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去世后,我被姨母接回了家,打算亲上加亲嫁给表哥。

郑墨林不喜欢我,他嫌弃我笨手笨脚,声音粗哑,腰肢粗壮。

他斜睨着我,「想做郑家的媳妇,就要改掉你这一身臭毛病。」

我才知道当高门大户的儿媳妇这么难。

早起下腰练腰身,我抖得不行,就算是叫苦也得是掐着嗓子,娇滴滴的。

一个时辰后就要练巧手。

米粒大小的珠子从中打孔,然后绣在帕子上。

下午又要头顶着书,踮着脚尖走路。

晚上还要练习抄书,蝇头小楷抄得我头疼。

半年了,我还学不来。

姨母心疼,和他大吵一架,「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林小姐,可阿珠不是林小姐,你折腾她做什么!」

「那我就娶林小姐!」

他心心念念的林小姐刚刚死了未婚夫,终于可以不用调教我这个不合格的替身了。

郑墨林摔门而去的第二天,周府来给病殃殃的公子提亲。

姨母舍不得表妹嫁过去就守寡,我看着手指上的针眼。

「姨母,我替表妹嫁。」

1

「阿珠,你可想好了?」

姨母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养尊处优比同龄妇人细嫩的皮肉掩盖不住浓浓的疲惫。

「想好了,阿珠愿意去!」

我在郑府待了大半年,就算是被郑墨林说成没心没肺,也能瞧出来高门大户中,并不是如外面那么光鲜。

就比如说表妹郑佩茹,大家闺秀,名门嫡女,却还是要为了府中前途联姻。

要说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修养高雅,风度翩翩也还好,偏偏周公子是个病秧子,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

听说晚上咳嗽得震天响,人瘦得和麻杆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

前些日子还咳血了,没有多少活头了。

这么着急提亲,就是为了冲喜。

联姻不怕,就怕过去后立刻守寡,无儿无女,被困在后宅中过完这一生,只求个衣食无忧。

可对于我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日子。

有自己的天地,又不愁吃喝。

我对宅斗夺权没什么兴趣,只想稳稳当当地活着。

姨母也知道我的想法,她张了张口,脂被她咬得深深浅浅的双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其实墨儿对你还是有喜欢的,他只是还未想明白……」

姨母能说会道,这半年我见她是如何凭着一张巧嘴张罗府中上下,打点好后宅前院。

但这次,她却说得格外艰涩。

看到我手指上的针眼,姨母咽下了剩下的话。

2

三年前我十六,爹娘离世,被叔父接回家,顺道霸占了家中财产。

叔父说,肥水不能外流,必须要留给本家的子侄,况且还要养我,给我置办嫁妆。

可在叔父家,我却只能当个丫鬟,不能上桌吃饭,每天都是劈不完的柴,洗不完的衣服,干不完的活。

姨母心疼,在半年前把我接回了郑府。

「阿珠,我与你母亲生前最为亲密,曾说过,将来如果生了一儿一女,就让他们结亲,你既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儿媳,亲上加亲。」

第一次见到表哥郑墨林的时候,是他下学回来。

郑佩茹的帕子落在水池中,那帕子是锦线织的,上面的花样是姨母亲自画的,请京城最好的绣娘绣的,仅此一方,价值十两。

叔父卖了爹娘的屋地,也才十两。

沉沉的一袋子。

可郑佩茹却说沾了泥水不想要了。

那怎么行,那可是十两银子!

我把裙裾掖到腰间,脱掉鞋袜,撸起袖子在惊呼声中跳进了水池中。

就在我举起手帕给郑佩茹的时候,郑墨林刚好进门。

我虽不认得表哥,但他看光鲜的穿着,身后跟着提书的小厮,我便猜了出来。

顿时紧张不已,开口叫了声表哥,谁知手中的帕子那样不禁,被我扯坏了。

他瞧着满身泥水、形容狼狈的我,顿时黑了脸。

那日他同姨母吵了一个时辰,我也在门外站了一个时辰。

听着郑墨林说我笨手笨脚,说我声音粗哑,腰肢粗壮,没个女子的样子。

最后不知姨母和他说了什么,他打开门,斜睨着我:「想做郑家的媳妇,就要改掉你这一身臭毛病!」

我想起了临来之前,叔父一边数着他从姨母那里要来「这些年养我的钱银」,一边讥笑:「阿珠,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那高枝不是那么好攀的!」

