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端绝子汤给我那天,我当她面换上男装。

模样像极了她的白月光。

那天起,我在后宫接起了委托。

后来,皇帝在他每个女人情动时,都会听到一个相同的名字。

我的名字。

1.

我是一名委托老师。

穿越到了后宫。

我女扮男装,可以根据需求,职业成为某人的白月光。

后宫长夜漫漫。

我多的是活干。

可职业风险也不小。

比如现在,我正想穿上男装,对上了当今圣上李遵那双极深沉的桃花眼。

忘了。

这是在和皇帝抢女人。

更何况,我还是本该被他虐身虐心,争宠到死都赢不了女主的女配。

2.

李遵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长姐不愿嫁,把「我」推了出去。

婚后第一年春天,围场刺客,「我」替他挡了刀。

没了一个孩子。

他抱着满身是血的「我」说:

「我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家。」

第六年春天,李遵坐稳皇位。

封妃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他从床榻起来,摸着「我」的头发,说的却是:

「乖,你该回掖庭了。」

他要封的妃,是长姐。

她才是他年少最想娶的人。

今夜,是长姐进宫的前一晚。

他想起了「我」。

可他不知道。

一刻前,女配心如止水,一刀下去了结自己,成全了我的穿越。

我回过头。

梳妆的手一顿。

李遵不知看了我多久,目光深沉。

他攥起我的手腕,将我推倒在床榻之上。

床帷一重又一重。

只是他看着我这张脸,眉心一跳又一跳。

越看越不对劲。

「哦哦。」我麻溜爬起来,对他说,「抱歉,劳斯。」

出成男出习惯,有工伤了。

刚刚化妆又把自己化成男的了。

「我……」我扶额苦笑,「我回不去了。」

李遵没听懂,他问我:

「劳斯?」

「劳斯是哪个男人?」

我解释不清,想下床。

他捉住我的脚踝,眸色漆黑,悠悠道:

「不必耍这些手段。」

「朕隔三差五还会来你这。」

「只不过从今往后,你没有名份,不能压过你长姐。」

「她心思单纯,你不许欺负她。」

他以为,我还是那个一颗真心对他的女配。

3.

宫里的人嗤笑我没有出头之日。

没人愿意跟着我。

只有一个小哑巴。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帮我捏得十分完美的头发。

小哑巴以为自己做得不好,「扑通」一声跪下了。

「啊!」

我一把抱住她。

「毛娘老师,是你吗?我失散多年的毛娘老师!」

小哑巴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住。

她爹娘没钱,为了换口米给弟弟吃,四岁的她孤身进了掖庭。

没人抱过她。

不能抱,抱了就会有依赖。

她的手无处安放,动都不敢动。

只是,从那天开始。

早上,小哑巴,院里,捏毛毛。

中午,小哑巴,厨房,捏毛毛。

晚上,小哑巴,床边,捏毛毛。

我揉揉眼睛,点起为数不多的红烛,走近她。

「毛娘,你怎么还不睡呀?」

案上摆着一圈义髻假毛,高大华美。

小哑巴怯生生地看着我,像在等着什么。

犹豫再三。

她朝我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腰。

我愣住。

摸了摸她的头。

「你是好宝,最好的好宝。」

我的手背一凉,原来是她的眼泪。

那天,长姐进宫接册,礼乐从白天到夜里没停过。

抢着去领赏的人回来,想看我笑话。

却只见到两个凑在一起的人影,在那没日没夜捏假毛。

「啊!」

领赏那人麻溜跑到贵妃面前告状。

「启禀娘娘,宫中有人搞对食!」

贵妃支着头,拿着扇子在那摇啊摇,看着眼前这碗绝子汤。

是李遵送来的。

要她找个由头,让我喝下。

因为我占了长姐几年的恩爱夫妻情,让长姐不爽快了,这是我欠下的。

「又是哪宫的太监和哪宫的宫女?」

贵妃媚长的眼睛无波无澜。

「不是太监。」

「是掖庭那位和她的小哑巴宫女!」

贵妃扇子堪堪一顿。

眼睛转向她身边的掌事嬷嬷,眨巴眨巴。

欲言又止。

嬷嬷见过大世面,知道自家娘娘想问什么。

「娘娘,这也是搞得起来的。」

4.

