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随最讨厌我的那年,失忆了。
我把他捡回了家。
他黏人得像条狗。
缠着我在潮湿的甬道接吻拥抱、大汗淋漓。
红着耳朵,羞恼又别扭地轻哼:
「失忆前我到底有多喜欢你啊。」
「怎么一见到……就忍不住呢。」
直到结婚前,周随恢复记忆。
想起了至死不渝的白月光。
也记起我是他憎恶已久的恶毒青梅。
摇身一变,他变回了高高在上的豪门继承人。
旁人问他,相濡以沫三年,当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周随眉眼冷沉,漫不经心道:
「一个低贱的可怜虫,也配入我的眼?」
可目光触及我挽着男人的胳膊时,周随却陡然捏碎了酒杯。
1
周随去城里取婚纱,回来时身边多了个姑娘。
陶清悦。
他年少时的白月光。
女孩一身顶奢,明艳动人的面庞衬得破败的木屋都亮堂三分。
「阿随,这三年,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她满脸心疼。
塑料瓶做的垃圾桶,纸盒折的鞋柜。
摆设廉价又简陋。
唯有床头柜散落的花花绿绿的小盒子,全是高档货。
陶清悦脸色一变。
周随自然也看到了,眼睫颤了颤。
再看向我时,眼里没了三年里日渐热烈的痴缠。
冷沉得像块冰。
他恢复记忆了。
记起被我欺骗玩弄了整整三年。
从感情到身体。
曾经高高在上的周少爷怎么能忍受这份屈辱呢?
他眼中厌恶更浓,咬牙切齿道:
「我们走,让她在这自生自灭。」
陶清悦朝我投来怜悯的一瞥。
「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和大家道个歉。」
她满脸真诚,似乎毫不清楚我回去后会遭遇什么。
「好啊,」我笑了笑:
「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没料到我会答应,陶清悦表情僵硬。
空气凝固一般死寂。
周随目光定定看了我好几眼,薄唇扯出冷笑。
「怎么,三年了还没被我睡够?」
「真以为我看得上你?」
他语气嘲弄,像裹着冰霜的刀,轻易能将人扎得千疮百孔。
我忽然想到不久前的周随。
黏糊糊像条狗,缠着我怎么也赶不走。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检查单。
「周随,我怀孕了。」
他脸色骇然,猛得攥住我的手腕。
2
我是陶家的假千金。
真千金陶清悦回来后,我犯了错,被养父母赶出陶家。
我像一条丧家犬。
后来在海边捡到了比我还狼狈的周随。
我随手丢了袋饼干半瓶水,他一路眼巴巴跟着我。
我怒了。
「你是周家的大少爷,想找记忆就滚回京市。」
「不找记忆。」
他嘴唇干涸,捏着我给的矿泉水瓶舍不得喝。
「不想找记忆。」
「那你想干嘛?」
「想跟着你,」他小心翼翼乞求:「行吗?」
我翻了个白眼。
听说人在遭遇重大打击后,也许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情。
不知道周随是什么情况。
我不再管他。
他却像条忠心耿耿的狗,跑前跑后给我盖好了小木屋。
在小镇到处打零工买漂亮裙子送我。
整整一年,细皮嫩肉的大少爷晒出了几分薄肌糙汉的味道。
可怜兮兮盯着我时,视线里热浪翻涌。
第一次和他在海边接吻。
我揪住他的耳朵。
「周随,等你恢复记忆,肯定要恨死我了。」
「为什么?」
我畅意地坏笑:「因为你以前最讨厌我。」
周随舔舔泛着水光的唇,弯下腰。
乖顺地用脑袋蹭我的脖颈儿。
「不会,」他声音黏黏糊糊的,夹杂着说不清的欲念。
「喜欢你。」
「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得要命。」
我在心里冷笑。
拨着手指头数,等着看周随恢复记忆后暴跳如雷的笑话样子。
三年。
这日子来得不快也不慢。
3
我回到阔别三年多的陶家。
记忆里态度冷淡的养父母勃然大怒,冲上来重重甩了我一巴掌。
「小贱人,养你十几年养出了个白眼狼!」
「不知廉耻,连妹妹的未婚夫都要抢!」
我被推搡到地上。
陶清悦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不紧不慢劝说:
「爸妈别生气了,姐姐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养父母怒意更重。
但大约忌惮着我肚子里到底是周家的种,收回了踹向我的脚。
「身上流着低贱的血,难怪行事这么下贱!」
养父母愤愤离开。
陶清悦勉强挤出一抹笑。
「姐姐,孩子,你会打掉的吧?」
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抬眉冲她笑笑。
「你在怕什么?」
「怕我抢了你周家夫人的位置吗?」
陶清悦咬咬唇,仓皇无助地摇头。
「姐姐,我是为你好。」
「你知道的,阿随很讨厌你。」
我慢吞吞站起来,仰头看向楼上。
陶清悦被认回陶家后,搬进了二楼空间最大、阳光最好的房间。
而我原来的屋子成了杂货间。
摆放着陶清悦不要的奢侈品。
新房间在一楼的狭小保姆房。
陶家人想借此羞辱我。
但他们大概不清楚。
我这样的贱民,穷到没有自尊,连保姆房的一寸砖土都买不起。
我坐在单人床边发了会儿呆,手机突然弹出来几条信息。
4
是京市二代们的聊天群。
我本来不在其中,跟他们也不熟。
是陶清悦把我拉进群。
那时候她刚回到陶家, 没多久就和圈子里同龄人玩得热络,关系十分要好。
她在群里一个个艾特富二代们:
【陶语是我姐姐,不许你们欺负她噢。】
富二代们夸她人美心善,流落在外吃了十几年苦,还能对我这个占了她身份的假千金宽容不计较。
只有周随不屑地发了句:
【瘦得跟个刀螂似的,谁愿意欺负她?】
周大少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敢唱反调。
纷纷表示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那我就放心啦,谢谢大家能接受姐姐。】
周随失踪后,我无意中打开群聊看了几眼。
大多是二代们吃喝玩乐的组局信息。
眼下,突然蹦出来一连串艾特我的。
【你他妈还真有本事,清悦拿你当姐姐,你一声不吭拐走她未婚夫?】
