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换了好多名字。
向家大丫,长贵媳妇,春林娘。
快死的时候,床边的人在叫我牛牛奶奶。
亲戚们都说,我享了一辈子福。
丈夫不赌不嫖,儿子守在身边,孙子承欢膝下。
可我总觉得我的一生,不该是这样。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喊我向晴。
这个隔了半个世纪又听到的名字,将我拉回了福星妹妹出生的那天。
爹娘说,「福宝要吃奶粉,家里花销大,大丫下个学期就别上了。」
1
我瘫在床上很久,在亲友们的陪伴下等死。
儿子说:「能用的药都用了。」
亲戚安慰:「人老了就这样,你也尽孝了,牛牛奶奶不会怨你的。」
我想要口水喝,但张开口嘴,发出还是嘶哑的呻吟声。
屋里浓浓的二手烟,呛得我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
屋里乱纷纷的,好像有什么人来了。
因为各种并发症,我眼睛很花,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她叫我姐姐。
是福宝啊。
她俯视着我,轻飘飘地说:「乳腺癌不是什么大病,就因为你愚昧无知不肯手术,现在连命都快没了。」
「唉,还得耽误我去国外旅游,真被你拖累死了。」
我很想说,不是我不肯手术。
去年查出来时,我很庆幸是乳腺癌,做手术有很大成活率。
可家里人都沉默了。
儿媳妇说:「家里不宽裕,牛牛马上要上小学了,学费还没着落。」
儿子说:「要还房贷车贷,妈你要体谅我的难处。」
老伴儿说:「啥玩意,要割了一个还算女人吗,我可丢不起这人。」
然后,我就只能等死了。
福宝被人簇拥着来,又被簇拥着走了。
儿子很兴奋:「我小姨日理万机,真想不到她会来,听说她定居国外了。」
老伴儿长贵说:「你小姨从小就是个福星,干什么成什么,就是冲着她我当年才娶的你妈,谁知道你妈这么没用,不知道巴结你小姨,你妈葬礼她还得来,你想想办法联系上。」
屋里渐渐没了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
「向晴。」
熟悉又陌生。
我想了好久,好像是当年上学时,下乡的知青老师给我取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一直叫向家大丫。
后来我的名字换了又换,福宝姐姐,长贵媳妇,春林娘,牛牛奶奶,就是没一个人叫我向晴。
好像我这一生都是别人的附属品。
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这一生像蒙着团雾,有双看不见的手推着我往岔路上走。
小孙子牛牛偷溜进了我房间,稚嫩的嗓音喊我奶奶。
我一手把他带大,好久没听见他声音,很高兴。
他凑近我耳朵:「妈妈说拔了这根管子,我就可以吃席面了。」
接着我的氧气管被扯掉,牛牛发出小小的欢呼声。
我又是伤心又是庆幸。
不用再半死不活躺着受苦了,曾经我求了儿子多少次,他都不肯,他怕背上不孝的名声。
这下他再也不用怕了,我也不用再听他们每天抱怨我怎么还不死。
那个声音又在叫我,我猛地睁开眼睛,像剥开了眼前的迷雾。
一张红扑扑温和的脸,关切地看我。
「向晴啊,怎么放了学还不回家。」
2
是陈老师,二十几岁的陈老师。
我呆呆地看着她,想把那熟悉亲切的笑刻在心里。
有多少个十年没见过她了。
陈老师拍拍我的头,从饭盒拿出半块馒头塞在我手里,叮嘱我回家前吃完。
我拿着那块馒头恍惚地往家走。
面前是破旧的木门,门边有我淘气时刻下的小小五角星,屋里撕心裂肺的喊叫后,是一声婴啼。
紧跟着连日酷热的天,下起了小雨。
我爹从墙根下站起来,搓着手问屋里是男是女。
我娘惊喜地喊:「是闺女,咱家的福星来啦。」
这一刻,我猛然惊醒。
原来我回到了九岁那年,回到了我人生改写的那天。
就是今天,我娘生下了妹妹。
村里的每个女孩都不受宠,偏我妹妹例外。
只因为在怀她时,老神仙给我爹娘托梦,会有福女降生在我家。
从此以后,家里的所有喜事都成了妹妹带来的。
我捡到野鸡蛋,娘说是妹妹带来的福气。
我救了落水的领导他娘,我娘说是妹妹带来的福气。
连后来我生下儿子,我娘也说是妹妹的福气,让我一举得男。
她说我这一生都是沾了妹妹的光,我一辈子都欠妹妹恩情。
饭桌上,我爹高兴地倒了一小盅酒。
跟奶奶说:「看怎么着,我就说是福星吧,河道里都快旱没水了,我闺女一生下来就下雨。」
奶奶把我手里的半块馒头塞给弟弟:
「一个女娃娃,能有多大福气,还是我大孙子厉害,上这次考试四十多分呢。」
弟弟八岁上一年级,成绩排倒数第一。
我娘在屋里着急地喊:「福宝怎么不吃奶啊。」
这个名字,我爹在她没生下来前就取好了。
娘把福宝抱到胸前,怎么也塞不到她嘴里,急得快哭了。
奶奶给喂了口米汤,福宝吧唧着小嘴喝得起劲儿。
「哎呀,这赔钱货真是贱骨头,正好她不喝都留给我孙子,回头你挤了给建军喝。」
建军就是我弟弟,比我还高一头。
我爹舍不得让他福星闺女喝米汤,托在运输队的刘叔弄来了奶粉,福宝喝得更起劲儿了。
我娘夸她是享福的命,什么东西贵就吃什么。
奶粉太贵了,一袋要八块,我们家一年的公分,到年底才分一百多块钱。
所以爹娘决定,不让我去上学了。
「福宝吃奶粉,花销太大,大丫就在家里帮衬着,明年养头猪,日子能好过一些。」
3
我低着头,好像回到了前世一样。
爹娘爱怜地摸着福宝的小脸,任凭我怎么哭闹,都不许再去学校。
他们说:「女孩子读书有个屁用,把心都读野了。」
可福宝妹妹长大后,他们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她送去城里读书,说城里老师教得好,以后有大出息。
见我不应声,爹娘憋着气哄我:
「福宝有福气,你在家好好照顾她,以后跟着享福,爹娘不会害你。」
我说:「我不沾她的福气,只让我念书就行。」
爹娘冷下脸,骂我白眼狼:
「家里这么困难,你就光想着自己,你要去上学哪还有钱给妹妹买奶粉,你想饿死妹妹吗。」
提到死字,娘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呸了一声。
上学一年花四块钱,弟弟的新书包五块,铅笔盒两块,娘的雪花膏两块,爹的旱烟一年十几块。
爹涨红了脸,一脚蹬在我肚子上。
「还跟你老子算起账了,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明天去割猪草,挣不了两个公分老子大嘴巴子抽你。」
我知道,如果听我爹的,就会像前世一样。
割猪草,喂猪,等到十几岁下地,在福宝妹妹的挑选下,嫁给杀猪的田长贵。
付出一辈子的努力后,被丈夫儿孙嫌弃。
我打个激灵,第一次勇敢和我爹对视:「如果你不让我上学,我就去公社举报你搞封建迷信,就在奶奶屋里,我看到你们拜神了。」
「你也别想丢了神像,谁都知道妹妹叫福宝,我会告诉革委会,你是因为妹妹神仙转世才取的这个名字。」
我爹气得发抖。
两巴掌把我打倒在地。
「不孝女,当初你生出来就该掐死你。」
我不怕他的打骂,就怕不让我去上学。
他害怕被举报,更怕福宝的福气被别人知道。
就这样,我保下了上学的机会。
但爹娘心里憋了一股气,和村里人说我有多不孝顺,在家和爹娘对着,而福宝又是多么贴心,多么心疼爹娘。
我实在不懂,福宝还不到一岁,爹娘是怎么看得出她懂事孝顺的?
