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榜放榜那天,高中会元的小侯爷死了。

他一把火烧了自己,烧了苦读数十载的书房,烧了所有的藏书笔记。

一切化为灰烬。

可在废墟之中,侯夫人发现了一块砚台。

砚台底部,用刀刻着:

「春絮去死。」

春絮是我。

失去独子的侯夫人,认定是我害了她的宝贝儿子,

她把我锁进侯府刑堂,将所有酷刑都招呼到了我身上。

我是在七日后,受不住刑,活活熬死的。

咽气时,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那时我许愿,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在高门大户为奴为婢了,

只愿能真如春絮,天地阔远随飞扬。

可再睁眼,我又回到了被指派到小侯爷身边的那天。

1

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来寻我前,我正在母亲房里过十八岁的生辰。

先前瞧不上我们家的管事婆子们,都纡尊降贵跑到外院马厩的下人房,来给我庆生了。

她们个个围着母亲和我,说着吉祥话。

对母亲说:

「屏娘子,你生得一个出息的好女儿,等小侯爷纳了春絮,你身份也不一样了,算半个主子娘咧!」

对我说:

「春絮,你是个有福的,在小侯爷身边伺候这些年,侯夫人念着你的功劳呢!如今主子高中了,许诺正妻进门后,立刻抬你做姨娘,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我无心附和她们的谄媚,只是笑着啜饮着面汤。

这是母亲亲手给我做的长寿面。

我活到十八,还是第一次吃。

往常,这等母亲的宠爱,只会落在哥弟头上。

「春絮,从前咱家条件差,亏待了你。以后不同了,日子好起来,莫说一碗长寿面,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母亲坐在我身侧,一边温柔抚摸着我的发髻,一边笑吟吟同我说。

我轻笑「嗯」了一声。

我想,我的好日子的确要来了。

听闻,与小侯爷定下亲事的,是侯夫人娘家外甥女。

那是华国公家的嫡小姐,在京中素有温良的贤名,想来应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我只要谨守本分,日子不会太差。

也不枉我十三岁就被指了去小侯爷身边伺候,日日陪着苦读,如今五年过去,总算是苦尽甘来。

也就是我沉浸于幸福之时,侯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来了。

她沉着脸,身后跟了六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副拿人的架势。

「将这个贱蹄子捆了!」

秦嬷嬷一声令下,那几个婆子就如罗刹般拿着粗麻绳朝我走来。

「秦嬷嬷,这是怎么回事?你就算捆我,也该……」

我话未说完,一团破布堵了我的嘴。

待她们将我拖到小侯爷的澹云斋时,

我入目一片烧焦的废墟,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些许,却不敢信。

我被压着跪在了那片废墟前,

向来端庄的侯夫人,此刻歪了发髻,哭红了眼,朝我扑来。

巴掌如急急的雨点般落在我面颊之上:

「贱人!你害吾儿性命!」

「贱人!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吾儿高中会元,离功成名就一步之遥,这大好前程,全毁在你手里了!」

我被侯夫人打得眼冒金星,却也不敢不辩解:

「夫人饶命,春絮没有害过小侯爷,春絮没有!」

我俯身磕头,一下接一下。

「你没有?那这是何物!」

侯夫人从身后丫鬟手中拿起一块砚台,用力朝我掷来。

砚台一角,砸在我额头,顷刻间血流如注,染红了我的双眼。

我艰难抬头,透过一片猩红,瞧见砚台背面刻着:

「春絮去死。」

寒意瞬间爬满全身。

「你若什么都没做,他又怎么会如此恨你?」

「秦嬷嬷,将这个贱蹄子给我丢进刑堂,务必要她吐出真话来!」

在刑堂的那七日,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行刑的嬷嬷一次一次拷打我,

反反复复问我:

「小侯爷为什么会在砚台上刻那些字?」

「为什么会放火烧了澹云斋?」

「你到底对小侯爷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向来温润的小侯爷,怎么就突然死了?

明明起火的前一夜,我朝小公爷告假,说要回母亲那儿过十八岁生辰时,他还含笑允了。

甚至赏了我一个金锭子。

我惶恐推迟,却被小侯爷摁住了手:

「春絮,你伺候我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快回去和你娘过生辰吧。」

当夜,我走后,小侯爷支走了其他下人,然后一把火烧了澹云斋。

我若是知道那晚他会如此,决计不会离开。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因为那个砚台,侯夫人认定是我害死了小侯爷。

她要将我打死,给小侯爷陪葬。

仅我一个不够,她还命人将我父母兄弟,都捆了来打死。

我们一家子家生奴,加起来不过是五条贱命,打死了也熄不了侯夫人的怒火。

刑堂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响起。

前几日还温柔给我煮长寿面的母亲,在层层刑罚下,开始对我破口大骂。

我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母亲带血的咒骂:

「孽畜!我生你还不如生个畜生!这些年半点好处没从你这捞着,反而出了如今这样累及满门的祸事!」

「我当初就该由着你哥,早早把你典给那个打死了三个婆娘的马夫,早早将你打死!」

一句一句咒骂,如剜心之言。

我早知母亲不疼我,可听见这些话,还是叫人心疼。

咽气前,我许愿——

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在高门大户为奴为婢了,

也不要投生在这户人家,

只愿能真如春絮,天地阔远随飞扬。

2

可天不遂人愿。

再睁眼,那些磨人的疼痛已然消失,浑身轻快。

可叫人绝望的是,我眼前依旧是熟悉的侯府。

我跪在青石砖上,面前是端庄的侯夫人。

她如庙宇中的菩萨般端坐高位:

「春絮,从前在小侯爷身边伺候的丫头,是什么下场,想来你也听说了。那一个两个,全是狐媚惑主的货色,便是划了脸丢去黑窑,也是便宜了她们那条贱命。」

「此番选你,是瞧你是个老实的,模样也不出挑,又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家生子,不比外头买来的那些。只要你谨守本分,日后主子高中了,自有你的好。」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侯夫人恩威并施的御下手段,向来如此。

熟悉的话,让我明白,

我重生了,还回到了被指派给小侯爷的这天。

侯夫人雷霆手段,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再一次被送到了澹云斋。

我以为,一切会如上一世一般,

小侯爷一见到我,就闹着要将我赶走。

可是,此刻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既是母亲赐下的人,就留下吧,住在耳房。」

如此痛快的答应,甚至没有丝毫的不满。

不仅是我觉奇怪,连送我来的秦嬷嬷也怔愣了片刻,随即长舒一口气:

「小侯爷明白夫人的苦心就好。」

「您成日读书辛苦,身边很该有贴心伺候的人……」

秦嬷嬷还想唠叨嘱咐,不料小侯爷开口:

「我累了,要歇了。」

「春絮,送嬷嬷出去。」

此刻,我心中怪异的感觉不断攀升。

我上一世在小侯爷身边伺候五年,他是什么脾气秉性,我不说全然了解,也是摸得准六七分的。

哪怕是对待下人,他也从未打断过说话,从未有如此无礼的时候。

直觉告诉我,小侯爷不对劲。

而这个猜想,在深夜得到了证实。

我住在耳房,与小侯爷的卧房半墙之隔,方便随时听主子命令。

因此,在蜡烛倒下的第一时间,我便从床榻爬了起来,一桶凉水浇灭了还未蔓延的火势。

此刻,黑暗中站在一地凉水里的小侯爷,只着中衣,面色沉沉,宛若索命的厉鬼。

我叹息一声,轻问:

「若奴婢没猜错,小侯爷也是重活了一世吧?」

小侯爷一惊,看向我的眸全是惊讶。

果然猜对了。

「也?」

小侯爷细细咀嚼着这个字。

良久,他看我的目光恢复了平静。

甚至带着怨毒:

「我放过了你一次,你为何和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般缠着我!」

我无奈叹气:

「小侯爷您是自焚死过一次,才重生的。」

「那您猜我为何也重生了?」

小侯爷眼中露出迷惘之色。

「因为您死了,您留下『春絮去死』四个字,我也活不了。」

「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父母兄弟……」

「都是在侯府刑堂,活活受刑熬死的。」

小侯爷的瞳孔紧缩,他像是被吓着了般,后退两步。

随即满脸惊恐:

「是……是母亲?她怎能如此草菅人命?她疯了吗!」

我点头:

「您是侯夫人的命根子,您死了,她当然会发疯。」

我默默看着面前这个崩溃的男人。

他比我还要大三岁,可是被侯夫人娇养得,心智居然还和孩童一样。

他什么都不懂,空会读书。

连自杀,都天真地觉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只要将人支开,便不会连累旁人。

小侯爷人如其名,梁晏纯。

至纯,也至蠢。

但好在,他不坏。

临死前,还愿意给我一个金锭子,准我回母亲那儿过生辰。

只是,小侯爷这样盼着我死,怎么放火的时候又没拉我陪葬?

上一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现在,我想问个明白。

3

「小侯爷,春絮做了什么,让您这样恨我?」

我踱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了小侯爷桌上的那一方砚。

上一世,小侯爷从不让我靠近他书桌半步,也不让我收拾。

他说,读书的物件金贵,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可以碰的,会平白玷污了他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如今我们重生到了五年前,这块砚的底部光滑如新。

没被刻上任何字迹。

我细细摩挲着这块价值千金的紫金石砚,听闻这做砚的石极硬,普通刀剑划过都很难留下痕迹。

上一世那样重的刻印,想来是小侯爷经年累月,将「春絮去死」这四个字,刻了成千上万次。

听闻我的问话,小侯爷陡然红了眼。

他咬牙切齿瞪向我:

「我为什么不恨你?」

「你和个冤魂厉鬼一样缠着我,时时刻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每日寅时三刻,你就催命一般叫我起床,我赖一会儿,你就朝母亲告状。」

「从早到晚,你都举着那薄荷香熏我。习字三炷香,读策论五炷香,写文章七炷香……我每天做什么,做多久,什么时候做,你都要管!」

「我每天写了几个字,走了几次神,先生批评了我几次……你都事无巨细要禀报。你就是母亲安在我身边的一双眼!」

「我多少次和你讨饶,求你在母亲看不见的时候放我歇一口气,求你在母亲来时悄悄提醒我一二,求你朝母亲汇报时撒撒谎。」

「可你只会跪下磕头,说不敢。」

「你不懂我有多窒息?我时时刻刻活在你的监视之下,我快被你逼疯了!」

这一回,轮到我茫然地看向他。

贵命和贱命,当真不一样。

小侯爷说我不懂。

我的确不懂。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纵使被人盯着,怎么会被逼疯呢?

