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将军府后才知道府里没有一个活人。
阴森森的祠堂摆满了排位,管家叹了口气:「男女老少都战死沙场了。」
我理了理身上的大红嫁衣:「那……娶我的是哪位?」
一个排位突然掉了下来。
1
场面一度安静。
我看了看牌位又看了看管家:「这是自己倒的?」
管家抹了一把额头不存在的汗上前将牌位扶起来:「芙蕖姑娘,此次和您成婚的就是我们少将军,半个月前战死沙场的这位。」
我装作处变不惊的点头:「好的。」
管家抠着手:「姑娘……」
我道:「我可以给他们上炷香吗?」
管家一愣:「当然……可以。」
我将喜扇递给管家,拿起清香以烛火点燃,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三个为一簇放在每个牌位前。
做完这一切刚起身就见管家莫名其妙的在旁边泪流满面。
我一脸诧异:「你咋啦?」
管家老泪纵横:「姑娘真是……太好了。」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手,默默递给他帕子:「以后就叫我少夫人吧。」
2
在未嫁之前,我就听说过诸多传言。
比如这将军府夜半总是传出哭声,吓得路过的人睡不着觉。
比如明明前几日从前线传来战死的消息的将军突然出现在府门口敲门。
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现在这附近已经没什么百姓居住了。
而我,这个美丽又伟大的女人,是御前侍卫的女儿,一个著名的倒霉蛋。
前年,爹爹将我嫁给了新科探花郎,待嫁的三个月,探花郎一路被贬。
但爹爹不好临时反悔,硬着头皮嫁我,结果当天探花郎被查出谋反。
全家流放,直亲砍头。
皇上念在我是新嫁妇,便让我自己滚回家去了。
然后就是议亲困难,根本无人上门。
磋磨了两年后,皇帝赐婚了。
大手一挥给我赐了个大将军。
高兴的我哟三天没睡好觉。
没想到一进门,迎接我的只有跛脚泪点低的管家和面瘫胆子大的婆子。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是区区闹鬼将军府,我还怕了不成?
……
入夜后,我缩在床上轻声喊着:「繁姑姑,你一个人怕不怕啊?」
「要不要进来跟我一起睡啊?」
繁姑姑道:「少夫人快睡吧,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姑姑,你不害怕吗?」
繁姑姑声音甚至没有任何起伏:「奴婢没什么好怕的。」
我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姑姑,你胆那么大啊?那你肯定经历过不少事吧!」
无人应答。
我又自己裹回被子里:「你们怎么还搞孤立啊啊啊啊啊!」
挨了大半夜,终于睡过去了。
半夜半梦半醒间,我一伸手仿佛摸到某个坚硬的胸膛。
那人伸手抓住我的手将我揽进怀里:「别闹。」
我唰地睁开眼发出尖锐的爆鸣:「啊啊啊啊繁姑姑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3
第二日,我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打开门。
繁姑姑站在门口平静发问:「少夫人,你这是上京时兴的新妆容吗?」
我满目呆滞:「呵呵,姑姑这并不好笑。」
繁姑姑说:「奴婢知道,奴婢没笑。」
我遇着鬼了,我没开玩笑。
但是我和府里人说他们都一副看神经病的模样看着我。
管家谢叔甚至想为我请个大夫看看。
「不是!是真鬼啊姑姑!诶姑姑!你别走!」
又入夜了,繁姑姑再一次拒绝了我的陪睡提议。
我收回挽留姑姑的尔康手,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烛火在旁边跳着妖艳的舞蹈。
「我许芙蕖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那个探花郎被砍头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好人!跟我真的没关系!」
「我甚至还伟大献身于大将军!我那么伟大,您就不要找我了……」
面前突然出现一簇火苗。
我哇的一声掀开被子。
是谢叔和繁姑姑站在我面前。
我立马装作若无其事:「谢叔,繁姑姑还没睡呢?晚上好啊。」
谢叔看着我道:「少夫人害怕?」
我大手一挥:「什么害怕?我从小到大就没怕过!」
谢叔说:「第一次见面在祠堂,少夫人那么淡定,老奴还以为少夫人不怕这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天,脚趾直接开始抠地。
