35

手术室外。

我坐在长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手里捏了几张打印纸。

刚才来了个律师。

说什么梁灼立了遗嘱,把名下财产都留给了继妹叶桃。

真可笑。

人还没死呢,就心急火燎地通知我这件事。

我知道梁灼是故意的。

亲眼看见他的鲜血,感受他流失的生命,再继承他的财产。

然后愧疚悔恨,要怀着对他的负罪感过下半辈子才最好。

真是用心良苦。

出门时干净平整的外套,现在沾了大片的血迹。

我眼球机械性地动了动,泪水滚落。

朱奇打了几个电话之后,又站到手术室门口,来来回回地叹着气。

红字跳绿,手术室门拉开。

朱奇迎了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

「手术很顺利,患者左腿骨折,部分脏器出血,后续情况需要住院观察。」

梁灼转到了普通病房。

公司的事还有的忙,朱奇交代了我几句,就先回去了。

陆今初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接,独自去窗口缴费。

回到灯火通明的走廊。

消毒水气味浓烈。

隔着玻璃窗,面色苍白的男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没进去,像座雕塑,在病房门口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天蒙蒙亮时,我回了趟市中心的家。

简单洗漱一下,换套衣服,拿了点东西,又回到医院。

梁灼已经醒了。

病房内灯光明亮,床头被调高。

窗台上停了只麻雀。

梁灼偏过头,半靠在枕头上,认真地盯着那只麻雀看。

我看了他一会儿,推门进去。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

看到是我,他没太大反应,表情很淡。

「为什么来?」他声音嘶哑。

我尽量自然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打开包。

「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东西。」

「给你带了电脑和书,你无聊可以看看。」

我把东西摆在小桌子上。

梁灼别过眼,不再看我。

「你走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我放过你了,叶桃。」

他顿了下,随即有些自嘲地笑:「我现在这样,也拦不住你。」

「其实你可以不救我的。」

「不救你然后看着你去死吗!梁灼!」

我还是没装下去,心脏疼得厉害。

梁灼喉结滚了滚,沉默。

「你死了我就马上跟陆今初结婚。」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遗嘱,扔在他身上。

「用你的钱办婚礼,然后在你墓碑前交换戒指,这样你最满意了是吗。」

听到这句,梁灼眼睫颤了颤,还是不说话。

我捂着脸,泣不成声。

「……要我怎么办啊,梁灼……」

「你要我怎么办……」

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噎声。

「对不起。」他说。

「叶桃,对不起。」

36

医生说梁灼的腿这辈子是告别剧烈运动了。

梁灼知道这件事时,没什么波澜。

「也没什么区别。」他很平静。

梁灼病情稳定后,我偶尔会炖点骨汤给他送过去。ẗũ₇

洁白的病房里,两个人一言不发。

我坐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他把汤喝完。

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医院楼下,陆今初在等我。

「姐姐,你总算肯见我了。」

树荫下,他委屈地牵住我的手。

「我最近很忙,看电影的事你找别人吧。」

我避开他的动作。

「所以——」陆今初摩挲了下手指,抬眼,「这是要丢掉我的意思?」

青年收起脸上惯有的笑容,表情有些冷。

「跳楼我也可以跳。」

「不好笑。」我说。

「姐姐。」他扯了扯唇,「抛弃小狗是很可耻的。」

我叹气,疲惫道:「陆今初,给我一点时间吧。」

树影摇曳在陆今初的肩头,他安静地注视着我。

等他开口的间隙,我察觉到什么,抬头去看。

窗户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梁灼的病房。

陆今初拿掉我头顶的落叶。

「叶桃。」他叫我的名字。

「我可以给你时间,但别让我等太久。」

37

又过了两周,梁灼出院。

然后住进了Ŧűₔ瑞光。

朱奇把人送过来时,有些心虚地跟我解释。

