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后一手教养长大的孤女。



上辈子,我被太后硬塞给了祁云朝。



她这个儿子,表面温润如玉,实则狠戾无情。



太后一死,祁云朝便开始清算太后党羽。

原以为他会对枕边人有所宽容。



没想到在阴暗的地牢里,祁云朝亲封的皇后为我递上毒药。



我汲汲营营一生,都没有到的位置,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坐上。

「棋子而已,罢了!」



我仰头把碗中毒药饮尽。



1



「哟!江姑娘你怎么在这睡着了,可得小心风寒,老奴找你半天了,陛下现在吃醉了酒,现在正缺一碗醒酒汤呢!你赶快送进去吧。」



我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刺骨的寒意慢慢侵袭我全身,让我越发清醒。

我看着熟悉的脸,觉得奇怪,「和顺公公?」

祁云朝身边的老太监,他还叫我江姑娘,不应该唤我贵妃娘娘吗?

不,应该叫我「罪妇」,雪花不住在我眼前飘,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低头就看到了țű₊手上端的醒酒汤。



「这天寒地冻的,江姑娘是着了风寒吗?看着不大好的样子,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醒酒汤给陛下送进去。」



我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回到了没有入祁云朝后宫的时候。



我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激动得快哭出来。



上辈子也是因为这一碗汤,我被祁云朝临幸,事后他封我为嫔。



我被轿撵抬回慈宁宫时,太后她老人家还十分不满。

「你自幼在我身边长大,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又出身永宁侯府,合该封妃才是,皇帝是委屈你了。」

哪里是委屈我,她是觉得皇上驳了她这个母后的面子。



到底不是亲生的,在这些事上,太后总有许多猜忌。



寒冷催促我回过神来,和顺公公又急道:



「现在陛下正昏睡着,太后娘娘交给江姑娘的事,姑娘可得办好了。」

汤碗里热气氤氲,我在心里冷哼一声,祁云朝从来不会喝醉,他处处谨慎,上辈子他只是装醉诱我入局,应该是引太后入局。



既然活过来了,这辈子,我再不要跟他有一点关系。

我要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不用在谩骂声、勾心斗角中,谨小慎微一辈子。



于是,我身形一晃,手一抖托盘里的汤碗就猛的倾斜,砸到地上,连带着碗都碎了。



「哎呀,江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捂住脑袋,露出痛苦的表情,「许是中了风寒,我……我现在觉得头好晕,身子好重。」



「这这这……可如是好,太后专门安排的事……」

「哟!这么晚了,江姑娘怎么出现在皇上的寝殿里。」一道婉转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



宋嫔提着食盒赶来,估摸着也是来送醒酒汤的,我记得上辈子没有这一茬。



她看着我轻蔑一笑,「念你是个孤女,太后才将你养在宫里,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攀高枝的事就别妄想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少在陛下寝殿前晃悠。」



说罢她就扭着腰肢进寝殿去了,我还捂着脑袋装头疼。



一旁,和顺公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如何是好,乱了,全乱了!」



有什么可急的,说不定她明天就是宋妃了呢,我正想找托辞离开。



寝殿里面突然传来暴怒的声音,「谁允许你碰朕的,给朕滚出去!」

接着是打砸东西的声音,宋嫔小声啜泣着,「妾身……就是……想喂陛下醒酒汤。」

很快宋嫔就捂着脸,哭着跑了出来,一个眼神没给我,径直离开了。

我就说他不会喝醉。



不过祁云朝最会装温柔和善,怎的今日装不下去了?



我收敛起震惊的表情,轻咳几声对和顺开口:



「陛下在气头上,我身子也实在不适,还是先走了,太后那边我会解释清楚。」



2

翌日,慈宁宫里。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这么好的机会你也抓不住,大臣们奏请立后的折子一封一封地递上来……」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立后?立谁也不会立我。



我只是,祁云朝帝王路上的一具枯骨。



「你是个有心气儿的孩子,我膝下无一儿半女,早已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当然要把你送上高位。」她一脸诚恳的看着我。