人就是这样好面子,只要不是我一个人在场,我能装成观音菩萨。
见我未言语,谢叔道:「老奴带少夫人去个地方吧。」
将军府很大,我虽然没有正经逛过,但是第一日进府时被扶着七拐八绕我就猜到了。
屹立在湖心的亭子,数十米的长廊,郁郁青青的绿植还有一尘不染的地板,足以看出这些奴仆很用心在维护这里。
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凳子,走廊的柱子上都雕刻着家国永安,就算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也依然可见这以前是一个多么大多么温馨的家庭。
我披着斗篷,一路跟着谢叔走过祠堂,绕过花厅,在一个大门口停下。
「少夫人,请。」
在他们的眼神示意下,我接过繁姑姑手里的灯走进去。
就算是后来进了宫,在我看来也很难和眼前的这一幕媲美。
这是一个很大的兵器库,但是已经没有一把兵器是完好的。
上面挂着断掉的长剑,破裂的大刀,弦断的弓箭,还有溅了血迹的盔甲,满是刀痕的马鞍,抽丝的发带,碎掉的簪花,一件件,排列得整整齐齐放在墙上。
杂草从青石板的缝隙里冒出来,甚至开出了白色小花。
这一幕,美的震撼,美的悲壮。
「这是……」
「这是将军们最后的归宿。」
谢家满门忠烈,无论男子女子都能提剑上战场,策马立戎装,这里会留下他们最后剩下的一件东西,以作怀念。
但这里杂草丛生,落满灰尘,足见已经很久没有人推开这里了。
谢叔又哭了,繁姑姑在他旁边平静的递给他帕子。
谢叔擦掉眼泪道:「少将军并有任何遗物带回来。」
我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
我知道谢叔的意思,他想告诉我,这是忠魂镇守的谢家,任何地方都可以都可能闹鬼,唯独这里不会。
回去的路上,见着许多婆子,也有许多年轻姑娘和小孩子,这府里主人家都全没了,哪里还用得上那么多仆人?
我还是没按捺住问谢叔:「将军府怎么那么多奴仆?」
按理来讲,用不着那么多人的。
谢叔低着头:「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死去的将士们妻子女儿,因为无所依靠所以就留在将军府了。」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房间,这一刻我竟然真的没有那么害怕了。
我抱着枕头仰头看着天花板,「为何好人总是活不长呢?」
4
回门那日,谢叔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拉了足足三辆马车。
只是我没想到,皇上也在我家。
真是……太震惊了。
皇上坐在我爹的位置上,生生把这狗窝坐出了龙椅的感觉。
一进屋,连忙在我爹的目光下磕头:「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看起来三十出头,板着张脸,接过我便宜老爹递过去的茶水撇了撇抿了一口:「你就是许芙蕖?」
「回皇上,正是草民。」
我听见皇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听见他不耐烦的啧。
这是做啥啊?
「你先起来吧。」
我如蒙大赦,我爹连忙过来扶起我。
「陛下,小女年幼,恐怕难以胜任这个任务,还是让臣去吧。」
皇上道:「许墨,你也跟了朕那么多年了,当知道将军府像个铁桶一样人人习武,你去……又像半月前那样受一身伤?」
许墨低着头,我听到这好像懂了些什么。
皇上终于正眼瞧我了:「许芙蕖,朕交给你个任务。若是成了,保你许家此生荣华富贵,」
我小心翼翼抬起眼:「那要是没成……」
皇上中气十足:「没成,就叫你家满门抄斩!」
我被吓得一哆嗦:「什么任务?」
「谢家之事迷雾重重,你去查谢家之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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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是假死!」
皇上立马看向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迅速的磕下头:「草民虽然入谢府时间不长,但谢家绝对对圣上忠心耿耿!」
「朕不需要你的一面之词,去查清楚了拿证据说话。」
直到上了马车,我才堪堪缓过神来。
皇上是怀疑谢家假死和敌军勾结还是怀疑谢家假死逃避战争?
