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安赶到的时候,我正专心致志地缝一具女尸。
数年未操针线,有些手生,但很快就适应了。
先拿稻草填补被野狗啃食一半的左脸,然后捏皮用粗线缝合。
接着细线缝小块肉,透明线缝五官,金线相互衔接。
缝合好后的女尸终于没那么可怖,依稀可见当年眉眼弯弯叫我公主的可爱模样。
抬起头是眼睛猩红的赫连安。
他剑上滴着血,开口却是哀求。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我求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别伤害它……孩子是无辜的。」
他紧张地看向我微隆的腹部。
我冲他笑笑。
「皇上,答应我三个条件好不好?」
1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伺候我的连嬷嬷常说:「男人哪,英俊、深情、有权势,三者最多能得其二。若是有人能同时满足,要么真是万中无一,要么存了坏心眼骗人呢。」
我知道她在哀叹自己年轻时遇人不淑,绞着头发嘻嘻问:「那皇上呢?」
她给我梳头的手顿了顿,轻叹:「圣君自然是前者。」
我的夫君赫连安是北梁第九代国君,年轻英俊,还格外深情,为了我空置后宫。
我一开始不信我一个缝尸体的二皮匠能有这么大魅力,疑心他憋着坏招图我什么。
可他真耐心哪,我不肯入宫,他就每三日下朝后来看我,一个时辰后又匆匆赶回宫。
我接手的尸体都是刑场下来的,要么掉了头,要么断了腰。
家人想求个全尸,于是用麻袋裹着送我这来缝好。
我边穿针边问他:「你不怕吗?」
苦主看了都会吐,他竟然还有心思喝茶。
他安静地冲我笑:「阿季,我见过的尸体比你多。」
哦,差点忘了。
他幼时被当作质子送往虞国,寄人篱下地过了十余年,假借与公主成婚才逃回来,侍从皆在途中被追捕殆尽,只余他一人独活。
然后又历经惊险的七子夺嫡,杀了自己意图叛乱的亲哥哥。
听说死人的鲜血染红了整座太液池。
这样的人,心该和石头一样硬。
可他偏偏又待我极好,不顾群臣反对封我为皇后。
那些死谏ṭù⁼的大臣,不是被流放边境吃沙,就是被贬到乡下刨土。
后宫空置,旁人劝他纳妃,他却把进献的女子全都原封不动地送回,放言一生只有一妻。
我不喜欢柳絮,他就命人将宫里所有的柳树都砍了,换成一簇簇的桃花。
我想吃岭南的荔枝,他就以万两千金去南楚求取,只为博我一笑。
其实奇怪,我是北梁人,从未到过江南,怎会突然想吃荔枝?
问赫连安的时候,他只是宠溺地刮刮我的鼻子:「许是梦中见过,所以馋了。」
我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没告诉他,我们成婚当日,他叫我「阿鸢」的时候,眼里似有泪珠闪动。
那份神情,歉疚中带着庆幸,还有一丝讳莫如深的决绝。
我亦似乎曾于梦中见过。
2
我缺失了一段记忆。
从山崖下醒来后,我只记得自己叫季时鸢,是个缝尸体的二皮匠。
家在何处,父母名谁,有无亲信,全都一片空白。
走投无路之下去算命,排卦的瞎眼师傅说我六亲缘浅,命中带煞,当有生死劫。
明年清明前后万不可出门,才能保住性命。
但不巧,清明那日苦主收尸晚了,砍了头的尸体被扔去了乱葬岗,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寻。
背尸下山的时候摔伤了脚,遇见一位白衣贵公子,叫人抬我下山。
他就是赫连安。
确实是应了劫,却不是生死劫,而是桃花劫。
我问他一介国君,清明不去皇陵,来这孤山上祭奠谁。
他眼眸闪烁:「一位故人。」
从他心虚的样子推断,当是一位女子。
女子就女子吧,我哪有那么小气。
活人何必和死人计较呢。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小吃醋。
这样好的人,如果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人,该有多好啊。
宫里的日子过得逍遥,连下人都极为和善。
我再不用缝血淋淋的尸体,每日拈花刺绣,遛狗逗猫。
只有一事令我不安:成婚三年,我肚子还没动静。
妖妃祸主的言论甚嚣尘上,请选秀女的奏折驳了一封又一封。
我想请太医来看,赫连安却坚持说不用。
「没孩子就没孩子,大不了之后从宗室过继一个。」
但我实在过意不去,就偷偷请了民间的妇科圣手来瞧。
他沉吟半晌,说我脉象粘滞湿滑,若非身患寒症,就是先前落胎所致。
这更是奇怪,我未曾嫁过人,何处落的胎?
