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冷宫干杂活的小宫女。

今天来了一个疯女人,颠来倒去地说自己是皇贵妃。

我不信,只劝她想开些,她却一把握住我的手。

「你想不想当贵妃?」

我一面觉得她可笑,一面随口应道,「好啊。」

「那我教你。」

「教你怎么俘获皇上的心,教你怎么跟她们斗。」

后来,我真的成了贵妃。

册封当日,我柔声吩咐宫人,「把她烧了吧。」

1

今天的日头很好,当班的侍卫送饭来的时候,扔进来一个人。

「杜姑姑,来新人喽。」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他们扔在了青石地砖上,一动不动。

我赶紧去探了探气息,是活的。

陈姓侍卫舔舔嘴唇,笑嘻嘻的,「放心,没死呢,兄弟们知道轻重。」

我瞪他,「你们是越发放肆了。」

他递过来热乎乎的面饼和一碗炖肉,「放心,她全家判了谋逆罪,不死也都流放了,翻不了身的。」

见我迟迟不动,他又肉痛地递过一锭银子,大约也是从这女子身上搜出来的,「劳驾姑姑。」

我这才接过,「得了,下次少造孽罢。」

我管收人,管烧埋,管后事,这钱我拿得不亏心。

我拿粗油布往地上人的身上一盖,将人一扛,直接背到了西面的厢房里。

房里什么都没有,只一张光秃秃的床。

我将她放在床上便出去了。

等我端着水盆再回来,床榻上却空无一人。

我吓得后退,这才发现她正死死扒在窗户上,想要往外爬。

我赶紧将她拉下来,她已经十分孱弱,四肢无力,只仍旧发着抖,嘴里念叨着「不要,不要」。

我不理她,只自顾自地拿着布蘸着温水给她擦洗身子。

冷宫外我管不了,但是进来的女人,我都尽量让她们干干净净地离开。

女人在我的动作下渐渐安静下来,我拿了一件粗棉袍子给她套上,她睁着一双极美的眼睛,恍惚地看着我,「来人,赏――」

我微微一笑,「多谢娘娘。」

她安静下来,甚至露出一抹笑。

所有被送来这儿的女人,听见这句话都会安静。

因为她们之前也确实当过娘娘。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被皇帝厌弃,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从此一辈子也到头了。

「娘娘」这个词,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啊。

我不太理解。

我只是个冷宫里的小宫女,但是起码我还活着。

我也是这冷宫里唯一不疯的人。

2

阿雪等我收拾完才回来,笑着对我吐吐舌头,「你都干完活啦?」

我知道她是故意挑这个时间出门躲懒,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她一起把面饼和炖肉分着吃了。

剩下的一点汤汁,我拿去给了上月被送进来的周庶人。

她大约也就这两天的光景了,我进去的时候,她只有眼珠子还有点活气。

她来的时候被打了五十个板子,还剩下一口气,但是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皇帝贬到冷宫后,便再也没有好起来。

我用干馒头沾了点汤汁,在她唇边蹭了蹭。

盐和香料的味道让她动了一动。

周庶人尝了咸味儿,大约是没什么遗憾了,半夜就去了。

第二日,我收拾她的尸身,用平板车将她推去了烧埋处。

阿雪笑嘻嘻,「阿宁,你一个人干惯了这事儿的,我就不去了。」

我点点头。

银子没分她,她自然不愿意帮我干活。

等我回来,太监已经送过饭了,阿雪给我留了两个干馒头,我就着井水囫囵吞下,这才想起昨日那个疯女人。

我将馒头渣子泡了水,一点点喂她。

她已经醒了,不仅是眼睛美,五官也精致漂亮。

只是说话颠来倒去,有时候声调甜蜜,有时候恨得咬牙切齿,「本宫为何不能当皇后!要是没有本宫爹爹的支持――」

「皇上与本宫的情分,是你一个贱婢能挑拨的吗!」

「你虽然是皇后,本宫只是皇贵妃,可你贱婢出身,休想本宫向你行礼!」

她对着虚无的空气,悲切地啼哭起来。

阿雪努努嘴,「皇贵妃娘娘不是病逝了吗?」

我哭笑不得,「你真信她的话啊?哪个进来的不是说自己跟皇帝一往情深,之前还有人说自己马上就要当皇后了。」

我们这种低等宫人是见不到主子们的,每日都是埋头干活。

那些贵人们的事情,其实离我们也很远。

阿雪讪讪地,自顾自又溜出去了。

我收拾了盘碗,四处擦洗归置,等我忙得差不多了,才发现那疯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哭了。

我探头进去,她目光恍惚地看着我,「什么时辰了?阿尧他还在春景堂等我。」

阿尧,是皇帝的名字么?

我哄她,「他走了,明儿再去吧。」

她固执地摇头,「他不敢不等我的。」

我想了想,「等你睡着了就能看见他了。」

「真的?」

「嗯。」

她又哭起来,「她只不过死了一个孩子罢了,一个贱货,怎能与本宫相比?」

她手指一抓,在我手上挠了道印子。

算了,我何苦跟一个疯女人计较。

3

我习惯了一个人干活,就算是疯子我也好好地照顾,给她擦洗喂饭。

阿雪之前就劝我,「何苦费那心。」

我点头应下,「好。」

但还是自顾自地干。

这宫里其实很无聊,我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疯女人习惯了我的照顾,对我也越来越熟悉。

今日她好像清醒了一些,给她擦洗喂饭的时候也一直看着我,待我要出去的时候,她拉住我。

「本宫想着爹爹的话,宫里是该有人帮衬。」

「你对本宫忠心耿耿,我向皇上荐你当个贵人,如何?」

我敷衍地拍拍她,「奴婢不配,娘娘荐别人罢。」

她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她们、她们都没有你好,你对本宫的真心,本宫知道。」

我哭笑不得,随口应付,「奴婢什么都不会,帮不了娘娘。」

她希冀地看着我,「本宫教你!教你怎么俘获皇上的心,教你怎么跟她们斗。」

我还有很多活等着,随口应下,「好。」

走出门,却没料到阿雪正在外头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水进了疯女人的房。

我正诧异她转了性,她可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出摔碗的声音。

阿雪尴尬地走出来,「她要你。」

我奇怪,「你进去做什么?」

阿雪踌躇半晌,「我去打听了一番――」

她低声,「她、她指不定真的是皇贵妃。」

我反问,「那又如何?她都已经在这冷宫里了,难不成真能荐你当个娘娘?」

阿雪恨铁不成钢地跺脚,「你没听她说,要教咱们怎么俘获皇上的心吗!她盛宠这么多年,一定有些什么法子的!这破地方,你还真打算待一辈子吗!」

我跟她签的都是死契入宫,没有活着出宫那日。

阿雪咬牙,「你就当帮帮我,我们一起去求她好不好?如果我真有当主子的命,一定提携你出了这个鬼地方。」

我叹气,「好。」

4

人各有志,我一向能帮就帮。

我陪着阿雪在疯女人面前磕头,她恭恭敬敬地:「求娘娘教导,奴婢愿为娘娘出力。」

疯女人怔怔地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拍手大笑,「好呀好呀!」

「阿尧哥哥他,最喜欢看我跳舞了。」

她赤足在日光里翩翩起舞,犹如盛开的桃花在伸展自己的枝芽。

那一瞬间,她一点都不疯。

「这只舞,还是他替我编排的。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一位闲散王爷――」

阿雪看得目眩神迷,「求娘娘指教!」

她咯咯轻笑,「好啊,我教你。」

我去给她们拿了粗布来垫脚,然后去浇一边的菜地。

从此,阿雪每日都在跟她学习跳舞,她还曾半真半假地问过我,「阿宁,你真的不学啊?」

我笑笑,「你将来记得要提携我就好。」

她便喜滋滋地笑,「我这样努力学跳舞,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我一半觉得她们是一定不会成功的,一半又觉得她们能找点事情打发时光也好。

她就算以前真的是皇贵妃,真的盛宠十几年,但是如今却还不是落入冷宫的下场。

阿雪纠正我,「娘娘是被家里牵连了,我无牵无挂,说不好听,我爹指不定早死哪了。何况我所求也不多,当个贵人就满足了。」

她咬牙掏出了压箱底攒的银钱,又问我借了一些,买了一卷浅湖蓝的丝绢,因为娘娘说,皇上最喜欢湖蓝。

五月十五那日,皇帝会登高望月,那是他们二人初遇的日子。

阿雪是进不了御花园的,但是皇帝在高处,能看见冷宫旁的月容台。

在那上头跳舞,也能吸引皇帝的注意。

阿雪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涂了胭脂水粉,指甲还染了凤仙花汁,出发前,她握了握我的手。

「等我回来接你。」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她已经轻快地转身溜走了。

她准备的期间,疯女人一直很安静,我照例给她喂饭,然后擦了擦脸。

「她这是去获宠的,你真的不嫉妒?」她问。

我给她放下袖子,「人各有志。」

疯女人笑起来,她的声音低哑,「她那样的贱货,我见多了。」

5

我一愣,「什么?」

她笑声暗哑,「本宫抬举谁,不抬举谁,轮得到一个贱人置喙?」

我心里顿时产生不妙的感觉,「可你还是教她跳舞了啊。」

她放声大笑,「是啊!那舞,是皇帝最痛恨本宫跳的舞,那个时候他何等低贱,要靠给本宫编舞求得本宫欢心,求本宫嫁给他!哼,湖蓝色,湖蓝色不是他喜欢的,是本宫喜欢的!」

我背后冷汗涔涔,胆战心惊,「你这样会害死阿雪的!」

我转身就往外跑,疯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来不及的。」

来得及。

我想要往外跑,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下,「杜姑姑,别去了,那儿场景不好看。」

我嘴唇发麻,「是、是阿雪吗?」

他怜悯地看着我,「今日本来陛下心情就不好。」

我擦了一把眼泪,「要打几个板子?」

他摇摇头,「打死了才知道要打几个呢。杜姑姑,赶紧回去吧,免得惹祸上身。」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那块她们跳舞用的粗布还铺在地上。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我的视线。

「本宫教你,绝不会像她那样的下场。」疯女人的声音在我身后细细地响起。

「今日其实是他娘死的日子,他心情当然不好。」

我转头愤怒地盯着她,「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人!」

她声音抖抖索索地笑,「想在本宫身上捞好处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擦了把脸,捡起粗布,不声不响地往回走。

她一把拦住我,「你去哪里?」

我硬邦邦地甩开她的手,「我要去打扫屋子,烧水煮粥。」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只是我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她每日醒来,就自顾自地唱歌,跳舞,自己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她的从前,说她的家人。

院子里只有我和她,于是我不可避免地听到她的声音,「那个贱人最后竟然成了皇后,也是,她之前给我洗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个贱货。」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叹气,「不要再骂了。」