我想不出来。
但是以这几天对谢府的观察,这两种都没可能。
掀开帘子看到跟在马车旁边的谢叔和繁姑姑,两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他们为君为民战死沙场,死后却还是引得君王猜忌,住宅也被传为鬼宅。
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们的亲人已然死去,但他们却仍然守着这一座老宅,守护那战场上的英魂。
5
我思考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出来一个绝妙的办法。
先借由翻新把整个谢家的格局都记下来,入夜后再挨Ṫű̂⁽个探查。
此事是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不然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我本以为会困难重重,没想到谢叔当天就拿了全府的图纸来。
我装作沉思的关上门,拿出一张白纸装模作样的开始写写画画。
是真大啊。
要一一搜查这还得了。
于是我精打细算圈出了几个地方。
主厅的牌匾,听闻是谢家长辈亲手所书,挂了几十年了。
书房,一般这种地方都有很多机密。
祠堂,看起来就很重要,要是有什么东西谢叔说不定就放这里了。
再加一个,谢叔的房间,有些东西说不定得贴身放。
入夜后,我拿着图纸,开始行动了。
轻轻的关上门,刚穿过长廊,便见不远处的花厅坐着Ţṻ₂一个人。
透过昏黄的烛火,花影交错间,他低着头正在写什么。
我本想绕过他离开,却不小心踩到了掉落在地上的枯树枝。
奇怪,谢叔他们日日都在打扫修剪,怎么会有枯枝?
那少年顺着声音看过来,我只得将图纸藏在身后装作闲来无事的模样上前:「你在写什么?」
那少年搁下笔:「夫人妆安。」
我一愣,只见他纸上写着——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说:「抱歉,打扰到你了。」
少年笑着摆手:「没有。少夫人这么晚要去哪?」
我也跟着摆手:「随处转转哈哈哈。」
「少夫人既然无事,不如陪在下走走?」少年站起身靠过来,他眉目如画,眼眸里仿佛带着星光。
我微微后退:「有事哈哈哈。」
我意有所指,「我有些困了,先回去睡觉了。」
少年语气里含着失望:「也好,夫人早点休息。」
我逃似的离开花厅。
跑过转角,我才终于缓下一口气。
拍了拍扑通扑通跳的胸口,从口袋掏出地图,一转头就和两个黑衣人大眼瞪小眼。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两人尖叫完立刻拉着对方就往反方向跑。
我一个弹射跳起来:「不是!你们俩跑什么!」
两人没一会儿就跑没影了,我站在原地才发现地图也掉了。
「我靠!你们俩强盗啊!」
6
待两人走远,我才堪堪凭着记忆找到主厅。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正后面的牌匾上写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这是谢家早年时先帝亲手所书赐下来的,是谢家的荣誉。
我拿着烛火一一扫过雕花木漆的桌椅,放在桌子上,搬过椅子架起来,站上去我堪堪可以看到牌匾。
「哇!」
这牌匾很是被看重,连后面都一点灰没有。
不过还是被我看到了东西。
一封泛黄的书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过来跳下椅子,将一切复原后偷摸摸躲进帘子后面。
烛火微晃,纸上的字一个个跳出来。
「亲爱的姑姑,我知道错了!但是你应该原谅我,因为是你先抓蛤蟆来吓我的,还骗我去没有鱼的河里抓鱼!」
落款,谢临笙。
我翻过来覆过去的看。
只有这几句话。
谢家起家并不早,我嫁的这一位是谢家最小的儿子,只知道小名叫小稳。
谢家上一辈出了三个将军,谢成筠,谢成终,谢成华,只有成华一个女儿家。
听闻她能文能武,三岁能作诗,七岁会策马,十岁提剑上战场。
起初跟随兄长们作战,后来也能自己领兵挂帅。
能被叫作姑姑的大概只有这位将军了。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也足以见得当时的谢家相处多么的和谐温馨。
不过,谢临笙是谁?