他每日要做的事,也不过是读书习字。

这是多轻松的事啊!

他不用在春日,一头扎进遍地野蛇的竹林挖笋,只为做一道主子爱吃的嫩笋炒肉。

他不用在夏日,烈日最毒的午后站在骄阳下用竹竿粘蝉,只为主子午睡时能得清净。

他不用在秋日,仔仔细细照看那一盆盆名贵菊花,通宵采菊制茶,只为不耽误白天的服侍,还能做出主子爱饮花茶来。

他不用在冬日,用冰凉的井水,一遍一遍小心浣洗着主子那些比她命还贵的绫罗绸缎。

……

而这些,都是我的活计。

我莫名想到街头说书先生口中的一个词——

「矫情」。

小侯爷当真矫情。

主子自以为的苦难,落在奴才眼里,却是恩赐。

若是我能读书识字,我能科举做官,我不知我该多高兴。

便是日夜苦读,付出比小侯爷从前多千百倍的辛苦,我也是乐意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到这,我面上的笑不免漏出几分鄙夷来:

「我是不懂您,明明苦读了这么多年,会元都考上了,却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辛苦。」

「我也不懂,您该恨的,明明是侯夫人才是。我不过是一个身家性命都被捏在主子手里的家生奴,我只能听命办事。」

「您为什么不敢恨侯夫人?」

「为什么不敢写——母亲去死?」

我挑眉直视着面前这个男人。

如今他不是小侯爷,只是懦弱的梁晏纯。

他抿着嘴,惶恐着低头,逃过我的目光。

4

其实不用梁晏纯说,我也明白。

他被儒家的忠孝礼仪腌入味了,他怕极了母亲。

哪怕母亲的控制,叫他窒息,他也不敢怨恨。

怨恨,就是不孝。

我,则成了他转移怨恨的工具。

可是所谓的转移怨恨,也还是自欺欺人,他最终被逼疯了。

考上会元后,试图通过自焚,报复母亲,让母亲后悔认错。

他妄想着,侯夫人会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这些年逼他太紧是错了。

真是幼稚,又可悲。

我毫不留情的剖析,让梁晏纯无从辩驳,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叹息一声:

「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后悔,值得吗?」

「更何况,在你死后,她没有后悔。」

「侯夫人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她认定是我使了什么手段蛊惑了你。」

「她还幻想着,若你没死,你说不准就能做状元了,日后登阁拜相,该有多好的前程……」

一道碎瓷声,打断了我的话。

梁晏纯惊恐地后退,摇着头:

「我不要科举,我不要考状元!」

「我不要每天无休无止地读策论写文章了!」

「我不要!我不要重来一次了!」

「火折子!火折子!」

他像疯了般又开始寻死觅活。

「小侯爷尽管再自杀一次,反正一整个澹云斋都会给你陪葬,十几条人命,您愿意背吗?」

「即使您愿意,又焉知不会再一次重生?」

梁晏纯停下了翻箱倒柜的动作,看向我目光中全是绝望:

「我难道连死都不行?」

「就只能做一辈子被人摆布的傀儡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声嘶力竭,而是平静地开始说起了自己那些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过去:

「小侯爷,在来您这伺候前,我哥哥差些把我典给了外院的李马夫做婆娘。」

「您一心只读圣贤书,定然不知道李马夫是什么货色。他典买来了三个婆娘,都没生下一儿半女,他就将那几个女人全打死了。」

「我哥哥入赌坊欠了十五两,他就想将我也典给李马夫,做那第四个冤死鬼。」

「我一头劝着母亲,让她与李马夫谈价,要价高一些,以此拖住时间。另一头,我摸准了侯夫人每月去城角寺为您祈福的时辰,提早弄坏了马凳,又适时伏地让侯夫人踩着我上马车。」

「她看见了我的乖顺和周到,这才将我调到了她院里,后来也才有了来您身边伺候的机会。」

「您高中的那天,侯夫人许了我姨娘的身份,我回到母亲房中,她将我当成半个主子敬着。从前半句软话都没对我说过的人,居然开始讨好我,巴巴地做了长寿面,双手端给我。」

「还有我那个对我动辄打骂,险些将我当物件般典出去的哥哥,我让他站着,他便不敢坐着,我骂他是个混账废物,他还得赔笑应是。」

梁晏纯的目光渐渐平静。

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微笑朝他走近一些,带着些蛊惑的低声道:

「所以啊,人能够逃离控制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朝上爬,爬到比控制主宰你的人更高的地方,拥有比他们更大的权利。」

「您想想,您若功名在身,成了名正言顺的侯爷,那万事不是您自己说了算吗?」

「至于侯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女子,锦衣玉食地养着,表面上的孝道过得去就是了。」

「实在是不必如此想不开,白白赔上一辈子。」

「小侯爷,要不要重来一次,考上状元,尝试尝试权力的滋味?感受感受自在?」

「春絮,会帮您的。」

「只要……您得偿所愿后,能答应春絮一个要求。」

「您放心,我的要求绝不过分。」

我朝梁晏纯伸出了手。

他犹豫很久。

最终,还是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

5

梁晏纯其实是很乖的一个人。

早被打压成听话软弱的性子。

不管前两日夜里,如何疯了一般要再死一次。

可重新面对侯夫人给他制定的严苛的学习计划,他还是完成得很好。

天生就是读书的命。

上午完成了先生的授课,下午时分,就只剩下了我盯他。

我一改上一世的严苛。

在梁晏纯火速完成功课后,偷偷拉开了我在他桌下做的夹层。

夹层里摆着一小小的棋盘,我们就这么一站一坐地对弈起来。

我棋艺很差,连基础规则都是梁晏纯教的。

可他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我看他眉眼弯弯,如得了蜜的小孩一样,就知道我如今的选择——对了。

其实,在重生的第一刻,我就在盘算着破局。

可是算来算去,我还是只能走上一世的老路。

我是侯府的家生奴,没主子特许,我这辈子都脱不了奴籍,也离不开侯府。

而若从澹云斋里出去,我那虎狼似的哥哥和爹娘,会立刻将我典卖了去。

我只能靠着小侯爷这棵大树,他好了,我才能好。

而且,小侯爷实在是个好拿捏的好主子。

我愿给他松口气,陪他玩一玩,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春絮春絮,到你了!」

「方才说了,你若在我手下撑不住二十回合,你就得出去捉蝈蝈给我玩!」

梁晏纯的话将我思绪拉回。

我刚低头看棋盘,忽的觉着背后一股凉意。

我不动声色转身去添茶,微微一抬眼便看见竹林中影影绰绰有人影走来。

「快收起来!侯夫人来了!」

我低声提醒,连忙将棋盘推了进去。

随后,梁晏纯提笔习字。

而我举着薄荷香,打着扇,一副尽心伺候的模样。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竹林的沙沙轻响。

刚刚我添好的茶水平静如镜,折射出窗外侯夫人的脸,带着审视的目光。

我不敢回头。

梁晏纯也屏息,写字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手中的薄荷香燃尽。

我开口道:

「小侯爷,今日的习字到时辰了,该读策论了。」

侯夫人就是在这时从身后走了出来。

她拿起小侯爷方才写的字,细细端详,皱起了眉:

「晏纯,你的心不静。」

梁晏纯立刻瑟缩了一下,连忙辩解:

「对不起母亲,许是……许是今日有些热,所以才,才……」

他话未说完,侯夫人利刃般的眼神就扫在了我身上。

我连忙跪地请罪:

「是奴婢的疏忽,不记得给小侯爷取冰,请夫人责罚。」

侯夫人未曾给我多余的一个眼神,只是瞥了一眼秦嬷嬷。

秦嬷嬷咳嗽一声,我便会意跟出去。

为着这点错,今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打。

两指宽的竹片打在小腿,生疼,却绝不会耽误做活伺候。

上一世这样的打,我挨过不少,本该麻木了。

可如今,随着秦嬷嬷的责打,我心中的思绪忽得乱了起来。

我脑中开始想起茶水中侯夫人的倒影,后怕在心底蔓延。

我第一次对梁晏纯怕侯夫人,有了些许理解。

为着梁晏纯读书,他的澹云斋,建在竹林之中,书房四面是窗,不可以有半点遮掩。

为的就是方便侯夫人随时探看。

不知何时,就有一双眼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静静盯着。

如躲在暗处狩猎的豹般,只待你露出些许的懈怠,便以雷霆之势冲出来咬住你的脖颈——!

这如何能不叫人害怕?

不过我虽共情,

但不多。

毕竟我带着梁晏纯玩闹,侯夫人若是发现了,最多申斥他几句,

可我,八成是连命都会丢。

十下竹板,很快打完。

我没有歇息的时间,即刻又回了书房伺候。

梁晏纯在侯夫人的监视下读着策论。

「大声些,将脊背挺直。」

「方才那篇策论已读过三遍了,背与我听听。」

「叫你背,不能只会背,说说你的见解。」

……

如此折腾到了用晚膳的时分,才停下。

可梁晏纯的噩梦还未停歇。

他被侯夫人逼着喝了三碗补脑的天麻枸杞鱼头汤。

喝到反胃时,居然还得附和着侯夫人的训话。

侯夫人说:

「别怪我逼你,这汤对身子大有好处,你如今不爱喝是没喝惯,既如此,多喝两碗便惯了。」

梁晏纯低头应:

「母亲为我好,我知道。」

侯夫人说:

「食不欲急,急则损脾。你吃这么快做什么?吃饭与读书一样,贪多贪快,便不能全然吸收。从吃饭就能看出,你平日里读书必然也是这副德行,要改,知道吗?」

梁晏纯点头:

「儿子受教。」

侯夫人又道:

「这桌上所有的菜,不论喜与不喜,都必须吃上三口,就如同你读书,方方面面的学识都得顾及到。」

梁晏纯木然夹了一块他厌恶的鱼:

「一切听母亲的。」

一餐饭,吃得是压抑非常。

从前,我听命效忠于侯夫人。

自是站在她的立场,觉着她一切都是为了小侯爷着想,我只要听吩咐做事,日后侯夫人定是会许我好处。

所以,我从未在意过梁晏纯的温良顺从之下,是日渐疯魔病态的心。

可现今,我换了效忠的主子,心态与身份的转变让我难以克制地心疼起了梁晏纯,再也不觉他矫情了。

他的确是锦衣玉食,可这些也成了桎梏他的枷锁。

餐后,侯夫人又陪读到亥时才离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澹云斋的一瞬,梁晏纯跌坐在椅上,长舒一口气。

他的面色看起来如常,可嘴唇早已有些发白。

我将早已备好的茶水端给他。

他却按住了我的手:

「不急。」

「今日是我乱说话,连累了你挨打。」

「这个药你拿去,仔细将淤青揉开,不出两日便也好了。」

一盒精致的药膏放在了我手心。

我识得,这是贵人才能用得起的万灵膏,小小一盒便要二十两银子。

想当初,我哥哥将我典出去的时候,开价才十五两。

这膏药,比我这条命都贵。

我微微有些红了眼。

见我如此,梁晏纯居然面露愧色:

「春絮你别哭,我保证,以后我定然多加注意,不叫你再受罚了。」

梁晏纯如今十六岁的身子里,装着二十一岁的灵魂,可他还是幼稚纯净得如孩童一般。

一双墨玉似的眼里,满是澄澈。

我瞧了,不由得内疚几分。

原本我对他全然只有利用之意,

当然,也还含着上一世他莫名其妙自焚从而连累了我的怨恨,

可交心后的相处,我倒对帮他生出了几分真心了。

6

母亲来时,我正在屋里上药。

用过了两日的万灵膏,我小腿的淤青已经快消了。

她一见桌上的药膏,眼睛忽的就亮了起来:

「春絮,你果真是得宠了,这样贵的药小侯爷居然也舍得给你用!」

她捧着药,满心满眼都是贪婪,连问一句我的伤势都懒得。

直道:

「这是好东西!你哥哥前日又叫赌坊那群腌臜货给打了,我拿回去给你哥哥用。」

我微笑着将药取了回来:

「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得宠?小侯爷只是怕我有伤伺候不周,因此允我用这药。」

「伤好后,这药自然是要还回去的,母亲别肖想了。」

她眉毛一竖,张口要骂,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转而换了一副讨好的表情和口吻:

「春絮啊,你瞧你如今算是半只脚踏上枝头了,可得帮衬帮衬家里呀。」

「你爹老了,又断了条腿,做不了活,你哥哥又只是个养马的马夫,没得油水,我也是个做粗使的,你弟弟还小,一家子就只有你有出息。」

「春絮,你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将我们调到这澹云斋来?」

闻言,我止不住讽笑。

同样的话,上一世母亲也找我说过。

那时我毫不犹豫拒了她。

我这一家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若强行帮衬,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我们家从祖爷爷辈就在侯府做活,像这样的家生奴,一般都是极得主家信任的,最差也能混个小管事。

可偏偏一家子好吃懒做,又蠢又贪,才沦落在外院马厩做粗使,父母和哥哥的月例加起来都没二两银子。

如今他们瞧着我在小侯爷身边做贴身丫鬟,一月便是三两银子,更别说衣料吃食的水平都要高上不少,还时不时有些主子的赏赐,

他们焉能不眼热?

上一世,我没给他们沾光的机会,母亲临死前还记恨着我。

现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想要攀龙附凤的机会,那我便给。

我既重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便要好好利用。

我记着,上一世,梁晏纯十七岁生辰那年,侯府好像出了什么变故。

也就是那时,侯夫人性情大变,对梁晏纯的逼迫更甚。

而梁晏纯十八岁第一次会试失利,侯夫人甚至疯魔到自残,放了一大碗血,逼梁晏纯喝下,要他发誓,下回一定进士及第。

我要弄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否则,难保梁晏纯这个单纯脆弱的小侯爷,不会又一次被他母亲逼疯。

因此,我需要有个人安插在侯夫人身边,时时探听消息。

母亲,不就是一个好人选吗?

我笑着:

「娘与女儿倒是心有灵犀了。」

「我如今在小侯爷身边做事,万事为小侯爷着想,正愁没有人帮我得宠呢。」

「只是,与其将你们调来澹云斋,娘不如去侯夫人院里,岂不是更体面?」

「而且,若娘在侯夫人面前得脸,届时也能在她面前吹吹风,早日让小侯爷收了我,岂不是好?」

母亲眼睛一转,舔舔嘴唇:

「是好,是好!到时你成姨娘,我便是半个主子娘了,再在夫人面前混个体面的管事婆子当,那咱家的好日子不是来了?」

母亲畅想得很好,但她心中还是打鼓:

「只是,我如何去得夫人院里?」

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附耳过来。

「我会绣好醒神的香囊,挂在小侯爷身上,届时再在书房摆弄好提神醒脑的花草。侯夫人心系小侯爷的一切,必然会过问,到时我便说是母亲教我用花草功效伺候主子,母亲对各类花卉香囊的研究远在我之上。」

「侯夫人苦于失眠许久,定会招母亲前去问话。届时,在侯夫人面前,您大展身手,将几盆安神的花草依着我教您的风水摆好,再献上一枚我制的香囊。只要侯夫人安睡一觉,这事想来也差不离了。」

母亲越听,眼眸越亮,连连叫好。

在来小侯爷这儿前,我是先在侯夫人院里伺候了两年。

这些小计谋,本是那时候我想着要为自己在夫人面前,博一个高等女使的地位用的。

不想上一世没用上,如今倒是便宜了母亲。

她依着我的话去做,果然调进了侯夫人院里侍弄花草,比从前轻松许多。

可她还是不知足,念着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又一次寻到我房中来:

「春絮,你是有本事的孩子,帮了娘,也顺道帮帮你哥哥吧。」

我早有准备,笑道:

「小侯爷平日里读书辛苦,哥哥最会玩了,若能从外头弄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儿,让小侯爷读书之余松快松开,他定是会念着我的好,多多赏赐,届时我将赏赐分哥哥一半。」

果然,话一出口,母亲拍着大腿:

「这简单!我回去就同你哥哥说!」

自那天以后,哥哥便从外头开始采买些新奇的小东西,九连环、七巧板、彩塑泥偶……

但最重要的,还有一样,民间小报。

那是民间私下刊印的,传播未经官方审查的消息,内容多见于宫廷秘闻、各地新闻、乃至于官员动态。

每每取这些玩意时,我还会多从哥哥那儿打探打探京中消息。

他这个人,旁的本事没有,但结交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的本事算是一等一的。

我给了他银钱,叫他打点好关系,终有一天我想派的上用场。

7

哥哥从外头带来的新奇小玩意,梁晏纯玩了两次便都腻了。

他本质就不是贪玩的性子,只是被压抑得太狠了,所以展现出了极大的玩心。

可那些玩物到手,他玩过后,也觉得不过尔尔。

反而是哥哥带来的民间小报,叫梁晏纯兴趣极大。

哪里发水患,哪里又有蝗灾,当地的百姓和官府如何应对?

哪个官僚强抢民女,家人却求告无门,司法方面有何漏洞?

……

这些东西,比他日日研习的四书五经,还有悬浮的名家策论,要有意思得多。

梁晏纯快沉迷我给他的民间小报了。

见状,我后脖颈发凉:

「小侯爷,虽说今日夫人回娘家参加筵席,晚上才回来,您想松快些也是应该的。」

「可等夫人回来,不论多晚,她必定也是要查问您今日功课的,您还是先应付了这些吧。」

我上前夺了他的小报。

梁晏纯难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日日习字,日日抄策论,那些玩意我上一世早背的滚瓜烂熟了,还有何必要做这许多的无用功!」

梁晏纯耍起了脾气。

他这样倒是比上一世带着温润面具的模样,要生动许多。

我没理会,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活计——剥笋。

抱怨着抱怨着,梁晏纯的目光突然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春絮,你陪了我这样久,想来写字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

梁晏纯藏不住事,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却想逗逗他:

「奴婢不会。」

梁晏纯俯身朝我靠近了些,挑挑眉:

「瞎说!我分明见你平日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学我写字。」

「想学写字,我亲自教你,如何?」

「只要……你帮我把这些个策论抄了!」

我摇摇头:

「不学,侯夫人说了,今日要给您做鲜笋炒肉,我的笋还有一箩筐没剥呢。」

梁晏纯急了,把我摁在了书桌上,不由分说地将笔塞进了我手里:

「你只管写,那笋我替你剥!」

我轻笑一声,活计总算撇出去了。

也不再矫情,认真握起了笔。

这是我第一次握笔,可是我看了千百遍,练习了千百遍,也幻想了千百遍,

一下笔,便如有神通般,写出的字与梁晏纯的居然有四五分相像。

见状,梁晏纯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你果然是个有天资的!」

他兴致勃勃握起了我的手,教我如何行笔,如何用力,如何藏锋。

不过三炷香时间,我的字与梁晏纯的就有了七八分像了。

他啧啧惊叹于我的悟性:

「春絮,你若是男子,说不准真能科考,有些许成就。」

我若为男子……

这话在心底默念一遍,我就即刻摇了头,

用不着成为男子,我是女子也一定会有一番天地的。

世人皆说女子不能读书习字,可现今我做起来并不比旁人差。

我只是缺个机会。

世道不给我机会,我便自己谋机会。

我看着梁晏纯那头边读着小报,边笨拙地剥笋,

心底轻笑——

读书习字的机会,小侯爷这不就给了我吗?

