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时,我肢解了宫中的狸奴;五岁时,我擒了满院的鸟制「百禽图」。
上至父皇母后,下至宫娥太监,都说我是个疯子。
唯有皇姐,紧紧抱着我,央求父皇母后不要送走我,立下毒誓会教好我。
啧,真是拿她没办法。
于是,我开始装乖顺。
这一装,就是十年。
直至皇姐被送去和亲,死在了被册封为妃的一个月后。
我找到父皇:「送我去和亲。」
1
皇姐的遗体被送回来的时候,京中下了大雪。
我捧着手炉,问身旁的宫娥:「皇姐的尸身,不该葬在大夏的皇陵中吗?」
宫娥讷讷半晌,没敢开口。
另一旁,母后声嘶力竭地拉着父皇,字字泣血:
「我一个妇人尚且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君儿去和亲,他们竟生生将君儿折磨致死!」
「君儿该葬在他们的皇陵中!他们把人送回来是什么意思?路途那样遥远颠簸!我的君儿!至死都未曾安宁一刻!」
「你若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便将大夏来的人都杀了!」
「杀了他们啊!」
父皇任由母后拉扯,只是缓缓红了眼眶,那双浑浊且老迈的眼中透出几分受辱与窝囊。
我丢了手炉,几步上前掀开皇姐的棺盖。
「砰!」
棺盖落地。
我的皇姐正躺在里头,那张酸腐文人见了便要叹一声倾世之貌的脸上刀疤交错,过往会轻柔地抱着我的双臂不自然地曲折着。
「滚!都滚!」我厉声叱喝。
我鲜少露出这般疯人模样,宫娥太监见了,猛然想起我幼时做过的种种疯事,纷纷垂着头白着脸退下。
清了场,我不顾规矩爬进棺内,在皇姐身上摸索起来。
她的胸前软绵的不像话,不是尸体能有的柔软。
我瞪着眼,一滴泪没流,冷静地剥开皇姐的衣裳。
「�莼�!你做什么!」母后歇斯底里地喊我。
衣裳还是被我揭开了。
没了。
前胸、腹腔,都没了,只填塞着满满的棉花。
我愈发冷静,抽出棉花,被冻硬的蛆虫如雨点般落在皇姐身上。
大夏四季如春、尸身易腐,他们送皇姐回来,竟舍不得做一些防腐手段。
低头耐心地将蛆虫捡出去,又为皇姐穿好了衣裳,我跨出棺材,命人将皇姐带回我的宫殿。
2
我向来只会破坏。
拆分鸟儿、剥开猫狗,制些毒药害人,这些才是我擅长的事情。
可将皇姐的尸身复原,我做得不好。
「不对!不对不对!」
我焦急地咬着指甲,十指均渗出血,细密的疼痛叫我清醒。
我该杀几个宫娥,砍下她们身上的东西换给皇姐。
还得多杀几个,以防我粗枝大叶弄得不够完美。
我拿着匕首,瞪着眼蹲坐在贵妃榻上,一面咬指甲,一面前后摇摆着――就像小时候皇姐安抚我那样,晃着我。
宫娥们吓白了脸,跪了一地。
她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可该死的,真的是她们吗?
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想到这,我提着匕首跑出去。
3
「果然是边境小国,死了个公主,皇帝连个屁都不敢放!」
「但你别说,不愧是公主,玩起来就是不一样!」
「谁说不是呢!那叫声,那眼泪,真是……啧啧啧……要不是荣贵妃有令,定要毁她的脸,坏她全尸,我都想将人偷偷藏着再多玩一会儿。可惜啊……可惜。」
「无碍,我们把君华公主送回来,不就是为了再讨一个公主嘛!谅这窝囊皇帝也不敢不给!」
「也不知道再来一个公主,还有没有你我这好口福了……嘿哈哈哈哈……」
我靠在院外的墙上,深吸了一口气。
皇姐的尸体,来使的谈话。
碎片不够多,但足以拼凑出一部分真相。
握着匕首的手开始发抖,不知名的情绪自心底升腾。
4
我一直握着那把匕首,直至闯进母后的寝宫。
父皇也在这,几位公主也在。
大夏还想要和亲,公主们哭红了眼,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父皇还是那样,年轻时为人称赞的仁善,在此刻成了窝囊与怯懦。
纵使倾全国之力,仍无法与大夏抗衡的事实令他显出几分苍老。
他看到我,噌地起身。
见我匕首上毫无血渍,才松了口气:「�莼�可有要事?」他问。
我点头:「送我去和亲。」
父皇母后齐齐白了脸。
知女莫若母,母后率先反应过来,眼泪夺眶而出:「�莼�不可!」
我闭了闭眼。
母后不知道,父皇不知道。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
即如此,我便告诉他们:「我此刻只想杀人,是杀大夏的人,还是杀宫中之人,父皇母后自行抉择吧。」
5
一个月后,我如愿站在了大夏的皇城中。
大夏的皇帝没有立刻见我,但我见到了荣贵妃。
是个相貌清丽的女人,在锦衣华服的加持下,硬生生透出几分貌美。
她低头看我,勾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跟你那个姐姐一样,是个贱人胚子。」
我咧开嘴,笑了:「贵妃的意思是,我同皇姐一样美,是吗?」
其实不是的。
皇姐比我好看多了。
若不是好看成那样,为何皇姐每次因我垂泪,我都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呢?
荣贵妃变了脸,举起巴掌要打我。
这世上,若有人能打我,也只能是皇姐。
我抬手握住荣华妃的手腕,没有收半分气力:「贵妃娘娘小心着点手,若是放错了地方,在我脸上留了痕迹,皇上会不高兴的。」
荣贵妃痛得满脸扭曲,一面给宫娥使眼色,一面咒骂我:「什么贱婢也敢教我做事?我要打你,还得看日子?」
「可不得看日子?」我放开手,随意坐下,摸了摸自己的脸。
多好的一张脸,能让杀害皇姐的人这样嫉恨。
收敛思绪,我娇笑道:「皇上还没『用』过我呢,万一他今日突然兴起……嗯?」
狗皇帝任人杀了我的皇姐,却又要来讨另一个公主。
爱的,可不就是我们这些异域美人?