和谢小稳同辈的少年倒是有三个,只是早已红尘归土,我现在也无从查起。
我收下信,准备去书房看看。
刚一出门,就见窗边突然窜起两道黑影。
我立马又缩了回去。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停的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知道我很倒霉,但是今天这事很重要!老天爷别搞我!我把你当爷爷你可一定得把我当孙子啊老天爷!」
然后只当自己眼花,目不斜视的大步走出去。
7
我顺着主厅一路疾走最后几乎变成了飞奔到了书房,扶着木门我拍拍胸口:「果然!一切不存在的都是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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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啪叽一下大力推开书房门。
前两天谢叔才趁着太阳大把书什么的都搬出去晒着了,现在的书房倒有些空荡荡的。
我边走边感叹:「难怪谢叔光是带着人搬书都搬了两天,这么多柜子啊,得放多少书啊。」
古朴的花纹透过昏黄摇曳的烛火仿佛将那年俯首桌边的身形勾勒出来。
那是谁?
我仿佛看见那女子在纸上写下:
「亲爱的小稳,对不起,姑姑错了!但是就算我抓蛤蟆吓你骗你去没有鱼的河里抓鱼,你也不能整整一天不理我啊,小稳,你可不能不理姑姑啊。」
我突然笑出声,反应过来后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那幅场景也瞬间消失。
我惊恐的东张西望一番,见没有人才定下心来仔细观察。
只能看到桌边的笔墨水已经干涸,却依然搁置在桌上。
宣纸被一张张叠好放在正中间。
我走过去将烛火放下,伸手揉捻毛笔的尖端,已经很硬了,说明过了很久。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的场景好像一直被人细心呵护着,但是又一直被人保持原样。
一尘不染青石板中间却长出了白色小花,没有落灰的信却一直在角落的牌匾,墨色干涸却坚硬的毛笔尖……
这些都是从什么时候定格的呢?
我转向书架,大多数书都被搬出去晒了,只有这一架子,上面摆放的都是折子和圣旨。
我一个个翻开来看。
有汇报边疆将士吃食穿衣问题的,也有汇报边疆百姓的,大多数是汇报战况。
十年前的折子里,谢成华这三个字是卷卷有名,到了后十年,就变成了谢临笙。
我突然想起来那两封信。
谢临笙被姑姑抓蛤蟆吓,被骗去没有鱼的河里抓鱼。
姑姑给小稳道歉不该抓蛤蟆吓他不该骗他,所以……
谢临笙就是小稳!
就是我的夫君谢小稳!
我靠!
我翻过刚刚看的汇报战功的折子,从十年前,一直到现在。
谢临笙的名字从最开始边缘到最后直接排在首位。
我又翻开圣旨,对谢临笙的职位也是一升再升。
如果我没记错,谢临笙好像是十二岁上的战场。
我将这些折子挑了一些关心皇上身子和爱护百姓的装起来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把谢临笙最后被封为中德郎少将军的圣旨揣上了。
得把这些给皇上看看,让他想起当年谢家的功劳。
8
走到门口还未推门,我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一个声音抱怨道:「那么大个将军府,除了些木头还是木头,一点值钱的都没有!」
另一个声音安慰他:「老大别骂了,我们到书房了。」
「哼!书房书房,一看就知道全是书,走了下一家,去祠堂看看。」这位老大气愤道。
而他的跟班声音里明显带着犹豫:「啊老大,祠堂不全是牌位吗?那么吓人我们真要去吗?」
啪的一巴掌,给我都吓一跳:「你懂什么!祠堂就肯定有贡品!那将军的贡品能差吗?」
「可是那是祠堂啊……」
「舍不得孩子怎么套的中狼?」
「好吧。」
待两人脚步声逐渐走远,我飞速跑回房间,放下东西后立马去找谢叔。
听这声音,我在花厅和主厅遇到的应该也是这两人了。
我给在睡梦中的谢叔直接拍醒,他听闻将军府进贼了比我还着急,跛着脚立马召集众多家仆浩浩荡荡去往祠堂。
谢叔的房间很小,丝毫没有总管的感觉。
我不敢过度翻看,怕他发现。于是小心翼翼记下位置,看完就给摆回原位。
谢叔的枕头下,放着一本起居录。
我拿着起居录默念:「谢叔不要怪我偷看你隐私,就这一次!希望一定要有一些我想要的!」
我翻开这一本有些厚重陈旧的本子,第一页赫然写着:
「贞和十九年三月七日,应将军的要求,老奴我开始每天记录小少爷的日常。
三月八日,今日小少爷多吃了一碗饭。
