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预测死亡。
我看到二姐成了贱妾被虐杀,看到三哥被吊死在城墙,看到嫡母被挖眼泡涨在护城河里。
所以,无论他们怎么打我,凌虐我。
让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吃地上的剩菜。
我都忍耐着。
可是,等了十五年,等得我娘被他们逼死了。
他们还没有死。
我等不下去啦。
1
我第一次看到要死的人是经常打我娘的那个嬷嬷。
我娘是被从人市买来的妾。
入府八个月就生了我。
造反成功得官的主君疑心我不是他的种。
但我娘那时年轻貌美,又识字。
主君看在她面上没缢死我。
我娘为了我活下去,用尽解数讨好主君,却彻底成了嫡母的眼中钉。
趁着主君外出打仗,嫡母设计烫烂了她的脸。
我娘一下失宠。
成了这府里最低贱的婢。
嫡母将她赶进杂院,找贴身严嬷嬷调教。
一言不合,就是鞭针相向。
那一次,因我爹看了我娘另一边好脸一眼。
嫡母大怒说茶水烫嘴我娘故意的,让严嬷嬷将我娘拖下去。
蘸了盐水的鞭子落下,我娘死死抱着挣扎哭闹的我,血洒进我眼睛。
我的眼睛剧痛。
忽然看到严嬷嬷浑身赤裸,死在一片冰雪里。
我那时只有五岁。
还藏不住话。
我指着严嬷嬷说:「死、冷死。」
彼时正是夏天。
严嬷嬷冷笑将我扇在地上:「冷死?小野种,你俩死我都不会死。」
第二日,严嬷嬷不见了。
我娘瘸着腿跪在嫡母身旁捧烛台时,慌慌张张的家丁跑进来。
严嬷嬷死了。
大夏天,她去冰窖和管事偷情时摔倒,冰墙砸了一地,将两人砸晕。
管事先醒来,冰窖入口被堵住,他为了活下去。
拔了嬷嬷的全部衣裳裹在自己身上。
严嬷嬷死的样子和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2
我很开心,喜滋滋地跑去把这件事跟正在厨房做菜的我娘说。
「真的死了。」
我娘说。
「乌鸦看到灾难,去告诉人。然后人却说――灾难是乌鸦带来的。」
娘一刀剁下鸡头,将沥干血拔了毛的肉扔进旁边的盆里。
我浑身一颤。
「这就是多嘴的下场。」
「所以,不要再说那些胡话了。」
「那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吗?」
「一个人都不能说。」
3
我娘蹲下来,给我看她嘴角的细密已经淡下去的针孔。
她说她也是五岁开始,看到那些将横死之人的下场。
一直到她怀孕后,才失去了这种能力。
她那时候不懂事,第一次。
她叫住要出去赌钱的庄头管事,结果那天赌场失火,去的人都死了。
其中有她亲大伯。
第二次,她不要婢女去上香,结果那日去的女眷遇到山匪,一去不回。
其中有她的亲姐姐。
第三次,她十二岁,因为看见失火,她提前站在屋顶敲锣,结果那晚火光冲天,乱军杀进东门,却单单屠了她的姑姑和舅舅两家。
厄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而且专门转移到自己亲人身上。
家族人恐惧极了。
他们问了高人,立刻剔除了我娘的族谱,抹掉她名字,缝上了我娘嘴巴,将她装进麻袋扔进河里。
娘说到这里。
伸手温柔摸我脸,眼里水光盈盈,全是不舍和悲伤。
「所以,花盈,千万不要说出来,不然嘴巴会很痛很痛,记住了吗?」
我捂住嘴使劲点头。
我其实不是怕痛,我是怕那些报应会报应到我娘身上。
4
后来我发现,我娘似乎是骗我的。
我的好友悦茗是家生子。
她偷偷告诉我,我娘的嘴巴不是小时候被缝的,是被嫡母缝的。
她说我娘刚来的时候不说话。
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
生我时那么痛居然都不吭声。
直到嫡母做主要缢死我,她满身是血从床上爬下来开口求情。
大家才知道她不是哑巴。
在那之前,嫡母和侯爷在她面前说话从不避讳。
嫡母恼怒说我娘定是细作,要将我们母女一并打发处置。
我娘哭着扑过去,直接拿着针缝自己嘴巴。
说自己一个字都不会乱说。
她嘴角的伤就是这么留下来的。
5
我又侧面问另一个厨娘刘嫂子。
也这样说。
既然我娘是骗我的,那些话大约也不是全对的。
所以,在看到唯一的好友悦茗即将被马车碾压而死的画面时。