我识相的低头认错,「月儿知错了。」



看她慈眉善目的样子,我就想笑。



上辈子她落马时,为求一条活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我身上。

她还想继续说,外面传来了太监的高喊:「陛下到……」



我深吸一口气,上辈子服毒时肝肠寸断的感觉,我现在依然能感觉到。



我按捺住心底恐惧退到一旁,祁云朝穿着玄色绣龙纹衣袍进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立马和蔼一笑,「昨日边关告捷,你与大臣们吃醉了酒,该多睡一会儿,何故这么早来请安。」



祁云朝温文尔雅一笑,「劳母后担忧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太后满意得点头,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昨日喝醉,哀家让月儿去送醒酒汤,没想到遇到宋嫔数落她一顿,这孩子一伤心又染上风寒,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看着月儿长大,见不得她受委屈。」



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心想宋嫔完了,太后早就想动她,现在送上门来了。



屋子里忽地安静下来,我好奇抬头,正对上祁云朝的目光,其中的探究不言而喻。



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我克制着战栗低头。



世人见惯了他温文尔雅的样子,称赞他是仁君。

只有我知道,他与毒蛇无异。



太后死的那天,他将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手,用朱笔划掉一个又一个名字,刺眼夺目的红下,是一条条人命。



我使劲掐住自己的手,躲避祁云朝的目光。



良久,他温然一笑,「让母后伤心了,宋嫔她不是有意的,我会让她静心为母后抄颂佛经。」



这样不温不火的处罚,摆明了他不想处罚。



太后也不好再说,随意叮嘱几句,就让我送陛下出去。



我默默地跟在祁云朝身后,把他送出慈宁宫。



祁云朝忽地停下,回头看我,淡然开口:



「江姑娘昨日,真是因为宋嫔的缘故,才没把醒酒汤送进来吗?」

他怀疑我想利用太后除掉宋嫔?



我平静道:「是因为感染了风寒。」



祁云朝一瞬不错地看着我,「江姑娘入宫几年了?」



我自襁褓中就在宫里,那时候我父母征战在外。



太后美其名曰照拂,直至我父母战死,父亲被追封永宁侯,我担着永宁侯府千金这个虚名,在宫里有十七年了。



「回陛下,十七年了。」

祁云朝轻笑出声,「整整十七年,江姑娘锦衣玉食的在宫里长大,既不是公主,亦不是后妃,江姑娘明白自己的身份吗?」



祁云朝说着一步步靠近,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引诱猎物不断走入陷阱。



「朕找人验了那碗汤,昨日若江姑娘好好利用那碗汤,说不定已经成了嫔位,不用在宫里处处受人指摘。」



直到近得不能再近,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边。



「朕是天下之主,想要日子好过,你攀附错人了。」



刹那间,我只觉被闪电击中,他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脑子里只有他上辈子的质问:「江步月你是什么身份,竟然也敢妄想皇后的位置?」

我看他一ţũₓ眼,嘴角仍然带着柔和的笑,恭谨且轻声道:



「回陛下,若我父母没有战死,在永宁侯府,我也应该是锦衣玉食地长大。



「陛下是天下之主,可打天下的功劳,也当有永宁侯府一份。」



和顺公公在一旁疯狂使眼色,我还是颤抖着把话说完了,祁云朝脸彻底沉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他脸上总带着不温不火的笑,少有这样凌厉的时候。



「那你就在慈宁宫门口跪足三个时辰,好好告慰永宁侯府的亡魂。」



我被祁云朝罚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包括我与宋嫔一起去送醒酒汤的事。

祁云朝似乎为了做给后宫众人看,当即提了宋嫔的位分。



上辈子也是这样,祁云朝戒备我是太后身边出来的人,一旦我有一点事不顺他的心意,他就会转头宠幸别人。



上一次是宁贵人,她自诩出身高贵,又恨我日日缠着祁云朝,便侮辱永宁侯府,「不过是追封的爵位,哪里是什么簪缨世家,堂堂侯府一个人都没有了,说出去叫人笑话!」



我在宫里一向谨慎,那一次我当着许多嫔妃的面打了她。



那时我是嫔位,她出言不逊,我打了她本也无可厚非。

可祁云朝的做法,却结结实实打了我的脸,他给宁贵人抬了位分,还赐了封号,宫里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祁云朝并没有多喜欢我,甚至说我有位分,也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的。