她拨开眼前的头发,「你又肯跟本宫说话了?」

我抿了抿嘴,「你骂了也无用,这里只有我。」

她只当没听见,「她以前是本宫的表妹,本宫讨厌德妃,讨厌庆妃,可是本宫最恨的还是她。」

「德妃是个蠢货,庆妃是个傻子。不,本宫最傻,本宫以前以为那个贱人是好人。」

6

皇后突然召我前去。

带我走的侍女厉声嘱咐我,「一会儿皇后娘娘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逾矩,否则我也会被牵连,听懂了吗?」

我喏喏地点头,「奴婢明白。」

我有点慌。

我从来没进入过一个真正的殿宇,皇后的殿阁里温暖如春,香气扑鼻,侍女们安静而肃容,一丝大气也不敢出。

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你是在冷宫伺候的?可见过皇贵妃?」一个慵懒动听的声音问我。

我磕头,「奴婢愚钝,没见过什么黄贵妃、张贵妃,那儿只有疯子和傻子。」

「哦?」她轻笑,「新去的那个疯了?」

我呜咽一声,「她天天在院子里跳舞,奴婢气她踩坏了院子里的菜,就饿了她几天。」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

「是么。」

我退下后,皇后的贴身嬷嬷追问我,「她真的疯了?」

我点头,她笑笑,「走吧,我也去瞧瞧。」

我心里有些慌,其实疯女人现在已经不那么疯了,可是今天她必须要疯。

越疯越好。

我慌乱到甚至在冷宫门口摔了一跤,发出好大一声,「嬷嬷,对不住,奴婢――」

我讷讷道,「奴婢一天没吃东西了,实在饿得受不住。」

远远地,疯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

嬷嬷没理我,自己慢慢走过去。

疯女人正在胡乱跳舞,一面对着窗户,声音嘶哑地叫骂,「贱人!还不给本宫下跪!」

嬷嬷看了一会,「看样子倒真是疯得厉害。」

她吩咐我,「你倒也不必对她太好,没有饭,就饿着她,死了也不怪你。」

我点点头,「是。」

嬷嬷没给赏钱,只是用帕子捂着鼻子离开了。

疯女人跳了一会舞,然后停了下来。

我看着她,她低声咒骂,「多心的贱人。」

我喝着白水不做声,她轻轻地问,「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恨我害了那个奴婢吗?」

我没说话。

我入宫快十年了,待过内务府,安乐堂,甚至在侍膳处当了三个月的差,差一点就能去皇帝身边侍奉茶果。

可惜我负责的果盘那一天突然少了一枚金桔。

于是另一位宫女便顶替了我的位置。

她运道很好,听说后来皇帝将她赐给了一位侍卫成婚,婚后丈夫得力,她也成了一品夫人。

我也算走运,没挨板子,但是从此好差事再也与我无缘,兜兜转转地来了冷宫。

这么多年,我大概只是太寂寞了。

我觉得她也是一样。

7

下了几场雨后,天气愈发凉了。

我收拾出冬日的棉絮,正在外头摊开晒,内务府的人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阿宁,收拾东西,准备出宫了!」

我愣住,「什么?」

庄太监跟我以前打过交道,算半个熟人,「原本是轮不到你的,但是皇后娘娘心善,点了几个死契宫女归乡,你运道好,圈了你的名!这天要下红雨喽!八月初八,别忘了日子,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了。」

这是个好消息,我本该开心的。

但我只是茫然。

出宫后又要去哪呢?

所谓的家人早就成为模糊的影子,无力而不可依靠。

这些年我虽然攒了一些银子,可也不够在宫外生活。

我想着这些事,照顾疯女人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给她擦脸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的额头滚烫。

「你怎么了?」

她没说话,双颊烧得绯红,「本宫、本宫热得很。」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心,「我给你拿来的被子呢?」

她没说话。

我想起皇后娘娘殿阁里的温度。

娇宠长大的贵人哪经得起冷宫里的秋夜。

我把自己的被子也拿了过来给她盖。

冷宫是没有御医的,幸好我在安乐堂侍奉过,便用院子里种下的药材熬了汤药喂她。

她安静地喝完,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整理要带出宫的物件。

这么多年,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的病却重了起来。

先是发热,随后就是撕心裂肺地咳。

这种情况下,我找不到机会告诉她我马上要离开了。

她病得很重,直到我出宫那日还没有好转。

宫门下钥是未时初,我最迟未时就要走。

疯女人已经烧得陷入昏迷。

我只照顾她到未时。

我告诉自己。

那个时候我就走。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8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不走么?」

我没说话。

我好像只是忘了走,又好像想了很多。

「――辛夷。」

过了一会,她又开口。

「我叫谢辛夷。」

我把水喂到她唇边。

我说,「我姓杜,叫我阿宁就行。」

「你留下来,就走不了了。」她喃喃道。

我没告诉她的是,皇后知道我没出宫,刚刚吩咐内务府派人来给我换了一个差事。

我给她把院子收拾好,柴也劈好,换了一些干粮放在她屋里,又搬了一罐白水来。

晒干的药材我给她分好了类。

我告诉她怎么烧水,怎么煮饭食,怎么晒被子。

「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说。

内务府的太监来带我,叉着手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拿包袱,我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她突然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嘴里不住地骂,劈头盖脸地伸手扇我巴掌。

「贱货!敢背叛本宫!来人!拉去慎刑司!」

我伸手去挡,却发现她的巴掌落在我身上并不痛。

手心里却被塞入了一块坚硬冰冷的东西。

她被人拉开的时候还在呜咽着骂我,然后被关在了门后。

来接我的太监啧啧称奇,「从前干这样差事,你现在也算熬出头了。」

「别看牲兽房这名字不好听,跟畜生打交道,可比跟人轻松多了。」

他嘿嘿一笑,「别怕,你来了,咱们就是自家人。」

牲兽房专管照顾宫内的动物,里头的人还负责喂鸡。

张管事笑嘻嘻,「鸡得上数,但生的蛋都是咱自个儿的。」

我小心地打听之后谁去冷宫顶替我的差事。

「你管呢。」他满不在乎,看到我的脸色,又问,「怎么了?」

我低头,「照顾里头的人久了,一时还有点担心。」

他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得,你也是个重感情的,明儿我给你打听着。」

我感激地道谢,按着他的指点也养了几只小母鸡。

冷宫似乎再没派过其他宫人,只一个老太监每日送饭。

谢辛夷塞在我手上的是一块小小的玉璜。

大约是她身上唯一的东西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这是我入宫十年来收到的最昂贵的东西。

我不敢回去看她,只能每日托付老太监把鸡蛋带去给谢辛夷。

9

张管事不曾问过我,但是心里似乎很明白。

他偷偷告诉我,冷宫那人发配到边塞的弟弟打了场大胜仗,似乎是要回京来了。

「虽然是翻不了案,但是要是那个时候她不死,指不定又能翻过身,可惜啊。」

我没做声。

就算她弟弟回来,也见不到谢辛夷。

她已经「死」了,宫廷里再没有她这个人。

他看我,「厩房问我借几个人去照顾马,就派你去了。」

看我点头,他咂咂嘴,去烤芦丁鸡吃了。

最近我们也养了芦丁鸡,很能生蛋,只是小。

我在厩房帮忙,入宫的达官贵人的马都由我们照料。

我给马儿们换了草,又查看一下马蹄。

其中一匹马的毛又黑又亮,显见被主人照顾得十分精心,一定是哪位将军的马。

战士的马和贵族的马是不一样的。

我拍拍它,它便亲热地凑过来打了个响鼻。

「它想问你要点吃的。」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赶紧弯腰行礼,「奴婢僭越了。」

对方走到我面前,他的靴子风尘仆仆,穿着铠甲,不是京里常入宫的贵人。

他伸手想要将我扶起来,这样的举动让我有点吃惊,猛地后退一步,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眼睛应该也是很美的。

只是如今他只剩一只了。

「吓到你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将军为国尽忠,奴婢敬佩不已。」

他走过去拍拍马,声音很低,「是你照顾的我姐姐?」

我浑身一抖,喏喏答道,「奴婢如今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没说话,我鼓起勇气,「娘娘给我了一块玉璜。」

我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将脖子上挂着的玉璜拉出来。

他的脸色放松下来,也扯开自己的领口,拽出一枚与之相对的玉。

「她一定很信任你。」

我摇摇头,惭愧道,「奴婢没做什么。」

谢将军将一只满满的荷包塞进我怀里,「麻烦你多照顾她。」

我收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天送了多少个荷包。

他轻声,「谢承霜。我叫谢承霜。」

「杜宁。」我说完,收拾了东西准备走出马厩,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小将军。

他正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我脱口而出,「你们笑起来很像。」

谢承霜的耳朵红了。

10

那一荷包银子,我分了一半给张总管。

他对我照顾颇多,本就该孝敬。

宫里的规矩,我是懂的。

剩下的钱我买通了老太监,换了一次替他送饭的机会。

时隔三月,我又一次推开冷宫的门。

里头果然凌乱不堪,却又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赶紧过去看谢辛夷,她正在歪歪斜斜地打水。

我帮她收拾了院子,教她分辨杂草和可以吃的植物。

「煮来吃可以治疗风寒。」我说,讶异小厨房里竟然还算井井有条,可见她是在打理的。

她声音很轻,「不想死,就什么都会了。」

她的头发蓬乱,衣服也很破旧。

「我要疯,这样他们才会放心。」

「以前都觉得本宫最坏,其实本宫要的不过是情分二字。所谓的情分,就把本宫牢牢困住了。」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哈哈――哈哈――」

我叹气,「不是的。」

我给她洗头,「当皇贵妃的时候,你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吧?你入宫,也有盛宠十几年,怎么会半点开心都没有呢?你这一生,不全是苦啊。」

她愣了。

然后眼泪滚滚而下。

我梳顺她的头发,劝她,「想开些罢,人在哪儿不都是活。」

我告诉她,谢承霜回来了,只是眼睛有一只不太好。

她哭得更凶了。

我说他给我银子要我照顾你,以后你还缺什么,让老太监告诉我。

我说我拿了他很多钱。

我说我养了芦丁鸡,蛋小但是很多,下次给你送来。

我很少说这么多话,因为从来也无人听我说话。

但是谢辛夷现在是个疯子,我跟她说话就不用顾忌。

没人信疯子的话。

我说了很久,等我要走的时候,谢辛夷问,「那你呢?」

「我风光过,狠毒过,也算没白活一次,那你呢?你一直都只是个小宫女。」

我收拾起食盒,「宫里也有很多好人的。」

我遇到了阿雪,遇到了你。

我还活着。

谢辛夷说,你真傻,像我那个弟弟。

11

谢承霜时常入宫请安,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

我时常替他照顾那匹黑风,它如今已经认得我了,十分爱撒娇。

谢承霜每次都会跟我说上几句话,问问谢辛夷的事情,偶尔还会说起塞外的风光。

在他的描述中,那里很美,我想,他不是在那失去眼睛的吗?