我在后园站了很久,还是叫住了要出门采买的她。
我拖延了她的时间,让她躲过了那场劫难。
悦茗没死,但因为拖延了采买,她被二姐狠狠处罚了。
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脸上时,她哭着脱口而出说是我故意叫住了她。
才误了她的差事。
6
二姐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哪个四小姐?」
后来想起来是我。
她把早已忘掉的我叫过去。
我抬头一瞬间,她愣住了,很快眼底露出厌恶的光。
「三哥,你看,她长得好像那个贱人。」
「我也讨厌这张脸。」
她走过来:「你害得我没买到珠粉,就补一份给我。」
落在悦茗脸上的巴掌,转到了我脸上。
直到后来主君的小厮过来问我给主君的汤怎么没送过去。
我才脱身。
我出了院子,就看见我娘焦急地站在一旁。
她深深给那小厮鞠躬,心疼想捧我的脸,又不敢捧。
在厨房,她给我的伤口擦菜油。
「为什么要说?」
「我……不忍心。」我低着头。
娘打开旁边竹篓的盖子,给我看里面的东西。
一筐上好的螃蟹,一只在最顶端,下面密密麻麻。
「看到什么了?」
那些螃蟹争先恐后往上爬,但一只好不容易爬上去,都会被其他螃蟹勾住,然后最终被扯下来。
娘说:「看到没有,这就是底层人的命,早就注定了,你想要救一个,但只会被其他一起扯下来,该死的却还是要死,最后都成了锅里的死物。」
「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医不叩门,不要主动去干涉别人的命运。」
她说:「你介入了他人的因果,就要被他们的命运影响。可是命运是改不了的,别犯傻了。」
第二日悦茗要出门,我还没说话,她一把推开我,走了。
悦茗在大街上被惊马踏死了。
明明那马已跑去,却又突然转了弯回来。
比我第一次看到的死法还要惨。
肠子流了一地。
悦茗阿娘哭得死去活来,等看到我,她恶狠狠地骂。
「都是你,都是你咒她!」
「要不是你说她要被马车撞死!就是你啊!」
她又去找老夫人主持公道。
闹得厉害了,嫡母索性要将我发卖了了事。
我娘跪在雨里求情,大病了一场也拦不住。
最后是我去找二姐,我跟二姐说让我留下的话,我可以帮她抄书做题。
二姐同意了。
7
二姐喜欢折磨我。
小孩子的恶意总带着残忍。
叫我磨墨的时候,二姐会忽然猛地把我的头按进砚台。
鼻血和墨汁一起滴淌下来。
然后她就会哈哈大笑。
吃饭的时候,她会随手将一根骨头扔地上,叫我捡起来吃。
三哥则在一旁躺着,叫我跪下给他捶腿。
他不在,就得给他养的狗捶腿。
我靠着那看到的幻象忍耐着。
熬了半年,二姐认识的字我也都认识了。
又过了两个月,二姐和三哥不认识的字我也会了。
这两个蠢货。
学得差不多了。
我忍不下去了。
8
熬到下学,我去给西席送他落下的半卷书。
他看到补好的书页和平整的书皮,随意问了我一句这书的意思。
我立刻讲了典故和出处。
他听得连连捋胡子。
听完,他叹息了一声,问我额头的青紫和手腕的伤。
问我可怨恨捉弄我的二姐和三哥。
又问我嫡母出名的贤良宽宥,为何不找嫡母出面帮忙呢。
我低头说:「兄友弟恭,姐妹悌亲,兄长和阿姐是在教导花盈做人的道理,有何可怨?又怎敢因此事劳烦长辈?」
老夫子静默看了我片刻,叫我抬头,待看完我面相,轻轻抚掌:「四小姐婉婉有仪,恭谨宽宥,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他不知道。
是我看到了他的命运。
这位西席未来是穿着红袍官服,死在宫中的,那么意味着他必定能中举为官。
我恭敬再拜:「夫子才华横溢隐真章,何不再试试今年秋闱。」
老夫子苦笑摇头:「四娘子不知,这秋闱三年一次,恍惚已经三十年。我老啦。」
我抬头:「或许,就在今朝呢。」
西席正要说话,看着我静静看他的眼睛,却忽的顿住了。
9
第二天,西席真的来辞行,说要备考。
二姐边笑边嘲弄:「老夫子,你快五十了,考了十次也不嫌丢人呐。你可想好了,这回去了我家换了人,下回,就算你那个什么同乡说情,我爹也绝不会要你了。」
我默默跟出去,送上一副自己做的护膝。
「考场寒凉,夫子保重。」
夫子收下,拍了拍我的手:「好孩子。」
他本已经要离开,却又中途回来。
