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哥一同在朝为官。
我一路晋升直至左相,我哥一贬再贬被发配人迹罕至的岭州。
他第七次寄来书信:
「妹妹,求求,捞捞。」
我眼皮一跳,隔日上朝时都心神不宁。
皇帝接过我的奏折,眉目含笑,
「爱卿,可有心事?」
1
官拜左相那日,我和几位相熟的同僚小酌了几杯。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莫名有几分不安,连带着右眼皮都跳了一下。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府里没走水,书房的折子也整整齐齐放着,没有窃贼来过。
我又回了自己院落,摸到枕下那个小方盒,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小厮头也不敢抬,捧着一封书信进来了。
「这是?」
「是岭州宋大人寄来的家书。」
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我两眼一黑。
差点忘了,我最大的威胁不是别人,而是我那个当了五年官被贬十七次的哥哥。
我和我哥宋青安一母同胞,年幼时,连爹娘都分不清谁是谁。
他不学无术,日日逃课去斗蛐蛐。
我正好不喜女红,就换上男装,扮作他的模样去私塾。
或许是书读多了心变野了。
我无法接受几年后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个字拘着,嫁作他人妇。
宋青安顺势给我出了个馊主意,
「你读了这么多书,就不想入朝为官,施展抱负吗?」
本就想着科考试试,谁知放榜时我高中状元,而我哥踩了狗屎运,也成了个进士。
恭贺的人群乌泱泱挤在门前时,我爹茫然地出声问:
「孩子他娘,我怎么记得,我们当初生了一男一女啊?」
我娘掐着爹的胳膊,
「孩子他爹,有没有可能,当初咱们闺女长出来了?」
没有这种可能。
爹娘得知我女扮男装高中了状元,险些吓得背过气去。
现如今说出真相,那可是欺君之罪,全家要砍头的。
他们愁了几日,最后别无他法,只能再三嘱咐,
「你们兄妹一同入朝为官,可要互相照应,千万不能被人发现身份!」
我哥咬着个桃子,笑得一脸傻气,
「妹,爹娘让你多照顾我呢。」
我黑着脸,
「入朝为官可不比在家中,宋青安你少闯几次祸,就当是为我好了。」
结果做官第一年,宋青安因为嘴馋,多喝了右相一杯酒,被当成了右相党羽。
右相主张变法失败,连带着我哥被贬出了京城。
离京那日,他抓着我的手,眼含热泪。
「妹啊,你加把劲儿升官,京城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我还没吃够呢。」
我嘴角抽搐,「馋不死你。」
从先帝驾崩到新帝登基,五年里,宋青安被贬了十七次,我捞了他十七次。
我一路晋升直至左相,我哥一贬再贬被发配人迹罕至的岭州。
再发配,就要去当野人了。
我两眼一黑,打开了他那封信。
2
还记得我哥上次被贬,是支持右相变法。
这次被贬,则是不支持右相变法。
被贬的次数多了,宋青安早就没有了最初的惊慌。
他一开始还在信里哭着哀求,
「妹,这里的饭太硬,菜太辣,哥哥我吃不惯,快饿死在这儿了。」
「妹妹,求求,捞捞。」
现在,宋青安龙飞凤舞落下几个大字,
「妹,岭州的风水养人,我同河岸对面的野人姑娘看对眼了,等我下次回京,给你带个野人侄女回来。」
室内一片死寂。
我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宋青安牵着野人姑娘,穿着草裙的模样来。
那宋家是真完蛋了。
过了好半晌,小厮才大着胆子开口,
「大人可有法子?」
我已经是大昭最年轻的左相了,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哪还有什么法子。」
我冷笑,「难不成让我坐到龙椅上去?」
当晚,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导致隔日上朝时,我都有几分心神不宁,盯着龙椅出了神。
同僚悄声问我,
「左相可是在担心宋大人?」
「宋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上回从岭南回京,整个人都吃胖了两圈呢。」
「是啊是啊。」
另一个同僚附和,
「宋大人又是左相的同胞哥哥,陛下如今这般器重左相,想必宋大人回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众人都上赶着巴结我,只有右相一人,偏过头,冷哼一声。
此人小肚鸡肠,宋青安没支持他变法,他把我全家都记恨上了。
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我转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跟上来个太监,
「左相留步。」
陛下要召见我,我第一反应就是:宋青安那厮又闯祸了。
我脸色并不好看。
谁知到了殿内,陛下换下了朝服,正在批奏折。
见我进来,陛下抬眸,笑道:
「宋爱卿,坐。」
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当今圣上,就是个笑面虎。
当年我还是个芝麻小官,朝中大臣,半数投奔三皇子,半数追随五皇子。
同僚悄悄问我会选择哪个。
三皇子倨傲,五皇子怯懦。
无论谁登基,大昭都要完了。
我随意在先帝的皇子中瞥了一眼,
「选七皇子吧。」
「七皇子,怎么可能?」
他的背后,可没有实力强劲的母家,也没有鼎力相助的大臣。
可就是这个Ṫű̂ⁿ看似不起眼的七皇子,最后登上了皇位。