【星天顶楼,限你半小时内滚过来!】
【不给我们磕头认错,以后你别想在京市混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们,几句话就能扼住人的咽喉。
我打车赶到时,陶清悦众星捧月般被几人簇拥着。
看到我,几人眼中烧起怒火。
星天顶楼有一片泳池。
往常是ťů₈二代们闲暇时玩乐的地方。
我被按住后脑勺,一下一下按进冰凉的池水里。
溺水的窒息扑面而来。
刺耳的嘲弄声比池水更刺骨。
「贱不贱啊你,抢走清悦十八年富足生活的是你,现在连她的未婚夫都要抢?」
「这么缺男人,要不晚上找几个陪你好好玩玩?」
又一次被拽紧头皮,我死死扣住扶手,仰头一字一顿开口:
「周随真的是她的未婚夫吗?」
声音不大不小,但我确定。
刚踏上顶楼的周随一定听见了。
「靠!」男人咒骂一声,缩回了手。
几人看向门口的周随,眼底闪过几分不自然。
我头发凌乱,浑身湿透,瘫在泳池边。
狼狈得像水鬼。
郑宇悻悻开口:「随哥,这女的骗了你三年,我们替你教训教训她。」
周随「嗯」了一声,靠在门边。
散漫地朝郑宇挑了挑眉:
「继续啊。」
郑宇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恶劣地挑起我的下巴。
「有点自知之明吧,在随哥眼里,你他妈就是个——」
他话没说话,人已经呈抛物线栽到了泳池里。
周随收回脚。
垂眸淡淡看向我。
「为什么要过来。」
我撑出一抹笑:
「因为知道你会来。」
「周随,我想见你。」
周随嗤笑一声:
「挺贱的。」
他牵住一脸不安的陶清悦,朝我抬了抬下巴,施舍般开口:
「滚远点。」
5
我回到陶家的保姆房,抱紧潮湿的被子。
在噩梦中浮沉。
我梦到了小时候,从有意识起,爸妈就对我很冷淡。
我把这归结于他们工作很忙。
九岁时,他们把我带去了周家。
谁都知道,周家少爷脾气极差。
「乖,听话啊,好好陪周随玩。」
仅仅是被他们温柔地摸摸头发,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一开始,我是周随的玩具。
可是任凭他态度如何恶劣,我只会呆呆地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哭啊。」
「啧,没意思。」
周随不再捉弄我。
还会在学校护着我。
他不知道,不被爱的小孩没有底气哭。
我和周随形影不离。
我按时向爸妈汇报周随的喜好。
直到他们找到了亲生女儿陶清悦。
我的亲生母亲是个住在城中村的小时工。
很穷。
被她抚养长大的陶清悦穿着旧旧的运动服,眼睛却很亮。
旁人说我真是好命,享受了十几年的千金生活。
但看到陶清悦那一身只有被保护得很好才有的活力与烂漫。
我心里却在羡慕陶清悦。
我想,如果当初没有被抱错就好了。
我为这样恬不知耻的想法感到羞愧。
我对不起陶清悦。
养父母说对我有感情,我可以继续住在陶家。
临近高考,我想等尘埃落定后再提回到亲生母亲那边的决定。
可是高考最后一天,她死了。
陶清悦抱着我嚎啕大哭。
「姐姐对不起,杨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才被车撞到的。」
我沉默地看着她哭。
所有翻涌的苦痛都变成了茫然无措。
高考那两天,养父母亲自送陶清悦去考场。
而我的亲生母亲,也选择骑车数十公里守护养女。
自始至终我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只有周随,不厌其烦陪着我。
大学时每周都会跨越大半个城市找我吃饭。
他阴沉着脸点一大桌菜,咬牙威胁我:
「陶语,你敢再把自己养瘦一斤试试!」
那时候,周随家里遭遇了大事,他自己都憔悴得半死不活。
却还啰哩八嗦在意我有没有少吃一口饭。
迟来的青春怦然绽放。
忽然有一天,陶清悦迟疑着握住我的手。
「姐姐,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坦白。」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爸妈的孩子了。」
6
「爸妈每晚下班都会在巷子口看我。」
「我想要的玩具,一个礼拜内,总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的手上。」
陶清悦的眼里带着被娇宠出来的幸福。
「我又不是傻子,偷偷做了个亲子鉴定就知道了嘛。」
「不过我不怪爸妈,他们说了,故意在出生后把我们调换,让我在普通家庭长大,更有利于养成坚毅的品质,这样才能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我怔怔听着,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
呼吸变得困难。
我想到了过去。
从上一年级开始,我就要自己洗衣服。
一季两套,轮换着穿好几年,直到实在穿不下了才能换新的。
爸妈说,这是为了让我养成节约、独立的好习惯。
陶清悦的世界鲜花盛放。
而我这里却常年寸草不生。
我以为是命是运。
原来只是有钱人的玩笑啊。
「姐姐,杨妈妈临死前拜托过我一件事。」
「她求我能看在她用尽心血养育我十几年的份上,以后多照顾照顾你。」
「可是为什么呀,我才是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她怎么可以把对我的爱分给别人呢?」
我抬起通红的眼,撞进她无奈的笑容里。
「姐姐,你已经抢走了杨妈妈对我的关注,麻烦你离周随远点好吗,他是爸妈给我选的男朋友。」
真相是一座牢笼。
我拼命往外跑,在咖啡店外碰到了周随。
被养父母冷落、被同学欺凌时我没掉过眼泪。
此刻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抓住周随的胳膊,惶然无措地想告诉他这一切。
视线忽然落到他手捧的玫瑰花上。
小卡片上写着:love 清悦。
我哑着嗓子,迟疑地问:「你……」
他散漫地耸了耸肩。
「来找你妹妹告白啊。」
所有话堵在了喉咙。
我垂下目光,满心绝望松开手。
到底还是不甘心。
我咬牙把养父母调换人生的真相说了出ẗŭ₇来。
周随很平淡地「哦」了一声。
「我早就知道了。」