他没「用」过的东西,谁敢碰?
荣贵妃果然停住手。
她恨恨剜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那你最好祈祷皇上永远不会临幸你,毕竟受过临幸的公主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提起皇姐,我笑得更加灿烂。
但我不说话。
荣贵妃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晦气地挥了挥手:「有病。」
6
皇帝来我殿中的时候,我正在沐浴。
说起来还得谢谢荣贵妃,定是她去告状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我正在擦洗身子。
闻声,我不设防转过头,眼中露出几分仓皇。
我想我定是美极了,所以才在皇帝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将自己缩进浴池中,我好奇道:「你是谁?」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在乎。
他有泱泱大国,几十上百万的兵马、数不尽的财富与前朝后宫难以计数的走狗。
我有的,不过是貌美的容颜与疯魔的神志,以及一条没有皇姐庇护早被丢去尼姑庵苟延残喘的命罢了。
皇帝静静凝视我,眼神黏稠地扫过我每一寸肌肤。
随后,他屈尊降贵地蹲下,抬手将我脸侧的湿发别到耳后:「朕是你的夫君。」他说。
我又战栗起来,好似浑身的血都因这句话而沸腾。
他是不是也曾对皇姐这么说过?
他定然说过,然后又看着皇姐去死了。
他。
他们!
我看向皇帝,又扫过从旁伺候的宫人――都该死!
我露出乖顺的模样,仿佛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顺从地被皇帝抱起。
「你啊!惯会装乖!」――耳旁突然响起皇姐嗔怪的声音。
我搂住皇帝的脖子。
终于,在皇姐死后两个月后,我流下了眼泪。
皇帝闷笑了一声:「怎的哭了?怕?」
我点点头。
怕。
好怕。
我怕你们死得不够痛苦,不够不甘,难慰皇姐在天之灵!
7
得知我被临幸,荣贵妃坐不住了。
她来时,我正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
荣贵妃气歪了脸,抚着胸口斥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连行礼都不会!来人!」
行礼?她也配?
我笑得乖巧,「荣姐姐,我今日学会了一个词。」
荣贵妃差遣人的手一停,「什么?」
我笑着挑衅:「恃、宠、而、骄。」
荣贵妃:「你!……」
她气急,可到底名门出身,没见过我这么没章法的疯子。
给自己顺了顺气,荣贵妃才冷静下来。
人一旦冷静下来,便知道打蛇该打七寸、与瘸子打架该狂踹瘸子那条好腿。
于是,她忽然舒心地笑了:「妹妹得意得有些太早了。」
我故作诧异:「哦?」
荣贵妃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以为皇上会一直宠爱你吗?皇上喜欢做什么、平日都去哪里,你知道吗?」
「你那个好皇姐,再得宠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遭了皇上厌弃?」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好多男人!护卫、刑官、太监!皇上带着我,看着她咽了气。」
「她好能活啊……流了那么多血,却足足七日才死去!」
荣贵妃每说一句,我的脸便白一分。
她以为我是怕的,所以笑得畅快,直起身道:「若我是你,便会识时务些。对我客气些,我便放你早些咽气!」
我抖着唇,难以自制地想象皇姐死前的种种。
原本由尸身与只言片语拼凑的真相更加具体,我仿佛看见皇姐躺在血泊里,绝望地流泪。
那时我为什么不在这?我为什么不阻止皇姐和亲?
不要想了!
不要想了!
我捂住头,捶打自己的额角。
荣贵妃舒服了,她睨了我一眼,以为我吓疯了,笑着离开。
8
皇帝时常来看我。
他说我这儿的熏香好闻,说我天真烂漫,叫他心里舒爽。
我笑得娇憨,替他揉着额间胀痛的地方。
他就这么不设防地躺在我的膝盖上,闭着眼睛享受。
因为他知道,纵使我的姐姐死在他宫中,我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也只能仰仗他的鼻息,才能保国泰民安。
我揉着他的额角,十指一路向下,摸向他的脖颈。
感受到脉搏的跳动,我眼里露出贪婪。
人与猫狗飞禽无异,伤到要害,便无药可救。
「别动!太医说捏捏后脖颈,晚上会睡得香一些。」我按住不安分的皇帝,轻轻给他揉着。
皇帝十分受用,任由我毫无章法地捏了一会儿,才握住我的手。
「朕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
我手臂一僵,猛然露出个灿烂的笑。
皇姐。
我好欢喜,皇帝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想起皇姐生前寄回的家书。
她用只有我们二人才知晓的密语同我说过――大夏的皇帝,是个残暴又耽于享乐的君主。
皇姐伺候他的时日够久后,他便提出要带皇姐去个好地方――那是个刑房,装点得金碧辉煌,鎏金的装饰、鲜红的血液相互辉映,吓得皇姐噩梦连连。
因着皇姐的恐惧,皇帝开始厌恶她。
最终,这恐惧为皇姐招来杀身之祸。
9
断肢。
血人。
毒蛇。
火柱。
哀嚎。
眼泪。
一切的一切,铸就了这「好地方」。
皇帝牵着我的手,像展示自己的江山:「前边失了右腿的,便是南边蛮夷的探子。朕叫人为他止过血,灌下人参灵芝吊着。瞧这模样,撑过夏天没问题。」
「那西域的美人,在寿宴上妄图行刺。她通晓房术,是个妙人。这里的刑官累了,便会找她逗乐。可惜嘴不能用,否则若是咬舌自尽,就可惜了。」
「太傅的小儿子,太傅不懂事,以为朕还是幼童,想教朕做事。朕便教他儿子好好做人。瞧,他现在可是个好恭桶。他就省事多了,有太傅在,他不敢自尽。」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我的神色。