是饿了知道啊啊叫,还是拉了知道哭闹。
亲戚四婶生了四个男孩,她尤其看不惯我,每次都斜着眼睛看我。
「一个女孩子,上那么多学干什么,我看就是为了躲懒不干活,以后长大了都没人要。」
陈老师听说后,把我叫到她宿舍。
我问陈老师:「有福气的人会保佑老天下雨吗?」
我向她讲述了福宝出生就下雨的事。
陈老师噗嗤一声笑了,她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了天气预报声。
「前几天就有报道,咱们这要下一场大雨,不管福宝有没有出生,这雨都会下,只是凑巧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向晴,你要记住,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你看村里的女孩子,不读书就得早早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熬一辈子也熬不出头,到死了人们提起的时候,都得是谁的媳妇,谁的娘,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你现在还小不懂这些,你以后就会明白,读书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懂,我当然懂。
一辈子成为别人附属品的日子有多难过,也再不想把命运掌控在其他人手中。
我要读书,我要自己成为自己的福星。
4
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先做好饭,然后再上山打猪草。
这是爹娘同意我上学的条件。
同样的地方,我发现了上辈子那窝野鸡蛋。
这次,我没有自己拿回去,而是偷偷叫来了建军。
我想知道,如果换一个人,这还算是妹妹的福气吗。
建军捧着四个鸡蛋,惊喜地在院里叫喊。
爹娘对视一眼,悄声说:「这是福宝的福气来了啊。」
奶奶搂住建军亲了又亲:「这都是我大孙子聪明又能干,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福气,有本事你让她天上掉馅饼。」
爹思索一会儿:「也是,要不是建军上山,也捡不着野鸡蛋,我儿子真能干,一会儿让奶奶给你煮两个鸡蛋。」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鼻头传来酸涩,嗓子也莫名哽住,心中好像有团火在烧。
原来换个人,真的会不一样。
原来妹妹的福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没辍学,妹妹的奶粉也一天没断过。
爹娘把她养得精细,一直到酷暑过去,有秋风吹过,才把她抱出了门。
她继承了爹娘的所有优点,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白白嫩嫩的,见人就会咯咯笑。
连最讨厌女娃的四婶,见了她都想抱抱。
都说孩子们天真无邪,其实他们不加掩饰的恶意比大人的那些隐晦表达更加恶劣。
班上的同学会大声复述我娘说过的话。
「大丫又丑又笨,半点比不上福宝。」
「如果只生了福宝和建军就好了,大丫就是个讨债鬼。」
如果我真是个孩子的话,我会天天抹眼泪。
万幸,我已重活一世,早就过了会偷偷哭鼻子的时候。
现在的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上辈子我只读到三年级,一直到儿子上了小学,才又捡起了课本。
儿子天性好动,我费了很大力气让他能好好待在教室。
他不听老师讲课,我就自己先学会,再一点点教他。
他记性随了他爸,有时候简单的知识都要教十遍才能记住,我要一直说到嗓子都哑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考上大学。
回想起那会儿的时光,我私下感叹,还不如我自己去高考省力气。
当然,这话一直到死我都没说出口,儿子最要面子。
现在,我反而很感谢他。
重新捡起这些知识来,我算是得心应手。
陈老师激动地亲了我一口,热泪盈眶。
「你是个天才,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天才,你不应该生在这个村子里。」
我摸了摸额头上留下的余温,眼眶不禁湿润了。
陈老师的爱,总是那么不加掩饰。
她迫不及待拉起我,「去你家里,我要告诉你爹娘,让他们送你去城里上学,在村里学校会耽误你。」
5
我阻拦不住她。
索性带着她往家走。
我知道,不亲眼看见我爹娘的嘴脸,她一定不会相信有父母会亲手斩断女儿的翅膀。
院子里,我娘在抱着福宝晒太阳。
陈老师激动地讲完这一切,等着我娘的回应。
她等了好一会儿,我娘把福宝哄睡了,才轻声说:
「城里学费贵,我家掏不起。」
陈老师忙说:「向晴这么聪明,我可以去镇上跑跑,应该能免除学费。」
娘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不行,大丫走了,谁洗衣裳做饭,她还得带我的福宝呢。」
「我看大丫就是跟你学坏了,天天不着家跟着你到处野,赶紧走,别脏了我家地。」
秋日的暖阳映在娘的脸上,对着福宝的那一面像发着光一样温暖,而对着我的这一面在阴影里,仿佛是要吃人的魔鬼。
陈老师是哭着走的。
娘话里话外说陈老师是不正经的女人,二十多岁不嫁人,是想在外面找野汉子。
我跟着她一路走回宿舍。
陈老师抽泣着说:「女人不是只要嫁人这一条路,迟早我会考上大学。」
我伏在她的腿上应和:「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陈老师破涕为笑:「你知道什么是考大学吗,现在也早没了高考,我就说说哄自己玩。」
不是的,还有五年,只要再坚持五年就会恢复高考。
陈老师会是第一届考进大学的学生。
我还记得她开学前来找我,劝我不要忘记学习,以我的天资如果认真学很有希望能考得上。
可惜被那会儿六岁的福宝看见了。
她又哭又闹,说不想离开姐姐,然后噘着小嘴指向了陈老师给我留下的所有课本书籍。
娘立马懂了她的意思,一把火烧光了我的梦。
从此,到嫁人前我再没机会看过书。
不过今生不会了,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逆来顺受只会糟践自己。
只要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这次,谁反对我读书,我就和谁正面刚。
6
一转眼,我马上要升初一了。
福宝三岁了,漂亮得不像农村孩子,说话很有大人样。
识字算数更是无师自通。
连奶奶都有时候嘀咕:「莫非真是个神仙转世的?」
爹娘乐开了花,又开始琢磨了:
「大丫,供你上完小学已经是我跟你娘对得起你了,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光凭我一个人怎么养活得起。」
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是什么。
他要给我去给村里养猪,挣工分。
昨天村里抓阄,三岁的福宝从几百份纸条里抓住了最好的那个。
她嘟着嘴,窝在娘怀里指我:「给姐姐,给姐姐。」
村里人都夸我好福气,沾了福宝的光,养猪可是一个高工分的活,以后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我从向家大丫变成了福宝姐姐。
我痛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我要继续上学。
我爹急了,又要伸着手打我。
「你哪有时间上学,福宝给你这么好的活,不知好歹的东西,都让那个姓陈的把你带坏了。」
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我跟他保证:
「要是猪瘦了一点,我立马退学,而且上了初中有奖学金,我成绩不错,到时候奖学金还能给福宝买奶粉喝。」
提到福宝,我爹犹豫了。
爹娘疼她和眼珠子一样,现在还让她喝奶粉解馋。
他们又去问福宝的意见,但福宝忙着去跟从城里回来的小孩子玩。
随意地挥了挥手:「她爱上就上呗。」
我松了口气,见爹娘还犹豫,赶紧补充:
「我三餐都在学校吃,还能给家里省不少伙食费。」
这次他们彻底没意见了。
开始盘算起省下的伙食费能给福宝买件新衣服。
心中一片悲凉。
不知道是为福宝一句话决定我人生的随意,还是为了以后奔波上学和养猪的辛苦。
在这个年代,我无法完全与爹娘抗衡的。
这是我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村里三头猪,一天三顿猪草。
每天我要提早两小时起床去喂饱它们,然后饿着肚子跑去上学。
其实我骗了他们,学校根本没有食堂。
我每天只吃一顿饭,那顿饭,是我从家里偷来的。
奶奶老是抱怨建军吃得多,粮食下去得快,其实是被我一点点偷走了。
相鼠有仪,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活成我自己。
万幸,老天对我不薄。
在割了一阵儿猪草后,我发现了隐藏在林子里的草药。
7
卖草药的钱不多,但是够我这个星期每天多吃一顿饭了。
从镇上回来,我在远远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倒地不起。
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前世,也是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同样的场景。
当时我跑到那人身边,在他微弱声音的指导下,找到他胸口的药塞到了他嘴里,又去找了人送他到医院。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镇上的领导,是来村里串亲戚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救他的人变成了福宝。
他上门感谢那天,我走到他身边重复了那天的经过,希望能让他想起来。
可他没理我,眼神移到福宝身上,亲昵地抱起她。
为了感谢福宝的救命之恩,领导认了她当干女儿,把她接到城里去上学。
我确信,那个领导知道是谁救的他。
只是因为他更喜欢长相可爱的福宝,所以顺水推舟承认了福宝这个恩人。
他搂着福宝,笑着跟爹娘夸我机灵,还会抢妹妹的恩情。
爹娘脸色沉了下来。
等他走后,我遭到了爹娘的一顿毒打,一个月没下得了床。
爹娘说,像这种福气,只能福宝承担得起,让我不要抢,要不然就打死我。
所以这辈子,我听话地不去抢了。
转头钻进了阴凉的大山。
在山上转了一圈后,我又去看了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直到傍晚,我从山上背着猪草回了家。
福宝在我进门的第一时间跳了出来。
「姐姐,你有遇到什么人吗?」
我陡然一惊,福宝怎么会这么问。
我佯装不解,「我在山上没碰到人。」
福宝摸着脑袋,嘴里念叨,「难道我记错了,不是这天。」
我心里如翻江倒海,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福宝也重生了。
可看她平时的样子,又与前世没有区别。
我想了一夜,把她前世今生的行动轨迹串联起来,猛然想了儿媳妇爱听的小说。
难道是穿书?
