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绍出征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抢了我的绣球,不顾门第抬我进府。
众人都纳闷。
他既不心悦我,也不善待我。成婚五年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对。
有人问他:「如此又何必死活不提和离?」
恰逢公主与她夫婿经过,颜绍望着那对璧人,捏碎了杯盏,淡笑。
「成全而已。」
我心头一酸,垂眸轻轻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
转身找幼时熟识的大夫拿了一服药。
1
药堂里,安安静静。
「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范仲容手里拎着拣药材的小金戥子,回头拧眉望向我。
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秉性严肃老成,冷眼一扫就让人不敢撒谎。
但我不是小时候了。
我已成婚五年,学会了撒谎。
娘问我日子过得好不好时,我答:「好」。
舅舅来京城看到我后,跌足长叹,说当初不该贪图权贵拆散我和竹马林伯云,把我轻易许给颜绍。我摇摇头,笑道:「不怪舅舅」。
就连面对我那高傲挑剔的婆母时,我也能装得低眉顺眼,说自己对夫君的冷待毫无怨言,嫁入颜家是我的福气……
看,撒谎多容易。
我掀开帷帽,面色平静对范仲容说谎:「我房里有个丫头,年少不知事,哭跪求到我面前,怕丢了名声,这不,我只好找到你这儿来了。」
范仲容定定地望着我,放下小金戥子,磕碰一声,冷冷一句:「不给。」
屋子里屏退了闲杂人,静悄悄的。
这个人,连脉ẗŭ₆都不用把,就看穿了我的谎言。
我心里叹气,坐到柜台边,垂眸扯范仲容的袖子,轻声开口:「容哥哥,我没有办法了。」
范仲容僵着身子。半晌,窗外落起淅沥沥的雨。他转过身,眉眼好似也被淋湿了,满是隐忍的痛楚。
「早知如此,我当初……」
当初什么。
我迷茫望向他,他倏然住声,掩饰般低了低头,再抬起,已恢复神色。
他给我细致诊了脉,让我先回去。落胎非儿戏,决不能胡乱吃药。如果我要瞒着谁,最好找机会出府休养一段时日。
三言两语,他已为我想好一切。虽非血缘,却胜兄长。
我深谢他,戴好帷帽出去,推开门,雨水斜飘,正要抬脚走进雨里,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范仲容追上来。
一把伞,撑开。两双眼,相望。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雨大,我送你。」
我望着毛毛细雨,笑了笑,接过伞,婉拒了。
从药堂不过转一条街就到了颜府,雨很快停了。我收好伞,抖抖雨水,从侧门跨进府时,正好撞见从马球场回来的颜绍。
他没撑伞,眼尾被酒意熏红,身躯被戎装衬得愈发修长挺拔。看见我,Ťŭ̀₈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就走,而是踱步走近,弯腰对着我注目道:
「怎么提前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去哪儿玩儿了?」
他沾了雨,发丝湿漉漉的,连语气也被雨淋柔和。这种时候,一定要仔细辨认,不然定会生出一种被他好好珍惜的错觉。
我望着他眼睛,里面水光潋滟,有酒意,有人影。
我笑:「官人在跟我说话?」
颜绍先是下意识蹙眉,他不喜欢我这般亲密叫他官人,直起身,语气淡了些:「不然呢,跟鬼吗?」
我第一次没回话,越过他往前走。
傍晚天光渐暗,廊下有奴仆将灯笼次第点亮。
颜绍身边小厮吃惊把我呆望着。颜绍有些喝醉了,没反应过来,疑惑偏了偏头,在身后唤我的名字:
「杨疏微?」
连名字都叫不对。我侧眸望了眼满院遍植的凌霄花,心里浮现一丝荒唐。
颜绍不喜侍弄文墨花草,唯有一首关于凌霄花的词常临摹于墨宝。从前我不知道缘由,直到今日在马球场偶然听到他与友人的谈话。
原来徽瑛公主最喜凌霄花,更喜那句「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而我的名字恰巧在下句:「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