我露出忧心的神色,他变了脸,刚要质问,却听我担忧道:「太傅手下门生众多,皇上这样做,平日会被他烦吗?」
皇帝的表情很精彩。
杀意、探究、审视、狂喜、雀跃。
忽地,他搂住我,在我唇边印下一个吻。
「�莼�,你不怕吗?」他问我。
我眨了眨眼,仍旧是乖顺的模样。偏头思索片刻,我才摇头:「皇上这样做,定是因为他们都是歹人。歹人合该下地狱,皇上九五之尊,将地狱建在宫中又有何妨?」
皇帝更高兴了。
我想他应该带不少人来过,除了皇姐,也许还有别的妃子。
他知道故作镇定的人是什么表情,于是见我满脸懵懂坦然,更觉欢喜。
他搂住我,拐入刑房的偏厅――他比我还像怪物,他在刑房中设了休息的偏厅。听着外头的哀嚎与求饶,他兴致更高。
真可惜。
若一开始被送来和亲的就是我,皇帝与我便是天作之合。
但被送来的是皇姐,我与皇帝便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仰躺在榻上配合着皇帝,盯着屋顶笑了。
――皇姐,就像他以他人为刀,侮辱你、杀了你那样。
他快要变成我的刀了。
快了。
10
自那日之后,皇帝来我这来得更勤了。
多数时候,他会牵着我去刑房,那地方叫他兴致盎然。
可皇帝终究是皇帝,后宫妃子众多,他得兼顾。
于是,当荣贵妃的贴身宫女急匆匆赶来,说荣贵妃头疼至极、神思昏乱的时候,皇帝面上只闪过些微不耐,便起身离开了。
我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提上衣裳,来到偏房我自己收拾出来的小药房。
浸在药香中,我想起幼时。
我应是先天不足,理解不了他人的爱恨与悲欢。
其他人畏惧我的时候,我只觉得不解与愤怒。
只有皇姐说她爱我,要我好好的。
我欣喜得不得了,转而又忽觉恐慌――皇姐是要嫁人的,她会爱别人胜过爱妹妹。
所以我翻医书、弄草药,指甲缝里总有药渣。
皇姐也不恼,笑着逗我:「�莼�想做医士?」
我摇摇头:「我在做会让皇姐永远喜欢我的药。」
那年我才七岁,皇姐笑我:「这世上可没有那种药。」
见我泪眼婆娑,她又很快抱住我:「可皇姐不吃那种药,也会永远喜欢�莼�。」
「娘娘在做什么?」伺候在一旁的宫娥好奇地问我。
我头也不抬,小心翼翼地过滤药渣:「闲来无事,随便玩玩。」
细细碾磨药渣,随后将其收好。
「别动这里的东西。」交代完,我起身去沐浴了。
11
荣贵妃带人上门抓我的时候,我正在小憩。
猛然被吵醒,我显得焦躁又阴郁。
荣贵妃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逼近我,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莼�公主好大的胆子!」她始终不愿喊我的封号,只叫我「公主」,处处提醒我正寄人篱下。
因着没睡够,我一直冷着脸:「什么意思?」
荣贵妃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眼中尽是幸灾乐祸:「�莼�公主身为后宫妃子,私设药房、提炼药丸,莫不是想为祸后宫?」
我瞬间清明,看向平日伺候在我身边的宫娥们。
荣贵妃笑了,刚要说话,却听外头喊道:「皇上驾到――」
皇帝来得很快,等众人尽数跪倒,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个人。
「皇上!」荣贵妃对付了多少后宫女人,最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
她满脸忧心,宛若失望至极,将瓷瓶递给皇帝,细细说完来龙去脉。
末了,她眼底潜藏着笑意看向我,脸上却还是那副失望模样:「臣妾怕冤枉了妹妹,拿到东西便请教过太医,这药丸里掺着的东西……饶是太医也认不出,这等东西……」
她欲言又止,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帝看向我,往日情谊如烟蒸发:「你可有话说?」
12
我看着皇帝。
我想他是喜欢我的,因为我不怕他的刑房,甚至在他的刑房中与他作乐。
如我视皇姐如珍宝,愿意为了让她安心故作乖顺整整十年。
皇帝定也寻觅许久,希望有一人理解他从残忍与血腥中找到的乐趣――他要真实地享受,而非恐惧之下的隐忍。
我做到了。
所以此刻,他要我辩解,要我自证清白。
可皇姐从不要求我自证清白。
想起皇姐,我红着眼眶从他手中夺下瓷瓶:「皇上也觉得这是毒药?」
我胆大包天地质问他,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倒出两颗药丸塞进自己嘴里。
「毒谁?您?」
我囫囵吞下药丸,逼近他,一再质问。
窥见他眼中的探究与犹豫,我又转头看向荣贵妃:「还是……荣贵妃?」
荣贵妃没料想到这局面,天生的直觉叫她不住后退,露出惶然的神色。
害怕吗?
你也会害怕吗?
怕什么?怕我与你同归于尽?
你,也,配?
我抓住荣贵妃的手,欺身向前,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中剩余的药丸塞进了荣贵妃嘴里。
「唔!」
荣贵妃吓疯了,用力拍抓我捂着她的嘴的手。
我看着荣贵妃,忽然觉得她好美――她的恐惧、她的眼泪、她的哀求。
这份生动的美,看得我几乎落泪。
眼见她咽下了药丸,我终于松开了手。
「皇上!皇上!」荣贵妃扑倒在地,连滚带爬抓住皇帝的衣摆,狼狈起身。
顶着满面的泪水,她声泪俱下:「皇上救我!霍�莼�……霍�莼�要害我!宣太医!宣太医啊!来人!――」
皇帝爱美丽的东西,可好奇怪,他居然不爱此时的荣贵妃。
明明……这会儿的荣贵妃,看着比平时顺眼多了。
我垂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皇帝嫌恶地推开荣贵妃,看向我。
我浅浅弯了弯眼,自觉面上并无太多笑意。
我问他:「您觉得,我和荣贵妃,谁会先死?」
13
皇帝沉默着。
良久,他幽幽叹息,上前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又强硬地逼我弯腰:「乖,把药吐出来,没毒也不能乱吃。」
我弯着腰,盯着自己的鞋尖,笑得好痛快。
精明如皇帝,早该知道那药没毒。
可他不敢赌,于是想看看我会怎么做。
他觉得我会怎么做?