三月九日,今天大小姐带小少爷去骑马了。
……」
都是一些很生活化的记录,我继续翻过,终于在贞和二十八年的记录中看到——
「七月十八日,小少爷变成大少爷了,也要跟着将军去打仗了。
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然后时间一下子跳到了五年后。
「新历二年五月七日,大将军死了。」
「八月九日,大小姐死了。」
「十二月,小少爷回来了,在家里过年了。真热闹啊。」
「三年一月二,小少爷接了帅印。」
「四年七月十一日,打赢了,小少爷要回来了!」
「十三日,小少爷死了。」
到这里,谢叔的一笔一画都歪歪扭扭,他是什么心情呢?
没有任何描述的词语,短短几个字也能将悲伤刻画的淋漓尽致。
如此跌宕起伏,大喜大悲。
直到后面……
「七月十六日,皇上给小少爷赐婚了。
这不害人家姑娘吗?过来了只能和我们这群老头老婆子做伴。
繁妹说皇命不可违。」
「八月一日,少夫人进门了。」
「少夫人是个好人。」
我吸了吸鼻子,想了半天将这些起居录誊抄下来。
我字虽然不好看,但胜在写得快。
抄完像个鬼画符,勉强可以看出来写的啥。
我将起居录放回去,收拾收拾离开这里。
9
我去往祠堂,谢叔他们还围在外面。
我上前,他们自动给我让出一条道。
「怎么回事?」
谢叔道:「他们抓了一个小孩。」
祠堂里灯火通明,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和男子的怒吼声,「你们要是敢进来,我就一把火烧了祠堂和我们!」
我眉头突突的跳:「你们俩想要什么?」
那里面的声音起伏,方才那被称作老大的黑衣人喊到:「给我们一大笔钱,放我们离开。」
谢叔道:「少夫人莫要妥协,我们谢家之人就算是死,也不会折辱门楣!」
我转头看,那小孩的母țùₖ亲虽然泪流满面,见我看去Ṫű³也依然坚定的点头。
我拦住谢叔喊道:「行,给你准备了马车,你把孩子放了让你们俩出去。」
可对方很明显不信:「等我上了马车再把孩子给你!」
「行。」
我让人下去准备马车,附在谢叔耳边轻声说:「你去找几个壮实点的家仆,埋伏在巷子口,待小孩一放就直接围住,抓了送官。」
「是。」
两名黑衣人架着小孩子出来,马车就在门口。
他们上了马车,我喊道:「把小孩子留下!」
只见那名老大手一松,把小孩抛过来,我连忙接住他。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四处看他有没有受伤。
他哭得稀里哗啦,他母亲也是泪流满面的过来不停地对我道谢。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们都是谢家之人,我是谢家少夫人,自然要好好保护你们!」
这几句话正好被带着人回来的谢叔听到,刹那间,他眼泪水就已经滚出来了。
「少夫人。」
我站起身转过头,见他抓到了两人便道:「天亮了就去报官。」
然后看向后面恨不得将我扒皮的两人,「放心吧,牢里管饭。」
我刚走两步准备回去休息,谢叔也上前两步:「少夫人!」
「怎么了?」
一转头却见谢叔已经跪下了,周围的人也跟着跪下来。
我着急忙慌的去扶他们,谢叔说:「少夫人跳进这么一个火坑,还把我们这些粗人当成家人,我们真是……」
「这是做什么呀!」我将一群人扶起来,「应当我感谢你们才是!若不是你们对我那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有多害怕!」
温暖二字并非说说而已,他们的为人处世与相处氛围无时无刻都体现着他们以前的生活多么快乐。
只是现在,无形的悲伤一直笼罩着他们。
10
解决完一切,终于回到房间准备睡觉。
但是我还不打算睡。
经此一闹,我困意更浅。
于是我趁热打铁,趁着夜色渐浓,前往祠堂。
上次来还是大婚那日。
谢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我在最上层的角落看到了谢临笙三个字,新刻的木牌显得成色也要新些。
我掏出帕子给每一个牌位都擦了一遍,心里默念:「晚辈今日前来,都是皇上他的无理要求!虽然晚辈娘家就剩一个爹了,但也不愿意看他惨死,若有打扰,请各位前辈多担待。」
擦完后又从旁边拿起清香点燃,给每个牌位都拜了拜。
然后我开始翻找。
这边倒是很多柜子,放的大多是清香和纸钱等这些东西,然后我茫然的坐下。
真就祠堂啊?
不死心我又翻一遍,真就只有纸钱和香火。
然后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按照作息皇上已经要起床上早朝了。
我提着灯回去,突然听到了哭声。
我脚步一僵。
我在心里默念无数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然后向声音走去。