儿媳妇经常听的那本,一个小女孩穿到小说里,熟知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轻而易举获得主角的机缘。
如果是这样,那福宝做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一早就督促我快点出门,估计就是想让我去救那个领导,她好去冒领功劳。
又待了一天,福宝在我嘴里问不出想要的消息,她坐不住了。
求着我爹带她去了镇上,直奔那个领导单位。
我娘在家高兴地洗脸梳头。
「福宝救了大领导,咱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8
我的心落到了谷底,果然是这样。
才三岁的福宝身体里,是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孤魂野鬼。
怪不得她小小年纪就能出口成章,怪不得她能知道前世的我会救人。
一瞬间我想起前世,福宝成为领导救命恩人时,那种得逞中透着怜悯的笑。
当时我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现在才明白。
不是她私下向我哭泣的,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福宝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人是我救的。
娘从天亮等到了天黑,我也陪她等到了天黑。
前世今生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轮转。
仔细想想,有太多的事透着怪异。
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分岔口,都有着福宝的身影。
曾经我对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现在,我开始信了。
福宝,就是我的灾星。
夜晚带来一丝凉意,我啪的一声又拍死一只蚊子。
我娘腾地站了起来,
「你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可别出啥事了。」
去镇上的路有几十里,走路要四个小时,村里的牛车只有白天一趟,晚上是不出动的。
我娘急得转圈,建军来烦她都挨了两巴掌。
熬灯一样等到天明,她揣了几个白面馒头,催着赶牛车的吴老头去了镇上。
我照例去山上采草药,打猪草。
初中的学费要十块。
这倒好解决,我手里的钱刚好够交。
但还有书本学杂费,一天三顿的饭费。
这些,爹娘更不会给我,都要我自己挣出来。
傍晚我背着一筐猪草回家走,远远就听到了家里的哭喊声,叫骂声。
奶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都是你捣的鬼,好好的他怎么去镇上,还叫人家给扣住了?」
「我的儿啊,你怎么摊上这么个败家媳妇。」
门口挤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小声议论。
「听说被镇上领导给关了,说是犯事了。」
「我咋听说是向家杀人了,马上要枪毙。」
我娘拿着扫帚往外轰人,看见我,一把扯了进来。
「你爹都要没命了,你还往外野。」
我被扯了个踉跄,低眉顺眼地去生火做饭。
娘在奶奶的屋里商量了一整晚,翻出压箱底的钱,点了十几遍。
我装睡着,半遮着眼去看。
厚厚的一沓,娘说那是三百多块。
奶奶又翻箱子,从层层叠叠的小手绢里,拿出一对银镯子。
「都拿去给兴财家的,一定叫他打听清楚,把人给救出来啊。」
向兴财是我们本家的伯伯,在镇上给领导开车,村里人有事都找他。
他拿钱狠,办事效率也快,第二天就传来消息。
9
兴财伯伯说,那天我爹带着去镇政府找田福堂,就是那个死的不能再死的领导。
我爹指着福宝憨笑:「前几天我家福宝在路上救了他,孩子非得来看看他好了没。」
福宝瞪着朦胧的大眼睛:
「叔叔好些了吗,我太小了,只能喂他吃药,叫人送他去医院。」
镇上的人一言难尽看着他俩,又套了几句话,引着他们去了警察局。
到了那儿,审讯的警察问他们:
「田福堂三天前死了,你现在说你们救了他,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们害的。」
这个时候不像后世。
人们见了警察就像老鼠见了猫,没做亏心事也怕得发抖。
我爹吓得磕磕绊绊全说了,跪在地上求青天大老爷开恩。
奈何警察根本不信,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么多,认定是他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更对他起疑心了。
兴财伯伯这次还带回了福宝,对我奶奶叹气:
「这么小个孩子懂个什么,我老弟这次也太不像话了。」
「不过婶子放心,等那边尸检过后,没问题的话人就放回来了。」
他走后,奶奶立即起身抽出鸡毛掸子。
「叫你作妖,成天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害人精,我打死你。」
福宝在警察局待了一天,本来就蔫蔫的,一下就被奶奶抓住狠打。
娘护着她,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福宝白嫩的胳膊上几道明显的血痕,她扯着我怒气冲冲道:
「人怎么会死,你干吗不救人?你知不知道差点害死我啊。」
我疑惑问道:「什么救人啊,福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又试探好几次,见我满脸疑问,不甘地放下手。
「难道是我穿进来改变了剧情,不应该啊。」
听着她愣愣地在一旁嘀咕,我缓缓勾起了嘴角。
真好,这次终于没为他人作嫁衣裳。
又过了五天,我爹回来了。
奶奶拿着把柚子叶往他身上打,嘴里念叨着平平安安。
我爹应该是这些天都没洗漱,身上一股馊味,熏得我和建军躲远了。
福宝也皱了皱眉,但见他沉着脸,就想像往常一样撒娇卖痴,我爹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回了屋。
这也就是她了,要换作我害他遭罪,不剥下我一层皮才怪。
此后几天,我爹都对福宝爱搭不理,任凭福宝怎么讨好他,他还是那副冷面孔。
我去山里去得更勤了。
这两天找到一大片金银花,我得先采一筐送到陈老师住的宿舍,再回去割猪草回家。
辛苦自不必说,但想到马上就能攒够上初中的钱,我心里就分外高兴。
回家的脚步都轻快几分。
刚推开门,我爹娘就坐在院子正中央,面上严肃,盯着桌上那一沓钱。
旁边,福宝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10
我爹抬眼看我,眼神中带着怒火:
「家里什么日子你不知道,自己藏着这么多钱,你还有良心吗。」
福宝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爹不生气,福宝以后赚了钱都给爹。」
我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爹和娘连声骂我,连个三岁的孩子都不如,简直是狼心狗肺。
骂了半天,爹问我:「还在别的地方藏钱没有?」
我有点想笑,反问我爹:「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挣得这么多钱。」
我爹点上旱烟袋,喷出一口浓烟:
「你天不亮就往山上跑,一去就是一天,挣钱多有什么稀奇的。」
原来他也知道去山上能挣钱。
那他应该更知道,山上蛇虫猛兽多,村里的大小伙子都不敢深入,我是拼着命去挣钱的。
他都知道,可他一次都没劝过我别去。
他敲了敲烟枪,把福宝抱到腿上。
「还是我们小福星听话,不让爹娘发愁,等会儿让你娘给你擀面条。」
桌上的钱娘收了起来,想了想又抽了一块塞给我,
「别不乐意,你看谁家的女娃子手里有钱。」
「这两年你一直上学,家里六张嘴等着吃饭,早就揭不开锅了,你也长大了,该懂事。」
她语重心长,见我不吭声,又有点冒火:
「拿着啊,又跟爹娘置气,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供你吃供你喝,哪儿点对不住你,还怨上爹娘了。」
我没接,笑着和她说:
「我没不乐意,这个家所有的钱都是爹娘的。」
娘缓了神色:「你知道就好。」
我点头:「所以娘拿奶奶的钱也是对的。」
话音刚落,门口我奶手里的锄头落了地。
她不大灵活的腿脚风一样跑回了屋,紧接着一声怒吼:
「遭了瘟的死婆娘,连老娘的钱都敢偷。」
奶奶冲出来,兜头就是两个耳光,打得我娘晕头转向。
我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说:「娘,这是大丫偷着攒下的钱,没拿你的。」
我娘捂着脸:「娘,你不是把钱都拿出来给兴财大哥了吗?」
我奶讪讪道:「就这么点棺材底了。」
院里一下安静下来,都在思索着关于这些钱的事。
我爹拉住福宝:「你不是说看见你姐藏钱了吗?」
福宝的眼睛闪了闪:「是,我就是看见大丫姐姐鬼鬼祟祟的,就是在炕里边藏钱呢。」
11
奶奶气红了脸,「你放屁,我存了大半辈子钱,怎么成别人的了。」
「怪不得我钱少了几块,敢情是出了家贼了,你们的福星闺女偷钱了。」
福宝躲到我娘身后:「大丫姐姐和你一个屋睡觉,你丢钱也肯定是她偷的。」
看热闹的建军心虚地退后两步。
我扯住奶奶的衣角,委屈道:
「奶奶,我天不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来,我在屋里的时候你也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钱藏哪啊。」