在祁云朝眼里,我只是他身边一个逗趣的宠物罢了。

宁贵人的父亲在前朝说得上话,她哥哥也受皇上器重,自然不能让她受委屈。



现在跟当初没什么不同,我在慈宁宫门前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看见了,被祁云朝厌恶的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后宫。



这样也好,后续我出宫也能方便点,他如此厌我,想必以后一点关系也不会有。



三个时辰后,我一瘸一拐地起身往慈宁宫里面走,谁知太后身边的姑姑拦住了我。



「江姑娘,你本是个聪明人,不会讨皇上欢心便算了,怎么还上赶着惹怒皇上,太后娘娘让你自己找处僻静地方思过。」



得了,现在慈宁宫也回不去了。

我无奈一笑,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朝太医院走去。

这膝盖必须上药,快要出宫了,不能一瘸一拐地走出宫门。



一路上看笑话的人不少,上辈子我最怕的就是这些目光,怕他们看穿永宁侯府只是个虚名,怕他们知道祁云朝其实ţú⁰不喜欢我。



现在面对这些我心底竟然没什么涟漪,我扶着墙慢慢走,此刻灰蒙蒙的天又落起了雪。



伴随着唏嘘声,迎面而来一辆阵仗很大的华盖轿子。



行走的宫人瞬间停住了脚步,面墙回避,我想了半天,也记不起在皇宫有这排场的人是谁。

遂也低下身行礼,我忍着膝盖的痛处,想着待会儿如何回来,雪地难行,恐怕又要走许久……



「这位姐姐好,看你从慈宁宫来,想必是慈宁宫的人。

「我们小姐派我来问问,陛下可从慈宁宫回养心殿了?」



这熟悉的话,像一道雷劈在我脑子里,周边的一切开始模糊,回忆如洪水猛兽朝我涌来。



华盖轿子里坐的,是镇南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是祁云朝未来的皇后。



上辈子我遇见她是在春天,太后知道镇南将军送她入宫是为皇后之位,便派我把她引向慈宁宫,不让她见皇上。



可惜兜兜转转,她还是入了宫,刚入宫的位分就是妃位,到我死的时候,才知道她当上了皇后。

「这位姐姐行个方便吧,咱们进宫一趟实属不易,这一袋银子姐姐拿去添置衣裳。」



我迎着风雪抬眼看面前的人,她塞在我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将军府出手果然阔绰。

因为受罚需卸下首饰珠宝,想必她帮我当成慈宁宫的丫鬟了。



或许离我出宫又近了一步,我略作感激一笑,「陛下已经回养心殿了,你们走那条路更近。」



我指了指最近的路,那丫鬟激动的行礼,然后招呼轿夫往那边走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钱袋子,缓慢起身走向了与之相反的方向。

我以为这一刻起,命运已经改了。



按照历朝惯例,立后那日皇帝会封赏阖宫,到时候我就去求个恩典,求他放我出宫去。

3

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太医院,以往忙碌的地方今日格外冷清。



看起来连值守的人都没有,宫里那位贵人的身子比皇帝还大,竟然把整个太医院的人请去了吗?



还是这也是祁云朝的示意,不让我得到医治,我一瘸一拐地踏进去。



屋檐下的明黄身影让我僵住,他这会儿不应该在养心殿吗?



难怪太医院这样静,原来最大的贵人在这里。

那将军府千金岂不是又扑了个空,我脑子里又轰然一下,祁云朝的声音率先响起。



「站那里干什么!要朕去请你吗?」

他在外人面前装得温文尔雅,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



我慢吞吞走过去,无甚感情地屈膝,「陛下万安。」



膝盖刚刚跪得很了,又吹了太久冷风,这一屈膝我竟然整个人朝前倾去。



祁云朝就在我面前,他看着我朝他倒去,丝毫没有避让开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我扶了把一旁的Ṱų²柱子,踉跄一下,撞上了一旁的桌角。



祁云朝脸黑成一条线,「你就这么嫌弃朕?」



我忍着痛,心里装着将军小姐的事,略带敷衍道:

「自然不敢冲撞皇上,刚刚来的路上遇到将军府千金,已经到养心殿等着陛下了,眼看宫门就要下钥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养心殿。」



