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欢好后,夫君陆砚之死了。
没关系,他隔三差五就要死一次。
我都习惯了。
他说这是阎公老人家请他喝茶去了。
后来我被人杀害,魂魄飘到了黄泉九幽。
抬眼,那正坐高堂的黄泉府君。
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1
日上三竿,我才从床榻爬起。
昨夜陆砚之折腾我一宿,起来腰腿还是酸涨的。
哦,陆砚之呢?
他就睡在我身侧。
我拍了拍他,叫他起床。
没有反应。
摸摸小手,凉的。
探探呼吸,没有。
哦,原来是死了。
我不哭也不闹,麻利地从床上下来。
跑去隔壁柴房捡柴烧热一大桶水,又将陆砚之从床上拖起来,扒光衣服丢进去。
烟煴袅袅,热气扑腾,好半会,他身子才算暖了过来。
我又给他拿被褥裹成春卷丢回床上,熬好的大碗姜汤掰开嘴给他灌了下去。
做完这些,我停手了,趴在床边等待。
半个时辰后,陆砚之吐出口浊气,幽幽转醒。
漆黑的眼珠转过来,似墨。
「这次喝了几盏茶?」我撑着脑袋,靠在床边问。
「三盏。」那双眼的主人笑了笑,坐起来披好了衣衫,转头问我:「饿了吧,我去给你煮面吃。」
我摸摸饥肠辘辘打咕噜的肚子,羞赧一笑,点了点头。
我是浣溪村口周铁匠的女儿。
而我的夫君,不是人。
……
我是陆砚之买来的妻。
生我时,我娘难产。
血水流了三天三夜我才呱呱坠地。
村头的算命老神仙说我ṱùₗ官星入墓,天生克夫的命。
村里人夸我出落得标志,是个绝顶的美人,隔壁张大娘家的傻儿子见我也痴痴流下涎水。
可是没人敢娶我。
我爹说不能浪费这张脸,正打算找人牙子将我卖了,被陆砚之拦了下来。
他问多少钱,我爹说十个铜板。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宝,说要买我回去做老婆。
我爹顿时喜笑颜开,没管这个要色不要命的家伙,扔下我撒丫子跑了。
我就成了陆砚之的老婆。
我说,「我克夫,做不了老婆,只能做奴婢。」
「做奴婢?」他转过头来,看我半晌,笑道:
「那是另外的价钱。」
「可是你爹已经拿银子跑了,所以你只能做我的妻了。」
2
夫君得了种怪病。
每与我欢合后,就会脉搏尽失,呼吸全无。
他说这是阎王爷请他喝茶去了。
喝完了,就放他回来。
我听不大懂。
第一次时,我以为他被我克死了。
我抱着他哭天喊娘,最后喊不动了,哭唧唧的拿着把小铁锹打算给他埋了。
埋到一半呢,陆砚之活了。
「周妍,住手。」
吓得我嗷嗷叫诈尸。
「相公,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你若害怕,干脆不要再和我欢好!」
我垂下眸,紧咬下唇,纠结再三——
做不到。
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陆砚之,长得实在是
太勾人了。
泼墨似夜的眸,凝滑如脂的肤。
怎会有生得这么美的男人!
尤其入了夜,明明烛火,愈发动人心魄。
光是躺在他身侧,我就忍不住的躁动。
「相公——」
「什么?」
「你真好看。」
不待他发出蛊惑人心的笑,我就一把扑上去。
吻上那诱人的唇,撬开唇齿,抵死交缠。
「周妍。」他唤我,一双眼含笑:「你还是忍不住。」
我香汗淋漓,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忍不住上去啄了一口。
「相公,我喜欢你。」
陆砚之说得对,我忍不住。
这样的美色,又有谁能忍住?
我缩在他怀里,任他腰下辗转,结束时,捧起他的面颊忍不住询问。
「相公,你是狐狸吗?」
陆砚之含笑,勾起我下颌,侵略地覆上唇,攻占,剥夺。
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他才放开我。
「我像?」
嗯,似乎也不大像,听说狐狸骚呢,陆砚之身上可不骚。
「那你是鬼?」
我这样问,是有缘由的。
浣溪村头,有自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美艳女鬼的诡谲传说。
那女鬼,每逢入夜,探进精壮男子房中,诱人欢合,吃人精魄。
陆砚之,莫不是那女鬼转了性,想换换口味了。
变成男鬼来蛊诱我?