我的话不假,奶奶能分辨出来,我根本没有在家独自待着的时间。
矛头顿时指向福宝,奶奶揪住她拧了好几下。
「又赖在别人身上,小小年纪心眼毒得很。」
「这个女娃子不是好东西,搅和的家里没安宁时候,就你们拿她当宝,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说完,奶奶夺过钱进了屋,摔门的声音吓得建军一哆嗦。
福宝又失宠了,晚上的擀面条只有建军和奶奶吃到了。
我暗自庆幸,幸好把钱交给陈老师保管,要不就会和上一世一样,被福宝搜刮一空,借花献佛送给爹娘。
明明我辛苦挣的钱,却只得到被打一顿,两天不能吃饭的惩罚。
我以为这辈子提早准备,福宝会扑个空。
没想到奶奶在掏空家底后,还藏着钱。
也对,人老了就怕死,怕儿女不孝顺,怕手里没钱应急。
尽管我爹命悬一线,她还是给自己留了后退的资本。
经历这一遭,我爹的心里怕是不平静了。
家里的气氛有些怪怪的。
奶奶除了吃饭就往屋里钻,爹时不时地发愣,建军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福宝急着讨好爹娘。
没人再盯着我每天干什么,我干脆中午也不再回家。
大概是那天争吵的声音有些大,四婶偷偷跟着我找到了那片金银花地。
看到她,我急得头上冒汗。
这片地我都算好了,收完卖掉能够一个学期的花用。
都是山上的东西,我没理由赶四婶走,只能更快地采摘。
四婶没我动作快,看我摘满半筐,急得过来推我。
「去去去,这是你家的地啊,你采这么多。」
我闷头还摘,「这也不是你家的。」
「你个丫头片子,还敢和我顶嘴。」
她一向看不上我,觉得我没有女孩的温顺听话,这会儿竟动起了手。
尽管我体力不错,但麻秆一样的身材,在她粗壮结实的手臂下毫无还手之力。
我打不动她,就抓就咬。
她要抢走的,不只是这片金银花,还有我两世以来的希望。
我要读书,就得有钱。
哭喊声引来了村里人,我娘赶到时,我已经挨了四婶好几个巴掌。
12
我娘见了这场景,像暴怒的母狮一样,和四婶厮打在一起。
「你敢打我闺女。」
她像不要命一样。
和我一样瘦弱的身体,一次次扑上去抓挠四婶。
村里的女人们打架就是这样,抓啊拧啊,撕扯头发和衣裳。
最后等到各家的男人们出面,象征性地训斥几句,扯出一抹假笑寒暄,就可以领着各自的女人回家。
这场争斗里,四婶欺负我一个孩子,所以她不占理。
心不甘情不愿地和我娘赔个不是,把她筐底的金银花倒进了我的框里。
我保住了那半框金银花。
但地里的那些,都让村里人瓜分干净了。
回了家,我娘红着眼圈给我胳膊上抹红花油。
「这天杀的,对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她低着头,我看到她头皮上有花生大小的白块,是被四婶生生揪下来的。
我胳膊上都是青紫,有的地方破了口,上药时候疼得我打哆嗦。
我娘上完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你咋就这么倔,都几年了,从福宝生下来你就不和娘亲。」
「宁肯上山受那么大苦,也不说一句软话,我生养你一场,你就那么恨我!」
「你老觉得我们偏心,你看看谁家女娃上学了,我好歹也送你去过。」
我的泪不知不觉也跟着掉,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
上辈子我用了一生,来接受自己不被爱,我认为这是一种可悲。
但,更可悲的是,我的父母并非完全不爱我,只是爱得太少太少。
这种爱,让我在绝望中生出希望,又在希望里漫出绝望,让我陷入煎熬痛苦中。
我以成年人的灵魂经历了重生的三年,幼时的记忆慢慢补全。
我看到爹给我修补好小竹筐,把我割草药的镰刀磨得锃亮,有时还会从集上给我带回两条红头绳。
我看到娘晚上点着灯给我缝补衣裳,早上给我多留两个窝头。
我也知道,没有他们的默许,我根本不可能读到小学毕业。尽管学杂费都是我自己赚下的。
这个时代,子女所有的一丝一毫都是父母的。
我赚下的,攒下的,在所有人眼里,等同于花用着父母暂放在我这里的钱。
村里的女孩子,不止一次羡慕过我能读书。
她们好多人连校门都没踏进过。
有时候我恶毒地想过,要是福宝没有出生,是不是爹娘能多爱我一点。
但想完,我又失笑着摇头。
没有福宝,也会有建军。
奶奶的那两只银手镯,我一共见过两次。
这辈子为爹送人一次,上辈子建军结婚一次。
本来两个都要给建军,在爹娘的强烈要求下,分了福宝一只。
分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起过我。
这两只珍贵的镯子,在上辈子福宝要上市里初中的时候,奶奶都没舍得拿出来。
后来,我见到那两只镯子,无比深刻地意识到。
血亲骨肉,也能分个三六九等。
我是最末等的那个。
娘擤了擤鼻涕,搂住我说:
「大丫,别犟了,哪有女孩读初中的,回家做做针线活洗洗衣裳,比上山受苦强。」
「福宝给你弄来得那么好的养猪活计,村里人谁不羡慕啊,等你大点,娘就给你找个好婆家,风风光光嫁出去。」
13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思绪回到上辈子。
爹娘也说要让我风光出嫁。
那时候家里刚盖了新房,爹娘为了福宝五十块的学费发愁。
福宝见不得爹娘伤心,说不上学了。
爹娘吓了一跳,搂着她说不上学没出路,她嘟着嘴指向我:
「等我像姐姐一样,也到了十八岁,嫁出去就能天天给爹娘带好吃的回来。」
她拍着胸脯保证。
爹娘恍然:「大丫都成大姑娘了。」
第二天媒婆就上了门。
在福宝的一顿分析下,爹娘定下了杀猪的田长贵,不为他给的八十块彩礼,只是为了以后我能过得好。
娘说这话的时候,心虚得不敢看我。
我的确像爹娘说的那样风光出嫁了。
那时候大家的彩礼普遍在二十块,十里八乡都来看我这位八十块彩礼的高贵姑娘。
后来我嫁过去,因为彩礼的事儿,三天两头被打。
刘长贵好喝酒,喝醉酒就发酒疯打人。
他打我时专挑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很多次我怀疑他没有喝醉。
娘说是因为我从小性子硬,多少应该服点软,男人都要哄着点才行。
见我回娘家次数多了,爹生气了:
「我看你就是该打,自己家不好好顾着,老往娘家跑,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我跟你娘的吗,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我蒙了,连忙问娘,她只顾着低着头垂泪,就是不开口。
福宝挤过来,义愤填膺道:
「大姐,外面人都说爹娘把你嫁给刘长贵就是为了打秋风,说你把刘家的东西都要搬回娘家来。」
「大姐,福宝求你了,别让爹娘着急了。」
一家三口看我的表情同样的气愤和无奈,像是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我不敢再回去,生怕跟娘家闹掰,在那个时代没有娘家做后盾的女人,如同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后来,我去镇上时遇到了建军。
他说福宝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现在全家人在给她庆贺,问我回不回去。
我摇摇头,他也没追问。
翻出口袋里的二块钱,狠狠心都塞给了建军:「让福宝好好读书。」
建军这才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姐,娘还说你性子硬,要我说你心软得很。」
我有些不解。
建军继续开口:「你老回家哭,娘被你哭得心疼,非要拿出点彩礼钱来给你,福宝怕自己没钱买新衣服,就跟爹娘说了些有的没的。」
「但我可没跟爹娘说你坏话啊,姐,你说谁家的彩礼钱不都留给男娃子吗,偏生就福宝一点都不想着我,成天在爹娘面前装傻卖痴,她现在这么大了,还在上学不肯嫁人,我都没钱娶媳妇了。」
「还有她连衣服都不洗,上次我说她两句她还顶嘴,娘也护着她,非说她有福气,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把家里的活都干了……」
建军还在抱怨,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那时候的我想不通,为什么珍爱的妹妹会一次又一次地斩断我的退路。
14
上辈子的日子太窒息,所以我选择另一条我应该走上的路。
实际这辈子也不好过,山里的日子太难熬了。
蚊子多的能一巴掌拍死七八个,一天下来,我身上会肿起几十个小包,到了晚上,痒的睡不着。
密结的蜘蛛网每次都要糊我一脸,随处可见的蚰蜒,会顺着我的裤管爬到大腿上,还有蚂蚁,蜜蜂,树上缠绕的小蛇。
我的手上都是老茧,指甲缝里都是草药汁浸透的黑绿色,洗多少遍都洗不掉。
那些被树枝划破的伤口,脚上磨的水泡,我无数次在月光下挑破,看着流出晶亮的水然后结痂痊愈。
比起上辈子这个岁数,真的挺难的。
但我一想起,辛苦养大的儿孙,鄙夷着看我的时候,生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时候,活一辈子不配拥有自己名字的时候。
这些苦,就都不算什么了。
我问娘:「如果是福宝,你也会不让她上学吗?」
娘沉默一会儿,还是那句话,「福宝她有福气,能成事,你就等着沾她的福气就好了。」
我嗤笑。
这几次,还没让她看清福宝的真面目。
可见,根深蒂固的偏爱和偏见有多深。
又或许说她在福宝身上投入的金钱和精力太多,多到她在明白福宝已经大概率不是福星的情况下也不敢回头。
我郑重地告诉娘:「要我放弃读书,除非我死。」
门外的我爹踹开屋门,拿着铁锨:「你想死是吧,老子一铁锨劈死你。」
我娘抱着他往后拖,让我和我爹认错。