还记得七皇子登基那日,我也跟着升官。
后来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年轻的小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眼底含笑。
「宋爱卿,整个宫里到处都有朕的眼睛。」
那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府的,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我一个芝麻小官说的话,都能被当时还是失宠皇子的陛下听见。
可想而知,他藏得有多深。
怕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被发现,我想过辞官,带着全家避世。
刚动了个念头,宋青安就被贬了。
我无奈,只能回来捞他。
我不自觉地朝着龙椅看去。
不会刚动了个念头,又被小皇帝知道了吧?
小皇帝如有所感,终于放下手中的奏折,朝我看来。
3
「朕记得,令尊离世前,曾为宋爱卿指过一桩婚事?」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爹娘离世前还在为我遮掩身份,特地给我找了个不存在的表妹,装模作样写下了我和她的婚书。
「如今孝期已过,怎么不见宋爱卿去提亲?」
我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当时只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大不了我就辞官离开。
可谁知我有个净拖后腿的哥。
如今官拜左相,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我想走就能走的了。
「表、表妹心有所属,臣同她的婚事,就此作罢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皇帝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许。
这只笑面虎歪头,含笑朝我看来,
「可要朕为爱卿再寻一桩婚事?朕看,左侍郎家长女正值芳龄,林御史的妹妹,尚且待字闺中……」
我寒毛耸立,越听越心慌。
毕竟入朝为官五年了,我对皇帝多少有些了解。
他表面上看起来纯良无害,但其实出手果断,心狠手辣。
能被皇帝说出来的事,多半是他心底已经有了主意的。
「全凭陛下做主。」
结果这句话就像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收敛了笑意,定定地看着我,
我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心慌得厉害,一时间连自己葬在哪里都想好了。
小太监在门口一晃,提醒皇帝该用午膳了。
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告退。
「慢着。」
「今日有几道新菜,都是你远在岭州的哥哥送来的菜谱。宋爱卿,留下同朕一起尝尝吧。」
被皇帝留下用膳,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但我看着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来,总觉得自己吃的是断头饭。
宋青安是个极为挑食的主儿。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被贬后回来,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
不过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很快学会了如何苦中作乐。
根据当地的特色制作新菜,宋青安制作的菜谱,风靡了整个京城。
每次被贬都把自己吃得油光水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享福去的。
我看着眼前菜肴,毫无胃口。
装模作样地吃了几口,好不容易等皇帝放下筷子。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陛下,是不是臣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又犯了什么错?」
不然也不会突然把我留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敲打我吧?
谁知小皇帝歪头,似乎有几分疑惑,
「怎会?朕只是想同爱卿叙叙旧罢了。」
「还记得朕刚登基时,朝堂动荡,是宋爱卿日日伴随朕左右,这才稳住了局势,几年过去,难不成生分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放我出宫时,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就连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在我跟前都笑得谄媚,
「左相年轻有为,陛下对左相当真爱重。这夜明珠,只此一颗,连太后宫中都见不到呢。」
他刚说完,旁边传来一声冷笑。
右相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脸色并不好看。
他斜斜地瞥了我一眼,大步朝前走去,
「狐媚惑主!」
4
我,狐媚?