――歇斯底里地为自己的辩解吗?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不信任我吗?
不。
我会用他的办法。
疯魔残暴、睚眦必报如他,若惹一身污名,便顶着污名回击。
我在用我的言行告诉他――「看啊!你我是一样的人,我就是你要找、要爱的人!」
「笑什么?」
皇帝见我吐不出,扶直了我。
他的动作好轻柔,近乎笨拙地为我抚平乱发:「�莼�,可是难过?」
他问我,试探我:「朕没有第一时间站在你这边,可是难过了?」
「不。」我盯着他,只是笑:「皇上九五之尊,您说谁是对的,谁就是对的。我听您的。」
定然没人同皇帝这般阴阳怪气的说过话。
他的第一反应并不好看,但很快又沉沉叹息,将我拥入怀中:「何必怪言怪语,怨就是怨,是朕的不是。」
我眨眨眼,泪水顺着脸庞滚落。
恍惚间,我觉着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一幕。
「你看看,你又在试探我的底线!坏�莼�!」――我想起来了,是皇姐,皇姐也这么无奈地对我妥协过。
啊。
我竟然用对皇姐撒娇的招数,对付皇帝。
这么好的伎俩,这会儿……脏了。
忽地,我觉着万分委屈,枕着皇帝的肩膀细细抽泣起来。没多会儿,哭声转大――不对不对!都不对!我都哭成这样了,皇姐该来安慰我了,该带蜜饯来哄我了!
「�莼�?」
皇帝拥着我,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他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抬眼瞥见惊愕万分的荣贵妃,才冷了脸。
他好残忍。
他说:「荣妃为何还在这碍眼?滚。」
14
一夜之间,后宫变了天。
荣贵妃变成了荣妃,被勒令禁足于寝宫,非召不可外出。至于我宫内的眼线,也一并被皇帝拔除了。
我恹恹靠着贵妃榻,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皇帝的黑发。
今日,他未冠发,黑发如墨藻披散,蜿蜒在我身上、腿上。
「头发有什么好玩的?」皇帝枕着我的腿,抬手抚摸我的脸颊。
我垂眸不语,见殿内的香快燃尽了,便叫宫娥去点新的。
「�莼�可是身子不适?」皇帝突然问。
我茫然眨眼,用眼神询问他。
「那药丸……」皇帝牵过我的手,捏着我的掌心:「朕叫御医看过了,翻了好些典籍才查明,那是你们齐国特有的东西,能镇痛、舒缓心悸。�莼�可是身子不适?」
我冷淡地抽回手:「无事,做着玩而已。」
一次推拒是情调,两次是有脾气。
三次,可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皇帝冷了脸,起身叫人为他冠发:「�莼�既然没有兴致,朕便改日再来吧。」
我别开脸。
「……皇上。」一旁的宫娥忽然下跪,「娘娘做那味药是为了……」
「滚!」我忽地厉斥,「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宫娥吓得白了脸,闭上嘴。
可皇帝叫她说,她只得说:「娘娘见皇上整日头疼,才制那味药的。娘娘是心疼皇上,又不好意思说……」
我噌地起身,朝宫娥骂了句「混账玩意儿!」便快步朝内厅走去。
皇帝很快追过来,又变了嘴脸。
「�莼�,朕好欢喜。」他说,笑意几乎从眼里涌出来。
我静静看他,缓缓笑了。
是吗?
我也好欢喜。
15
那日过后,皇帝有些变了。
他信我爱他,信得他好开心,连人都少杀了几个。
他也爱我,于是再带我去刑房作乐的时候,会询问我的意思。
他在试着尊重我。
一个怪物,有了珍视的东西,却不知珍重为何物。
就像我幼时笨透了,见皇姐喜欢逗鸟儿,便擒了满院的鸟儿为皇姐制「百禽图」那样。
皇帝也笨透了。
他没用对方法――想讨好我,他该命人提着他和荣妃的头颅献给我。
如此,我才会爱他。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看着皇帝眼中愈发深重的爱意,欢喜极了。
更让我欢喜的,是前日御医为我诊脉,诊出了喜脉。
我几乎是喜极而泣。
皇帝却慌了,他愣了片刻、又来回踱步几趟,这才缓过神逼问御医是否确定。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手足无措片刻,才欣喜地拥抱我:「太好了,�莼�!我们就该有个孩子,早该有个孩子了!」
皇帝高兴得如同孩子,好不容易冷静了,又连忙问御医该如何调理我的身子,平日可有该注意的事项。
我靠着床柱,看着他兀自忙碌。
抬手抚摸平坦的小腹,我不禁感叹――真好啊……我又多了一件筹码。
16
皇帝的宠妃有孕,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大赦天下不可取,可赦免后宫之人却可以。
皇帝小心地搂着我,连说话都是轻轻的:「赦免那些罪人,以后我们的孩儿就是他们的恩人。多好,等孩儿出生了,又多些人跪他。」
他拉着我,同我说以后,问我想不想做皇后。
「�莼�该做皇后的,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合该得到大夏的一切,不论是男是女,都该得到最好的。」
皇帝亲吻着我的手背,抬眼看我。
我看着他,那么亮的一双眼,盛满了喜悦与憧憬,真好看。
越看越喜欢,我捧着他的脸,在他眼上印下一个吻。
「不要后位,我要你。」我说。
句句属实,肺腑之言。
17
皇帝即使有心,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陪着我。
他有公事,有批不完的奏折。
每到这时,我就会到处逛逛。
后宫大赦,冷宫的妃子被放到宫外,禁足后被遗忘的宫妃有了喘息之地。
而我,我在等一场「邂逅」。
后宫说大不大,我想着盼着,终于叫我见到了想见的人。
荣妃。
她消瘦了不少,我好心疼。
这么瘦弱,到时撑不过七日,我会难过的。
于是,我嘱咐身旁的宫娥,将我殿内御赐的补品送些给她。
「用你假好心?」荣妃黑了脸,削薄如纸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她被关了好久,久到几乎连皇帝都要记不得有这么个人。
再站在御花园,她的胸膛已然盛放不下她的怨恨、她的委屈和她的不甘,种种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晓得她该收敛羽翼、谨言慎行,可她无处发泄!