杨清晚。
颜绍从未夸过我别的,唯有这个名字,他说取得好。
可是这么好的名字,他却经常叫不对呢。我从前以为他只是武人粗心,现在才明白,我的名字好,只是因为在他心上人喜欢的那首词里。
却又不够好,因为不在他心上人最喜欢的那一句里。
稀薄晚霞与昏光交错,把我和颜绍的影子一前一后交错拉长。
真像鬼影。
没有灵魂,没有真心。
2
回了房,我早早洗过,坐在镜前擦拭头发。
颜绍后脚进来,一身酒气,也不说话,像在跟谁赌气,把浴房的簟帘掀得哗啦作响。
半晌,我稳坐着,也不进去服侍。
侍女们讪讪望着我,也不敢靠近浴房。
只因颜绍脾气怪,很少让人近身,特别是沐浴的时候。我能靠近他,还是因为半年前我们意外有了夫妻之实。
不一会,颜绍披着乌黑湿润的长发,眉眼郁色浓重,挥手把服侍的人都赶走。
静了须臾,他见我还在那里慢条斯理擦头发。走过来一把抢过帕子,胡乱往他头发上擦。
「你到底在跟我闹什么?」他酒意散了去,熟悉的威压睥睨而来,「从白天马球场就给我摆脸子,招呼不打一声就走,问你去了哪儿也不说,你是觉得我最近太惯着你了?」
一连串指责。看来他清醒了。
我将手平放于膝,仰视他,认真道:「将军,妾从未有过恃宠而骄的想法,妾离开只是因为有些事没有想明白,但妾现在想明白了。」
「什么?」颜绍拧眉。
我想把事情光明正大摊开,不愿和他之间再有什么误会,以免日后生出不该有的奢望。
于是我以一种平静轻柔的声音告诉他,白日他在马球场和友人闲谈时,不小心被我听到他曾经不顾门第娶我的真相。
「当初公主心悦林伯云,奈何我和林家自小定了亲,将军为了成全公主,脑子一热抢了林伯云手里的绣球,这才娶了我。」
颜绍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继而,转变为一种古怪的神情:「你说这些,想要我愧疚?」
「不。」我轻轻摇头,膝上的手指屈动,目光恳切,「妾只想问,若妾愿意和将军和离,并且保证远离京城,永远不和林伯云有联系,免去公主后顾之忧。
「将军从前喝醉酒时答应妾,为妾的父亲翻案的事,能不能作数?」
烛火光影下,颜绍俯视着我,面沉如水:
「你拿徽瑛和我谈条件?」
他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忽然抬手掐住我的脸颊,狠道:「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哪怕没有你,姓林的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让徽瑛伤心的事,娶你不过顺手为之,帮徽瑛少个麻烦而已。」
脸很疼,我忍着,努力不使声音颤抖:「既如此,让麻烦索性彻底消失岂不是更好。妾在京城一日,公主心里就有一日芥蒂,总是想着曾经林伯云对妾的那点情分。
「而将军也不必委屈自己,让妾这样一个无才无貌的女子霸占正妻的位置,惹京城人耻笑。两全其美,将军何乐不为?」
颜绍眼神瘆人,粗糙指腹慢慢向下,扣住我的脖颈:「我说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若我想让你消失,有的是办法,你没资格拿和离这种可笑的东西来和我谈条件。」
他压低嗓音时,特有一种残忍的缠倦,好像一边在哄人,一边轻描淡写地把人的脖颈拧断。
我应该害怕的。因为面前这个人,我名义上的夫君,宁愿杀了我,也不愿拿出一点点好心帮帮我。
可我不知怎么了,在他把手掐在我脖子上那一刻,我只觉得无尽委屈涌了上来。
明明是他非要娶我,冷落我那么久,忽然又和我同房,对我稍微好了一点,还把我抱在膝上,给我擦眼泪,哄了我那么些好话。
他说过,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靠山。他会给我父亲翻案,还杨家清白。会给我撑腰,回娘家时让我在舅舅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多好听的话。
可是醒酒后清醒了,他便忘得一干二净。
而如今,我不奢望什么靠山,什么恃宠而骄。我只想在那无数哄人的话里,他能够允诺一件,仅仅一件。