也不枉费我前些日子在他面前惺惺作态,随时随地沾了茶水练字。

梁晏纯全然沉浸其中了,我却不敢真放松,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唤他将小报收起。

果然,时间掐得准。

在我们将将回到日常状态没多久,平静的茶水,又一次倒映出了侯夫人的脸。

她又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立在窗外审视着。

我和梁晏纯只是佯装不知。

平日里,侯夫人看片刻,抓不住错漏也就罢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在窗外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像是非要找到错不可。

终于,梁晏纯坚持不住,撂了笔:

「春絮,今日功课全完成了,歇了吧?」

我福身应是。

准备收拾书桌的手还未伸出去,侯夫人的声音从身后窗子传来:

「功课做完了,就不知多温习温习?」

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冰凉骇人。

踱步进来后,又将梁晏纯今日所有的策论和字帖全都拿来细细查看。

几乎是鸡蛋里挑骨头般,将他的功课批得一无是处。

最后,侯夫人下令:

「从今日起,你晚上休息的时间再少一个时辰。」

「还有一年多便要会试了,该竭尽全力才是。」

话音落,我对上梁晏纯的眼,

他目不聚焦,险些要被绝望淹没了。

8

侯夫人很是不对劲。

她赴宴回来,对着梁晏纯一副吃了火药的模样,定然是宴席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我便偷偷寻了母亲,让她打探打探。

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嘴都严实,母亲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她来到我房中,一副神神秘秘地模样:

「我全都打听来了!可有个大秘密咧!」

「这侯夫人娘家不是华国公府吗,可她不是华国公的亲女儿!」

母亲这一开口,连我都吓了一跳。

主家的这等密辛,饶是我上辈子在小侯爷身边伺候了五年都没听闻过。

「这还是我从一个早离了华国公府的老嬷嬷口中套来的。」

「当年,国公爷发妻为生女难产而亡,产房乱作一团,府内的接生婆为了叫自己孙女享福,将婴孩掉包了。」

「等国公府发觉,两个女孩已经长到了十岁,再过几年,都快到议亲的年纪了。」

「国公爷将真女儿认回来了,可又不愿浪费了自己这些年认真教养的假女儿,干脆把那个假的也将错就错认作女儿,从国公府出嫁。」

「咱们这位侯夫人,就是那个假的!」

「自从她鸠占鹊巢的身份被识破,她在国公府就不受待见了,哪怕是下人仆役也能暗地里踩上她两脚。」

「前些日子,回娘家吃席,估计又是受了挤兑,这才回来找小侯爷撒气。」

我微张着嘴,怔怔听母亲说完了这些高门秘事。

之后,又找哥哥出去打听了一番。

结合着这些日子我刻意留意着侯夫人与梁晏纯说话,总算是勉强摸清了缘由。

原来,在我们这些侯府的家生奴眼中,侯爷和侯夫人,就已经是高不可攀的贵人了。

可是,在真正的高门世家面前,我们这个易安侯府是个破落户。

易安一脉,祖上本是异姓王爵,显赫一时。

但坏在子孙不茂,资质平庸,加之降等袭爵制,代代降爵,到了侯爷这一代,已经连降两级了。

如今的梁晏纯,大伙儿虽尊称他一句「小侯爷」,可若没功名政绩申请「停降」,等侯爷过世,他能承袭的只是伯爵。

自小被华国公府养得心高气傲的侯夫人,如何肯看自己步步落魄下去?

她被华国公府像丢垃圾般,拿去填了与易安一脉早年还未落魄时定下的婚约,嫁了这个平庸无用,喜欢处处寻花问柳的夫君。

夫君不可靠,她便将逆天改命的心思,全压在了儿子身上。

她要将她的儿子,教养成人人艳羡的状元。

她要所有高门世家的人,都高看一眼她这个状元母亲。

她要朝看不上她的华国公府所有人证明,她优秀,她配做华国公的女儿。

侯夫人的野心,终究是逼疯了梁晏纯。

……

我弄明白了,这些年侯夫人为何对梁晏纯逼迫甚严,

可我还没搞明白,上一世侯夫人怎么就在梁晏纯十七岁生辰之后,突然性情大变。

肯定不只是受了华国公府的气这样简单,毕竟这些气她早受过了二十多年,

一定还有旁的什么原因……

我这头想得出神,

梁晏纯那头已经完成了今日的功课。

他忐忑地等侯夫人检查。

片刻后,侯夫人满意点头,破天荒地开口:

「晏纯,还有一月便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往年这个时候,你父亲都会回来的。」

「今年,等他回来,咱们一家子去踏秋吧?」

「听闻京郊宏兴庄的枫叶开得极好,庄子的嫩羊肉也是一绝,京中许多王公子弟都去过,坐在枫树下饮酒吃肉,也算是一桩妙事,如何?」

侯夫人微笑说着,此刻难得有了些慈母的模样。

她对梁晏纯向来严苛,从不许他松快玩乐。

但除了有个情况例外,那便是梁晏纯的生辰。

在他生辰这天,侯夫人还是会为他安排操持。

而向来不着家的侯爷也会回府,尽可能地给梁晏纯营造一个一家和乐的景象。

上一世的梁晏纯听见这话,欣喜异常。

可现今,他却弯腰拱手:

「母亲不必费心,儿子还有一年就会试了,不宜浪费时间,今年生辰便不过了吧。」

闻言,侯夫人皱眉不悦:

「你的生辰,便也是母亲的受难日。」

「我多年前拼着半条命将你生下,现今又费心费力替你操持,你说不过生辰便不过?你这是不孝!」

硕大的一顶帽子压在梁晏纯头上,几乎叫他承受不住。

梁晏纯抿唇,将腰弯得更深:

「儿子不敢,一切听母亲安排。」

侯夫人被梁晏纯这么一闹,方才慈母的些许影子也没了。

又大肆指责了梁晏纯许久,才愤然离去。

看着侯夫人的背影,我叹息一声。

我明白梁晏纯为何不想过生辰。

上一世,这段时间,于他而言,实在不算好过。

原本梁晏纯是很喜欢过生辰的,毕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放松。

为了那次十七岁的生辰,他早早把功课压在前头做完,每天硬生生又少睡了一个时辰。

可临近出发去宏兴庄时,侯夫人以他玩心太重,敷衍功课为由,不许他去了。

哪怕梁晏纯认罚,愿意回来后加倍补习。

可侯夫人还是斥责他。

当日之言,如利刃一般,几乎贯穿了十七岁的梁晏纯最后一丝纯真。

侯夫人说:

「原本我就没打算给你大操大办生辰,说要去宏兴庄,也不过是测试你是否将心放在了科考上。」

「如今看来,你没有通过测验。」

「至于你父亲,我也修书一封,叫他不必回来了,这样没出息的儿子,想来他也是不愿见的。」

从那以后,梁晏纯再也没过过生辰。

也再也没有见过他父亲。

……

父亲?

侯爷?

我脑中似乎有什么关节突然被打开了。

立刻,我转身去了外院找哥哥,要他帮我探听侯爷近来是否回京,安置在何处。

早几月,哥哥将京中的乞丐力工、走街串巷的小贩、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全打点好了。

现今我一提,他跑出去打探,几经辗转还真找到了线索。

我揣着消息回到澹云斋,看着梁晏纯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纠结犹豫着。

「怎么了,春絮?你脸色不好,是出什么事了?」

梁晏纯一脸关切。

我叹息一声,心道,他总该长大的。

于是将消息告知:

「我这些日子总觉得事有蹊跷,叫哥哥去探消息,得知侯爷已经回京了。」

「只是染病了,所以才在京郊的庄子养着,未能回府。」

这消息惊得梁晏纯抖了抖:

「所以上一世是因为这个,母亲才爽约了我的生辰?母亲为何不直接同我说?我又不是那狼心狗肺的,父亲染病了还闹着要过生辰。」

我抿抿嘴,有些难以启齿:

「侯夫人许是怕这消息影响了你科考,毕竟侯爷这病得的不光彩,是……花柳病。」

梁晏纯瞳孔紧缩,满脸不可置信。

易安侯风流之名远扬,这些年游山玩水,喝酒狎妓,几乎每个州郡有名的青楼乐馆都留下了他的词句。

万花丛中过,怎么可能片叶不沾身?

花柳病一沾染上,便是药石无医,寿数极速缩短。

侯爷若是在梁晏纯科考前去世,易安侯府的爵位就得再降一级,变为易安伯府。

彼时,就算梁晏纯再考上了功名,「复爵」的难度,远比「停降」大多了,那需得有名垂千古的功绩。

侯夫人不敢赌。

所以才瞒下消息,拼了命地要逼梁晏纯一次中榜,以此确保在他父亲去世前,保住侯爵的爵位。

可是上一世的梁晏纯心智软弱,被侯夫人这么一逼,他十八岁的第一次会试落榜了。

于是侯夫人变本加厉,又割肉放血……

侯夫人对梁晏纯的逼迫,是步步加强,逐渐疯狂的。

这背后的推手,应该就是侯爷命不久矣。

「我要去瞧瞧父亲。」

梁晏纯突然腾地站起身,就往外冲。

我费力将他拦下:

「你别急,上一世,直到你二十一岁高中会元,都没传来侯爷的死讯,想来如今他状况还好,咱们徐徐图之。」

「你若是突然跑出去,侯夫人知道了,可得多派人盯着你了,往后若再想做什么便难了。」

「小侯爷,您如今要做的,便是铆足劲在一年后的会试中榜,到时自有机会和侯爷相见。」

我好言好语劝慰着,总算安抚住了梁晏纯。

9

得知了这许多上一世被瞒得严严实实的秘事,

梁晏纯面对侯夫人的逼迫,居然没有先前的反感和叛逆。

他好像兀然就长大了。

懂了母亲的不得已和焦虑,

也懂了他要肩负的家族责任,

但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科举做官的意义。

我每月托哥哥从外头带来的民间小报中,写满了民间疾苦、朝堂纷争。

这些,是上一世梁晏纯从未见识过的。

他一直是被侯夫人娇养着,悬浮于世。

他以为,世间最苦的事,莫过于如他那般,没有自由,被人监视。

可后来,为了逃开功课喘口气,他愿意同我交换,他做我的活计,换我替他抄策论习字。

这样交换了许久,他才知道,

原来剥笋会将指甲劈烂,原来冬日浣衣井水能将手冰出冻疮,原来制作他爱喝的菊花茶有这样多繁琐的步骤……

可是,民间小报中所描绘的底层劳苦百姓过的日子,比我还要苦上千倍万倍。

毕竟,他们过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

看多了,读多了,梁晏纯这个至纯至善之人,终于决定——

以圣贤心为舟楫,渡苍生于水火。

这个想法,看似天真又理想主义。

可偏是符合梁晏纯的心性。

梁晏纯终于蜕变,不再是上一世那个被母亲逼着朝前走的少年了。

而我,也在这一年,利用着梁晏纯偶尔想偷懒的时间,在替他抄写策论时,争分夺秒地学着这些东西。

从前,我只是在马厩长大的小丫鬟,后来想法子去了侯夫人院里,又来了澹云斋,

看似步步高升,可还是围着侯府打转,眼界仅限于此。

上一世,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小侯爷的姨娘,做这侯府的半个主子。

但识字读书看报这段时日,我耳濡目染,不禁将视野放的更高,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地放眼到了朝堂之上。

如今,皇帝年迈,两位皇子夺太子之位。

一位是庶长子立王,背靠继皇后,年三十正当壮年,富有才干,颇得人望。

另一位是先皇后的嫡幼子,天资聪颖,年仅五岁便惊才绝艳,身后还有他嫡亲姐姐大公主和外公镇国将军的支持。

两方争得有来有回,僵持了一年,还未分胜负。

我从上一世重生而来,知道他们如此僵持局势,还得持续好多年。

毕竟,我和梁晏纯死的时候,太子之位还未落定。

我私心里,是希望大公主扶持幼弟上位的。

在小报中,我瞧见了她的政绩。

大公主在京中开办女学,允许世家小姐聚集于此读书论政,又从中选出佼佼者招入麾下,参政议政。

小皇子年幼,他若上位,免不得倚靠姐姐辅国。

以我朝这位大公主的才干,焉知她不会是第二个武皇?