想是庸医。
转念一想,可能之前缝尸沾了阴气,所以才寒宫难孕。
于是开了几副药慢慢调养。
夏去秋来,冬过春回,桃花又灼灼盛放。
我与赫连安泛舟芙蓉湖,赏两岸春景。
不知为何,今日船晃得厉害,引得我阵阵发晕。
上岸的时候吐了一地,差点栽进湖里。
赫连安大怒,当场就下令杖毙摆船的倒霉太监。
我佯装晕倒才让他逃过一劫。
太医来宫里把完脉,忙跪下贺喜:「恭喜圣君,君后有孕了!」
我险些被幸福砸晕过去,心砰砰乱跳,片刻不眨地盯着赫连安脸上的表情。
他在原地呆愣了很久。
然后做出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反应。
他哭了。
3
不是喜极而泣。
而是紧咬下唇,浑身发抖,哭得无声又绝望。
这种表情我很熟悉。
苦主看见被缝好的尸体,就是这副样子。
我有种做错事的不安,讷讷道:「皇上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他却忽地搂紧我,滚烫的泪水滴在我后颈上。
「不,我只是高兴。像我……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孩子……」
我突然很心疼。
他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上天必然降罪,不配有后代。
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哄道:「好啦,ẗū₄好啦。马上是当爹的人啦,别叫我们的孩子看笑话。」
他抓住我的手,让我一定答应他一件事。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害这个孩子。
我笑他疑心病太重,这孩子是我求了好久得来的,拼命护它还来不及,怎会伤害它呢?
但看着他哀求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宫人得知我怀孕,都很高兴。
尤其是连嬷嬷。
她是赫连安的乳母,待我如同亲女儿。
她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抚摩我的脸:「好啊,好。娘娘终于又有殿下的骨肉了。」
「又?」我疑惑地抬起头,「先前也有过吗?」
「当然没有!」她眼神慌乱,「老奴嘴坏,该打,该打。」
她如临大敌的样子逗得我咯咯笑,舒服地在她怀里滚了滚,又抱住她的腰。
「说错一百遍也不会罚您的。您在我心里好像我娘一样呢。」
我闭上眼,喃喃道:「您说我爹娘还在吗?若是还在,皇上吩咐人找了那么久,怎就找不到呢?」
过了很久她还没回答,我都快睡着了。
迷糊中感觉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颊边。
奇怪。
怀孕明明是好事。
怎么大家都哭呢。
4
一月后,东虞派来使臣想进贡求和。
赫连安吩咐在南使馆宴请。
我想去凑个热闹,但他怎么都不答应,还发了脾气,说东虞人野蛮,怕吓到我。
这显然是胡说八道。
东虞乃虞国被灭后,渡江的残余势力新建的偏安王朝,承袭虞国正统,自诩礼仪之邦。
此番来也只为求和,怎会行粗鄙之举呢?
赫连安越是不让我去,我越是心痒痒。
听说江南美女一个赛一个的漂亮,若不亲眼瞧瞧,岂非一大遗憾?
于是我假扮成太监溜了进去。
席上筝音袅袅,宾主尽欢,暖风熏得人醉。
我正被舞女抛出的水袖迷得五迷三道,就见一柄短剑撕裂袖口布帛,直冲赫连安面门。
我大呼「皇上小心」,几步冲上去挡在他身前。
没想到赫连安早有准备,单手护我,侧身挡过一击。
没等我反应过来,埋伏两旁的御林军就冲出将刺客拿下。
摘下面纱的时候,我才发现。
那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怨恨:「公主,你怎能认贼为夫!难道你忘了,他杀了……」
「来人!」
赫连安捂住我眼睛,怒喝:「割了她舌头!」
「别!」
我急着去掰他的手。
但赫连安将我的脸死死按在他胸口。
等我终于挣扎开时,刺客已被带下去。
地上只有一滩鲜血。
我心里好像被剜去一块,怔怔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东虞人被带走。
脚一软跪倒在地。
赫连安大惊失色地扶住我:「阿鸢,你没事吧?」
他整个人都在抖:「我不是让你别来吗!为什么不听话?」
「快宣太医!送皇后回宫!」
但我什么都没听见。
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句撕心裂肺的「公主」。
5