他甚至无奈地笑了一下,空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脑袋。
「笨蛋。」
「不然你以为他们当初怎么舍得把女儿送给我当玩伴?」
那一刻,紧紧掐住心脏的那只手松开了。
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洞,被风钻进去,好冷好痛。
短暂的青春在此刻结束。
人生只剩下荒芜。
7
我是被烫醒的。
白天泡了冷水,夜里烧到了三十九度。
我艰难地给周随发短信:
【不想你孩子死,就赶紧过来。】
我在诊所刚输上液。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周随惊慌奔来的身影。
听医生说我只是着凉感冒时,他脸色很难看。
「陶语,你还以为现在是我失忆那会儿,拿我当狗使唤呢?」
我虚弱地朝他笑。
「但你还是来啦。」
没人比我更了解周随。
他不爱我,但他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他做梦都想做个好父亲。
被我的笑容刺到,周随别开目光。
脸色阴沉。
「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他忽然强硬地掰过我的下巴,语气漠然:
「听清楚,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我敷衍着点头。
「行啊,你约个时间,我立马把它打掉。」
周随被堵得没话说。
抽了支烟,气得扭头就走。
就好像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确认我死没死。
周随刚走,陶清悦推门进来。
我笑着拽了拽身上的外套:
「看见了吧,刚刚周随给我披上的。」
陶清悦眼眶一下子红了。
委屈地抽噎。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不自爱,非要抢我的未婚夫!」
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想笑。
「你到底是周随的未婚妻,还是他弟弟的未婚妻呢?」
周随从小不被父亲喜欢。
三年前,周父彻底掌控周家后,周随的母亲被迫接受丈夫的情人和私生子。
仅仅比他小半岁的私生子成了周父承认的继承人。
周随的母亲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不久后因吞药过多离世。
周随痛苦离家出走,而后莫名失忆。
这段时间陶家干了什么呢。
陶清悦马不停蹄和私生子订婚。
聊天群也因此热闹过一阵子。
周随大概不知道,他那些朋友在他下落不明时,和他最厌恶的私生子称兄道弟。
同样热情又真诚地祝福过陶清悦和他的弟弟百年好合。
不久前,那个不学无术的私生子赛车时坠落悬崖,死了。
周父这才想起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儿子。
恰好周随恢复了记忆。
意外将这段最痛苦的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陶清悦瞪大眼睛,慌乱得连眼泪都忘了掉。
「你想告诉周随?他不会相信你的!」
她死死盯着我。
眼里藏着深切的恐惧。
我轻轻叹了口气。
「善良的好妹妹,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介绍一份工作而已。」
「别紧张,我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
为什么要说呢。
我深信者使我坠入地狱。
那他也该受烈火烹灼。
8
三年前我找工作接连碰壁。
后来才知道,是陶家人授意的,要我在京市没有活路。
现在陶清悦一句话,我不仅入职陶家公司。
卡上还多了六百万。
陶清悦给的封口费。
我很满意。
似乎是怕夜长梦多,陶清悦近来一心黏着周随,陶家人也很少朝我发难。
没多久,传来了周随和陶清悦订婚的消息。
我也收到了一份快递。
周随替我预约的流产手术。
【我会找人陪同你手术。】
9
发完短信后,周随走到阳台,下意识点了根烟。
压不住胸口的烦躁。
三年前父亲的私生子和情人上门挑衅,父母爆发了数年来最激烈的争吵。
之后的记忆戛然而止,周随只记得自己在海边醒来,一路跟着陶语。
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母亲因病离世。
父亲因此幡然悔悟,和情人划清界限,将私生子送到国外自生自灭。
周随记得他回来那天,父亲抱着他声泪俱下。
埋怨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如果他能早点回家……
说不定母亲边不会因他的失踪心急如焚,最后郁郁而终。
周随捏紧掌心,原本迟滞的思绪突然掀起波澜。
是啊。
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回来。
因为陶语……
陶语从未告诉他,母亲重病等他归家。
若是她当初泄露一点点消息,也许也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理智告诉周随,这一切和陶语无关。
毕竟三年时间陶语无数次让他滚回京市。
他没听进去。
不该怪她……
可是总要有人为这场悲剧买单吧。
重重碾碎脚下的烟头,周随用力按了按眉心。
找朋友喝酒解闷。
陶清悦也来了。
小鹿般的眼睛雾蒙蒙看着他。
上次郑宇被周随踹了脚,耿耿于怀又心存芥蒂。
直到酒过三巡,才不甘心地撇嘴:
「随哥,你还真喜欢上陶语了?」
「那清悦怎么办?」
旁边男人掐了把郑宇的胳膊,笑嘻嘻道:
「陶语从小就是跟屁虫,随哥护犊子罢了,跟喜欢不喜欢有啥关系?」
周随眼神暗了暗。
仰头仓促灌了杯酒。
陶语不喜欢酒味,所以三年间他滴酒不沾。
喉咙滚过的辛辣仿佛在提醒周随,这三年他活得有多离谱。
他得承认,曾经的确喜欢陶语。
但这种喜欢和男女之情无关,他只是把陶语当作解闷的玩意。
乖巧懂事的洋娃娃谁不喜欢呢。
陶语充其量是他最喜欢摆弄的那个玩具。
强烈的独占欲不允许自己的玩具沾染别人的气息。
他要将她拴在身边,擦拭得一尘不染,永远光鲜漂亮。
可是失忆后他做了什么?