他亲去求见了主君,说我是个有天赋有孝心的好孩子,且面相极好,不该被埋没。
我那便宜爹因为西席夸奖记得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叫去,盯我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你就是诺娘生的那个?脸怎么青了一块,摔了?」
他说起我娘曾经的美貌,说当日在人市第一眼就看上了。
「这些年来,竟再也没有碰到这样的女子,还能识字,连同她的声音,也是床笫少有……可惜啊可惜。」
他摸了摸胡子:「当日你生下来,本来不该留的。我一时心善,瞧着你可怜,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将你养大了。」
看我震惊瞪大了眼睛。
他哈哈笑起来。
「今年多大了?」
「十三。」
「可来了葵水?」
「……女儿,还没有。」
主君摆手:「你如何算得我女儿呢。不过是我看你小娘面子养着的孩子罢了。」
临出门时,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名字。
「花盈啊,这些年,是我疏忽你了,日后我会让人好好照拂你长大的。」
我准备的说辞一套都没用上。
却将自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
10
主君的突然照看立刻引来了嫡母的警惕。
我和阿娘的日子更难过了。
数月后二姐及笄。
家里开始议亲。
二姐是田家嫡女,要上嫁。
京都的儿郎是挑花了眼。
嫡母挑眉问我,觉得刚刚来说话哪个公子好些。
二姐嘲弄。
「她知道什么?尚书家二公子清贵有礼,国公家次子也是风度翩翩,还有那新进的翰林院编修斯文俊美……哪个都是这个小贱人想也不敢想的人物。」
我垂下眼睛。
她不知道,尚书二公子会死于花柳病。
国公家次子死在两个男人的争斗上,他好龙阳。
而那个翰林院编修因弹劾病死于诏狱。
这几个表面风光的佳婿,没有一个好下场。
我回答:「今日的诸位公子都很好。二姐是有福气的。」
她非要我选一个。
我只说这些都很好。
二姐嘲弄:「果真是个没见识的东西。」
她恶毒又不情愿看了我一眼:「便宜你了。母亲说了,以后我嫁去,会让你跟过去。等你来了葵水,就给你开脸做妾。」
我瞪大了眼睛。
「不用这么高兴。我是不想这么早生孩子,你到时候来替我生。若是生下儿子,我高兴,我母亲也高兴,到时候,也自然会照看好你那烂脸的娘。懂了吗?」
她伸手一下一下拍我的脸。
我一下跪下,说我只求在家中,不敢肖想。
二姐抬手勾起我下巴。
「在家?你倒是想――谁不知道父亲夸你长得好呢,你是打算留下以后和你娘抢恩宠?我不是你这种不孝女,我啊,要为我娘分忧。所以,你好命呀,可以跟着我走。」
她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但,以后跟着我,那就得听我的话,听到了吗?」
嫡母满意看着二姐的手段:「放心,她娘在我手里捏着,她能怎么样,你要是不喜欢了,到时候处理了就行。」
嫡母吃够了生育的苦,她不想自己女儿再吃苦。
我跟着过去,是个低贱的妾,我最在意的阿娘又在田家做妾。
生下来的孩子只有养在二姐名下,才有个出路。
拿捏我还不是手拿把掐。
11
想要攀附的人家太多,女儿又只有一个。
嫡母和二姐选了又选。
她要我提前适应婢女生活,走哪里都带着我。
如此甚好。
在外面可以听到更多消息。
我听得,昔日的西席当真秋闱高中,如今进了翰林院。
他还曾来过田家,给我们这几个昔日学生都送了礼物。
不过意料之中没有到我手上。
12
开春不久,京都伯爵娘子举办了一场马球赛。
场面热闹非凡,五花马,千金裘,上好的彩头堆满了玉碟。
城中好些大好的儿郎都来了。
二姐收敛起张狂,温柔笑成一朵花。
铆足劲往上够。
侯府的嫡次子,王府的庶子,她到处巴巴看。
但是我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眼眶一次次发热。
我看到了马球场上,无数人的横死惨状。
刀伤,剑伤,砸死。烧死。
不对。
这意味着,京都将要有大事发生。
我浑身冰冷。
抬头看二姐。
眼眶微热,一瞬间,曾经的预言幻象这一次清晰无比出现。