我回去后就头痛欲裂,高烧不退,噩梦不断。
梦里,我先是蒙着眼睛四处走,旁边有人边笑边叫我「公主」,让我来抓他们。
我扯下眼罩,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茂密的桃花林。
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树上吹笛,看见我,低头微微一笑。
那是年轻的赫连安。
他朝我招手,笑容温暖而谦和。
我却没来由地惧怕,拔腿就往回跑。
跑着跑着却撞上一具血淋淋的身体。
抬头一看,刺客空洞的眼眶流着血泪,张开的嘴巴血糊一片。
她没有舌头。
但声音却很清晰:「公主,他是我们的仇人啊……」
我尖叫着惊醒。
赫连安就趴在我床边,立刻将我揽进怀里:「没事了,只是魇住了,没事了。」
我抓住他的袖子:「她是谁?为什么叫我公主?」
他帮我拍背的动作一僵。
「一个刺客而已。来的时候服了毒药,失心疯了,见谁都叫公主。」
我支起身看着他:「和谈只是掩饰,他们想刺杀你对不对?因为你灭了虞国。」
虞国连年征战,民怨四起,早就是强弩之末。
所以才在赫连安即位的第二年,被韬光养晦十余年的北梁所灭。
王国兴灭本是常事,可虞人有血性,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肯俯身为奴。
我求他:「割了她的手脚筋,把她送回去好不好?也别迁怒其他人。他们或许不知情。」
其实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弑君是重罪,斩首都是便宜了她。
可我心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大事。
见赫连安不说话,我拿起他的手放在我小腹上。
「求你了。就当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
他黑眸凝视我半晌,终于败下阵来。
将我头靠在他下巴,长叹一声:「都依你。」
6
刺杀的事让赫连安落下了心理阴影。
他不许我出宫门,又拨了数百个暗卫守着我。
说是保护,其实更像是监视。
我撒娇说成日憋在宫里太闷,想出去走走,哪怕去御花园也行。
他边喂我喝安胎药边哄我:「太医说你受了惊吓,胎相不稳,最好静养。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就别瞎折腾了。」
我只好答应。
好在月份渐大之后,人十分倦怠,每日总犯懒,怎么睡也睡不醒。
常常一觉睡到中午,又从下午睡到晚上。
因此也没什么精力出门Ṫū⁹。
睡久了意识也混沌,常常连早上吃了什么都记不住。
我向赫连安抱怨,他笑着亲我:「民间常说一孕傻三年,我的阿鸢要当个傻娘亲了。」
我气得咬他,不许他晚上和我睡觉。
他就沐浴完抱着被褥可怜巴巴地站在床边看我。
我没出息地心软了。
唉,美男计。真是手段了得。
不过有他在旁边,我睡得安稳。
再没梦见过那片红得诡异的桃花林。
有天深夜醒来,竟发现孩子在踢我。
我高兴地想摇醒赫连安,却只摸到微凉的被褥。
这么晚,他去哪了?
我披衣下床,打算出门看看。
门口两个值夜的侍卫在小声说话。
「见过那女刺客没?死得好惨,连Ťű̂⁼眼睛都被挖出来了。」
「她同伙抓到了?」
「没。那帮南民骨头硬着呢。」
左边侍卫唏嘘道:「你说要是娘娘想起来之前的事,圣君岂不是……」
「你不要命啦?」右边的忙捂他嘴巴,又压低声音说:「那碗安胎药再吃三个月,人就半傻了。她能想得起什么?」
我一个激灵,后背层层叠叠爬上冷汗。
怪不得我越来越糊涂,原来是安胎药里下了毒。
可是那安胎药是赫连安亲手喂给我的。
难道……
我猛地拉开门,厉喝:「赫连安在哪?」
7
我以死相逼,他们才哭着告诉我皇上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寂静的深夜里,那儿似乎传来凄厉的哭声。
我寒毛直竖。
因为所有人都告诉我,冷宫早已废弃。
没有住人。
……
直觉告诉我,冷宫里有我想要的真相。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纷纷跪地求我别去。
侍卫想拦我,但我迅速抽出匕首抵住肚子,喝道:
「谁敢阻我!」
我喘着粗气瞪着他们。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他们从来不是我的人。
就连连嬷嬷也是赫连安的耳目。
她祖上行医出身,不可能不知道那碗安胎药里下了什么。
赫连安想杀了我吗?
刺客口中的公主到底是谁?
他们拼命阻止我想起的那段记忆里,到底藏了什么?