贵妃平日里最讲究规矩。

这会,她恨不得扛着轿子跑。

轿子一颠又一颠,说不清她心中刺激紧张的情绪。

到底是为了抓人,还是为了见世面。

经过长姐宫门前,长姐以为贵妃要来找事情。

端端正正等着。

谁知,贵妃的轿子大气都不带喘一下往前冲。

「娘娘,她过去了。」

长姐身形一僵。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她一个眼神,身边的嬷嬷扇了说话那小宫女一巴掌。

「去,看看贵妃干什么去了。」

一行人风风火火。

停在了我破落的苑门前。

掌事嬷嬷端着那碗绝子汤,贵妃挽了挽鬓发,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

「嬷嬷,这汤,」贵妃轻咳了两声,「她用得着吗?」

嬷嬷见过大世面,难得回答不上来。

「啊,嗯,想必,嗯……」

嬷嬷选择闭麦。

贵妃急不可耐,快步向前,掀开垂帘。

「是谁在这女扮男装,秽乱后宫!」

却只见我刚穿好玉白长衫,青簪发束,长发如墨。

乌黑沉静的眼睛直直望着她。

像极了她入宫前的心上人。

她愣住。

呼吸都浅了几分。

「你——」

我眨巴眼睛。

「你,成何体——」

我眨巴眼睛。

「你这样看我,我也是要——」

她张了张嘴,最终闭上。

外头,长姐遣来的小宫女伸长脖子看热闹,脸上巴掌印还没消,就对身边的宫女蛐蛐:

「你就瞧着吧,看不打她个两大板的,那绝子汤就算是灌也得灌进去。」

谁知,话音未落。

贵妃掀帘子出来了。

「娘娘。」

掌事嬷嬷端上绝子汤。

贵妃脸微红,眼含泪,神色却是静如水。

她看了一秒,端起来,一口闷了。

「啊,娘娘使不得!」

「太医说得对,」贵妃说,「我是该多喝中药。」

那天夜里。

李遵站在长姐身后,看着她梳头发。

想起了从前。

「我」也曾这样。

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看谁。

直到外头太监来报,贵妃宫里有人想请示李遵。

长姐握着梳子的手一紧。

这是来抢人了?

「启禀皇上,我家娘娘心慌得厉害——」

「请太医了?」

「请了,但娘娘说,太医开的中药喝了也没用。」

长姐余光透过铜镜,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

果然是来抢人的。

她手一抬,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见李遵撩起眼睛,「朕又不会治病——」

「不是的皇上,」宫女连忙摆手,「我家娘娘不劳烦您,她是想要问您……」

「支支吾吾的,快说。」

「问您,能不能让掖庭那位娘娘陪她睡觉?」

话音刚落,静得可怕。

「妹妹当真贤惠,」长姐垂眼,「她与各宫情同姐妹,今后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就是她的目的?」

李遵勾唇,面露嘲讽。

「就让她睡。」

「睡遍后宫也别肖想朕能看她一眼。」

5.

长姐让她的宫女给我送了床老贵的被子。

还捎了句话。

「妹妹身边没人陪,也只能和贵妃抱团取暖了,真是可怜。」

可怜的我穿着男装,抱着被子进屋。

「贵妃姐姐,可以开始了吗?」

她「腾」得站了起来。

「你、你要从哪开始?」

我麻利铺完床。

「别误会,这是正经生意。」

我一脸正气,强调:「是要给银子的。」

那头,小厨房里掌事嬷嬷正在剁鸭头,准备给她家贵妃娘娘大补的。

「这年头,」她大刀霍霍,「鸭都这么硬气。」

这头,贵妃东翻西翻,把家当都倒在案上,问我:「够吗?」

「太多了。」

我就收了一吊钱。

花前月下,那头鸭子炖上了。

贵妃说,其实让我来,只是想替我梳个头发。

今夜,我是她的白月光,那位京城出了名的少年将军。

「他死了呀。」

贵妃看出了我的疑惑。

将军年少奇才,战功赫赫,所求只有一事。

「他要娶我。」

「他知道,我是庶女,在家中过得艰难。」

「这也是他助李遵当上太子的条件。」

贵妃说得很慢。

「可李遵坐稳皇位,却把我接进了宫。」

「李遵早就忌惮他的十万精兵,又怕损了贤名,他想拿我逼死他。」

「宠幸我时,就让他听着。」

贵妃卷起袖口,手臂上蔓延着鞭打的旧伤。

「他不忍我受虐,自戕在雨夜,死状极惨。」

「李遵逼着我去看。」

「身旁的宫女太监都吐了。」

「李遵摁着我的头问我,恶心吗?他早就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确实很脏。我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就盯着他打结的头发看。」