我茫然地停下脚步。
女子的身份没有暴露,今天穿的又是官服,我怎么狐媚惑主了?
大太监连忙找补,
「右相定是听说了京城中的谣传,左相不必放在心上。」
回去路上,我还有些晃神。
萧复雪当年登基时,朝中上下各怀鬼胎。
小皇帝能相信的人很少,我这个从不站队的,就是其中之一。
一年又一年,朝中上下几乎被萧复雪推翻重洗了一遍。
然后,他就将目光落在了我们这些曾深受他信任、手握大权的人身上。
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位同僚邀我小酌。
他喝醉了,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也是陪着陛下一路走过来的,他连我们都不信,还能相信谁?」
「更何况,我手握十万大军,除了我,陛下还能交给谁?」
然而隔天,他就主动辞官,远走他乡。
离开时,我去送行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忌惮地看了皇城最后一眼。
我怕步他后尘,主动让权。
可谁知我越让,萧复雪越是要给我封官加爵,直到今日这般地步。
我叹了口气,收敛了情绪,开始给宋青安写回信。
回信写完,我喊了几声小厮的名字,却一直没有动静。
窗外还时不时传来一阵窃笑。
我推开窗,
「你们……」
几个丫鬟小厮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朝怀中藏着什么东西。
结果手太抖,那样东西反而掉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是个话本。
半个时辰后,府中所有人都站在了院内。
我看着从他们房中搜出的那些话本。
《纯情左相火辣辣》《皇帝心尖宠,左相哪里跑》《如何当好一个皇帝宠臣》……
我敢确信,自己身份没有暴露。
否则在京中流传的,ṭũ̂₃就不是我和萧复雪的话本,而是我被抄家的消息了。
我嘴角抽搐,
「这些都是哪来的?」
有个丫鬟弱弱出声,
「大人,京城里遍地都是。」
我两眼一抹黑,算是知道为什么右相对我敌意如此之深了。
萧复雪后宫空无一人,右相曾多次上奏,要替皇ŧũ̂₊帝选妃。
但次次都被萧复雪推了回来,次次用的都是事务繁忙这个借口。
而这种时候,我又连升几阶,官拜左相,甚至被留下和萧复雪共进午膳。
连我自己这样想想,都觉得不清白。
我和萧复雪,分明就是最纯粹的君臣关系!
可能是祖坟那里出事了。
我有几分恍惚,闭上眼睛前还在想。
明日要去给爹娘上坟,而且当下的情形,让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
我攥紧了那个小方盒。
难道,只能假死脱身了吗?
5
爹娘喜静。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山脚。
我一袭素衣,只身一人上了山。
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让二老临走前还在操心。
「爹,娘。」
我在他们墓前跪下。
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我进退两难。
「女儿要离开京城了。」
「你们放心,假死前,我会打点好一切。看在我的份儿上,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哥哥,只是,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了。」
我都想好了,假死前,要留下一封遗书给萧复雪。
遗书上每个字我都反复推敲过,确保那只笑面虎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论才能,我不输朝堂上任何一个人,他们能站在那里议朝政,谈国事,我为何不能?」
「爹,娘,我相信有朝一日,如我这般的女子,也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朝堂之上。」
忽地,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
等我抬头看去时,正好撞见一个踉跄的背影。
那人头也不回,走得匆忙,不知听到了多少。
一股寒意从心头涌了上来,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站住!」
我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只看到了一地烧成灰的纸钱。
那块光秃秃的墓碑上,刻着前户部侍郎的名讳。
我记得这位户部侍郎,他没有子女,也没有妻妾,而他在朝中唯一的好友,就是右相。
我正了正神色,快步下山。
小厮候在马车边。
「刚才可有人下山?」
小厮仔细想了想,
「是有一位大人,我还记得他手上提着的那个糕点盒呢,棕红色的,像是揽月坊的点心。」