祁云朝拧起了眉,表情甚是不耐。



「是!将军府小姐自然金贵,朕可不愿让她多等。



「朕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可怜你,只是提醒你,既然选好了路,便罢了,朕不愿跟你周旋,若太后再敢把手伸到前朝去……」

祁云朝眼中像淬火又冷却了,「若太后再把手伸到前朝,朕第一个动的就是你。」



话语似乎比风雪刺骨些,我捏紧动得没有知觉的手。



或许这也是一个时机,我深吸一口气开口:

「陛下知道我只是棋子,前朝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但是陛下可以选择废了我这颗子……」



这下换祁云朝愣住了。







我忙跪下作出一副忠心模样,「陛下只需拿今天的事情发作,把我逐出宫去。」

「哼!逐出宫?让你重回永宁侯府,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吗?」祁云朝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我无奈一笑,永宁侯府是一个天大的虚假荣耀,若当真是高门大户,我在宫里也不会举步维艰。



「不回永宁侯府,我愿做个普通百姓,从此不再参与宫廷争斗,陛下也少了一个需要戒备的人……」



这样一来,他该没理由拒绝我了吧。



我不回永宁侯府,也不会成为什么障碍,甚至他以后想找到我都难。



我出宫后,可以趁此机会肃清朝纲,以前借着永宁侯府门徒的头衔,为太后站队的朝官,也可以清一清了。



越想越觉得,祁云朝不傻他都会答应,我满怀Ťŭₖ期待地看着他。

「休想!」祁云朝怒喝一声。



如果说他罚我是少见的动怒,他现在就是怒火冲天,他一脚踹翻了桌子,桌子上的名贵药瓶全摔碎了一地。



尖锐碎片铺了一地,祁云朝猛地跨步踏在碎片上,蹲下身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跟前。

「你做个普通人,然后让文武百官来戳我的脊梁骨吗?说我不体恤侯府后代。」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



我永宁侯府真有这么大脸面,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我见过祁云朝眼神里的傲慢、疏离、轻蔑,甚至装出来的温润,从小到大我第一次,也就是此刻,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难道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另外一盘棋吗?

以至于我出宫后,祁云朝会落到满盘皆输的地步,永宁侯府已经没落多年,理由跟前朝扯不上多大关系。

我飞快地想着,手臂上的力度逐渐加重,我感觉我的骨头快被他捏碎了。



「我讨厌你现在的样子,你还不如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至少表面看起来乖顺!太后不是叫你勾引我吗?」祁云朝森然一笑。



我没想到他把这话直接挑明了,我挣了挣手手臂,祁云朝攥得更紧,我毫不怀疑他想把我捏死在这里。



「既然要勾引我,你为何从不踏进养心殿,你倒是来养心殿看看啊,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



养心殿有什么?为什么我要去看?



我顾不得思考这些,只是惧怕眼前的祁云朝,眼眶一热,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他忽然像是惊醒一般,放开了我的手,自嘲似的笑了。

「也是,你这么蠢,我就不该指望你。」

说罢,他颓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子丟到我面前,便朝门口走。



我咽不下这口气,转身愤恨不平,「你才是脑子坏掉了!」



偌大的太医院就我们两个人,我骂完这句,他也站在不动了。



白茫茫的风雪好似一道天堑,把我们隔开。



时至经年,我们都长大了,却还是像稚子一样吵架。



风雪吹着吹着,高大挺拔的身影变成了少年模样。

那年祁云朝十四岁,他还不是太子,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唯唯诺诺的,对谁都一副讨好的笑。



若谁说几句重话,他就是一副懦弱的受气包样子。



那时候我跟着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上学,有一回课考,太子带着跟他亲近的皇子去偷考题,被发现后他们把祁云朝推了出来。



说是他一个人干的,太傅自然不敢违背太子,所有人都不敢,而祁云朝低着头一句都不辩解。



我也是唯唯诺诺地长大。



在太子一党面前我也是如同蜉蝣,可是我就是看不惯,我看不惯是非曲直都由权利高低决定。

我人生少有坚定的时刻,那一次我决然地站了出来,为祁云朝辩解,在太子阴恻恻的目光中,我颤抖着声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最后的结果是,我与祁云朝一同被罚跪,学宫里只留下我和他。