可我等了许久,枕边人的回应棱模两可。
「你怕么?」
我盯了他半晌。
「不怕。」
这么好看,就是个鬼,那又怎样。
许相公还和条蛇过日子呢。
沉迷美色我愿意。
「相公,我不怕。」
3
镇上出了一桩奇事。
县令老爷家的公子,忽然得了疯病,在一天夜里弑妻戮儿后,上梁自尽未遂,被赶来的仆役救下。
竟是因为一张千娇百媚的美人画。
画中女子,丹唇吐人语,媚眼勾人魄。
只一眼叫人难以忘却。
堪称绝色。
县令公子为她,杀尽了妻儿,痴痴迷恋。
整日对画自渎。
我听了觉得好奇,也出门凑热闹。
我到了县令府门口,没看见那传闻中的妖画,也没见着被迷了心智的痴公子。
倒见陆砚之从县令府走了出来。
县令老爷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面露感激之色。
陆砚之在人群中撇见我,敛了衣袖,朝我走来。
我问:「你从县令府出来,看见那美人画了吗?」
陆砚之步履微顿,面露疑惑:「什么画?」
我疑惑了,把传闻告诉了他,却被他敲了脑门。
他说县老爷是请他来为儿子医治因夜中染了风寒,受惊厥生出的癔病。
至于美人画。
「谣言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袖口。
我半信半疑,目光落在他袖口。
什么都没有。
……
夜色入幕,月照枝柯。
身侧翻动,有人敛声下榻。
我一向对响动敏感,自睡梦中惊醒,身侧已是空荡。
透过层层床帏,悄声侧目望去。
是陆砚之。
昏暗房内,他披着单薄的衣,乌黑的发丝倾泄肩后,触目惊心的美。
此刻他正抚着一幅画,对着画中倩影,痴痴入神。
画中的美人,好像在对他笑。
那张美人画。
我难抑心惊,却装作睡梦中,在他返回榻上时闭上眼。
突然觉得背后好冷。
是陆砚之在看我。
「周妍。」他轻轻唤道。
我背对他,忽然感觉有双温凉的手,探上了我纤细的脖颈。
指尖划过颈间,撩起了我耳后被汗水濡湿的发。
「你醒着。」
我「蹭」地从床头坐起,眼中满是惊恐,与他两相对视。
不待他先开口,我抖成了筛糠的簸箕。
声泪俱下:
「相相相公,你想做什么!」
想起县令公子自见了那画后,状似疯魔,杀妻戮子的举动,音都颤高了几分:
「你要杀我吗?为了那张画……为了一张破画,你要杀了我吗!」
我攥住被褥,话语中已夹杂了些哭腔。
下一秒,哭声骤止。
「周妍,你已经死了。」
……神金,我怎么会死?
我刚想骂人,陆砚之打断我,窗外皎皎月色,将屋内的器物影子拉得颀长。
而我,低下头,目光触及脚下。
没有。
空空如也,没有影子。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一时怔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而他幽幽望我,蓦地笑了。
「你该下黄泉去的,为何又回来了?」
4
眼前景象斑驳交错。
「说吧,你是怎么死的?」
我跪在凄冷的大殿上,一条浑黄冰冷的河流淌过,看不见尽头。
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朱红妖花,四周青幽鬼火跃动飘荡。
背脊被猛地一戳。
「快说呀,府君问你是怎么死的,嘻,你是害臊了吧!真是脸皮薄,我替你说。」
身后白衣小鬼一通坏笑。
「哎呀,她家有个美貌的男鬼相公,她受不了人家诱惑,夜夜同人家交欢。」
「与鬼交合可是会折寿的!她连这都不知道,天天和人家颠鸾倒凤,就——死啦!」
他嘴像开了瓢,我真后悔没给他堵上:
「嘻嘻,什么死法,自然是床上的……那种死法啦,哎呀,你别拽我!」
我抓住那小鬼衣领。
「你给我住嘴,你知道什么!」
抬头瞟了瞟府君,顿时羞红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高堂上,黄泉府的府君漫不经心翻动命簿。
又是漫不经心开口。
「倒是有趣,叫什么名?」
那声音像是抓挠在我心间,荡起波澜。
我嗫嚅道:「周妍。」
「嗯。」他应下。
「周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张了张嘴,本来要说没有的。
可高堂上,那漆黑如墨的眸注视过来。
我那本不存在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哦,有一点,说起来挺巧,我那男鬼相公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长得和府君您,一模一样。」
5
大殿里死一般沉寂下来,长久静默。
然后是一声轻笑。
「啊呀呀呀呀!」
旁边小鬼扯着我的袖子,猛力推搡我,泪都飚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怎敢平白污府君清白!府君,我不认识这疯女人,我就是在黄泉沟里碰巧捡着了她,不干我的事啊,我走了我走了!」
……刚刚是谁说我的男鬼相公和我颠鸾倒凤来着?
小鬼惊惧交加,震耳欲聋。
我被他推搡的头晕,可我又没说错,这府君,就是和陆砚之长得一样啊。
我瞥眼看去。
连手上的痣都一样。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或许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鬼呢。
我直接放弃思考。
「府君……我可以去投胎了不?」
累了,早死早超生吧。
「不行。」
府君瞥我一眼,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笑着往殿外指了指。
「不信?你上船试试。」
他指的是黄泉舟。
世间魂魄,凡是历生死轮回,一乘黄泉舟,二饮孟婆汤,三上奈何桥,四入人间镜。
做完这些,才可进入轮回。
若连第一步的黄泉舟都乘不了,便休要谈什么转世投胎了。
试就试。
……船沉了,沉得十分彻底。
不得已,我又回到殿内。
沮丧道:「为什么?」
府君对此并不意外:「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或者我再问,你是怎么死的,嗯……说实话。」
他好像笑了一下。
我内心挣扎了片刻,挣扎不动了,哭丧着脸:
「是我相公,杀了我。」
「他得了一幅美人画,他不知怎的,痴迷上了那画,受那画中精魅蛊惑,在一天夜里,将我杀害。」
是了。
我还记得,他自从县令府得了那美人画,夜夜望着画中女子,爱怜至极的模样。
而那画,我白天去寻,怎么也找不见,更别提烧掉。
我怕极了那县令公子的传闻成真。
夜夜辗转反侧,却没有逃掉。
我总想。
我和他夫妻一场,难道比不上一张破画?