――二姐被虐杀在烧毁的屋舍。
那屋舍,我们曾去过。
正是光禄寺卿殿家的宅邸。
而就在这时,二姐嘟着嘴,顶着被无视的沮丧回来,跟嫡母说。
「说了这么一圈,我还是喜欢那个。」
她在一群烂人中选了一个最油嘴滑舌的,也是下场最惨的。
会被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光禄卿之子殿舟。
这殿舟姑母曾被预言有凤命,后进宫为嫔,如今也勉强沾上了皇亲的身份。
听说去年太子坠马死后,皇后大病,殿家这位后妃如今也很得宠呢。
她得意说完,转头瞧着我出神。
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一个衣衫素净到有些朴素的年轻人正在收拾月杖。
方才殿舟这一队的马球赛能赢,大半都靠此人。
「啧,什么眼光。」二姐讥讽,「一个落魄武将,生得面皮好有什么用,一看就是个寒族穷鬼。」
这个年轻人是殿家的远亲,据说在军中历练。
此行是随同将军来京都是来述职的。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微微颔首。
趁着二姐和殿舟在一旁说话。
我走过去,将手帕递给这个场上唯一看不到惨死命运的年轻人。
「你的手受伤了,用这个包裹一下吧。」
年轻人今日看惯了世家贵女的白眼,猝然的好意让他愣了一下。
他本不以为意小伤,看到帕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来接。
单手如何料理伤口?
我微笑,察觉那目光落在我长睫上,只作不知:「还是我帮你裹伤吧。」
「多谢小娘子。」
13
回去的路上。
二姐兴致勃勃,说殿家得了四王青睐,聊着未来可能的富贵荣华。
「你可真是好命,能跟着我混,贱人啊,你说你命怎么这么好呢。」
我看着外面,天上晚霞赤红一片。
跟着马车,一家一家沿着长街走。
眼眶发热,此刻的幻象连同无声哭喊声在我耳边响彻一片。
除了旁边一家破败屋舍中的人家,半条街竟没几个囫囵人。
我已经不敢睁开眼睛,但是我不能不看。
京都要出大事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当今圣上是造反得来的天下。
现在他身体欠安,皇子年幼,于是朝中蠢蠢欲动。
光禄寺卿站队了兵力最强的四王。
另有不服的其他宗亲也在暗地联合。
看来一场混战即将到来。
大战的结局不言而喻。
而殿家和田家显然站错了队。
我走得慢了些,又被二姐撩开车帷大声训斥。
嫡母提醒她还在外面注意言行。
二姐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说:「怕什么,她听话胆小得很。」
她并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曾看到她成了贱妾被虐杀,看到三哥被吊在城墙,嫡母被挖眼泡涨在护城河里。
心里才平静下来的。
是我知道,他们有报应的。
所以无论他们怎么打我,凌虐我。
让我跪在地上,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吃地上的剩菜。
我都觉得没关系,反正,他们以后会死得很惨。
嫁吧,嫁吧。
14
回去,阿娘抱着我,心疼得流泪。
后半夜,她给我今日的新伤上完药。
我按住她的手,打定了主意,说:「娘,我们得走。离开京都。」
娘点了点头,轻轻说:「对,不能去做妾。」
关于逃跑,我娘其实筹谋了很多很多年。
身份。
细软。
路线万事具备。
15
可是差了点运气。
我们在出城的时候被三哥发现了。
彼时他骗主君说自己读书,其实是同几个纨绔去寻花问柳。
从城外尼姑庵回来时,他认出了我娘。
然后惊诧叫嚷起来。
我娘用发簪将我的马一拍屁股,狂奔出去。
她自己跑去拦在了三哥面前。
「三哥儿,三公子……求求你,就当大发慈悲,放了盈儿走吧。」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回头。
只看到三哥一鞭子抽在娘脸上。
我被绊马索控住摔下马时,已在几十里之外了。
半人高的野草丛中,竟埋满了弓弩手。
我倒下时,一把匕首还没到脖子,就被另一只手抓住手腕。