我轻声抽泣着,一旁的祁云朝忽然没了懦弱的样子,他轻蔑一笑,「你蠢到这种地步?长眼睛不会审时度势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刚刚明明为他仗义执言,他却……



我怒火中烧,歇斯底里冲他喊道:



「你……你脑子才坏掉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太傅教的明辨事非……」



「明辨?太傅敢罚太子吗?你以为他当真不知道对错吗?宫里只有权利高低。」祁云朝打断了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这人十分可怕,他日日装傻充愣,像戴着面具的鬼。

我慢慢疏远他,直到太子溺毙,他成为了新太子。

那个唯唯诺诺的人,穿着蟒袍板正地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笑,他又换面具了。



再后来,他成了皇帝,太后执意要把我送到他身边。



4



从太医院回来后,我生病了,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一月。



期间我一直昏迷着,亦或是半梦半醒之间。

我觉得耳边十分吵闹,隔几天就有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人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念什么,有诵经的,敲锣的。

我病一场好像走了一趟轮回,被超度了似的,事实上我真走过轮回了。

直到有一天,一只手温柔地抚过我的鬓发,极尽温柔地在我耳边私语。



「月儿不要贪睡,你不跟我说话,我会害怕的。」



害怕?那个站在权利之巅的人会怕什么呢?



他不是踩着尸山血海走上皇位的吗?

我奋力想睁眼看看祁云朝害怕的样子,但是就像有谁把我拽住一般。



他用温暖的指尖描绘我的眉眼,「十五岁时,我就想送你描眉的黛,但是你讨厌我……」

他自嘲地笑笑,又轻轻地用手指摩挲我的唇,「还有胭脂,若我们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我想亲自送你胭脂,也像个正常少年一样,为自己心仪的女孩脸红无措一次,但是你又怕我。」



他竟然哭了,祁云朝哭,我上辈子都没见过。

他是块寒铁,我从未见他流过泪,他要是拿出胭脂送我,我肯定也会绞着手帕不知道怎么办。

我依旧睁不开眼睛,但是鼻尖止不住地发酸。

这一路走来太累了,我们从未信过彼此,除了猜忌就是怨恨,我战战兢兢奔赴的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再醒来时,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想来只是做了个梦。

慈宁宫如往常一样平静,只是宫里的丫鬟看着是生面孔,一个ţṻₗ姑姑带我去见太后。

看见她țṻ⁼时,我怀疑我不是睡了一整月,而是睡了三五年。

因为她看起来苍老许多,鬓边白发也没有好好梳整齐,有几绺头发落在了她肩上。

她缓慢抬起头看我,眼神空洞,脸上却挂着浅浅的笑,「明日陛下生辰,你用心备一份礼给他。」

祁云朝生辰,是上辈子他和将军府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上辈子我记得我用一月的时间,画了幅山水图,他都没有打开看过,就敷衍地赏了我一锭金子。

然后转头就封将军府的小姐为妃,我随意挑了柄如意去赴宴。

我坐在轿子发呆,不知不觉就到了梅林。

我一入场原本热闹的宴席更热闹了,几个人明目张胆地对我指指点点。

「她倒是真敢来,不怕皇上降罪吗?」

「垂死挣扎吧,可惜命薄了。」

我自醒来后脑袋就昏昏沉沉的,宫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我没有心力去知晓了,我只要安静地呆着,等到立后就行了。

太监一声高喝,祁云朝来了,原本叽叽喳喳的宴席也瞬间安静。

大家一番行礼后,就开始说祝词献礼。

我目光一直落在将军府千金身上。

她正在弹琴,曲毕后,祁云朝就会夸奖她一番,然后封妃。

一曲毕,她落落大方地站起来,祁云朝随意夸赞几句,她蹙着眉在等着祁云朝接下来的话,我也在等着。

祁云朝柔和一笑,「朕倒是有一把好琴,今日便赐给你……」

将军府千金泫然欲泣,她咬着嘴谢恩,灰溜溜地走下台去。

这次换我蹙眉了,他并没有封妃!

为什么出现了偏差,为什么一直在出现偏差。

如果她不入宫,那以后立谁为后,我还能出宫吗?