大抵是我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心绪控制不住难平,险些没忍住眼红哽咽。
所幸半途憋住了,狠狠咬住舌尖,没说出「你答应过我的」这种委屈抱怨的话,否则岂不是又惹他讥笑吗。
既然春秋大梦破碎,就不要再迟疑了。
「将军说的是,妾痴心妄想拿公主相比,实在可笑,日后不会了。」
我的低眉顺眼没让颜绍消气,他冷笑两声,丢开我,摔门而走。
后头颜绍好几日没回家。我想了想,着笔给范仲容去信,让他备好落胎的药材。另一边,我恭谨向婆母刘氏请安。
「妾亡父祭日在即,妾数年未回会稽,请母亲允妾回去一祭,聊表妾身为女儿的心意。」
刘氏一向看不起我小门小户出身,听我说起那个死得不清不白的小官员父亲,更是懒得甩眼神。
何况我走后,她便有理由把自己外甥女接来,找机会说于颜绍为侧室。于是还是略微给Ṫű̂⁻了我点反应,颔首嘱咐了几句:
「去吧,也不必急着回来,绍儿那里也不用知会了,后头我告诉他就是。」
我自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俯身行礼。
离开颜府那日,天高日清。我拿着范仲容给的药,没有带一个颜家的奴仆,孤身坐了去广陵的船。
没有回家乡会稽。
3
十日后,下了船,远远地,我看到姐姐撑伞的身影。
她仰首翘盼,发髻上的红绸随风飘扬,猛地,她瞧见我了,笑起来挥手:「晚儿!」
自姐姐嫁到广陵,我们两姊妹已有数年未见。
她不似闺中孱弱的模样了。丰腴了些,说话做事利落爽朗,几下就招呼来车夫,挽着我上了马车。
「你姐夫听说你要来,早早出城去打猎,非要弄什么野味,我瞧还不如我下厨。」姐姐话里嫌弃,眸中却有熠熠光彩。
当年她不顾娘和舅舅给她定的亲,一意孤行与姐夫私奔到广陵。从小破点油皮就哭的姐姐,宁愿在外吃苦,也不妥协。
如今看来日子是好起来了。
这一点,我不如她。
「还有你侄儿,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讨嫌的时候,等会儿你见了可别吓到。」
姐姐笑得无奈,轻轻拉住我的手,一句句说着日常琐事,没问我怎么一个人来,也没问我怎么非要住到外面。
她骨子里还是少时那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不愿深挖他人的沉默。她明白,该知道时,我自会与她相告。
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找她拿了爹的遗物。
当初爹蒙冤下狱后,舅舅几乎搜刮了杨家所有的产业,以换娘和我们姊妹在会稽的一隅安生地。
唯有那一匣子的信件文书,爹临别前特意交给了我们姊妹。娘耳根软,秉性怯弱,爹担心放在娘那里迟早会被舅舅发现。
爹曾在户部清吏司任郎中一职,主管仓科军粮调度。大元六年,燕北进犯,粮道运转不力,且陈米多腐烂,以致边军大败,朝廷因此受辱,在茶马互市中被迫「以优换劣」,两百多斤上等茶仅仅只能换一匹劣马。
朝廷为此纠察户部,杀了仓科一批又一批的官员,爹便在其中。他下狱时一言不吭,受尽刑罚也没有招供。
砍头那日,我挤在人群里拉住爹的袖子,他踉跄了几步,慌忙对我小声嘱咐:「藏好那个匣子,晚儿,你要好好长大。」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如今想来,那匣子里说不定就藏着当年的真相。
姐姐有些不安,问我:「你要这些做什么?」
我包好匣子,低眸不语。姐姐上前一步,握紧我手腕,语气加重:「晚儿,你我已成家,娘在舅舅那里也已安稳,从前的事不是你能撼动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往事已随风,白骨已埋土。何必纠着往事不放呢。
可我忘不了。爹倚窗教我念诗的模样,撑伞带我看江潮的模样,还有……他被砍下来没有闭眼的头颅。
以前我和林伯云好的时候,他答应我日后登Ţű̂₊科中第做了官,定会明昭天下冤屈,还我爹清白。
后来林伯云真的进了翰林,当了大官,娶了公主,风光无限。可他的话没有作数。
颜绍更是有权有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为我夫君,而我也不能把他的话当真。
世上能依靠的还有谁呢。