救我的正是那日马球场的年轻人。
他叫李则。
「义父,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娘子。」
李则道:「她和城中其他人不一样。」
16
这只埋伏在上京几十里外路上队伍并没有上报。
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李则说他们是在此奉命驻扎,并没有透露其他。
但我很快想通了缘由。
四王野心勃勃,天子只怕早已知晓,所以索性将计就计,彻底为自己年幼继任的太子扫清一切障碍。
――所以难怪才会有这一场满城浸血的屠杀。
所有的一切串了起来。
殿家满门抄斩,赛马场上的局中人死无全尸。
可笑愚蠢的田家人还在做着从龙之功的美梦。
我转头看向面前这些兵卒。
他们大部分都会活下来。
胜利在他们手上。
问我为何来此。
我故意红着眼睛,告诉李则说是因为家中要我去光禄寺卿家为妾,才和阿娘一起出逃。
李父不解:「一个光禄寺卿的公子,就算做妾,难道还委屈了你?」
我垂眼胡诌:「小女子心中已有了心上人,宁可嫁给匹夫草草一生,也绝不为妾。」
说罢,我看了李则一眼。
李则一怔,拽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父看了我一会,松开了剑柄:「的确和城中其他女子不同。」
我暂且得了一线生机。
但我不能留,我阿娘还在田家。
而我不回去,她是活不下去的。
可我怎么能得到李则的信任呢。
眼泪有时候是极好的武器。
晚上他给我送餐,我在哭泣中靠向了李则,他的眼睛漆黑,身体习惯性警惕绷紧,却没有推开我。
茶水中我加入了身上唯一的蒙汗药。
在他昏沉闭眸时,我给他盖上了斗篷。
「我必须要去找我娘。若是这回出不来,少将军可怜我,三天后你们进城的时候,少将军绕路城东来一趟田家吧,田家的宅子库房位置都在这里。」
我将屋舍图纸放进了他怀中。
17
我控住马飞奔回城,还没入府就被府中的家仆发现。
将我绑回去时,我娘已经疼昏了过去又醒来。
家法在她身上留下酷烈痕迹。
他们逼迫她说出我的下落。
看到我自投罗网。
嫡母恶狠狠想要处置收拾我,衣衫扯破露出胳膊。
木棍落下来之前。
主君说:「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想来都是这毒妇挑唆。」
三哥说:「只要那毒妇没了,这个小蹄子还不是任我们拿捏。辛苦养了这么大,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可惜。」
嫡母听完,这回想要我的命了。
18
碍于主君面子,她先咬牙将我关进柴房。
断了我饮食,说要先杀杀我锐气。
我娘哭着推我:「回来做什么?」
我跪着仔细检查了阿娘的伤口,有些小小麻烦,她的脚筋断了一根。
但没事,娘那么轻,我背着她也行。
我将城外碰到的情景和推测跟娘说。
「只要三天。三天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第二天凌晨,阿娘就发起了高热。
她额头滚烫。
浑身冰冷。
屋子没有吃的也没有被褥。
我用娘和我的耳环换了门口仆妇的一碗热水。
又用李则塞给我的一个玉佩换了一个馒头。
再要就没有了。
我娘不肯喝水,她说都是她害了我。
「娘拖累了你。」
我使劲摇头,跟她说两天后李则他们会来的。
我们可以趁乱逃出去,我们都不会死的。
阿娘伸手抓住我的手,给我讲了一桩旧事。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
19
阿娘没有骗我,她来自南阳虞氏,的确是从小就能看到横死之人的下场。
一般算命的五弊三缺。
她的却是用亲人的血肉为祭。
她也的确被族人扔进河里。
但那一次,她曾被人救了起来。
救她的人那时候还是个小小的草寇。
但这人心存百姓,行侠仗义。
她那时候就想,也许老天爷给她这个能力就是要让她做这个位置呢。
她凭借自己的能力辅佐他,他渐渐有了气候。
地盘越来越大。
每一次预言只要被改变,虞氏的血亲就会出事。
起初那些消息传来,阿娘心里甚至隐隐痛快。
后来,却渐渐有些恐惧。
最后一次预言的那次大战,在阿娘的建议下更换了进军路线。
那一次打下了奠定江山的一击。