我没动,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只要我不死,就没人能拦着我读书。」
爹和我对视许久,扔下铁锨叫喊,「家门不幸啊!」就踉跄着出了屋。
娘蹲坐在地上,长吁短叹:「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你想念就念吧,我和你爹不会出一分钱。」
15
初中在隔壁村公社,十几里路,我天不亮就要起床出发,走到学校时,衣服都能被汗湿透。
我们村同一年上初中的有五个,一对本家的兄妹,同骑一辆自行车。
还有两个男同学,家境都不错,两家合伙买了一辆。
于是,那条路上只有我自己走着。
陈老师为我发愁:「你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安全,和你爹说说能不能送你一段路,好歹过了村口的玉米地。」
我抽出身后锃亮的镰刀,晃了晃:
「都是乡里乡亲,没什么不安全,再说我还有防身武器呢。」
陈老师点我额头,轻笑道:
「那也得注意,有什么事就和老师说,别看我现在不教你了,你也得听我管。」
我乖巧点头,带上她硬塞过来的几个馒头往家走。
其实,上学的路没有我说的那么轻松。
路上时常有疯跑的野狗会追着我叫,雾气缭绕的清晨我也会害怕。
还有最麻烦的,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有几次,我确信在玉米地看到了人影闪动。
我的防身武器再一次起了大作用。
老光棍刘光从玉米地蹿出来,拦在我上学的路上。
在他靠近时,我就用我挥舞无数次的镰刀,狠狠地砍在他的胳膊上。
那一次,他被我不要命的样吓住了。
捂着滴血的胳膊落荒而逃,从此再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两年,直到陈老师考上了大学。
村里一下子沸腾起来。
知道我和陈老师走得近,不少人跑来跟我打听消息。
「考上大学是不是国家就给分配工作。」
「天爷啊,女娃子还能考上大学,早知道让我儿子也去试试,他还是小学毕业呢。」
「陈老师二十几了,岁数那么大也不好嫁人,我娘家有个侄子三十了,我看我侄子要是不嫌弃的话,给他俩说和一下。」
纷杂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我绕开人群一溜烟去了陈老师宿舍。
陈老师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向晴,谢谢你。」
我一愣,谢我干什么。
陈老师搂住我,头埋在我胸口上,泣不成声。
「要不是你鼓励我能考上大学,我可能都没这个勇气去。」
我失笑,回抱住她。
就算没有我的鼓励,她这么坚韧不拔的人,也会走同样的路。
她把收拾出来的课本,装了满满一包塞给我。
「向晴,你比我更优秀,好好学,我在京大等你。」
这辈子,她比上一世的成绩更好呢。
看来我的重生,发生了正向改变呢。
而此时,福宝也已经六岁了。
15
城里来的爷孙俩去年回城了,走之前给福宝留下两百块钱。
这引得村里人眼红不已。
好多人后悔,怎么当初不知道和他们套套近乎,也能捞上一笔。
福宝冲我炫耀:「以后谨言哥哥当了领导,就会接我去省城。」
我并不担心有这种情况发生。
福宝没看清给她钱背后的含义,那是买断恩情。
没有我上一世救下的领导,福宝的行动莽撞又偏激。
她急不可耐地给林家人送吃的用的,被有心人捅到大队长那好几次。
于是,他们那边的活安排得更满了。
没人相信是一个几岁小孩的自作主张,全都认同是那姓林的爷孙哄骗了小福宝。
因为福宝打扮得干净漂亮,不少和她玩的小孩,纷纷去找林谨言的麻烦。
林谨言烦不胜烦。
我跑山上摘药材时,遇到过他。
第一次碰到他,他手里拿着套中的兔子,想往身后藏。
我只当没看见,绕过他就走。
碰到的次数多了,他有次塞给我一只烤熟的兔子腿,求我帮他把炮制好的药材卖出去。
我想了想同意了,但要求一次抽两成利。
林谨言有些惊喜,高兴地谢了又谢。
我帮他卖药材,不只想抽取利润,更有和他家交好的意思。
上辈子我就听说,林老爷子顾念福宝的恩情,在大学里处处照顾福宝。
而我想考的大学,正是林老爷子回城后任职的京大。
我收了陈老师的书,投桃报李,在和林谨言的通信中提到了陈老师。
都是聪明人,林老爷子理解我的意思。
陈老师也给我来信,说林老爷子很是照顾她。
爹娘听说后很是纳罕:
「还真能考上啊,那咱大丫是不是也能考上。」
福宝打断他们,以一种看透一切的口吻说:
「陈老师能考上是因为她是城里来的,大丫姐姐能考上初中就顶了天了,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可是要折福的。」
是的,福宝从来都看不起我。
她坚持在姐姐前面加上「大丫」两个字,一次次强调我是向家大丫。
爹娘又是遗憾又是安心,两种情绪交织成扭曲的脸,又开始劝说我退学。
这样久了,我已经练出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
娘说的吐沫星子都干了,气急败坏:
「你不是说自己能挣钱,有本事就别吃我做的饭。」
我几口喝完粥,抹抹嘴:
「建军和福宝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我比他们都能干,喂猪喂鸡扫院子洗衣裳都是我的活,他俩干什么了。」
建军皱眉:「提我干什么,你爱上就上呗,关我啥事。」
奶奶轻飘飘地看我一眼,把盘子里的菜迅速地刮到建军碗里,催他快点吃。
有时候我感觉,奶奶比爹娘更讨喜。
毕竟,她平等地讨厌家里的每一个女性。
从没区别对待过我。
吃完饭,爹娘宣布了一件事。
福宝也要上学了。
16
她上学和别人不一样。
她是由爹领着去,在学校里经过考试,直接上了二年级。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福宝不由得意道:「现在谁都喜欢我,四婶每次见了我都给我南瓜子,想让我当她家闺女。」
确实是,四婶很喜欢她。
有几次我听见四婶说,要是她有这么个漂亮聪明的闺女,一定能收很多彩礼,到时候四个儿子就有钱娶媳妇了。
临放寒假时,福宝拿回来一张奖状。
我爹高兴地把她抛起来逗乐,「我的福星小闺女得了咱家的第一个奖状。」
建军难堪地低下头。
奶奶见状,上前几下得粉碎:「一张破纸有什么好看的,女娃压男娃一头,像什么样子。」
福宝委屈地红了眼。
但她也知道,奶奶的权威有多大,只能偷摸向爹娘道委屈,以此换来更多的偏爱。
我从没有汇报过我的成绩,同上初中的同学也不会来我家说闲话。
因此,家里人都以为我在学校会是垫底的。
年前,我去镇上卖了最后一捆药材。
回来时,在路上捡到一串黄灿灿的东西。
福宝拦在了我进门的前一刻,冲我伸出小手。
「大丫姐姐,你把捡到的东西快给我。」
她灵巧地掏了我每一个口袋,没和前世一样掏出条金项链来。
她不甘地叫来爸妈:「大丫姐姐又私藏东西了。」
「我都看见了,一条好粗的金项链。」
娘又把我口袋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福宝忙说:「是真的,白胡子老爷爷也告诉我了。」
鉴于白胡子老爷爷算准过好多事情,包括且不限于,李家媳妇生男生女,王家老太太几月里死,谁家男人女人通奸了,所以我娘还是很信的。
我娘把我拖到屋里,扒光了我的衣服,跳着脚问我把金链子藏哪了。
又哭着说:「家里供你们三个孩子上学,你怎么就这么自私啊。」
我强调道:「是两个,我不用你供。」
我娘又破防了:「你个白眼狼,就非要和爹娘分得那么清楚。」
她拿我没办法,威胁我,没用;打我,我不怕;杀我,我伸着脖子让她杀。
家里的光景也确实像她说的那样,不富裕了。
前几年为我爹花光了钱,建军上学,今年又添上福宝。
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福宝的新衣服还是一年好几身,鹅黄色的小衫衬得她更加白嫩。
对比我打了七八个布丁的灰扑扑的褂子,和风吹日晒的糙脸,怪不得村里人说我们不像一个娘生的。
那个年,我更被冷待了。
奶奶带着建军,爹娘带着福宝,都去串亲戚,只有我一个留在家里。
我也不气馁,翻出陈老师留下的两本书窝在炕上看。
多的都留在学校了,怕福宝突然想起来给我烧了。
转眼就到了升高中时。
17
我那年捡到的金链子,立刻折返去了镇上,寄给了陈老师。
她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不会贪我这点东西。
后来,她每隔几个月就给我邮一笔钱,让我的初中生活过得很滋润。
福宝的聪明到了四年级,就戛然而止。
她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了,在班上名次直线下滑。
老师们都感叹是伤仲永。
她黯然了几天,嘀咕说,「我是福星女主,没有聪明的脑袋也正常。」
然后就振作起来,在村里胡跑乱颠,听村里人对她的夸奖喜爱。
奶奶指指脑袋,问我:「她是不是这儿有毛病啊。」
我考上高中那天,家里人才知道我在学校里的成绩。
整个镇上,我排第一名。
娘意料不到,转瞬又找到了理由:
「都是沾了福宝的光了。」
我隐忍了两辈子的怒火,一下子迸发了。
「这是我努力的结果,凭什么又是她的功劳,娘,我的辛苦勤奋你都看不到吗?」
就一句福气,我大大小小的喜事,就都是福宝赐予我的。
要不是我娘死得早,我甚至怀疑儿媳妇生孙子,也会被她说成沾了福宝的光。
娘见我罕见地发火,惊地抬头:
「可你以前成绩没这么好啊。」
我不再理她。
我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是她自己想醒来。
我娘不想醒来,她还沉浸在福宝为她编织的美梦里。
尤其在通过福宝,占到一点小便宜后,这种执念就达到了顶峰。
我往门外走的时候,我爹刚好进来。
他喝多了,脸上高原红一样红晕,两双眼睛布满血丝。