他自甘下贱,傻子似的追在陶语身后。
为了取悦她,连那种不知羞耻的事都愿意做。
上位者沦为玩物。
他和陶语的地位颠倒。
她一个笑容,自己的心就软成烂泥。
回想起失忆时自己有多舔狗,周随额头青筋跳了又跳。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胳膊。
「阿随,你真的……喜欢上姐姐了吗?」
陶清悦声音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去他妈的喜欢!」
周随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女孩哭得让人心疼。
「阿随,你喜欢谁都没关系,但是别喜欢姐姐好不好?」
「姐姐不是个好女孩,她之前做过的事你都忘了吗?」
周随想被人从头浇了盆冰水。
他猛得醒悟过来。
陶语低贱又无耻。
那种人,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人的喜爱。
周随更确信了内心深处对陶语的复杂感情。
是厌到极致的憎恶。
周随动作轻柔擦掉她的眼泪。
然后掏出手机,给陶语发了条短信。
【手术后安排人送你回镇上。】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
当着陶清悦的面,周随将联系人拉进黑名单。
陶清悦破涕为笑,依偎在他怀里:
「阿随,你那么喜欢孩子,以后我们多生几个宝宝好不好呀?」
周随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却莫名空洞。
陶清悦家世好,明艳优雅,又带着恰好到处的娇柔。
是圈子里多半男生的女神。
最重要的是和他兴趣相投,就好似是上帝为他打造的完美伴侣。
这样完美的女孩子,不离不弃等了他三年。
他爱她。
他应该爱她。
贴着女孩的侧脸轻轻吻了一下。
「好啊,宝贝。」周随温柔地说。
一闪而过的烦躁被他压抑下去。
10
我进了陶家的公司。
有陶清悦的授意,我被领导同事孤立。
反倒是保洁部的阿姨们亲切热情,一来二去,我成了一起嗑瓜子的常客。
顺便吃了不少公司高层的瓜。
下班后我和王姨边走边聊,身后忽然响起我的名字。
声音有几分熟悉。
我扭头,对上青年清俊温和的眉眼。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色双肩包,坐在沙发上仰头看我。
眼神清澈。
「陶语。」
他歪了歪脑袋:「姐姐。」
「……已经忘了我吗?」
大脑短暂地短路了一下。
我有些惊讶:「柏桉?」
高中时,养父母打听到柏家的小少爷转学过来。
听说小少爷刚因为车祸失去一条腿,性格阴沉不定。
养父母想同柏家打好关系,勒令我在学校好好照顾柏桉。
我不敢违逆,带着恐惧接近柏桉。
少年出乎意料地柔软。
性格不知道要比刺头似的周随乖顺多少。
很腼腆地喊我「姐姐」。
柏桉坐着轮椅,膝盖以下的裤腿空荡荡,引来奇怪的打量。
校园里,异样的眼光随时会成为一场霸凌的开始。
我不想自己遭受的那些也降临在乖巧的少年身上。
每节课间十分钟我都会往低年级跑。
哪怕只是和柏桉打个招呼。
我想告诉别人,他是有人保护的。
为此周随发了好几次火,说我吃里爬外。
再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我们已经三年多没见了。
那件事……
我努力按下汹涌的情绪,挤出一抹笑。
「你怎么在京市?」
青年笑了笑:
「听说姐姐回来了,我来碰碰运气。」
他蓦地站起身。
我只见过少年坐轮椅的模样,没想到他身量竟然这么高。
我难掩诧异看向他的小腿。
柏桉笑着眨眨眼:
「姐姐,我装了假肢。」
笔直的西装裤下,隐约能感受到大腿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很漂亮,」我由衷夸赞。
抬头时,视线撞上站在门口的周随。
他应当是来接未婚妻下班的。
此刻却捏紧双拳,眉目冷厉盯着我。
没几秒,他松开手,一言不发转身。
我收回目光,问柏桉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11
我和柏桉的关系重新熟稔起来。
好似中间三年空白时光从未存在过。
彼此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件往事。
柏桉如今在研究院工作,似乎从事什么国家级保密项目。
我没过问。
只是有些好奇。
「研究院的工作不是很忙吗,还有时间天天下班约我吃饭?」
「还好。」
青年摇摇头:
「我刚调到这边工作,除了姐姐,没有别的朋友。」
他语气平淡。
可纤长的睫毛垂下,周身的寂寥感愈发浓重。
心脏像被一根伶仃藤蔓用嫩芽轻轻碰了一下。
我回想起过去的柏桉。
柏家并未将柏桉的身份透露出去,原本珍宝般的少年成了最易破损的瓷器。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柏桉没有安装假肢,也不会掩饰。
盛夏,他穿着短裤,残缺的那条腿就那样大剌剌暴露在空气中。
好奇、嫌恶、恐惧的视线纷至沓来。
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将近半年。
我在气味难闻的器材室找到柏桉。
轮椅不知道去哪了,他摔坐在地上。
仰起苍白的脸。
「很丑,是不是?」
大腿上肌肉萎缩枯败,残损的小腿形状畸形。
断腿的横截面长出增生的粉色血肉,磨损得血淋淋,沾着脏兮兮的尘土。
若说好看,是违心的话。
我找到轮椅扶他坐上去。
因为用力,少年苍白的脸染上一抹薄红。
「柏桉,你长得真好看。」
小腿残缺又怎么样呢。
它不该成为少年厌弃自身的源头。
反而显得他的漂亮更独特。
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柏桉像只高贵漂亮的布偶猫。
我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少年柔软的黑发被揉得翘起一缕呆毛,傻傻看着我。
更像只小猫了。
「好看吗,」他嘟囔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专注看我:
「比周随还好看吗?」
「什么?」
「……没什么,」他抿了抿唇。
情绪似乎有些丧。
过了会儿重新抬起头,浓密的睫毛垂下,一颤一颤地:
「姐姐会一直和我做朋友吧?」
那时他语气里的寂寥也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三年时间,少年蜕变得太快,像是加大版的巨型猫。
比较了我们的体型差,我无奈地踮起脚尖。
手刚抬起来,柏桉已经乖觉地低下头。
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
我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咳了一声:
「走,吃饭去。」
12
又是一天下班。
原本和煦的天色忽然骤雨如注。
过去了二十分钟,柏桉还没来。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取消约好的晚餐。
身后传来冷冷的嗤笑声。
「怎么,被新勾搭的男人甩了?」
最近每天下班都能碰到来接陶清悦的周随。