那无数个心跳澎湃的夜晚,他在我身上缠绵的爱语,真实而恳切。
难道因为一张画,就化为乌有?
可是,那个夜晚,我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呼吸一窒。
我惶恐地睁开眼,却连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痛苦传递四肢百骸,吞噬着我的生机。
床榻边,是陆砚之俯下身子,静静望我。
我看见他眼中,如死水的冷然。
「疼么?」
我张大了嘴,想求他帮我。
可我说不出来,陆砚之佁然不动。
「疼么?」他又问了一遍。
冰寒的手放在了我的脖间,一点点收紧。
……
我赌输了。
听说人若是含冤而死,身上怨气太重,黄泉河水载不动,便无法投胎转世。
我不会是变成怨鬼了吧?
我捂着脸,泪「啪嗒」碎在地上。
我低头看去,竟生出了一朵妖艳赤红的彼岸。
多大的怨啊,泪都能开花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可是不能投胎,我又能去哪呢?
……我要回去。
我抬起头:
「府君,可否放周妍回人世?」
6
府君竟真的放我回来了。
还好心给我指了路。
我顺着黄泉,一路往回走,又害怕自己忘了家的方向,所以走得极快。
可是脚下似有千钧重,艰难至极。
我漫漫走着。
又再次看见那扇熟悉的屋门。
以及,那个熟悉的人。
相公站在门外。
他的衣袖沾上了风雪,墨发随风扬起,好似已经等我许久。
令我无数次心动的狭长眼眸,缓缓抬起。
我倒在屋前,精疲力尽。
只能听见他轻声问。
「周妍,为什么要回来?」
那双曾掐住我脖颈的手,温柔地抚着我的面庞。
因为一报还一报啊。
我想说。
我要回来,还他的一报。
可我张了张唇,什么也答不出来。
我好累,只想睡一觉。
只是我没想到,睡一觉,竟什么都忘了。
……
我捂住头,疼得发不出声音,泪水交纵地在床上颤抖。
疼得近乎昏厥时,腰肢被人揽过,紧紧抱在怀里。
温凉的指腹,为我拭去脏泪。
我神智渐渐回笼。
那张近乎惊艳的面庞,在我视线内渐渐明晰。
「陆砚之。」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很疼?」
我身子一颤,猛地推开他。
我死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么问我的。
痛苦的记忆提醒了我。
是这个人,杀了我。
被我推开,陆砚之也不恼,只是与我保持一段距离,整了整衣袖,倚在床边。
良久,缓缓道。
「你从黄泉回来,定然见到那黄泉府君了,他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见我不反驳,他笑意更甚。
话锋一转——
「他不会平白无故放你回来的,定然是向你索要了什么,你既然回来了,便是答应了他。」
「周妍,说话。」
「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7
我想起黄泉畔,府君说的话。
府君允我回来,的确是索要了东西。
而那个东西,府君说,我相公身上会有。
一枚棋子。
府君说,他曾与阎公对弈,落了枚棋子在黄泉中。
那棋子,乃是昆山开凿出的玉石制成,天生地养的灵物。被黄泉水冲刷千年,竟也生了灵魄,幻化成人形。
又在府君历劫入凡时,趁虚而入,夺了他的ťŭ̀⁰阳魄。
……故而能化成他的模样。
因此,他放我回来,拿回那棋子。
可是。
「……相公说笑了,你既然有千年道行,我如何是你对手?」
我确实不是陆砚之对手,甚至都来不及躲,就被轻易钳住手腕。
一张符咒自手中落出来——
「是吗,那这是什么。」
我沉默了。
这是黄泉府君交予我,能将他打回原形的符,若贴在他身上,他便会功力尽失,人形尽散。
府君说,这样,既帮他拿回了东西,也算报陆砚之杀我之仇。
他的目光从黄符上收回,嗤笑:「周妍,你果真没心没肺。」
……我没心没肺?
我仰起头,也冷笑:「你不也杀了我吗,相公。」
陆砚之嘴角一下就冻住了。
他黑着脸,眸色阴沉:
「那是你欠我的。」
我怔愣,心头一股火冒。
「我欠你什么了?」
「我不就是吃你家白米饭还睡了你身子啊,你这么小气要杀了我泄恨?」
「我再怎么是糟糠妻,不比一张破画强?你就这么喜欢那张画,你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我潸然泪下,心里的委屈骤然倒腾了出来。
这次换陆砚之怔然了,他脸色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甩开我的手。
「既然你想贴,就贴吧。」
8
陆砚之撒开了我。
他竟什么也不做了,真让我贴。
我吃惊,欣喜,犹豫,最后沉默。
捡起地上的符,有些不确定:「你不阻止我吗?」
我犹豫踌躇时,陆砚之甚至催促:
「贴啊,你不是想报仇么?」
我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符。
这确实是府君给我那张。
府君也确实说,这符可以将陆砚之打回原形。
怎的他如此泰然自若?