怎么还能看见美呢?

但他说得很动听,让我也很想去看。

我顿了顿,「不过,奴婢一辈子只能在这里了。」

谢承霜没再说话。

听说他是在眼睛被射穿的情况下,顶着剧痛斩下对方首领的头颅。

这场战役让他从普通兵甲升格成了百夫长。

然后是千夫长、游击将军――

底下人无不啧啧称奇。

谢辛夷告诉我,谢承霜从前因为生得白净漂亮,有个诨号叫玉面菩萨。

「你替我多看顾他一些。」

再见到谢承霜的时候,他除了给我一荷包钱,还有一块粗糙的小晶石。

「行军的时候捡到的。」

他说,「不值钱,只是它是塞外的泥土里长大的,你摸摸它,也算摸到塞外的土地。」

我抬眼看他。

他肌肤粗糙黝黑,一只眼睛泛着不正常的蓝白,唯一好的单眼有点古怪,但是仍然看得出他五官与谢辛夷相似的轮廓。

只是不像玉面菩萨。

「谢谢。」我说,声音有点哽咽,但还是露出一个笑。

谢承霜摸摸鼻子,「你笑起来也有些像我姐姐。」

我有点慌张,但是心里又有些欢喜。

「我明天就跟着大军启程了。」

我嗯了一声,虽然有些惆怅,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保重。」

去打水的时候,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井里照出来的脸。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奴才不是都差不多么。

但是谢承霜那样说,我就突然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些。

12

我最后一天呆在厩房,自告奋勇值了晚班。

「这段日子蒙受大家庇佑,今晚值班的事情就交给奴婢吧。」

我恭顺地说。

厩房只剩我一个人,所以等皇帝喝多了要看马,派太监来叫人的时候,便只有我自己前去。

「驯马奴,怎么是个宫女啊?」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微醺,他年纪并不大,但是声音十分疲倦。

我轻声哄劝着马,将它牵到了皇帝面前。

「奴婢阿宁,是厩房的宫女。」

皇上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玩味,「驯马女?去溜一圈给朕看。」

我撩起浅粉色的裙子,翻身上马。

他微笑看向我,我镇定地拍拍小马,它与我关系很好,十分温顺。

我们沿着马场跑了一圈,然后我跪在皇帝面前。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起身吧。」

我胆怯地抬头看他。

他风度翩翩,权力让他看起来格外英俊。

「你说你叫阿宁?」

我温柔顺从地点头,「安宁的宁。」

当晚,皇帝召幸了我。

厩房人人都说我运气好。

其实我只是按照谢辛夷的话去做。

我向众人拜倒,「绝不会忘了各位的照拂。」

昨日真正是谢辛夷与皇帝初见的日子,我又穿了一身皇帝喜欢的浅粉色裙子。

他怎么会不中意一个神似谢辛夷,却又更为柔顺的女子呢。

辛夷花紫红灿烂,在枝头上等人仰望,颜色同样的杜鹃却低头就能看见,更怡人得多。

因为我原本的身份太低,皇帝只封了我宁美人。

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我又穿了一身湖蓝。

皇后看向我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原来是你啊。」她不经意地拨弄琉璃珠,「对了,谢庶人还好吗?」

皇帝皱了皱眉,「谢庶人?」

皇后轻轻一笑,「是啊,宁美人从前可是在冷宫里伺候过谢庶人的呢。」

皇帝没再说话,但是脸色却冷硬起来。

我退出殿内后,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匆匆跑过来。

「宁美人,今儿晚上不用等了,皇上改召德妃娘娘了。」他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情。

我点点头,温顺道,「多谢公公告知。」

13

皇帝是个薄情的人。

但是对于刚入宠的女子,他总会有三天热度。

除了我。

第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召见过我。

皇后对我的态度很温和,但是我看得到她眼里讥讽。

皇帝不见我,我便有时间去冷宫见谢辛夷。

「她是我家一个远房表妹,」她冷哼,「从前就喜欢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地讨好我。」

「给我洗脚,给我梳妆,日日熬汤煮粥奉上,就连我跟皇上见面的时候,她也会在场侍奉。」

「后来我才知道,她心机何等深沉,明明恨我恨得要死,脸上却笑出花了,其实不过是伺机而动罢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拨弄杂草。

「谁知道后来,她比我更早有孕,皇上就让她做了皇后。」

我煮了薄荷水,天气渐热,消消火气也是好的。

谢辛夷却仍旧自顾自地说话,「不过,我也报复回来了。」

我打断她,「我知道,你说过了。」

谢辛夷微微一笑。

再见皇后的时候,我穿着一件湖蓝洒金的裙子,虽然仍然恭顺地弯腰,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厌恶。

因为我这个角度最像谢辛夷。

皇后慢慢放下茶杯,「近日肩膀沉重,宁美人,你过来伺候本宫吧。」

我低头,「是。」

揉完肩膀,然后替她篦发。

「宁美人是奴婢出身,果然会伺候人。」皇后不轻不重地说,「听说你在冷宫伺候谢庶人的时候还亲自替她擦身,正好,你也替本宫洗洗脚吧。」

我没动。

皇后的声音冷酷起来,「怎么,能伺候谢辛夷那个贱人,就不能伺候本宫?」

我赶紧低下头去,「臣妾不敢。」

我捧着水盆来回替她试水温,一会热了,一会冷了。

跑了十几趟后,皇后的脸色终于缓和了谢,「得了,你就先――」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凉凉地响起,皇后猛地一抖,踢翻的水盆泼了我一身。

我赶紧跪下,皇后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恼怒,「偷懒的下贱东西!皇上进来怎么也不通传!」

皇帝没理会她,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阴晴不定,「宁美人,你说?」

我胆怯地看看皇后,「是奴婢自愿伺候娘娘洗脚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突然淡淡一笑。

「奴婢?」

我赶紧改口,「臣妾、臣妾是――」

皇帝冷冷地:「还想做奴婢,就滚回厩房去。」

我赶紧跪下,「求陛下饶命。娘娘已经责罚过臣妾了,臣妾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可侍奉皇上的心是与众位娘娘一样的。」

我轻轻抽泣起来,湖蓝色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曲线玲珑,楚楚可怜。

依稀会让他想起谁,又不像谁。

过了一会儿,皇帝笑了。

「出身低微么――」

他心情又好起来,「你是朕的女人,谁敢说你出身低微?」

我欢欣地含泪带笑,「是,是。」

「陛下!」皇后急忙开口,「是宁美人冲撞了臣妾――」

「她都这样了,皇后还没罚够吗?」皇帝不轻不重地敲打,「皇后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就少见些人吧。」

我跟在皇帝身边退下,无视皇后恼恨得发青的脸色。

谢辛夷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你说的对,那些风光的日子确实是很快活的。人不能只是活着,那和虫豸有什么两样,高低要去争一把,斗一次,那才不枉我来过这人世间。」

「杜宁,我问你。」

「――你想不想当贵妃?」

14

皇帝晚上又召了我。

我跪在他脚边,身上是浅粉色的肚兜,仰着头,眼波流转,「臣妾入宫十年,在各处当差伺候,犹如浮萍四处漂流,如今终于在陛下身边停留,皇恩浩荡,臣妾感激不尽。」

第二天,我成了宁贵人。

我晋封的旨意传到皇后那儿,听说她大发雷霆,宫里好几个人都挨了罚。

这话到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嘴里,轻飘飘地送入皇帝耳中,「定然是底下人胡说,娘娘一向赏罚分明,怎会因为嫉恨宫妃随意责罚宫人呢?」

皇帝冷哼,「你别替她遮掩了。」

皇后对宫人的严苛程度,皇帝也不是没听过。

只是情浓时无所谓,但厌恶她时,恶意就能无限放大。

皇后从前出身低微,后来做了皇后,似乎想要弥补过去自己受过的委屈,所以对底下人格外严厉,动不动就是刑罚和斥骂。

不过她在皇帝面前一直保持温顺的样子,对宫妃们也算和蔼。

但德妃和庆妃这些高位妃嫔不吃她这一套。

她们家世优容,看不惯皇后这样的作风。

隔几天,皇后竟然又召了我前去。

她一改之前的态度,对我十分亲切。

「坐吧,宁贵人。」

我轻轻颔首,「多谢娘娘。」

「这几天,本宫也想了许久。」

「其实,你我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你一个小婢女,想攀附皇恩,本宫可以理解。」

我恭顺地低头,「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她露出一个大度的笑,「本宫不是气量狭小的人,本宫看你,就像看妹妹一样。你如今不过一个小小贵人,前头的路还长远,别因为一些晦气的原因,阻了自己的前程。」

我抬头,皇后抿了一口茶,「她能帮你的,本宫能做到十倍。你只说实话,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低头思考了一会。

「娘娘,臣妾从前,确实是听了冷宫那谢庶人的话。因为臣妾不想一辈子做宫女。」

我轻声,「她疯癫起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陛下喜欢粉色的裙子,还说娘娘不喜湖蓝色。」

「可她确实是疯了。」

「臣妾虽然孤身一人在宫里,但耳闻谢庶人的弟弟始终没有死心,他不信她姐姐死了,还一直打听着。」

皇后的下颌绷紧了,「是么。」

我声音不变,「娘娘,臣妾已经把事情告诉您了,您又能怎么照顾臣妾呢?」

皇后沉思一会儿,露出满意的笑。

「过一段时间,皇帝就要去宫外游猎。宁贵人,你也一同去吧。」

我点点头,「多谢娘娘。其实对于臣妾而言,只要想要的东西到手了,求的谁,并不重要。」

我正面对着她,这样我就不太像谢辛夷了。

「娘娘,可愿答应?」

她冷冷看着我,再无之前的亲切,「几句话而已,宁贵人太高看自己了。」

我笑,「那如果臣妾说,能让谢庶人自尽呢?」

「臣妾愿为娘娘除去心腹大患。」

「娘娘,臣妾也想居高位。」

我静静地看向皇后,「贵妃之位如今还空着呢。」

15

冷宫日头很好,谢辛夷正在晒太阳。

我端出一盏桂花饮,「你喜欢的。」

她有点笨拙地端起来,抿了一口。

「本宫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我没说话。

她继续问我,「那个贱人相信你说的话了?」

我叹气,「信不信随她去了,能有一段时间清净也是好的。」

我低声,「她可真是小心眼,对待宫人也苛刻,真是活该被罚。」

谢辛夷吃着糖,「我告诉过你的。」

我们两个人细细密密地蛐蛐皇后,连心底都被阳光晒得又痒又暖。

我说皇上现在新宠爱好几个人呢。

「除了我,还有柔美人、楚嫔――听说她们日日都要去给皇后侍菜。」

谢辛夷冷笑,「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自以为能扮演宽宏大度,其实谁都看得出她小心眼。」

