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与威远侯陈卫是人人称羡的夫妻。

恩爱两不疑。

死前得他一滴泪,我已然知足。

然而再睁眼,听闻他上门提亲。

可这次求娶的人,却不是我。

我冲到堂前。

隔着重重人影,见陈卫牵起堂姐的手,向长辈们郑重承诺:

「我知云娘不比妙娘八面玲珑,日后定会处处护着她。」

我反身忍泪,不禁自问:

难道从前的一切都是梦?

1

可那场梦太真实了。

我记得陈卫十九那年,生母尸骨未寒,父亲就把后母迎娶过门。

古人云:一个「孝」字压死人。

连圣上都逃不开礼法的约束,何况乎陈卫?

犹记得他满面愁容地跟我说:

「妙娘,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听着心疼极了。

所以一心想要嫁给他。

成婚后,我们是人人称羡的夫妻。

他在外拼搏立功,每次升官都不忘为我请封诰命。

我在内打理庶务,外交贵妇,为陈卫扫除重重难关。

后来陈卫被圣上封为定远侯,他夸我:

「长袖善舞。」

我不喜这词潜在的贬义,皱了皱眉头。

可陈卫爱我胜过一切。

连我们的一双儿女都不能比拟。

每次回来都直奔我院中,他都会情难自禁地掩住我的眼,在唇上落下炽热的吻。

直到白头,陈卫也没有纳过一个婢妾。

甚至在我临终前,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2

我下意识去摸泪痕划过的位置。

曾经我们共白首,身体都不再年轻。

他瘫痪在床,我鸡皮鹤发。

然而此刻手下柔嫩细腻的触感,猛地将梦境打碎。

这一年。

我云英未嫁,陈卫将满十八。

前世的今日,他刚升官。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与堂姐在城外的柳亭结缘。

两人互为知己,无话不说。

他从堂姐口中得知我在家中受宠,聪慧活泼。

所以每次逢节,陈卫都会邀请我们姊妹二人,再叫三四人作陪。

我不是没怀疑过陈卫喜欢堂姐。

但他从未表现出来分毫。

哪怕堂姐被婆家人磋磨致死,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后来得知堂姐婆家人不肯给她收殓尸身。

还是我求陈卫将堂姐的骨灰接回来。

可同年同月的同日,他又为何会上门求娶堂姐?

3

堂中热闹非凡。

陈卫和堂姐是今日的主角,被众人围着打趣。

祖母年事已高。

只问陈卫:「打算何时成婚?」

陈卫面色泰然,回答不疾不徐。

只说想早日娶堂姐过门。

我瞧得仔细。

察觉他与从前很不一样。

前世,十八岁的陈卫还未被后母磋磨过,行事多少有些幼稚。

出去游湖时,他总喜欢撩起湖水洒向我,又侧身去摘莲花送给堂姐。

在上元灯会,他把猜中的花灯先给堂姐挑,剩下的全塞给我。

一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想必他也跟我做了同一场梦。

如今梦碎了,我们都该醒了。

4

堂姐和陈卫的婚事定得急,婚期也赶。

家里忙着操办她的嫁妆,也顾不上约束我。

这些日子,我心烦意乱。

看到家里刺目的红色,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趁母亲去寺庙烧香,我买通门房,扮作男子溜出去。

漫无目的地乘车经过闹市。

我看着窗外。

又是一年暮春,些许微风吹得花树簌簌,落花遍地。

我想起梦中很多年的春日都如今天这般。

初见时的一见倾心。

再见时的怦然心动。

相知时的会心一笑。

我沈妙聪明自负一世,却败给陈卫的虚情假意,错付了满腔真情。

「云娘,前面的花开得更好,我带你过去。」

泪眼朦胧中,我好像听到了陈卫的声音。

慌忙擦干了泪,寻着极似两人的身影追了许久。

可最后,我还是跟丢了。

环顾左右无人,我蹲下来埋头痛哭。

「你这个骗子!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说!」

狠狠发泄了一番,我才踉跄折返。

经过一处藕塘时,我在钓鱼人旁边站了会,看着长满池塘的浮萍道:

「此处无人管理,鱼都被水草闷死了。」

钓鱼人闻声回头,竟道出我的名字:

「原来方才的林中女鬼是妙娘假扮的。」

这时我也认出来他——

英年郁郁早逝的四皇子刘平。

5

我对四皇子可没有一点意思。

前世为了陈卫官途顺畅,才特意去了解他的喜好。

得知他掌管兵部人员任选,且知人善任。

我为了让陈卫的履历能被他看见,把几位要员的府邸都跑了趟。

最后陈卫升了官,却被四皇子带到边关打仗。

一去就是两年。

家书难觅,我日日都在家中盼他平安归来。

后来陈卫官越做越大,我结交的贵妇人身份也越来越高。

出门在外,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担心稍有不慎,等着我们的便是万丈深渊。

心里的苦,既不能向戍边的丈夫诉说,更不能惹得母亲忧心。

我只能梗着脖子往下咽。

结果陈卫跟随四皇子回朝还惊奇:

「妙娘成日在家养尊处优,为何瘦得如此厉害?」

我说:「人际往来并不轻松。」

他却笑:「妙娘被岳母娇养惯了,进门便拿回了管家权,比你姐姐轻松多了。」

与男子说做女人的难,无异于对牛弹琴。

既然如此,今生我何必受那个苦。

我找个如意郎君,不再追求荣华富贵,安然享受一生便是。

思及至此,我缓缓屈膝道了声:「四殿下金安。」

四皇子点点头:「不早了,回吧。」

他起竿收篓,转身跛着脚离开。

6

曾听人说:忘记一个人最快的方式就是新欢。

我看着四皇子略显狼狈的背影,忽然起了心思。

再过两日,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可自行报名选秀。

我记得几位皇子妃便是在这场选秀定下的。

但不知为何,四皇子冒死拒了圣上的赐婚。

直至去世,后院仍空置着。

我掐着点回府,在马车上做好了决定。

等母亲礼佛归来,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

母亲认真打量我许久,蹙了蹙眉:

「你伯母昨日来找我说,云娘嫁妆太薄了,想从我们二房挪用些体面的物件,多亏娘当时没一口答应,不然若是选中,岂不是要委屈我儿。」

我枕着母亲的双膝浅笑。

前世堂姐高嫁,挪用了我们二房数件珍宝未还,母亲碍于情面认了哑巴亏。

如今门当户对,还要占我们二房便宜就过分了。

黄昏时辰,我陪母亲用完膳,在抄手游廊撞见行踪鬼祟的堂姐。

她一看是我,苍白的俏脸顿时缓和。

「妙娘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可把我吓坏了。」

我笑了笑,询问她:「出去做什么了?」

堂姐脸上遍布红晕:「去柳亭跟友人会面了,我们说了些话。」

我点了点头,心知白日没有看错人。

两人前世缘起于柳亭,今生柳亭再续前缘。

没想到一心在宦海沉浮的陈卫,竟也是这般讲究之人。

我心底一片涩然。

正想借口离开,又听堂姐说道:

「对了,我那位友人今日还提起你呢!」

7

我顿时停下脚步,忽地升起一丝希冀。

堂姐盯着我说:

「那位友人说他有一位好友,是兵马司指挥使的嫡长子苏祁阳,长得高大魁梧,人也老实勤奋,想撮合你们认识。」

我冷声起笑。

兵马司指挥使的嫡长子?

前世为陈卫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最后惨死在战场,连子嗣都未留下的人。

我为何会记住他。

当然是陈卫每次升官发财,都要在我耳边悲戚:

「若是老苏还活着就好了,他死心塌地跟着我,我却害得他家绝后,这辈子都弥补不完啊。」

所以重活一世,就把自己的发妻弥补给他吗?