……
我拈着黄符,顿在陆砚之胸前。
只要贴上去,我就能完成和府君的约定了。
也可以投胎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嫁给陆砚之前,食不饱腹,衣不保暖的日子。
那样苦寒的日子,在嫁给陆砚之后,竟也成了久远的记忆。
他待我是极好的,几乎有求必应,落雪时我曾想吃镇上的花糕,他便趁我午睡,冒着风雪去买,回来时脸都冻红了。
……我下不去手。
我正要收回,手腕再次被拽住。
「相公!」
我一阵错愕,失声叫道,眼见那张符咒,切实落到陆砚之身上。
光华暗去,眼前留下的,只有一颗黑色棋子。
……
我握着那棋子,怔然了好久。
直到有人叫我。
「周妍。」
那声音寒极了。
我抬眼,触及那熟悉的俊美面孔,有些恍惚。
相公。
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眸,将我拉回现实。
我干涩开口:
「……府君。」
府君修长手指探过来:「拿来。」
我答应过府君的,要把这棋子还给他。
我却犹豫了,握着棋子的手紧攥着缩回去。
府君等了半天,没有强求,只说一句「收好」,走了。
我呆坐了半天,目光瞥及那幅美人画,正安安静静,躺在桌案上。
我擦干净泪水,走过去。
手一抖,画卷簌簌展落。
丹唇明艳,媚眼勾人。
果真是个美人,难怪让陆砚之痴迷至此。
我怔愣住了。
目光死死定在那女子脸上。
那我别无二致的面庞。
不会吐人语,也不会从画中走出。
却浅浅笑着,比春光还美的。
我的面庞。
9
我以为报完仇,怨气就能消了。
可是陆砚之消失后,我还是上不了船。
我不想做一个游魂。
好在府君心善,留我在身旁研墨。
他有着和夫君陆砚之一样的容貌。
那双眼,一样美得勾人魄。
却充斥深不见底的冰寒。
不如陆砚之多情。
饶是如此,当我注视那张脸时,也忍不住喊道:「相公。」
等他转过脸,冷冰冰注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
只好低下头,改过称呼:「府君。」
府君的案前盛开一株彼岸。
他眉头皱起,打断我的哀思。
「哭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想相公了。
他目视我良久,移开目光,启唇淡漠:
「你相公不就在你怀里么。」
他指的是我衣内的棋子。
我一直揣在身上,偶尔拿出看看。
小小一枚捧在手心,色泽如墨,入手温凉。
然而,它再也没有变成相公。
我说:「府君,要不您笑笑?」
相公爱笑,若府君笑起来,就和相公一样了。
但府君不会笑。
他冰寒着脸,说他不是陆砚之。
10
我有时会做梦。
真奇怪,我一个鬼,竟Ṱũ̂⁻能做梦。
梦里有个小公子,眉眼弯弯,墨发轻束。
尤其那双眼呀,似墨般的好看。
轻轻一抬,便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绝色。
连我这样的艳鬼,见了也自愧不如。
我忍不住叫他:「相公。」
那是陆砚之的脸。
可是和陆砚之又有些不同。
比他青涩了不少。
而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呼唤,只是侧过脸,静静望着我。
我听见他道。
「周妍,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问他我为何要走,他不回我。
这样好看的眼睛,盈满了泪花,红着眼眶,满是痛苦。
「可是我的画还没画完,你不许走。」
他骂人简直和陆砚之如出一辙:
「骗完身子就想甩手?休想!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醒来,我又有些恍惚。
梦中的面孔转而烟消云散。
11
我坐在黄泉畔,捧着棋子发呆。
研墨是个轻松活计,很多时候,府君并不需要我干什么。
将我从黄泉沟里捞出的小鬼啧啧称奇。
「府君居然会留下你。」
「你那相公,真和府君长得一样?」
「是啊。」我收起棋子,又捧起美人画,细细端详。
这画,我总觉得熟悉,便一同带下来了。
除却画中女子和我长得一样外,就是幅普通的画,哪会吐人语蛊人心。
「真是奇了怪!」小鬼叫道。
我疑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按府君的说法,是因陆砚之吞了他的阳魄,才会有和他相同的样貌。
小鬼瞪大了眼,砸吧嘴道:
「你说错了吧?」
「府君转世历劫时,是丢过阳魄。」
「但是他的阳魂,是被一个女鬼夺去的!」
「这事我们整个黄泉都知道,他当时历劫回来发疯般的找了那女子许久呢!」
12
那日,阎公来寻府君弈棋。
他二人棋盘上杀得你来我回,阎公笑道:「你的阳魄,都拿回来了?」
府君淡淡「嗯」了一声,平静落子。
阎公叹,指了一旁奉茶的我。
「那还留她作甚?」
……关我毛事?
