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齐越在冷宫三年,我从未吃上过一顿饱饭。
后来他成了太子。
饭有了。
可吃不安生。
有时饭菜有毒。
有时吃着还没吃完就冒出个人拿匕首要捅死他。
等他坐上皇位,我以为自己终于能吃饱。
刚端起碗,就有人将碗拍到地上。
「主子还未动筷,你一个奴才怎能僭越。」
齐越的皇后开口。
「阿满姑娘与于皇上情谊不一般,说不定明日就是后宫正经主子,不算僭越。」
齐越蹙眉。
「无论是往日在冷宫还是今日大殿,朕是主,她是奴,情谊如何不一般?」
「皇后统领六宫,若觉得谁不合规矩……按你的意思办便是。」
我才知道即便相伴多年,在他心里我依旧不过是一个冷宫里的奴婢。
是以新帝论功行赏时齐越问我何所求。
「想要回冷宫。」
疯娘娘说,等他儿子做了皇帝要娶我做皇后嘞。
1
与我话音同时落地的,还有齐越手中茶盏。
上好的青玉砸在跟前,碎片混着我方才打翻的白白的米饭。
看得我心疼。
「阿满,要什么想好了再开口,朕给你次机会重新说。」
「只要朕能做到,定极力满足,君无戏言,你也不要因为赌气作践自己。」
深吸一口气,抬高声音又说一遍。
「请皇上允奴婢回景肃宫。」
也就是先前的冷宫。
虽不能抬头直视龙颜,但我知道此时齐越脸色一定沉得可怕。
反观他身边的皇后,见此状况轻轻笑出声。
「皇上若舍不下阿满姑娘,给个封号为妃亦或者是提个五品女官的职,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须动这么大火。」
齐越不语,目光落在我身上。
「回冷宫,你可想好了?」
「日后若想反悔……」
「奴婢不悔。」
齐越重重起身,拂袖离开,留下一众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是皇后打破僵局。
僭越犯上,罚我在膳食局门口长跪。
跪在地上时,我不明白齐越因何生气。
今日他登基,大典后的宴席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丰盛。
可一粒米未碰上嘴唇,皇后身边的嬷嬷就用戒Ťũ̂₂尺拍上手腕。
「主子还未动筷,你一个奴才怎能僭越。」
齐越说过,登基典礼宫服繁杂,我得提前准备。
他说母妃留下一套翡翠绿宝石头面,戴在我身上一定很好看,配上月白色绫罗衫,不得跟月宫下来的仙女一样。
是以我起了贪念,一心等他为我准备的绫罗衫。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织造司送制服过来,直到女官提醒:再不换衣服就要赶不上大典吉时。
「可我的衣裳还没送来。」
女官终于停下脚步,疑惑道:「什么衣裳?」
「你一个宫婢难不成还想像主子们一样着特制礼服不成,别做梦了。」
我想,冷宫五年,当太子一年。
齐越好不容易当上皇帝,眼下肯定有许多事要忙。
忙得忘记给我准备衣裳。
没关系。
后宫妃嫔才有资格穿红,但从冷宫出来第二天齐越还是让织造司为我准备好多套色彩艳丽的服饰。
我很满足。
特意挑了套喜庆的颜色穿上,想着万一他选的衣服不合适,这一套也刚刚好。
女官目光停在我身上,看我穿的海棠红袖衫,皱眉厉声呵斥:
「脱下!」
「今日主子大喜,凭你什么么身份也敢穿得如此艳丽来抢风头?」
女官让我别污了主子的眼。
嬷嬷也警告我不能僭越主子。
齐越说:「坏了规矩就要受罚。」
皇后头上明晃晃的翠绿宝石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自己永远等不到绫罗衫了。
自始至终我不过只是个奴才。
而齐越恰也是这样想的。
我的衣裳虽都是新的,但也是侍女规格。
整个席面只有我穿宫人服饰。
帝后王爷、嫔妃公主。
人人都是我主子。
即便入了齐越的席,我依旧是宫内最低等的侍女。
我错在分不清自己身份,碗端得太快,筷子拿得太急。
肚子又咕噜噜不争气地叫唤。
怕腰身太粗穿不上齐越准备的礼服,我早膳只小小抿了两口粥。
在冷宫,这两口可挡一天饥饿。
许是在外头这几个月过得太好,这才跪了六个时辰肚子已经叫唤十几回。
已经将近子时,膳食局内的宫灯还晃着昏黄的烛光。
里头在熬煮老母鸡汤,等新皇下朝刚好出锅来一碗老母鸡汤炖的粥。
我憋住气,努力不让自己觊觎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只是浓浓的肉味太香,肚子闹腾得厉害,没得让叫人难堪。
恍惚间,跟前摆出一个刚从锅里捞上来的鸡腿。
冒着油气。
「阿满姑娘,快吃点垫垫肚子。」
是福安公公。
「你在冷宫人事记档上还是末等粗使宫女,而皇上今非昔比,有些话他若主动提及,势必惹朝臣非议,今日说的是气话,你又何必跟他硬杠。」
「吃饱饭回去跟他服个软,求个留在他身边的机会,日后你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福安公公看着齐越出生到长大,齐越在冷宫时,他在外头周旋。
现在齐越待他也如长辈一般,私底下都管他喊福阿伯。
他忤逆皇后意思来我这里送饭,还说下这些话,让我一下分不清这是他的意思,还是经过齐越的默许。
垂下眼,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
「阿伯,那日皇上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2
那日齐越终于排除万难走到最高处穿上那身衣服。
大战后,该对有功之人论赏。
御书房门外,我听见福阿伯问齐越:「皇上,奴才斗胆说句掉脑袋的话,当年您在冷宫被克扣用度,是阿满丫头从自己碗里扒饭给您留下一口,太后在冷宫病逝,是她去求福海那杂碎,受下不少委屈才保全太后体面。」
「如今您稳登高位,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福气。」
我屏住呼吸,等着齐越的回应。
许久,等来一声轻笑。
「朕读史时,最厌勾践之事——留文种在身边,日日提醒会稽之耻。」
「冷宫旧事,总让朕夜不能寐,有些人就像镜子……」
我听不懂,懊恼自己当初没跟着他多读几本书。
只默默记下来。
后来皇后给齐越送去一碗解暑绿豆汤。
她不知道齐越在冷宫吃了多少发霉的豆子饼,对豆子做的食物很敏感。
齐越忍着不适喊我:「阿满,朕还不渴,你喝。」
挨饿久了,馊饭也是香的。
一碗汤实在不算什么。
况且皇后的汤很甜。
但事情传到皇后那边就惹下祸。
骨相娇俏的标致美人靠在贵妃榻上。
「冷宫里出来的贱婢,果然一副恶鬼相,本宫亲手熬的汤皇上不要就是喂狗,也不该落到你肚子里。」
我自入宫就见人为一口吃的撕咬打架,从没想过人还没吃饱,就把饭喂狗的道理。
可这些话我不敢说。
跪在地上任由她发泄。
见我不吱声,她用红色绣着荷花瓣的鞋挑住我下巴尖。
「听说你在冷宫时曾为了一口饭,给管事的老太监舔鞋。」
「本宫的鞋面可比那腌臜货干净得多。」
「舔干净,本宫这次就不跟你计较。」
那是他的母妃——明姨被抬走的第二天。
齐越高烧昏迷。
他们说明姨被扔到后山喂野狗。
那样好看的明姨,脸怎么能被野狗啃花呢。
没办法,只得求人。Ṱùₗ
管事的福海是个年近四十的大太监。
先前他看上冷宫洒扫的姐姐,逼着她进了自己房。
姐姐第二天是被抬着出来的。
前一天还好好的姑娘,转眼间浑身没有一块好地儿。
我气不过,把福海举过头顶扔出老远。
之后他便消停,再没打过冷宫宫女的主意。
而明姨的尸身正是他负责处理。