我来冷宫看谢辛夷的事情,其实后宫里许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似乎都有意无意替我遮掩。

张管事偷偷告诉我,从前皇贵妃虽然对皇帝和皇后嚣张跋扈,但对宫人来说,她是很好的主子。

谢辛夷出手阔绰,散财童子一般,她宫里的差事更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宫人们都暗地里记着她的好,我去看她,大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是皇后近日对下人愈发刻薄,宫人们更是怀念谢辛夷。

我性格温顺安分,皇帝虽然有了其他的妃嫔,但是时不时还是会召我前去。

皇后当面嘲讽我是奴婢出身,逆来顺受,我也不反驳。

我的脾气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皇帝心情不好拿我出气,我也一点怨气都没有,永远是带笑的。

谢辛夷评价他,懦弱自卑,要在别人面前找自尊。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皇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讥讽我。

我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我知道他真正想要嘲讽的是谢辛夷。

他恨谢辛夷见过他卑微的样子,恨她曾经高高在上地俯视他,恨她就算成了他的宫妃也从未温顺过。

谢辛夷说,他恨我入骨,所以你一定不要像我,可是,后宫女人,每个人都温婉顺从,你要脱颖而出,就还是要与我有几分相似。

我转头,勾唇,哪个角度的侧脸有几分谢辛夷的模样,我熟稔于心。

皇帝每次发脾气的时候,我总是略微向左侧恭顺地垂下脖颈,这个姿态最让他满意。

我是他幻想中的谢辛夷。

我是我和谢辛夷一起为他打造的完美宫妃。

我很快成了宁嫔。

封号是「顺」。

我和谢辛夷笑了很久。

16

成了顺嫔后,我便是后宫里的正经主子,很多事情便能光明正大地做。

比如请牲兽房送小狗来玩,给大家发了两三次赏钱。

张总管也提了一级,如今不止管牲兽房,连厩房也归他。

不知他怎么运作一番,往冷宫送饭的差事便轮到了他手底下。

「娘娘放心,那位现在每日都好着呢,我拨了杏仁那丫头去给她扫洒干活,娘娘知道的,杏仁是个老实孩子,保准照顾得好好的。」

「那就麻烦她了。」我笑着嘱咐。

杏仁是最害羞不肯说话的,谢辛夷不知道会不会嫌她闷。

我再去的时候,却看见杏仁正两眼发亮地看着谢辛夷,嘴里碎碎叨着,「娘娘好厉害,娘娘好厉害!」

谢辛夷刚刚跳完一支舞。

杏仁是她唯一的观众。

但她还是灿烂低笑了起来。

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塞外的风霜,那一块小晶石正贴身放在我的荷包里。

听说谢承霜又要回来了。

日子这么快。

谢辛夷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是想见到弟弟的。

「他与我差了十几岁,我成婚的时候,他还是雪团一样的小郎君。」

我下定主意,即使见不到,也要想法子让他们姐弟捎封信。

谢承霜在外头很有点不要命的架势,所以战功显赫得让皇帝都不太好动手。

不过听说他本人十分恭敬,没有求官职,也没有求家族平反,只说如果能够拜一拜姐姐的灵位就好。

皇帝没说答应,却也没说不答应,只是将谢承霜扣在身边。

「近日朕身边的人病的病,累的累,谢将军回来一路辛苦,就在朕身边松快松快。」

看谢承霜拜谢,皇帝笑了笑,让谢承霜替他试菜。

这是要把他当太监用了。

但谢承霜神情自若,稳稳夹起一点可怜的食物送入嘴里。

皇帝瞟他,「瞎了一只眼,吃饭倒是不影响。」

谢承霜如今早就没有曾经的矜贵了,但教养这种东西大约是骨子里养成的。

他风尘仆仆,单眼系着眼罩,遮住了失去的那只眼睛,可他举止仍然镇定自若,「陛下放心,奴才只有一只眼睛,也能为陛下杀敌。」

谢承霜不知道,他这种不卑不亢,正是皇帝最恨的样子。

17

等我听说的时候,皇帝已经带着谢承霜去了上林苑,听说是要去跑马。

厩房的人早就预备好了,一应人员都俱全,随时等着听令。

皇帝上马的时候,却拒绝了惯用马凳,也拒绝了太监。

过了一会,谢承霜双膝跪下,双臂撑着身躯,「请陛下上马。」

张总管跟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啧啧叹息,「咱们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看着谢将军这样,奴才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安静地听完,然后赏了他一锭银子。

张总管迟疑一会,又问,「娘娘,这事儿要不要跟冷宫那儿说?」

我想了想,「不要说得这么细,只说谢将军回来了吧。」

张总管应了,便要退出去。

「等等,」我突然叫住他。

我不该这样做。

「你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吧。不要夸张,也不要漏掉任何一丝细节。她问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

谢辛夷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我也没有资格替谢承霜遮掩。

我摸了摸那块小晶石,张总管默默退下去了。

早上醒来,我很认真地看了看铜镜里的脸。

侍女笑道,「娘娘今日也很美呀。」

没有人说我今天能见到谢承霜,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请侍女给我多点了点唇妆。

今天皇帝游宴,说要与民同乐,宴会里请的不止大臣,还有一些世家子弟。

其中不乏谢家的死对头,还有不少在扳倒谢家的过程里出了大力气的。

「谢将军难得回来,见一见老朋友也是好的。」皇帝笑吟吟地,「听说从前谢将军还有个诨号,叫玉面菩萨。」

已经有机灵的人接口,「陛下圣明,可如今只能叫独眼阎王了!」

皇帝大笑起来。

「不妥不妥。」有人摇头,「听说昨日谢将军在泥地里滚了个遍,我看,叫独眼虫吧!」

皇帝带着畅快的笑,听他们一言一语地羞辱谢承霜。

「以前谢将军那脸啊,嫩得跟楚馆里的小倌似的,如今倒是可惜了。」

「你可惜什么,自然也有人好这一口的。」

我在屏风后一言不发。

我不是谢承霜,但我知道被人轻贱的滋味。

我这辈子见过的真正最下贱的人,一定是皇帝。

四周的妃嫔们都没有说话,只有皇后发出一声轻笑,「这么好的日子,该有些节目助助兴,你说是不是,顺嫔?」

18

我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

「娘娘的话,臣妾不明白。」

皇后笑得愈发灿烂。

我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是我仍然维持着冷静,德妃看了我好几眼。

德妃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身份高贵,教养良好,皇后平日里不敢轻易得罪她,但是今天皇后心情格外好,「德妃妹妹,本宫请你看一场大变活人,如何?」

德妃淡淡地,「娘娘安排便是。」

反而是庆妃的公主听到了,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皇后隔着屏风,扬声道,「陛下,前几日内务府来报,说发现一位像极了谢将军的宫女,只可惜又疯又傻,将军可要见一见?」

底下人笑了,「那这宫女岂不是个独眼老婆子?」

皇帝却没有回应。

底下的人笑声渐渐小了,好像有人扼住了他们的脖子。

谢承霜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冷凝,「臣愿意一见。」

他声音里有点哽咽,「臣……奴才愿意一见。」

皇帝声音冷冷的,「够了。」

宴饮戛然而止。

除了谢承霜,所有的外男都沿着墙壁游鱼一样有序地退下。

屏风终于被撤掉了。

皇帝的怒火毫无顾忌地对着皇后发了出来,「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泰然自若,「陛下若要发火,自可以事后打骂臣妾,只是臣妾才得知了一个阴谋,为了陛下安危,不得不打断今日的宴饮。」

「什么阴谋?」

皇后示意底下人,「带上来。」

我绷紧了下颌,手微微发抖。

德妃抿了一口酒。

我也拿起前面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听见了谢辛夷由远而近的尖叫声。

「放开我!」

「不要碰我!」

「死奴才!放开我!」

她身上是一件湖蓝缎子外袍,头发简单地用银簪挽起,还算整洁清爽。

但她的动作幅度十分夸张,声音也尖锐又刺耳。

她又成了疯女人。

皇后义正言辞道,「皇上,之前被贬的谢庶人如今躲藏在冷宫,而她的亲弟弟在外头等着里应外合,臣妾怀疑,她们姐弟二人想要对皇上图谋不轨!」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在殿内甚至激起了回声。

一时间无人说话。

「噗。」德妃的笑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这份激昂。

皇后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德妃,「德妃笑什么?」

「皇后娘娘为了陛下思虑周全,可是臣妾不明白,且不说谢将军少了一只眼,就说这个疯了的谢辛夷,只怕连话都听不明白,还怎么里应外合?」

皇后听了德妃的话,并不以为杵,反而笑了。

「正是呢,所以还需要一个人。」

「这个人要替这对姐弟迷惑皇上,在宫里探听消息。」

「这个人深得谢庶人真传,竟然把陛下也蒙蔽了。明明陛下对她恩重如山,她却还是不知感恩,不仅与谢辛夷同流合污,更是和谢承霜有了私情!」

她霍然转过身,尖利的护甲刺向我的方向。

「顺嫔,你出身低贱,蒙陛下恩宠才有如今的风光,可你居心叵测,串通罪人,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该死!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19

我抬起眼睛,声音平静,「娘娘在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皇后胸口激烈地起伏,「贱人还嘴硬!来人,把证据呈上来!」

我侧过脸,看见今天早上还在笑着为我梳妆的宫女低着头捧出一个锦盒,里头赫然是谢辛夷给我的那片玉璜。

皇后笑了笑,「谢将军,有人说你脖子上也有块玉,不知道能不能借来一看?」

皇帝的表情已经阴沉到了极点,他抬抬手,立刻有身强体壮的近卫上去按住了谢承霜,从他脖子上拽出了细绳穿着的玉璜片。

两片玉璜合在一起,正好形成一个圆满的圆。

皇后满意地笑了,「你们二人私相授受,以玉璜定情,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人,送顺嫔入慎刑司――」

「你这个贱人!」

谢辛夷清越的咒骂声打断了皇后的话。

她冲了上来,高高扬起手――

「啪!」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贱人,这是我谢家子女才有的玉璜!」

她一把夺回属于她的那一块,撕心裂肺地吼叫,「是你!是你偷了本宫的东西!」

我委顿在地,挣扎地摇头,「不是的。」

庆妃冷眼看着,突然开口,「本宫怎么觉得,事情并非如皇后娘娘所说那般呢?若真是私相授受,谢将军怎么会给顺嫔送姐姐的东西?」

她转头对皇帝一笑,「人人都知道,顺嫔之前伺候过谢辛夷,莫不是那时候赏给她的?」

皇后没料到庆妃突然横插一道,她张口结舌,却无法反驳。

毕竟我伺候谢辛夷的事情,全靠她大肆宣扬才导致满宫皆知。

「顺嫔,你的玉璜,可是她赏的?」

皇帝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我怯怯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不是的。」