3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高门大户的媳妇有多么难当。

郑墨林为了让我「合格」,给我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天还不亮,就要练习下腰。

我睡过凹凸不平的柴房,也睡过冰凉的床板,腰都没有事,唯独下腰时差点断了。

摔了好几次后,我堪堪可以稳住。

可光稳住还是不行,要保持一个时辰,郑墨林找来的嬷嬷说,这样才能让我腰身松软。

夏天热得一身汗,冬日更惨,地板冰凉,手都麻了。

只要我塌下去,嬷嬷就会拿戒尺打我的肚子,就算是哀嚎,也要掐着嗓子,娇滴滴地嚎。

肚子青了又紫,声音也哑了又好。

等到日头升起,吃了早饭,就要练巧手。

郑墨林嫌弃我手粗得像萝卜一样,没办法给他红袖添香,于是找来米粒大小的珠子,让我从中打孔,然后绣在帕子上。

珠子太小,钻头太尖,被钻出眼的除了珠子还有我的手指。

长年累月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就连绣帕上,都沾着我的血迹。

嬷嬷摇头叹气,说我就不是这块料。

我也不想,但就是学不会。

可为了能嫁给表哥,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下午时,我会努力地让头顶的书不要掉,努力地让自己踮脚走出韵味来。

就算是崴脚,被书角划伤额头。

这一天还不算完,晚上还要练习抄书,蝇头小楷比我上午钻的珠子大不了哪里去,眼酸手抖,一本书要抄半夜,蜡烛不知用了多少。

就在我堪堪可以应付时,我才知道,郑墨林喜欢的是林小姐,他如此折磨我并不是让我知难而退,只是把我当成了林小姐的替代。

所以在得知林小姐未婚夫死后,郑墨林摔门而去,誓死要娶林小姐。

如今我还留在府中做什么?

等林小姐嫁进来,我又如何自处?

姨母虽然强硬地说不能娶一个「克夫」的女子进门,但郑墨林是郑家唯一的子嗣,姨母迟早会妥协。

就连当初让我嫁给郑墨林也不过是姨母的一厢情愿,郑家这种世家,我顶多能做个妾,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我不能忍受自己「东施效颦」,还要等着西施来笑话。

姨母牵着我的手,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姨母对不起你……」

泪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姨母别乱想,我白吃白喝的半年,又能嫁入周家,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总比叔父把我卖给村头的光棍强。

4

周家的速度很快,虽说不是郑家小姐,可为了冲喜,表小姐也是不挑的。

特别是姨母送去八字后,周家找了大师批,说我和周公子八字大合,旺夫。

所以也就欢欢喜喜地送了聘礼,迎娶我过门。

过程不过三天,姨母也犹豫过,问我要不要等郑墨林回来再说。

摇摇头,我虽然不大精明,但并不傻,头碰到南墙是很疼的。

姨母抹着泪,按照郑府小姐的规格置办了嫁妆,把我送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热闹了半个京城。

半路正巧碰到郑墨林打马归家,小厮正奉姨母的命打算出城寻找。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今日务必让奴才找到您,表小姐她……哎呦……」

接亲阵仗大,也是为了热闹冲喜,花轿走得很慢,虽然隔着盖头和花轿看不到,但是交谈声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应该是郑墨林踹了小厮,「本少爷消气前,不许再提她!」

那日为了我,郑墨林和姨母闹得十分不好看,一向慈爱的姨母为我第一次打了他一巴掌。

他的气未消也是正常。

那小厮不敢再提,恭敬地站在一旁,捡好听的说。

「少爷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更加意气风发了。」

「这马是少爷新得的吗?一看就神骏精神,只有少爷才能驯服。」

被夸得舒坦了,郑墨林才哼了一声。

「那当然,这马可是我从马场新得的,用了三天才驯服。」

郑墨林爱骑马,也爱去马场,还记得有一次我缠着他带我去,他被磨得没法了,就同意了,只是警告我,如果被马摔下来,别哭,那是我自找的。

可他不知道,我自小在乡下就骑马。

策马奔腾时,是我几年来唯一肆意自在的时刻,也是郑墨林第一次对我投来欣赏的目光。

他应该也是想到了那时。

轿子正好路过他,就听他轻笑一声。

「土包子肯定没见过这等神驹,眼睛定要直了,罢了,以后纳她当个妾室吧。」

5

队伍绕了半个京城,到周府门口时已经是傍晚了。

花轿落地,有人来掀帘子,我赶紧把点心收好,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渣,又想着盖着盖头没人看到,我才放心地咂咂嘴。