「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
这口舌之快,荣妃不逞不快!
她逼近我,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有了孩子又怎么样?胜局已定?」
她惨笑两声,不知想起什么,那惨淡的笑声愈发爽快。
她满面欣喜:「你皇姐也有过孩子,你知道吗?」
我兀地抬眼,将视线从一旁的池水转向她。
见我有所动摇,荣妃痛快极了:「哦,你应当是不知道的。毕竟,我大夏的皇子,纵使不足三月,也该葬在我大夏的皇陵!」
那池水好绿啊,如果我装作被她推进水里,皇帝会不会弄死她?
「霍�莼�。」荣妃附在我耳畔,轻声道:「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我充耳不闻,只看她――她怎么不推我啊?打我也行,总该给她安个罪名吧?
荣妃:「霍君华的下场,未必不是你……」
不对!错了!
我要弄她,凭什么还要找由头?
我站在这里,从来都是为了看她受苦受难!
我猛地抬眼,举起手朝她推去,毫不设防的荣妃跌进池水中。
「救命!救!――――」我才发现,荣妃不会水。
我接过宫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掌心,神思清明:「快些找人把荣妃捞上来,可别着凉了。」
说完,我深深看了荣妃一眼,步伐轻盈地离开。
18
「�莼�太莽撞了,今日荣妃的父亲与其一众门生,可是在朝堂上参你了。」
临睡前,皇帝突然道。
我闭着眼,自然知道荣妃为何敢屡次言语威胁、激怒我。可容妃背后的人,何须我亲自对付?
我还有皇帝呢。
「睡了?」见我不回话,皇帝起身看了我一眼。
随后,他命人熄了灯。
我做了梦,梦到皇姐。
她好开心啊,抚着小腹朝我看来:「�莼�,快来!」
欣喜溢满了我的胸膛,我小跑过去,伸出手却不敢摸摸皇姐的小腹。
「�莼�,别怕。」皇姐握住我的手,将其按在小腹上,糊了我一手的血。
没了。
什么都没了!
皇姐的小腹上,只剩一个血窟窿。
我吓得尖叫,抱着不知何时倒地的皇姐号哭。
我求天求地,求眼前面目模糊的每一个人――救救皇姐!你们救救皇姐啊!
怀中的皇姐被我惊扰,猛地睁开眼:「�莼�,你为何还不为我报仇?」
……
「皇!」
「�莼��莼�!朕在这!在呢!醒醒!」
手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迷蒙间睁开眼,见到了满目担忧的皇帝。
见我终于醒了,他松了一口气:「可是做噩梦了?」
我失神望着皇帝,眼泪顺着眼角渗进发丝中。
你为何不爱皇姐?
她那样好,你为何不爱她,还放任她死了。
皇姐那么怕疼,走的时候该多害怕啊……
「都是梦,都是假的,�莼�不怕。」皇帝见我落泪,疼惜地吻我的脸颊。
等我情绪稳定了,他才问:「梦到什么了?」
我望着空白处,喃喃:「她说我会和我阿姐一样,阿姐就是她杀的。」
「你阿姐?」
皇帝有片刻迷茫,紧接着变了脸:「霍君……」
打住嘴,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
――霍�莼�还有个姐姐,惨死在他的宫中。
皇帝神色变幻万千,盯着我的眼中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随后,他俯身抱住我,安抚道:「不怕,�莼�不会那样。」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最后落在小腹:「朕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轻轻点头,回抱他,眼神空茫地望着高处笑开了。
我的刀啊……
别把自己磨得太快,钝刀割肉,才有意思呢。
19
一个月后,皇帝满面喜色地来找我。
面上的笑宛若单纯的少年,他牵住我的手:「�莼�,朕有礼物要给你。」
容不得我多问,皇帝兴冲冲地牵着我去了刑房。
刑房还是那个刑房。
人还没到,便能听清里头的惨叫声。
我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抓紧了皇帝的手。
是荣妃。
她戴着镣铐,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犹如一条死狗。
「�莼�,你开心吗?」皇帝问我。
荣妃听到皇帝的声音,挣扎着起身,「皇上!臣妾没有害霍�莼�!臣妾没有!」
她期期艾艾地匍匐着,朝皇帝爬去。
我这才发现,荣妃的腿废了。
看。
皇帝记不清他害了多少人。
我的皇姐,断的是双手啊!
「是你!」荣妃总算看到了我,「定是你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是你害我至此!你凭什么?!我阿爹……我阿爹呢?」
荣妃有些疯魔了,神思昏乱。
一会儿咒骂我,一会儿要见爹娘。
我转头问皇帝:「荣妃的爹娘呢?」
「全部下狱了。」皇帝冷淡接话。
荣妃像是突然清醒了,陡然顿住哭喊。
无神地盯着皇帝的衣摆看了一会儿,她猛然暴起:「我阿爹为你的皇位出了多少力?为你排除了多少异己!你稳坐朝堂之前,都是阿爹在帮你啊!凭什么!你凭什么?!」
皇帝冷眼蹬开她,高声道:「来人!――」
一声令下,几个精壮男人出现,将荣妃拖向了角落。
我的注意力被转移走――那几个男人……就是他们带皇姐回家的,皇姐的事,他们也有一份!