他总是一脸阴沉盯ṱũ²着我和柏桉,像今天这样走过来嘲讽,是头一回。
我只觉得可笑。
「周少爷不是说和我再也不见了吗?」
周随僵硬一瞬。
「我只是见不得你怀着我的种去勾引别的男人,恶心。」
「为了钱,连个残废都不放过。」
「陶语,你们这种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吗?」
他攥住我的手腕,刻薄言语夹杂着刻在骨子里的鄙夷。
好熟悉的字眼。
我们这种人。
三年多前,他面露失望,决绝地朝我吼出这句话。
尘封的记忆好似一把裹着冰霜的匕首,割开血淋淋的皮肉,寒意尖锐地在每个骨缝咆哮。
为了弥补对亲生女儿的亏欠,养父母为陶清悦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
中途,佣人说柏桉找我。
我推开休息室的门,少年压抑的喘息声扑面而来。
柏桉从轮椅跌坐在地上,脸色坨红,双目迷离,狼狈又可怜地朝我伸出手。
衣服被汗水濡湿,紧紧包裹住单薄的身体。
只是身体某处却嚣张得和少年消瘦的身形不符。
他茫然地求救:
「姐姐……我好难受。」
我慌忙从那处移开视线,正担忧上前时,身后一群人破门而出。
晕倒的柏桉被柏家人火速带去医院。
柏桉喝过的梨汤被下了药。
梨汤……是我熬的。
轻蔑嘲讽的眼神理所当然落到我身上。
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没有人相信。
那时我和周随已经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可只有周随,将我护到了身后。
他眉头紧锁:「陶语没有理由这么做。」
穿着昂贵礼服的陶清悦走过来,哽咽着抱住我。
「姐姐,爸妈说了不会赶你走,家里的财产也会分你一些,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钱……轻贱自己。」
陶清悦一脸心疼。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在说我是为了攀上柏家这棵大树,才会不知廉耻给一个轮椅少年下药。
周随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在这时松开了。
他神色复杂地睨着我。
我报了警。
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警笛响起时,我却被一个佣人拦在了花园角落。
他搓搓手:「大小姐,说好的报酬什么时候给我?」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周随。
「你他妈没钱不知道找我要?」
「谁允许你自甘下贱去勾引别人的!」
「你们这种人就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
他眼眸漆黑,冷若寒冰。
我像是被冻在了原地。
看着陶清悦像柔软的春水,抱住周随。
「姐姐也ṱų⁼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才会这么堕落,阿随,我们原谅姐姐吧。」
周随深深凝了我一眼,牵起陶清悦的手。
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那一刻我才深刻地明白,在他们眼里,我从来不可能和他们拥有平等的人格。
我流淌着他们瞧不起的贫民血脉,所以做出任何寡廉鲜耻的事都不足为奇。
我们这种人,天生贱种。
就如同现在,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周随却认定我为了钱不择手段攀附柏桉。
「柏桉早就和柏家决裂,你用尽心机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随甩开我的手,眼神讥讽。
我淡淡「哦」了一声。
周随脸色更难看。
玻璃大门被推开,淋成落汤鸡的漂亮青年一眼看到了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诧异:「没带伞?」
柏桉摇摇头,头发甩出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
他眼神微暗。
似是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
抿了抿唇:
「姐姐,我有点渴,晚上喝汤好吗?」
一旁的周随抱臂冷笑。
「柏家小少爷什么时候多了给人当狗的嗜好?」
柏桉像是刚发现他的存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露出浓浓诧异。
「周随?」
「你还活着?」
我拍拍柏桉的胳膊:「别理他,我们走。」
周随似是不甘心,三两步追上来。
「你就这么饥不择食,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肚子里怀着我的种?」
他嘴角一勾,口吻变得轻佻。
「还是说,柏家小少爷就喜欢当接盘侠?」
啪地一声。
周随的脸颊被我一巴掌抽得偏向一边。
他缓缓抬眸,满眼不可置信。
「为了这个小白脸,你打我?」
他发狠般伸手拉扯我,却被高大清瘦的柏桉挡在中间。
青年慢吞吞道:
「研究院给我人身安全投了高额保险,你打算打我哪个部位?」
周随伸出去的拳头僵在了半空。
柏桉咳嗽了一声,朝他微微笑:
「你知道的,我从小身体不好。」
「如果能无痛当爹,我也是很乐意的。」
周随脸色青白相交,赶在他动手前我急忙将柏桉拽到身边。
指向他身后。
「周随,你未婚妻来了。」
趁他转身的空荡,我拉着柏桉飞快坐上出租车。
直到掌心里的手动了动,我才发现一路牵着柏桉的手没松开。
「抱歉。」
我想事情时会下意识掐紧手心。
果不其然,松开手时,柏桉白皙的手背上印着可怖的红痕。
我叹了口气。
小少爷的肌肤太嫩了。
从药店买了药膏,柏桉伸出手。
乖觉的模样像朝主人递尾巴的布偶猫。
我认命地给他涂药。
「刚刚你怎么会惊讶周随为什么还活着?」
柏桉:「他早该被自己蠢死了。」
我诧异地抬头,对上柏桉无辜的表情。
「姐姐?怎么啦?」
我压下异样的情绪,摇摇头:
「没什么,对了,周随为什么说你和柏家断绝关系了?」
「姐姐,他说的是真的。」
别人的家事我不该过问。
可失去柏家庇护的柏桉,我是不是不应该自私地让他牵扯进来。
现在改变计划还来得及……
「姐姐,你怎么还不向我开口?」
「什么?」
男生眼神清澈,连笑容都干净得像一汪泉水。
「我知道姐姐想做什么。」
「姐姐需要我,不是吗?」
我浑身一震,忘了呼吸。
他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
14
那件事,我并没有被带去警局。
听说柏桉被抢救了一整夜。
他本就身体孱弱,刚经历过车祸失去腿,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又被下了猛药……
柏家人不得不带他出国治疗。
搁平时,护短的柏家肯定会掀翻整个陶家。
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柏家不追究。
甚至对外一致说是意外,是柏桉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与其他人无关。