「他生前最爱干净。」

「我当时就想呀,我从小恪守妇道。死了,连他一根头发都没摸过。」

贵妃说着,轻轻挽起我的头发。

木梳温柔,梳到底。

新婚时,人们会说,这样一梳就会夫妻恩爱到白头。

「我一介庶女,」她声音飘远,「封了贵妃,是拿他的命换来的。」

「那样张扬肆意的人,最后死得没声没息。」

「是我害了他。」

「若未与我相识多好,他死前想来也是后悔的。」

她梳完我的头发,没再多说。

我陪了她一夜又一夜。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

嬷嬷躲着掉眼泪,她说,她家娘娘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直到几天后,李遵去了掖庭找我,扑了个空。

我是被人捉去他那的。

「闹够了吗?」

他坐在高位。

罚我跪着。

「你再拉拢这后宫中人,有朕给你长姐撑腰,没人能让她难堪。」

「反倒是你,这般上蹿下跳,只会让朕更加厌弃你。」

在他眼里,我向来乖顺听话,连被赶到掖庭都不敢吭声。

「若你知错,你今后就不要再去——」

我抬起脸。

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跪完了,」我问他,「我就能去找贵妃了吗?」

他脸色当即沉下来。

「樾樾,忤逆朕的后果,你想过吗?」

见我不说话。

他的眼神压迫至极,戾气涌出。

「朕成全你。」

「你从东门跪到西门,我就让你去陪她。」

他笃定,我胆小怕事。

更何况,我膝盖旧疾,还是那年春天救他时落下的。

外头惊雷。

我低下头。

「知错了就好——」

他正想牵起我的手。

却捞了个空。

只见我转身,朝着雨里就是一跪。

再也没回头。

一跪又一跪。

生生磕出了一道被雨水冲刷的血路。

他望着。

唇角的笑意僵住,眼眸冷厉。

我跪了一整宿。

从东门到西门,天灰蒙亮雨未停。

最后站都站不起来。

总管太监撑着伞,看着我平静的一张脸,问我:

「您这是何必,真不怕死吗?」

当初,就是他把「我」送进掖庭的。

他说,皇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妃位本就是长姐的,是我不该觊觎旁人的东西。

是,李遵他说话算话。

所以,如今我跪完了,就合该得到奖励。

我仰头看日光,一字一句地大声说:

「我就要陪她睡觉。」

「生前死后,都不后悔。」

这些话。

贵妃说不得。

少年将军说不了。

就由我来说吧。

6.

我这话,传遍了前朝后宫。

李遵只当我是在与他置气。

雨将停。

贵妃撑着伞,走到我跟前。

她抬着一张明媚细致的脸,想起与将军的初遇是在暑热无雨的夏季。

她独站高台上,与先生辩策论,辩得满头大汗。

毫无贤淑贵女的模样。

堪堪将先生说服,却没发现楼台处看戏的少年郎。

「好生厉害的小娘子。」

他春衫玉挂,意气飞扬。

「你在笑我?」

「非也非也,」少年赤诚,「小娘子如此谋略,若想当女帝,我定俯首为臣。」

先生气得要揍他。

说这谋逆之言,也只有他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彼时她在家中处处被打压。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有人毫不吝啬地夸她。

「贵妃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却发现手心都是自己的血。

「我在想,」她说,「当时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她抱住了我。

顺手,无人察觉处,将一枚虎符塞进我沾血的掌心。

「这是他留给我的。」

「你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吗?」

我知道。

这枚虎符是李遵登基后,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心头大患。

云散去,露出刺眼的阳光。

她眼睛亮得明媚,笑起来像淬了毒。

她说:「我想啊,把他杀了,自己当皇帝。」

我与她相视。

「你愿意帮我吗,委托老师?」

她疯了。

没关系,我也不太正常。

荒唐至极,搭上命的买卖,我没有一丝犹豫。

「当然,我的单主。」

我抹掉掌心的血,眉梢一挑。

「但是光靠我们,可做不成这买卖。」

7.