府君没理阎公。
一局既定,他才缓缓吐了两字。
「乐意。」
阎公走前,凑着目光打量我一眼。
「孽缘。」他也只留了两字,说罢笑去。
我送阎公远去,回去时,路过黄泉畔。
浑黄河水奔腾着自我面前流过,漫漫不见尽头。
我摸出衣中黑子,对它说:「相公,说话。」
那颗棋子安安静静躺在我手心,没有反应。
它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反应了。
我站定许久,冷冷一笑,将它抛入河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来时,府君撑在案前,执起一枚黑棋,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等他转过眼,我已悄无声息走到面前。
他皱了眉,薄唇微动,还没说什么。
被我掐住了下颌。
我细细端详这张面孔——
亲了上去。
身下的躯体微微僵硬,我没有停歇,揽住了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亲完,我擦了擦唇,客观评价:
「陆砚之,别装了,你吻技都变烂了。」
他微微错愕。
我勾唇笑道:「天天死来活去的,人间冥界两头跑,很累的吧,相公。」
我其实一直奇怪,自己为何投不了胎呢。
直到那日我好奇翻了府君案前的命簿。
根本,就没有我的名字。
若命簿无名,同样无法投胎。
陆砚之,不是那棋子。
我才是。
「你若不答话,我就去鬼市寻男伶快活去了!」
我作势要走,被他大手揽住腰肢,按回腿上。
「找男伶?」
他眼神直勾勾的。
我ŧŭ²咽了咽口水,开始心虚。
「你不允么?」
忍不住唤道:「相公。」
结果他脸更黑了。
「不允。」只低低说。
他这样强硬,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那梦里青涩的小公子,也常常这样黑着脸。
「陆小公子。」我下意识道。
环在腰上的手一紧。
「没心没肺的东西。」他轻轻骂道。
我头皮一紧,就要从他身上下来。
哈哈,下不来了。
13
床榻上,陆砚之松开了我。
原来鬼和鬼也可以……
我双颊绯红。
陆砚之指腹蹭着我殷红的唇瓣,哑着嗓音,带了几分期许:「想起什么来了?」
……我要是说什么也没想起,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装下去?
好吧,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来的。
没办法,孟大娘子的汤,实在是熬得太浓了。
比如,关于那美人画,我依稀记起。
那是个爱哭的小公子,挑灯十年,为我绘出。
他说世间再找不出比我好看的女子。
他弯弯眼,满心满眼都是我。
可我不是人,是鬼。
是为了夺他的阳魄而来。
还比如。
那个小公子,姓陆。
是黄泉府君的七七四十九世转世身。
14
我是个游魂,叫周妍。
说是游魂,也不贴切,我是枚棋子生出的器魂。
……周妍这个名字,是我后来取的。
我本来没有名字。
我也不能投胎。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器物,就因那命簿上没有我的名字?
我自黄泉中生有神智以来,看遍河中来往魂魄,目睹无数次的遇见和无数次的别离。
他们都有投胎为人的资格,而我没有。
真不公平。
后来有好心鬼告诉我,像我这样生来没有寿元的,需夺人阳魄,攒够阳元才能投胎。
和我说这话的,是个女鬼。
她捂着娇艳的唇,和我说要怎么夺人阳魄。
还和我说,这取阳补阴的法子,自然是夺男人的好,越精壮的男子越好。
真是个好姐姐,我听了连连点头,遂去了人间。
……
这地方叫浣溪村,是个青山妩媚水清秀的风水宝地。
村上有家陆姓大户,家中老爷是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乡绅。
是夜,我牢牢谨记女鬼姐姐的话,穿梭屋宇房檐间,寻着那精壮的男儿。
路过陆府的窗前时,我飘不动道了。
那是个锦衣的小公子,挑着一盏豆黄的灯,俯在窗前执笔绘丹青。
长月空悬,春花折枝,尽数落于笔尖。
可比春花秋月更美的,是他本人。
乌黑的发丝慵懒地披于肩后,白皙的肌肤不知是月光衬洒在了上面,还是肌肤衬白了月色。
我看呆了,驻足停留窗前。
鸟雀惊了花枝。
他闻声抬起头,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眸,就这么直直落入我的心口。
「好美。」
比我的心声先打破平静的,是他怔怔望向我,喃喃翕动了双唇。
他眸中映出我的身影。
而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好看的唇上,咽了咽口水。
我是个鬼,色中的饿鬼。
心中意动,便飘进了窗。
将他扑倒。
15
陆家的小公子,是乡邻远近闻名的画痴。
小公子丹青极佳,能作水墨,尤善工笔绘美人。
然而,能画万般娇美女子,偏偏是个不近女色的呆子。
那纸上皮肉的美,哪能和怀中真正的温香软玉比?
我深有体会。
那夜我探入窗棂,在他面前褪去衣衫,贴在他身上,苦苦蛊诱:
「小公子,有什么好画的,不若与我共赴短暂良宵。」
他死死扒住衣衫,两耳根子涨得通红,紧闭的双眼长睫颤颤。
奈何就是不为所动。
啧啧,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呢,想必可口极了!
我于是更加努力卖弄。
他眼睛落在我身上,双颊涨得绯红,最后竟然一头昏倒过去。
……真是不经逗。
女鬼姐姐曾说,我这样的媚骨天成,定然是个男子便把持不住。
没想到我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这样好几个夜晚,我居然未能拿下这小子!
简直是对我鬼生的羞辱!