那些为我设好的圈套、伪证全部打了水漂。
我被关在房间,偷跑出来时,听到了养父母悄声谈论。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丫头的父亲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都说女大避父,当年清悦都十二岁了,那男的还让她坐摩托车后座抱紧他,可见他就是个下流坯子,幸好我们防早有准备。」
养母冰冷的嗓音染上一抹忧虑。
「当初我们只打算让人废了他,没想到人死了,我怕……」
「有什么可怕的!」养父冷哼一声:
「老毛嘴严不会说出去的,再说了,丢了命是他命贱倒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紧紧捂住嘴,惶然地跑回房间,后背的汗水却像瀑布般淋漓。
手心重复掐紧又松开。
胸口堆积的恨意如同烈火将我吞没。
我的亲生父亲,我见过他。
他在学校门口卖早点,逢人笑呵呵。
学校组织反恐演练他不知情,大家都配合地往外跑,偏偏这个男人扎进人堆里寻找女儿。
他身上总系着干净的围裙,让人难以发现里面半旧不新的老头衫。
但他心疼老婆,他在早餐摊忙得脚不沾地,只让老婆悠闲地管收钱。
他疼爱女儿,给陶清悦报高昂的辅导班,能力范围内给她买最新款的文具。
我的零花钱很少,只能从他的摊位买最便宜的白粥。
寒风肆虐,他看着我身上单薄的外套。
「姑娘,你不冷吗?」
我违心地摇摇头。
他拿走我手上的粥,倒进小电锅里,朝我笑笑:
「我给你加热点,吃着暖和。」
旁边的妻子收起钱,擦了擦手,夹了颗卤鸡蛋。
「孩子,吃吧,鸡蛋不收钱。」
他们没有只手遮天的大本领。
却是再好不过的普通人。
这样的人,被陶家夫妻愚弄半生,最后丧了命。
世界所有的秩序在心头顷刻崩塌。
我要报复这些人。
哪怕流萤扑火。
陶父口中的老毛,叫毛庆生,如今是公司后勤保安队最大的领导。
这段时间我和后勤组的阿姨们打交道,偶尔热心帮忙一起打扫办公室。
在毛庆生的办公室放的窃听器起了作用。
原来这几年他一直在拿那件事勒索陶父。
他要的不多,一次一两万,花完了又继续要。
陶父不堪其扰,两人在电话里爆发了争吵。
毛庆生得意道:
「老板,你当初让我把杨刊往死里搞,我可是留了录音的,我烂命一条不要紧,老板你这么大身家要和我鱼死网破吗?」
恶人自有恶人磨。
陶父不得不咬牙忍受勒索。
凭着窃听到的内容,报警后陶父一定逃不掉法律的制裁。
但这还远远不够!
陶周合资的一家企业在海镇设厂,我潜伏了三年时间。
陶家大肆宣传的某母婴产品大概率使用了违禁原料。
但这些需要更高级的实验数据分析才能得出结论。
周陶两家是龙头企业,在京市关系盘根错节。
我不敢冒险。
这时候,我刚好看到二代们的聊天群里提到柏桉的名字。
他在研究院工作。
有能力避开陶家的眼线帮我做原料分析。
他出身柏家,不惧旁人威胁。
他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我找到了当初做伪证陷害我的佣人,用陶清悦给我的那笔钱撬开了他的嘴。
我可以把真相送到柏桉面前,激化柏陶两家的矛盾。
可现在我还没亮出筹码,他已经许下承诺。
我低下头。
「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他笑容温吞:
「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雨后疏朗的风吹来青年不安的低语。
「姐姐,明天还能约你一起用晚餐吗?」
15
第二天去上班被前台告知,我被辞退了。
疑惑间,一只大手倏地将我拽进楼梯间。
是周随。
肆意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脖子,然后往下。
「这么狼狈?你的柏家小少爷呢?」
我干脆利落地一巴掌甩过去。
比昨天力道更重。
周随眼眶猩红。
他顶了顶腮,忽然笑了,一脸浑不吝的神情:
「这么护着,已经和他睡了?」
「一个残废,在床上能满足得了你吗?」
我转身就走。
却被他用力扯进怀里。
任凭我拳打脚踢,他越抱越紧。
「我替你辞职了,我在邻市买了独栋别墅,以后我会经常过去看你和孩子。」
我停止了挣扎。
什么意思?
金屋藏娇?
察觉到我眼底的讥讽,他微微错开目光。
「我不会让陶清悦打扰你。」
Ťű̂ⁿ他泰然自若的语气,仿佛这是对我的恩赐。
是啊。
高傲、目中无人的周随,哪怕只是这一句依旧强硬却别扭的服软,已经够我感激涕零。
我忍不住笑了。
「周随,你还是当个傻子的时候比较可爱。」
走出楼梯间后,我深吸了一口气。
将刚才的录音截了一段发给陶清悦。
周随没再缠着我。
流产手术那天,周随的人并没有来接我。
我早就和柏桉约好了。
柏桉还是那副打扮:白衬衫黑裤子,古板的黑色双肩包。
想到他的身体素质,我勾住他的包甩上肩膀。
青年愣了一下,顺从地跟在我身后。
走了一会儿又上前拿走包。
白玉般的耳廓泛红。
「姐姐,我其实么那么弱。」
我们在郊区的农家乐玩了一天。
傍晚接到周随的电话。
他从医院得知我没去做手术。
「陶语,」他声音低磁喊我的名字,好似笃定我割舍不下对他的感情。
他笑得温柔:
「等我。」
等他吗?
可笑。
我从没怀过周随的孩子。
曾经字字泣血的辩解他充耳不闻,现在随口撒的谎他却深信不疑。
没过几天,我收到了陶清悦着人送来的喜帖。
她和周随的婚礼提前,就定在下周。
我等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16
婚礼这天,陶清悦亲眼看着父母被警察带走。
逃税、涉嫌买凶杀人、产品使用违禁原料……
现场鸡飞狗跳。
新娘哭得梨花带雨,求新婚丈夫救父母出来。
可紧接着,周随也被带去问话。
警方收到了陶氏工厂开采违禁原料的现场视频。
每一段视频里都有周随的声音。
周随这才惶然,两年多前陶语送过他一只廉价手表,他视如珍宝,天天带着它去厂里打工。
原来手表里……装了摄像头。
陶语利用了他。
走出警局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了随时会断裂的绳索上。
抬眸看到陶语出现的那一刻。
混乱堵塞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质问,话到嘴边,周随只艰难地开口:
「这三年,你一直在演戏?」
陶语笑得比三年来任何一次都好看。
她说:「周随,如果我是你,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把你的身份告诉过厂长,他们默认你是来历练的太子爷,所以你才有机会拍到核心机密,可为什么三年这么长的时间,你的父亲,未婚妻一次都没找到过你呢?」
周随神色巨震。
波涛骇浪在胸口翻滚。
他怔怔望着眼前轻蔑冷笑的女孩,却觉得这张面孔比刻在记忆里那副软糯卑怯的模样生动太多。
好似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周随浑浑噩噩回到家。
陶清悦得知证供是周随泄漏出去的,不出意外,父母会坐Ṱų₇牢,公司也将分崩离析。
她脸上没了弱柳扶风的娇态,冷冷睨向周随。
周随没有在意,他只想确认一件事:
「我的下落你们早就清楚了,是吗?」
父亲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周随懂了。
他攥紧拳头,无力又茫然。
为什么?