将军府为何夜半传来哭声?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八分,只是真正看到的时候仍然感到痛心。
是那些家仆们,在墙角的一个地方烧纸。
这应该是专门辟出来的。
众人听到声音转过头见是我,连忙向我行礼。
我走过去同她们一起跪下。
如何打探消息?当然是融入她们!
火舌吞噬着纸钱,满天的灰尘随风而起,扶摇直上。
「少夫人也想念少将军了吗?」有人这样问。
我看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我道:「我与少将军从未见过面,说想念太假了。」
那小姑娘说:「那少夫人……」
我道:「这几日在谢府,我看到你们做事井井有条,相处和睦融洽,我大为动容。」
繁姑姑突然出现,在我旁边跪下:「少夫人,谢府人丁本就少,现在更是只有少夫人一个主子了。」
我看着她:「死去的人也希望我们能过得幸福快乐平安不是吗?」
「夫人豁达。」
「繁姑姑这么晚了也还没睡?」
繁姑姑眼里是燃烧的火苗,她道:「奴婢想大小姐了。」
大小姐,谢成华。
小姑娘凑过来:「往后少夫人想念逝去的人也可以来这里。」
我现在终于懂了。
寂静漫长的夜晚里,在世的人想要坚强的活着,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念那些逝去的人。
所以专门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思念,吐露心声。
她们没有约定,只要想念就可以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站起身,繁姑姑扶着我出来。
谢叔就站在门口。
这个跛脚倔强泪点低的小老头,果然又是泪流满面。
他转头看着我:「少夫人,早点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
没有入谢府之前,我想过很多种相处的可能。
入谢府后,也总是忐忑。
没有婆母小姑子,甚至连夫君都没有。
这将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现在,我只觉得这座谢府温暖如春,处处生机勃勃。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11
第二日我便带着我昨日找到的那些东西进宫了,早晨递的折子,见到皇上已经是下午过后。
我将那些东西递给他看,和他讲述祠堂和将军冢,描绘昨日看到的哭声。
皇上看完却是久久未回神。
我道:「陛下现在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他身边的大太监呵斥我:「放肆!」
皇上抬抬手示意他闭嘴,看着我问:「所以谢家满门皆战死了对吗?」
我不明所以:「回陛下,是的。」
他好似很难过,掩面叹息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就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刚登基那年,国之危矣,临到阵前竟无人敢接帅印,唯有谢临笙,谢府仅剩一人。」
「他来勤政殿见朕,也就站在你那个位置,他生得好看,又带着意气风发,他说要接帅印,保疆卫国。他的死讯传来,朕日日夜夜在佛前祈祷,请求能让他获得重来一次的希望。」
最后几句话如同鸿毛般轻,又好像如泰山般重:「他若是真的想逃避战争自己躲起来该多好啊。」
我静静的看着皇上,忽然开口:「那样,就不是谢临笙了。」
皇上一愣,突然笑起来,然后冲我摆摆手。
我退下了。
谢临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爱护家人,爱护将士。
他有情有义,侠肝义胆。
他能文能武,胆识过人。
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如果他真的娶了我,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他。
我Ṭų⁵刚回到将军府,圣旨后脚就来了。
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布匹绸缎,还有封我为诰命夫人的旨意。
我拿着圣旨,突然想到之前对皇上的揣测。
我居然觉得他是怀疑谢家不忠。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可耻!