「姐姐,你好好过日子。」我轻轻挣开她的手,「就当我从未来过。」
姐姐怔愣垂手。
傍晚,我回到在外面赁的院子,找了位医婆,拿出那包药交给她。
医婆多见不怪,接过药开始默默烧炉子。
药材一种种丢进去。
归尾、通草……凌霄花。
咕噜噜煮开,苦涩冲鼻。医婆端过药放在床边,拿来一个木盘,绞干温热的帕子。
一切备好。
我望着那药,倒影晃荡。有些出神。
忽然,院外接连响起叩门声,闷重,暴躁。
「杨疏微!」
疏微。
我沉默一笑,闭上眼,两行泪滚落,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4
轰然一声。
泼天的急雨,连带着被撞开的院门。
「不能进!不能进!」
颜绍背着光,高大悍然,戴着雨笠,手里执着马鞭,森冷推开门前企图阻拦的医婆。
后面跟着踉踉跄跄的姐姐,还有背着医箱的范仲容。
姐姐慌张绕过屏风和帘子进来,尖叫一声:「晚儿!」
不一会,浓重血腥味从帘子后传出来,与雨水的土腥气混在一起。刺鼻,惘然。
我虚弱侧过头,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
颜绍僵立着,被范仲容拖住,没能进来。
外头的天空好似裂开一道缝,狂风吹开窗扉,花树乱舞,落英摧残,是斑斑汩汩的血的颜色。
姐姐转身关上窗户,哭得泣不成声,走过来小心握住我冰凉的手心,哽咽:「你……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这样大的事都不知会于我,痛不痛啊,晚儿,你是不是好痛啊?」
我想,我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不然姐姐怎么一副怕死了的样子。
痛,很痛。
我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孩子。
从五脏六腑到发丝指尖都是痛的。
但我太爱撒谎。声音都颤抖了,却说:「不痛。」
与其痛一世,还是痛一时吧。
5
后头,我因虚弱过度昏迷过去。
醒来听姐姐说,颜绍是跑死了两匹马连夜赶来的。
他得知我走后,查到范仲容那里,威逼强令他告诉我的下落。
姐姐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我是和颜绍闹了误会,赌气不要孩子。
「妹夫也是被你吓住了,昨儿一晚上都愣在外头淋雨。」姐姐俯身给我掖了掖被子,叹道,「夫妻俩,什么事不能说开,何必白白受这些苦呢。」
我无言垂眸。
我该如何告诉姐姐,颜绍只是把我当一颗随便利用的棋子,囚在身边不放手也只是为了宽解公主的疑心。
他不辞辛苦千里奔来,则是因为我肚子里有他的颜家的血脉。
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我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只是摇头,说我与颜绍不是良配。
姐姐不信,说道:「瞧他昨儿紧张你的那样子,急得连你名字都叫错了。」
我藏在袖间的指尖狠狠一抖。
「疏微,疏微。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姐姐抬头回忆,「曾经爹总教你念这首词呢,你说这句听着惆怅,不如下一句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爹便给你改名,在晚字前面加了一个清。」
想起爹,姐姐落寞笑了笑。继而提起精神,宽慰我:「若不是你们夫妻互道过真心,他如何知道你儿时往事,唤你疏微,这事儿,你对林伯云都没说过呢。」
四周寂静,半晌,我忽然开口:
「不是。」
姐姐疑惑望向我:「什么?」
「他是真的记不住我的名字。」我以为自己神情很平静,「姐姐,他心里有别人。」
我抬眼,从姐姐怔愣的眸光里,看到自己眼眶漫红,泪如雨下。
为什么。
这一时的痛,还不消散呢。
6
得知真相,姐姐不再对颜绍有好脸色,连带着看范仲容都不顺眼。
她埋怨范仲容:「容哥儿,你也是的,怎的就这般容易松了口,害得那厮阴魂不散找来。」
范仲容起初紧紧闭着嘴巴,不为自己辩白,其后听到姐姐气急了胡乱说他是收了颜绍的好处,这才忍不住开口。