那夜我又探至窗前,见他羞红了脸,作势要关窗。
「你又来作甚!」
我说算了算了,不占你便宜了,何况你不是晕就是倒的,强扭的瓜不甜。
我劝了好久,他才半信半疑松手。
我索性趴在窗前,看他作画。
哎,美色难得,吃不到,就是看几眼,也是心旷神怡的。
「我是鬼,你不怕吗?」我打趣。
「我读过书中青面獠牙的鬼,像你这样一进来就扒衣服的,没见过。」
陆小公子脸一红,回答十分认真。
我被噎住,讪笑打岔。
白昼日阳强烈,我这阴魂沾不得阳光,就躲入郊外的林中,等入了夜,再幽幽寻到陆府。
好在我不捣乱,他也不撵我。
有时我还是会说:「小公子,有什么好画的?」
「不若与我共赴良宵。」
我说这话时,他总会脸红。
真有趣。
16
我不知在这过了几个春秋。
有一夜,我撑着脑袋,指着他画上的人,问:「这是谁?」
「柳家小姐,镇上出名的美人,隔月要嫁给郡守家的公子。」
「她爹托我为她画像寄去郡守府,好促这桩联姻。」
我托着腮,不经意间问:「有我美吗?」
闻言,他停顿笔尖,抬头望我,似是很认真思索。
「没有。」他说。
「我尚未见过,世间有比你美的女子。」
真会说话。
我顿觉心花怒放,凑到桌前,望着那柳小姐的美人像,饶有兴致打量。
眼瞧画中女子明眸善睐,娇艳动人。
我眯着眼,有些不服气道:「陆小公子,也为我画一张像吧。」
「让我看看,我与凡尘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他注视我半晌,垂下的眉眼隐着笑意,双唇轻轻启合。
「好。」
17
是夜,我如往常一样,探至他窗前。
寻常时候,他总会为我开窗的。
这次,却没有。
屋内也没有任何回应。
等我找到他时,是在陆府的柴房。
不待我问是何人将他绑起来的——
「快走!」他张了张唇,只说一声。
我脑壳嗡嗡作响,可是晚了,我惊惧回头。
「高僧!就是这妖魅惑了我儿!」
陆老爷大步跨进门,满是怒容。
随他进门的,是个黄袍老僧。
佛珠按在我面门上,瞬间火灼般烧痛。
高僧口中念念有词,我捂着头凄厉惨叫。
「咦?」他看了我,有些惊疑。
力道微收的瞬间,我痛得四处乱窜,竟然窜出了陆府,瞬间天广地阔,任我飘零。
最后飘也飘不起来了,倒在了苍白月色下。
此处是一间破败的庙宇。
我真想破口大骂。
真是倒霉催的,不但被和尚阴了,连魂飞魄散也要在这秃驴地盘!
模糊之际,我竟生了幻觉,听见陆小公子唤我名字。
「周妍……」
带了几分啜泣。
脸上触感告诉我,不是幻觉。
他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寻见了月色下的我。
他捧着我,像捧着易碎的瓷。
豆大的泪珠落在我脸上,不停说着对不起。
我看见自己愈来愈虚幻的身体。
「阳魄……」我虚弱开口。
我不要魂飞魄散,我要阳魄。
那玩意,对鬼来说可是大补之元。
一点点就够了。
他一怔,有些紧张:「要怎么给?」
我听不清,目光落在天边,又落在他唇上。
薄而红。
可惜,亲不到了。
我这样想着。
而那好看的唇,紧抿了抿,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最终落在了我的唇上。
将我烫得清醒几分。
滚烫至极的柔软,是他闭着眼拙劣地吻我。
Ṱũ̂₌
好半晌才放开。
「这样可以吗?」
他喘着气,绯红的脸上长睫微微颤动。
……痴儿啊。
我再忍受不住,欺身将他压在身下,覆唇贴了上去。
「阳魄不是这么给的,陆小公子。」
「我教你。」
……
清晨阳光洒下时,我有些怔愣。
低头看了看自己凝实的身体,不禁欣喜。
我竟不惧阳光了。
这阳魄,果真是个好东西。
我正要站起,发现自己起不来了——
腰被人揽住。
「你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
陆小公子嗓音松倦,附在颈间。
「不许走。」
18
我走不掉了。
陆小公子太过缠人。
自那夜后,我再去找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况且我不得不承认。
浅尝辄止后,这小子竟对男女之事愈发熟稔!
真是开窍了!
破晓时,我推了推他胸膛。
「我该走了。」
我可不想看见陆老爷。
自那次栽跟头后,我都是偷偷见他,不敢随意现形。
他落吻在我颈肩,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去哪?」
「去寻其他男子?」
他眯着眼,将我锢在怀里。
哦,这事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村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女鬼传闻。
因为那女鬼总是夜探男子房间,这几日家有适龄男儿的人家都房门紧闭。
不才,正是在下。
可是嘛,吃惯了山珍海味,寻常的粗茶淡饭,便难以下咽了。
我一连找了好几人。
一个个都是见我就丢魂的,痴得跟傻子一样,真没意思,不想碰!
虽是如此,我还是讪讪开口:
「我是只艳鬼,要吃人阳魄的嘛,吃够了,才能去投胎。」
不料陆小公子急了:「我的不够吗?」
我错愕不已。
这夺人阳魄,本就是损寿元的事,哪能逮着一家薅呢!
我也急了,推开他:「你知不知道,与鬼欢合是折寿的!你在想什么!」
我是很想要阳魄,也忍不住与他贪欢几晌,可那阳魄,我每次只取一点。
我不想他短寿。
「……要多少?」
我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然而他又重复一遍。
「你要多少阳魄?」
「只要你别去寻其他男子,就是都给你又有何妨!」
「答应我,不许去……」
我第一次意识到,旁人为何都说陆小公子痴?