幸亏我机灵,临上花轿前偷偷藏了几块点心,不然这一整天怕是要饿死。

喜娘背我进府,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跟不要钱似的,比过年还热闹。

喜娘哎呀一声,一只炮竹蹦到脚下炸开,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

拜堂前新娘子讲究脚不沾地,有人搀扶起我,晕头转向中,我不知又爬上了哪个喜娘的背。

后背有些硌,不如刚才的喜娘胖乎,我心里正想着,身下的脚步一顿,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重。

我顿时脸色发红,声音如同蚊蝇,「不好意思,刚才轿子里饿了,多吃了几块点心……」

心里却不服气,摸着喜娘的后背,虽然没肉硌人,但肩宽腰长,怎么连这点子力气都没有。

分明是她能力不足,而不是我胖。

忍不住嘟囔出声,却听到身下的人开口,「你不胖,还有,别摸我的腰,痒。」

第一反应就是说坏话被人听到。

周府宾客如云,本就热闹,刚才再加上那捣乱的炮竹,大家都在恭喜,炮竹除晦,这下周府晦气没了,周公子定能早占勿药。

我以为能盖住我的声音。

然后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喜娘的声音,而是一个温润的男人声音!

我挣扎起来,却听到他闷哼一声,带着些许无奈,「小心别掉下去,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你是谁?」

周府是名门望族,最讲究礼数,怎么能容忍男子在成婚时背新娘子?

身下摇晃,吓得我又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隔着衣袖,我能感觉到喉结上下滑动。

「我是你的……夫君,周云恒。」

6

我才知道,我要嫁的周公子叫周云恒。

我躲在盖头下面,红了脸,就为了那「夫君」两个字。

剩下的路我老实得如同鹌鹑,他也没有再同我说话,专心致志地走路。

我伏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身形起伏摇晃——上台阶了——迈过门槛。

炮竹声也小了,应该是进了喜堂,他小心地放我下来,一旁的丫鬟赶紧过来帮忙,刚刚站定,他又牵起了我的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冰冷又干燥,不像我,紧张得手心都已经出汗。

拜完高堂,就被送入了洞房。

周云恒身体不好,没人拉他喝酒,以茶代酒,敬了几位长辈世交。

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早,他进门时,我正捧着从怀里掏出来的包点心的油纸哭。

来时姨母特意嘱咐,让我守好洞房,别在夫君回来前睡着,我谨遵教诲,为了赶走瞌睡,我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有些伤感。

郑墨林虽然不喜欢我,除了让我吃些苦头,吃穿上也没有苛待我,姨母和表妹也同我亲厚,郑府也算我的半个娘家。

成婚的前一晚,姨母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了很多,从她和娘亲小时的经历,到外祖父家败落,娘亲只能嫁给一个落魄的书生,回乡种田,然后又说到她对不起娘亲,没有照顾好我,郑墨林不听话,只能委屈我替郑佩茹嫁给病秧子。

姨母说宅院深深,更何况是周家这种大户,要我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想到以后姨母不能再摸着我的脸说我脸颊终于长了些肉,再也吃不到表妹买回来的糕点,甚至连教导嬷嬷都被我怀念了下。

就连怀里的油纸都成了我伤感的对象。

「再也吃不到好吃的桂花……」

可惜我还没有痛快地哭出来,周云恒就推门进来,最后一个「糕」字,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别提多难受了。