「派人去查,今日右相是不是去过揽月坊,还有右相那边的动静,时时刻刻都帮我盯着。」
不出一个时辰,我就收到了右相进宫的消息。
这厮当真是一刻都忍不了。
刚抓到我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这位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政敌,就急着去萧复雪跟前告状了。
若是我先一步见到萧复雪,主动认罪,事情说不定有转圜的余地。
要是右相先一步……恐怕今天就是我和我哥的死期了。
我强撑着换上官服,暗暗骂了右相一句:
「小肚鸡肠!」
我和右相的马车几乎是同时到宫门口的。
下马车时,右相脸色并不好看,甚至不敢回头看我一眼。
殿门外的大太监看看我,又看看右相。
他迟疑地出声,
「两位大人今日这是?」
「臣有事启奏。」
「臣有事启奏。」
我和右相同时出声,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大太监有些为难,他进殿禀告了一声出来,
「两位大人,都请吧。」
为官五载,我曾无数次踏入这里。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来,我抱着必死的决心。
倘若牺牲我一人,就能保全宋家所有人,那也是值得的。
刚看见萧复雪的身影,我直接屈膝跪地,
「臣有罪!」
我话音刚落,旁边扑通一声。
右相也跪在了地上,
「臣也有罪!」
6
原本打好的腹稿直接卡死在了喉咙里。
恍惚中,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昭的左相和右相同时跪在大殿上认罪,萧复雪神色晦暗不明。
他像是气到了,以至于很轻地笑了一声,
「什么罪?」
平时说话做事缓慢的右相这次反应快得出奇,他先我一步开口,
「臣以有功自居,直至今日才发现变法尚有不足,宋大人劝阻臣,却因此被贬岭州,臣,有罪!」
我诧异地看向右相,怀疑他是中了邪。
萧复雪缓步走了下来,似笑非笑,
「是吗?」
「臣甘愿受罚,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将宋大人调回京城!」
我没听错吧,这是在为我哥求情?
难道是揽月坊的糕点吃多Ṫü²了,吃坏了右相的脑子?
正想着,萧复雪的目光倏然落在了我身上。
他唇角勾着,眼底却没有笑意。
「左相又有何罪?」
我浑身一颤,这应当是入朝为官以来,萧复雪第一次这样唤我。
侧头,我斜斜地瞥了一眼右相。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替宋青安求情,也不知道他在山上听到了多少,但是今日,右相应当没有把我女扮男装这件事说出去的意思。
那我犯不着自己跳出来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臣……」
我停顿了一瞬,「臣不小心将放在书房的御赐夜明珠给打碎了。」
大殿里再度安静了下来,气氛冷得可怕。
「岭州宋青安的事再议,左相留下。」
等殿里只剩下我和萧复雪二人,他丢给我一本折子,
「字太丑了,朕懒得看,你念给朕听。」
刚劫后余生,我手脚都是软的。
好不容易抓住那本折子,翻开一看,我两眼一黑。
又是我哥的字迹。
从前私塾先生说他字丑他还不认,非说这是自己自创的书法,将来是要名垂青史的。
也就是因为他字太丑,所以他寄给我的书信哪怕被人偷了我也不着急。
除了我这个亲妹妹,也没人能看懂了。
写给萧复雪的折子,字虽然端正了许多,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奏为岭州江岸……」
宋青安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千字,两百字在讲他在岭州做了什么,疏浚岭湖,修理河堤,赈济灾民,剩下的字都在说废话。
最后甚至还真情实意地邀请萧复雪去岭州看看,说那里瓜果鲜美,民风淳朴,自己刚待了半个月,又圆润了一圈。
我读完这封奏折,有些复杂。
宋青安的荒唐事听多了,我差点就忘了。
想当初他也是从千万人中被拔擢出来的天才,看着有些不靠谱,但他是真心实意在为百姓做事的。
无论被贬到哪里,他都没什么怨言。
顶多和我诉苦几句饭菜太难吃,没几天就能苦中作乐,开始勤勤恳恳地忙碌。
「宋爱卿。」
萧复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跟前,
「你心底这根弦有时不必绷得太紧了,宋青安他比不过你,但也绝非蠢材,朕放他历练,还望你们兄弟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我放下手中的折子,恭恭敬敬地朝着萧复雪行礼,
「臣明白。」
一抬头,萧复雪正幽幽地看着我,
「你最好是。」
我怀疑萧复雪在点我。
出宫时,我还不忘虚心向大太监请教,
「公公,陛下今日所言,何意啊?」
大太监掀起眼皮,
「陛下这是不高兴了,等着大人哄呢。」
我怎么得罪萧复雪了?