「我没说!」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坚定,重复,「我没说。」
姐姐翻白眼:「那颜绍怎么知道晚儿在这里?」
被逼无奈,范仲容抿唇,道:「我……我实在放心不下晚妹,晚上准备搭船来广陵,半路被他截住了,这才……」
气氛有些尴尬,姐姐摸了摸鼻尖,范仲容低头望着地,耳根泛红。
我们三人,还有林伯云,从小都是这样。姐姐看着弱风扶柳,脾气却大,范仲容是一棒子打不出半句话的闷葫芦,而林伯云则是我们之中最出众的。
林伯云有玉山将倾的风貌,亦有字字珠玑的文采,进可长袖善舞,退能稳守底线。
他和那些阳春白雪似的君子不一样,他好官道,认为只有爬到高位才能实现理想抱负。
所以当公主看上他时,他只是犹豫了一晚上。翌日颜绍抢到本该丢到他手里的绣球时,他从善如流,风度翩翩退出。
「哪怕我不娶你,也会对你好的。」他这样告诉我。
殊不知,婚后相遇的宴席上,他每一次越过公主向我敬酒,每一次投我以温柔注目,不顾颜绍冷眼唤我「晚妹」,都在把我往深渊里推。
这出男女情爱交织不清的闹剧,我不想再搅进去了。
我要清醒抽身,做更重要的事。
当晚,我婉拒了姐姐和范仲容的相陪,借口想安静休息。他们走后,我撑着虚弱身体坐到窗边桌前,点亮油灯,打开了爹给的匣子。
还未看几页,我的手便已控制不住颤抖。
竟然是这样……
我难以置信凑近烛光,想看得更清,不料窗户猛地被人用刀鞘撬开。
抬头,我迎上一双冷冰冰的眼。
7
是颜绍。
从京城追至广陵,一路狂风乱雨糟践,他眼底血丝明显,从精致额尖往下淌雨珠,有一丝无法掩藏的疲惫。
他翻窗而进,立在桌前,鹰隼般的目光瞟了眼我手里飞快合上的匣子。
「我知道那是什么。」忽然,他冷不丁说道。
我Ţų₁微微ṱų₉瞪大眼。
颜绍扯唇:「无非是给你爹翻案的证据。」
他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以为我是因为生气他不会帮我,才使性子跑到广陵,流掉他的骨肉,以此让他后悔,要挟他为我出头。
「我小看你了,一个小小妇人,心还挺狠。」他寒着脸,盯着我的肚子。
若真如此,我何必瞒着他流掉孩子,怀着孩子岂不更好要挟。
我拨下匣子锁扣,咔嗒一声,面色平淡:「将军误会了,妾身弱无能,这个孩子本就保不住,妾恐婆母与将军知晓后心烦,遂到姐姐这里来借住。」
屋檐雨声敲打如豆,噼里啪啦烈火浇油。
「你还跟我撒谎!」颜绍逼近,低吼。
我不想看他,垂下眼,却被他一把掐住下颌强硬着与他对视。
「说话。」他命令。
四目相对,烛火的影子在眼睛里滚烫跳跃。
良久,我叹息,冰凉指尖按住他手背:「妾没有说谎,孩子没了妾也很伤心。妾自知力微,拿父亲的遗物只是想烧给他而已,如将军所言,妾一小小妇人,能做什么呢?」
颜绍似是被我指尖的温度冷到,顿了一下,迅疾撤回手,直起身沉默半晌。
「你明白就好,从前事错综复杂,牵扯极多。」
他果然知道内情。不是不能帮,而是没必要。没必要为了我涉险。
我不语。
默了少时,颜绍自顾自打了盆凉水擦洗了一番,坐在床边直勾勾望着我。
我蹙眉:「妾不方便服侍。」
「你当我禽兽?又不做什么。」颜绍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见我待在原地不动,他不耐烦走过来,把我拎在臂间,裹进被褥,自己也进来,火热的身躯贴紧,长手长脚从身后抱住我。
「你是冰做的吗?冷成这样。」他闷声嘀咕。
我僵着后背,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沙沙的雨声如蚕啃食桑叶,我实在累了,渐渐忽视了身后的人,眼皮慢慢合上。
「日后莫要瞒我了,也别说那些让我生气的话。」
沉寂了半天,颜绍的声音从耳后低沉传来。
「忘了从前,我保你在颜家顺遂一生。」
夜色里,我漠然地睁开眼,盯着墙壁上他拥抱我的影子,一声不吭。
8
休养了半个月,颜绍实在受不了范仲容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我的百般照顾:
「待回了京城,我自给你请御医,这一愣头青赤脚郎中懂什么医。」
而且姐姐一家人对他不冷不热,颇为客气疏离,反倒与范仲容亲近。这让颜绍很不高兴。
有一次,他黑着脸对我说:「再不走,外头邻居都快把姓范的认成你官人了。」
语气莫名,像埋怨。
谁是我官人,重要吗?何况他不是不喜我唤他「官人」吗?