「咱家的福气来了。」
看,又来一个装睡的。
18
高中要住宿,我娘拆了两床旧被褥,去村里弹棉花的人家弹的蓬松柔软。
她又找出碎布头,拼凑了一小块褥子。
「女孩大了,这就快用上了。」
因为太过劳累,我比上一世初潮来得更晚。
我娘细细地教我,来的时候要怎么做,让我别怕。
我感觉心被揪起来又狠狠掷在地上,这样来回折腾,让我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想起上一世,因为福宝几句话,爹不准我回娘家。
过了几年,等福宝考上大学,他们又托人带信让我回去。
临走时塞给我五十块钱。
娘红着眼睛怪我:「你爹不让你回,你就真不回来了,你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怎么可能不疼你呢。」
她哭我也哭,把钱往她怀里推。
因为彩礼的事情已经过去,我又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田长贵已经很少打我了,家里有什么事情也会问我一嘴。
尤其我生了春生之后,田长贵甚至开始让我管钱。
听完我的话,娘松了口气,笑呵呵地搂过福宝:
「多亏了福宝,你现在的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以后等福宝放假,你多回来看看她,多沾点福气再生个大胖小子。」
刚暖和的心又冷了下去。
她不知道我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做小伏低,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伺候老少全家。
几年的辛苦经营在她嘴里一句沾了福气一带而过。
那五十块钱,我没要。
寒暑假,我也没再见过福宝。
因为爹娘给她在京都买了房子,花了一万块钱。
那时候的一万块,就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攒下。
沉痛的记忆将我拉回现在。
高中的学习开始紧张,我申请了住宿,一学期基本不回家。
于是,福宝针对的就换了一个人。
她看不惯建军了。
奶奶年纪大了,建军不想和她睡,福宝也不想和爹娘睡了。
爹娘收拾装杂物的东屋,两个人都想住进去。
奶奶向着建军:「这是向家的地方,建军是咱家的根,当然得他住。」
娘为难道:「可是福宝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跟着我们睡。」
奶奶说:「那正好,晚上跟我睡,还能给我倒尿盆。」
爹娘也觉得有道理。
于是在我偶然回家时,福宝和奶奶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
建军上了初中,一样十几里路,走了三天就说脚疼。
第四天,我爹去镇上买了辆二手自行车。
建军很快学会了,在村里欢快地骑着。
福宝笑话他土包子,「以后我会坐小汽车,坐火车,坐飞机。」
晚上,我和福宝,奶奶罕见地睡在一张炕上。
奶奶的呼噜声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气势,有时候一个呼噜打出来,能有一两分钟,听的人替她憋气。
我习惯了还好,福宝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小声问我:「你什么时候还去山上?」
我装睡不理她。
她踹了我两下,见没反应,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中野猪。」
19
我听着,忍不住想起前世。
应该是在这个时节,福宝非跟着我上山。
她拉着我横冲直撞,遇到一只落单的小野猪。
小野猪刚出生不久,小小的张牙舞爪很是可爱,福宝一下就抱了起来。
我吓得从她手里抢,要是招惹到大野猪会没命的。
见我要抢,福宝转身就往村里跑,我急忙追,身后草丛出现响动,一头大野猪也跟着追。
我们闹出的动静很大,我爹看见福宝抱着小野猪,冲上来就抢过小野猪扔远,扛起福宝就跑。
我在后面连叫着爹救我,他脚都没停,把福宝放到安全地方,才招呼村里人拿着家伙来救我。
村里人来的时候,我已经爬到了树上,野猪因为小野猪死了,发疯一样撞树,生生撞死了。
那天,村里人把野猪抬回了村里。
我爹领着福宝割走了一半猪肉,说都是因为福宝的福气,才能白得一大一小两头野猪。
他忘了树上的我。
一直等到腿不软了,我才滑下了树,颤抖着回了家。
那次,我大病一场。
福宝第二天起来,兴致勃勃拉我进山。
我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死活不去。
她急得跳脚,拿我没办法,又舍不得错过这次机会,撒娇要我爹陪她去。
一想就没什么好事,我干脆早早回了学校。
我在学校里疯狂吸收知识时,老师打断我,说有人来找我。
我跟着老师走到校门口,一道焦急的身影立马走过来。
还没说话就先哭了出来:「大丫,你爹进医院了,你快去看看吧。」
路上,我娘讲了来龙去脉。
依旧是上一世的情形,福宝不听我爹的话,抱着小野猪跑了。
但我爹比我倒霉,被盛怒的大野猪顶了,全身骨头断了好几根。
医生说做手术,要花好多钱。
娘哭着说:「大丫,你可不能不管你爹,现在这个家里就靠你了。」
我心中充斥着怒火,每次都是一有事就靠我,我凭什么就要心甘情愿地付出。
「这是福宝惹下的祸,我管不着。」
娘又骂我白眼狼,来看我爹的亲友轮番劝我。
「上学哪有亲爹重要。」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只当没听见,见我爹没死,就回去继续上课。
刚安生没有一天,同学就急匆匆说有人找我,他目光中透漏着打量和鄙夷。
我顿觉不妙,立刻往校门外走。
20
福宝和我娘正在门口和校长在说什么。
校长安慰:「出了这种事,我们深表痛心,一定做好向晴同学的思想工作。」
我娘看见我眼神躲闪,福宝毫不怯懦。
「大丫姐姐,爹都进医院了,你还在学校里待着,都不管爹的死活吗。」
「现在爹没钱做手术,你不能再这么奢侈地在学校躲清静了。」
校长痛心疾首道:「向晴同学,你的成绩一直很优秀,但也要注重品德修养,百善孝为先啊。」
周遭同学哗然,纷纷议论我的自私行为。
福宝看得很起劲儿,一点不像为受伤老爹着急的样。
「大丫姐姐,先不要上学了,去医院看看爹吧,他想你想得都哭了。」
我没理她,盯着我娘:
「我现在正是高中重要时期,一天去看一次我爹还不够吗,医院好几个人都伺候不了我爹吗?」
「我一个学生又没钱,你让我回去怎么救我爹啊,还是说你只是看不惯我比福宝成绩好,想让我辍学供她念书。」
「娘,你知道我为了读高中受了多少苦吗!」
我娘猛地抬起头,双手摆动:
「不是的,娘给你找了个好婆家,以后你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彩礼还能给你爸做手术。」
我暗松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校长忙说:「这位家长,向晴同学还没成年呢,包办婚姻要不得啊。」
我娘解释:
「是镇上杀猪的田长贵,家里条件好,顿顿有肉吃,要不是大丫读过高中,人家还看不上呢。」
兜兜转转,比前世早了近一年的人出现,勾起了我上一世的记忆。
那时,田长贵是作为死掉的领导田福堂的远亲上门的,福宝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说我和这个人是天作之合。
人人都说我嫁得好,田长贵不赌不嫖,杀猪卖肉,家里数一数二的光景。
可多少次,我都是打掉牙往肚里咽。
我娘说出她要给我定亲的事后,就被义愤填膺的同学们轰走了。
现在的人,心中都有股义气,尤其看不惯这种要坑害孩子的无知父母。
为了防止他们再来找我,我请了天假,回家翻出了奶奶所有的压箱底钱,送去了医院。
很快我爹推进了手术室,赶来的奶奶坐在手术室门口放声大哭。
不知道她是哭我爹在里面生死未卜,还是哭她那最后的棺材底。
21
福宝的福气最终没沾到我爹身上。
他瘫了,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等他醒后,发了疯似的大骂福宝,说她是个灾星。
福宝缩在我妈怀里,哭得喘不上气:
「那野猪发了疯,我也不知道他会去撞爹,我只是想着有只野猪能缓解爹娘的压力。」
她想祸水东引,拽住我说:
「本来应该是大丫姐姐跟我上山的,不应该是爹,白胡子老爷爷说的我和大丫姐姐今天能抓到野猪,大丫姐姐不肯去,爹才会受伤的。」
她又搬出了虚构的白胡子老头,可是这次我爹没信她,大叫着让她滚。
正值壮年瘫在床上,这比杀了我爹还让他难受。
我娘心疼福宝,劝我爹:
「都已经这样了,就别怪福宝了,她最心疼你,现在还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话头又转到我身上:「大丫,你看你爹都已经这样了,这书咱们是真不能读了。」
我奶也帮腔:「为了救你爹,把我棺材本都偷来了,自己不能一点力也不出吧。」
「我看福宝说的那个田长贵就好得很,你嫁过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彩礼也正好够给建军娶个媳妇。」
福宝嘴动了动,第一次附和了我奶的话:
「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大丫姐姐也不小了,该为爹娘做点什么了。」
她们全都期待地看着我,连病床上的我爹都在侧耳听着,整个家都在等我点头,主动说出退学嫁人的话。
我坚持道:「我不会退学。」
「你不退学,别人怎么办,要是你好好听话会我会成现在的样子吗,都怪你。」
福宝说的话,让人云里雾里。
难道我听话退学,她就能继续当她的福宝了?