20

满殿寂静,我只恍若未察。

我继续哭诉,「臣妾当时是冷宫的宫女,每日侍卫押人过来,她们身上都是伤。侍卫们为了叫我别说出去,便时常把搜出来的东西贿赂臣妾。」

「臣妾不知道这玉璜是谁的,但觉得好看,便偷偷留下了。」

「――满身是伤?」皇帝喃喃问道,「只是去冷宫而已,怎会都是伤?」

我惊慌地抬起头,「侍卫说,上头吩咐了,来了冷宫的女子,都任凭她们处置――」

「胡说八道!」皇帝厉声呵斥,「去了冷宫也是朕的嫔妃!来人!叫冷宫的侍卫现在就滚过来!是谁下的令,让他们现在就指出来!」

皇后面色惨白,「陛下,顺嫔分明是胡编乱造,满口谎言――」

我摇摇头,打断她,「臣妾不敢撒谎。臣妾伺候过九位娘娘,周容,何薇,白娟儿――」

我的声音细而软,却始终没有在皇后的尖声喝止中停下。

「――人人来的时候,身上都有伤,有的当时就断了气――」

我没再说下去,捂住脸哭了起来。

我收了一共二十七两银子。

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了,这钱,我拿得不亏心。

德妃和庆妃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忍之色。

德妃难过道,「皇上,这些人的确都是有错才被罚去冷宫的,可是皇上却也从未对她们赶尽杀绝,这是皇上的仁慈,却有人在陛下的仁心之外假传圣旨,欺上瞒下,污了皇上的圣名,也让这些姊妹惨死宫中。陛下,臣妾求您,一定要给这些妹妹们一个公道啊。」

皇后声音尖锐,「皇上!如今紧要的是顺嫔和谢庶人串通一气,装疯卖傻――」

「皇后。」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

「你的话太多了。」

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气得嘴唇发颤,可终究还是不敢再说。

皇帝探究地看向谢辛夷,她正自顾自地哼着歌,转着圈,眼神呆滞而木讷。

谢承霜在刚刚近卫的推搡中被扯掉了眼罩,他一只眼泛白,衣衫凌乱,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我膝行至他面前,哀哀哭泣。

皇后仍旧仇恨地瞪着我。

皇帝揉了揉额角。

「都退下去吧,朕累了。」

21

谢辛夷没有被送回冷宫,皇帝把她留在了偏殿里,命太医诊治照顾。

谢承霜仍旧在皇帝身边侍奉着,听说他替皇帝捧靴褪袜,丝毫没有不悦。

「谢将军倒是忠心。」

就连宴请百官的时候,都要谢承霜随侍在侧。

酒到酣处,皇帝迷蒙着眼睛,「谢爱卿,我看卢大人的脚痒得很,不如你替朕去给他洗洗吧。」

皇帝是笑着说的,所以谢承霜也只能笑着应。

范阳卢氏是谢家的死对头,也是谢承霜被流放的罪魁祸首。

他其实被剥去爵位也就罚够了。

谢承霜在哄笑声中一步一步走过去。

然后他弯下了腰,「卢大人,请高抬贵足。」

满殿里都是欢快的笑声。

皇帝笑得尤其畅快。

就连远在沐恩殿的我似乎都能听见。

那一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我殿内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后来,除了我,一个人也无。

冷宫侍卫背后的罪魁祸首原来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嬷嬷,她因为嫉妒宫妃,所以借着皇后的名头对侍卫们下了令。

皇后大义灭亲,虽然她是看着皇后长大的乳母,但皇后还是哭着亲自下令,将她送到了慎刑司。

「皇后娘娘什么都不知道。」嬷嬷到死都在念着这句话,她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所有看守冷宫的侍卫全都被打了一百个板子,如果打完还活着,就再打一百个。

皇后大度地替那些被送往冷宫的妃嫔们恢复了身份,还把灵牌供在皇寺里受香火。

「都是臣妾的疏忽大意,才委屈了妹妹们。」

她亲自为冤死的妃嫔亲手抄录了佛经。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我病倒了,整个人浑浑噩噩。

三日前吃完内务府送来的饭食,我便头晕目眩,再也起不了床。

殿内侍奉我的宫人也不见了踪影。

我只觉得肚子内火烧火燎。

好饿。

好渴。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内殿,却发现宫门紧闭,无人应答。

我被人锁在了沐恩殿中。

一开始我还有力气拍门叫喊,可始终没有人理我。

我靠着点心撑过了两日,可今日实在是弹尽粮绝了。

我做宫女的时候,虽然吃的朴素,可也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饿。

水缸里的水也被我喝完了。

我挖出了盆栽里植物的根茎咀嚼,手脚发软地爬到宫门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救我――求求你们――有没有人听见――」

我的嘴唇干裂,每一次张嘴都有血腥味。

明明每日外头都有脚步声,明明他们是听得到的啊。

我还有必要继续呼救吗?

会有人来救我吗?

不会的。

我绝望地想。

老天既然要我死,为什么又要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我很努力,很辛苦,我认真地干活。

我又做错什么了呢?

我苦笑一声。

我曾经劝谢辛夷,人的一生一定会有开心的时候。

可是如今我只觉得人生又饿又苦。

谢辛夷也和我一样饿吗?

我摩挲着那一枚小晶石。

谢承霜还在宴会上吗?那里一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吧。

我死了,会有人带我走吗?

我努力挣扎起来,继续拍打着门,「救我――」

谁来救救我。

我好饿。

22

「阿宁?是阿宁吗?」

我倒抽一口气,「是,是我!」

「我是谢承霜――」

「我好饿、好饿。」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用力扒着门缝,「你有没有吃的?」

谢承霜摇了摇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再睁开眼,谢承霜正在给我喂糖水。

「嘘――」他示意我安静,「我跳墙进来的。」

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发声了,便只点了点头。

「你怎会饿成这样?」

我轻声,「皇后。」

谢承霜给我带来了一大包粗糖,还有一些干粮。

「时间紧急,这是我问牲兽房的人要来的,你别嫌弃,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点点头,「我知道。」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我要走了。」

我安静地看着他轻灵地跳墙而去。

半夜,天上开始下起了雨。

我觉得老天还是想让我活下去的。

它送来了谢承霜。

明明平日谢承霜不会在宫里留这么久。

可是偏偏那一日,皇帝让他留下来给他们肉身举烛。

谢承霜举了半夜,等他被皇帝赦免的时候,连看守的侍卫都已经迷糊睡去。

所以他才能听见我细微绝望的呼救声。

我张嘴接住天上的雨水。

又用尽力气搬出了所有的杯碗瓢盆,全部用来接水。

我嘴里含着粗糖,向冷宫的方向磕头。

无论是谁,请保佑我们活下去。

第二日起,便有人越过墙头给我扔食物了。

有粗粮,有煮熟的鸡蛋,有精致的点心,有装满水的水囊。

天上一直在下雨。

淅淅沥沥。

23

京城从来没有过这么久的雨。

就算是我,也觉得这样有一些不正常。

雨越来越大,游宴的丝竹声不再响起,院子里的花已经被泡发了根,如今已经死了。

雨声最大的那一晚,我坐在院子里等。

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是谢承霜跃过墙头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这个还是热的。」他递过来一袋食物。

我吃了两口,「很好吃。」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上也满是水痕。

他没有戴眼罩,所以看起来应该是很狰狞的,但是微弱的烛光中,我却觉得他十分亲切好看。

我从认识他开始,他就只有一只眼睛。

所以现在就是我眼里他好看的样子。

我们隔着烛火默默对视。

「――很疼吗?」我问。

他想了一会儿,「我忘了。」

我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塞外真的美吗?」

他微微一笑,「是的,很美。」

「你一定要去。」他说。

我也笑了起来,「你带我去。」

我吹灭了蜡烛。

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那么我也不想看见了。

我想触碰到他,体会到他,用我的感受记住他。

窗外的雨声落地宛如乐曲,掩盖住我和他隐忍的哭泣和喘息。

我要活下去。

就算只是为了记住他描述中的塞外风光,我也会活下去。

「别哭。」他说。

「我会活着的。」

24

皇帝终于想起来召我了。

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诧异地发现我瘦了许多。

「臣妾思念皇上,吃不下东西。」我哭着说道。

谢承霜已经随军走了,他从始至终的恭顺让皇帝大体满意,只是谢辛夷的疯症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每日絮絮地念叨过去的事,皇帝去看她的时候竟然得知,原来皇后曾经背后挑拨过他和谢辛夷,这才让两人之间的误会加深。

如今我瘦弱的样子更让他起了怜悯之心。

「罢了,皇后被朕禁足一个月,过去的事情,朕不想再提了。」

皇帝屈尊摸了摸我的脸颊,引起我一阵厌恶的颤抖。

他却误会了,「冷么?」

我柔声道,「靠近陛下就不冷了,只求陛下――」

一个月么。

那可是九条人命啊。

半夜,我蜷缩着颤抖。

谢辛夷她还好吗?

皇后禁足后,我的宫里似乎又恢复了现状,宫人们又回来了。

这次我将杏仁调到我身边。

张管事偷偷送来了几只芦丁鸡。

「这个玩意儿好养活,怎么都死不了,再有那样的情况,好歹也有口吃的。」

我笑着应了。

他有点焦虑地搓着手,「娘娘,陛下已经下旨要选秀了。」

后宫除了之前的两个公主,一直无所出。

既然之前能有公主,那定然不是皇帝的问题,只能是妃嫔的错。

皇帝打算选一拨青春美貌的少女来充盈后宫,为自己生育繁衍。

他对此十分期待,虽然皇后被禁足,但德妃和庆妃还是安排好了秀女入宫的事。

「本宫倒是罢了,顺嫔你也该早点要个孩子。」德妃看着我,「别怪我说话直,你这样的,没有孩子傍身,日后可怎么办?」

我恭顺点头,「娘娘说的是。」

她看着我,「有时候本宫觉得你傻,可有时候,又觉得你很聪明。」

我叹气,「娘娘多虑了。」

新入宫的女孩儿们有十多位,位份都在贵人以下。

皇帝大约是想着等她们怀了孕再晋封。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迫切地需要一个嫡子来继承大统。

或者说堵住大臣们的嘴。

每一位少女都健康美貌,皇帝不再召我,他很努力地沉迷在青春的肉体中。

庆妃冷笑,「真是可怜。」

我只顾着养芦丁鸡,甚至还想请人在我宫里挖口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直到那天早晨,我起床后连连作呕。