我去求福海时,他把对洒扫姐姐做的事在我身上重试了一遍。
他说只要我叫出声,明姨就被喂狗。
那一夜,我几乎咬断自己牙根。
末了。
他将脚伸到我跟前。
……
齐越醒后听到传言来问我为何去福海那里,我没敢告诉他我舔晚了,明姨的脸还是被撕了一块。
只说自己饿得受不住,为了口肉。
齐越当笑话讲给皇后听。
皇后听后记在心里,开始笑话我。
她笑够了,气出了才放我回去。
我生气地去找齐越,我那样隐晦的秘密,他怎么随口就跟人说了呢。
齐越正在试制造司送去的龙袍。
铜镜中,他胸前的怒龙瞪眼盯着我,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齐越那句话。
「有些人就像镜子……」
脑中自动补出另外一句:让人看到后就浑身不自在。
齐越想说的是:「冷宫旧事,总让朕夜不能寐,有些人就像镜子,让人看到后就浑身不自在。」
我问齐越,看到我是不是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不开心。
当时他怎么回来着。
他说:「登基典礼宫服繁杂,阿满也得提前准备。」
「母妃留下一套翡翠绿宝石头面,阿满戴上一定很好看,配上月白色绫罗衫,不得跟月宫下来的仙女一样。」
他一夸我,气就全消了。
早该想清楚的。
我就是那面镜子。
照着齐越最不堪的那段过去。
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3
齐越不受他爹待见。
有多不受待见呢,就是住冷宫都要跟其他废妃挤在一处。
齐越是男子,被幽禁时已经十四岁。
把即将成年的皇子与旧妃关在一处,搁民间也是犯了伦理忌讳。
先帝没有给齐越留下一丝余地。
冷宫里废妃很多,均疯疯癫癫没一个正常人。
齐越与他母妃进来后没少吃苦头。
首先就是饭菜。
夏日里每人一碗馊饭,连汤带水,米粒都嚼不到两口。
吃不饱,便要抢。
齐越的母妃是明贵人,来自书香世家,齐越自小以皇子规制受训导。
何时见过一堆疯婆娘打架夺食。
从震惊,到惶恐,最终束手无策。
那日原本打扫冷宫门前地的姑姑林时有差事,让我顶去。
刚到门口久听见门里头敲击声,以及细若游丝的呼救。
「外头有没有人,我和母妃快饿死了。」
冷宫大门角落有个脑袋大的洞,先前那些废妃还神志清醒时会绣些帕子从这里递出来卖。
经年累月,她们一个个不是疯就是傻,这个洞也就没再开过。
用一把生锈的铁链紧紧锁着。
角门打开,出现齐越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宫人们前年淘汰下的款式,领口地方都磨出毛边。
头发一丝不苟,用剥了皮的树枝簪在头顶。
清瘦面容下,肤色带着多日不见天光的白。
和刚进来时狼狈却意气鲜活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就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带着执着与不甘。
刚来进冷宫的人都这模样。
都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重新走出这里。
看到我,他眼里亮起一丝希冀。
想来曾居高位的他从未曾因为一口吃食求人,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脸也憋了个通红。
「小姑姑……可、可有吃食。」
「能否分我一口。」
也巧,那天出门我身上刚好带了两张饼。
齐越把自己那份掰下一多半重新递出来。
「这应当是小姑姑的午膳吧。」
「你也吃,别饿肚子。」
他把饼子掰成小块,小口小口慢慢咀嚼。
吃完后,又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我呼救多日,只小姑姑肯应。」
「小姑姑大恩,齐越此生不忘。」
是的。
送饭的人只负责把东西递进去,至于吃不吃得上,全凭自己本事。
先前饿死的人也不是一两个。
第二天裹上草席拉出去扔了就是。
再者,这里的人心中都顶着泼天怨气与不甘。
日日嘶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外头的人心早就听麻了。
「先前在冷宫吃到的饭菜都是馊的,小姑姑人美心善莫不是菩萨派来拯救我和母妃。」
「若是……若是能天天吃上小姑姑送的饭……」
第一次见面,他就夸我好看。
不似他们口中说的那些。
「饿死鬼投胎,也就配给冷宫那群疯婆子舔夜壶。」
「鳏夫都不要的赔钱货,两顿饭能吃垮一个家。」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我极受用。
他悄悄塞给我一朵粉色绒花。
「姑娘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善心,戴花更好看。」
心一下软了。
4
小时候吃得多,力气大,我八岁就能跟着阿爹去码头讨生活,在外头挣着跟阿爹一样多的钱,可回到家却不能吃跟他一样多的饭。
「吃吃吃,哪家女孩子像你这般肩背粗壮,活像头套了人皮的猪!没一点姑娘家样子。」
「镇上卖油的李老汉本来想用二两银子把你买回去做童养媳妇,看你一顿吃下四个窝头,吓得腿哆嗦。」
「这样怎么能嫁得出去。」
在家吃不饱,我就每日都多干点活。
用多挣下的两文钱去桥头向卖饼的阿嫂买个甜饼。
才吃两天就被发现。
阿娘没收了我的钱,让阿爹做工时多多盯着我。
来葵水后,我渐渐使不上大力气。
挣不到钱,阿娘却高兴了。
那日她买了一筐烧饼让我吃个够。
说吃完给我介绍个不用出力还能吃饱饭的活。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卖到宫里。
是最低等的杂役奴才。
面对齐越的祈求,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是冷宫里负责倒夜香的,没资格给他们送饭。
可他夸人时眼睛里带着笑,还伸出手亲自把绒花别在我发间。
我在他漆黑瞳孔中看到了少女本该有的样子。
回去后,用攒了多年的积蓄求管事才换来送饭的差事。
正式任职第一天,我就冲进去帮他教训了经常夺他们饭菜的疯贵妃。
手脚并用将人摁在地上,等齐越他们吃完饭再松手。
几天后,疯贵妃就知道他们有我罩着,人才老实。
5
上面克扣冷宫里用度克扣得厉害。
一碗饭与齐越分着吃,夏日发霉的饼子一口一口也尝出豆香味。
到了冬日,别说霉子饼,就是树枝上连泡鸟屎都没有。
食物不够,御寒的衣物只有薄薄一层,明姨就把金钗掰成一小段一小段托我置换冬衣。
熬了两个月,金钗送没了,齐越又忽然发烧。
额头烫得能烙饼。
明姨就跪在院子里向门口磕头。
在大雪埋住脚脖子的雪天,跪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有人进来,裹上一层布抬出去。
明姨出去后,救齐越命的药就来了。
醒来时,呆呆望着屋顶。
我以为他也烧傻了,急得在屋里转圈。
好在第三天时他起身下床,吃了几天来第一口饭。
齐越本身话就不多,这下更爱沉默了。
不过好在他床下藏着许多书,他不同我说话,就坐在窗下看书。
第七天,我去给他送饭。
齐越忽然搂住我。
他把脸埋在我后腰,声音闷闷的。
「阿蛮,我只有你了。」
「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离开?」
永远是多远?