他一愣,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桌子上。

「桌上有。」

许是他过于温和,纵容了我的情绪。

「可那是我从郑府带来的。」

周云恒捏了捏手指,然后又松开,那双沉静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光。

「其实你还有其他选择。」

我眼睛一亮,有些跃跃欲试,「什么选择?」

周云恒坐在桌前,我这才发现,桌子上除了各色点心茶水,还有文房四宝。

抬手提笔,沾墨落笔。

我好奇地凑过去,就见纸上多了三个字——和离书。

7

行动先于思想,我一把抢过来团成团,周云恒还来不及错愕,就被我塞进嘴里。

短暂的怔愣后,周云恒摇头失笑,「你这是何必,父母之命难为,不得已成婚,但周某自知命不久矣,不能拖累姑娘。」

大手伸到我面前,「吐了吧,字迹已经糊了,而且……不好吃。」

确实不好吃,我吐出湿乎乎的纸团,「苦的。」

「何必呢。」

「嘴里苦,总比过苦日子强,就算当寡妇,日子也比我以前的强。」

周云恒刚想说什么,突然咳嗽起来。

我没想到他咳嗽得这么厉害,整个肺子都像是要咳出来一样,可偏偏周云恒还不让我叫人,门外似乎也没有丫鬟,大概是已经被他遣退了。

我只能学着娘亲的样子,拍着他的后背,不知是我力道大还是怎么,就听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你吐血了……」

「只是寻常的咳嗽罢了,我随身带着药丸,吃下就好。」

寻常咳嗽就能咳出血吗?

爹爹去世时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咳嗽吐血,铜盆都吐了小半盆。

爹爹也是那么和娘亲说,他没事,吃了药就好,可还是走了。

没过几天娘亲忧伤过度,也跟着爹爹去了。

从此我就成了孤儿。

洞房花烛我是守着周云恒过的,姨母给我看的那些画册一个都没用上。

床上的周云恒胸膛看不见起伏,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刚刚靠近鼻子,他就睁开了眼。

我被吓的不轻,「你怎么不出声!」

「你一整晚都是这样睡的?」

他还好意思问,整整一晚,我都坐在床踏上,不时地摸摸周云恒的鼻息,生怕他像爹爹那样没了呼吸。

我没忍住,直接说出了口,然后就后悔了。

郑墨林之前说过,女子最重要的就是矜持,男人不喜欢我这样直白的女子。

正懊恼着,周云恒却偏偏看不出我的窘迫,「怕我死?昨日不知是谁说,当寡妇也是好日子。」

我抬头想反驳,却在看到他的笑容时愣住了。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像在家乡时我躺在草地上,从指缝漏出的那一缕阳光。

也像酷热中,清凉的小溪。

我突然想到了之前抄书看到的一个词——清风明月。

我瞬间觉得,直白没什么不好。

8

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补觉后我精神许多,却也想起成婚第二天新妇是要给婆母请安的。

没想到无人计较,丫鬟送来汤药,我以为都是给周云恒的。

小丫鬟支支吾吾,「夫人说,少夫人为周家操劳过度……」

小丫鬟脸色发红,不敢正眼看我,我顿时明白,她是误会了。

怪不得早上她看我的表情怪怪的,原来以为我一直揉腰是被索取过度!还偷偷地告诉了周夫人。

另一碗是周夫人特意给我准备的补药。

不止这一碗,之后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碗。

周云恒说可以倒在花盆里,可这也是周夫人的一片好心,我不舍得浪费。

我生无可恋地喝了下去,苦得直咧嘴。

「你直接和母亲说便是,以后这药不必喝了。」

我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些世家公子也不都是什么都懂。

「难道我和婆母说你不行吗?」

这可是男人的名声,姨母都教过我。

周云恒正在书桌后练字,脸色瞬间涨红起来,握着毛笔的手指因为用力青筋暴起更加惨白,突然他扔掉毛笔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

整个过程不过是眨眼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突然松开。

「你知道守寡最难耐的是什么吗?我……不想害你……」

疾言厉色说到一半又陡然下降。

晚上难得的没有睡好。

没有睡好的原因是周云恒。

有了洞房那天的阴影,我总担心他会在睡梦中没了呼吸。一直探他鼻息不现实,所以我只能抓着他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才放心。

但今晚周云恒翻来覆去,让我十分不踏实。

第二天是三朝回门,我和周云恒一人顶着两个黑眼圈,吓得送来礼品嘱咐我们不要失礼的周夫人一跳。

犹豫半天,周夫人试探开口,「年轻气盛,可做事也需要节制……」

我瞪了周云恒一眼,要不是他,也不会被周夫人误会,可他却瞧着远处发愣。

9

不光周夫人误会,就连姨母也误会了。

姨母一见到我就开始抹泪,借着说体己话的功夫,偷偷问我在周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郑佩茹也红着眼,说如果周家苛待我,她就带着家丁上门理论。

直到我解释了大半天,姨母和郑佩茹才相信周府是真的待我不错。

姨母松了口气,可眉宇间还是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郑佩茹偷偷告诉我,郑墨林已经好几天没有归家了,姨母是又气又担心。