杏仁手忙脚乱,又要给我端盂盆,又要通知张管事。

如今张管事做了我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处处关照我。

「娘娘,奴才看您这样子――」

张管事端详着我。

「莫不是有孕了吧?」

25

御医来会诊的时候,许久不见的皇帝也出现了。

新人们入宫有一段时日了,可宫里还是没人怀孕。

我肚子里的这胎,无疑是对他名声和自尊的拯救。

「顺嫔娘娘是喜脉无疑。」

太医政笑着恭喜皇帝,「陛下大喜。」

「可知是男是女?」皇帝焦急地追问。

太医政沉吟半晌,「月份太小,还未可知。」

我在床上带着笑意,嗔怪道,「陛下,莫要为难太医政。」

皇帝眉开眼笑,「顺嫔――不,朕要封你为顺妃,你温柔体贴,还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只要再给朕生一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朕一定封你为贵妃!」

我温柔地劝慰,「陛下别高兴得太早,万一臣妾这一胎不是皇子呢?」

他仍旧不肯放弃,「别胡说,太医政自然有可以使女胎转为男胎的法子,是不是?」

太医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在皇帝发火之前,我及时地打断他,「可是,皇后娘娘会不会不高兴呢?」

皇帝冷下脸,「由不得她不高兴。」

我乖顺点头,「是。」

太医政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轻轻笑了起来。

三天之后就是皇后解禁足的日子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会做何种反应。

皇帝走了之后,太医政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

「这是谢娘娘请臣送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

太医政从前受过谢家大恩,如今,是他报答的时候了。

「她还好吗?」我追问,「身体可还好?」

太医政一一回答,又将我一早写好的信放入药囊中。

如今我无法去看谢辛夷,所以只能通过写信来交流。

她说她一切都好,可是我却不信。

她什么都不会,怎么可能好呢。

她不会烧火,不会分辨能吃的东西,不会扫洒清洁。

她那么需要人照顾,可我不在,杏仁也不在。

我跟杏仁说,可不可以劳烦你,去照顾谢辛夷呢?

杏仁却摇摇头,「娘娘说了不许我过去,要我好好照顾你。」

26

皇后解了禁足后却没有找我的麻烦。

德妃来看我,笑道,「她也知道怕。」

我看着眉目如画的德妃,忍不住问,「娘娘,您难道不想――」

德妃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我啊,我――」

「――我本就不爱孩子,若真的要生,也只想给喜爱的人生。」

「本宫不怕没有孩子,只怕生下来会厌恶孩子。」

她的声音暗淡下去。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我的孩子,她会有谢家姐弟那样的眉眼吗?

会像谢承霜吗?

我把小晶石放在肚子上,轻声道,「这是塞外泥土里长出来的石头。」

「你要是听得到,就记着那里是很美很美的地方。」

那里是谢承霜在的地方。

因为我有孕的关系,皇帝十分志得意满,临幸新人的频率降低了,反而时常来我这儿坐一坐。

皇帝偷偷召了几次太医政,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我肚子里的是男孩。

「为何只有顺妃有孕呢?」他皱眉。

太医政沉吟,「陛下,这段时日,饮食可有什么变化?」

皇帝不耐,「内务府准备的膳食,朕如何知道?」

太医政宽慰道,「陛下从前也有公主诞生,如今更是有顺妃娘娘有孕,陛下不必多虑。」

皇帝没有说话。

这话听得多了,他逐渐不太相信。

他再来我这儿的时候,我笑吟吟地亲自给他布菜。

「陛下吃惯了皇后娘娘宫里的酒酿鸭子,如今也赏光尝尝臣妾做的。」

皇帝怔了怔,「好。」

我笑,「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厨房时常给陛下煮汤熬羹,满宫谁能比得上呢。」

我好似不经意地提起,「臣妾有孕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在禁足,陛下一定想吃这道菜了。」

皇后终于姗姗来迟。

她站在皇帝身后,脸上带着亲切的笑,「顺妃,如今只要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本宫就放心了。」

我没说话,皇帝却皱起了眉。

「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愕然。

禁足没有让皇帝消气,他冷冷地看着皇后,「顺妃生产前,你不要过来了。」

我在他身后,对皇后微微一笑。

27

我的肚子八个月的时候,太医政说是个男孩。

只是太医政说,我怀孕之前那段日子饥寒交迫,对身体有所损伤,也许孩子会受影响。

皇帝仿佛才知道我被关在宫里几乎饿死的事情。

「皇后如今倒是比从前很有几分架势了。」他语调平平。

我柔柔地贴上去,「娘娘出身高贵,自然不知道底下人何等奸邪狡猾。」

皇帝唇边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她算什么高贵?」

「谢娘娘可还好吗?」我软声问道。

「满宫里人人都不敢提她,你倒是胆子大。」皇帝的声音有些捉摸不定,「因为怀了孩子,以为朕就不敢动你了吗?」

我睁大了眼睛,「臣妾是想着,陛下不是接回了谢娘娘吗?」

「陛下关心谁,臣妾就关心谁。皇后娘娘说臣妾愚笨,其实很对。」

「臣妾眼里只有主子,陛下是臣妾的主子,谢娘娘以前也是臣妾的主子。」我落寞地垂下眼睛,「臣妾就是个奴婢命罢了。」

皇帝龙心大悦,「你倒是实诚,明明已经是妃位了,还是这样支棱不起来。」

我藤蔓一般攀附他的手臂,「臣妾不会。」

提起谢辛夷,他已经不会再生气了。

我估摸着,等我生完孩子再求一求,大约就能放了她。

我不怎么担心皇后,她现在一直被皇帝冷着,虽然解了禁足,却也不许她随意出殿。

「皇后无甚子女运,还是不要让她见顺妃。」

庆妃作为宫内难得生养过的妃嫔,时常也来瞧我,有时也会碰上皇帝。

庆妃笑着跟皇帝说,「臣妾的公主还是在皇后娘娘登临后位之前怀上的,如今也已快十岁,是该添几个聪明的弟弟了。」

皇帝若有所思。

我应该这个时候再加几句话的。

可是我却在想别的事。

明明皇帝与谢辛夷成婚已经十二年了。

我眼前又浮现谢辛夷的冷笑,「当年他为了登上皇位,对我和我爹百般奉承,我爹错了眼,我猪油蒙了心,信了他的邪。」

「我们成婚那日,除了证婚的舅父,亲戚都没来多少。」

「是他说,如今他落魄,只不过一个被冷落的皇子,不适宜大操大办。等他登上高位,再补办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

「皇后的册封仪式的确盛大,可皇后却不是我。」

「那一日,他跟我说,他打算封我表妹为皇后,我只是个皇贵妃。」

「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嫌弃我骄纵恣意,却觉得表妹贤惠温顺,愿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忍气吞声。」

「却不知他们早就跟有了私情,那个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短短一个月,他的侍妾也有了身孕。」

「只有我生不出,皇后还嘲讽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冷宫里晒着太阳,我一边择菜说,「母鸡也未必想下蛋。」

「你又不是鸡,何苦跟人争那个。」

谢辛夷看着我,「阿宁,我知道你心是好的,但你莫要再安慰人了。」

28

临产期将近,我摸着肚子对孩子说话,「你若是个女孩儿,最好要像她那样,又会跳舞,又骄傲不羁。

「我给你准备了湖蓝色的衣服,你会喜欢的。」

「等你出来,你就能见到谢辛夷了。」

「你要叫她――」

我肚内突然痛了一下。

底下有羊水涌动。

要发动了,我蹒跚起身,招呼杏仁,对将要面临的痛苦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她却从殿外匆匆忙忙跑过来,脚步惊慌。

她原本不爱说话,此刻却脸色紧绷,语调飞快,「娘娘,娘娘的宫殿烧起来了!」

「什么?」

我忍住腹中的阵痛追问,「什么烧起来了?」

她这才意识到我的羊水破了,「娘娘!你要生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什么烧起来了!」

她语带哭腔,「娘娘,谢娘娘的宫殿,烧起来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谢辛夷呢?」

杏仁没说话,只拼命摇头。

「去救火,快去!」我推她,「就说、就说那儿烧起来,整个皇宫都逃不了,一定、一定要把里头的人救出来。」

杏仁跑远了,我竭力撑着,却还是无力地靠着墙壁缓缓滑下。

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足月,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

「你等一等,她现在有危险。」

我安抚地摸着肚子,「坚持一下。」

杏仁又跑了回来,她身后跟着太医政和接生嬷嬷。

一瞬间,我对她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去救谢辛夷呢?

为什么不去照顾她?

直到她们把我抬到产室,我才意识到其实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娘娘,您用力啊。」

我紧紧闭上眼睛,汗水沿着额头和鼻梁,一直落到腮边。

好热啊,我好像在被热浪炙烤。

周围医官和嬷嬷的声音我渐渐听不见了。

充斥在我耳中的是木头被炙烤的噼啪声,火焰的尖啸声,众人遥远的呼救声,还有谢辛夷几近窒息的喘息。

「我好像活不下去了。」她说。

「不行。」我痛得发抖,嘴唇都能尝到眼泪的咸涩,「我马上就来了。」

好痛啊。

火焰烧灼得我浑身都痛,从骨缝里透出来的火辣辣的疼,谢辛夷却好似没有感觉。

「来不及了。」她微笑着最后一次伸展手臂,「你替我多照拂他。」

「我这一生,混沌愚蠢,却在最后遇到了你。」

她最后摸了摸我的脸。

「哇――」

婴儿的啼哭声撕碎了谢辛夷最后的幻影。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鼻腔里似乎还有桐油的味道。

29

「娘娘――」杏仁又是哭又是笑。

「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呢。」接生嬷嬷欢喜地恭贺我。

医官进进出出,有人喂我参汤,有人替我换了衣服,张总管偷偷溜了进来。

他的眼睛很红,身上有烟熏火燎的气味。

他讷讷地,不敢看我的眼睛,「娘娘不要担心,一切都好,等娘娘出了月子,再去看谢娘娘。」

我仰头看着满福纹饰的床顶,「我知道。」

「朕有儿子了!朕有儿子了!」

皇帝欢欣愉悦地声音和他一起闯了进来,他喜不自胜,看着我的眼神都变得温情脉脉。

「顺妃,你替朕生了个儿子!朕要嘉奖你!你说,你想要什么!朕许你任何愿望!」

我曾经是有愿望的。

我要用这个孩子,换谢辛夷的自由。

但是如今我的愿望变了。

我露出一个微笑,「臣妾哪有什么愿望,陛下安好,臣妾就满足了。」

他喜孜孜地在我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朕封你为贵妃好不好?」

很久之前,谢辛夷问我,「――你想不想当贵妃?」

当时我说了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说的是――

「好啊。」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多谢皇上,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心情十分激动,他说起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又说大赦天下为孩子积福。

他身边的大太监悄悄地进来,「陛下,偏殿的火扑灭了,只是那位没能救出来。」

皇帝的眉头皱了皱。

「晦气。」他说,「今天是朕和顺贵妃的好日子,是朕皇儿的诞辰,一个庶人的事也来通报,你越来越会做事了。」

大太监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真龙都是不怕三味真火的,小皇子这是真龙降生,和陛下一脉相承呢!」

皇帝又笑了起来,「赏!」

我也笑了。

可我的眼泪却一直在流。

庶人。

皇帝说她是庶人。

明明她有名字的,她叫谢辛夷。

30

偏殿走水的事匆匆以谢辛夷自尽结了案。

宫妃自尽是大罪,但讽刺的是,她竟然已经没有几个族人可以降罪了。

我让张总管去收拾谢辛夷的尸骨,却只捡到了几根骨头。

「把她烧了吧。」我柔声吩咐。

烧过之后,她只有轻轻一捧。

我用螺钿盒子装好,然后放在自己的梳妆台里。

杏仁抱着孩子过来,小心翼翼,「娘娘,你看小皇子在笑呢。」

我把头扭了过去。

皇帝倒是对这个孩子珍重异常,时常来探望,对我的冷淡也并不放在心上,以为我只是产后虚弱。

「早日养好身子,朕和你再要几个孩子。」他难得用宠爱的语气跟我说。

我轻轻喘了一口气,从那日起,我的鼻端就一直闻得到刺鼻的桐油味道。

谢辛夷的殿里怎么会有桐油呢?