这段时间,我老实得像一只鹌鹑,就怕树大招风把我命给招走了。
见我不解,大太监压低声音,
「左相和右相一同觐见,还异口同声,眉来眼去,如同做了夫妻一般,这陛下能高兴吗?」
我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猛地退开一步
,
「怎么可能,我和右相都是男的!」
而且这右相可是我政敌,要是我心眼子小一点,早就背地里扎了十个小人了。
大太监摆手,有几分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罢了罢了。」
7
我没把大太监的话当回事。
因为当晚回去,我就收到了来自宋青安的第二封信。
他在信中说,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野人姑娘,连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掏出来做聘礼了,还请我一个月后去喝喜酒。
我连夜给他写完回信,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右相的拜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都想好了会受到什么样的刁难。
可没想到,右相见到我,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出口。
他的目光透过我,像是看见了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你很像我阿姐。」
我刚想说不敢当,右相都三十好几了,荒唐点能把我生出来了,还说我像他阿姐?
「我阿姐好武艺,十三岁离家出走,找师傅学了一身武功,她告诉我,她将来可是要当将军的。」
「大昭重文轻武,女将军,更是闻所未闻,难道阿姐她会不知道?她就是要当这第一人。」
右相怔怔地看向窗外,好似那里,还站着那个意气风发的阿姐。
「那她……当上将军了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颤着。
「没有。」
右相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我倒是宁可,她死在战场上。」
「我爹装病,将她骗回了家。我爹说,这样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女子,日后就嫁不出去了。」
「他给阿姐灌了药,将人抬上了花轿,等我从私塾赶回来时,已经追不上了。阿姐一身武功被废,要她端茶倒水,孝顺公婆。」
「她在那里蹉跎了整整十年,等我高中,前去接她那日,她换上了自己从前的戎装,将和离书扔在了那个男人脸上。」
「临走前,阿姐还是笑着的。她抓着我的手,说,我江临安,下辈子还要当将军。」
直到深夜,我才将右相送出了门。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有羡慕,有钦佩。
「宋大人留步。」
右相坐上了自己那辆旧马车,依旧提着揽月坊的糕点,借着月色,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尽头。
我突然觉得,我能做些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
8
从那日和右相彻夜长谈后,我和他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不过在朝堂上,该争论的还是要争论。
吵完,几位同僚还能小酌几杯。
结果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我和右相走得太近了。
京城里我和右相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流言?」
我咬了一口桃子,随口问了个小厮。
小厮眼珠胡乱转了几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说大人和右相化干戈为玉帛,如今情同手足、惺惺相惜。」
我蹙眉,「没有了?」
「还有,但是不重要,就是说大人和右相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情投意合。」
等会儿,这几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查一查,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
说完,我又咬了一口桃子。
这桃子味道倒还不错。
也不知怎的,最近萧复雪总爱赏赐我些东西。
上次的夜明珠,这次的桃子,还有今天刚送来的几匹布。