陶清悦扯掉头纱,眼中不知是讥讽还是后悔。
「周随,你比你那个私生子弟弟还要废物。」
「你闭嘴!」周父恼火地呵斥。
「周叔叔,别忘了那个项目你也是负责人,如果我爸妈出了事,你也别想置身事外!」
周父被气得不轻。
两人当着佣人的面吵了起来。
像丢失了所有尊严和体面的原始人。
华丽的遮羞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了腐朽腥臭的灵魂。
周随闭了闭眼,后知后觉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
自己好像遗失了属于他的珍宝。
17
陶父陶母被判了刑,再赔付了巨额罚金后,陶清悦接手公司。
她无力和那些老狐狸抗争,很快便败下阵来。
豺狼环伺,父亲拼杀半生的产生被瓜分彻底。
陶家再破败也有一定的积累,陶清悦不会一无所有。
可对习惯了奢靡生活的陶清悦而言,如今的自己和曾经的养父母没什么区别。
需要很用力才能活下去,汲汲营营地在困顿中浮沉。
周家被陶家牵扯,同样伤了不少元气。
最令周父头疼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又失踪了。
他年纪大了,医生说不可能再有孩子,所以哪怕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在私生子离世后,他还是把周随找了回来。
大不了,以后好好培养孙子。
原本的算盘落了空,这次谁也不知道周随去了哪。
一个多月后,我在出租屋楼下被周随拦住。
他消瘦得厉害。
和三年多前出现在海边时一样,憔Ṱų₆悴困顿,浑身大写的狼狈。
他记起了所有。
「陶语,我……」
他张了张嘴,又缓缓垂下胳膊。
「孩子,也是骗我的,对吗?」
「是。」
他点点头:「那就好。」
周随久久注视着我。
外面下起大雪。
苍白的雪花在他眼睫融化,竟像兀自流下的眼泪。
他高傲的脊背不再挺拔,声线也颤抖。
「还能原谅我一次吗?」
我没开口。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
「柏桉的车,你们……在一起了吗?」
我视线也跟着看向那辆每天都能看到的银白小轿车。
柏桉也住这里?
周随眼里满是血丝。
「知道高中时我为什么不允许你接近柏桉吗?」
他语气带着不明所以的嫉恨。
「我看到他悄悄藏起你的照片,变态一样偷偷亲吻你手指碰过的茉莉花苞。」
「我明明比他更早认识你,我明明最先拥有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呼啸的寒风吞不尽他的不甘心。
「周随,因为你贱。」
男人踉跄了一下,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
疏疏落落的大雪覆盖住他来时的脚印。
年少骄纵嘴硬的少年,三年间痴缠乖顺的男人,在这一刻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擦除。
18
从陶父入狱那天起,柏桉再没找过我。
我以为是我们的合作结束,彼此没了再见的必要。
没想到他会跟着我搬进出租屋。
而且是悄悄的。
完美避开每次和我偶遇的可能。
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栋公寓租金便宜,冬天供暖极差。
他那样的少爷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生气地敲开那扇门。
对上青年忐忑闪躲的目光。
「你们研究院不提供宿舍吗?」
他像只被驱赶的流浪猫。
下意识的举动不是亮起锋利爪子,而是慌乱逃窜。
「我会尽快搬走的。」
「姐姐,你别生气。」
连声音都微不可闻。
相识以来所有的画面像电影在脑中一遍遍回放。
周随不甘地咆哮。
最终定格在青年失落的漆黑眼眸上。
「柏桉,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他猛地抬起头。
神似因病毒卡顿的小机器人。
「还、还好。」
我皱起眉。
和预想中所有回答都不一样。
这算什么?
机器人黯淡的眸子多了几分神采。
「姐姐,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似乎格外热衷于和我「合作」。
即便他从中收取的报酬并不丰厚。
为什么呢。
反复酝酿的问题仿佛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我静静看着他。
红晕攀上青年的耳朵,红得像是被门口的大红对联染了色。
我抬手摸了一下。
「好烫。」
他像是被吓到了,耳朵抖了抖。
眼里氤氲着点点水汽,手却还是扒拉着门框,抿唇乖乖看着我。
我不知从哪萌生的勇气,将清瘦的柏桉推到柜子边。
「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豁出去了!