我胸口涌出巨大的喜悦,细细密密的,几乎填满我破破烂烂的灵魂。
我要他们!
哪天都行,我要得到他们的一切!
「朕为你皇姐报仇了,你可高兴?」皇帝突然问我,目光缱绻。
我可高兴?
我高兴啊。
皇帝好听话啊,像条讨肉吃的狗。
为了哄我,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以为他把自己摘出去了。
20
而后的每一日,我都会去刑房看荣妃。
荣妃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听到脚步声,她死鱼般的双目迟钝地动了动。
「你好能活啊……」
比我皇姐还能活。
我看着荣妃,不住感叹。
荣妃像条死狗一样被拖来拖去。
她一天要服侍好多人,那可是皇帝的女人,有这个机会,谁不想品尝一番?
听到我的话,荣妃慢了好几拍才转头看我。
她眼里没有泪,「……错了。」
她低声呢喃。
我听不清,叫旁人安静些。
「我……错了。求……」荣妃的嗓音干涸,要仔细听,才能从中听出求生欲:「放我回家……我想……我想回家……」
我低着头,低低笑出声。
你想回家?
皇姐想回家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我的皇姐,到家时甚至是不完整的!
「继续。」我吩咐底下的人,随意在榻上坐下,接过一旁侍卫递来的茶水。
……
荣妃日复一日地求我――她不想回家了,她想死。
这日,皇帝也在。
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荣妃爬到我脚下,又一次哀求我:「娘娘,让我死吧,求……求您。」
她终于愿意叫我「娘娘」了。
我垂眸瞥她,靠在皇帝怀里不吱声。
小腹已经有了些微的起伏,皇帝爱护得很,像个聋人,专注地给我递水果,时不时偏头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皇帝的所作所为刺得荣妃眼疼,她已走到死路,可有人却在她眼前晃晃悠悠,踏着那条明亮到晃眼的康庄大道越走越快活。
她落下泪来:
「皇上……」荣妃抬手去抓皇帝的衣摆。
没有回应。
「娘娘……」她又看我。
没有回应。
受辱、不甘、妒恨、仇怨……被种种情绪折磨着,荣妃忽地笑出声来。
皇帝终于转头看她:「笑什么?」
「笑什么?」
荣妃笑得浑身发抖,又是咳嗽又是吐血:「我笑你!笑你蠢笨无知!笑你掌权十余年依然识人不清!」
「你当霍�莼�爱你?你且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荣妃揉皱了皇帝的衣摆,「我这副模样,是不是与当年的霍君华如出一辙?!」
「她在报仇啊!霍�莼�在报仇啊蠢货!」
「她今日辱我折磨我!明日就该轮到你了!」
「你便爱她吧!届时死在她手下!你也不枉风流一……」
「砰!――」
话未说完,皇帝沉着脸一脚将荣妃蹬飞。
她像只破洞的风筝,低低飞出去,撞在石柱上。
她还是在笑,笑着笑着,气息渐弱:「为什……我那么爱你,怕的……怕得要死还是替你做了许多……为什么我会是这个下……」
我看着荣妃咽了气,低头抹泪。
我好同情她啊――她被仇人折磨,死在爱人手上。
好可怜呢。
哈!
21
自荣妃死后至今半月有余,皇帝都没来看我。
我躺在榻上,想起皇帝拂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低低发笑。
皇姐一直同我说,不要伤害爱我的人――摔倒了是不会痛的,但伤心会很痛。
我过去不理解,总觉着皇姐是看多了民间的话本子。
可如今我懂了。
皇帝伤心了。
想到这,我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眶挂上了泪。
见我笑得大声,宫娥们纷纷跪下。
我想起幼时,那时也是这样,她们会渐渐开始怕我这个人――无关身份,只是霍�莼�本人可怖而已。
笑够了,我擦干眼泪,叫宫娥准备了些吃食给皇帝送去。
要不说我与他合该是天生一对呢。
皇帝先来了。
「近日有些忙,冷落了�莼�。」皇帝上前拥住我,把我往殿内带:「最近可还好?孩子可有烦你?」
我摇了摇头:「这才几个月?烦不着我。」
「如此便好。」皇帝看起来疲惫至极,他揉了揉额角,张开嘴。
话到嗓子眼,皇帝又闭上了嘴。
往贵妃榻上一倚,他道:「陪朕躺一会儿。」
我顺从上前,依附着他躺下。
……
皇帝近日转了性,明明胎象已稳,可以寻欢作乐了,他却像是修身养性般,只是搂着我、看着我的小腹走神。
时不时地,他会偏头亲亲我,低沉缱绻地喊我:「�莼�。」
每每到这一刻,我总忍不住想笑。
他一定快被折磨死了!
他一定日夜在想荣妃死前的话。
――�莼�真的爱他吗?
――�莼�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要不要杀了�莼�以绝后患?
痛苦吗?
你痛苦吗?
我好想问问他。
但我不能问。
问了,便只剩同归于尽这一条出路。
我可以死,却不想和他死在一块儿。
于是,我握着他的手,将其放在我的小腹上,仿佛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憧憬。
「孩子叫什么好呢?」我问他。
他神色迟疑,半晌后抚着我的黑发喃喃道:「叫什么都好,终归会有一个爱他的父皇。」
他想杀我了。
但他好难过、好不舍,于是想留下孩子。
我得出答案,垂下眼笑出声。
22
皇帝又开始频繁宿在我殿中。
这许是最后的时间了,他黏人的打紧,总要搂着我入睡。
这夜,我睁开眼,动作轻缓地挣开他,从被褥底下摸出匕首。
夜黑得令人发慌,我盯着床上的轮廓,缓缓举起了匕首。
那是我的夫君。
是从未将我当做怪物的人。
是杀害皇姐的罪魁祸首!