他不懂事,伤了我和姨母的心,担心他这些日子在外,没有母亲照料,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

姨母一直心不在焉,直到下人来报,说是郑墨林回来了,姨母眼中这才稍稍有些神采。

郑墨林大步从外面走来,一屁股坐在饭桌旁,丝毫没有注意今日饭菜要比平常更丰盛些,还多了一位贵客。

周云恒微微皱眉,手指不轻不重地在饭桌上敲打。

姨母有些尴尬,「林儿,今日是阿珠……」

郑墨林立刻打断。

「娘,我说过多少次,我想娶的是林小姐!这次回来我就是来知会你们,我已经去林府提亲,过几日挑个好日子订婚,规格不能差,我不想亏待了林小姐。」

那日从城外回来他就住到了学堂里,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既然想让他娶我,那他就先斩后奏,去了林府提亲。

别说世家,就算是普通人家,提亲都要知会爹娘,单独前往并不合礼数。

可京城都传林小姐克夫,不光是林小姐的声誉,就连同族姐妹婚事都受到影响。

好不容易郑墨林上赶着,林府又怎能放过,当即就收下聘雁,定下了婚事。

可订婚成亲就需要郑府知会,郑墨林这才回府。

姨母叹了口气,这事她早有准备,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我又觅得新的归处,自然不会太过苛责。

虽然是同意了,可姨母心气不顺,好好的日子却让郑墨林弄得曲曲折折,借口不舒服离了席。郑佩茹和我感情亲厚,瞪了郑墨林一眼,也陪着姨母离开。

10

饭桌上就剩下我们三人。

婚事落定,郑墨林心情大好,这才看向了我和周云恒。

「阿珠,坐过来。」

声音也格外地温柔,好似对我的赏赐一样。往常他不让我和他走在一处,更别说坐在一处。

我摇摇头,甚至挪了挪椅子,更靠近周云恒。

瞧着我的动作,郑墨林飞扬的眉头渐渐沉下去,我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

因为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更何况还是当着「外人」面前。

「周公子是佩茹的未婚夫,你一个姨姐怎么能和周公子坐在一起?」

「舅兄此话差矣,阿珠是我周某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不与我坐在一起,与谁坐在一起呢?」

刚才郑墨林刻意强调「未婚夫」「姨姐」,现在周云恒也有样学样,「舅兄」和「明媒正娶」「妻子」说得一字一顿。

周云恒缓缓抬头,虽然双眸平静波澜不惊,可周身的气势却压了郑墨林一头。

郑墨林神情一僵,「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小厮上前,想耳语什么,郑墨林带着气,让他有屁快放。

小厮心虚地看了我和周云恒一眼,只得低头道,「那日表小姐成亲,您在花轿旁,不是说消气前不想听到表小姐的消息吗……」

他顿时黑了脸,大概也是想起了那日,他和花轿隔着那样近。

「胡闹,他快死了,你想守寡吗?和我去找母亲……你打我?」

郑墨林作势过来就要拉我,不知怎么地,我就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别说郑墨林了,周云恒也傻了。

不等郑墨林反应过来,我拉起周云恒就走,身后是郑墨林的怒吼,然后哗啦一声,饭桌被掀翻,盘子碟子摔在了地上。

11

当晚换成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披衣下床,小心地推门而出,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站在门廊下发着呆,一件披风披在了我身上,回头一看,是周云恒。

「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吵到你了?」

周云恒没回话,而是问我,「是因为郑墨林伤了你的心?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这雨真密啊。」

虽然故作风轻云淡,但话题转得还是很硬,甚至还能感觉出一丝的慌乱和醋味。

我缩着脖子,身上的披风是周云恒的,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

我瞧着细细密密的小雨,仔细回答,「是啊,真密,比我的针脚密多了。」

「太好了,那你要给周家省不少绣线了。」

下雨寒凉,我怕周云恒受凉,就拉着他回了房间。

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心情有些低落,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等他快要睡着,我靠在他耳边,热气吐出来,「我打他是因为他说你要死了,我不想让你死。」

瞧着黑夜中猛然睁开眼,睡意全无的周云恒,我转过身去,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周府上下都待我极好,特别是周云恒,每次我多看了眼什么,隔一会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说过想吃什么,下一顿就会有。