堂姐见我面色不虞,有些稀罕:

「妙娘是在考虑吗?」

「你放心,我那位友人说了,苏祁阳没有其他武夫那般花花肠子,不会在外面乱来,再说他……他是陈大哥的兄弟,我们肯定不会让他欺负了你。」

说到最后,她脸颊又红了红。

我望着堂姐,有些怔然。

男人都爱俏。

堂姐天生长得俏,今日穿一身鹅黄曲裾,衬得婀娜多姿。

此刻两颊薄红如海棠,低眸扇动着浓密且长的睫羽的模样,分外可人。

而我五官清素,时常要用深色衣裳来镇住家仆和外面的管事,自然寡淡无趣。

或许没有几个男人会喜欢我,而忽视堂姐。

我勾起苦涩的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8

两日后,我坐上进宫参选的马车。

前世吃过的苦,不少成为今生的依仗。

几位嬷嬷看我处处都挑不出错,把我的身份牌挂到前排。

那一排共六人,其中有三人成了后来的皇子妃。

我定了定心神,去找她们说话。

不卑不亢地投其所好,竟也获得几分友谊。

待到大选那日,交好的几位姐妹都陆续得到圣上赐婚。

而轮到我时,圣上却亲自问四皇子:

「老四,沈侍郎家的嫡女给你做正妃如何啊?」

我怕四皇子跟前世一样拒婚,慌忙抬头看向他。

见他平淡至极的眸子望过来,我赶紧眨了眨眼。

但转念又怕他误会我不愿嫁给我。

只好用唇语不断重复「我嫁」两个字。

四皇子看了半晌,好像笑了。

「父皇慧眼识人,儿臣的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紧接着,我感觉有数道视线看过来,如芒在背。

直到圣上下旨解围,我才得以脱身。

回到储秀宫,几位准皇子妃都围过来打听。

得知我竟成了四皇子妃,都拉着我不放,把那些隔了七八代的远亲都拉出来攀交情。

我面上笑着,知道她们只是看四皇子身体有疾不能登顶,才这般示好。

不由念起前世嫁给陈卫。

好多次赴宴应酬,哪怕被落了面子、故意刁难,也无人过问,还要强颜欢笑。

再看眼下还未嫁给四皇子,就已沾到了他的光了。

心里有些涩,又有些甜。

今生……我和陈卫都有了不同的选择。

此后他过得如何,我不会在意了。

只愿亲人和四皇子安好。

便足够。

9

赐婚旨意已下,选秀一事结束,秀女们都陆续被送出宫。

我家中早早得了消息。

除了行动不便的祖母,其余人都在门口恭迎。

母亲笑得尤为开颜:「月余未见,家里人都念着你呢。」

闻言,我抬头望了一眼。

不见堂姐的身影。

随母亲步入正堂的路上,看到还未揭下的红纸,才想起堂姐已经出嫁。

众人见我盯着一处看,不由将目光投过去。

伯母会心一笑,热情地解释道:

「你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谁都好,云娘不知道你进宫选秀的事,回门那天还一直问呢。」

我点点头:「改天请姐姐回来坐坐吧。」

这话说出去,隔天堂姐就在陈卫的陪同下来了。

看她作了妇人的装扮,眉眼间自然流露出经过人事的风情。

我眼中一热。

明明早就知道回不去了,但亲眼瞧见,心里还是一阵刺痛。

「妹妹好狠的心。」

她进来便瞋了我一眼,「不声不响跑去选秀,连我这个亲姐姐的婚宴都来不了,害我之前还傻傻给你介绍良人。」

我低头喝了口茶,只是笑笑:

「没有把握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婚宴我未赶上,所以多备了一份添妆礼,望姐姐息怒。」

堂姐又把我好生埋怨了一顿,才被伯母叫过去说话了。

我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走了。

横穿假山池回住所时,陈卫忽然出现在前路。

他看着我。

什么都不说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10

上一世相伴五六十年,我想即便是养条狗都有深厚的感情了。

他或许也有一点不舍,或许恨我轻易嫁给他人。

「四皇子身份尊贵,你不要再四处招惹是非,连累家人事小,拖累王爷事大。」

乱哄哄的脑子倏地一静。

原来他是这样想我的……

心凉了半截,我却要装作听不懂:

「姐夫突然蹦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真是莫名其妙。」

他盯着我的神色仔细瞧。

「姐夫莫不是想让我和姐姐效仿娥皇女英?」

我故作羞恼,使他猛地一怔。

「再这样看我,我就让人把你眼睛挖出来。」

我放下狠话就走,连午时用膳都推脱了不去。

......