我不解。
不过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些事还得回京城谋划,便辞别了姐姐一家。
在江船上晃晃荡荡数日,若不是我刚小产,颜绍恨不能把我拎马背上飞奔过去。
如此总算在月中到了京城。
一进府,便听女使说婆母已接了陈郡的表妹住下。颜绍随意摆摆手,觉得不过小事。我亦平静,微笑着让院里下人好生礼待表妹。
此行去广陵,颜绍瞒着府里人,只说路上碰巧遇见我,顺便接回来。
婆母无疑有他,从屏风后招呼出来一位玉软花柔的美人。美人羞羞怯怯看了眼颜绍,轻唤:「表哥。」
颜绍淡淡点头。
婆母笑着谈了几句二人儿时的过往,扯东扯西,终于扯到正头上,对表妹唏嘘道:「唉!韶华易逝啊,眼见你表哥成婚五年,至今无所出,你也是,花一样的年纪,也还没有托付……」
侈侈不休一大串,我听得神游天外,直到婆母叫我名字,我才回神,看到婆母虚假慈笑着,问我:「你觉得如何?」
不管什么,乖顺应下就是了。于是我道:「妾一切都听婆母和将军的。」
话一落,颜绍在旁剜了我一眼,他正色拒绝了婆母:「表妹若缺郎君,我帮着留意就是了,儿有妻,正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无意多娶。」
一席话,弄得婆母和表妹脸上都讪讪的。
出去后在廊下,颜绍长腿迈得快,仿佛在生气,不一会就把我落在后面很远,转角就出门看不见人影了。
阴晴不定。我心里暗暗腹诽。
看着颜绍出门,我想了想,后脚也让人套车跟出去。
马车一路到了富宁后街,我掀开帘看去,颜绍的马套在那里,再仰头,辉煌的门匾上刻着「公主府」。
一回京城就着急慌忙奔这儿来。
爹的冤屈果然和公主府有关。
9
「夫人?」
外面女使望着我,小心问道:「可要进去?」
我摇摇头,注意到她目光有些不忍,她大概认为我一正室,看着丈夫对公主情深义重,却只能悄悄跟来看一看,很可怜。
我便顺水推舟装出黯然的样子,请她不要告诉颜绍。
女使用力点头:「夫人放心,奴婢不说。」
我朝她感激一笑,放下车帘,收起表情,靠在车厢拿出袖间的信件,细细看起来。
爹留下来的文书信件很杂乱,其中来往最多的是曾经一同为官的同僚,两人信里都提到曹国公曹俭。
此人正是徽瑛公主的生父,早年公主母亲与皇室沾亲带故,讨得了太后欢喜,收养徽瑛为养女,赐下公主封号。
曹家由此水涨船高,跻身京城名门,曹俭更是与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信王交往密切。
大元六年那一战,英国公大败,引咎向陛下乞骸骨,于是曹俭便顶了上去,信王那边从此有了边军将权。
爹的信里提到,曹俭曾企图贿赂他,让他修改粮仓调转的账册,延迟向前线输送粮草的时辰。爹没有答应,于是便被后面来的一个官员架空了职权,迁到闲职远离了正务。
后来兵败事闹大,为平陛下怒火,上面的人便拿爹这种没有靠山不讨喜的硬骨头抵灾。
理顺了前因后果,我悲哀冷笑。
怪不得颜绍不肯为我翻案,信王曾经提拔过他,曹俭在军中更是对他多有照顾。
原来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收好信,心里犹豫不定。
起先未得知爹遗书的内容时,我是打算豁出去,哪怕丢了性命也要去宫门外敲登闻鼓,届时我顶着颜家妇的身份,定能把事情闹大。
哪怕只是为那些无辜丢命的人叫一声冤呢。
但现在,正如颜绍所说,其间牵连的人几乎遍及整个京城名门的关系网,怕是我连敲响登闻鼓的机会都没有。
正迷茫之际,马车忽然停下,有人骑马过来,隔着车帘,轻问:「晚妹?」
掀开帘,林伯云修长身影在阳光里,他在马上俯下身,眼眸清俊澄明,神情略微严肃,淡声道:「出来,和我聊聊。」
10
江畔,杨柳依依。
风闷热。林伯远走在前面,洁白衣袂翻飞,一截精瘦腕骨上戴着红绳结圈。
我看着那红绳,眼睛像被刺到,移开目光。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两个孩子的身影。
女孩在庙里求到上签,得了截红绳,高兴得在石阶上蹦蹦跳跳,男孩端着眉眼,轻声制止:「这是佛前,不尊重。」