娘又开始哭:「这个家现在可就靠你了,你这是要看着全家去死吗?」
爹罕见地说了软话:
「大丫,好歹看在我们生你养你的份上,建军马上也要上高中了,他可是你后半辈子的靠山。」
「难道非要我给你跪下来你才答应吗。」
他红了眼,挣扎着要爬下床,娘和奶奶赶紧拦了下来。
「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我能在纺织厂里找个工作,一个月工资有四十块。」
22
提到钱,屋里安静了。
爹闭着眼躺回了病床上。
娘也不说让我嫁人的话了,开始盘算起我未来的工资。
福宝泄了气,站在旁边眼睛滴溜溜地转。
七天后,我爹出了院。
娘雇了牛车,从镇上一路拉回来的。
当天晚上,全家都被叫到我爹床前,他看了一圈,然后威严地开口:
「我现在废了,供不起你们这么多人,大丫从上学开始就没掏过钱还一直往家拿钱,她再上半年学就能挣钱了,但是你们两个。」
这说的是福宝和建军。
「最多再供一个人上学。」
建军倒是无所谓,他本来就读不进去。
福宝着急了,拽了拽我娘的袖子:
「娘,我马上要升初中了,而且白胡子老头说了,我只有上学才能给家里带着福气。」
我娘有些犹豫:「要不让福宝上学吧,建军都考不上高中,而且他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等大丫工作了拿钱给他说个媳妇,也不算亏了他。」
她讨好地看向奶奶。
果然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福宝上辈子有爹娘爱,这辈子哪怕害得爹成了瘫子,娘还是心疼她。
而建军更是得到了奶奶毫无保留的爱。
她俩又开始吵了,娘要拿出我的三分之一工资供福宝上学,奶奶要我的全部工资攒下给建军娶媳妇。
没有人过问一下我的意见。
哪怕这份工资将来是要我来挣。
当晚的争吵以爹的大吼结束,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定下来将来工资的去向。
四分之一工资供福宝上学,一半工资给建军娶媳妇,还有四分之一当作家用。
偏爱渗进了他的骨头里,我爹嘴上说福宝是灾星再也不想看见她,但还是给她留了一份上学的花销。
我麻木地听着,心里嗤笑,安排得再好,也得钱拿到手才行啊。
经历他们那么多次伤害,我怎么可能还会顺从。
我借口好好学习,要提前返校。
娘当着我们的面拿出二十块钱,送建军去学了木工手艺。
家里最后的积蓄被一次次翻出来,奶奶的棺材本也总是用不尽。
可没有一次是为我拿出来的。
对我说的好成绩才能找个好工作的话抱有期望,爹娘这半年都没再找过我的事儿。
没了我这个爹嘴里的搅家精,他们的日子也并不安稳。
在福宝又一次想要新衣服未果后,她再次提起白胡子老头。
23
而这次,白胡子老头预测的是商机。
福宝说现在百业待兴,只要去南方进货然后运到北方来卖,一定能大赚一笔。
她的设想十分美好,好像家里立马就能成为万元户。
可她忘了家里现在没钱,更没人。
爹当时就反对了她的想法,让她老老实实地上学就好,钱的事儿不用她操心。
福宝并不满意,偷偷来学校门口找上我。
「大丫姐,你跟我一起去吧,我知道你心里有这个想法,咱们就去一个月,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耽误不了多少的,到时候你上大学就有钱了。」
这是福宝第一次带着讨好的意思跟我商量。
我想起上辈子也曾有过去南方闯一闯的打算。
那时建军已经有了女朋友,娘叫我回家帮厨,跟福宝聊天时无意间提起来。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被田长贵知道了。
当天晚上他又喝了酒,捆住我狠狠打了一顿,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我严加看管。
这种折磨,一直到我生下春生才结束。
春生满月的时候,我才从娘的嘴里知道,是福宝告诉了田长贵。
我娘教训我:「都嫁人了还不老实,总想做出格的事儿,这次要不是福宝告诉长贵,你还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春生吗,我可告诉你,我和你爹丢不起这人,老老实实跟长贵过日子不好吗,总想着折腾干什么。」
我没说话,嘴角咬的死死地,透出血腥味。
一句随口的闲聊,就让她们如临大敌,非得亲手折断这个梦才能安心。
我直勾勾地盯着还在劝我去南方的福宝。
前后两辈子,我依旧想不通她为什么偏偏认准了我,一次次地将我往下拉。
就算我是小说中的女主,又对她能有什么影响,非要一心置我于死地。
「我不去,等毕了业我还要去给建军挣彩礼呢。」
福宝气得跺脚,骂我是个榆木疙瘩。
我摊摊手,是你非让我做个没有思想的呆子的,这难道不合你心意吗。
她还想劝我,我听烦了,「那我回去问问爹。」
这下她住了声。
虽然爹还让她读书,但是态度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转变。
爹不信她了。
24
她能从娘手里拿到的钱连车票都不够。
又开始撺掇让我嫁人。
她跑去跟田长贵商量彩礼,直接提到了二百块。
等我毕业就结婚。
但这次无论是爹娘,还是奶奶都死活不同意。
二百块钱买断跟一个月四十块钱的收入,她们分得清哪个利益更大。
没几天,福宝突然消失了。
她留下字条说要去南方闯一闯。
娘拉着我哭:「福宝还那么小,她一个人去南方可怎么活啊。」
然后又指责我:「你妹妹都说要找你去,你为什么不去,要是她一个人出了事儿,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了吗?」
我爹虽然没说什么,但半闭着眼叹气,我能看出来他也在怪我。
怪我没跟福宝一起去,或者说怪我没有自己去,让福宝独自承担风险。
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偏心,这点儿责怪的话对我没有任何攻击力。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次我将完全改写我的命运。
因福宝离家出走的悲伤气氛,也被我即将毕业挣钱的喜悦冲散。
好吧,是奶奶单方面的高兴。
她一大早就给我做好了饭,把水壶灌满了水,笑眯眯地嘱咐我好好考试,家里就靠我了。
即便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有家人的陪伴,我依旧十分开心。
这是第一次将命运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有着前后两辈子的学习经验,拿到试卷的我算得上是如鱼得水。
高考结束,门口突然传来骚乱。
我娘带着灰头土脸的福宝在找我。
「大丫,你快回去,你爹快不行了。」
福宝没能找到进货渠道,还差点被人扣在哪儿,最后偷溜上了火车才回到了家。
一回到家,田长贵就上门要钱了。
原来福宝为了拿到钱,跟他签了字据,要是我不嫁过去就赔他五百块钱,要是没钱就把自己嫁给他。
福宝长得比我好看多了,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田长贵就同意了。
现在福宝空着手回来了,田长贵只能把人带走了。
我气得发抖:「这是她闯出来的祸,为什么叫我担着。」
娘嗫喏道:「福宝没到年龄,现在只有你能嫁过去,要不然田长贵就要去公安局告我们了。」
我甩开她们往家走。
「他想告就告,关我什么事儿。」
25
家里。
田长贵还坐在床前,一口一个老丈人地叫着。
我爹气得快要从床上蹦起来了。
看见我们进门,田长贵过来要拉福宝的手。
娘赶紧把她护在身后,指着我:「大丫已经在这儿了,说好了的,这事儿跟福宝没关系了。」
田长贵有些遗憾,但又笑呵呵地应了:
「哪个都行,我肯定亏待不了她们。」
这样不公平的待遇,让我忍不住问:「我不是你生的吗,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为什么福宝犯的错都要我来承担。」
我娘目光有些躲闪:「长贵是个好孩子,你跟着他错不了,他家比咱家光景好多了,娘是真的为你考虑了啊。」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让福宝去嫁。
田长贵不耐烦看女人们争执,撂下话就要五天后来接人。
我拦住他,阴恻恻地说:
「你要是敢来接人,我就把你当初偷猪肉举报到镇上,现在那笔账还没平,正等着找人背锅呢,你猜你那死了的领导亲戚能不能护住你。」
他吓得脸都白了,转身就跑,慌乱间连字据都给忘了。
我抓起字据撕了个粉碎,撒到了爹娘屋里。
福宝阴沉着脸跟在我身后。
刚出门口,她追上来拦在我面前,一脸肯定地说:「你也是穿书的吧。」
我一言不发。
「别装了,大家都是穿来的,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
「你没看到这一家子都重男轻女吗,我们应该团结起来维护女生的利益,难道你甘心毕业之后去给向建军当垫脚石吗?」
她的话循循善诱。
我不得不承认,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她都一样地会蛊惑人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明明能考上大学,现在却只能拿着高中学历去当工人,向建军成绩吊车尾,却能拿着你的钱去上市里的高中,你屈服了这一次,以后还要继续给他攒彩礼,替他养孩子,一辈子活成别人的奴隶。」
福宝眼中的激动不像作假,好似我真的有这么一遭。
事实好像更加偏离我的认知,我干脆承认下来,看福宝到底想干什么。
「那你说我要怎么做呢。」
福宝一脸的果真如此。
她赶紧拉我到河边,然后神神秘秘地说了起来。
在她的口中,我是努力进取的大女主,本应该考上名校走上人生巅峰,但被重男轻女的家庭拖累,为了供养家庭一辈子没有结婚。
她双手一拍,眼神迸发出力量:「只有除掉建军,我们才能摆脱这样的家庭。」
我点头称是,牢牢记住了她的详细计划。
她夸我很上道,不是那些不听劝告的蠢货女主,叮嘱我计划那天一定早点来。
我顺从答应了。
在她推建军下水的那一刻,我带着几个警察出现在现场。
26
从她引着建军来到河边,到发生争吵推他进水,我和几个警察看得清清楚楚。
建军被迅速救起,吐出两口水就号啕大哭。
福宝手足无措,被铐住的那一刻,她暴怒着瞪大眼睛,「向大丫,你耍我。」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我,不再装模作样喊我大丫姐姐。
「你太卑鄙了,骗我来这,警察叔叔我要举报,是向大丫威胁我杀人的。」
没有人信她,眼见为实。
娘颤巍巍地打了她一巴掌,「冤孽啊,你为什么要杀你哥?」
福宝很害怕,「娘,我没有,是大丫姐姐要我这么做的。」
我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我,我冷漠地回视。
一切都很明了。
福宝从小就看不上我,她绝不会听我的话。
我们作为受害者家属,又是嫌犯家属,一块到了派出所。
建军从噩梦中清醒,抱着我娘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经过。