到了出宫年纪我还要去嫁人嘞。
见我不答应,他将我搂得更紧。
我感觉到疼了,赶忙点头。
「不离开不离开。」
「可等哪天你若发迹,可别忘了给我留口吃的。」
他问我为何叫阿蛮。
我如实回答。
阿蛮阿蛮,一身蛮力。
他摇摇头。
「我倒觉得阿蛮是最温柔纯善的女子。」
「和阿满在一起,此生圆满。」
「不如就叫阿满。」
一生太长,我只想每次吃饭碗都是满的。
所以很喜欢这个名字。
后面的日子,齐越看书,我就学着疯妃们之前的样子的坐在院子里打络子、绣手帕,然后拿出去卖,用挣的钱换点药渣存好,以防冬日里再受寒。
起先齐越跟我一般高,等自己只到他肩膀时,冷宫大门忽然打开。
一个翘着兰花指的太监告诉齐越,皇后娘娘收养他在膝下,以后他是名正言顺的五皇子。
齐越发迹了。
他也没忘记我。
每日三饭有鱼有肉。
饭有了。
可吃不安生。
有的饭菜有毒。
有的吃着还没吃完,就冒出个人拿着匕首要捅死他。
最惊险的一回,歹人匕首都快划到他脖颈,好在我力气大,从后面拉住那人腰带拖住。
可是人家一回头把匕首插到我肚子里。
齐越都吓哭了。
「阿满,我不争了,我们出宫去,我娶你,我们做一对平常夫妻。」
「我可以教书卖字,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吃饱饭。」
他怎么能哭呢。
明姨走的时候他还没哭。
伤口养了二十天。
能下地走动时,齐越已经是太子啦。
齐越太子当了没多久,就变成皇帝。
那个山羊胡的丞相老头把他女儿送进来,齐越当即封为皇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我想问一问齐越,说娶我的话还算不算数。
转念一想,皇帝后宫有很多妃子。
我不要那个正中间的大殿,只在偏角一隅给我个遮风雨的地方,比冷宫稍微强一点,一点就好。
我就很满足。
如果也不能实现,给我个没人欺负的差事也行,我有力气做活,只要三餐温饱,我还是那个有饭吃就会开心的阿蛮。
其实也想过出宫。
只是那年疯贵妃曾用抢来的馊饭贿赂我。
她说自己要是死了,能不能别让人把她拖出去喂野狗。
我答应了。
其实我很好养活。
不再把饭分给齐越的话是能吃饱的。
只是临走前,有件事要跟他说。
福安阿伯大约是信不得的。
我不通医理,但因常年吃不饱,每一口进到嘴里的食物身体都能记住它们的味道。
这一敏感又无用的本事,曾两次在齐越的饭菜中发现隐秘毒药。
膳食局的鸡汤是香,可闻多了总有种心悸的惶恐。
6
头天说要去冷宫,寅时管事上值就催我去记档。
「阿满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皇上起来若看见您还在这,奴才们可是要跟着受连累的。」
收拾东西时,拿了几套冬季棉衣。
冬日里没有棉衣轻则手脚生冻,重则睡一觉后人就跟霜拍过的柿子一样,硬邦邦的再也醒不过来。
「这些锦缎是贡品,姑娘是最低品级的宫女,用这些逾制。」
衣服被收走。
我抱起两个药罐。
「宫里药材进出皆应通过太医院,这些东西来历不明,姑娘随身带着不合规矩。」
药罐又被夺走。
我又选了几样齐越送我的钗环首饰,好贿赂门口侍卫。
也均被拦下。
「阿满姑娘,冷宫可不是享福的地儿。」
「您若舍不下这些,就去跟皇上低头道歉服个软。」
想起心中盘算一夜的话,我问管事:「临走前我还能去见一见皇上吗?」
管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早能想通,姑娘也不必受这一夜罚跪的罪。」
皇后宫门前,我跪了一夜,双腿一路打颤,几乎站不住。
好在并未久等。
通传后不一会,就听宫殿传来匆匆脚步声。
中门敞开,齐越衣冠未束。
「不是自请去冷宫吗,来这里等朕做什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想求朕收回旨意?」
我正斟酌该怎么向他开口,就见皇后穿着半裸的丝纱一路小跑出来。
看到我后,她扬起嘴角。
用新染丹蔻的指甲勾着曾在齐越腰间的那半块有裂痕的青白玉,娇嗔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身份尊贵无比,什么样的玉饰戴不得,这种低劣货色就舍了吧。」
手轻轻一抬手。
玉佩弹出两步远。
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一下碎成几块渣渣。
齐越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地上的碎玉。
许是皇后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
又许是看到母妃唯一的遗物被毁,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胸口一窒,不发一言。
想当初,这块玉也是完整又透亮的。
纹路内壁还用工刀细细刻着齐越的小字。
是那些欺负他的人见不得他好。
三五人将齐越压在身下使其不得动弹。
又有人用火钳子夹住玉佩在火上烤。
烤久了再丢进冰冷的湖水中。
齐越挣脱桎梏不顾一切跳进湖里,最后也只捞上这一半。
那天他衣裳是湿的。
头发是湿的。
我用柴火烘烤半天。
可最后睫毛上那点水汽怎么也烘不干。
可眼下,他目光从碎玉移开。
「皇后说的是,这玉早就不与朕相配。」
听他这么说,我忽然有一点点难过。
但也仅仅是一点。
齐越复又看向我:「念你曾豁出性命救朕的份上,朕重新给你一次机会。」
「说吧,想要什么。」
我把准备好的话咽入腹中,微笑着抬头。
「皇上当年说,若日后青云志满,定会让奴婢顿顿吃上饱饭,我来问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景肃宫夏日饭馊,冬日米少,能不能……」
「够了!」
齐越厉声打断我。
「一只鸡腿就能收买。」
「阿满,你还是这样没出息。」
「左右不过一口吃的,日后朕准你在景肃宫拿两份份例,就当养多条狗。」
那点难过也荡然无存。
我规规矩矩跪下谢恩,俯身时将发间早已褪了色的绒花摘下,与那些碎玉放在一处。
「奴婢恭贺陛下得偿所愿,愿陛下身体康健、福寿绵延,再不必见冷宫旧人,扰了圣心。」
说罢,转身离去。
7
通往景肃宫的甬道比以前干净许多,青砖缝隙中的杂草已被人清理,不过走进斑驳的大门,还是那股熟悉的酸腐味道和疯妃幽怨的眼神。
「你已经二十七天没来向本宫请安!」
「你可知……」
这些话我听过千万遍。