人人都道女子参政是「牝鸡司晨」,武皇是祸乱朝纲的「妖后祸水」。

可是,她们只是将千年来隶属于男人读书参政的权利,分给女人,何错之有?

哪怕为着这光明正大读书的理由,我也要尽己所能,帮大公主一把。

上一世,我和梁晏纯死的时候,正是太子之争的关键之期。

彼时,梁晏纯刚中会元,他又是三朝元老华国公的外孙,成了京中瞩目的英才。

两方皇子势力都想将其招致麾下。

可华国公年事已高,家中子侄都平庸,只剩他一人勉力支撑着偌大的国公府。

好不容易出了梁晏纯这么个前途有望的外孙,他不愿放外孙出去争权夺利,急急将梁晏纯与自己嫡亲孙女定下了婚约,要将他绑在华国公府。

而侯夫人也是乐意,这在她看来,是父亲终于认可了自己,自己在华国公府总算是有了立锥之地。

华国公明哲保身,带着家族在党争中神隐。

他这个三朝元老的老贵族不下场,连带着大半贵族都保持观望态度,也就致使这场太子之争打成了持久的拉锯战。

若我将梁晏纯这个决定因素推到大公主那边,是否天平就会被打破?

读书看报这段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庄子》言:「飓风起于萍末」。

同样的,我看似只是一个落魄侯府的小丫鬟,

可我这一小小石子,投入太子之争,未必不能激起千层浪。

梁晏纯会试当天,侯夫人整装待发,带着半个侯府的人,浩浩荡荡送他去贡院。

我亦在其列。

贡院门口,侯夫人还在给梁晏纯施压,说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之类的话。

梁晏纯都低头应是。

临进考场前,他兀然回首,就这么站在暖冬的阳光下轻轻一笑,眼中是志在必得。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笑是冲着侯夫人,

可我站在侯夫人身后却看出了,他这笑是冲我。

冬日的阳光,弥足珍贵,

可却远不及此刻少年眼中的光芒闪耀。

那样亮眼又澄澈的光芒,险些将我早已下定的决心,晃得动摇起来。

我不禁想起了过去这一年和梁晏纯的朝夕相处,他纯净自然得如一块未被雕琢过的玉,毫无杂质又温润澄澈。

自从他慢慢懂了民间疾苦后,又多了几分坚毅,仿佛越发耀眼了。

我这样从小在泥泞里打滚长大的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人和事,很难不被梁晏纯吸引。

说在这朝夕相处间,我从未对他动过心,是假话。

我真的,要将自己动心之人,推给旁人吗?

因着这一分动摇,在侯夫人带着全侯府上下为梁晏纯祈福时,我出了差错。

只是因为我手抖,抖落了香灰,被侯夫人斥责冲撞神灵,是为不吉。

当着满院子奴仆的面,她命人将我摁在神像前责打。

又是那两指宽的竹条,打在小腿,足足三十下,打得一双腿淤青发黑。

也正是在这一下一下责打的疼痛中,我又重新稳住了自己的心。

梁晏纯是天上月,是云中鹤,是昆仑玉,

是永远也不会属于我的。

我若头脑发昏留在他身边,只能做个姨娘。

这个身份,可以是半个主子,也可以是半个奴才。

生死不由命,而由主家说了算。

这一年多,我读了千百卷书,早已将心读野了。

受制于人的奴仆生活,我不甘心过。

于是,我想着办法,偷溜出侯府,走到了京中女学门口,

敲响了门。

10

杏榜放榜那日,不出所料,梁晏纯又是高中会元。

一切,与上一世的走向一样。

侯夫人欢喜疯了,就要回娘家给梁晏纯定亲。

却被梁晏纯拦住。

他说,一切等殿试过后,真的取得了进士之名也不迟。

梁晏纯如今不一样了,是能给侯夫人带来脸面和骄傲的宝贝疙瘩。

对他的话,侯夫人自然无有不依。

她也想,等儿子成了状元再回娘家,岂不是更扬眉吐气?

这婚事拖着拖着,便拖过了殿试,亦拖过了进士放榜。

梁晏纯没考上状元。

他太过年轻,年仅十八,再天赋异禀也缺少了历练经验。

最终,梁晏纯得了个一甲第三的探花之名。

为着这事,侯夫人很是不满。

但她也不敢再如从前般对梁晏纯大呼小喝,只是淡淡道:

「晏纯,你此番未能考取状元之名,定然有平日偷懒,不听我教导的缘故在。」

「不过,既已尘埃落定,多说也无用。」

「你起点不高,说明你天资不足,凭你自个儿在官场定然是寸步难行。早日与你表妹订婚,她身后是一整个华国公府,借着他们的力量,你才能早日站稳脚跟,明白吗?」

哪怕重生以后,梁晏纯也从未和侯夫人顶撞过。

因为他自知没有本钱。

可如今,他已有功名,说话也硬气了起来。

他皱着眉,直言:

「儿子不需要倚靠婚事为日后做官铺路。」

「况且,我如今年纪还小,不必急着成家。」

说完,他没给侯夫人反应的时间,就拂袖而去。

自从梁晏纯功名落定,他整个人在侯府都不再畏缩了。

他开始表露出自己的脾气。

可是,没用。

侯夫人认定的亲事,怎么能叫梁晏纯轻易逃过去?

况且,侯爷身子不好,随时可能去了。

侯夫人怕梁晏纯因此又要守三年孝,白白将这门好亲事拖黄了。

这些日子,侯夫人拼了命的撮合,梁晏纯就想着法避开。

但躲到了今年进士的曲江游宴,他便是避不开了。

那是新科进士的荣耀庆典,也是京城贵族官场交流的盛会。

不少达官贵人,会借此来物色女婿。

届时宴会上,侯夫人定是会推着梁晏纯与华国公府的小姐相看的,然后趁热打铁,定下婚来。

为着这早已能遇见的未来,梁晏纯愁绪满怀,居然喝起了酒:

「春絮,不是说我考取了功名,便可以随心所欲了吗?」

「为何我如今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我不想娶什么表妹!」

梁晏纯酒量不好,一杯下肚便已微醺。

他皱着鼻子转向我,语气竟有些撒娇:

「春絮,你当日承诺,说会帮我的。」

「现在到了你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兀然被梁晏纯提起婚事,还有当日诺言,我有些心虚,撇开了眼。

何止是侯夫人想利用梁晏纯的婚事?

就连我也早已下定了决心……

我含糊着:「这事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婢如何能帮您?」

「你能!」

梁晏纯猛然握住了我的手:

「春絮,只要你一句话,说你愿意等我,我便豁出去与母亲抗衡。」

「届时,我定会努力做官,博出政绩来,到时便是母亲也奈何不了我。」

「我会娶你为妻,为你争得诰命。」

「只是,可能需要你等我个三年五载。」

「春絮,你愿意吗?」

这一番表白,来得突然。

可又有迹可循。

重生后,整整两年的陪伴,相互鼓励,无数次的谈心……

我为梁晏纯心动,他又何尝不是?

我俩一同重生而来,拥有着同一桩秘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类,彼此的依靠。

如今,

梁晏纯定定看向我,真挚的目光,险些叫我招架不住。

他方才说……

不是姨娘?不是妾?

而是要娶我做妻?

梁晏纯这段时日的硬气,死活不愿意娶华国公府的小姐,是为了留着正妻的名分给我?

这怎么可能?

我恍惚间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惊得头脑发晕,脸颊发烫。

明明未喝酒,却如醉了般。

可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

我扯出一抹笑问道:

「小侯爷说要娶我,总不能是瞎说一句,您想好了如何抗衡侯夫人?」

梁晏纯眼中漏出迷惘之色,许久之后,他晃晃已经喝醉了的混沌的脑袋:

「我可以申请调离京城,带你一起走,母亲便管不着了。」

说完,他朝我痴痴笑着。

我叹息一声,这竟也算是法子?

11

新科进士的曲江游宴开始,为期三日。

皇帝身子不济,只在宴席开始时草草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

而剩下的这三日,便是两方皇子势力开始争夺新鲜血液的角逐了。

或联姻,或许权,或诱利……

长公主和立王相互较量,将曲江游宴变成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可梁晏纯却浑然不觉其中的厉害,他像是真来宴席吃喝赏景般。

他自觉外派的想法行得通,打算等游宴结束,便请旨外放,远离夺嫡之事,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这段日子,他也总是朝我确定心意,要我答允与他一起离开。

为此,他还特意放了我的身契,销了我的奴籍,以表诚心

只是,我始终没有松口。

曲江游宴的最后一日,按往常惯例,是未婚男女的相看日。

女子将写有闺名的木槿花放于荷叶,顺流而下。男子捞花后,在柳枝上同样刻名,穿花送回。女子将其插于发髻,则为定情,昭告众人。

这一天,侯夫人也定了个湖畔游船,押着梁晏纯与华国公府小姐相看,甚至将柳枝和花儿,都给他们准备好了。

可偏偏梁晏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游船上跑了下来。

独自一人泛舟进了荷塘中央。

所有人都不懂梁晏纯这是作甚。

他们不知道,我也将名字刻在了花上。

就在梁晏纯相看时,我隔着游船的窗子,当着他的面,丢进了荷塘中。

梁晏纯此番,就是去寻我的那朵儿花了。

他以为,只要他找着了花,我就会允了他。

站在岸边的我,看着淹没在层层叠叠荷叶中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拳头。

指甲嵌进肉中,生疼。

可我不得不这样做。

……

傍晚,天色将沉。

岸边忽得喧闹起来,有侍女侍卫称,平嘉郡主不见了。

于是,大公主派了好多人,声势浩大地去寻。

平嘉郡主,是大公主的独女,年十七,未许人家,一直跟着母亲学习政事,颇有大公主雷厉风行的气度。

京中女学,如今就在她的管理之下,欣欣向荣。

在我眼中,她是天仙般的人物,秀外慧中、高雅机敏,合该配这世间最好的男儿郎。

梁晏纯就是我心中顶好的人儿了。

他才学斐然,年仅十八便高中探花,便是放在我朝历史中都是佼佼者。

再者,他性情温良,纯善正直,不含一丝杂质。

虽然,他有些懦弱,因为被保护的太好,总是显得缺心眼。

可是过日子的夫妻不就该互补吗?