可是这一仗,在收拢河西后,她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军中派人回去查看才知道,南阳虞氏在一场兵灾中全家覆没了。
原来这项以血亲为祭奠的天赋是有代价的。
现在,祭品用完了啊。
可是,那时候,一统天下的机会就近在眼前了。
阿娘心里很内疚。
但那人却安抚她,说没关系,她已经尽力了。
他给她用了酒。
说了很多好听和不得已的话,然后他亲了亲阿娘的唇,那吻越来越逾矩,早就超过了军师应有的本份。
后来……阿娘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浑身伤痛,那些痕迹明白告诉她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起初只是有点不悦,但他们毕竟两情相悦,虽然未曾捅破窗户纸,但彼此心意相知,她倒不是不能接受。
但等看到床榻上几条散落的汗巾时,阿娘一下崩溃了。
那人送进来上等的安胎药。
她一巴掌打翻。
那人垂下头,很痛苦说:「可是怎么办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朕已称帝,四海咸服,只差最后一仗,再无退路――朕和你都需要这个孩子、你必须有个孩子,天下子民都是朕的孩子,�k应当为万千兵士的性命牺牲。」
阿娘颤抖着看这个刚刚允诺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男人说:「大事成后,朕答应你的,一样会做到。朕会宽济百姓,澄澈官场,还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必不辜负军师的牺牲。」
20
我惊骇莫名。
阿娘却只是苦涩一笑。
她后来真的有了孩子,在军医还没诊断出来时候她就知道了。
因为新的血亲出现,她看到了最后一个预言。
那一刻,阿娘就下定了逃跑的决心。
她想要我活下去。
她自卖为奴,让上好的牙婆出手,将自己卖进了咫尺的京都脚下。
然后就这么将我养了下来。
后来她生下我,预言能力消失了。
所以,去年我告诉悦茗的预言,替她改了一日的命,那代价并不是我娘生的那场重病,而竟然是太子吗。
――所以,这天下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啊。
21
阿娘郑重跟我说:「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说的那个年轻人,也许两天后他真的会来。但是下一次呢。阿盈,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武器交到别人手上。答应娘,这个武器只为你自己用。」
一直等看着我点头。
她才轻轻松了口气,拉住我的手,喝完了那半碗水。
「现在陪阿娘睡一会吧,阿娘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
我起初醒着神,看着窗外的太阳降下去,月亮升起来,数着时间,阿娘一直闭着眼睛睡觉。
后半夜天快亮的黎明,私下漆黑一片,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
只睡了不到一炷香。
外面陡然响起了喧嚣声。
很快,半个京城都开始震动。
政变提前开始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破晓的阳光照进来。
眼前一切却让我一瞬如坠冰窖。
我娘自缢了。
没有任何征兆。
我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我娘横死的预测。
她就那么半坐着将自己吊死在了桌子的横杠上。
那么矮的位置,但凡她只要直起脖子,她都不会死。
但是她没有。
地上是低矮的用血画出来的符咒。
这是娘曾经教过我的祈福咒。
命运并非不能改变。
在被救和自救中,她用自己的命为钥匙,打开枷锁让我去学会选择。
22
外面乱成一团。
我给娘整理好衣服,有人打开了门。
是嫡母带着二姐和三哥来了。
她是来斩草除根的。