心里默默同她一起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家世代簪缨,兄长是护国大将军,我儿子是皇上最喜欢的儿子,等他日后当了皇帝接我回去,我定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抬手将缠在她发丝间的蒲草清理干净,我轻声哄她。
「娘娘恕罪,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还带了你最爱的栗子糕。」
栗子是冬季特有的美味,这会儿就是膳食司也没有。
不过是普通红糖糕,只要是甜的,她都很高兴。
我与疯妃打过几架,在冷宫馊饭都吃不饱多年,她依旧力气大得惊人,几次我险些摁不住。
我实在打累了,就把准备给齐越的红糖糕分了点给她,并且承诺日后只要我有的,都会给她留一口。
她很好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
有时东西不多,指甲盖大小的碎渣抿在嘴里,也能偷偷笑上半天。
她吃了几块,把剩下的揣在怀里,警惕地环视四周。
确定没有其他人后,偷偷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蜜饯。
「这是最后一颗,本宫特意留下赏你的。」
疯妃不疯的时候,还有个女儿。
是个四岁小公主。
这样的腌梅子来时带着一大罐。
我来时没有小公主,只有一个疯婆子,罐子里的东西也已经霉透。
她忘记了小公主,满口念叨自己有个儿子。
谁提醒她,她就跟人打架。
如今手里这颗更是连点霉斑都不剩,光秃秃的一个核,盘得都快包浆。
我双手捧过。
「谢娘娘赏。」
她转身坐上秋千,像只餍足的的猫,一边眯着眼吃糕,一边循例唠叨。
「阖宫上下就属阿满最懂事,等我儿子回来我叫他娶你,他当皇帝,你就是皇后。」
「齐越那小子眼睛贼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阿满你别跟他好。」
我将她被褥搬出来洗晒,支棱着耳朵回应。
同齐越出去后再没这样干过粗活,不用想着明日该去哪里多弄些吃的,也不用警惕窗外动静,是不是有人又会趁黑刺杀。
夜里难得睡得踏实。
鼾甜入梦之际,仿佛有人将我身体抬起来。
脚离地那刻,人彻底清醒。
看我睁开眼,正准备将我背起来的疯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极力压低声音:「阿满,我想了想,等我儿子回来你就成了老姑娘,你还是去外面找他吧。」
我困极,不想与她过多纠缠。
只敷衍道:「好啊,只是冷宫戒备森严,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她拉着我来到冷宫后墙,搬开上百斤的石桌,挪走一张怄烂的棋盘,墙角露出一个脑袋大的洞口。
「阿满,你可以从这里出去。」
我气笑。
「这点洞口,连狗都进不来。」
疯妃盯着黑黢黢的洞口,面色凝重。
我以为她终于消停,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
熟料第二日唤我起床的不是升起的日头,也不是疯妃的喊叫。
而是湿糊糊的大舌头。
冷宫里进来一只狗!
一只骨架庞大,却瘦骨嶙峋,走路时还跛脚的老黑狗。
「阿满,你说的不对,那个洞狗可以进来。」
8
近日,齐越脾气愈发暴躁。
前几日杖毙了一个偷吃的宫女。
本来没多大的事,打几板子调到别处长长记性就行,他偏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
今日他生辰,早上膳食司竟呈上一碗青菜粥,煮烂后的菜叶黑黢黢覆在白米粒上,看得他胃里一阵翻涌。
齐越掀桌:「谁准你们用这等猪食糊弄朕?」
下边人慌忙跪地,抖着肩膀不敢吭声。
还是福安过来解释:「皇上息怒,这粥终究是火候差了些,不如阿满姑娘煮的合您口味。」
「阿满。」
齐越轻轻唤出声。
这是大半月来,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那晚他宿在皇后宫里,整晚心不在焉。
阿满胃口大,一天没吃东西,晚上还要罚跪。
若旁的地方也就罢了,膳食司是帝后小厨房,那香味怕要勾得阿满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
福安阿伯最懂他的心思,得了他授意,夜里悄悄给阿满送去鸡腿,给下台阶。
吃了鸡腿,第二天低头服个软,仗着几年情分顺道要个嫔妃之位,他都是可以答应的。
其实,纳阿满入后宫他也是可以主动提出来,毕竟当初最难的时候,他也曾说过娶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如今是一国之尊,丞相、国公爷都争先把女儿往宫里送。
都是世家悉心教导十几年的女儿,各个仪态端方,说话语音柔转。
贵妃为他斟茶时,纤细的手指像玉竹一般无瑕圆润。
不似阿满。
那双手曾日日洗涮恭桶。
第一次见面时,他还能从她身上闻到那股恶臭。
只是他太饿了。
她身上臭,递过来的饼却是香的。
他承认自己居心不纯,只是没想过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竟然有人把那样几句虚伪恭维的话当真。
在景肃宫读书看到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时,他的目光立刻看向正在忙碌的阿满。
烂透发着恶臭的冷宫,竟然开出这样纯洁的莲花。
再往后,皇后把他捞出冷宫过上正常皇子的宫斗生活,他渐渐把这些琐事忘记。
以至于后面看到阿满,他只想起初见时她身上的味道,以及发着发酸的霉饼。
阿满对此毫无察觉。
她是太子身边最得脸的姑姑,明明是自己嘴馋,却冠冕堂皇地说怕有人下毒要为自己试菜。
想到这里,齐越嘴角不自觉向上翘。
那个偷吃的宫女太可恶,阿满都没吃过的东西,她凭什么。
他问福安:「冷宫今日送的什么饭?」
回曰:「昨日皇后与众妃设宴,晚膳余下不少东西,今日一并送去景肃宫。」
齐越拳头紧了紧。
又问:「阿满吃了多少?」
听福安说完,他又摔碎书案上的砚台。
「她倒快活!」
午膳皇后送来长寿面。
贵妃也亲自下厨。
他看都没看一眼。
到了晚宴,群臣贺寿,满目珍馐。
明明一天都未进食,他却依旧没胃口。
夜里,肚子因饥饿阵阵绞痛。
福安着急要请太医。
齐越摆摆手制止。
下意识从袖口掏出半块干馒头,小口小口咀嚼着。
吃了几口忽然愣住。
自己什么时候藏的?