话虽如此,当女孩转头过来调皮地将红绳拴在他手腕时,他没有躲,敛眸注视,很温柔地笑。
……
林伯云在一丛细柳边顿步,他抬眼,深望着我:「你的事,我从仲容那里已得知。」
我不语。
「我知道,你虽不说,心里却怪我,这些年一直疏远我Ťŭ³,什么事都不愿依靠我。」林伯云苦笑。
我偏过头:「你有你的前程,何况你我已各自嫁娶,疏远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可你筹谋为你父亲翻案这样的大事,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林伯云说。
他执起身边一枝垂柳捻在指间,声音如雾雨般怅惘。
「须信繁华易催折,不如柔弱拂江河。
「晚妹,不在朝堂,不知其险,你一弱女子如何去与那些魑魅魍魉抗争?此事需要时机。」
我看向他,眸光轻闪:「我何尝不恨自己为女儿身,若我像你能应举为官,像天下所有儿郎一样自由,我也能有千百种法子去谋划,有无数耐心去等待时机!」
几缕阴云,遮过太阳。
「可我不是。」
我立在阴影里,前路模糊:
「你说我不在朝堂,不知其险。可你知道在深院,四壁围困,步步受限的滋味吗?」
林伯云愣在原地。
「哪怕赔上这条命,我也不足惜。」
我转身离开。
「晚妹!」林伯云回过神,追着我,「我答应会帮你,ṱŭ₇这话一直作数,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信。
「晚妹!」
一直往前走。
「杨清晚!」
林伯云追出树林,几步并作一步,从后面拉住我,有些失态,皱起眉正要开口,余光在我身后一瞟,忽然顿住。
我跟着扭头,马车旁,颜绍骑马握着缰绳,眼神淡漠,居高临下。
11
颜绍带我回府,一路无话。
夜间,我坐在镜前拆头发上的朱钗,颜绍沉默走过来,接替女使,帮我拆发。
屋里的人都散去。
只剩两道轻重不同的呼吸,静寂起伏。
颜绍道:「你跟着我去了公主府。」
回来后的第一句话,他笃定。
我眼睫一颤。
「不问问我去干什么吗?」
颜绍拿起玉梳,指腹擦过我头发,慢条斯理替我回答:「你不问,因为你不在乎。」
他笑:
「你不在乎我们的孩子,不在乎我娶几个女人,也不在乎我心里究竟放的是谁。只要有人能帮你父亲翻案,你就认定那个人,是不是?」
镜子里,两人的眼相望,这般近,却都看不清彼此的真心。
深夜凉薄的风吹进窗隙,发丝晃动,遮住眼眸。
「是,我不在乎。」
我一字一顿说。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会不择手段找曹家报仇,让你的公主失去靠山。」
头皮猛地一痛,颜绍扯住我长发,眸光阴沉。
他能很轻易地拧断我的脖子,但他没有。他的手都在颤抖,但他就那么忍着。
我仰头,嘲弄勾唇:「怎么不动手?不会舍不得吧?」
颜绍眼瞳一缩,显得仓皇。
我愣了愣,荒唐笑起来:「你喜欢上我了?利用我,冷待我,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对,这样瞧不上我的大将军,忽然发现对我动了心?」
桌脚「呲啦」一声,妆奁落地,颜绍恼羞成怒把我按在镜前:「你不要得寸进尺!」
而我在镜中瞪着他,眼里全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不认命。
颜绍呼吸粗重,气结半晌。
倏然,他放开手,撑着桌角,头颅低垂:
「你猜对了。」
风触楹而转响,铁马叮当。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得知你离开,流掉我们的骨肉,我心里第一时间竟然没有生气,而是害怕。」
「我怕你啊,杨清晚,」他自嘲低笑,「我一遍遍故意叫错你的名字,我不信,自己的心竟会被你所扰。
「我怕你一对我服软说好话,我就什么都不顾地替你去涉险。那晚我差点就被你迷昏了头,要豁出去帮你对付曹家和信王。
「可是,你凭什么……」
他迷茫低语,不知该问谁。
是爱吗?是恨耶?