我思绪翻滚,不得其解,唱礼的太监催了两次我才走上台献礼。

「慈宁宫献玉如意一柄,愿陛下福与天齐,万寿无疆。」我毫无感情地说着祝词,旁边的人发出一阵阵哄笑。

「就这种成色的玉她也拿得出手?」

「陛下就是想当面羞辱她吧!」

「其实她也可怜,跟太后这么多年,落得这个下场。」

坐在Ţú⁽高位的祁云朝表情倏地冷下来,众人也识相地闭嘴,我跪在地上,陷入自己的绝望里。

「朕觉得如意甚好,深得朕心!」

祁云朝深邃似深渊的眸子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太过真诚,我有些接不住。

「朕今日许你一个心愿,你说什么朕都答应你。」

席上众人皆屏气凝神,祁云朝则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想好了再说,唯有这一次机会。」

我满怀希冀地抬头,几乎是不带犹豫地想开口说:「我想出宫,回永宁侯府。」

祁云朝眼神凉了下来,又换上了虚伪温柔的笑,「好啊,朕准了。」

我开心得无法自持,怕他反悔连忙谢恩。

辉煌的灯火里,祁云朝笑意深深。

席毕,我满心欢喜地回慈宁宫收拾行李,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这些年我有些积蓄,出去后要修缮府邸,侯府应该还有几个洒扫庭院的人,他们的每月工钱也应当我来给了……

我盘算着,又有些害怕,对我来说宫外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从未接触过宫门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晚些时候,太后传我过去,寝宫里很昏暗,她手边没有睡前看的经书,而是放了个针线篮子。

「那箱子里是我给你的一些银子,还有这个荷包也一并给你。」

太后与祁云朝的争斗一刻未停,在我病着的这些日子,想必太后输了,输地她短时间难以重整旗鼓。

我接过荷包谢恩,太后轻笑一声,「他竟对你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略微勾唇,「陛下能放我出宫,就足以证明他不喜欢我,太后娘娘也别再执着了,陛下在努力做明君……」

「我执着?」太后眼底有愠色,她默了一会儿,释怀一笑,「我到底是把你养单纯了,这宫里的腌臜事你还是见少了。」

我没听懂她的话,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让我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盈满薄雾的清晨里,若我撩开帘子看一眼,就可以发现阁楼上的明黄身影,像一个猎人看着猎物入陷阱。

我十分顺利地出宫,十分顺利地回到侯府。

一排丫鬟奴仆朝我行礼,这地方对我来说很陌生,但是即便侯府配这么多丫鬟,也是太奢侈了。

而且这府邸看起来被仔细修缮了,长廊上摆满了名贵的花,还有琳琅满目的摆件,我被簇拥着进去。

丫鬟告诉我这是和顺公公的示意,让我只管安心住着就好。

和顺的意思,不就是祁云朝的意思,他是真良心发现了吗?

丫鬟们领我进屋,我一眼就看见了梳妆台上放的口脂,各式各样的颜色摆满了梳妆台。

我缓慢地在妆镜前坐下,镜子里依旧是容颜姣好的少女模样,只是眼神看上去年岁长一些,不过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带着股新鲜劲,把整个侯府逛了个遍,跑跑跳跳一天累得不行,早早地就洗漱想休息了。

我正对着镜子梳头,腰上忽地缠上来双手,肩膀也忽地一沉。

我以为进了贼人,尖叫着想逃跑,却被某人一把锁进怀里。

「月儿当真是无情啊,说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祁云朝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回头,就看见他含笑的眼睛。

他挨着我坐下来,我发出惊惧的声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云朝笑着替我整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开口:

「我来看看我布置的府邸,你满不满意啊,现在看来你很喜欢。」

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绕圈子似的话,使劲挣脱他的束缚站了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祁云朝面对我这样的态度也不急躁,「当朝有些官员,喜欢给心爱但又不便娶的女子置办府邸,我以前不明白这种意趣。