我不准任何人跟着,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穿过幽暗的竹林,逼近冷宫后院。
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叫和赫连安的怒吼。
还有乒呤乓啷的砸东西声。
过了会,慌乱的脚步声和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响起。
「圣君,有人招了!那刺客有同伙!」
又是一沓匆匆的脚步声和门重重落锁的咔哒声。
脚步声远得听不见后,我从后院绕到前门,用发钗撬开锁。
横梁上倒吊着一个白衣女子,黑发覆面,身下都是血。
我跌坐在地,差点惊叫出声。
她口中含糊不清:「救……救我……」
原来还活着。
我定了定神,摸索着去解她腰上的绳索,将她放下来。
拨开她头发四面相对的一瞬间,她却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鬼!鬼啊!」
8
我有点无语。
眼下这般情景,怎么看都是她更像鬼好吧。
她边哭叫边往床脚缩:「冤有头债有主,人是赫连安杀的,你别来找我……」
我一愣:「你认识我?」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认识,你的死和我没关系。」
看来是个疯的。
我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幽幽道:「我死得好惨哪。你做的那些亏心事,阎王都知道了,让我来索你的命。」
她拼命磕头:「公主,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没想过害死你的孩子啊!」
怎么她也叫我公主。
我继续问:「那孩子到底怎么死的?」
「我鬼迷心窍,找人假扮奸夫污蔑你清白。可我发誓我真没想到圣君会命人打掉你的孩子。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做的。」
她撸起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和上面深浅不一的新旧疤痕。
「圣君恨我,你走后这些年他天天折磨我。我的孩子也没了,报应,这都是报应……老鼠、好多老鼠!走开!」
她癫狂地挥舞尖叫。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角落里有几双眼睛冒着红光。
是闻到鲜血味道蠢蠢欲动的老鼠。
我看向她脱了皮的手背。
原来伤是这么来的……
我一阵反胃,直欲作呕。
我想起赫连安得知我怀孕时的反常表现和连嬷嬷含糊的那句「娘娘终于又有殿下的骨肉了」。
难道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我与赫连安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被他亲手打掉了。
我蓦地想起和赫连安初遇那日,他面带哀伤地说来山上祭奠一位故人。
心里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是怎么死的Ŧų⁽?」
9
白衣女子眼神空空。
「那日你的婢女冲撞了我,圣君把她赐死。你跪在殿前求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她的头颅摆在桌上……」
「你把她和你的父兄葬在一起。然后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片断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
「季时鸢,这是虞国欠我的,你慢慢偿。」
「你说你哥哥看到你被我这样欺辱,会不会恨当初没一剑杀了我?」
「你父皇的这张老脸太难看,给他换张好看的脸好不好?」
我头痛欲裂。
父皇……哥哥……
我红着眼睛问:「他们葬在哪?」
10
我在乱葬岗的臭水沟旁从子时找到天光大亮。
终于看到荒草间几个歪斜碎裂的墓碑。
上面没有名字。
我用手一一挖开坟包。
有具草席卷的尸体被野狗刨了出来,骨头碎得七零八落。
从骨龄推断,是个年轻的男子。
右边的坟里葬着一个身首分离的女子,断处被人为缝合过。
而正中间的坟……
尸骨一分为二。
人的身躯。
狗的头颅。
轰然雷声在我耳边炸开。
我想起来了。
我叫季时鸢。
是虞国五公主。
我最爱的夫君亲手杀了我的父兄。
灭了我的国。
11
赫连安赶到的时候,我正在寝殿专心致志地缝秋云的尸体。
秋云是那日的刺客,曾是皇兄的侍妾。
赫连安割了她的舌头、剜了她的眼睛,命人将她丢到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尸体不是很好看。
没关系,我拿针线缝合眼皮,又往她嘴里塞了棉花,让它看上去没那么空荡。
接着拿稻草填补被野狗啃吃一半的左脸,以粗线捏皮缝合。
数年未操针线,有些手生,好几次扎到手。
不过我适应得很快。
以细线缝小块肉,透明线缝五官,金线相互衔接。
最后一针穿过的时候,依稀可见她当年眉眼弯弯叫我公主的样子。
我温声道:「你别害怕,漂亮着呢。皇兄一定认得出你。」
我哼着歌去拿桌上的胭脂。
上了妆,皇兄会更喜欢。
手却在空中被拽住。
赫连安眼眶通红地看着我:「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我罪大恶极,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别这样,我求你。」
他右手的剑上滴着血,一身杀气。
看向我小腹的眼神却只有哀求。
「别伤害它。」
我冲他笑笑。
「你来啦。别怕,我不打算做什么。」
「答应我三个要求好不好?」
12
第一个要求是从牢里带来秋云的同伙。
也是个女子,瘦瘦小小的。
我没见过。
据说是秋云的妹妹,叫翠羽,怎么逼供都说是她姐妹二人的主意,和使团无关。
她脸上身上全是伤,手指受过拶刑的地方红肿溃烂。
看见我就大骂:「叛国贼!为了苟活竟对仇人摇尾乞怜,枉为一国公主!」
我任她骂,宣太医来为她医治。
是个烈性子,包扎时疼得狠了也不出声。
和她姐姐一个样。
我给她看秋云的尸体。
「带你姐姐走吧。以后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她犹豫:「那你呢?」
我笑笑:「父兄之仇未报,我不能走。」
「是那狗贼逼你的是不是?姐姐和我说过你,她说公主忠贞单纯、嫉恶如仇,是天底下顶好的女子。」
「怎么会爱上灭国仇人?」
窗外桃花飘落。
我眼神飘远,轻声低喃:「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13
遇见赫连安的那年,我刚满十五。
宫里的人都不喜欢ƭűₗ我,觉得我缝过死人,晦气。
我也不想的,可是不缝尸体,师傅会打我,不给我饭吃。
我太害怕饿肚子了。
进宫的那天,太监领着我去了一个桌上摆满食物的房间,说这些都是我的。
千叮咛万嘱咐待会见到皇上一定要行三跪九叩大礼。我边往嘴里塞东西边嗯嗯点头。