惊疑不定间,我这一根刺早已深入血肉,他想拔出来,已是无能为力了。
「你赢了,杨清晚。留在我身边,你要的我都给,再也不食言。」
颜绍笑着,目光萧索,手掌抚上我的脸,一下一下摩挲,似要拭去我漠然的神情,换回曾经那个因他靠近而含羞红脸的杨清晚。
那个对他还有一丝期盼的人。
「什么都给……」我喃喃轻声,「我要曹家覆灭,信王认罪,偿还大元六年上百条人命的冤屈,你给吗?」
你给得起吗。
颜绍久久不语。
12
是日,朝霞初升,有云光自正脊鸱尾浮出,照耀整座巍峨皇宫粲然跃金。
正宫门前,鼓声沉重。
一声,一声。
「民妇杨氏,前户部仓科侍郎杨士程之女,有冤请述!」
我一身缟素,挽袖用力敲鼓。
「民妇状告曹国公曹俭结党营私,勾连皇亲,贿赂官员,以国之权柄为私器,视边民性命为儿戏!」
下朝的官员鱼贯而出,目光惊异望过来。
「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小人之手,以致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然则胡敌未灭,良将鬓白,此等小人却能忝居庙堂,将我朝社稷磨牙吮血,拆骨吞肉,重铸党争之祸!」
朱紫朝服中,或许便有颜绍和林伯云。他们看见了,在想什么,是什么神情,我已无暇顾及。
豁出去。
豁出命。
谁都不敢。
那便我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如手如足?」
那些扎根国家底层,坚守风骨,却被颠倒黑白的清臣。那些不明不白饿死沙场,以肉身抵挡胡人铁蹄践踏的兵士。
我哽咽了一瞬,狠狠咽下酸涩,大声道:
「乞望陛下洞察其奸,重启旧案,昭明冤屈,如此民妇纵九死泉下,亦无悔矣!」
鼓声最后一次脱力落下,寥寥余音惊飞殿檐鸟雀。
许久之后,日影下沉,终于,惊动了那九重台上的君王。
宦官们小步跑来,领着我步入前殿。
宫门前,颜绍穿紫服,林伯云穿绯服,一左一右,深深凝视着我。
我抬眼,提裙坚定踏上石阶。
白玉石阶,走过多少贤臣名相,拖下过多少失意之人,如今,我的脚步也印在上面了。
13
我不知道自己平安走到君王面前,其中是运气使然,还是有颜绍和林伯云的暗中相助。
待我从宫里出来,日已西沉。
身上的枷锁重担忽然一下卸去,未来等我的是阴冷牢狱,还是冤屈大白。我都能接受。
能做的已豁出一切去做,无愧于心。
我仰头,天青澹澹,流云舒缓。
爹,女儿尽力了,您可以闭眼了吧。
……
所幸今上贤明,得知前朝冤案后, 当即令三司重审。
然而信王与曹家势力滔天, 想要彻底拔除非一日之功。此案拖拖拉拉,互相推诿, 一直审到年后,又是一年凌霄花盛放的季节时, 终于等来了林伯云所说的时机。
那一日,太后崩逝。
铜钟鸣,七日哀。
信王失去太后的庇护,陛下重提致任的英国公上朝,曹俭失势, 京城派系被重新打乱。
颜绍想要隔岸观火, 自是不能, 整日忙得头脚倒悬, 却还要分出心来让人看紧我。
他阴鸷的本性不改, 有一次甚至气急了吐血,死死抓住我, 咬牙切齿:「就算你恨我,也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恨。」
我只沉默以对。
直到一个清晨,我转过那片遍植凌霄花的院子, 一个花匠停驻, 对我说, 颜绍已下令这两日把这些花通通拔除。
我注目已久, 轻声低喃:「错的, 从来都不是凌霄花。」
那日, 我没有回屋, 只将一封和离书留在花藤下的石桌上。
林伯云为我安排好了去外地的身份文书, 他如今在官场上如鱼得水,重申旧案一事也让他名声大振。他没有休弃公主, 而是好好养在府里。
不过, 听说他即将又要娶一位名门贵女, 使他平步青云。
悄无声息离开京城那日,我短暂回到曾经被查封的杨家,推开灰尘斑斑的院门,竟有满院攀高的凌霄花, 灼灼艳光, 野蛮生长,如同一片经久不散的火烧云。
耳畔似乎有女孩清脆的念书声,无忧无虑坐在秋千上轻晃, 儒雅的父亲在她身后微笑。
父亲温声念:「疏影微香, 下有幽人昼梦长。」
女孩笑着接道:「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
微风簌簌,松林沙沙吹响。
我望着这一院荒芜峥嵘,听着那旧时穿越而来的恍惚声音。
无声启唇, 默念下最后的尾句,那是——
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