特别是那桂花糕,每日都有新鲜的一盘,直到我吃腻了为止。

「郑府有的,周家同样有,郑府没有的,周家也有。」

我并不苟同,周家虽然比郑家鼎盛,但是周家没有姨母更没有表妹郑佩茹。

每每我这么说,周云恒总是沉默不语,问得多了,他又开始脸红,略有些幽怨地看着我,好似我是什么不解风情的人。

12

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别人待我好,我就要待别人好。

我掏出用了好几日绣出来的手帕,递给他。

「这是送给你的。」

「你这几日神神秘秘的,就是在绣这个吗?」

周云恒接过手帕,可温和的神情突然一沉,「怎么那么多血?」

我有些紧张起来,我的手艺并不好,针脚稀疏,中间还扎了几次手,但已经是我最好的水平。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要是嫌弃脏,我再给你绣个,其实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之前嬷嬷还笑我,说怎么能有人绣帕子十个手指头都被扎破……」

「谁在意那劳什子手帕……疼不疼?」

周云恒捧着我的手,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细小的针眼。

「不会绣又怎么样,世间女子千千万万,不是只有会绣帕子、会抄书、会扭腰撒娇才能称为女子。

「市井里有杀猪的女屠户,朝堂上有效力的女官,医馆里的女医,她们都是女子。

「如同这花一样,红的绿的紫的白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香的臭的,盛开便是热烈。」

刚刚成亲那几天,我如同在郑府一样,可早刚刚起下腰练嗓,就被周云恒制止,他说周府没有这个规矩,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我擅长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有些气馁,「可我不会杀猪,也不懂大道理,更不会救死扶伤。」

「悬崖上的野花无人欣赏,可依旧不妨碍它扎根在石缝里,汲取为数不多的营养,迎着烈日暴雨,也要盛开。你,就是那悬崖上的野花。」

我好像懂了,「你是说我比别人能活,没心没肺吗?可有人会喜欢我这种女子吗?」

周云恒没说话,而是招招手。

我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的过去。

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突然就悟了,「郑家没有的东西,就是你。」

周云恒的笑容渐渐扩大,可还没有维持多久,他突然晕了过去。

13

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丫鬟端着各种药汁进进出出,可依旧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周云恒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每日连床都不能下。

我拉着大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夫君最近都好了许多,也不怎么咳了,怎么会突然加重?!」

大夫叹了口气,「心情愉快,可以延年益寿,可那一口心气早晚会耗尽,这不是病症加重,是那口气快用完了。」

这些日子和周云恒相处,我都忘了他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还以为自己的八字果真旺他,能让他恢复健康。

就连周夫人也劝我,她抹着眼泪,「这是我儿的命啊……」

虽有不甘和悲切,却认了命,可我不想认。

我爬上了城郊的二仙山。

听闻山中藏有二仙,可为心诚之人完成心愿,我从山脚开始一步一叩首,虔诚拜仙。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山路崎岖,石阶坎坷,我第一次庆幸自己皮糙肉厚,不是娇滴滴的娇小姐,可还是跪紫了膝盖,磕红了额头。

半路有人挡在我面前。

「山下有人说有位年轻的夫人为自己夫君祈福,我一猜就是你。」

郑墨林居高临下,他特意上山就是为了看我笑话。

「我说过,有人后悔的这一天!跟着他就等着倒霉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理他,郑墨林就跟在我身后冷嘲热讽,渐渐地我的额头磕破了,腿也瘸了,郑墨林也由一开始的嘲笑变成了恼怒。

「隋珠,我让你站起来!」

他撕扯我,我不从,抽出簪子刺伤了他的手臂,郑墨林愣在原地,震惊的神情夹杂着些委屈,眼眶也红了。

「阿珠,你以前从不会这样对我……」

鲜血流出,他像是没感觉一样,小厮吓得够呛,连忙去请救兵。

林小姐来的时候,我已经快到山门,郑墨林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不知林小姐和他说了什么,郑墨林才老实地跟她走了。