何止是痴,简直是疯。
19
可我终究要走的。
我听说,陆老爷为儿子定了一门婚事。
那日我偷偷去寻他,见他在窗下执笔描绘。
「这是我吗?」我打趣。
「是。」他抬头,轻轻道:「不好看吗?」
我细细打量,那画上栩栩如生的女子。
媚眼如丝,丹唇含笑,原来这是我。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黄泉河映不出我的模样。
可女鬼姐姐说我长得极好看,我便认为自己好看。
然而此时此刻,我才算明朗,真是好看极了。
「好看」我正要说,他突然顿笔,一张宣纸
便被揉废。
「可我觉得,还是没有你好看。」
他望着我认真道。
「我答应过的,要作一幅画给你,定然要是最好的。」
话锋一转,他眼眶有些红:
「可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望着他褪去青涩的眉眼,才意识到自己已在人间停留了很久。
陆小公子给我的阳魄已足够,别的再多,我也不要了。
我垂下眸:「听说你要成婚了,是……周家的小姐?」
真巧,都姓周。
听闻周家小姐,是个十足的美人呢。
陆公子却摔了笔墨,直勾勾地看我。
「我不会娶她的。」
我张了张嘴,不待我问「那你想娶谁?」,便被拥入怀抱。
「我想娶你,不行吗?」
他滚烫的泪落在我肩上。
臂弯也在颤抖。
简直是空谈。
我说我是个鬼啊,谈何能与活人成婚?
他却一直念叨:「不行吗?」
我哑然。
若是下辈子……等他此生寿尽,投胎转世,我都是个老妇了。
可听他这么说,我心中竟也落了几分念想。
我吸了吸鼻子。
「好啊,我等你来娶我。」
他抱着我的臂膀紧了紧,嗓音也沙哑。
「周妍,等我。」
20
我后悔了。
若我知道他说的「等我」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
那日,他带着一封拒婚的信,亲自登门给周小姐致歉。
而后独自在屋中,寻了一片瓷——
我闯进屋中时,陆小公子仰面躺在床榻上,素净的衣袖下摆,竟被鲜血染得如喜服般红艳刺眼。
「你疯了!」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企图止住涌出的鲜红,然而都是徒劳。
止不住,我止不住啊。
我彻底慌了神,可他却微微偏过头,眸光已有几分涣散,张了张发乌的唇:
「周妍,不要走得那么急。」
「等等我。」
疯子,这个疯子!
「你放屁!我等你个屁!」我终于破口大骂,颤抖着后退了几步,惨笑道:
「你不会死的,陆公子,你会长命百岁的。」
不再看他,我几乎没有停歇地,奔出房门,在陆老爷面前显了形——
陆老爷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
「是你!」
没有管他惊疑愤怒的目光,我拉着他,声泪俱下:
「你儿子……求你了,快去看你儿子!」
……
陆老爷赶去得及时,陆府乱作一团。
家仆脚下生风地拉来大夫,包扎,下针,止血。
连陆老爷珍藏的那株上了年岁的老人参也薅出来熬汤吊命。
不肯喝,就灌。
这样折腾,半死不活的陆小公子竟保全了性命。
只是在床榻上躺了半月。
但是这样,他和周家小姐的婚事也彻底黄了。
我以为陆老爷会将我绑了送去超度,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的确憎恶。
最后却说:
「那高僧说你是什么天地灵物生出的灵魄,仙缘在身,杀不得,你以为你与我儿相见,我一点不知么!」
陆老爷是个彬彬有礼的乡绅,平日待人温和。
可此时,他躬下身子,身形如此苍老。
「可既然是灵物,缘何要来害他!做这妖邪才会做的勾当!」
他挥手,透着苍老许多的疲惫。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儿面前。」
他的话一句句敲打在我心上,我张了张唇,如鲠在喉。
最后只凝成一句:「对不起。」
可我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
我是只鬼,只为夺他阳魄而来。
我确实是在害他。
等他此生寿尽,回过神来,不奔去黄泉提剑杀我就不错了。
我在奢望什么?
21
我在陆小公子身边待到了第十年。
再没有在他面前现形过。
他身体养好以后,还是坐在那扇窗前,提笔描画。
只是再没有画过别人。
那一卷又一卷,都是我的样貌。
只是画到最后一笔,又被他撕毁。
他也没有再娶别人,哪怕有贵女看上他,要死要活要嫁给他,全被他推辞了。
他有时望过窗边,会低声喃喃道:「骗子。」
「为何不等我?」
我ŧű⁻不会等他的,他得好好活着。
人的一生啊,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我为了那短短二十余年的寿元,倾尽所有。
他凭什么轻易放弃?