「阿灼说他精神好像出问题了,来这调养调养。」

「……」

于是很荒谬的,我和梁灼之间转变为医患关系。

我看着病历上患者的既往史。

姓名:梁灼。

躁郁症,焦虑症,人格障碍,神经衰弱……

一长串的记录,几乎是病入膏肓。

挺造孽的,兄妹两个都是精神病。

从梁灼发了那条微博开始。

全医院都在八卦我跟继兄的狗血关系。

但自从梁灼住进瑞光,讨论声就逐渐小了下去。

精神病嘛,发点疯很正常。

梁灼是单人 VIP 病房。

我推开病房门时。

他正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艰难地想撑起身。

闻声,他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

他抿了下唇,有些尴尬的样子。

「不小心摔了。」他小声解释。

我走过去,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自然而然的,他把重量压在我身上。

身体相贴,似乎能听到男人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

把人扶回床。

我替他把床头调到舒适的高度。

将拐杖摆在他够得到的地方,又去接了杯温水,放在床头。

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的动作。

「有事按呼叫铃。」

我说完就要走。

衣角被拉住。

我顿住,低眸,对上一双黯淡的眼睛。

「今天,还是不肯理我吗?」

声音很低,轻得像深秋凋零的落叶。

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梁灼ŧű̂₀也会流露出这样的姿态。

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甚至,有点委屈?

我抿了下唇,「还有别的事?」

「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我很忙。」我说。

他还是没有放手,甚至攥得更紧,指尖用力到泛白。

我有些无奈,犹豫了一下,说:「我下班会再来。」

「你好好休息,有事也可以给我发消息。」

他总算松开手。

「好,我听话。」

从梁灼病房出来。

我背靠着墙。

有点怀疑里面那个看起来期期艾艾,说话轻声细语的人不是梁灼。

接下来几天,他又真的规矩得很。

乖巧安静地接受每天的检查,按时吃药,配合治疗。

跟他接触过的医生和护士私下对他赞不绝口。

又帅又有钱,脾气还这么好。

38

周五早上的查房,我手里端了盒草莓,跟在队伍后面。

看着梁灼回答主治医生的每个问题。

结束后,他们要出去,我侧身让路。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头。

对上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姐,明天一起吃个饭?」

赵阳是我同期的师弟,这周实习就结束了。

「好。」我笑了笑,「地址你定,我准时到。」

病房门关上。

我走出玄关。

窗帘拉着,房间里有些暗。

梁灼坐在床上,头低着,漆发垂落,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我走过去,把草莓盒放在床头柜上。

「晚上我回家一趟,有什么要给你带的?」

「明天是我生日。」他哑声道。

很突然的一句话。

生日吗?

梁灼以前从来不过生日。

「嗯。」我拿了个空碗,把草莓倒进去,「生日礼物会给你的。」

「你好好养病。」

「总是让我好好养病。」他手指死死攥着被子。

「是不是等我病好了,你就会跟我断绝关系,我们也彻底两不相欠。」

他声音很低,透着一丝绝望。

「我不想吵架。」我轻吐出一口气。

「你有什么需要的就给ŧű̂⁶我发消息。」

说完,我转身出了门。

晚上回家,我简单收拾过后,趴在床上给蛋糕店发信息。

蛋糕店:【亲,卡片上要写字吗?】

我:【就写:希望哥哥平安健康。】

快凌晨的时候,梁灼给我发了条信息。

【我有点不舒服,你能来看我吗?】

我从床上坐起来。

【哪里不舒服,按铃了吗?】

没有回复,我下床换衣服。

不过二十分钟,人就到了梁灼病房门口。

病房里只Ťŭₒ开了一盏暖黄的小夜灯。

ţū₆男人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脸色有些苍白。

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原本双眼紧闭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掀开眼。