又不是新造的殿阁。

桐油极易自燃,是谁把桐油泼到了那里呢?

说到底,我绝不相信她会自尽。

她是如此坚强,一个受尽折辱,也能在冷宫里跳舞给宫女看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自尽。

她临终前的时候,分明还充满了对尘世的眷恋。

「桐油?那是造办处才有的东西。」张总管思忖着,「那日的火确实不对,宫里的木头没有这么容易烧起来。只是助燃的东西很多,娘娘怎么知道是桐油?」

我轻轻嗅了嗅,「我闻到的。」

张益点头,丝毫不觉得我一个未曾靠近火场半步的人怎么能如此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句话。

可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奴才这就去探听一下。」

我身边如今被他一点点换成了旧日里牲兽房和厩房的人,如今,他们都将我当作刚生完的母兽一样精心照顾。

小皇子满百日的时候,宫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皇帝和皇后笑容满面,接受着大家的道贺,我身边也簇拥着热闹的人群。

「如今妹妹也算熬出头了。」皇后笑着敬我酒。

我微笑着,却不举杯,「多谢娘娘。」

场面一时有些冷,德妃和庆妃都看了过来。

「顺贵妃不肯赏脸么?」

我笑了笑,「臣妾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皇帝看了我们一眼,皇后委屈道,「陛下,如今臣妾实在是没有脸面,敬的酒连顺贵妃都不肯喝。」

皇帝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

「不喝就不喝吧。」

皇后的神色僵硬起来。

31

皇后强笑道,「是,陛下疼惜妹妹。」

其他的宫妃们彼此交换眼色,皇帝如今对皇后是愈发不待见了。

宫宴散场后,孩子却发了烧。

半夜里,殿阁都还是灯火通明,太医和奶娘们来来往往,皇帝心急如焚,「怎么样了?」

太医政安抚皇帝,「小儿发烧不是稀奇事,只要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明日便好了。」

皇后捧着食盒进殿请安,「陛下折腾到这么晚,一定饿了吧,臣妾带了八珍汤来,陛下垫垫肚子。」

皇帝提防地看着她,皇后尚未察觉,还在殷勤地布菜。

「顺贵妃,本宫不是怪你,只是孩子生病,说到底还是你照顾不周。陛下,不如让臣妾替顺贵妃――」

「皇后。」皇帝打断了皇后的滔滔不绝,「你一向贤惠,自你登上后位,就一直给朕做补汤。」

「朕喝了十年。」

「这十年里,朕一直没有子嗣。」

「朕问了太医政,他说民间有一种药,男子吃了,脉象毫无影响,但内里,则再不能让人怀孕,这种药效很短,也查不出来。除非一直有人在朕的饮食里做手脚。」

「皇后,除了御膳房,朕十年来,多是吃你送来的东西。」

皇后的脸色煞白,她不由自主争辩起来,「陛下怎么可以污蔑臣妾!」

皇帝声音压抑著怒火,「朕也不想信,可你禁足后,朕不再喝你奉上的汤,当月,顺贵妃就有喜了。」

皇后气得发抖,「臣妾绝对没有做这种事!求皇上明鉴!」

皇帝厌恶地看着满桌羹汤点心,「事实胜于雄辩。如今,你又想把孩子抢走。皇后,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想让朕也没有子嗣吗?你心思恶毒,残害朕的身体,朕不想再听你说话。」

「把皇后带走,不许她再出来。」

皇后挣扎着,满脸绝望,「陛下!」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臣妾!」

「臣妾什么都没有做!」

「你忘了你之前跟臣妾说过什么吗!」

她挣扎的幅度很大,连珠钗掉了都没发现。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宣布,「皇后疯了。」

32

第二天,德妃来看我,「昨日白天皇后还是好端端的,怎么晚上就疯了。」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宫里人人都是疯子。」

德妃沉吟不语,杏仁正在哄孩子,德妃静静地看着。

德妃端详了一会小婴儿,等杏仁走了,她才冷不丁地,「这个孩子,眉眼间依稀很像故去的皇贵妃。」

我笑笑,「我与她原本就相似。」

德妃看着我,「这样倒也说得通。」

我突然心里涌现出一种自暴自弃的疯狂,「不过,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德妃诧异。

我畅快地笑起来,「孩子像父亲,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德妃愕然地看向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咯咯笑着直视她,「我也是疯子。」

德妃惊慌地看了看四周,又打开窗确定无人偷听,才又看向我。

「杜贵妃,你看起来懦弱温顺,却不知道你才是这宫里最大胆的人。」

她敬佩地看着我,「你将我当作知己,便可放心,我不是爱多嘴的人。」

那股莫名的疯狂劲渐渐退下去了,我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多谢你。」

我喃喃道。

德妃复杂地看我一眼。

太医政过来请脉,她便告辞了。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太医政拿出了一个小布包。

「谢娘娘去世前一天给了我这个,请我转交娘娘。」

我接过那块湖蓝色的锦缎,里头是谢辛夷的半片玉璜。

「谢娘娘说,这个就送给娘娘您了。」

「您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道太医政什么时候走的,我只知道我握着那片玉璜,在孩子身边坐了很久。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谢辛夷和谢承霜的影子。

他还很小,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落在他脸上咸咸的液体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他身边撕心裂肺地嚎啕。

太医政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的小儿子在军中受伤,全靠谢将军才保下一条命――」

「娘娘不必担心怀胎月份对不上,所有记档都只经过我的手,没有一丝的差处。」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个知恩图报吗?谢将军救了我的儿,我也要救他的儿。」

「陛下的身体早就不能再有孩子了,可内医院的医官们要想活命,就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娘娘,要好好地活下去。」

「您活着,我们就也能活。」

33

谢辛夷去世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谢承霜的耳中。

听说他接到消息后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吐了血。

朝廷里渐渐有人替他鸣不平。

有人开始质疑当年谢家是否真的有谋逆,还是被人诬陷的。

对于这样的声音,皇帝不置可否。

我再也没有跟他提起过谢辛夷,而是一心一意地打理宫里的事情。

我把宫人们的膳食水准提高,夏天多了降暑的菊花水和绿豆汤,冬天每人额外增添了炭火份例。

我的宫女出身本来就不是秘密,我又何苦掩盖呢。

宫人也是人啊。

元宵节,我请陛下在民间开了宵禁,又下令允许宫人和后妃的亲眷探望,由头是给孩子积福。

皇帝恩准了。

这段时日,崔家来人探望了好几次。

大约又是催着她要个孩子。

德妃裁了新衣裳,画了艳丽的妆容,主动为皇帝弹琴唱曲,十分殷勤。

元宵过后,皇帝宠了德妃好一段时间。

皇后还没被降罪,只是关着,皇帝好像忘了宫里有她这个人一样。

我知道,皇帝过了那阵子的冲动,又开始产生新的疑心。

张总管偷偷告诉我,皇帝派人去问,我怀孕初期那段日子,是谁在我宫里做事,可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他低声道,「娘娘放心,咱一早就安排好了,不怕他查,只怕他不查呢。」

皇帝临幸后宫的次数又多了起来,来我这里的时候又少了。

燕子来来去去,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德妃有孕了。

太医们斩钉截铁地告诉皇帝,「停了汤药,贵妃娘娘就有孕,如今德妃娘娘也有了,确定无疑是汤药的缘故。陛下身子如今一切无碍,只可惜喝汤药的日子太久了,只怕日后子嗣还是会受影响。」

太医院需要一个人来认下这个罪名,皇后就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德妃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皇帝彻底相信了太医院。

那一日他把自己关在殿内,发了很久的火,他身边的大太监悄悄告诉我,皇帝下了废后的心思。

也许还不止。

皇帝恨极了皇后,光是贬为庶人、送入冷宫还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愤。

他还要处死皇后。

34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

距离我上次见到皇后已经是一年前了。

短短一年,她苍老了许多。

她在沉默的光影里迟缓地转动头颅,「贵妃。」

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入这殿阁的时给我的震撼,那时这里处处精致华美,馨香扑鼻。

但是如今只有破败的窗沿和枯坐的女人。

我们相顾无言,久久地沉默。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她问。

我说:「是你宫里的人借口修缮,去造办处领了桐油,趁着半夜倒入偏殿里,烧死了谢辛夷。」

皇后没有否认,反而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她盯着我,「你知不知道,其实谢辛夷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害了我的孩子,还害得我一生无法生育!」

她早已哭干了眼泪,如今只剩下沙哑的干嚎,「那个孩子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怀上过。」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知道。」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她就告诉我了。

她骂起人来毫不手软,她嚣张跋扈,她恶毒泼辣。

「我这一生,混沌愚蠢,却在最后遇到你。」

可我的一生,从遇到她那天开始。

人人都可以骂她,可我不能。

她对不起那么多人,却没有对不起我。

皇后的眼神带着嘲讽,「你以为你现在得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始终都是她的替身,迟早有一天陛下会厌倦你。」

「那又如何?」我安静地看着她,「我曾经站在高处过,做过贵妃。日子不会全是辛苦,也不会永远快活。」

皇后哈地一声冷笑,「好一条谢辛夷养的狗!」

我安之若素地默认。

你就算说我是她的替身,她的狗腿,她的棋子,都无所谓。

我杜宁,是她的朋友。

是她的嚣张跋扈保护了我。

皇后挪开了眼睛,「她谢辛夷的命,凭什么就比我的好?」

「到最后,她输了,我也没有赢。」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我的出身够低微了,没想到你这个比我低贱百倍的宫婢竟然笑到了最后。」

漫长的光阴消磨了她的恨,「我真的没有给皇帝下药。」

她喃喃道。

她的眼泪绝望地流下来,「本宫是皇后,那些小宫妃的孩子,本宫总是可以养一个,本宫为什么要对皇上下毒呢。」

她祈求地看着我,「你去跟皇上说,说我要见他,你去跟他说说――」

「他说过,喜欢我煮的汤羹,要一辈子吃我亲手煮的菜。」

她的悲鸣绝望而不解。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走进来向我行礼,「贵妃娘娘,时辰到了。」

我走出去,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吞噬了皇后最后的呼救声。

皇后要死了,所以我不跟她计较对错。

她说谢辛夷输了,我听了只想笑。

谢承霜和谢辛夷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我的孩子光看样貌就知道有谢辛夷的一半血脉。

谁说她没有赢?