那日之后,我发了场高热。

醒来时,李遵坐在我床边,看着我膝盖的旧伤又添了新的。

「你这样胡闹,是为了让朕给你位份吗?」

他眼神轻蔑冷漠。

「可朕说过,不会让你长姐再受委屈。」

「你与贵妃交好又如何,你就算是与全后宫的嫔妃交好,又能如何?」

他离开时,让人撤走了我的暖炭。

「让她冻着,能清醒点。」

小哑巴替我捂手,刚想抹眼泪。

发现我的手比她还暖和。

我蹬开被子,霍霍起来两个波比跳。

自从穿越过来,我天天练腹肌。

干委托的,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他说的对。」

我摸了摸小哑巴的脑袋。

「收拾收拾,准备干活了。」

那日之后,我在宫里接起了委托。

起初,只是贵妃设宴。

几番下来,大家也懂了这是怎么个买卖。

「可以亲嘴吗?」

林贵人举起小手。

「想什么呢,」贵妃拍案台,「这正经生意!」

后宫女人多。

一人一个白月光。

小哑巴捏毛的手都要干冒烟了。

这生意背地里热火朝天地干着,长姐想找人宫斗却发现自己没被邀请。

直到某天。

床榻之上,林贵人侍寝,情动之时叫错了名字。

「你说什么?」

「啊?」

她一脸无辜。

「你对着朕的脸,」李遵脸色沉得很,「喊了樾樾。」

「哦。」

她害羞一笑。

「白天和樾樾妹妹玩过火了,臣妾一时口误。」

「要不,皇上,您再来一次?」

李遵脸更黑了。

一个人就算了。

这已经是第十个了。

再叫下去,他都要不举了。

李遵站起身,眼神晦暗幽戾。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着铜镜问出如此荒唐的话。

「朕……」他脸色深得微妙,「朕和她,谁更好看?」

杯盏衰落,清脆一声。

林贵人捂嘴笑。

「自然是皇上,美得很,无须自卑。」

李遵不信她的话。

翌日下了朝,就派了个冷面无情的教习嬷嬷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日日汇报给他。

「掖庭那位今日陪齐嫔吃饭。」

「掖庭那位今日拉贵妃的小手。」

「掖庭那位今日换了一身新的男装——」

嬷嬷说到这,自个乐出了声。

李遵掀起眼皮看她,「笑什么?」

嬷嬷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扭捏着说了句:

「她、她那一身实在是好生招人,真俊呐。」

「皇上恕罪,」她老泪纵横,「老奴只是犯了所有女子都会犯的错,多看了一眼罢了。」

李遵修长的指骨微屈,敲了敲案台。

「她真是好样的,连六十岁的都不放过。」

「皇上,」身边的太监支招,「奴才知道有一人更为合适。」

若论后宫中谁最忠诚,当属静妃。

她家出了三代的丞相,当朝元老。

她只站在皇帝的那一边。

最适合被李遵派来管教我。

比如现在,她眼见着我从贵妃寝宫出来。

「你俩。」

她捡起贵妃的帕子,递给我。

「偷情避着点。」

她眸光似古井,稳得很。

「你误会了,我只是委托,」我嘴快,该死的职业素养张口就问,「宝宝,你要吗?」

「嗯?」

她抱臂,微微歪头。

脸色藏不住,露出了一丝崩裂。

「宝宝,你也要和我——」

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当即捂住我的嘴。

「你,想清楚再张口。」

我不说话了。

她垂眼,确认我安分了。

松开了手。

「姐姐,」我满脸真诚,「你的手好香,用的什么皂角呀?」

她眉心一抽。

「你若需要,」我说,「给我一吊钱,我便接下你的委托。」

她说:「我和她们不一样。」

静妃没有什么白月光。

她兢兢业业,每一次我见了谁做了什么,她都一一记下。

直到某天,她照例去汇报,和敬事房的太监撞上了。

「哟,娘娘您也来交差?」

「嗯。」

「您先请。」

越妃看了眼太监端着的名字,迈出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太监也看了眼她本子上的名字。

「呦嚯,您这边的还多了两位呢。」

越妃彻底不动弹了。

她捏着小本,惊觉自己和敬事房的太监干的活没两样。

「真没干别的?」

殿内,李遵问她。

「男装只是她的癖好。」

「她只是陪着各宫娘娘。」

这对于一个被赶去掖庭的女人来说并不过分。

毕竟长年累月活在掖庭里的,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你爹常说你寡情冷性的,和谁都不亲,意志异于常人。」

李遵把玩着手里的白玉仙丹。

那是古禅寺的方士新送来的。

「过几日上元节,你出宫祈福,带上她。」

「陪她玩一场,亲身体验,收集她的罪证。」

静妃看着李遵的眼神。

她清楚,如若我真的背叛了李遵,必死无疑。

8.