据说是江南来的绸缎,柔软得不像话。
压在几匹布下的,是一个小锦盒。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截布料。
被人整齐剪开,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其中。
当着小厮的面,我将那块布料拿了出来。
「大、大人。」
小厮欲言又止。
「说。」
「这不会是……一节袖口吧?」
我僵硬地将目光落在了布料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真的是袖口。
这块布料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我将它丢回了小锦盒,一回头,又看见了摆在桌上的几个桃子。
分桃断袖。
这种时候,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萧复雪是在暗示我什么,难不成是我和右相的流言传进宫里去了?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宫中传来旨意,萧复雪要微服私访,指名让我随侍,右相监国。
先帝曾南巡七次,一去就是半月。
这半月里,臣子和皇帝几乎是同吃同住。
半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身份。
最简单推开这桩差事的法子,就是装病。
太监来传旨时,我刚绕着院子跑了三圈,双颊泛红,躺在床上,俨然一副高烧不退的模样。
「这可如何是好?」
传旨太监只能回去禀告。
为了把这场戏演得逼真,我还让大夫在我房中熬药,整个屋子都熏出了一股草药味。
萧复雪换了身常服来探病时,我刚和几个丫鬟小厮推完牌九。
一听见脚步声,我慌忙将骨牌全倒进了被褥里。
「陛、陛下。」
我装作要起身行礼,稍稍一动,被褥里的骨牌就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萧复雪神色如常,制止了我的动作。
「今日这相府,没有君臣,只有萧复雪和宋清璇。」
我克制着动作的弧度,又慢慢躺了回去。
萧复雪也不出声,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我。
我本以为在这种时候,自己应该毫无困意。
也许是推了一夜牌九,眼皮开始打架了。
直到我昏昏欲睡之际,他才开口,
「是吓到了,所以不敢随我南巡吗?」
我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嗯?」
许久后,萧复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分桃断袖,宋清璇,你这般聪明,难道猜不到我对你的心思吗?」
9
等我一觉睡醒,萧复雪已经离开了。
我面无表情地掀开被褥,倒出那堆骨牌。
其实我一字不差,全都听见了。
但是在那种时候,除了装睡,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我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循序渐进,可以改变如同右相阿姐那样的女子的命运,可以改变这世间的偏见,哪怕只是一点。
可这种时候,我被萧复雪看上了。
自从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后,我就再也没想过这一生能和谁相伴。
也从来没想过,那个喜欢上我的人会是萧复雪。
装病了三日,眼看南巡在即。
我又听说了萧复雪这次南巡就是去岭州。
就宋青安那核桃大的脑仁,我怕他一天能得罪萧复雪八百次。
「陛下,臣的病,突然就好了。」
我掩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心里把宋青安骂了无数遍。
豁出去了,我再捞宋青安最后一次。
哪怕后面他被抓到野人部落里,我也不管了。
南巡这一路,萧复雪就带了一个贴身侍卫,四五个暗卫,以及晕船的我。
岭州路边,只有船只接送。
我吐得昏天暗地,这下都不用装,是真病了。
半梦半醒间,我总能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守在床边。
我稍一动作,他就能惊醒,然后端上来一碗温热的药。
「阿璇,喝了药,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恍惚。
脚离开水面,彻底踏上岭州的土地,我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萧复雪抬手,动作自然地将披风披在了我身上。
我诚惶诚恐地退开一步,
「陛下,臣自己来。」
船上的那些日子,如同一场旧梦。