想起来了。
早上掀桌子时,本能使然。
鼻子忽然一阵发酸。
齐越责怪福安。
「那日你给阿满送鸡腿做什么?」
给她馒头该多好。
是馒头的话她就吃了。
吃完心里不生气,就会主动过来跟我说话了。
9
景肃宫要多养一只狗,搁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同意。
人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饭给它。
可是疯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把省下来的饭给它。
不过好在皇后ŧű̂⁽最近频繁往景肃宫送口粮。
有时是她午膳后的茶点。
有时是宴饮后的剩饭剩菜。
每回她的掌事宫女都要亲自过来:「阿满姑娘,娘娘忧心你在冷宫吃不饱,特意命奴婢来送吃食,领旨谢恩吧。」
第一次来,挨了疯妃一巴掌。
「你是哪个宫的奴才,在本宫面前也敢如此颐指气使。」
疯妃虽然在冷宫,虽然疯了。
但她封号还在。
先帝把她关在这里,并没有贬斥她的身份。
现在齐越登基,她就是冷宫里的太妃。
皇后再不屑,也无可奈何。
皇后的人打也打不过,骂也说不过,之后便如其他人一般,将饭菜放在门口,看我磕头谢恩后才离开。
皇后说过,她的东西就是给狗,也不能给我。
所以啊,我从不吃她送来的东西,而我们景肃宫的狗都能吃上大肘子。
有大黑狗陪着,疯妃发疯的频率小了很多。
只是夜里她依旧不肯消停,带着大黑狗一起蹲在我床前:「阿满,跟小黑一起走吧,它会带你去找我儿子。」
我困得睁不开眼,随口道:「好好好,明日我就跟它走。」
第二天日落后,福安阿伯来到景肃宫:齐越连日做噩梦惊醒,钦天监与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夜空沉如墨,廊下宫灯摇曳,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复上一层薄晕。
年轻的帝王独坐案前,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假寐,紧锁的双眉昭示着这并不是一个好梦。
躲在门口,轻哼起在冷宫窗下为他吟唱过无数遍的童谣。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齐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弯起,打成结的眉逐渐放松,气息慢慢放匀。
离开前,我将童谣传唱教给齐越的贴身女官。
几天后,皇后传唤。
赶到时,凤鸢宫门口拉出去一辆平板车,车上宫女用白布潦草盖着,只是双螺髻上的绒花和那年齐越送我的很像。
我是被押着拖到皇后跟前的。
还未搞清状况,脸上狠狠地挨了几巴掌,眩晕和耳鸣让脑中一瞬空白。
「你个贱婢,姿色平平,出身微贱,连本宫一个脚趾都比不上。」
「原以为去了冷宫能安分些,这才留下你,没想到你自己不争气,倒会笼络旁人争宠。」
原来那女官以为齐越待我不一般,也知道绒花缘由。
夜里在唱童谣时,故意学成我的模样,将绒花别在双螺髻上,走到齐越床前得了一夜恩宠。
齐越清醒后只说了三个字。
「你也配。」
我心里赞同。
女官学错了,她这是戳齐越不痛快,我才不配爬齐越的床。
女官被交给皇后。
处理完女官,皇后把矛头指向我。
「勾结女官,迷惑君上,你死不足惜。」
我挨过骂,挨过打。
头回遇到Ṭůₕ一上来就想要我命的阵仗。
不过好在疯妃教过我不少在后宫生存之道:有人铁了心要你死的时候,沉默和求饶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女官分明是娘娘的人,怎么得了恩宠,您反倒不高兴。」
我不过喝了碗绿豆汤,皇后转眼便来找麻烦。
齐越最痛恨别人监视。
这才登基月余,若知道皇后把手伸到他边上,不是撒几句娇就能糊弄过去的。
「还敢污蔑本宫,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这怎么行。
没有舌头,即便还活着,即便跟前放着满满当当一碗饭,我也吃不上了。
所以当宫人拿着弯钩的刀子靠近时,我从地上站起来。
还好我跟疯妃打过很多次架。
还好皇后宫里的人养尊处优惯了。
还好侍卫都在宫门外,冲进来需要时间。
我知道自己这回死定了。
有点遗憾,没有吃上过一碗满满的白米饭。
也忘记去求一求福阿伯,能不能等疯妃娘娘也熬不住了,给她留个有人样的归处。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等着我回去、第一个给我留蜜饯、第一个在旁人欺负我时替我出头的人。
10
景肃宫内,疯妃和大黑狗一左一右蹲在我身侧。
疯妃手指戳了戳我红肿的半边脸。
「你出去打架了。」
「嗯。」
「还输了。」
「那是因为她们人多。」
絮絮叨叨地把今日之事讲给她听。
皇后宫里的侍卫闯进来要将我当刺客射杀时,齐越恰巧出现。
他阔步走到皇后身边:「朕早上刚册封的美人交给皇后学规矩,现下调教得如何?」
皇后本来吓得掉泪,听齐越如此问,又忽然傻眼,才意识到自己会错圣意。
皇后无故杖杀嫔妃,是善妒大过,要连累母家。
女官没有魅惑君上,我也就没有勾结的嫌疑,这才有机会囫囵个儿回来。