想着想着,抬起手冲自己脸就是一巴掌。
谢叔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我:「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表示无事。
只是突然感觉自己是个小人。
12
入夜后,我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手里是谢府的地图。
修葺园子的事也排上日程了。
我拿着炭笔正勾勾画画,外面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
我赤脚下床走到窗边,轻轻喊外面看守的丫鬟。
然后,一把剑直接从门口插进来,下一秒,大门报废。
我一整个大震惊,慌忙的跑开。
是八个黑衣人,拿剑指着我用蹩脚的中原话问我:「你就是谢临笙的夫人?」
我看着他:「我不是。」
那人怒道:「居然敢骗我,兄弟们上!」
「你有病啊啊啊啊!知道你还问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刚跑两步,一把剑从我身后出现。
是那天夜里在花厅看见的少年,他将我护在身后。
那八个人见了他很是生气,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骂的什么。
我也听不懂,就是感觉骂得很脏。
少年一手执剑一手护着我,将我一把推向门外。
我才发现守在外面的人都死了。
有人想来抓我,少年便欺身上前缠住他,就这样,我得以脱身。
我立马转身就跑,去找谢叔来帮忙,不知道这个少年能不能坚持住。
一路上,我心乱如麻,甚至差点跑错路。
等我和谢叔一起来时,已经只剩下两个黑衣人和少年了。
居然一个人挑翻了六个。
谢叔几人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抓住人不过一秒,下一秒两人见大势已去就服毒自杀了。
那少年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面具覆在脸上,我想揭下来他还不让。
我一过去,他就倒在我身上。
我一摸一手血才知他受了伤,连忙喊道:「谢叔快去找大夫来!」
「诶,好!」谢叔将人带下去,喊了好几人去找大夫。
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哪里有那么好找?
那少年拉住我的手轻声道:「夫人别哭。」
我胡乱擦擦眼泪:「我没哭。」
我看着他终于问出口,「你到底是谁啊?」
少年躺在我怀里,伸手为我擦掉眼泪:「我本就是个死人,不要为我哭泣,芙蕖。」
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只是拉住我的手:「你真好看。」
他说他是个死人,要是以往我肯定会被吓住,可现在,我另外一只手给他按着伤口,这一刻,血是温热的,他的身躯滚烫的,这个人,活生生的在我面前,为了保护我而受伤。
他带着笑意看我,我感觉到他的身躯一刻比一刻轻。
泪意模糊间,我听见他说:「我是谢临笙啊……芙蕖。」
他消失了。
如同他的出现一样,无影无踪。
谢叔回来的时候,我呆愣愣的坐在原地。
谢叔于心不忍,过来拉我。
我看着他说:「谢叔,他说他叫谢临笙。」
那一刻,谢叔的眼泪涌出,他泪流满面的看着我:「少夫人,那是少爷来见你了。」
曾经听我说闹鬼只觉得我是神经病,还说要找个大夫来看看,可现在谢叔却说是他回来见我了。
真的吗?