结果皇上来的时候,我在椅子上哼唧了半天跪不下去。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皇上对不起,我吃得太撑,蹲不住。」
皇上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早死的娘亲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不慎流落民间,我这才做了缝尸体的二皮匠。
本该是公主来的。
至于怎么个「不慎」,旁人不肯告诉我。
父皇也不说,只是醉酒后流着泪说对不起我和我娘,奇珍异宝不要钱地往我宫里送。
其实我不想要那些死物,只想他多陪陪我,因为宫里没人陪我玩。
只有同样没了母妃的三皇兄对我好,可他老骂我没心没肺,成天傻乐呵,哪天被人害死都不知道。
可我想得开。
死就死呗,有东西吃死了也是个饱死鬼。
多幸福。
再说了,比我倒霉的人也有。
比如赫连安。
他那时还是个身份低微的质子,人人都能来踩一脚。
我在御花园里撞见他被太监当马骑。
那太监是皇后的亲信,嚣张的很。
骑了几个来回他不干了,太监就拖着他往空房里去,说今天新到了几条玉势,请他品鉴。
我拦下他:「这人是我的。你走开。」
仗着有救命之恩,后来我成天缠着赫连安陪我玩。
三皇兄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我歪着头想想,应该是喜欢。
赫连安生得实在好看,臭着脸也好看。
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
所以我喜欢他也正常。
三皇兄骂我没骨气,说他恨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我不信,去找赫连安逼问。
下人说他去了御花园,我就一头闯进三月开得正好的桃花海中。
越过一丛丛桃树,他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一袭白衣,吹着长笛,笛声悠远。
我一把打落他的笛子。
「吹什么吹,难听死了!」
「赫连安,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他愣了下,然后看着我静静地笑。
「北方有首曲子叫上巳曲,只吹给心上人。公主可愿听吗?」
他不愿正面回答,我只道是羞涩。
可后来才知。
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14
三皇兄纳新妾的那天,赫连安醉酒闯进我寝殿。
质问我为什么要逼丹娘做妾。
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那个一路追随他从北梁来到大虞皇城的婢女,早在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从仆人变为心上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哭。
「我可以假装喜欢你,可以任人欺辱。可为什么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季时鸢,你杀了我吧。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我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没有逼她。我都不认识她。」
他往日来见我的时候,喜着一身素衣,容色疏离,仿若只可远观的神祇。
那晚的青衣上却沾了酒渍,连胡茬都忘了刮。
他哭,我就陪着他一起哭。
不知是心疼他终日以面具示人,连喜欢都要作伪。
还是哭自己活得可悲,求来的一点点偏爱,也像是尸体上粗糙的针脚。
敷衍又难看,用力一扯就全部烂开。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三皇兄,让他把丹娘还回去。
他骂我有病,他和丹娘两情相悦,轮得到我一个木头疙瘩多管闲事。
丹娘梳着妇人髻,声音柔柔的,看向皇兄的眼里全是欢喜。
我很困惑,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
好在醒酒后的赫连安把前一晚的事全忘了个干净,说他对丹娘只有主仆之情,如今见她有了个好归宿,自己一时高兴才喝多了。
往后的日子他待我越来越好,我也渐渐放下心来。
谁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别人呢?只要现在待我真心就好。
我知道他留在大虞凶多吉少,所以尽管再不舍,也要Ŧŭ̀₈借着成婚的名义苦心谋划,只为送他还乡。
三皇兄得知后大怒,骂我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我倔强地说:「赫连安不会。」
可没想到城破那日,他率先杀进宸王府,折了三皇兄的双腿,抢走丹娘。
我眼泪都流干了,连夜去求他放过皇兄。
看在我救过他的份上。
他斜靠在椅子上,笑得残忍:「好啊。用你的身体来交换。」
我立刻说「好」,眼睛都没眨一下。
身体算什么,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犹豫半分。
那一晚,我抛开所有矜持,像个青楼妓子般卖力逢迎。
要多下贱有多下贱。
他很兴奋,要我叫得大声些,再大声些。
嗓子全哑的时候,一整晚的酷刑终于结束。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就抓着他问皇兄在哪。
他冷笑着拉开帘子。
屏风后,一个人手脚都被绑着,睁着绝望的眼睛仰躺在担架上。
是三皇兄。
我几乎全傻了。
赫连安掰着我的头看向他,在我耳边说:
「堂堂一国公主,在灭国仇人身下放荡承欢。」
「季时鸢,你看你贱不贱?」
15
「公主?」
翠羽担忧地看着我。
「你的脸色好白。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冲她挤出一个笑。
「我没事,你快走吧。走之前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送走她后,我让太医去给赫连安传话,告诉他我的第二个要求:
我要见冷宫的丹娘。
丹娘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衣,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季时鸢,你个贱人,居然装鬼吓我!」
我抬手给了她两巴掌。
「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要是不想死,从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我皇兄是怎么死的?」
皇兄死得蹊跷,赫连安说是自尽。
可明明有人看见前夜丹娘惊慌失措地冲出去,我不信和她无关。
我追赫连安追得决绝,皇兄爱丹娘亦爱得痴情。
他们成婚的第二天,我质问丹娘为何向赫连安说是我逼她为妾,她辩解不过,就吵着要去跳河。
皇兄抱着她好话说尽,又送了对金镯子才作罢。
事后我问皇兄,这么拙劣的伎俩,他怎么就没看出来?