我一咬牙:「需要你喜欢我,能做到吗?」
他像是呆住了,一动不动。
沉默等同于拒绝。
我觉得有点难堪,正想缩回去时,手腕蓦地被轻轻扣住。
我被拽进怀里。
距离比刚刚更贴近。
「姐姐……」ƭûₕ
柏桉沙哑着嗓子,眼神游移,没有回答。
我木木地往下瞄了一眼。
……
我应该……已经得到了最诚实的答案。
19
柏桉车祸后,让父母替他办理转学。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环境,大家看他的眼神好奇中夹杂着嫌恶、恐惧。
挺好的。
起码比一帮人围着他的断腿,虚情假意嘘寒问暖要好。
他同样厌恶自己这副残损的躯干。
拒绝了医生让他安装假肢的提议。
没必要。
已经烂成这样,什么也挽回不了。
柏桉知道陶语是被父母授意接近他的。
她那么弱,偏又逞强地挡在他面前的样子很可笑。
但柏桉又忍不住想,能被她倾尽全力保护的人应该很幸福吧。
有点嫉妒周随了。
一开始,他希望陶语和其他人一样厌恶他、远离他。
后来他默默渴求女孩再多看他一眼两眼。
潮湿的内心滋生阴暗的念头,想将她牢牢占据。
所以柏桉依旧坦荡荡露出断腿。
这样就能时刻提醒:他不配。
被推进抢救室前柏桉清醒了短暂几分钟。
第一次求父母一件事:不要追究。
陶语是无辜的。
他这么一副残破不堪的身体,哪怕是算计,也不配入女孩的眼。
父母怒意难消:
「那又怎么样?他陶家怎么也得给我们个说法!」
柏桉捂住眼睛。
「你们不懂,她在陶家过得很艰难。」
父母答应了。
作为交换,柏楠必须出国读书、治疗,安装讨厌的义肢。
父母满脸警惕,像是怕极了他再和陶家沾上丝毫关系。
「你们多虑了。」
柏桉有点想笑。
他这么个残废,哪来的自信配和姐姐站在一块。
后来他执意回国。
父母脸上噙着洞若观火的冷笑。
「不是说人家看不上你吗,那还回去干什么?」
这几年柏桉坚持锻炼身体,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健康男性该有的健硕模样。
很少有人知道裤腿下那截小腿是冰冷丑陋的义肢。
但他自己清楚。
回去不是为了父母以为的夺取女孩芳心。
她需要。
他就应该出现。
他打开上锁的心匣,压抑的喜欢和热情飞奔向女孩。
是柏桉刻意放任的结果。
感受到他的喜欢。
她才能更放心地利用他。
残破的膝盖以下再也生长不出血肉。
他也不敢奢望什么。
「合作」结束那天,柏桉识趣地离开。
像高中时一样, 藏在角落里偷偷看她。
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被这句话吓得心跳都快停了。
被他这么不堪的残废缠上, 应当是种耻辱吧。
但否认, 似乎又做不到。
不想对她撒谎,更不想自己不见天光的心思成为对方的负担。
直到她说:
「需要你喜欢我, 能做到吗?」
柏桉头昏脑涨,咬牙拒绝回答。
不争气的某处却不顾他的命令,兴奋又凶猛地和她打招呼。
柏桉闭了闭眼,意识到完蛋了。
她再也不会相信他乖巧无害的伪装了。
下一秒, 柏桉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
不可置信看向女孩握住她的那只手。
「姐姐……」
20
周随去柏桉介绍的医院做治疗。
起初他并不觉得柏桉会有这么好心。
毕竟这个少年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在陶语面前藏起所有利爪,乖得像猫。
面对他时, 柏桉恶劣地弯了弯唇。
「当然是好心。」
「想看看你是怎么被自己蠢死的。」
周随努力不去深想他笑容里满满的恶意和嘲讽。
只想快点找到丢失的记忆。
三次治疗后, 他想起了一切。
真相像潮水涌进脑海, 他终于知道柏桉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真相……
父亲带回的情人和私生子敲碎了母亲对婚姻所有的付出和心血。
她被丈夫逼得抑郁成疾, 吞药自杀。
他爱慕的少女笑容甜蜜地投入私生子的怀抱。
从前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狐朋狗友,如今成了私生子的应声虫。
母亲的死, 父亲的冷漠, 朋友的背叛。
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周随决绝地离开让他深恶痛绝的家。
他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之后他失忆,流落海边。
再之后……
周随还是接手了父亲的产业。
他肆无忌惮地挥霍, 浑身充斥着和周氏同归于尽的癫狂。
他不遗余力地打击陶清悦。
抢她的项目, 挖她的人。
即便他们至今还没有离婚。
也无所谓了。
陶清悦口不择言地讽刺他:
「你该不会以为你越针对我, 就越能显示你对陶语的真心吧?」
「周随, 你就是个大傻逼!」
「你恨我们陶家对陶语不够好,那你呢,你难道不亏欠她?」
陶清悦神态狰狞,把当年的事翻了出来。
是她给柏桉下了药。
因为陶父想把陶语送给柏桉,联姻或是玩物,怎样都好。
可她又不希望陶语攀上柏家。
她要陶语被柏桉厌弃, 哪怕是她看不上的残废,也绝不能爱慕陶语。
周随怔怔地想。
原来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算计, 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相伴十几年, 他真的给过陶语信任吗。
周随没吭声,继续打击报复陶家的手段。
一开始, 他没觉得自己有多爱陶语。
只是后来每一晚他都要靠药物入睡。
梦里全是和陶语在海边的三年。
他们赤脚在沙滩散步。
陶语拿螃蟹夹他的腿。
他们一起躺在小木屋的沙发上看电视。
陶语捂着毯子靠在他怀里, 咔嚓咔嚓吃着薯片。
碎屑掉到周随胸口。
两人又笑着闹作一团。
那时他被陶语扇巴掌都很快乐。
海边的天气总晴朗。
醒来时窗外阴雨大作。
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去一块血肉。
陶语成功报复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哪怕他现在抛下所有尊严,也没资格求她原谅了。
周随默默关注陶语的一切。
看着他讨厌的柏桉搬进她的房子。
看着女孩笑着揉弄青年的头发,温柔地替他整理领口。
他们牵手在阳光下。
刺眼极了。
周随想到, 自己现在偷窥的模样, 和过去他所鄙夷的变态少年没什么两样。
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公司上下看着新上任的周总愈来愈阴沉。
几年后, 陶语结婚那天, 周随自然没收到请帖。
京市所有商场的大屏重复展示一行白幕黑字:
【贺你逃出苦难向春山。】
周随想, 她一定能猜到是他。
在人生重要的这一天,她穿着婚纱, 会在某一刻想起他就足够了。
但没一会儿工夫, 助理来汇报, 大屏全部被撤了下来。
换成了硕大的粉色二维码。
扫一次码,随机抽取一个红包。
助理小心翼翼解释道:
「柏家人换的,手笔很大, 目测往里投了小一个亿。」
他没再继续说,因为周随已经扫了码,看到红包下方一排刺目的粉色小字:
【新娘新郎请大家吃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