四目相对。

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

「……叶桃。」

我坐在床沿,把退烧贴撕开,轻轻按在他额头上。

「退烧片在抽屉里。」我扶着他坐起来。

「不是跟你说过吗?」

他看着我,眼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嗓音也烧得嘶哑,「可我很想见你……」

我无奈叹气,起身。

「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不行。」

见我起身,他一下子就慌了。

急切地扯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怀里。

「桃桃,你别,别走。」

「我没要走,梁灼,你松开。」

男人身上过高的温度烫的我有些缺氧。

「我不放。」

他箍得更紧,脸埋进我的脖颈,颤抖地哽咽出声。

「桃桃,以前……是我,是我混蛋,我跟你道歉……」

「对,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在我耳边呜咽。

「梁灼。」我皱眉,「你是不是犯病了?」

有温热的液体砸进我的颈窝。

梁灼伏在我肩头小声啜泣。

「桃桃,我求你,求你……」

「别,别对我这么冷漠了,我真的……真的会难过死的……」

我空咽了几下喉咙,有些无计可施。

「怎么又哭啊。」

他哭的声音不大,只是眼泪掉得凶。

我的肩膀成了一片汪洋。

「……别对他笑,也,也别跟他一起吃饭……」

他抽泣着,眼泪流个不停。

似乎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委屈的人。

我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耳边男人抽泣的声音小了下去。

「药还没吃。」我闷声说。

他没动。

我无奈叹气,「哥,你听话点。」

闻言,他总算松手。

吃了退烧片。

他躺下,我替他掖好被角。

抬头,见他还盯着我看。

「睡吧,我会陪着你的。」我说。

得到我的保证,他终于舍得阖眼。

房间里安静下来。

床头的小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床上的男人眼睫濡湿,苍白的脸颊上ţü₊斑驳着未干的泪痕。ŧū⁸

看起来真是可怜死了。

我轻轻抬手,暖黄的光斑从指间流过。

算了,叶桃。

认命吧。

你还能怎么办呢?

这辈子你真的有办法将他彻底割舍掉吗。

39

第二天,我给赵阳发了个红包,没跟他去吃饭。

傍晚的时候,蛋糕和礼物就都到了梁灼手上。

下班,我推开病房门。

房间里只有梁灼一个人。

「奇哥不是说他今天也会来吗?」我问。

梁灼面前的小桌子上摆了个四寸的小蛋糕。

「公司有事,他回去了。」

吵着要过生日。

流程又简单得很。

唱生日歌,吹蜡烛,许愿……

该有的一个都没有。

他给我切了一小块蛋糕,就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吃。

他手腕上多了根细红绳,是我送的礼物。

吃完,我整理了一下桌面,抽了张纸巾擦手。

「我延长实习了。」

「为了我吗?」他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40

霖城下初雪那天。

梁灼给我发了消息,说有东西要给我。

一罐五颜六色的折纸星星。

「你自己折的?」我问。

窗帘拉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晃晃的。

他咳了两声,「闲着也是闲着。」

「听说折一罐能许愿。」

他没看我,摸了摸脖子,耳根烧得通红。

「……」

梁灼有一天竟然也会信这种骗小孩的鬼话。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拿出挎包里的文献。