直至吹到岭州的风,我才从梦中彻底醒了过来。
萧复雪动作一顿,「嗯。」
我和萧复雪之间隔着,太多太多了。
切不可让自己继续沉沦下去。
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此刻正在水田里劳作。
他顶着个斗笠,绑好裤脚,撸起了袖子,干得卖力。
有人提醒他,
「宋大人,陛下来了。」
「什么下?」
宋青安头也不抬。
「是陛下。」
「陛什么?」
要不是尚在病中,我真想过去抽他一个嘴巴子。
站在宋青安边上的姑娘直接掀了他的斗笠,把人往后一转。
宋青安这才看见萧复雪。
他瞪大双眼,
「陛下!」
缓慢地,他又看见了站在萧复雪旁边的我,
「妹……没事吧,老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10
岭州这地方偏远,也多了许多在京城从未见过的瓜果。
宋青安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大家围坐在一起ṭũₗ,倒是热闹。
中途有位端菜的姑娘,时不时朝我看一眼。
她看的次数多了,我如有所感,抬头朝她看去。
然后人家姑娘羞红了脸,掩面跑了。
「哎呀老弟,瞧你把人家吓得,喝一杯?」
「酿的果酒,不醉人。」
我接过了酒杯,余光中,萧复雪的脸色阴沉。
谁又惹到这个小肚鸡肠皇帝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举起筷子吃了这些天来的第一顿饱饭。
在船上难受成那样,吃什么吐什么。
一到了岭州,简直是胃口大开。
果酒酸甜,不知不觉中,我喝了整整一壶。
有宋青安在,就绝对不会冷场。
菜没吃几口,他在岭州的故事倒是讲了一箩筐。
最后,他推推我的肩膀,
「阿璇,你看见我的心上人了没?」
「就是在水田里,摘了我斗笠的那个姑娘。」
「一开始,她都不会说岭州话呢,现在她全家都搬到了岭州,我和她的亲事就定在了这月初八,算过了,是个好日子,阿璇?」
我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骗子。」
「什么?」
「你不是说果酒喝不醉吗?」
头有些晕乎乎的,明明还残留着几分清醒的意识,可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
宋青安拉住了我,
「你去哪?」
「回去休息,不然在这儿撒酒疯吗?」
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这一下,把自己甩得也踉跄了几步。
有人及时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撞在他身上,抬眸朝他看去。
「在哪,朕……我送他过去。」
11
起初几步路,我还在提醒自己。
此刻扶着自己的,是萧复雪,是皇帝。
后面酒劲上来,我连眼前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
还以为是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的如云。
一路上我嘴就没停过,从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老东西,骂到京城西坊里那个写我和右相话本的家伙。
「右相他都,年纪这么大了。」
我给「如云」比划,
「他差点就能当我爹了。」
「写这种话本的,应该被抓进官府,通通关起来!」
「那,写你和陛下话本的呢,也要被关起来吗?」
「如云」问。
「当然,我是男的,陛下也是男的。」
我双手抓着「如云」的脸,往旁边拉,
「你忘记了,我的身份,不能暴露,我和陛下,是不可能的事。」
「如云」的声音很轻,
「什么身份?」
我松开了手,随便找了个田埂坐下,突然不出声了。
「如云」就安静地坐在我旁边。
「我已经是大昭最年轻的左相了。」
一把拽过「如云」的衣领,我凑近,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
「难道,我比那些人差吗?那群男的,都能站在朝堂上,我为什么不行?」
见「如云」不出声,我继续逼问他,
「你说,我做得不比他们好吗?等有朝一日,大昭定会有更多女官、女将军、女状元……如云,我等得到那天吗?」
我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别还没等到,自己先暴露身份了。」
「陛下心思重,又多疑,我都怕自己哪天犯了他的什么忌讳,小命不保了,没有我在,我那个只知道吃的蠢货哥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人带到房中,何时睡过去的。
等到隔日睁开眼睛,我心如死灰地躺在床榻上。
哈哈,这下是真的要死了。
也不知道现在差人给我寻一处风水宝地做坟,还来得及吗?