我握紧了匕首,刀尖朝下。
杀了他!
杀了他!
是时候了,杀了他!
近乎癫狂的叫嚣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不!不是现在!
我闭了闭眼,刀尖猛然转向,刺向自己的小腹。
「�莼�!」皇帝猛地起身,握住刀刃。
黑夜中,唯有他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你做什么?」他咬着牙问。
热血顺着刀刃流下,落在我单薄的亵衣上。
我的泪也一同滚下,「你醒着!你醒着!你骗我!」
我松开匕首,用尽全身的气力捶打他:「你拦我作甚?我杀不了你!为何还不能杀自己?!」
「�莼�!�莼�!」皇帝握住我的双手,小心又不容反驳地将我搂在怀中:「朕好欢喜,你舍不得杀朕,你心里有朕。」
「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朕,却仍然下不了手,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我是一样的,就该在一起!」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怎么能生下你的孩子!我怎么能?!」
「皇姐对我那样好,我是来杀你的!我怎么能生下你的孩子啊!」
「为什么啊?」
我挣扎不过,抽泣间近乎脱力:「为什么一开始来和亲的人不是我?为什么你要杀皇姐?为什么啊!」
皇帝死死抱着我,掌心的血糊了我一背。
他许久不说话,任由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半晌,他才叹息般道:「是朕错了。」
他终于认皇姐的死有他一份了。
「可……」皇帝用沾满血的掌心为我擦泪:「若没有君华的死,�莼�又怎么会遇见朕?」
我愣了一瞬,染血的手抚上他的脸。
「你……」
我张了张嘴,却猛然感到腹痛。
疼痛加剧至无法忍受几乎是一息之间的事,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却疼得滚倒在床上。
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大腿流了下来。
23
「……混账玩意儿!保�莼�啊!」
「不过未出世的孩子,死了便死了!若朕的�莼�有什么闪失,朕活剥了你们九族的皮!」
「怎的流这么多血?」
「滚!别拦着朕!」
好吵。
我竭力睁眼,看见了皇帝模糊的身影,由远至近。
渐渐地,视线清晰了,我瞧见了他微红的眼眶。
「孩子……」我有话问他。
皇帝红着眼蹲下,就这一蹲,满殿的人立刻跪趴于地。
「无碍。」他有些哽咽:「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是吗?
我笑了笑,抬起手。
皇帝立刻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我偏头看他,捏着他的掌心,像是在说情话。
我说:「你欠我一个阿姐,一个孩子。」
皇帝愣住,几乎要露出无措与茫然的神态。
能言善辩如他,他甚至能将皇姐的死说成促成我与他的契机,却在此刻哑了声。
我追问:「你该如何赔我?」
皇帝闭了闭眼,好半晌后,他笔挺的背弯下来。
他像是认了:「�莼�说如何便如何,朕用一生赔你。」
哦。
意思是,他还想要完整过完这一辈子。
是吗?
24
我好得很快,等能下地的时候,皇帝亲自扶着我去了刑房。
刑房被洗刷干净,他的亲卫此刻都现了身。
我一一扫过那些男人的脸,从中找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庞。
「皇上。」我拉了拉皇帝的衣袖,转头告状:「你知道他们说过什么吗?」
「什么?」许是我日前总是阴晴不定,于是皇帝更加爱我好言好语同他说话的模样。
「他们送我皇姐回家的时候,说……」我附在皇帝耳畔,「等再接一个公主到大夏,要不了多久,就能再玩一个公主。」
皇帝变了脸,握紧了我的手。
我没忘。
这事没完。
他意识到了,低头看我。
我瞧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痛苦。
那是他忠心耿耿的亲卫,与他一同长大,为他的皇位抛头颅洒热血。
但是――
我要他们。
我看着皇帝,目光灼灼。
「……�莼�。」皇帝握着我的手,在抉择、在痛苦。
我想他已经想不起没有爱人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了,于是他道:「�莼�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我笑开了,一一指给皇帝看。
皇帝揽住我,一瞬间竟让他找到了个好办法。他同我讨价还价:「�莼�接了凤印,朕就为你出头,如何?」
我笑着在他唇旁落下一吻:「好啊。」
25
去势。
废掉四肢。
丢进男娼馆。
这就是那些人的结局。
「�莼�还有要杀的人吗?」皇帝抱着我,将脸埋进我的颈项,「还有吗?都告诉朕。」
我推开他,给房中换上新的熏香。
夜已经深了,我服了药上了榻。
皇帝瞧见桌上熟悉的瓷瓶,忧心道:「还会头疼?」
「嗯。」
我轻声应了,靠着他躺下。
「这是我应得的。」我说。
皇帝神色一黯,亲吻我的肩头:「�莼�不该有愧,你是你,君华是君华,她若认你这个妹妹,便不会怪你。」
我笑了一声,「睡吧。」
……
夜静得很,我被粗重的喘息声弄醒的时候,有片刻茫然。
等侧身看躺在身旁的皇帝,才发现他额间冒汗,口中念念有词。
我侧耳去听,却听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调。
这未免太扰人清梦,我推了推皇帝。
皇帝骤然惊醒,按着额角起身。
直到缓过来了,才惊魂未定般抱住我:「朕做了噩梦。」
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不过是个梦。」
「……嗯。」皇帝被我说服:「不过是个梦。」
他抬起头,「来年朕过寿,请你的父皇母后来看你如何?你可想家?朕叫他们来看你,多呆些时日陪你如何?」