平嘉郡主已然是个有主意的、强势的女子,自然该配个性子软和些的驸马。

而梁晏纯,也该有个人替他掌舵,撑着。

那日去女学,我运气好,见着了平嘉郡主。

除了将我对朝局的认识,心中的算计,尽数同她说了,

还如此这般,大肆将梁晏纯夸赞成了世间绝无仅有的好男儿。

闻言,平嘉郡主似笑非笑:

「你将他描绘得千好万好,可我却觉着他不过如此。」

「八成,是你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我怔愣了许久,才轻声道:

「是与不是,都不要紧。」

「我不与他在一起,能得自由,他能得官场助力,大公主也能得一份夺嫡的机会。」

「在这份三赢面前,我这点子情爱,算什么?」

……

回忆,被声声吸气声打断。

曲江游宴上所有人,都瞧见了,远远的有小舟划来。

舟上共游的,便是梁晏纯和平嘉郡主,他们以极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半躺在舟中。

而平嘉郡主发间,插着木槿花和柳枝。

舟还未靠岸,岸边已经议论纷纷。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夕阳残影下的二人,心止不住痛起来。

几乎是心有灵犀般,在我蹙眉的一瞬间,梁晏纯挣扎着从舟上坐起,越过层层人群,看向了我。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我没能克制住情绪,红了眼眶。

我不敢叫梁晏纯看见,几乎是逃一般转身离去。

梁晏纯似乎想追,可舟还未靠岸,他踉跄着爬起来,可舟晃起来又将他晃倒。

一切,都显得这么无能为力。

我回到了侯府,在侯府门口,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了情绪。

我没时间伤春悲秋了。

这个局才完成了一半,还有另一半等着我去做。

12

我去到了母亲房中,将在曲江游宴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这些日子,母亲都因为侯夫人许了我姨娘的身份而开心。

骤然听见横生变故,梁晏纯只怕要尚郡主,她慌了。

我抽噎着:

「自古以来,尚皇室女子,不论驸马郡马,都不得纳妾。平嘉郡主又是那样厉害的性子,她定不可能容我。」

母亲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

她恨铁不成钢:

「本已经落定的事情,你跟去游宴,也不知看着小侯爷,咱家到手的富贵全让你给作没了!」

我忍着痛,开口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

「都是我没用。」

「可是娘,咱不能认命啊!你在侯夫人身边也侍奉了两年,你得想法子,让侯夫人拒了这亲事才是啊!」

「只要小侯爷娶的是华国公府的小姐,那我就还有做姨娘的希望,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情绪平复了些:

「呵,你说的轻巧,我一个下人婆子,侯夫人哪里会听我的?」

我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不必母亲说什么,只需要您按我的法子,重新将侯夫人院中房里的花草摆弄一遍就够了。」

「还有,叫哥哥贿赂京中茶馆戏院,这些日子就演《裴巽剥皮记》、《江斅辞婚信》、《梁邦瑞之死》。这几个戏轮换着演,不要停歇。」

母亲闻言,面露疑惑之色。

「娘不必知道缘由,按我说的去做就是,我比您还想做这飞上枝头的凤凰呢!」

说着,我眼中露出贪婪与野心,让母亲信了我。

她赶着回去摆弄花草、嘱托我哥哥干事。

看着她的背影,我渐渐冷下了脸。

我让她摆弄的花草阵仗,是叫人焦虑多梦的。出了梁晏纯这档子事,侯夫人必定着急上火,我要让母亲再多添几分火。

而让哥哥去点的,全是驸马悲惨遭遇的戏,或腰斩灭族,或驱之如奴,或剥皮凌辱……每一个都会叫侯夫人崩溃。

只要她崩溃,必然会求到华国公府去。

届时,华国公也绝不会放任梁晏纯这个全族唯一的希望,断送在郡马这个没前途的位置上。

况且,一旦梁晏纯成了郡马,焉知不会带着整个家族一齐归属了大公主阵营。

纵观全朝,能和大公主相抗衡的,只有立王了。

如何逼华国公倒向立王,如何利用这场婚事搅弄朝局,如何从中操盘获利……

凡此种种,大公主和平嘉郡主,自会料理。

而我要担心的是,

如何在梁晏纯那儿瞒天过海。

入夜,梁晏纯从曲江游宴回来,就被侯夫人拎去祠堂动了家法。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侯夫人虽对梁晏纯严苛,但从未打过他。

就连气极了,也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逼迫他。

可这回,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平嘉郡主私定终生,还撂下了华国公府的小姐。

仅半日的时间,京城各类传闻已经满天飞了。

不少都传,平嘉郡主消失的那个下午,是和梁晏纯在荷花丛中翻云覆雨了。

平嘉郡主虽性子厉害,但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干净,如今与梁晏纯不清不楚地共处一舟一下午,他定是要负责的。

侯夫人筹谋多年的计划,一朝破产,她恨不得打死这个不听话的不孝子。

梁晏纯挨了十下板子,走动不得,是被小厮抬回澹云斋的。

一入屋,他便遣人来寻我。

我寻了借口推辞。

一次不去,便遣人来寻两次。

第二次还不去,我没料想到,梁晏纯竟然会拖着伤,命人将他架着一瘸一拐走到我屋外。

「春絮。」

梁晏纯的声音虚弱沙哑。

听得我心中一紧,止不住发疼。

「春絮,你听我和你解释。」

梁晏纯将小厮撇开了,就这么站在窗前,撑着窗:

「我今日是想去寻你的木槿花,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负你。」

「可是,入了荷花深处,我也不知怎么,就头脑发昏,晕了过去。」

「再醒来,便和平嘉郡主共处一舟了。」

「我是叫她算计了,她以此逼迫我成婚,我是不愿的!」

「春絮,你信我。」

梁晏纯的声音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

我终于是忍不住开了窗。

月光下,梁晏纯面色惨白,身上还有浓重的药味,好不可怜。

我叹息一声:

「是否是算计,又有何关系?」

「反正如今你只能与她成婚了,不是吗?」

梁晏纯急了,攥住我的手腕:

「不是的,不是的!」

「春絮,母亲说了,她会去求外祖帮我的,我不会娶平嘉郡主。」

我苦笑:

「华国公帮你,那你欠了他的人情,不就得娶了他的孙女吗?」

「不论如何,你身边妻子的位置,都不会是我的。」

一滴泪,落了下来,滴在梁晏纯手背。

他蹙紧的眉头满是疼惜:

「让我外祖帮我,只是权宜之计,他不比平嘉郡主,与我有着亲戚之情。」

「大不了等事情了结,我再多多许以利益,帮衬华国公府的兄弟叔侄,以此换一个婚姻自由,何尝不可?」

「春絮,我总是会想尽办法,绝不负你。」

「你……多信我几分,可好?」

梁晏纯眼中纯粹的情义,晃了我的眼。

我勉强笑笑,像是自欺欺人般,借着月光,拿出了藏在怀里许久的婚书:

「不论最终能否如愿,你这般说了,就不辜负我陪你这两年。」

「这方婚书,就当你留我一个保证,一个念想,好不好?」

梁晏纯伸手摩挲着上头的烫金字样——

「星河为证,日月同鉴,此生不负相知意」,

良久,他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郑重又认真。

可在梁晏纯离去后,我看着那红彤彤的婚书,

犹豫许久,还是揭下了上头覆着的,写着「春絮」二字的薄纸片,

漏出的字,是「平嘉」。

13

为着梁晏纯的婚事,华国公不再保持中立,而是倒向了立王。

他是老派贵族,决不能接受大公主这般女子掌权的「牝鸡司晨」之行,

更不能接受全家最有前途的孩子,被平嘉郡主一介女子踩在头上。

华国公这个砝码太重,一倒向立王,京中维持许久的平衡,骤然间被打破了。

许多保持中立的贵族,开始见风使舵,蠢蠢欲动,追随着华国公也倒向了立王。

就在这关键之时,大公主进宫求亲,求到了陛下面前。

声称平嘉郡主和梁晏纯,两心相悦,求陛下赐婚成全。

至于这婚有没有求来,外头人都不知晓。

只听闻大公主带着驸马和平嘉郡主入宫了。

一天一夜,都没出来。

彼时,京城已然暗潮汹涌起来。

所有观望的中立派,还有不怎么坚定的立王党,都伺机而动。

立王试图进宫面见皇帝,可却被「皇帝身子不适」为由,拒之门外。

他又想寻皇后打探消息,可送进宫去的书信,都石沉大海。

越是毫无动静,立王的心便越焦躁。

待到三日后,赐婚的圣旨送到易安侯府时,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不!不可能!」

梁晏纯跪在地上,听着来宣旨的内官,一字一句宣告着他的「死刑」,他满脸不可置信。

「母亲,你说外祖会帮我的!」

梁晏纯急急拽住身侧的侯夫人。

可侯夫人显然也没料想事情会这般急转直下。

她又多日被这事扰得神思倦怠,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内官没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直言下了陛下的第二道命令:

「陛下感念平嘉郡主这段时日伺候于病榻前的孝心,特赐大公主从前居住的澄华宫,用于郡主婚礼。」

「订婚于本月二十八举行,婚期为三月后,一切由皇家操办,请小侯爷即刻入宫备婚。」

闻言,侯夫人猛然抬头,瞪大了双眸。

万般不愿,可他们母子二人也只能叩头谢恩。

在起身前,梁晏纯还想最后挣扎一分,开口对内官问询:

「我可否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却被拒了。

内官笑着,语气却不容拒绝:

「小侯爷别耽误时辰,宫里什么都不缺。」

梁晏纯抖了抖,认命起身,跟上了内官。

踏过门槛时,他身形一颤,似想回头。

可最终,他还是不敢回头看我一眼。

14

梁晏纯和平嘉郡主的订婚宴,很快就在宫中办起。

据称,是为了给老皇帝冲喜,办得格外隆重热闹。

可这落在外头眼中,便是大公主得势的信号。

与此同时,关于华国公的传言满天飞。

茶馆戏社,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

称华国公其实是大公主党,他此番倒向立王,不过是为了悄然摸清立王的底牌,再借力瓦解其势力,和外孙打个里应外合。

前段时日,我让母亲给侯夫人献策,让她送礼。

侯夫人为了梁晏纯,听了母亲一言。

几乎拿出了易安侯府所有家底,挨个给立王麾下的家族送礼讨好,希望他们能出一份力。

这个美差,有不少是我那个哥哥做的。

如今的局势不明,侯夫人先前的送礼的举动,似乎也印证了她试图瓦解立王势力的传言。

侯夫人做的任何事,在外人看来,都是华国公授意。

立王与华国公,就此开始生了嫌隙。

华国公是聪明人,明白事到如今,及时抽身,放弃梁晏纯才是上策。

可是,追随他倒向立王的一大批贵族不依。

当初他们为了入伙,朝立王表忠心,早已将大半家族都捆在了立王一方,若要抽身,损失太大。

况且,此刻抽身,大公主若得势夺嫡,未必能容得下他们。

于是,华国公被架起来了。

他必须要成为反大公主的出头鸟。

帮着立王夺嫡,将全家唯一一个有希望的外孙从大公主手中夺出来,成了华国公唯一的出路。

况且,他还是贪心,忍不住去赌那个万一。

万一立王成功了,他就是头号功臣,华国公府的势力必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能权倾朝野。

因此,当梁晏纯和平嘉郡主大婚的当天,

年逾七十的华国公,居然成了立王逼宫的头号反贼。

他一身戎装,穿戴起了早年间皇帝亲赏的赤金铠甲,打头阵冲进了宫中。

宫中办着平嘉郡主的婚事,安防确实较平日里松懈许多,加之有继皇后做内应,一路上畅通无阻。

可是,也不该如此轻易,几乎是长驱直入般,就闯进了皇帝的寝宫。

饶是察觉到了不对,立王也顾不上太多。

他冲到书房,拿出圣旨绢帛,逼迫着老皇帝写下立嗣诏书。

老皇帝本就因参加平嘉郡主的婚礼,被继皇后哄着喝了两杯酒,神志不清。

此刻被逼迫一番,呕了起来,更加虚弱。

可立王此刻不顾老皇帝身体,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君臣父子、礼仪孝道都成了狗屁。

老皇帝不写,他手中的剑就这么扎在了老皇帝的腿根。

阴鸷的威胁在老皇帝耳边低语:

「父皇,别吃苦头。」

「只要您写了,我定尊您为太上皇,让您颐养天年。」

大公主和驸马,就是此刻带着禁军杀了进来。

她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要即刻杀了立王。

被立王威逼的老皇帝,也下令斩逆贼。

双方酣战不休,焦灼异常。

可渐渐,立王落了下风。

大公主怎么可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一切不过是她瓮中捉鳖的局,她早已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兵力,

立王落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本来,这场大战,少说也要斗上一天一夜。

可仅用了不到半日,便了结了。

原因是,华国公兀然反水了。

厮杀中,他突然看见,在大公主身后,忽地冒出的梁晏纯。

那个穿着喜服,一身通红,站在尸山人海中的小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梁晏纯从不敢信,外祖说帮他,居然是做反贼。

他沉浸在自己悲痛的情绪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只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

拉弓的人,是他新婚的妻子,平嘉郡主。

华国公瞳孔紧缩,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梁晏纯这个火种,若梁晏纯死了,一切都白费了。

于是,他即刻调转剑尖,从立王身后刺去。

15

华国公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见风使舵。

可最终,还是识时务,没有负隅顽抗,保下了一整个家族的性命。

华国公,功过相抵,只被降爵,从国公之尊降为伯爵,家中的半数家产充公变卖。

在他过世后,他的后代,还能再承袭两代爵位,享俸禄荫封,已然是圣上仁德,念旧开恩了。

只是这些,全是封闭在宫内的消息。

宫外的人,毫不知情。

只能看见,大公主麾下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冲进华国公府翻箱倒柜,将几代积累下的财富统统拉走。

华国公府的几个儿子,看着如此抄家般的情势,在门口哆哆嗦嗦:

「不能单单抄我们府啊!和立王勾结的足有大半个朝野,合该将他们也抄家才是!」

他们说出这话,不知是蠢得以为法不责众,还是想多拉几个替死鬼。

总之,侯夫人隔着条街,在巷子尾偷偷瞧着,听见这话,面上全是惊慌之色。

若真要惩处所有与立王勾结的反贼,除开华国公府,她定是头一个。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侯府。

可比她更慌了神的,是跟在侯夫人身边的母亲。

她趁着侯夫人急火攻心晕过去,跌跌撞撞跑到澹云斋来找我。

「春絮,遭难了!」

「侯夫人娘家败了!已经在抄家了,我方才看见,那阵仗太吓人了。」

「咱们侯府只怕也要玩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跌坐在椅子上,亦是六神无主的表情:

「侯夫人娘家都败了?那小侯爷和郡主的婚事岂不是落定了?我不能再做姨娘了?」

我哭哭啼啼的样子,惹得母亲一巴掌甩过来。

她恨恨骂着我:

「不还是怪你不中用,看不住男人!又乱出主意,害得整个侯府遭殃!」

「想当初,就该早早让你哥把你这个祸害典出去!」

我被母亲这一巴掌打得头偏过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没忍住自嘲笑了一声。

原本,我还对要狠心拿父母哥哥的命,献祭我的前途,而内疚。

毕竟,虽是我存心利用,但这一世他们终究还是帮了我不少,而且也没蓄意害过我。

可现在,她又提起要将我典卖的事。

这个世道,孝道大过天。

就算我脱了奴籍,但只要我的父母哥哥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权利主宰我的命。

往后的日子,我想也想得到。

他们还会像从前一样,把我当牲畜打骂,把我随随便便典了卖钱,吃干抹净我的最后一滴血。

我,不得不除他们。

再抬眼,我虽还是一副泪眼婆娑的窝囊样,

但眼底已然没有先前的优柔寡断。

我哭着按下了母亲还想打我的手:

「母亲现在与其打我,不如赶紧回去通知哥哥父亲收拾细软。」

「咱们一家子逃了吧!」

「反正这些日子为着夺嫡的事,京城内外都不太平,乱糟糟的,咱们趁乱跑了才是要紧事。」

我的话,如一记闷棍将母亲敲醒。

我们约定了今晚就溜,她风风火火回侯夫人院子收拾东西去了。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我没有多做逗留,转身去了侯府账房找秦嬷嬷。

不多时,本已被吓病的侯夫人,强撑着身子爬起来了。

她着人将侯爷接回,又请来易安侯府的族老安置住下,

随后,命人堵在侯府各个出口,严阵以待。

果然,在深夜抓到了企图席卷侯府金银细软,准备逃跑的母亲和哥哥。

第二日,易安侯府府门大开。

侯夫人强撑着病体,站在侯府门口。

而身患花柳病,许久未在京中露面的侯爷,也与她并肩站在一块。

他们夫妻二人身后,是易安侯府一脉的族长宗老,

身前,是被押着跪下,五花大绑的——

我的母亲和哥哥。

当然,不止他们,还有几个也想趁乱逃走的侯府家生奴,一并被绑着。

当着围观的百姓,还有大公主派来的官员的面,侯爷道:

「我出去游历这段时日,不想易安侯府出了蛀虫,竟背着我与反贼一同犯上作乱。」

「不必劳大公主动手,我自会清理门户。」

「这几个贱奴,与立王麾下的人打成一片,试图讨好献媚,犯下如此大罪,自不该留下他们的性命。」

「来人,将这几个与逆贼勾结的贱奴就地处死。」

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侯府侍卫手起刀落。

颗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易安侯府前头的石阶。

母亲和哥哥的头颅,在鲜血中滚了几圈,已然看不清面容。

但那睁得极大的眼白,诉说着他们的不甘。

他们至死都觉得自己冤屈,连攀附逆王都不会觉得是错,自然更不会觉得苛待我有什么错。

但好在,我早过了希望他们认错的年纪了。

他们死了,便清净了。

而这场表忠心,站立场的大戏还未结束。

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休妻。

易安侯府的宗族耆老,亦然点头签字画押,将侯夫人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

向来争强骄傲的侯夫人步步朝石阶下走去。

她面上没有不甘,近乎木然地跪在了侯府前的血泊之中,双手领下了那一纸休书。

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下堂弃妇。

……

一纸休书,数条人命。

侯夫人几乎是壮士断腕般,将自己也舍弃了,保住了易安侯府和梁晏纯。

而这一切,全是我昨日找到秦嬷嬷同她说的——

逃离抄家命运的唯一方法。

将一切都撇清,绝不沾染到梁晏纯一丝一毫,

这样,也许大公主还会看在他尚了平嘉郡主的份上,不将事做得太难看。

侯夫人别无选择。

尽管她对梁晏纯的苛刻逼迫,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从未怀疑过她对这个独子的爱,

一定可以让她舍弃一切保护他。

16

当侯夫人落发为尼,去了从前那常常给梁晏纯祈福的城角寺修行时,

一切都结束了。

侯爷病重,加之他本就是做惯了甩手掌柜,懒得操心,

易安侯府只能落到梁晏纯手中,由他全权做主。

而他,终于能成为当家做主的大人了。

也算是完成了刚重生时,许下的愿望。

至于我,也该离开京城,去完成我的愿望了。

作为为侯夫人出谋划策,保全易安侯府和梁晏纯的报酬,

侯夫人出家前,赏赐了我一张百两银票。

她没察觉出我这段时日的反常,只是单纯觉着,我看侯府没落,做姨娘无望,想自谋生路。

她心已木然,懒得再与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计较。

不止是侯夫人,其实任谁也不会关注到我。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破落侯府的家生婢女,居然在这场夺嫡之乱中,有着举重若轻的作用。