惊魂未定之际,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狗也行。
记不清把这些话反复说了几遍,又说到打架输了时,有个巴掌拍到我后脑勺,然后骂:「笨死,打不过你不会跑?」
再往后的话后疯妃听不下去,牵起大黑狗走出去。
我有点生气。
气这个傻婆娘怎么如此不通人事。
我都这样了也不知道安慰一下。
亏得我腿肚子都吓抖了,也没忘去求福阿伯,若那天自己真不在,请他帮忙照拂她一二。
空落落的废殿,人和狗都不在,我就说给柱子听。
齐越恰巧出现就是为了救我去的。
才不是利用我引皇后妒忌亲手杀人。
与疯妃置气,晚饭时我没理她。
像是忽然开窍察觉到我生气,她连着半个月没有在半夜带着狗去找我。
不止疯妃,连皇后也没再往冷宫送过剩食,听说因为女官的事她被禁足。
齐越还因此和丞相闹了好大不愉快,丞相联合朝臣对他施压。
撇开皇后作为,他欺负了人家姑娘,人家爹找他算账也算合理。
约莫这就是有人撑腰的底气。
单这点还是很羡慕皇后。
饭菜不足,大黑狗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又肉眼可见地塌下去。
有点心疼。
疯妃又开始疯,自己的饭一口也不吃,都给了狗。
我气得骂她,骂过后只得把自己碗里的分给她。
这不变相着,我也开始给狗匀饭了么。
更气了。
要说有什么好事,唯一的变化就是这半个月每日都能安然睡到天亮。
中间我出去看过,疯妃虽然不来喊我,但她和大黑一人一狗还是照例蹲在狗洞边上,看外头还会不会再钻进来个什么。
直到雨季来临,她俩才老实在废殿呆着。
她俩消停了,齐越那边却还不停。
福安阿伯又过来。
「陛下淋雨发烧,不肯传太医诊治,梦里都在喊阿满的名字。」
「姑娘还是随我去看看吧。」
这次,我拒绝了。
11
是夜风雨大作,狂风卷着雨丝横扫废殿ƭū₀门槛。
我和疯妃还有大黑狗挤在在没被雨水打湿的角落离打盹。
忽听得门外头敲击声,以及细若游丝的呼喊。
「阿满,我病了,你为何不去看我。」
我装作听不见,继续闭上眼睛假寐。
风雨声挡不住门外夹杂着咳嗽的嘶吼。
「我知道你能听见。」
「你出来见一见朕好不好?」
「你明明说过,朕若病了你会彻夜难眠,现在又如此漠视,是不是连你也在骗朕?」
任由他吼他闹,我依旧与大黑紧紧贴着。
不是心狠无动于衷。
而是学聪明了。
人生病和快饿死时一样难受、脆弱,难免低头说些回想起来让自己懊悔的话。
待明日雨过天晴,他回到中殿,今日不过又是一场难堪。
我不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自取其辱。
疯妃却受不住了。
她把我往外撵。
「他好吵,吵得我睡不着觉。」
「他来找你的,你快把他撵走。」
先前半夜拉着大黑狗去不睡觉的人,一下变得疲倦不堪。
同样的角门,同样的地方。
这次我在里,齐越在外。
还是那张苍白虚弱的脸,看到我后,齐越用力扒住角门边缘。
「阿满,你终于Ţû³肯见我。」
「太医院给的药很苦,我喝不下去,你能不能哄哄我,像从前一样。」
叹口气。
我反问齐越:「你是以皇上的身份命令我,还是就如你说情谊使然,觉得我应当迁就你?」
「如果是前者,上位者有令,我不得不从。」
「如果是后者,你是主我是仆,先前无论做过什么都是应该的,情谊并无不一般。」
齐越笑意僵在脸上。
我掰开他挡在门沿上的手。
「皇上,冷宫旧事让你夜不能寐,我是你心里的刺,不是你的药。」
齐越起先还在挣扎,听我这么说手忽然松开,肩膀塌陷无力垂下。
嘴唇嗫嚅出声:「那日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所以滚吧齐越,去好好做你的皇帝。」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没有规矩,没有算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比在你身边快活。」
齐越仍不死心。
「你知不知道皇后一直想着杀你,没有朕你能活?」
我笑出声。
「可这不是正如你所愿?你不是一直想让皇后杀了我,然后以谋害帝王恩人的罪名除了丞相一家吗?」
「上次在凤鸢宫不是你及时出现救我,只是忽然没忍下心吧?」
「齐越,我跟你多年。」
那些阴谋算计我都见过。
我不傻。
趁齐越发愣之际,重重关上角门。
齐越的病断断续续拖了大半年。
先帝生辰那天,晕倒在百官面前,醒来后,宫里传出太后去要去相国寺为皇帝祈福一百零八天的消息。
太后走后,冷宫里又热闹起来。
齐越的后宫送来两个美人。
疯妃眼睛锃亮。
「她们好香,衣裳也好看,一会我去扒下来,等咱们出去了换钱。」
不过美人没来得及进景肃宫大门,就被福安阿伯奉旨赶来安置在别处。
亮晶晶的眸光瞬间暗淡。
她疯习惯了,以至于我耳朵自动忽视她最后一句话。
12
齐越当皇帝的第一个冬天,景肃宫新添置棉衣,靠着与福阿伯的一点情分,还时不时蹭上几斤炭渣。
疯妃与我挤在一个榻上。
大黑横身侧躺在床尾,我俩用它柔软绵乎的肚皮给脚丫子取暖。
人睡舒服了,疯妃又开始哼唧。
「若不是冬日太冷,你不可能有机会与本宫同榻而眠。」
「是是是。」
「等除夕宫人们发了饺子,我把大的那份给你留着。」
「你还得给小黑找块肘子。」
不想答应!