我无暇顾及他们,一心只有祈福许愿。

等我拿着求来的平安符回家的时候,周云恒已经醒了。

我蹭着他的手,喜极而泣,周云恒冰凉的手指触碰着额头伤口的边缘。

「你怎么那么傻。」

我擦了擦眼泪,不服气,「谁知道你醒了是不是我祈福的原因。」

「如果祈福管用,那还吃什么药……」

瞧着我朦胧的泪眼,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14

这次病后,周云恒就不怎么出屋了,为了陪他我也不出去了。

「明日就是簪花会,你去参加吧。」

簪花大会顾名思义,是要情郎往女子头上簪花,谁簪得越新奇漂亮,谁就获胜。

以前我想参加,可郑墨林却不愿意同我去,现在我却不想去了。

周云恒叹了口气,「就当是陪我参加了。」

大夫也说过,生病时心情最重要,可以出去散散心。临出发前我紧张兮兮地问他药喝没喝,止咳的药丸带没带,外面有些风,薄披风要穿着。

周云恒虽然嘴上说我婆婆妈妈,可身体乖顺地配合我。

刚到簪花大会的门口,就遇到了郑墨林和林小姐。

那日二仙山一别,郑墨林就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订婚宴,几乎整个京城的达官贵族、名门望族都被他邀请参加。周府也收到了帖子,但因为周云恒的身体不好,也就没有参加。

这次见我,郑墨林似乎憋着一股劲。

「珍儿,这次我一定要你夺得簪花大会的桂冠,让全京城的贵女都羡慕你!」

这话说得太大,林小姐知书达理,对我们点点头,各自进了场。

因为来的时间相近,所以位置也挨着,共用同一篮鲜花。

说是一篮,却也有半人来高,里面各色花朵都有,方便大家辅佐搭配。

林小姐一开始柔柔地笑着,轻声细语地告诉郑墨林,哪里可以为主,哪些可以为辅助,哪些花草相配,能夺人眼球。

可郑墨林不管那些,只捡好的大的往林小姐头上插。

一味的想要压周云恒一头。

且不说好不好看,那些花也是有重量的,聚在一起,香味也重,引来蝴蝶还好说,蜜蜂就惨了。

丝毫不顾及林小姐连说了几次够了。

林小姐大家闺秀,就算如此也没有反应过于强烈,只是语气从一开始的轻柔提醒,变成了失魂落魄。

说到最后,林小姐脸上的笑容也僵了,葱白的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裙摆低头不语。

周云恒的审美不错,就算是我们没有多少花供我们选择,剩下的普通花朵也能被他搭配出新奇来。

只是没能拔得头筹。

「哼,我以为周公子能力挽狂澜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郑墨林满意地甩袖离去,林小姐头重脚轻,又被蜜蜂骚扰,一下就摔倒在地。

我赶忙扶起她,替她摘掉头顶上的花,赶走蜜蜂。

「小心些,被蜜蜂蛰了可不好受。」

林小姐低着头,对我道了声谢,然后追上了郑墨林。

两人一前一后,郑墨林大步流星,林小姐迈着碎步追赶。

以前郑墨林嫌弃我步伐太大,没有窈窕淑女的柔美娴静,可我练不出来,原来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啊,一点都不好。

「走吧。」

周云恒跟上来,我应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

15

簪花大会虽然没有拔得头筹,但却有另外一个好消息。

周家有个在蛮地的亲戚,最近带来消息,说是找到一位神医,可以治好周云恒的病。

我高兴得不得了,收拾东西就要和他一同前往。

临行的前一夜,周云恒也很高兴,难得地要和我喝一杯。

「这就算补上洞房花烛夜的合卺酒吧。」

我飞快地喝完我的,拦下了他,「病还没好就开始飘了吗,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周云恒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如水的眸子看着我替他喝了酒。

我酒量不好,喝了几杯就晕得不行。

周云恒把我扶到床上,盖上被子,我还不忘醉醺醺地叮嘱他。

「夫君,明日一定要叫醒我……」

「好。」

我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个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脸。

「阿珠,别忘了我。」

什么意思?

我想问清楚,可下一瞬就坠入了沉睡。

第二天醒来,周云恒不见了,趁着我醉酒,他早早出城去了蛮地。

周夫人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追,已经在门口等我。

「那神医性情古怪,不喜欢人多,万一变脸了怎么办?」

这倒是有可能,话本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可也不必灌醉我偷偷去吧。

没过几日,城里的首饰铺送来帖子,说是之前周云恒定做的首饰已经做好,可以来取了。

首饰?