我在窗前静静看他。
陪他作画,陪他看月,陪他思念爱的人。
第十年,我待不下去了。
再晚点些,就要错过投胎的时间了。
临走前,我又去见了他一面。
他坐在窗前,笔尖行云流水的,是早刻画了千百遍Ţûⁱ的轮廓。
就这么痴痴的,贯注心神一笔一划勾勒。
这次,他没有再撕毁那画。
直至在那女子的唇间。
点上最后一抹朱色。
「好看吗?」
我呆呆望着。
抬头,是他望我。
可我没有显形,他看着的,只是空无一物的窗前。
突然笑了。
「周妍,我知道你在。」他轻轻道。
我不敢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他低头,凝着画上女子,又喃喃自语:
「好看吗?」
好看。
好看极了。
22
我在奈何桥饮汤前,孟大娘子问我:
「你这又是何苦?」
我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凡尘罢了。
不是作为鬼,而是作为人,去真真体会人世。
陆小公子整整给了我二十年的阳魄,这二十年,虽然短暂,却又十分漫长。
二十年,尝遍人间悲欢,足矣。
等我回来,理应还他的恩情。
孟娘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窃人阳魄,借人寿元,本就是极损阴德的事情。
哪怕我投胎为人,也必然是个贱命。
所谓命比草贱,轻若尘埃。
而且,寿元耗尽时,会死得极为折磨,极为痛苦。
我还挺怕痛的。
我和孟娘说,真到那时候,若是有个人,能替我结束这痛苦便好了。
说罢,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我投胎做了浣溪村周铁匠的女儿。
我的命的确比草贱,只要十个铜板。
而寿尽之日,也的确痛不欲生。
只是我低估了那痛楚。
那夜,我在床榻上苦苦挣扎。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相公俯在身前。
「疼么?」他问,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抚着我的脸,有些颤抖。
「周妍,是不是疼?」
疼,疼啊。
相公,帮帮我。
那时,我想说的是——
帮帮我,我不想再这样痛苦。
像是听见我的心声,陆砚之温凉的手放在了我脖颈间。
可是最终,又移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于额头上的一吻。
轻轻点下。
他温柔道:「睡吧。」
抚着我的发,像哄孩子。
「睡醒,就不疼了。」
痛楚随之消散,我困倦地闭上眼。
沉沉睡去。
23
黄泉河畔,我又遇见了当年的女鬼姐姐。
她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拉着我的袖子汪汪哭泣。
「妹妹啊!你害得姐姐好苦!」
「姐姐是教你夺人阳魄不错,但那可是黄泉的府君!府君!你怎么去夺了他的阳魄啊?」
……我也不知道那陆小公子,就是府君的转世啊。
「你是投胎去了,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发了好大的火!连阎公都劝不住,我们这些女鬼全被他盘查了个遍,连熬汤的孟姐姐都没放过!」
她拉着我,捶胸顿足,似要将多年的冤屈悉数发泄出。
我心中愧疚,拍着她手背安慰:「好姐姐,他可是罚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罚了,罚我在这数石子,咦?我数到多少来着?十一万零一……」
我:「……」
我正想说我回去劝劝府君,她蓦地转过头,关切打量我。
「别说姐姐了,妹妹你才是,做了这等事,府君他可有罚你——」
她扒开我衣袖,爆发出了尖锐鸣叫。
目光所及的肌肤上,落满了缠绵留下的扎眼红痕。
我有些尴尬。
……这算惩罚吗?
24
「相公。」
我站在案台前磨墨,瞧了瞧陆砚之神色,轻轻唤他。
「嗯?」他笔尖停顿。
我揉了揉手腕,又捶捶腰:「累。」
陆砚之笑了:「坐着磨啊,又没让你必须站着。」
「不磨了!你自己磨吧!」我彻底甩手, 不干了。
Ťů₋不伺候了!我还要他伺候我呢。
府君又怎样,府君也是我相公。
我又凑过去看他批的公文。
密密麻麻都是字,看得眼睛痛。
这么对比,好像研墨也挺轻松的。
我丢了墨条,擦干净手,拿起了那幅美人画,细细端详。
哎,画得真像。
「好看。」我喜滋滋道。
「相公画得真好看。」
这话, 是说给陆砚之听的。
当年他问我时,我没能回应他。
这次, 我得好好回他。
「你那日去县令府上, 究竟是作何?别用治病那套说辞糊弄我。」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 这画上究竟有没有妖魅。
若没有妖魅, 缘何那县令公子会突然发疯。
「除妖。」陆砚之勾唇淡道,目光也落在这画上。
他当初绘这画时,耗尽了心血。
因而画中女子,得了他的痴念,幻化成了精魅。
只是他没想到, 这画成精后,四处蛊惑他人,残害无辜性命。
因此他去县令府上, 除了那妖魅。
不足百年道行的小妖,除去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这画,县令是不敢要了, 他也没有要留给县令的意思, 带回了家中。
至于周妍看到的, 确实是幅普通的画罢了。
他作为陆小公子的生身寿尽后, 已明白了一切。
千年前, 他同阎君对弈,最后却于一子之差输与阎君。
那棋子, 被他丢入黄泉,生出了女魂。
因是器物生魂, 未记录阴司命簿上, 无法转世投胎。
冥冥之中, 那不甘心的女魂又寻见他的转世身, 夺走他的阳魄。
因果轮回, 一切注定。
她身上有他的阳魄,再找到她, 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那时的周妍,着实落魄。
骨瘦如柴的身子裹着单薄的衣, 被她父亲拖拽着。
饶是如此, 好奇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将他打量。
他带走了她。
与周妍成亲的那晚,红烛摇曳,暖帐生香。
他问她可喜欢他。
他知道,哪怕她已饮下孟婆汤, 忘却前尘, 可她身怀着他的阳魄,那阳魄遇了原主,自会生出亲近。
所以, 她一定会喜欢他的。
喜欢到无法隐忍的,与他肌肤相亲。
就像他从前也喜欢极了她。
所以,他来赴约了。
赴那个来生娶她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