见我不作声,她用脚趾掐我小腿上嫩肉。
我「嘶」一声。
她不敢大声,却不停嘟嘟囔囔。
「它上过战场,救过将军的命,喝过将军的酒。」
「它可不是一般的狗。」
「你不能瞧不起它。」
似乎认同疯妃的话,大黑委屈地嗷呜几声,用尾巴讨好地堵住我脚边露出的缝隙。
更暖和了。
也、行吧。
除夕夜宴后,候膳食司的泔水桶都是满满当当。
有肘子也说不定。
13
到了有可能吃上肘子这天,我早早出去和管事请安。
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求来两盘肉馅饺子和半个带着大骨的肘子。
本以为大黑和疯妃会闻着味扑过来。
回到景肃宫才发现,兴奋了一天的大黑忽然异常焦躁,绕着着冷宫的围墙呜咽嘶叫。
外头鞭炮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疯妃站在秋千上,每次都把自己荡在最高处,试图想要看清墙外动静来源。
冷清习惯的人就想凑一凑这样的人间热闹。
我告诉她:「今天夜宴,皇上准备了万朵烟花与大臣共赏。」
「好久没见过这种盛况,大家约莫都尽兴,呼声响亮些。」
疯妃从两丈高的秋千上跳下来。
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时连个趔趄都没打。
给我看呆了。
她枯瘦的手指突然钳住我手腕,急步往废殿内走。
「这不是欢庆的声音!」
「是厮杀,是炮响。」
「丞相造反了。」
眼前人浑浊的眼珠迸发出骇人精光,哪有半分疯癫模样。
她指着龇牙保持戒备姿态的大黑。
「血腥味已经传到冷宫,想必外头已经死了不少人。」
「傻丫头,赶紧走吧,如果我是皇后,不管今夜成败,最想弄死的人一定是你。」
她砸开床榻暗格,掏出个灰色包袱塞进我怀里。
「今夜宫变,皇城各个出口都会一团混乱,你从狗洞钻出去,到永巷出口找巡城护卫,到时候自有人带你出去。」
「这里是路引和新的身份。」
其实,她说外头死人的时候,我的手就已经开始抖了。
「是不是头又疼了?我去给您找药。」
疯妃今晚看起来好像个正常人。
她突然扯下披散多年的头发,露出而后刺青。
「我姓程名樱,是护国将军程寅之妹,先太子的娘亲。」
我知道啊。
我一直都知道。
大雍民间曾流传过一则女将军的故事。
一家三代为国捐躯。
兄长是护国柱石。
与邻国最关键的一战,为了迷惑敌军,女将军代兄领兵。
她力大无比,几十斤的长刀舞起来虎虎生风,军中鲜有男子是她对手。
等天下平定,女将军又如寻常女子一样卸下盔甲嫁人。
据说生下的儿子跟她一样,有牛一样大的力气,熊豹一样的胆子。
小时候在米店帮忙向酒楼送货时,我特意问讲书先生。
「后来呢,女将军后来做什么去了?」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下一道弧。
「史笔如刀,削去女儿甲胄。」
酒楼老板见我听了故事,要拿工钱抵书钱。
为了那天的半碗米饭,我暂时放下了女将军与老板理论。
再后来,先太子意图谋逆。
护国将军通敌叛国灭全族。
街上巷里再没听到过关于女将军的事迹。
人人都道故事都是虚妄。
可酒楼门前,那个一手将老板举到半空中,威胁他不付工钱就把他丢进护城河的樱姐姐却说,女将军回家,嫁给意中人,过上她一心向往的生活。
我想,那应该是做神仙去了。
可神仙如何会疯。
在冷宫的上千日夜终于想明白。
当意中人变负心人。
一心向往的生活变血河。
神仙也会疯。
樱姐姐曾承诺,待我长大来找她,她带我练长刀习武,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我。
她是在渡过坐船走的。
我怕找不见她,便日日在渡口干活。
干了许多年也不见她再出现。
做工崴了脚,肚子饿得咕咕响,爹又把我工钱抢走时,我曾恶狠狠骂道:「骗子,诅咒你今晚跟阿蛮一样吃不饱饭。」
事后多年,每每想起那晚的话我都拍自己的臭嘴。
她为我讨工钱,给我买甜饼。
对我那样好,我怎么能诅咒她呢?
14
冷宫门打开时,疯妃刚把石桌挪开。
皇后真的气冲冲杀过来。
「我是相府千金,京城贵女典范,拜你这个贱婢所赐,本宫过了半年牢狱般的日子!」
我对这个美丽的皇后又多了几分不解。
「关你的是齐越,你心里气不过提刀砍他去,围着来堵我做什么?」
我不懂。
她生来娇贵,爹又对他那样好。
自己每日吃剩下的饭菜都能够我吃一个月。
我有什么非让她追着杀的理由。
皇后的面庞在火把的照耀下带着几分狰狞。
「凭本宫学了十年琵琶,不如你一碗野菜粥得他欢喜。」
「凭他梦里喊的是你的名字,而不是本宫封号。」
「本宫自小至今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因为齐越么?
那我岂不是更冤枉。
皇后根本听不进去。
这次她不仅带着侍卫,还带了暗卫。
十多人将冷宫塞得满满当当。
挥挥手。
立刻有侍卫挽弓,箭头瞄准我所在位置。
「小黑!」
疯妃含住手指,吹响口哨。
一道黑影蹿出去。
方才还在墙角的大黑狗露出獠牙咬上侍卫胳膊。
在一片混乱哀嚎声中。
疯妃抵着我的脑袋往狗洞里摁。
「路引有两张,南往苏杭,北上草原,阿满,你都替我去看看吧。」
后背滋生一股凉意,我的心突然很慌。
她有路引,有逃生密道,却一直在这装疯。
胸口憋得喘不上气。
我手抓住她的手臂。
「娘娘。」
「我不喜欢草原,那里没有白米饭,我怕吃不饱,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疯妃抬手擦掉我脸上的泪。
「我曾和你一样,一腔赤诚信错人,我的儿女、父兄、族人皆因此丧命,我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敢。」
「不敢活得太好,那样对头会想办法让我去死;又不敢去死,怕下去没脸见父母族人。」
「不是别人把我关进冷宫,是我自己不想出去,我得在这里赎罪。」
「可你不一样。」
她用力把我推出去,用石桌堵上出口。
我才知道先前打架都是她让着我。
透过缝隙,我看到疯妃提着生锈的长刀冲进人群。
那么多吃饱饭过来的人都打不过她。
我想去帮忙,但我推不开石桌。
那就在这里等等她吧。
等打赢我们一起走。
可大黑没顶住。
它的脑袋在半空旋了几圈落在地上,滚了好几下碰上石阶上的食盒,那里面有我求来的半个肘子。
我第一次主动给它喂饭。
它连味儿都没闻上。
疯妃看到大黑的身子更疯了。
她竟然放下长刀,抱起大黑的脑袋和食盒躲进废殿。
看吧,跟他俩在一起,我真的会气死。
不等他们了!