怎么以前没听周云恒说过?我好奇地过去,掌柜的点头哈腰地从柜台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根金钗。

「周公子之前画了样子让打出来,但中间的珍珠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就拖到了现在,正巧前几天来了一颗南海珍珠,这才做成。」

珍珠不大,但却圆润光泽,隐隐地还透着淡黄色的光泽,周围嵌着各色宝石,如众星捧月般地点缀在旁。

掌柜的在旁捡好听的说。

「在下开了这么多年店,第一次遇到这么用心的夫君啊。」

大概是周云恒想送我的生辰礼物吧。

正当我拿了簪子要走的时候,就听街道上传来一阵骚乱。

16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匹烈马,正驮着主人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在街上人并不多,但依旧撞到了不少摊子。

我一出门,就看到林小姐正紧紧地抱着马背,身后跟着郑墨林的小厮不敢上前。

一见到我,小厮都快哭了。

早上的时候,郑墨林邀请林小姐去马场骑马,而且骑的还是那匹他新得的烈马。

林小姐从未骑过马,不懂驾驭,更别说还是骑的没有驯服的烈马,当即马儿就不受控制,冲出了马场,一路疾驰,闯进了城里。

娘亲喜欢骑马,爹爹就买过一匹,后来爹娘去世,我在叔父家就睡在马棚里,和老马夫关系也不错。乡下嘛,没有那么多讲究,不比京城驯马那样仔细。

之前郑墨林还笑话过我,说我大言不惭,土包子怎么懂驯马。

许久没有驯马,我还有些紧张,好在过程顺利,烈马渐渐安静下来。

林小姐从马背上下来也不顾及什么礼仪,一下子瘫坐在地。

我去扶她,才发觉她浑身发抖,冷汗打湿了衣衫,声音颤得不行。

「我没得选……」

我不聪明,但不知为什么我瞬间就明白过来。

「你明知这是匹烈马,自己又不会骑,能有什么危险你都一清二楚,可你还是骑了,说明你不怕死,那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林小姐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着泪光,「是啊,我还能怕什么呢?」

郑墨林骑马而来,看见林小姐无事也松了口气,但他说出口的话偏偏带着刺。

「怎么连一匹破马都不能降服?以后你要多练了。」

我替林小姐不平,「林小姐饱读诗书,不会骑马又怎么了,像你什么都会,但样样都不精。」

在我和郑墨林的吵嚷中,林小姐缓缓起身,「咱们退婚吧。」

郑墨林正和我吵得带劲, 没听清, 「你说什么?」

林小姐抬头,语气坚定, 「我想和你退婚。」

郑墨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林珍,你别忘了, 整个京城只有我肯娶你,要是退婚, 你休想再嫁人!」

「不嫁就不嫁,又不是只有嫁人那一条路子。」

没过几日,我就收到林小姐的邀请。酒楼雅间里,林小姐雀跃地告诉我,她要走了,打算去西蛮看看,那里民智未开,她想去当个女先生。

西蛮啊,神医在的是东蛮。

「隋珠姑娘,虽然你我并无多少交集,可我心里却觉得和你格外亲近。到了西蛮, 我会给你写信。」

17

转眼就到了深秋,周云恒已经走了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中,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活计。

马场知晓我救下林小姐,便请我去当驯马师傅。我本以为周家会不同意, 可周夫人让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在意其他。

没想到这一干,就干出了门道。

不管多烈的马到我手里都能温顺听话,渐渐地,我的名声越来越大,还在马场入了股, 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赚钱。

我有了可以糊口的能力,我多想告诉周云恒,我终于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第四个月时, 周夫人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恒儿提前让我给你的, 那神医其实早就认识,只不过他的法子太过跋扈,四个月内成了便是成了, 失败了命都不保……

「可现在, 恒儿说他想赌一把……」

周夫人哭得不能自已,我失魂落魄地试了几次才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和离书。

落款那里签着我歪歪扭扭的名字。

怪不得,怪不得那晚他要灌醉我。

如今四个月了,恒儿没有来信就说明……

「恒儿说,他不想让你一辈子都被人叫寡妇……」

信封里面还有几张地契, 分别是一座宅子和几个商铺, 足够我和离后, 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却唯独没有他留给我的只言片语。

18

我没有搬出周家, 周夫人待我如同女儿一般。

几日后的午后,我没去马场,正坐在周云恒经常坐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掉了叶子的桃树发呆。

突然下人跑来, 手里晃着什么东西,「少夫人,是蛮地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