一向清醒毒舌的皇兄却难得糊涂。
「她待我的假意中哪怕只掺了一二分真心,也是好的。」
可便连这一二分真心也没有。
丹娘说:「你的孩子没后,赫连安就起了疑心,想找他问清当年的真相。我怕他说漏嘴,就一杯鸩酒毒死了他。」
她哈哈大笑:「他死的时候还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一刻爱过他,你说好不好笑?」
「寄人篱下没尊严的日子我过够了,为了保命才攀上他。男人都是朝三暮四的狗东西,有什么脸面和我谈爱情?」
我冷声问:「害死我的孩子也是为保命?」
没人知道那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虞国被灭后,我本想一死了之。
赫连安说只要我敢死,他就杀了所有虞国人。
我只好入了北梁宫廷,做个没名没份的宫人,日日任他折辱。
他与丹娘被翻红浪时,我跪在榻下手剥莲子供他们解暑,听着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
凡有宫宴,他必命我着轻纱弹琴起舞,任由那些露骨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落在我身上。
兴起时,他带我去秦楼楚馆,让我和妓子同台献舞,得缠头最多者为胜。
一次胜出,便赏黄金百两。
我比谁都卖力,腰扭得最软,眼波流动得最妖媚。
百两黄金,一千人近一月的吃食。
生病的孩子有药可医,年轻女子不用为了几个馒头就出卖身体。
这些我只用跳支舞就能换来,多划算。
北梁男子没见过此等江南风情,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
有大声挑逗的,有高声竞价的,更有按捺不住的想直接上台一亲芳泽。
闹得太过分,赫连安就会黑着脸把我带回去,发狠地在我身上发泄。
我从不反抗,水蛇般的手臂攀上他胸膛,笑得惑人。
「这得加钱。起码二百两。」
他狠狠用力,顶得我一闷哼。
「季时鸢,你比那些妓子还下贱。」
我意识混沌地想。
让我去青楼献舞的是他,生气折磨我的也是他。
把我标成待价而沽的商品,又不许人真的买下。
到底是谁下贱。
16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一年半,我发现我怀孕了。
不知是哪晚的避子汤失了功效。
我很高兴。我终于不是孑然一身了。
要当母亲就不能下贱。
我拒绝抛头露面,再不肯踏入青楼半步。
奇怪的是,赫连安也没再折磨我。
有时半夜醒来,我看见他轻摸我的肚子,脸上竟是柔情。
我开开心心地做虎头帽虎头鞋,被囚禁的虞国人偷偷托侍卫送来百家布,祈愿孩子平安降生。
可终究是没有。
丹娘抓到来送百家布的侍卫,说我腹中孩子乃是与他通奸所生。
侍卫也供认不讳。
不论我如何哀求辩解,赫连安还是寒声吩咐嬷嬷给我灌下红花,打掉了那个近五月的胎儿。
血红的一团,像是从身上掉下一块新鲜的肉。
他已经有五官了。
见过的人都说,有几分像我。
从那日开始,我浑浑噩噩,仿佛灵魂被抽走一块。
丹娘却还是没放过我。
以我未向她请安为由,命我在正午骄阳下整整跪了两个时辰。
我的婢女春桃据理力争,被说成是大不敬。
我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没救回她的命。
回来时染血的头颅放在我桌上,眼睛还是睁着的。
父兄死了,孩子没了,对我忠心耿耿的婢女,我也没能保住。
我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我平静地缝好她的尸体,然后从山崖一跃而下。
……
小腹一阵剧痛传Ŧù₁来。
我弓起身体,满头冷汗。
丹娘吃吃地笑:「你很爱他吧?以为他是听了我的挑拨才不要那个孩子的?真天真啊。」
「他问过太医,那是个男胎。他怎么会允许一个前朝公主生下男胎?」
「你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孽种,照样活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把她带下去。」
我疼得攥紧桌布,连声音都在抖。
「告诉赫连安,我之前受过的,我要她通通都来一遍。」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尖声诅咒我:
「季时鸢,你爱上仇人,不得好死!你的孩子会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永堕地狱么?