等堂姐再上门,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陈卫小心翼翼地扶她迈过门槛。

两人互相依偎,浓情蜜意。

堂姐红着脸同我们说:

「我们上次回去就发现有喜了,今日特意回来告诉你们。」

「你们都不知道,陈郎他得知喜讯的那晚,高兴得睡不着觉,连夜给孩子想了三四个好名字呢。」

陈卫笑着点头,接过话腔:

「若是女孩,就叫陈芮,芮之字是为草木初生之貌,生机盎然;若是男孩,就叫陈景和,出自《岳阳楼记》『春和景明』,寓意生活安宁、前程光明。」

我听了,微微出神,想起了我和陈卫的孩子。

前世直到满月宴的宾客问起,他才随口给孩子安了个「陈勇」的名。

京城寻常百姓家中,叫陈勇的人一抓一大把,平平无奇。

而他和心爱之人的孩子,不仅诗意深远,且声调悦耳。

从前我未得到过他的真心,所以看不清。

如今方知爱与不爱,原来这般明显。

11

谈笑声中,陈卫忽然将话抛给我:

「听云娘说,家中有个才华斐然的妹妹,不知我们夫妻选的这两个名字,在你看来如何呢?」

于是众人都朝我看过来。

堂姐眼前一亮。

当即不顾自己的双身子,跑到我跟前来发痴:

「妙娘妙娘,你学问最好了,我要听你说。」

我愣了一下。

还什么都没做,就见陈卫如临大敌般将堂姐揽入怀中。

他警惕地看着我:

「说话就说话,注意自个的身子。」

我哂笑一声,觉得他无聊透顶。

「你们俩莫不是真糊涂?孩子祖父都做不了主,反倒问起我这个姨母?」

霎时间,满屋子的人都有些沉默。

伯母尴尬地笑了几声,强行岔开话:

「还是说说妙娘的婚事吧,眼看天要热起来了,也不知道穿那么厚的礼服会不会花了妆。」

堂姐掩唇惊呼:「是极是极!」

「我成婚那日虽说不热,但我太舍不得家人了,就哭花了妆,被你姐夫笑了好久。」

陈卫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得宠溺。

我拖着下颌,转头看向堂外。

高出墙头三尺的海棠枝头,粉红满缀。

待到落英缤纷时节,我就该出嫁了。

12

皇子的婚礼由礼部操办,规格与寻常百姓不同。

礼部官员考虑到我家居京中多年,姻亲繁多,于是在两边都设了宴席。

大婚这日,陈卫夫妇也是要来的。

堂姐本来还想找我说说话。

结果席上人山人海,连我房里伺候的丫鬟嬷嬷也密密如织。

她怕被人挤到肚子,只能派人传话打趣:

「妹妹高嫁我该高兴的,但看着平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也过来了,我忽然就有些生气。」

我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头只是略微偏了一下,便惹得身后连连惊呼。

「嘶——」

皇子妃的凤冠乃真金打造,又嵌满珠宝,压得我肩颈紧绷,不敢放松。

......

迎亲的吉时定在黄昏。

四皇子拒了旁人的建议,从骏马上翻身落地,牵起绣球花的另一端。

拜天地,入洞房。

我坐在床边,等到日彻底落下去,四皇子终于带着满身酒气来了。

「其他人都下去。」

紧接着,喜帕被挑开。

忽然对上他狭长的双眸,我有点不好意思。

13

后面行夫妻敦伦时。

我想着他身体有疾,好心去帮他。

不想惹来他一阵火:

「本皇子只是行走不便,但腿还没断,妙娘客气了。」

我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却被他撞碎了。

夜里叫了三次水。

翌日艳阳高照,才进宫谢恩。

圣上正在处理政事,跟我们说话时,连头也未抬,便摆手让我们走了。

而皇后并非四皇子生母,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端茶送客。

回去的路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四皇子脸色格外平淡,仿佛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

这时我才明白,为何四皇子这般尊贵的人也会郁郁而终了。

「心疼本皇子?」

他忽然出声,透着几分哑然。

我莞尔一笑:「您看错了,我一介小官之女,羡慕殿下还来不及呢。」

他错开眼眸,不说话了。

马车内顿时安静得可怕。

我想了想,猝然问起那日选秀大典的事。

「若我当时没苦苦哀求殿下,殿下会选谁呀?」

四皇子默了默,还是答道:

「……本王谁也不想选。」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反而眨着眼求他:

「三朝回门,殿下陪我一起去吧。」

四皇子轻「嗯」一声,然后阖上眼帘。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识趣地收声。

马蹄声哒哒,车轮转过一处拐角,巷中的穿堂风掀开车帘。

我忽地对上一位故人的视线,彼此皆是一怔。

马车向西,他向南。

今日有缘再见一面,此后渐行渐远。

14

后日的回门宴,娘家人准备了许久。

只可惜堂姐前日动了胎气,这几日都在床上安胎,不得外出。

我听伯母说起此事,暗生疑窦。

陈卫生母还没死,堂姐自然不可能受后母磋磨。

陈飞虽然好色,品行也还过得去,不至于为难怀孕的儿媳。

难道是陈卫?

「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去,改日请岳母她们到府上坐坐。」

四皇子的关怀叫我忍不住笑。

罢了,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我已经没资格去管了,还是想想以后吧。

若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三皇子登基。

但听闻三皇子与我家这位爷私下有些龃龉。

如果不能化解,那就只能另谋出路。

在娘家小坐了一会儿,身体确实有些疲惫。

我就跟母亲说好:

「过几日带着家中女眷去四皇子府认认门。」

但母亲或是没当真,又或是有别的考虑,一直没来。

恰好四皇子婚后就把中馈交给我来管理,又听闻圣上近日染病,几位有能力问鼎的皇子蠢蠢欲动。

也确实是没时间邀请母亲过府一叙。

有时捏着发酸的手腕骨,忍不住感慨:「真是个劳碌命。」

不过我忙归忙,闲来喝一盏茶的功夫还有。

不像四皇子,婚后便被圣上委以重任,连轴转了数月后,还要带大军去边境打仗。

这样一对比,我也满足了。

正要去花园走走,丫鬟忽然过来说:

「娘娘,外面有人说是您的堂姐,想求您办件事。」

15

堂姐这趟来,是陈卫唆使。

她撅起嘴埋怨:

「都怪他上官,自己能力平平,还非得压手下出不了头,害我家夫君被抢了两次功劳,妙娘你一定要帮帮我。」

说完,她又瞪我一眼:

「以前都是你求我,现在你高嫁给四皇子了,反倒让我送上门来求你了,早知道我就不答应你姐夫提亲,跟你一块进宫选秀了。」

我提醒她:「慎言。」

她看了看左右,满不在意。

我留她在府上用膳,中午四皇子不回来,我派人去给他送饭。

知道他手下缺人用,顺带把陈卫举荐给他。

堂姐知道我帮了忙,高高兴兴地给我送来一筐酸梅。

她孕中害喜厉害,一天三顿都少不了这个开胃。

我只咬了一丁点梅肉,酸得连喝三杯茶。

16

跟上辈子一样,陈卫要跟随四皇子去边境打仗。

我提前安排好了四皇子的起居用品,又备了不少通兑的钱票。

他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夜里狠狠用力。

待到最后的最后才说:「你,很好。」

大军临行的前夕,门房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展开即是陈卫亲笔:

【家母古板严苛,云娘倔强柔弱,某明日远行恐怕一去不回,恳请娘娘多加照顾某妻儿,将来结草衔环相报。】

我只是笑笑,提笔回信:

【妙娘难当如此大任,将军若有顾虑,不妨将姐姐安置到沈家。】

小厮送信回来,低声告诉我:

「将军夫人跟将军闹矛盾又动了胎气,似乎是不想让将军离京。」

我叹了一声。

陈卫立功心切,连堂姐的意愿都顾不上了。

如今木已成舟,陈卫明日若不去便成了逃兵,京城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17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四皇子抵达边境正值秋收,戎狄举兵南下抢掠粮食,以至于两军攻伐频繁。

前世曾听陈卫说:「四皇子秋毫无犯,朝中却对我们太过克扣,偶尔打了胜战回来还得饿肚子。」

为了让抗击戎狄的战士们填饱肚子,也为了解决自家四皇子的后顾之忧。

我让府中的管事去雇了几家镖局,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粮道。

半月后,信差送来一封家书。

我接过来却是一愣。

展开来看,不由弯了弯眼眸。

某些人嘴上说的少,纸上滔滔不绝。

此后每过半月,都有一封厚厚的家书寄来。

到了年末,还收到他亲手射猎的红狐狸皮毛,由府上巧手的嬷嬷缝制成斗篷领,瞧着雍容华贵。

我正要穿上试试,忽然收到堂姐难产的消息。

18

妇人产子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险事。

我赶过去时,又听伯母哭诉:

「你堂姐命苦啊,天寒地冻的日子,她那个恶婆婆连盆炭火都不给,屋里冷得结冰,你堂姐不小心踩到,脚下一滑当即见了红。」

我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派人去宫中请御医,又开库取了百年人参。

伯母见了涕泪涟涟。

之后御医来看,摇头直叹气:

「产妇已心存死志,若不解开心结,纵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伯母气得直跺脚,骂完陈母又骂陈卫。

「当初求娶我家云娘的时候,他陈卫答应得好啊,说什么知道我家姑娘柔弱无主,会处处护着她,可如今他一走了之,害得我家云娘都不想活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

一时间,不知该谢陈卫不娶之恩,还是该恨。

娘家人轮番上阵都劝不得堂姐回心转意。

眼看御医问道「保大还是保小」时,我扬声抢道:

「陈家自然是要保小的,陈母早就看不惯我堂姐了,等我堂姐一死,她就会让陈卫娶她娘家侄女过门,届时陈卫有了新欢,哪里还记得亡妻,只怕我这可怜的侄儿也要认贼作母。」

伯母震惊地瞪眼看我,其他人也皱紧了眉头。

御医在宫中当值,见多识广。

他老人家捋须附和我:

「既然要保小,那老夫便下一剂猛药吧。」

话音刚落,产房传出一声惊呼:

「不——」

堂姐吓得不轻,突然就不想死了。

最后耗时一天一夜,产下一位哭声如喵呜的男婴。

我将此事写在信中,四皇子看后给我回信:

【以后汝生产,吾寸步不离。】

19

新年的春日。

四皇子带兵从含朔郡出兵,任陈卫为骁骑将军,向西攻打戎狄,又任几位将军从南北包抄,直捣黄龙。

此战大获全胜,收复故地,俘虏几千戎狄兵,缴获牲畜十万头,赶走了两个敌方势力的王。

陈卫因功被升为车骑将军,另外有两位将军被封侯。

四皇子也因领军有方,被圣上封为一字亲王,封号为荣。

众皇子中,四皇子是第一位获得亲王的。

但因他身体有疾,与皇位无缘,所以拉拢之人多于嫉妒之人。

然而过往的阅历让我深知,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越要小心行事。

我对四皇子……不对,该改口叫荣王了。

我对他向来报喜不报忧,每月都托粮道的商队给他送物资、递消息。

这年秋天,陈卫立奇功。

斩杀戎狄精兵与捕获侦察兵三千余人,又赶来戎狄一百多万头马、牛、羊,而自己的队伍却完好无损,胜利回师,为此被封为平西侯。

上一世封侯,食邑不过一千一百户。

这一世封侯,享食邑三千八百户。

我的眼光从来不会错,他的确是个能人,但也止步于此了。

陈卫好大喜功,擅自违抗命令在河道架桥偷袭。

王爷看在陈卫功大于过的份上,隐瞒了此事,还封他为侯。

但无论如何,陈卫都不会再被启用了。

军队最忌讳的便是不服从命令。

20

次年的春日。

王爷命令几位将军一同出发,又向圣上请封两位大将军从右后出发,一齐攻打戎狄。

往年戎狄总是秋天抢掠,春日休养生息。

此次王爷反其道而行,突袭敌营,打得戎狄王措手不及。

抓获十几位小王和男女民众数万人,牛马羊等不计其数,于是王爷比前世提前半年率兵凯旋。

圣上在派遣使者在边境等待,收取了王爷和所有将军的兵权,班师回朝。

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看到又黑又瘦的王爷了。

小别胜新婚。

夜里妖风大,摇得红烛乱晃。

云雨暂歇,呼吸间尽是情事后的暧昧气息。

他一边平复喘息,一边低语:

「以后两三年都没什么大事了,给本王生个孩子吧。」

我想到两年后一茬接一茬的麻烦事,深以为然道:

「此事刻不容缓。」

21

这边云雨再起,另一边的平西侯府却是狂风暴雨。

陈卫这一年收到的家书繁多。

可他拆开来看,不是母亲的责怪,就是妻子的抱怨。

家人对在外拼死拼活的他竟没有多少关怀,多么可笑啊。

回府后,看到各个院中无人为他留一盏灯,又觉得讽刺。

他先回了自己的院子,敲了敲妻子的房门。

「云娘,我回来了。」

室内依旧无人应答。

陈卫索性推门进去,看到床上坐起来的黑影,心忽地一软。

「云娘受委屈了,孩子呢,让我看看他。」

好巧不巧,这话恰好触及云娘的逆鳞。

她举起木枕就朝人砸去,歇斯底里地骂道:

「抛妻弃子的混蛋,你还知道回来啊?」

「你知不知道你娘是怎么对我的,我每次写信希望你能给我做主,好好约束她,可你次次都不在意,叫她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害得我饱受折磨,孩子早产!」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到底是你娘重要,还是我重要?」

陈卫心里的火陡然腾起,又渐渐消熄。

他喉咙阵阵发紧。

他不明白。

为何前世离开两年都无事?

这一世只是离开了一年多,事情却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陈卫哑然道:「她毕竟是我亲娘。」

云娘呜咽一声,泪流满面:

「当初你说会处处护着我,我傻傻地信了,结果沦落到这般地步,若不是妹妹鼎力相助,我现在已是一座孤坟。」

陈卫也在此时想到前世那个面面俱到的妻子,想到荣王在白茫茫的边关雪追猎红狐狸,想到曾经那个和和美美的家。

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苦涩的声音:

「那你要我如何?」

云娘把亲娘耳提面命的话说给他听:

「要么分家单独过,减少彼此来往,要么和离。」

陈卫听得额角青筋鼓起,一掌拍在桌上:

「不可能!这事你想都别想,我刚升官封侯就撇开亲生父母,你让外人怎么想!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云娘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当即尖声大叫:

「那我们就和离!」

22

王爷回来的第二天。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不久,娘家就来人通知我:

「王妃娘娘!大姑娘闹着要和姑爷和离,求您过去看看吧。」

我心下一惊,不知他们这是闹的哪一出。

匆匆妆点几下便来到沈府。

只见堂姐侧身坐在客座,面如死灰。

陈卫站在旁边,臂弯抱着一岁多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伯母见我来了,跟见了活佛似的:

「王妃娘娘,您快帮我劝劝云娘吧,她就跟魔怔了一样,好说歹说都不听,在陈家熬了这么久,眼看要苦尽甘来了,非得闹和离。」

堂姐默默流泪,陈卫凝眉不语。

我心知跟堂姐是说不通了。

于是看向陈卫:「你忘了娶她时说过的话了?」

陈卫张了张嘴,勾起苦涩的笑:「可她要对付的是我娘啊,我亲娘!」

我怔了怔。

忽然有种难言的庆幸:「那你就任我姐姐被你娘欺辱?」

陈卫忽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失控地冲我喊:

「那你教我怎么做,你那么聪慧,肯定能平衡好她们的!」

屋子里的人都被他吓到了。

堂姐当即掩面,崩溃大哭:

「是是是,都怪我太蠢,连自己的婆婆都对付不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陈卫看着她,眼神冷下来。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

再看过去时,不经意撞见他眼中的情愫。

「王妃,我不懂内宅之事,请您给我们支个招吧。」

他倒是惯会使唤我。

我本不想理会。

但看在娘家人殷殷期盼的模样,终究是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把圣上赏赐的侯府改成「四」字院落,陈母与堂姐各选一角,中间用来不作公用。

这样一来,堂姐是轻松了,陈卫夹在中间两头难。

处理完两人的糊涂事,回到王府拿来做谈资,不想王爷吃起了飞醋。

「王妃对这个陈卫倒是上心。」

「我只是厌恶他优柔寡断,不像王爷这般英明神武。」

「油嘴滑舌。」

王爷轻斥了一声,端起茶杯。

那杯身遮掩了大半张脸,唯独那双别具深意的眸子斜斜看着我。

23

打了胜仗回朝的将士都陆续获赏。

王爷已经是一字亲王,又兼朝中要职。

圣上赏无可赏,便从私库送了几样珍宝和四位美人过来。

我心下冷冷一笑。

头一回没去书房叫王爷来用膳。

等我吃完擦嘴了,他不请自来。

「本王饿了。」

我起身招呼下人:「去给王爷准备几道菜。」

王爷眉头略微舒展,眼中还有些不解。

但他向来都是闷葫芦的性子。

只有夜里情难自禁,才会吐露几句软话。

「今日……为何不来叫我?」

我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老实交代:

「王爷有福了,父皇往咱们这送了四个小美人。」

本是无意调侃,谁知王爷倏然红了眼。

他垂首在我锁骨间,声音透着厌恶:

「我就知道,他们都不想让我好,眼看我们夫妻恩爱,便故意派人挑拨离间。」

「你不信我……我能理解,可是有些话,我只想对你说。」

「对我而言,女人太过软弱和愚蠢,只会给本就身陷囹圄的我带来更多麻烦,所以我对女人一向敬而远之,这辈子从未想过会有妻儿,但妙娘是不同。」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锁骨间的两行热流。

我诧异地屏住呼吸:哭了?

不可思议。

我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炙热的眼角,用揶揄的口吻道:

「我还没见过男人哭呢,王爷把头抬起来叫我稀罕稀罕嘶——」

刺激过头,挨咬了。

我赶紧一手环住他腰身,一手给顺顺毛:

「好了好了,别怕,只要王爷不变心, 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

或许重活一世, 我和陈卫都是来填补上一世的遗憾。

他对堂姐求而不得, 我也对他人动了恻隐之心。

将来如何,不得而知。

只觉得此时此刻,吾心安矣。

番外

1

陈卫封侯后,为堂姐请封诰命。

圣上允之。

堂姐为此欣喜不已,时常来王府找我说话。

后来有一次,她神色格外扭捏。

再三追问下, 她才说:

「还不是你姐夫,跟他一起打仗回来的人都陆续升官了,连他之前的属下官职都比他高了, 我好几次想找你帮忙, 偏偏他什么都不说,还威胁我不许告诉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笑了笑:「或许是另有隐情吧。」

堂姐撂下茶杯冲我喊:

「有什么隐情?肯定是有人抢了他的功劳, 陈卫是你姐夫,妙娘你一定要帮我们。」

「姐夫不像是能伸能屈的人, 姐姐还是先回去把事情了解清楚再说吧。」

「自家姐妹,让你帮个忙推三阻四, 王爷身居高位, 查个什么还不是动动嘴的功夫?你这王妃当得可真窝囊。」

她这话一出口, 我手中的茶也喝不下了。

青花瓷做到瓷杯「当」的一声放下。

我脸色沉下来看她:

「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 平西侯夫人请回吧。」

堂姐吓傻了, 赶紧站了起来,含着泪不敢说话。

不知道她之后回去又闹什么,娘家人又请我过去评理。

但这回是陈卫闹着要休妻。

2

门房来人通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给王爷喂药。

他向来不生病的人, 一朝感染风寒,症状比旁人都严重。

「咳咳……咳咳——」

看他撕心裂肺,咳得玉面鲜红, 我哪里还忍心走开, 只作摆手:

「王爷这边走不开, 就说我没空吧。」

打发了门房, 冷不丁听王爷提起陈卫:

「看着是个有本事的, 可骨子里却不安分。」

这一句评价便断了陈卫的官路。

此后每年的考核, 陈卫都是中下, 俸禄一减再减。

再加上侯府内无人善经营,最后只剩下个表面光鲜的空壳。

而堂姐自那日陈卫闹着休妻后,再也不敢提和离了。

两人渐渐成了京中有名的怨偶。

我只听说他们时常吵架, 但没想到两人竟然在我儿的满月宴打架互殴。

堂姐柔弱, 哪里是他一介武夫的对手。

我连忙让侍卫将陈卫制服。

后者被强摁在地上,还一脸委屈和不满扭头看向我。

王爷在旁边冷哼一声。

次月便把陈卫调到千里之外的燕州。

燕地地广人稀,物资匮乏。

陈卫孤身上任,一去不返。

半年都没有家书寄回, 堂姐甚至怀疑他死了。

我却在这年岁终收到一张紫貂皮毛,附赠言:

「悲喜千般终如梦,两世尽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