我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她会赢的。

35

德妃诊出喜脉后,皇帝对她的宠爱甚至超过我怀孕之时。

我明白皇帝内心的计较。

德妃出身名门,精通诗书,是比我更体面的妃子,更尊贵的母亲。

可笑的是,皇帝还试图在我们之间制衡,用德妃压制我,用皇长子的身份压制德妃的母家。

在宫宴上再次见到伴驾的德妃时,她与我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算算日子,这个孩子大约是元宵前后怀上的。

听说那日,德妃家里有人入宫问候。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脸上清淡素雅,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

她随意招呼我,「我这里的书多,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看。」

我笑笑,「我读书不好,不过认得几个字而已。」

我的眼光停留在她书卷里的几行字上。

「辛夷才著两三花,花下开尊定几家。」

她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起来。

「皇贵妃么,也是个奇人了。」

德妃不了解谢辛夷,也不懂她,但也不得不承认谢辛夷是宫廷里的一抹亮色。

「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这么执拗,倔强,报复心这么强的。」

德妃摇摇头。

我跟她闲谈几句,便离开了。

德妃斜倚在榻上,轻柔地抚摸肚子。

我信步走在宫里,御花园里的玉兰花开了,淡淡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和谢辛夷一起晒太阳的时候。

「――她比我更早有孕,皇上就让她做了皇后。」

谢辛夷却仍旧自顾自地说话,「不过,我也报复回来了。」

我停下了脚步。

一阵战栗穿透我的脑海。

是我想错了!

谢辛夷说的报复不仅是报复皇后。

她要报复的是皇帝,是她给皇帝下的毒。

她要让他一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真的是疯子。

这就是背叛她的下场。

我难以自抑地笑出声,一边的侍女担忧地看着我,可我却在春光里笑得停不下来。

她不管什么大局,不管什么输赢,她根本不在乎。

她就是要报复一切对她的欺骗、不忠和背叛。

我握着玉璜,一边摇头一边笑,又突然愣住了。

所以,谢辛夷一开始就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细细地摩挲着玉璜,想哭又想笑。

这个玉璜不是给我的。

这是给谢家子女的玉璜,这是给我的孩子,她的侄子的。

「原来你都知道啊。」我抬起头,看向天空,好像又看见谢辛夷说,你真傻。

跟我那个弟弟一样。

36

六个月后,德妃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皇帝十分开心,于是下令再度选秀,充盈后宫。

我和庆妃一同去探望德妃,她喝着参汤,表情冷淡,「不知又有多少女子要入这个牢笼。」

皇宫里的女子在肃杀的秋日里一个个眉眼模糊起来,皇帝似乎是厌烦了女子的温柔顺从,借着万寿节的由头重新恢复了谢辛夷的身份。

平淡如死水一样的宫廷生活里,他开始怀念谢辛夷的耀眼夺目。

谢辛夷之后,再无她那样张扬不羁的美人。

他似乎忘了他从前是如何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是如何决绝地把她打入冷宫。

皇后死了之后,我就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了。

德妃产后还在恢复,所以便只有我陪着皇帝出席选秀。

无数或美艳或清秀的女子鱼贯而入,含羞带怯地向我们行礼问安。

皇帝每一个选中的女子我都说好,这个时候他又很满意我的温顺了。

他选的人,各个都像谢辛夷。

有的是双眼灵动,有的是喜欢骑马,有的是爱穿湖蓝色的衣服。

穿湖蓝衣服的那一位其实五官并不相像,可她笑起来的娇纵气质却总会让人想起她。

「赵锦鞠。」

赵秀女非常活泼。

做了宫妃也仍旧是开朗的性子。

因为她的关系,冬日寒冷的宫廷里也热闹起来。

皇帝对她宠爱非常,短短几个月,等到夏天的时候,她已经是嫔位了。

行宫避暑的时候,皇帝更是成日里只要她陪着。

七夕晚上,行宫里举办了一场家宴,赵嫔说她新学了一支舞,想要请皇帝品鉴。

流萤飞烛,美人在影影绰绰中起舞,实在是再美不过。

只是她跳着跳着,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对。

「阿尧哥哥,我跳得好吗?」

赵嫔绽出一个骄纵的笑容。

「你替我编的舞蹈,我很喜欢。」

七月半的夏日,蝉鸣和虫声突然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赵嫔咯咯的笑声。

「你怎么不说话呢?」

皇帝喝了酒,脸上却浮现出惨白的颜色,「你――你到底是谁?」

赵嫔的舞姿犹如故人,活脱脱一个谢辛夷。

她轻盈而自得地旋转,带着神经质的笑意,「阿尧,你不认得我了吗?」

37

皇帝晕了过去。

他喝了酒,被冷风一吹,又受了极大的刺激,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动弹不得了。

他的舌头僵硬迟钝,却还是坚持要说话,「杀――杀了赵嫔!杀、杀了她!」

我连忙哄劝,「是,陛下,已经让人拖下去了。」

屋外,赵嫔正等着我。

「这是你的户契和路引,这是银票。」我嘱咐她,「路上小心。」

她看着我,「你和她说的一样。」

锦鞠,金桔。

她是那位顶替我去了御前侍奉的宫女,如今的一品侍郎夫人送进来的人。

侍郎夫人对我有愧。

因为是她拿掉了我果盘里的那枚金桔,她要争取御前侍奉的机会。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可是我没有拆穿她。

就如同我不会阻拦阿雪去学跳舞一样,我说了,人各有志,我一向能帮就帮。

她欠我的人情,在二十年后终于还清了。

赵锦鞠其实名叫赵玲珑,是秦楼楚馆里最美的花魁。

侍郎夫人找她做了一笔交易。

「我怎知你不会骗我?」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夫人。

侍郎夫人淡淡一笑,「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不会强迫你跟我走。」

「但你要想清楚,人生就是一场赌。」

「二十年前,我是宫里端茶倒水的宫女,如今,我是一品诰命夫人。」

「玲珑姑娘,赢了,你有清白的身份,有宅子,有钱财,从此再不必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求生。」

「输了,最差又能怎么样?」

「你敢不敢赌呢?」

赵玲珑沉默半晌,一咬牙,「好。」

侍郎夫人带着易容的赵玲珑入宫探望我,在我的宫殿里,我教赵玲珑跳舞。

我没有跟谢辛夷学过舞,可是我看过她跳不止一次。

我赤着脚在地毯上旋转,手臂柔软得像春天的柳枝条。

我教会赵玲珑如何模仿谢辛夷。

就如同谢辛夷之前教导我。

38

皇帝的年纪还不算大,因此朝堂上并没有人催促过太子人选。

但他如今一病,这件事情就仿佛迫在眉睫。

崔家没有掩饰他们的野心和对我的不屑。

德妃很是烦恼。

随着年纪的增大,她孩子的面孔上逐渐出现了不属于皇帝的特征。

崔家的野心令她为难,也令她惴惴不安。

「这该如何是好呢?」她愁眉不展。

我定了定神,「孩子都长在宫里,外人也不看到,如今要紧的是皇上。」

只怕他会发现孩子的异样,到时候别说德妃,连崔家也会被牵连。

德妃咬了咬牙,「――说不得,只能我们来动手了――」

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皇帝如果归天, 崔家那方面的压力又会增大。

「娘娘。」

张总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脸上带着喜色。

「好事啊娘娘!」

「谢大将军要回来了!」

我恍惚了一下。

从别人嘴里听见谢承霜这个名字, 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谢承霜,他知道谢辛夷的骨灰在我这里吗?

他知道我已经为谢辛夷报仇了吗?

他带着塞外的风霜走进了内殿,单眼系着遮盖的眼罩。

皇帝半身不遂愈发严重,如今两只腿都不能动了。

「陛下万安,贵妃娘娘万安。」

谢承霜跪下请安,然后抬起了头。

「――请起。」

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们目光交汇,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也笑了。

「谢将军,别来无恙。」

39

谢承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入城时带了五千精锐, 另有两万大军在城外等候。

「陛下情况危急, 臣不得不带兵支援。」

他站在朝堂上打断了慷慨激昂的崔大人道,「自古立嫡立长,皇上没有嫡子却有长子, 臣听闻皇长子自小聪颖伶俐,为何崔大人却坚持要立皇二子?」

崔家人冷笑, 「顺贵妃出身低微,如何能教育得好孩子?就算是皇长子――」

他突然住了口。

无他, 谢承霜的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污蔑贵妃, 该死。」

崔大人后退两步, 他的喉咙上出现了一个血洞。

「早些传唤医官,还有得救。」谢承霜淡淡道, 没理会乱成了一锅粥的朝堂, 缓步走出了大殿。

三日后,包扎着伤口的崔大人突然想通了。

他不能说话,于是亲手写了一封信,表示了对皇长子的支持。

太子的册封仪式很快就顺利进行了。

但是谢承霜没有留下观礼。

他说边地告急, 便在册封前一晚上带着大军拔营了。

他始终没有见到太子一眼。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为我捍卫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儿子。

我此生也许再也不会见到谢承霜了。

我缓步走进皇帝的内殿,他正躺在床上荷荷喘气,身边一个服侍的宫人也没有。

「陛下, 是在找臣妾吗?」

我对他笑了笑。

皇帝这才好似平复了心情, 他用眼神示意我想喝水, 我却没有动。

「臣妾不明白。」

他急了, 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

「我不明白的不是这个。」

我慢慢道, 「不过, 我如果能明白你的想法, 那才叫可怕。」

「毕竟你低劣下贱,背叛发妻,政务平平。」

「你能为大家做的, 就是早点走了。」

我很温柔地看着他。

「所以, 能不能请你早一点去死呢?」

「不然,德妃就要自己动手了。」

我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一向能帮就帮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出宫殿, 外头的宫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种下新的辛夷树。

我站着看了一会。

京城已经很久没有辛夷树了。

明明那是这么美的花。

「辛夷始花亦已落,杜鹃枝上月微明。」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再度相逢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