如今,我只能寄希望于萧复雪也喝醉了,而且完全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屋里没人,连宋青安也不见了踪影。
我拦下人询问。
「陛下啊,他一早就和宋大人修水渠去了。」
「前些日子风雨太大,刚修好的水渠,转眼又坏了。Ṭũ̂₅」
约莫走了一炷香,我才看见宋青安的身影。
他和萧复雪如今的模样,我险些差点认不出来。
两人几乎是融入了岭州的地方水土,和岭州百姓一起修水渠。
由于太过认真,过了很久他们才注意到我。
宋青安明显是长记性了,他朝我挥手,唤了声,
「阿璇,这里!」
同时,另一道不可忽视的目光也落在了我身上。
我闭了闭眼睛,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需要我帮忙吗?」
「算了,你这小身板,还是到旁边休息去吧。」
「你病还没好,昨夜又喝醉了酒,歇一会儿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的。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偏偏宋青安这厮不老实,他还要自来熟地问萧复雪,
「陛下,昨晚阿璇没撒酒疯吧?」
萧复雪抬眸,Ŧũ̂⁻瞥了我一眼,
「没有。」
「真的没有?我还记得几年前的团圆夜,阿璇喝多了酒,把我当成了马,非要骑在我背上,不让骑,阿璇还要生气。」
……要不是萧复雪在,我真想现在下去把宋青安的嘴给封上。
「那她昨夜还算听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只听见萧复雪说,
「只是认错了人,把我当作了如云而已。」
明明照着还算灼人的太阳,我却手脚冰冷了起来。
12
「陛下。」
我倏然出声,「臣……」
一旁有个盘发的妇人,操着口岭州的地方话,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向萧复雪,
「是陛下吗?重修水渠,民妇有个法子。」
她话音刚落,旁边很快有人反驳,
「林家婶子,你能有什么法子?」
「你念过几本书?又识得几个字?怎么张口就来?」
还有人笑道:
「林婶,你可不能在陛下和宋大人面前胡言乱语,出了馊主意,小心官府把你抓起来。」
「这不快晌午了,还不快回家给你夫君做饭去?」
林婶脸色涨得通红,她小声地反驳,
「我说有法子,就是真的有法子。」
可在众人的嬉笑声中,她踉跄地朝后退了两步,似乎要放弃了。
就在我忍无可忍,决定出手之际,一道声音响起,
「慢着。」
萧复雪放下手中的东西,
「重修水渠,你有什么法子?」
萧复雪一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林婶双手紧紧攥着衣摆,鼓足勇气,
「依民妇看来,水渠之所以会……」
半炷香后,林婶终于说完了。
在场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只有些细微的反驳声,
「妇人之见罢了。」
「就是,几百年下来岭州的水渠都是这样修建的,怎么能说改就改?」
但大多数人都听了进去,还有些人面露惭愧。
「林婶说得对。」
我站了出来。
萧复雪回头,目光扫过众人,
「你们在嘲讽她只是个民妇的时候,不被你们放在眼里的妇人之见已经能救下整个岭州了。」
这句话震得我心头发麻,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萧复雪又问了林婶一些水田、庄稼之类的事,林婶都对答如流。
「封林萍为女官,协理宋大人重修水渠。」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女官」。
我怔怔地望着他,而萧复雪眼底含着笑意,目光缱绻,朝我看来。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有赞许的, 也有不认同的, 一时间诗篇满天飞。
出乎他人意料的是,最古板的右相听闻此事, 居然也点头了。
「不光是女官,还应该有女将军、女先生才是。」
接下来在岭州的几日, 每当我鼓起勇气去找萧复雪时,他总是不在。
我这个犯了欺君之罪的人还没害怕, 萧复雪倒是躲起来了。
终于有一日, 我将人堵在了门口。
「陛下, 臣有罪。」
「臣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五载,臣犯了欺君之罪。」
萧复雪很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阿璇, 你明知道,朕不会怪你。」
「朕这些日子避着你, 只是有些……」
萧复雪没说下去, 我却很快反应了过来Ṭŭ̀₄。
不久前, 他还在偷偷吃醋, 给我送来桃子和袖口暗示自己的心意。
结果, 我是个女子。
萧复雪有些懊恼,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想到这里, 原本还有些慌张的我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那陛下还是……喜欢男子吗?」
萧复雪屈起手指, 抬手在我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我只是喜欢你。」
「你不管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我倏然想起来岭州的路上,因为晕船,我食欲不振,夜不能寐, 整个人消瘦得厉害。
萧复雪就守在我床前, 事事亲力亲为, 我只要稍微动一下, 他就能惊醒。
那张脸,早就在那些日夜里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伸手, 抱住了眼前人。
「我都听见了,可不许耍赖。」
萧复雪浑身一僵, 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我,手逐渐收紧。
「阿璇,回京后, 你恢复女子身份吧?」
「我不要你辞官, 也不要你做我的皇后,成为我背后的影子。」
「我要你名垂青史, 永远站在我身侧。」
我用力点头,「嗯。」
大昭的夜里,明月高悬,一如往昔。
但我知道, 从今日起,越来越多的江临安、越来越多的林萍会如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