我满头虚汗,伸出冰凉的手抚摸肚子,轻声道:
「别怕,娘亲会下来陪你。」
17
半个时辰后,赫连安来见我。
说已经把丹娘扔去军营,每日接客不得少于三百。
命人从旁看着,不许她寻死。
他颤声说:「我从来没信过她的话,可那孩子留不得。北梁皇子倘非中宫所出,必得去母留子,保了孩子就保不住你。」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每次一想到你都经历了什么,我就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一向骄傲的帝王跪在地上抓住我的裙摆,仰头流泪哀求。
「我害怕自己会喜欢你,我宁可你恨我。可我都做了什么……跳下去的人应该是我啊。那年清明,我说我来山上是为了祭奠,其实我只是想寻死,没有你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煎熬。」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在佛祖面前求了三年,上天才终于给了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让我用余生来补偿你,好不好?」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道:「皇上,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18
第三个要求,我让他起出我父兄的遗骨,细细收殓。
连同我父皇的头颅一起送来。
两具近乎朽烂的白骨躺在我眼前。
我点了三炷香,磕了九个头。
「父皇,当日三跪九叩的大礼,如今补上了。您莫嫌迟。」
父皇是顶好的父皇。
他到死都觉得亏欠我和我娘。
可我从未怪过他,我知道他有苦衷。
世家权重,内外忧困,他需要皇后母家的势力牵制贵族,所以只能对她残害嫔妃的事忍气吞声。
哪怕那是他最心爱的女子。
他呕心沥血半生,妄图以一己之力救王朝于危难。
可终究是螳臂当车。
他看出赫连安藏于顺从外表下的野心,多次想置他于死地,都被我惊险化解。
北梁使臣朝觐时,他命赫连安舞剑助兴,表面是侮辱,实则为探他心志。
赫连安一身傲骨,自然不愿。
我急得不行,威胁他说若不愿献艺,我便即刻杀了丹娘。
他定定看着我半晌,终于接过剑。
那日剑舞行云流水,父皇很是高兴。
醉醺醺地和我说:「老虎必得磋磨了傲骨,才不会伤人。此中道理,我儿可明白?」
我点点头:「既然没了獠牙,就请父皇把老虎赐给我作个玩物。」
父皇沉默半晌,叹息:「好。」
婚事定下后,赫连安待我愈发温柔。
我知道他在密谋逃跑。
也知道这场婚事是个局中局,他只要进了公主府,就别想活着出去。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亲人,我左右为难。
气内郁结,生了场大病。
赫连安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将深情人设演得滴水不漏。
只有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具才会出现几丝裂缝。
我熟睡的时候,他会将额头贴上我的。
低声呢喃:「如果你不是公主该多好。」
我突然明白了三皇兄说的话。
只要掺杂一二分真心,假意又如何?
病好后,我白天兴高采烈地准备结婚事宜,晚上偷偷规划他离京的路线。
我不是个好公主。我只想要心爱的人平安。
成婚那晚,我以一队早就准备好的人马引开了父皇的追兵。
「赫连安」的尸体出现在父皇面前时,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安慰我,日后必定给我寻个家世清白的新夫婿。
我心虚得很,没敢抬头看。
现在想来,当时他眼中必定盛满绝望。
城破前日,父皇的亲兵冲进来将我带走。
他们说父皇早在乡下给我置办了宅院田产,可保我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趁他们不备,偷偷骑上快马回城。
城内火光冲天,墙上插满了梁军的旗帜。
入眼皆是刺目的红。
父皇被打散冠冕,剥去龙服,跪在地上吃狗食。
看见我,目眦尽裂。
「走啊!回来干什么!」
19
我擦擦眼泪,用温水浸了双手,卸下缝合在父皇身体上的狗头。
拿起已经风化的头骨,一针一线地穿好、固定。
虞国亡后,赫连安不准父皇寻死,命他活着受辱。
我便编了谎话,说赫连安看在我曾救过他的份上,待我还算客气。
衣食不愁,也有尊严。
他这才看到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我以为这个谎话能瞒到死。
可孩子没后,我对赫连安恨之入骨。
他一靠近我,我就疯了似的又踢又咬。
又一次将他咬伤后,他将父皇带到我面前,说我要是再不听话,他就一刀杀了他。
我绝望地妥协。
跳舞,弹琴、唱歌,跪着给他喂葡萄。
父皇嘶叫得呕了血,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阿鸢,站起来!别求他!」
「她是公主啊!赫连安,你这个畜生,畜生!」
赫连安看着我似笑非笑:「现在还打算和我闹脾气吗?」
我木然地求他:「放过我父皇,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没想到当晚回去后父皇就自缢了。
只留下八字血书。
「亡国之奴,何颜苟活。」
赫连安大怒,杀了几百个虞人,掐着我的脖子怒吼:
「看见了吗?这就是寻死的下场!你要是敢死,我就杀光所有人!」
他将父皇的尸体和一具狗尸扔到我面前。
「这张老脸瞧着恶心。你给他换张好看的脸,我就放过其他人。」