福宝说有东西要给他,到了河边后,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了进去。
建军哭的发抖,「娘,福宝说等我死了,再弄死大姐,家里就只有她受宠了,我好害怕啊娘。」
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
福宝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放过我。
和我同谋杀人,手上就有了我的把柄,能轻而易举要挟我做任何事。
她现在小,就算我到时候想和她鱼死网破,她逃脱概率也很大。
我知道她贪心,有这样害建军的机会不容易,尽管我不来,她也不舍得放过。
而现在,我赌对了。
娘接受不了女儿要杀儿子的时候,病倒在了床上。
落水的建军也整天做噩梦,烧了好几天。
奶奶一下得照顾三个病号,叫苦连天:「我早就说那是个搅家精,灾星,你们就不听,她害了咱们全家啊。」
奶奶倒是对我挺客气,毕竟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了。
考完后,我一直在镇上奔走,她以为我是在打点工作,没半点抱怨。
实际上,我是在各处打听福宝的消息。
在得知她要被关少管所二十年后,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录取通知书我是在镇上拿的,没在村里走漏一点风声,家里人现在都不知道我填报了大学志愿。
家里没有我几件东西,所以我什么都没收拾,一身轻松坐上了去京大的火车。
临走前,正直地举报了田长贵私吞的事。
27
我入学几周,老家也没人来找。
彻底放下了心。
走之前,为了不让爹娘想法子骚扰我,我特地和建军友好交谈了一番。
「福宝这么小能杀你,我也能,所以不要给我找麻烦,懂吗?」
比起福宝,他更怕我这个敢和爹娘对着干的姐姐,当时吓得尿了裤子,连连点头,保证会管住爹娘不去京大找我。
我笑着拍拍他的脸,「等咱娘到了动不了的时候,我也会给家里打生活费,但如果你们来找我的话,咱们就同归于尽。」
陈老师正在京大读博士,知道我来,一应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我们默契的一笑,携手走向期盼已久的校园。
来大学有两月时间时,陈老师提出了想让我把户口迁到她家。
「我家现在只有我和我妈,你来了就是我亲妹子,我已经打点好了,只有村里帮忙,就能办成。」
于是我请了假,返回了没带给过我任何快乐的家乡。
四婶最先看见了我,激动地眼神发光,亦步亦趋跟我走回了家。
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纷纷来看我这个稀罕的大学生。
我爹躺在床上红光满面,说要办升学宴,开流水席,让村里人都来。
我娘挺直了脊梁,说话声音极大,透着爽利和意气风发。
奶奶一遍遍嘱咐我,出息了一定要拉拔弟弟。
村里人个个说小时候还抱过我,让我别忘了乡亲们。
他们都想着如何利用我得到利益,没一个人问我在学校好不好,钱够不够用,能吃饱吗。
四婶忘了那年和我娘的撕打,挽着她的胳膊讨好:
「我早看出大丫能成大事,咱村里孩子没一个比她勤快,上学干活两不误,又会去山上找草药。」
「咱大丫以后当了领导,可得照顾她四个弟弟,都是本家亲戚,他们出息了,大丫脸上也有光。」
我点点头,笑着跟她说:「四婶忘了,你当年最反对我念书,说念书的都是赔钱货,现在你可不能让你家四个儿子都成赔钱货啊。」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笑着:「大丫记性真好,四婶咋不记得了,都是乡里乡亲,四婶还给过你一把南瓜子呢。」
我笑出了声:「那把南瓜子,你嘱咐了好几遍让我一颗都不能吃,要给福宝。」
「你们是亲姐妹,给她不就是给你吗,你说是吧,大丫他娘。」
眨眼睛,我娘就换了个名字。
村里默认的传统一样,只会用家里最出息的孩子的名字,来赋予他娘的名字。
曾经我娘是建军娘,福宝上学成了神童,她就是福宝娘。
现在,她成了我的娘。
她和我上辈子一样,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死后磕在墓碑上时,才能展现自己真正属于的名。
围着我的人,一声声叫我大丫。
我抬手止住,「我叫向晴,不叫大丫,我今天能成功是自己挣来的,不是谁抱过我一次,看过我一眼,就能替我考试加一分,成绩好一点。」
「你们想让孩子有出息,是找错人了。」
人们走后,爹娘埋怨我得罪了村里人。
「以后在村里怎么走动,你谁都怨,是不是还怨爹娘啊,要不是我们严格要求你,你还考不上大学呢。」
我说:「苦难让我珍惜学习的机会,但我从不感激苦难。」
「那些带给我痛苦的人,磨练我的意志,但我的成功来源于我本身的坚强,而不是一直苛待我的人。」
我表明了我回来的目的,问他们要户口本。
爹勃然大怒:「你出息了,连爹娘都不认了,我倒要去学校问问,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我没说话,透漏着杀意的眼神看向瑟瑟发抖建军。
他惊恐地蹿进里屋,拿着户口本冲向我:「姐,你快拿着,赶紧去办事。」
爹娘想拦,建军气急败坏:「你们不让她走,我就走,这辈子都不回来。」
在唯一的儿子面前,爹娘妥协了。
我拿着户口本走时,爹还在屋里无能狂怒,娘扶着门框痛哭。
建军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28
我报考的是医学系,林老爷子正好是医学院的院长,对我格外关照,经常拉着我去他家吃饭。
曾经那个跟我一样在山里挖草药的黑小子林谨言,现在成了医学院的风云人物,俊朗张扬,很是吸引目光。
他回城后和我通过几次信,彼此间还算熟悉。
他问我:「怎么后来不回信了呢?」
我借口说:「囊中羞涩,买不起邮票。」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应该是想说,光那几年抽他采药的红利都够买几百张邮票了。
其实,我并不想和他产生过多联系。
毕竟,他是我上辈子的妹夫,尽管我只在他和福宝结婚时见过他一次,那英俊洒脱的样子,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镇上实在没这么好看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从一开始他就讨厌福宝。
但我又很确信,自己没在他们中间挑拨离间过。
来学校的这段时间,我沉浸在知识的海洋,如饥似渴地吸取着,成长着。
除了陈老师来找我,其余时间我都泡在书里。
林谨言在教学楼堵我,拧着两道剑眉,「我找了你好几次,你为什么躲着我?」
还没想好理由,就有个尖利的女声打断。
「谨言哥哥,你怎么能和她在一起?」
冲过来的是福宝,她蓬头垢面,还散发着一股馊味。
林谨言没认出她来,惊诧地看着这个像是乞丐一样的人。
福宝大为伤心,「我是福宝啊,谨言哥哥,你说让我来京市找你的。」
当时林谨言为了摆脱她纠缠的客套话,成了她扯起来的一面大旗。
「我为了你受这么多罪,你不能不管我。」
林谨言苦着一张脸,跟我解释:「我跟她根本不熟,从小我就怀疑她脑袋有毛病,光说我听不懂的话。」
「快联系你家里人,把她送回去啊。」
福宝被甩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大叫不可能,
「又是你搞的鬼,谨言哥哥应该是我的男主角,我们会很幸福地在一起,都是你毁了这一切。」
我暗道不好,转身往校保安室跑。
余光中,我看到福宝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刀。
29
她那和疯子一样的言语打扮,早吸引了保安的注意,在她拿刀的第一时间就把她按住了。
她可真蠢。
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全国的出类拔萃者都集中在这,怎么可能让她伤到人。
福宝本来就有案底在身,是趁着外出就医时偷跑的,这次被抓回去,估计又得多加二十年有期徒刑了。
后来我去探望她,福宝癫狂地喊:
「明明我都是为你好,要不是我穿书进来,你上完大学就得当伏弟魔,就算是成了大学教授又怎样,还不是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冷笑:「我做出怎样的决定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干预我的人生,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嫁不出去,而不是我根本不想嫁人。」
福宝突然眼神迷茫,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面前的我,声音尖利起来:
「不要脸的贱人,你都干了什么,你嫁给田长贵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我给你安排了那么顺利的一生, 为什么非要上学?你要是不想嫁人来京大做什么,不就是想勾引林谨言吗,你什么都要和我抢, 你等着, 等我再重来一次, 一定先杀了你。」
我站起身隔着玻璃俯视她, 穿书又重生是多么幸运的事,她居然还来第三次。
真是异想天开。
福宝对她还能重生的事深信不疑,找到机会从窗户跳下,因为楼层有些低,熬了几个小时才死。
她死后, 世界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坍塌,太阳和从前一样每天升起落下。
林谨言倒是被那天拔刀的场面吓到了, 好久没来打扰我。
我乐得自在。
后来一次回寝室的路上,林谨言抱着一束玫瑰花在等我。
「向晴, 我知道你懂我的心思。」
「现在我向你正式表白, 请你一定答应我。」
我站住脚,有点惊讶地问他:「我长得不好看,又不温柔,你喜欢我什么?」
他嘴角含着浅浅笑意, 眼神热烈:
「因为你的坚韧和勇气,绝不服输的信念,就像玫瑰花一样, 尽管有刺, 将人挡在外面, 但同样深深吸引着我。」
我摇头失笑:
「我从来不是玫瑰花, 它太娇弱了。」
我指向身旁的绿化丛:
「我想我是一株冬青,在花木繁盛的季节一点都不起眼,到了冬天, 却也不落败。」
「不管遭遇什么,我都在那里, 静静地,顽强地长大。」
30
陈老师毕业后留在了学校任职,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得更高更远。
看着她和前世一样登上报纸, 备受赞美表扬。
然后顺着她的足迹,一点点追上。
这几年里,爹娘不是没想过找我, 但都被建军拦下来。
一个疯掉的姐姐已经过快害死他了,他不想再来一个。
我也遵守承诺, 到了日子给爹娘打养老费。
这辈子, 我一直没结婚。
对于福宝的话,我有一点认同,永远不要活成别人的奴隶。
而我认为, 摆脱婚姻,是最最简单有效的捷径。
谁能肯定,一个人不能活得更好?
也愿你我,都能活成冬青一样。
坚韧不拔, 顽强不息,经历严冬酷暑,同样初心不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