宫外,古禅寺。

供灯高悬。

静妃给了我一吊钱。

「今夜,陪我。」

她言简意赅。

我拿钱办事。

给一吊,陪一晚。

无事发生。

她再次确信,我只是个喜欢和各宫嫔妃凑热闹且爱好男装的直女。

我和她在古禅寺祈福的最后一夜,是上元节。

「今晚不给钱了。」

她依旧言简意赅,「你不必来了。」

「啊,好。」

我果真就没去了。

夜深,海棠花摇晃。

她合上书册,禅房外一片冷清。

「娘娘是不习惯吗?」宫女剪断了烛芯。

「没有。」

她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冷清。

生母死得早。

继室生的妹妹在祖母怀中撒娇时,她已经跟阿爹身后学策论了。

有用,才能留在这个家里。

她爹推行变法,却屡屡受阻,时常对她感叹:

「若你是男儿,定能助我成事,可惜啊。」

她的生辰和上元节是同一天,从没被人记起过。

直到那天,继室送了一身衣裳给她。

「……真的是给我的吗?」

不是妹妹挑剩的,是真的给她做的。

「当然,」继室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也是,我的女儿呀。」

那晚,她抱着新衣裳睡觉。

深深吸那衣裳上的味道,努力忍住眼泪。

因为怕自己的眼泪,洗掉了娘亲的味道。

第二天,她才知道,她们要把她送进宫。

妹妹有喜欢的人。

不想嫁入宫中,一辈子见不到亲人。

「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屏风后,继室对祖母哭诉,「她吃不了这个苦的。」

「但静儿没关系。」

「她生性冷漠,也和我们不亲,想来也是最合适的。」

「更何况,她好拿捏。」

「一件衣裳就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她走回自己的闺房,看着那件衣裳。

早该知道是这样,不是吗?

这世上,多的是被爱的人。

但不会是她。

所以,她时常想,老天奶啊。

若非真心爱她。

若非能一直陪着她的。

就不要轻易出现在她面前,好吗?

但是今夜,禅房外,海棠垂雨,烛芯彻底燃灭。

又是一个上元节。

她小窗外的树梢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圆领袍,长命锁,随风环响。

长发高马尾。

遮不住的少年英气。

「不是说了,」她望着树梢上的我,「今夜不给你钱。」

我抱着槐树,「但今夜是你生辰。」

「生在上元节的人,都喜欢热热闹闹的吧?」

9.

「走吗?」

我问她。

她说,宫里的女人出不去。

我说,你把手给我。

我是戌时一刻带她翻墙出去的。

上元灯火,桂华流瓦。

「我说得对吧。」

人潮涌动,我跟在静妃身后,轻轻玩着她的发带。

「这会儿,那些侍卫正好换人。」

摊子前。

她买了一支木兰簪珠。

「这位姐姐,这能让给我吗?」

静妃抬头,看了眼说话的年轻女子。

只看一眼,她便愣住了。

那是她家继室生的妹妹。

万幸,静妃戴着面具。

妹妹的相公跟着说:「我家娘子看中了这支。」

见静妃没反应。

妹妹只当她同意了,上手就要来拿。

我抬眉,拦下了。

「我家娘子先看上的。」

那相公说:「我们加钱——」

「谁要你的臭钱。」

妹妹打小没听过几句重话,这会儿眉头一皱就要哭了。

这模样,静妃见过无数次。

她让东西让习惯了,争执到最后都是妹妹的。

「算了。」

妹妹没等她说完,上手要来抢。

「早这样不就好了,浪费我时间。」

「就是,」那相公附和,「我家娘子想要什么就——」

我将静妃拉到身后,没让他俩抢着。

「你家娘子是宝贝。」

「我家娘子就不是宝贝了?」

「她在我这,是世间顶顶好,顶顶珍贵的宝贝!」

「凭什么让给你。」

我说完,将一整个摊子都买下来,一支都不给他俩留。

路人围观,大娘见我大胆发言,笑着说:

「真是少年夫妻,不知羞呢。」

静妃拉着我转头就走。

留下妹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娘子,」那相公拽不动她,「你气傻了啊?」

她摇头。

「那郎君模样好生俊俏,世间竟还有如此仙郎。」

她两手一背,看了眼自己相公,再次叹气。

「唉,那位夫人吃得真好。」

话音刚落,那头夜空烟火流转,照亮了整座楼台。

静妃拉着我,一路走到了无人的桥下。

「你生气了?」

我绕到她跟前问。

「没有。」

「方才那女子,是我妹妹。」

我停住了脚步。

她接着说:

「她总是那样,没多少烦恼。」

「嫁了人也是这样。」

灯火阑珊处,烟火和欢笑照不到这头。

「我和她之间,有一个日子是顺遂的。」

她抬眼看我,浅笑。

「这样真好。」

原来她也会笑。

「你的日子也会是顺遂的——」

「不会的。」

她松开我的手,自嘲道:

「北地灾荒饿殍遍野,皇上却在给你长姐修行宫,赈灾的银两全进了你爹囊中。」

「他迷信方士,你爹就一颗又一颗的仙丹送上。」

「我爹推行新政十二年,多少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多少冤案,多少被廷杖而死的好官,少将军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攥紧手心。

「而我学了那么多治国之道,如今,却是他的走狗。」

「还要张开腿任他欺辱,由着他心情不好随意鞭打,这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告诉我,我要如何顺遂?」

话音落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面若死灰。

她越过我,要回去了。

我拉住了她的手。

「我要造反。」

夜空忽绽烟火,流光四散。

淹没了我说的声音。

可她离得近,听得真切,瞳孔紧缩。

「你疯了。」

「死都不怕,」我看着她的眼睛,「疯又算是什么?」

她愣住。

「你哪来的军马?」

我没说话。

她清明的目光盯着我,像隐匿着惊涛骇浪。

「……少将军。」

「虎符!虎符在你们那,所以你与她偷情是为了——」

「都说了不是偷情。」

我轻笑。

静默良久。

她垂眼,看着我的手心,攥着她的手腕。

「你是说,贵妃她手握十万精兵,却在后宫玩宫斗?」

我反驳道:「你爹文官之首,不还在给李遵的太监接尿壶?」

闻言,她撇过脸。

「你倒是处处维护你家贵妃。」

我歪头,「你还说你不生气?」

她推开我。

「谁是你家娘子。」

河对岸,有人投壶正中,惹来一阵欢呼。

静妃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下。

「樾樾,你好天真。」

「皇帝于后宫的女人而言,犹如天神一般。」

「你我相熟不过几日,你又怎么敢确信,我不会背刺你?」

10.

回宫那日。

长姐拦住我的去路。

「我的行宫就快修好了,你却只能待在掖庭。」

「你做出那些奇怪的举止,一点用处都没有,多难受啊。」

我不想和她多说,却被她掐住胳膊。

「你信不信,」她得意洋洋,「我不开心了,还能让你更惨些。」

说罢,她推开我,跳入湖中。

果不其然,我回过头,看见目光晦暗的李遵,正快步走来。

我的心脏一阵抽疼。

是来自原身女配的情感。

这样的情节不是第一次发生。

我捂住心口。

别难过,宝宝。

「扑通」一声,我跳进水中。

对着长姐的脖子就是一掐。

往死里掐。

谁要清白。

谁要李遵信我。

让她死在湖里算了。

水中浑浊,我被李遵狠狠踹开。

我挣扎着上岸,对上了他失望至极的眼神。

「我是对你太好了。」

「才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径放肆!」

我咳了几声,将污水吐出来。

「你难道看不出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如此拙劣。」

他抱着晕厥过去的长姐,瞥见我膝盖的旧伤。

「看出来了又如何?」

「这是你欠她的。」

李遵罚了我禁闭。

夜晚时常有呜咽声。

饿死、冻死在掖庭初春的女子不在少数。

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望着窗外。

再等等。

等到春末,那潜伏在塞北的十万精兵就能到这了。

可春末到来的前几日,看守的侍卫就开了锁。

我被捉到李遵跟前。

「皇上!」

长姐身侧的嬷嬷指着我的鼻子。

「就是她,男扮女装,日夜做法,蛊惑贵妃与其余嫔妃,操控人心!」

李遵坐在高位上。

他俯视我,悠悠问道:

「你给她们下了什么蛊?」

「我没有。」

他往后一仰,巡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嫔妃。

「你们谁愿意作证?」

无人吱声。

「处死她一个。」

「朕,恕尔等无罪。」

殿内静得出奇。

唯有一人站了起来。

「皇上,臣妾愿作证。」

静妃的声音犹如刺针。

「古禅寺那几日,她便意图给臣妾下蛊。」

说罢,更是呈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物证。

李遵走到我跟前。

捏起我的下颌。

「真有趣。」

「你是不是以为,你三两下的手段,就能让朕的人策反?」

我紧紧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语调散漫,「绞杀你,可好?」

「皇上。」长姐说,「交由臣妾处置吧。」

李遵松开手。

「你真应该庆幸,你这张脸有几分似你长姐。」

李遵走后,其余人也散了。

长姐走到静妃身侧,看着走远了的贵妃,不由得嗤笑。

她踩着我的手背。

「多可笑呀。」

「还是静妃教我留你一命,慢慢折磨,以此泄愤。」

「妹妹,真以为宫中还有什么真情实意的姐妹之情,愚蠢至极。」

我抬起头,看向静妃。

她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

长姐烧了我的破苑,小哑巴辛辛苦苦做的假毛被全数摧毁。

她命宫女扯着我的头发。

「眼睁睁看着,却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如何呀?」

「以后啊,你只会更加痛苦。」

长姐将我锁在她的寝宫。

每晚李遵来她这,就让我跪着在门外伺候。

「皇上,若臣妾让她死了,你会心疼吗?」

「她可救过你一命呢。」

长姐娇笑在他怀中问。

「不会,随你。」

他指尖缠绕长姐的发丝,「别玩过火就行。」

「你心疼了?」

李遵冷笑。

「把雀儿玩死了,拿什么逗你开心?」

第二天清晨,是个极好的天气。

天空出现异云,晚霞如火烧一般。

钦天监说,这是凤翔于天,千年难遇的吉兆。

长姐的嬷嬷欢喜得涨红了脸。

「娘娘,您就要当皇后了。」

「老天都在帮助您!」

果然,不到夜里,长姐入主中宫的消息便传来。

她即将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11.

那是一场盛大至极的册封大典。

女官秉烛入殿,跪捧着金盆,替她洗发。

深红的祎衣悬挂在殿中央。

今夜,是她与李遵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

可穿衣前,她屏退了众人。

只留下我和她。

「你知道吗?」

她一脸得意。

「其实你遇刺流产的那天,李遵安慰完你,就来找我了。」

「他与我欢好时,还在嫌弃你膝盖会留疤恶心。」

「现在,」她抽出一把刺刀,「我也要在你这张脸上留疤。」

她说,她讨厌我长得和她像的地方。

我心口一阵抽疼。

我情不自禁问道:

「可我们长得像,不正因为你是我的姐姐吗?」

「自始自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她一愣。

可随即,冷笑。

「女人哪有什么真正的姐妹情?」

「谁又心甘情愿看着另一个人比自己好呢?」

李遵多疑暴戾。

自从遇刺后,宫中禁刀已久。

长姐说,她这把刺刀还是李遵特别赏给她的。

「如今,第一个便是用在你的脸上。」

她举起刺刀。

倏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的那个小哑巴宫女呢?」

是啊。

她人呢。

从古禅寺后再没出现过。

但她太渺小,太容易被遗忘了。

我露出淬毒的笑,像极了贵妃姐姐。

长姐瞪大眼睛看我,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想喊人,却撞见静妃那双清冷的眼眸。

「不对劲!」

长姐抓着静妃的衣袖,「快去找李——」

「呲啦」一声。

她茫然低下头,看见自己肚子冒出的刀尖。

鲜血涌出。

「抱歉。」

静妃抽出刺刀,看向我,「来迟了。」

「你但凡再来晚点,我这张脸可就保不住了。」

她拉起我。

「那不行,」她一脸淡定,「我最喜欢你这张脸。」

长姐倒在地上,疼痛筋挛。

眼睁睁看着静妃帮我穿上她的皇后祎衣。

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烛火摇曳。

床帷一重又一重。

李遵有些醉酒,步伐迷蒙。

华美的团扇挡住了我的脸。

他停在我面前,勾唇一笑。

「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和樾樾。」

他将我推倒在床榻之上,我攥住他的手腕。

不对劲。

他眼眸一睁,发现四周爬上来十位嫔妃。

「静妃、林贵人、齐嫔——」

他的嘴被死死堵住。

十个人齐齐发力,用被褥勒死他的手和脚。

每个人的手臂上都露出了深浅不一的鞭打伤痕。

蹙金绣合欢帐摇摇曳曳。

我手握那把沾着长姐鲜血的刺刀。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对死亡的强烈恐惧。

他不明白。

他怎么能死在这群女人手里。

可他无需明白,只需接受。

我抬手,精确无误,刺进他的心脏。

宫殿之外,是一个春末温润的夜。

十万精兵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

我推开门。

门外的高台上,站着贵妃。

12.

李遵是天神。

林贵人很早就被这样教导。

可她不明白,天神为什么会喜欢鞭打嫔妃?