他将短刀塞进我手里,在我耳边道:
「去把狗头割下来,给他缝上去。」
我忍无可忍,红着眼捅向他心口。
「我杀了你!」
他躲闪不及,被刺伤手臂。
刚想怒斥将我拿下,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见他和太医在帐外对话。
「小产后最忌情绪波动,公主悲怒过甚,若不及时调理,恐怕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
「那样最好。」赫连安声音含着怒意,「她不配。」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打湿枕巾。
见我宁死不愿,他最后命其他人缝合了父皇和狗的尸体,将其挂于城门上三日三夜,以儆效尤。
我偷偷将尸体取下,连夜背出城,和皇兄葬在一起。
回来时误了请安的时辰。
丹娘便让我在殿外罚跪。
然后春桃也死了。
我万念俱灰,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醒来后前尘往事皆忘遍。
唯独记得自己叫季时鸢。
是个缝尸体的二皮匠。
20
我一把火将父皇和皇兄的尸体烧成灰。
从此天大地大,随处可去,再不受辱。
做完这一切,我精心做了一桌饭菜,邀赫连安共进晚餐。
我穿上虞朝的服制,挽了飞燕髻。
两颊胭脂纷飞,好似三月桃花。
赫连安见了愣住。
「这么多年,你竟一点没变,还是御花园初见时的样子。」
我笑着给他夹菜:「安哥哥,尝尝这个。我记得你最爱吃雪片糕。」
他很高兴,说我很久没这么叫他了。
我们一起说了很多话,笑皇后宫里的太监凶狠却愚笨,假传御诏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争城西的糖人哪家最好吃,他说郭师傅手艺好,我说齐孃嬢心善,有次荷包掉了都没收我钱。
说春日桃花最盛,夏日莲心最苦。
阶前有秋声梧叶,南山有落梅共雪。
样样都是好光景,四季都是好时节。
他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阿鸢。可是我没珍惜。」
我没说话,只是拿手帕细心擦去他嘴角的血。
他忽地攥住我的手,艰难道:「我死了,你就别恨我了好不好?我已立诏免去你的罪,传位于四弟, 没人敢为难你。」
「你出宫找个地方, 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就说,就说他爹做了太多错事,但真的很爱他。」
我轻轻摇头:「来不及啦皇上。还有最后一道菜没吃, 你要不要看看?」
他身体突然抖得厉害。
我掀开桌子正中间的白瓷碗。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哭号。
「你、你怎么忍心……」
「太医来的时候, 我向他要了打胎药。好苦啊。可没你当年给我灌下的红花苦。」
我抽出匕首, 捅进他心脏。
「赫连安,生来就有罪的孩子,不配来到这个世上。」
我抱着他,看着他的血渐渐流干。
和他说我这一生情薄又短暂, 唯独对桃花树下那个吹长笛的少年, 爱得最最真心。
明知是陷阱, 还以身入局, 为了八九分的假意,剖出十二分的真心。
「我从没想过要独占你。你若不喜欢我, 做个朋友也好。我一开始就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可你演得太像, 我分不清。」
赫连安眼角流下血泪。
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鸢, 对不起。」
他的手颓然垂下。
我再也支撑不住, 侧身吐出一口黑血。
眼睛看向桌上那壶桃花酒。
里面下了双倍的鸩毒。
从说出那三个要求开始, 我就没想过活着走出这道门。
真好啊,前债已了,爱恨散尽。
我这一身污秽的罪人, 临了还能干干净净。
眼神逐渐涣散时, 我好像看见父皇和皇兄微笑的脸。
他们朝我伸出手。
「阿鸢, 我们来接你回家。」
番外
我叫翠羽。
是虞国遗民。
我姐姐曾是皇子侍妾, 可那场大战之后, 再没有什么皇子了。
我拜剑客为师,苦学五年, 只为刺杀灭国仇人。
可还是失败了。
姐姐死得惨烈,我亦做好殉国的准备。
可北梁的皇后救下了我。
我认出了她, 她是虞国的五公主。
不要脸的卖国贼!
亏姐姐还说她至纯至善,是宫里难得的好人。我呸!
可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
公主似乎……失忆了。
她让我带姐姐离开, 神情哀伤, 眼里满是决绝。
她拜托我别走远, 五个时辰后再回来。
我当时便有不祥的预感:公主活不过今晚了。
我折返的时候已是深夜。
屋里倒着两个人,均已身亡多时。
一个是五公主,一个却是赫连安那狗贼。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
大仇得报,姐姐终于可以安心了。
桌上有封信。
薄薄一张纸, 写尽这位前朝公主短暂又坎坷的一生,看后唯剩唏嘘。
公主让我带走装着先皇和三皇子骨灰的盒子,还有一支旧发钗。
我遵从她的遗愿, 把骨灰洒向山林。
将那支发钗和她的一簇头发埋在桃花树下。
又把那封信烧了。
她这一生, 身不由己, 两厢磋磨, 挣扎半生也难逃过, 唯有一死方得解脱。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瞎眼道士在唱哭谣。
「清明黯雨锁朱门,曾嘱休沾陌上尘。
偏逢青眼藏前债, 错把幽魂作玉人。
前宵犹唱桃花曲,今夕唯留柳絮坟。
薄命原非关厉鬼,多情自古是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