我好像明白了:「皇上梦到我走了?」
「不。」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语中有疼惜:「朕梦到你一个人,没有人去看你,就连君华都……」
皇帝打住嘴,叹了好长一口气。
皇姐说过,爱是觉得亏欠。
如果皇姐没说错,那他真的……
好爱我。
26
皇帝更黏我了。
几乎他要到哪儿,都会带着我。
荒唐如他,竟将我领进御书房。
因此,大臣们跪了一地,怒骂我是祸国妖妃,以死明志求皇帝不可专宠。
皇帝发了好大的火,扔了一地的奏折不够,又回来与我告状:
「那群老东西懂什么?�莼�不陪着朕,难道他们陪朕?」
「不可专宠?好啊!好!朕便将他们的女儿全抬进后宫,叫他们看看什么才叫专宠!」
「他们……他们还骂你!他们凭什么骂你?朕的�莼�吃了多少苦头,他们……」
皇帝说到急处,抚着胸膛一面给自己顺气,一面缓缓坐下了。
我连忙迎上去:「可是岔气了?」
「气的,无碍。」皇帝摆摆手,咳了几声。
……
自那日起,皇帝便时不时生病。
今日头疼脑热,明日咳嗽梦惊。
有时病得重了批不了奏折,便喊我从旁读给他听。
他告诉我玉玺在哪儿,同我说这大夏的天下也有我一份;告诉我宫中密道在哪儿,与我约定病好之后出宫玩;梦魇深重时甚至会湿了眼眶,说若我们认识时,压根没有霍君华这号人就好了。
……
四季流转,我替皇帝批的奏折足够多了,为他传的口谕也多了。
朝臣们终于认了,有时甚至会直接找我。
皇帝终于可以安心养病。
27
可皇帝的病越来越重,御医们也束手无策。
他要不好了。
一连病了几年,皇帝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
「�莼�。」他唤我:「遗诏……」
厚重的被褥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莼�可要回家?」
他握着我的手,央我:「不回家可好?待百年之后,同朕葬在一起。」
不等我回应,他又开始交代后事。
这大夏的未来该如何;后宫冷落已久的宫妃又如何;那些已然长大的皇子公主又该如何……
字字句句,事无巨细。
他立了太子,要将其过继在我膝下。末了,居然流下泪:「你与我,本该有个孩子的……」
我埋头写遗诏,一滴泪落下,晕开了刚写下的字。
皇帝见了,竭力抬手为我擦泪:「�莼�,别难过。朕这一生有你足矣。」
我张了张嘴:「皇上……」
他看出我有话要说,宠溺地笑了笑:「你说。」
我擦了眼泪,问他:「皇上,你叫什么?」
皇帝的笑僵在嘴边。
「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问。
我耐着性子重复:「遗诏要用,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皇帝总算反应过来,瞪大眼竭力起身。
可到底力不从心,他倒回被褥中,喘息更加剧烈、吃力。
他好难受。
我有些心疼地为他擦汗,安抚他:「莫急,再等等,等死了,就好了。」
皇帝双目瞪圆,后知后觉:「你连朕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一直在做戏?」
他好痛苦啊……
真不该,我怎么会忍不住笑?
这戏做到此刻,我该哭的呀。
我面上爬上笑容,抬手为他顺气:「没有的。」
我真诚地看着他:「我在这宫中落的每一滴泪,每一个笑,都是真的。」
「泪,是为皇姐;笑,是为今日。」
我亲吻他枯瘦的手背:「因着你的爱,我好欢喜。你越是爱我,便病得越快。真好啊……除了皇姐,还有人这样爱我,爱到将自己捧给我。」
我低声发笑,止不住笑, 笑声便越来越大。
再次摆出初遇时那副娇憨的模样,我问他:「皇上, 我殿中的香, 好闻吗?」
皇帝茫然许久, 迟钝地反应过来:「那香……」
「是, 皇上夸过那味香的,好闻, 叫人心情愉悦。」我从怀中掏出瓷瓶:「可惜皇上还是防我, 这解药我日日吃,治头疼, 也解毒。皇上却碰也不碰。」
「你怕我给你下毒吧?你好爱我,不忍杀我, 怕我杀你。你想要什么?我与你相爱相杀?永世纠缠?既爱又痛?」
「你, 做, 梦!」
我从后腰抽出匕首,一步步靠近皇帝。
「来!――」
皇帝的惊呼被我捂住。
到今日了, 终于到今日了!
我等呀等,等他爱我爱的不能自已, 等他信我爱他爱到放下仇恨;又等他病重,等他沉溺于我的照料。
他的一切, 我都要!
他的身、他的灵、他的心,我全要毁了!
终于。
叫我等到了!
「皇上,再赔我些东西吧。」我笑着举起匕首。
28
我风尘仆仆赶回家时, 大夏已然乱了。
皇帝病死, 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可大夏有那么大的江山,又有那么多富饶之地,皇子们都想要啊。
于是他们争啊争,甚至来不及想我去哪儿了。
可我得藏着。
皇姐死在宫中, 无非是想尽公主的职责, 保住我们齐国这方寸之地。
皇姐的愿望, 就是我的愿望。
我低声哼着歌,提着包裹走进皇陵。
守陵人们像见了鬼,但到底认出我来了。
我到皇姐陵前, 跪坐在地将包裹打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从包裹中涌了出来。
「公主,这是?」守陵人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不理他, 取出包裹中的食盒,将其打开。
浑浊的污水、难以言喻的气味、黑黑红红的硬块、溺死的蛆虫……
我盯着食盒里的东西, 笑了:「皇姐,皇帝从你那儿拿走的东西, 我都叫他亲自赔给你了。」
守陵人面色变化万千,依稀想起君华公主被送回来的尸身, 终于反应过来食盒里头是些什么。
「呕!――」
他没忍住,来不及告罪便吐了。
……
「…………皇帝闻了我制的香便开心, 开心便会留在我的宫中,时间久了,他便会爱我。见不到我闻不到香便会难过。」
我摩挲墓碑上皇姐的名字,笑着、却流下泪:「你看,皇姐,我就说我能制出让人永远喜欢我的药。」
转头看天, 艳阳高照。
我眯着眼直视灼热的日光,手指描绘着墓碑的棱角。
――皇姐,来生我还做你妹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