梁灼把小桌子移到我面前。

又把口袋里的小发夹递给我。

我接过,夹起额角的碎发。

随常自然的动作。

这段时间一直是这样。

我一得空就来看他,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

我改论文。

他看文件,或者跟朱奇他们开视频会议。

各忙各的。

氛围却也不僵硬。

自然又温馨。

似乎经历的那些事,也就只是为了此刻。

文献看久了,我抬头,转了转脖子。

然后就看到梁灼又在折星星。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

其实不太会折。

手上很多茧子,细长的纸条在他指尖总是变得扭曲。

不厌其烦地拆开,又重新折,反反复复。

男人的影子落在白墙上,轻轻摇晃。

鬼使神差的,我抬起手,想碰一碰那道影子。

即将触到的瞬间,影子抬起头。

僵在半空,片刻,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天快黑了,我先走了。」

我站起身。

「叶医生。」他哑声叫我,「我头好像有点晕。」

「你帮我看一下是不是发烧了。」

我被这一声「叶医生」叫得有些措手不及。

脸颊发烫,掌心就要去贴他的额头。

「很难受吗?是不是——」

我话音顿住。

男人跪在床上,轻轻握住我的腕骨,微低下头。

下一秒,我的手心碰到他柔软的发丝。

「可以,直接摸的……」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做……」

他声音艰涩,耳尖比刚才还要红。

从梁灼病房出来,我往回走,手上端着那罐纸星星。

有电话打进来。

——陆今初。

接通,我把手机贴上耳朵。

沉默,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走廊尽头,我站在窗边,窗外是悠悠飘落的雪花。

街道上的脏污都被掩盖在薄雪之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人哼笑一声。

「姐姐。」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训狗成功了?」

我把那瓶星星举到眼前,斑斓的色彩映进我的瞳孔。

「有小意外。」我眯了眯眼,「不过,还算成功。」

「那我这个工具人要下线了?」他叹了口气,颇为遗憾。

「你该说祝贺语了。」我说。

「什么祝贺语?」

「祝贺我,如愿以偿。」

-完-

番外一

说实话,跟梁灼互相「折磨」的这几年。

我其实挺乐在其中的。

被大逆不道的妹妹气的夜不能寐。

每天绞尽脑汁怎么让我死心。

在他面前掉两滴眼泪。

我哥又会懊恼自己把话说的太重,在阳台抽整夜的烟。

那阵子,他几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我喜欢他只看着我的样子。

梁灼不知道,其实我更早之前就见过他。

八岁那年的某一天,我打碎了一瓶酱油。

被妈妈从家里赶出来。

那天真的好冷,我穿着单薄的衬衣,骨头都冻得发疼。

无处可去。

最后躲到了一条狭窄破败的巷尾。

身体蜷缩成一团。

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有个脸上带伤的男孩从我面前路过。

他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我有点害怕,把自己藏在墙角。

但那个男孩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

「小乞丐,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

他站在我面前,嘴上叼了根烟, 语气很差。

「对, 对不起……」我小声道歉。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 扔到我身上。

「拿了钱赶紧滚,不然我揍你。」

他冲我挥了挥拳头, 恶声恶气地威胁。

我被他赶走。

揣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买了一瓶新的酱油。

十二岁那年,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孩。

他成了我哥哥。

我妈离开梁家那天,其实问过我。

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我说不要, 她松了一口气。

等梁灼来的时候。

我哭的满脸是泪,扑进他怀里。

「哥, 我妈不要我了……」

「哥, 我只有你了。」

番外二

咖啡店里。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郑倩。

她刚下戏, 拿着小镜子在擦脖子上的吻痕妆。

我抿了口咖啡,问道:「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她摆了摆手, 「天天在短剧里演恶毒女配,还凑合。」

「郑老师呢, 他最近好吗?」

「前阵子刚退休,前两天还念叨过你呢。」

郑倩她爸是我高三的班主任。

我跟郑倩,其实很早就认识。

她擦完,把纸团一扔, 笑盈盈地看着我。

「桃桃, 我这几天还真有点怀念。」

「怀念什么?」

「跟你一起飙戏的日子啊。」

她吸了口橙汁,半开玩笑道:「你演技比我好多了,确定不来跟我一起当演员?」

「算了。」我说,「还是当医生适合我。」

梁灼为了让我对他彻底死心。

雇了郑倩当恶毒女配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郑倩对梁灼的怨气挺大的。

「要我当恶毒女配,还不让我对你说重话,要求恁多。」

她忿忿地咬着吸管。

「他自己又嘴毒得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能拧巴的人。」

我笑了笑,推了张卡给她,「补偿你的。」

「拉倒吧,你哥给的够多了。」她又推回来。

「我只收一份片酬, 替我谢谢你哥吧。」

番外三

冬至那天, 我站在值班室窗前。

垂眸,注视着楼下那个被飘雪模糊了的人影。

点开手机, 发消息。

【进来。】

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

陆今初站在我面前, 鼻尖发红, 发梢沾了凛冬的冷峭寒意。

「找我有事吗?」我问。

他脖子上围着围巾, 安静地注视了我几秒。

然后一言不发地牵起我的手。

下一秒, 我的手心触碰到冰冷的金属。

一条银色的细链。

很长。

一路向上延伸, 尽头藏在他脖子上的那条蓝灰色围巾里。

他抬手,旁若无人地要解下围巾。

我意识到什么, 将他扯到走廊无人的拐角处。

再回头去看。

围巾已经被他解下, 脖子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皮质的 choker。

「姐姐, 我是自己把铁链放在你手里的。」

「我会很乖的,别丢掉我。」

「求你了……」

他红着眼看我,睫毛轻颤, 声音压得很低。

看起来真可怜。

我挑了下眉,把手里的铁链一点一点握紧。

好吧,多养条小狗而已。

小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