我抹了一把脸,抱着包裹往外跑。
冬日里的宫砖真的很凉,单薄的鞋底踩在上面,刺股的寒意直接窜上心头。
脸上仿佛也结了冰,冻得生疼。
一路跑到永巷,遇到福安阿伯。
「皇上当场斩杀丞相,现在羽林卫盘查反贼,其他路口查得很严,我带你走暗道吧。」
他什么都没问,仿佛就已经知道一切。
走到宫门口时,景肃宫方向起了大火。
阿伯说这是先帝迎娶女将军时特意打造的宫殿。
也是他刚入宫就分来伺候的地方。
那个娘娘可真好,冬日里发衣裳,夏日里种树给他们底下的奴才纳凉。
他们宫里的人不似别处规矩多,大家好的都跟亲兄弟姐妹似的。
福阿伯做错事,皇后要把他打死时,那个娘娘挥着刀就把他救回来了。
那时候他就想,这样好的娘娘,他这辈子要用命报答的。
福阿伯给了我两张银票。
他说别看自己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但他穷得很,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家底,准备年后给娘娘置办身新衣裳。
他还说:「后面的路你就自己走吧。」
「我得回家了。」
15
半年后,疆北小镇上开了一家肘子铺,老板娘是勤劳能干的娘子,一人能扛起一扇猪。
做得一手好卤味。
肉香飘出两条街,谁家若想桌上多盘猪头肉下酒菜,就得在店铺开门前两个时辰来排队。
娘子模样清俊,是小镇是上Ṭú₋排得上号的美人。
只是她自己对此全然不知。
有人示好,她就笑笑:「樱姐姐说等她儿子做了皇帝,就娶我做皇后嘞。」
原来是个疯子。
有人起了不良心思,半夜翻墙。
不料后院养着条大黑狗,据说是军营里的侦查犬。
受伤后无用被扔出来,又老又瘸,狂吠起来却跟狼崽子一样猛,吓得来人翻墙出去时都尿湿裤子。
也难怪老狗忠心。
每日最后一个大肘子,任谁出钱都不卖,全都进了那畜生嘴里。
那娘子自己卖的肉竟一口也不吃,每日三碗小山一样的白米饭,坐在门口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不止疯,还傻。
这又疯又傻的婆娘当然是我。
我本来不想来北边,真的。
风又大,沙又尘。
草地到了冬天光秃秃地露地皮,看个景的地方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没有大米饭。
但他们说,新地广开商路,南边的陈米运到北边。
虽说价格便宜一半,但总比闷在粮仓里捂烂的强。
所以我来了。
在南边只能吃上一碗饭,在北边能吃两碗。
我不傻。
这账还是能算清的。
北边街上乞丐很少。
家家户户几乎都能吃饱饭。
大家都说,新皇帝真是个好皇帝。
在冷宫蛰伏隐忍多年,登基后不到一年就先杀了那个最大的贪官丞相。
据说从他家抄出来的东西,快抵上国库三分之一。
后面交给大理寺,据说还查出不少冤案,还敢给皇上下毒。
皇帝恨死他了,把他家杀了个干净,就连同榻共枕的皇后,也是亲自动的手。
听到丞相死了,卖酒的瘸腿老汉高兴到把后院的酒都搬出来请大家喝。
「苍天有眼,那老匹夫害得程将军一家蒙冤受屈,如今也该下去还债。」
丞相坏。
皇帝好。
可好人不长命。
皇帝被丞相下了慢性毒,虽及时发现,但现在要日日喝汤药。
内务府月月选人,抬高月银就为了找一个能哄皇上喝药的人。
我低头猛扒米饭。
不用哄。
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会喝。
他很惜命的。
显然,皇帝当上皇帝后就变得娇气。
内务府找不到的人,他就亲自出来找。
据说疆北守将回京述职,宴后喝高了就跟皇帝话家常。
说起疆北淳朴民风,我这个疯婆子成了他口中典范。
「那疯娘子还说,等她樱姐姐的儿子当了皇帝,要娶她做皇后。」
「皇上,你说好笑不好笑。」
皇上笑了。
弯下腰笑出眼泪。
守将酒醒了一半。
噗通跪在地上。
16
齐越的马车停在铺子门前时,我刚盛上一碗白米饭坐在石墩上准备吃。
察觉到有人来,头也没抬。
「今日的肉卖完了,明日再来吧。」
对方没动。
身上还传出一股不属于这条街的独特香气。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我埋头吃得认真。
他开口, 声音嘶哑:「阿满……能分我一口吗?」
我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加快扒饭的速度。
齐越从怀中掏出半块霉饼, 当着我的面啃了一口。
那饼子长出绿毛。
他没一会就吐了,吐得直不起身。
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会是想讹上我吧。
「这位公子, 这条街走到头左转就是药铺。」
「我这里没饭给你, 也没药。」
齐越不走。
我想要不要放狗。
他突然跪在地上, 将呕吐物和剩下的霉饼一并咽下。
「阿满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
「我错了。」
「我都吃干净。」
「吃干净她就不生气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他痛得蜷缩在地上。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丑。」
「若日后想起今天的狼狈,你会不会想杀了我?」
齐越慌张开口:「不会的。」
「阿满,我知道无论自己什么样, 你都不会嫌弃我, 也不笑话我。」
「是我自己太自卑, 太害怕, 总以为别人在背地里偷偷嘲笑。」
「可后来才发现,除了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看到冷宫失火那一刻,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总想起我们在ŧŭ⁼冷宫夜里冻得缩在一起, 你也不让我点火取暖, 说冷宫年久失修,野草干枯易燃,若一个不留神没暖和上就会葬身火海。」
「我常梦到你跟我说『齐越, 我好冷, 你都当上皇帝, 怎么连炭火也舍不得给我』。」
说着说着, 他捂住脸。
「我一直在等着你开口跟我要, 就像当初我饿得受不了,跟你求吃的一样。」
「总觉得我求你一回, 你求我一回,我们就扯平了。」
「可你怎么、你怎么能不理我了呢。」
我盯着他颤抖的身影, 温声开口。
「这怎么能一样呢。」
「我身无长物,能给你的都是真心。」
「你坐拥天下, 给我的都是施舍。」」
「这哪里公平。」
他忽然抬头。
赤红的双眸无尽哀凉。
「阿满, 对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那朵早就辨别不出什么色的绒花, 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阿满,我娶你,你来做皇后,跟我回去好不好。」
「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我摇头。
「宫里规矩太多, 在那里,我的身份从来都只是一个奴婢。」
「而且齐越,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
「你说我们出宫去做一对平常夫妻。」
「你可以教书卖字让我吃饱饭。」
齐越忽然怔住。
「所以走吧齐越, 去好好做你的皇帝。」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反复拿来说。」
况且现在的你即便做到, 我也不想要。
疯妃说我们不一样。
我没有扶持他走向高位的资本。
也没有能让他忌惮赶尽杀绝的族人。
不过是真心付流水, 落得一场空。
所以只要回头, 还可以重新开始。
那几年和一生来比实在不算什么。
齐越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块令牌。
若那天吃不饱饭了, 可到全国任一官署取粮。
我没有犹豫直接收了。
香喷喷的大米饭,谁不稀罕。
几日后驻军营地伙夫找上我:「阿满娘子,营地里斥候犬新生下一窝, 实在养不起,你要吗?」
「你若不要,就放生到野地里任它们自生自灭。」
我咬咬牙。
「要。」
「但它们几个谁也别想吃肘子。」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