「但今天在来的路上,我一想到你在我布置的宅子里,我就有种难以想象的期盼。」

「闭嘴!你把我当外室?」

我气得浑身发抖,脑子热血上涌,一巴掌打到了祁云朝脸上。

等到手上麻意升起,我终于意识到我打了谁。

祁云朝摸了摸脸不气反笑,仿佛说这下三滥的话不是他一样。

「关起门来,你怎么对我都行,别在外人面前顶撞我就行,怎么说也是皇帝……」

「你……你……」

我再一次重新认识了祁云朝,温润如玉是假的,阴狠毒辣是真的,现在还多了个不要脸,我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两条路。」祁云朝一脸真诚地看着我。

「月儿不想做我的外室,那做我的皇后如何,从此帝后同心,琴瑟和鸣!」

祁云朝笑意深深,我冷眼看着他,不知又如何刺痛了他,他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了。

「你病着的那些日子,我一举清算了太后党羽,因为我觉得你不会给我机会了,你不会来到我身边,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某一天,又是一杯毒酒摆在我面前。

我也想好好过完一生,而不是一生都围着祁云朝。

我勉强一笑,「陛下想要什么人没有,我一没有家世,二没有地位,很难给陛下助力。」

「你以为我要的就是这些吗?」祁云朝眼底终于露出倦怠。

他无助地看着我,「就差一步,你就可以到我身边,今后的一生我都会护着你,让你一生无忧无虑……」

祁云朝见我没有动摇又开口:「亦或是我遣散后宫众人,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

「不信我能做到吗?」他正色直言。

我喟叹一声,「以前我全心对你,喜欢你,你却若即若离。

「我现在想放下了,你又偏不让我走,这是个什么道理。」

听见「喜欢」二字,祁云朝眼睛都亮了,随之又流露出痛苦的样子。

他想来抓我的手,被我避开了。

「我就是不确定,不确定你有多在意我,只有不断试探,不断确定,我也快被自己逼疯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只能不断清理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想没了太后的逼迫,你对我的感情会不会真一些。」

「如果我不回去呢?」

「封后的圣旨,三日后就会送到侯府。」

我苦笑一下,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灭了。

或许我们就该互相磋磨吧,即便知道了他的心意,我仍然痛苦。

重来一世,我依然得不到自由。

我们两个,将会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共度一生,至死方休。

 

祁云朝番外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想做皇帝, 我只想等到年岁出宫,做个闲散王爷。

我母妃出身不高, 我在宫里受尽冷眼与轻贱,早已看透这地方。

那日我又被太子诬陷,原本是想像往日一样, 默默承受就好。

但是江映月站了出来, 我知道她,跟我的处境差不多, 她明明也怕得发抖, 却依然挡在我面前。

我自小见惯了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我从来都觉得宫里人心险恶, 唯独江映月有几分趣味。

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我竟然也有些难过, 难过她这样天真, 皇宫这种恶臭土壤也能养出最纯净的花。

她勾起了我对权利的欲望,第一次我那么想拥有一个人。

后来我得知她会是未来的皇后, 便一心扑在皇位争斗上面,太后也没想到我能斗赢, 她也只能认命,让江映月来勾引我。

她却不知, 就算江映月什么都不做,我一颗心也在她那里,她是我走上皇位的理由。

可惜小姑娘开始怕我,每次接近她都战战兢兢, 再没有以前直抒胸臆的勇气,一定是太后的压迫,让她难受了。

所以, 我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解决了太后,没想到太后给我最后一击,想拉拢将军府,把将军府的千金塞到我身边。

此女子我养着也行, 可是她竟然对月儿下药,让她一病不起,索性一并处置了。

可惜月儿当真以为她自由了, 出宫的时候好高兴, 我也想时常看见她笑, 可是我得把她留在我身边。

她以前那么爱我,总有一天会重新爱上我,我愿意用一生来等, 总会等到的。

封后那天,我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站在祭祀台上都不停踱步,无比期待地看着她来的方向, 可惜过了吉时也没有等到她来。

不一会儿, 人群出现一阵骚动。

接着几个禁军丟了魂似的挤开人群, 齐齐跪倒在我面前。

「陛……陛下,皇后娘娘从阁楼跳了下去,已经……已经没有气息了。」

我呆滞了一会儿, 几次尝试抬手都没有抬起来,看见袖口上的龙纹有几分刺眼。

恍惚许久,听到远处山雀振翅的声音。

她终于是不要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