譬如,我想法子用婚恋之事将梁晏纯推到平嘉郡主身边。

譬如,利用母亲和哥哥,刺激侯夫人寻求华国公的帮助。

又譬如,让母亲和哥哥撺掇着侯夫人给立王麾下的官员送礼,配合着大公主,叫立王和华国公产生嫌隙

……

凡此种种,似乎每一件分开来看,都是十分隐蔽的小事。

但尘埃落定,我细细复盘才发觉,我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上一世僵持数年的夺嫡拉锯战。

说句夸口的话,若没有我,大公主不会如此快成功。

为着这份功劳,我朝大公主和平嘉郡主换取了一个女官的职位。

这是早在我第一次敲开女学的门那天,就和平嘉公主商定好的条件。

大公主向来看重女子权利。

掌权后,更是大刀阔斧地改革,称要为天下女子开辟一条通往庙堂的坦途。

因此,女学仅在京中开办,是远远不够的。

合该深入各个州郡。

这是个漫长又艰难的征途,我自请去江南,为大公主开办那儿的女学。

她欣然应允,甚至授了我和州学学政一样的正五品官职。

我踌躇满志,要随着另外几位同去江南的女官一同启程。

可我没想到,刚出城门,在京郊,我被梁晏纯拦下了。

距离他被内官带去宫中,已经过去了半年。

他一直被平嘉郡主困在宫中,我们已经半年未见了。

我没料想,郡主答应了帮我拖住梁晏纯,此刻他怎么还会出现在此。

梁晏纯没给我太多惊讶的时间。

他步步朝我靠近,质问的声音,如同深冬寒冰:

「春絮,为什么要骗我?」

梁晏纯紧皱眉头,眼眸泛红,眼神凌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梁晏纯。

他向来是单纯的,温润的,熠熠生辉的少年郎。

如今,却像个破碎的玉石,将尖端指向了我。

他必然是知道了真相。

是谁告诉他的?

梁晏纯看出了我心之所想,冷笑一声:

「春絮,你真将我当成了傻子。」

他顿了顿,又自嘲摇头:

「我的确是傻子。」

「若非前日陪着平嘉郡主伺候陛下用膳,听见陛下说起当日赐婚,是因为看见了那纸婚书,我还被蒙在鼓里。」

「春絮,我从未对你设防,掏出一颗真心对你。」

「可你呢?你算计得我近乎家破人亡!」

梁晏纯语气看似凶狠,可是他眼底闪烁的泪花,却透着委屈。

我不怕梁晏纯骂我凶我,可这一丝委屈,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这一切,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叹息一声:

「小侯爷,如今这般,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我是算计了你,可不是也兑现了我们重生时许下的诺言,帮你圆了心愿吗?」

「侯爷病重,侯夫人出家,你高中探花,华国公府也没落成了伯府,一切仰仗你,绝不会制约你分毫。你要的自由,不是实现了吗?」

梁晏纯摇头:

「你明知我所求不是这个!」

「当初,不是说好了,我调离京城,带你一起走。明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为何要如此?」

我没忍住轻笑一声:

「经历了这样多,您怎么还是这样天真?」

「这世间万事万物,不是您想,便能如愿的!我若不如此,您只有与华国公府小姐成亲这一条路可选。」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您不仅是易安侯府的希望,也是华国公府下一代的希望,他们不会允许你外调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更不会允许你娶一个奴籍女子为正妻!」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真能与你成婚,做正妻,可我这样的身份,侯夫人是不会满意的,我在后宅的日子又该如何过?你一意孤行,她只会无声无息了结了我,再让你娶高门大户的女子为续弦!」

一番不甚客气的剖析,总算让梁晏纯清醒了些。

他的眸中的情绪,转变为悲哀和恳切:

「春絮,你就如此不信我吗?不信我会护你周全?」

我坚定摇头:

「我信你对我的情谊是真,可我的确不信你能护住我。」

「你如此天真单纯,连我都能轻易算计你,你又如何护我?」

我顿了顿,又道:

「小侯爷,您有您的志向,我还记得您会试前说,要『以圣贤心为舟楫,渡苍生于水火』。」

「我也读了万卷书,我不甘心这一生做您身边的依附,不甘心一辈子在后院打转,不甘心只是贤妻良母。」

「我也想做官,也想看更大世界,也想为天下女子做些事。」

「所以,哪怕我对你也有情,也不得不如此选择。」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能不珍惜这一生?」

梁晏纯看着我目光复杂,几度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好似哽住。

一旁的马儿轻轻嘶鸣,我转头望去,同行的女官还在不远处等我一同离开。

我不再言语,福身一礼,就要转身。

梁晏纯却拽住了我的手腕。

他急急开口:

「春絮,你留下好不好?你想做的那些,我可以陪你,只要你再等等我,我会想法子和平嘉郡主和离,想法子……」

梁晏纯话没说完,我伸手覆在了他的唇上,挡住了他余下所有话。

我没有再和他分析利弊,也没有心思再点破他这些幼稚的话根本不可能实现,只是缓缓道:

「当初我们刚重生时,你答应过我,我若帮你获得自由,你便许我一个要求。」

「那时,我就已经想好了,我要脱奴籍离开侯府,离开京城。」

「小侯爷,您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当初,我和梁晏纯提这个交换条件时,就是笃定了他会信守承诺。

梁晏纯纵使有千般幼稚的想法,但不可否认,他是君子,纯粹的君子。

在良久的纠结和沉默后,梁晏纯最终还是放手了。

像是怕他反悔,也像是怕自己心软,

我匆忙转身,逃一般策马离去。

17

我成功赴任江南。

繁重的工作,几乎将我的生活填满。

我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办理女学上,可是,身处官位,我的耳边总是免不得传来许多京城的消息。

在那万千的,琐碎的消息中,

我也不自觉地关注着梁晏纯——

我离开的第一年,听说他就任谏议大夫,位列四品,起点不可谓不高;

第二年,听说他带头弹劾大公主麾下一名得力武将,遭到贬斥,去了地方;

第三年,听说他在地方兴修水利,严明司法,政绩卓然,又有了调回京城的苗头;

……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七年过去,我听着梁晏纯或升官,或贬官的消息,

已然走遍了江南所有州郡,亦在这五州二十七郡建起了三十二所女学。

当我完成了大公主给我的任务时,我看着手中标红的江南地图,心中万千感慨。

连我回头看这五年,自己都不敢信,我当真圆了上一世临终前的心愿——

「只愿如春絮,天地阔远随飞扬」。

走遍了江南,我也该寻一个落脚之地安稳地过余下生活。

我去了风景最秀丽的清兰州,做了州女学的学政。

就当我踌躇满志,打算在清兰州大干一场,将这州的女学,做成标杆时,

我忽的听到了一个消息——

梁晏纯与平嘉郡主和离了。

我忙去买了最新的民间小报。

上头写,平嘉郡主养了个小将军做面首,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其亲密,旁若无人,甚至命郡马侍奉在侧。

郡马不堪其辱,自请和离。

……

看着小报上的字,我第一次后悔当初将梁晏纯推到平嘉郡主身边。

我以为,平嘉郡主那天仙般的人物,才配得上梁晏纯。

而当初,她也答允了我,虽是利用,却也会与梁晏纯举案齐眉过下去。

可是,人心终究会变。

平嘉郡主与梁晏纯本就无甚情分,当初结合,也不过是为夺嫡。

如今,她食言,似乎也是必然。

我忽地浮现出了那日,梁晏纯在京郊拦我时,那双委屈又闪着不甘的眸。

心底兀然一痛。

我想去寻他。

于是,利落地找了个回京述职的借口,我就要启程去京城。

可是,副手拦住了我。

她道:「清兰州新知州今日就到,你合该去拜见的,回京不急在这几个时辰。」

我不得不调转马头,先去了州府。

我没料想到,一进府衙大门, 我便在院中看见了最想见的那人。

七年未见, 如今的梁晏纯站在我面前,早已没有当初纯粹的少年模样。

在官场沉浮浸泡久了,多了许多的疲态和以前不曾拥有的世故。

可是, 当他看见我的一瞬, 眸子亮起, 仿佛又变回了当初的模样。

「春絮。」

他痴痴叫了我一声,却再无下文。

似想向前, 却踌躇不敢。

我哑着嗓音:

「你被贬到清兰州做知州了吗?因为和离?」

梁晏纯怔愣片刻:

「消息居然传的这样快, 我本想亲口告诉你的。」

「和离是我主动提的, 来清兰州亦是我请愿。」

说着, 他苦笑着:

「其实当年, 你一离开, 我便想法子要和离。」

「可是, 父亲母亲拦我, 外祖拦我, 那些倚仗我与大公主攀关系的叔伯拦我……那时我才真的感受到,你说的身不由己, 是何感觉。我也从没料想过自己如此无用,和离居然用了七年, 还是算计谋划了许多才得来的。」

「这七年, 我在官场举步维艰, 背负着一个郡马的身份,所有人都将我看做郡主的附庸。彼时, 我也才懂, 你说你不愿做的依附, 是为何。」

「春絮,时至今日, 我才不得不承认,当初你决绝离开, 是对的。否则, 这七年,你不知该多困顿, 绝不会如现在般成为举朝皆知,功成名就的女官。」

我看向梁晏纯的眼眸, 兀然湿润。

我从未想过, 居然有天, 他会理解我当初的决定。

泪落下的瞬间,梁晏纯慌了神,那模样一如当初第一次见我哭时的无措。

「春絮,你别哭。」

他急急上前两步,似乎想过来替我拭泪。

却又停下了脚步。

「春絮, 我……可以过去吗?」

我自然知道梁晏纯这话是何意思。

他怕我已然嫁人,怕我这些年忘了他, 怕我心中有了旁人。

我缓声开口:

「可以。」

「不必怕,这些年我忙于女学,没有婚配,也没有心悦他人。」

梁晏纯终于不再踟蹰,

他在漫天春絮中,带着春风,走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