谢临笙。
你也好看。
13
谢叔安排我住进新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却见那窗台上放着一封信。
用一个檀木梨花盒压着。
盒子里放着一支荷花簪。
我拿起信,上面写着: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芙蕖,不要难过,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拿起信,又哭又笑。
我将荷花簪戴在头上,仿佛他就站在我旁边,轻声道:「谢临笙,我很喜欢。」
岁序更替,华章日新。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又是一年冬,谢府生机勃勃喜气洋洋。
谢叔年迈,却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安排新年。
我坐在亭子里,看着大雪纷飞如同喜讯,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我刚喝了热茶,全身暖洋洋的,我提笔静静的写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谢临笙,新年快乐。
番外:(谢临笙)
我是京城谢家的幼子,死在了战场上,这里埋葬的还有我全家。
可是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出现在皇宫。
那个跪在佛前诚心跪拜的人,是皇上。
我飘过去,只听见他说:「愿上天能有好生之德,给谢临笙一次重来的机会……」
佛站在我面前,满目悲悯。
「他是凡间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愿意为你虔诚的祈祷,你可愿意重来一次?ťůₜ」
我看着佛:「多谢, 只是,他是君我是臣, 我不仅为他而死, 更为天下百姓而死, 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吾便赐你三次可现身的机会吧。」
佛离开了。
我看着地上跪拜的皇上, 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我想回谢家看看。
谢府此时张灯结彩,不明所以的转了一圈才知道,是给我娶亲。
什么?!
给我!?
娶亲!?!
这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啊?
谢叔还真从轿子里扶出一位姑娘,居然直接给人扶到祠堂去了。
面对姑娘的询问, 我突然将自己的牌位碰倒,小姑娘眼里居然没有害怕。
反而很冷静的敬了香。
谢叔泪点低直接开哭,我站在旁边一脸着急,你可别把人小姑娘吓着了!
晚间睡觉时, 我就坐在她床对面,看她一口一个繁姑姑的喊,我还以为她不怕这些。
没想到!
真是太可爱了!
于是我就没忍住现身, 小心翼翼的把她揽进怀里。
我自己的媳妇抱一下应该没什么吧?
结果就给人吓着了。
好几天都有点精神恍惚。
我心痛的看着她,发誓以后绝对要以正面形象出现!
回门那天, 虽然看不见我,我还是规规矩矩的收拾了自己一番。
在她拿到皇上给她的任务时, 我想陪她一起。
于是我出现了,还装模作样的写了一首文绉绉的诗。
她想走,我就在周围放满了枯树枝, 一听到点声音我就顺势回头发现她。
我叫她夫人,但是她没听出来。
应该是以为我是府里的下人。
她不想我陪她。
好吧。
于是我跟在她身边, 看她翻出有关我的点点滴滴,发现我的名字, 看到我的存在。
她真可爱啊,明明有些害怕,为了证明谢府还是一往无前!
她那么聪明,还知道用那两个土匪引开谢叔。
我猜她第一次见到两人时就打的这个主意,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叫人来抓住他们。
她最后在皇上面前,没忍住为我开口辩白。
又在接圣旨的时候莫名其妙打了自己。
太可爱了。
这是我夫人。
我为她准备了礼物,想下一次挑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见她最后一面。
变故来得太快了。
是敌国的余孽, 京城的布防还是太松懈了,谢叔还是太大意了。
我怕她受伤, 所以送她先走。
她真聪明,那么快就搬了救兵来。
就是几人站在旁边有点碍眼, 谢叔真是一点眼力见没有。
她在为我哭。
我心都要碎了。
我想给她擦眼泪。
我想陪她一辈子了。
可惜,我只能告诉她她真好看。
佛啊,可不可以再做一次决定啊?我后悔了……
我将信和礼物放在窗边,她果然看见了,还对我笑。
她戴上簪子真好看。
虽然不能现身陪着她, 但是这样也可以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只是她看不见我。
没关系的, 夫人,我一直会在。
我看到谢府在她的带领下,恢复了生机,大家都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芙蕖, 谢谢你。
看见她写下的诗,我也想告诉她我的思念。
于是我坐在她旁边轻轻念道——
「夫人,新年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