她忍受着一次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

没有尽头。

除非死了。

可宫中的嫔妃不能自戕。

所以她慢慢变疯。

比如贵妃设宴上,斗胆问:「可以亲嘴吗?」

她是真想知道,和相爱的人亲吻是什么感觉。

毕竟她这一生都无从知晓。

「想什么呢,」贵妃很严厉,「这正经生意!」

很正经。

毕竟她下一句就是:

「你们拿被褥练习了吗?樾樾教的波比跳练了吗?多吃肉杀人才有劲。」

李遵是天神。

静妃很早就被这样教导。

所以上元节的桥下,她问我:

「你我相熟不过几日,你又怎么敢确信,我不会背刺你?」

我冲她一笑。

「我相信你。」

「我就是无缘无故,超级相信你。」

为着我这两句话。

她戴着面具,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人海中。

翻墙,到了她爹的书房前。

她爹看见她。

握着册子的手迟迟放不下。

那本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推行新政十二年冤死的好官。

她爹孤立无援,头发苍白,想放弃了。

可静妃站在那,对他说了句:

「爹,我来助你成事。」

李遵是天神。

小哑巴很早就被这样教导。

但她不信。

因为有他没他,小哑巴一样过得很惨。

直到古禅寺那晚,我要去爬静妃禅房的那棵槐树前。

我将虎符递给小哑巴。

「记住我给你的舆图。」

「趁着上元节人多,你从西门出去,去找那几位塞北回来的老将。」

她不会说话。

她渺小,她孱弱。

可那晚,她像一只萤火虫,点亮了老将府邸前一盏又一盏的灯。

她一路随他们去塞北。

再与十万精兵一起潜伏回京。

直到春末的夜里,她遥遥看见了一身红衣的我,推门而出。

13.

多年后,静妃她爹总能想起十万精兵大战前夕,那个平凡的, 贵妃还不是女帝前的午后。

李遵沉迷修道, 多日不上朝。

皇宫的东门处挤满了来接自家主人的小厮和马车。

静妃她爹站在墙角处, 和同僚唠嗑。

「贵妃想当女帝。」

同僚闻言,猛地一阵咳嗽。

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说若成事,就推行新政。」

「你是说,」同僚边咳边问「寒门也能科考,免除民户服役赋税——」

「都可以。」

同僚眼眸一亮又一暗。

「这贵妃当女帝,虽然往上数, 她外祖母的外祖母也是当过的,但这要是失败了……」

「良禽择木而栖。」

静妃她爹揣手,微微抬起下颌, 示意他:

「林将军也是我们的人。」

「少将军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死得那样惨,恨意可一点儿都不比贵妃少。」

那头的墙角处,塞北回来的一帮老将正在商量着今夜吃顿涮羊肉。

为首的那位朝这头看了一眼。

双方无声对视。

「哦, 对了。」

静妃她爹对同僚说:

「她说给我们涨俸禄,一年多给你两周的休沐。」

同僚重重拍了他的肩膀。

「大人不必多说, 老夫这条命——」

「和我绑在一起了?」

「不搞断袖,」同僚后退半步, 「老夫这条命和休沐绑在一起。」

时至今日, 贵妃当上了女帝, 静妃顶替了他爹的位置当上了文官之首。

静妃她爹一想起同僚说着「不搞断袖」又退半步的动作,不免还是有些惆怅。

14.

城墙之上。

静妃站在贵妃身侧。

两人遥遥望着, 城墙之下渐行渐远的马车。

樾樾牵着小哑巴, 一路走远。

她们从马车狭小的窗户回头看。

再也看不见皇宫的门了。

「陛下在想什么?」静妃问。

「在想,」贵妃说,「这个樾樾到底不是她,那她又是谁呢?」

「你登基那日, 」静妃说,「她和我说过,她完成了委托, 要回自己的世界了。」

贵妃抬起一张明媚细致的脸, 不由得一笑。

「静儿, 夏天来了。」

这是个暑热无雨的漫长夏季。

15.

很多年前的夜晚。

李遵踏进掖庭的前一刻, 我刚穿越过来。

「欸!」

我制止了原身女配的自我了结。

「宝宝, 别死啊。」

「你死了, 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算什么精神胜利法啊!」

樾樾愣在原地。

「可、可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天神。」

「我帮你复仇, 让你出宫。」

樾樾漂亮的眼里满是破碎和荒唐。

「怎么可能?」

「更何况, 出了宫我又能去哪呢?」

「这世道,容不下一个我。」

「也没有人真心待我。」

我握住她的手。

「会有的。」

「宝宝,会有的。」

我问她:「你要委托我吗?」

她问我:「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我笑了笑。

「我这可是正经生意,要收银子的。」

她低头, 掏来掏去,只掏出了一吊钱。

「我只有这些。」

「足够啦。」

足够我,带着你。

向死而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