「大乱在即,居然还要我看顾你们?」
「贱人!我会把你娘尸体扔去乱葬岗,把你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现在那么乱,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人!」
我挣扎起来,他们三力气可不小。
三哥趁机想揩油。
我说:「狗东西,知道吗?你要被吊死在城墙。」
我看着变脸的二姐:「你,会成为贱妾被虐杀。」
还有嫡母:「你会被挖眼泡涨在护城河里。」
而这宅中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嫡母气得要即刻杀了我。
「敢咒我们!给我掐死她!」
「难道你忘了严嬷嬷和悦茗么?」我抓着二姐的手腕,艰难说。
嫡母脸色一下变了:「先松开她!!」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二姐根本不信。
「这贱人说三哥会被吊死在城墙?怎么可能?!现在大事将成,爹不是说了吗!四王已控了半个外城!」
三哥说:「定然是这小蹄子诓人。母亲,不如――让我带她去房间里面,儿子好好收拾她。」
他说着要将我往外拖。
就在刚刚出门一瞬,我猛然一脚踹在他下身。
三哥惨叫一声,我转头跑进了相邻的厨房。
我想拿刀,但刀只有一把。
左右一看,掀翻了里面的油脂,然后扔出了火折子,直接一把火点燃。
今日是东风。
火借风势。
只是一瞬,盖住了半个厨房,然后引燃了柴房。
众人立刻惊恐尖叫起来。
府里乱成一片。
我娘在火里和一切融为一体。
我在混乱中反向跑进了二院,飞快换上了小厮衣裳。
在救火的人群中奔逃出去时,我看到了混乱的长街上,骑马的李则带着一队骑兵快速逼近田家。
他神色焦急纵马而来。
我没有停下。
23
这一场大乱持续了两天。
外面起初是四王气势勃勃杀进来。
气势如虹,很快就杀入了皇宫。
见此情景,同党纷纷发难。
田家生怕赶不上趟,立刻抽动家丁,结果就在这时李则带人来了。
田家已一片火海。
他进了烧毁的柴房,只找到我娘的痕迹。
便将田家一众就地扣押。
阴差阳错,竟让他们躲开了造反。
当日晚上,杀入皇宫的四王被反杀,所有追随者全数诛杀。
皇帝用半城百姓的血和四王及党羽的命,给他的小儿子扫平了继位的麻烦。
他心情很好。
下令给抚恤受伤的百姓。
并且在杀掉了武将老臣和造反的四王一党后下了安抚诏,所有事不再追究。
24
我在乱民中故意经过李则面前。
在最狼狈时候,被李则找到。
他带我回了家。
田家这几人,包括我那个要被一箭穿喉的田家主君也都活着呢。
我浑身的伤,也并没有让李则怒到趁乱要了他们的命。
虽然遍体鳞伤,被李则狠狠折磨了一番,但居然还活着。
我冷冷看着她们。
二姐想要来表现姊妹情深,伸手预要搀扶我。
被我直接甩开,漠然看着她。
「滚。」
她震惊看着我,一向唯唯诺诺的羔羊露出一点爪牙,就让她如此不适应。
「你!」
曾经二姐看不上的李则如今成了新贵。
而她昔日的未婚夫殿舟,父子随同主犯一并凌迟,除了逃跑的殿舟,全数被满门抄斩。
局势迥异。
嫡母蛇形跪拜膝行而来,恨不得将我供起来。
嘴里不断说着好话。
说都是一家人,以后她会好好疼爱我,还可以将我记在她名下,让我以嫡女身份嫁给李则。
这也是李则已经沟通好的想法。
李则伸手牵着我的手。
「这都是为了你好。盈盈。若是我们在一起,你须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他在他的立场权衡后,给了我最好的结果。
但可惜,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娘说得对,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抉择权应该永远在自己手上。
他又说:「到底是一家人,念着你的缘故,我没有让他们出去,如今天子宽宥,田家无事,想来也不会连累你。」
田父和这一家子听得这话,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色来。
「……我们没事了……我们都不会死了。」
我冷冷看着他们。
阿娘曾跟我说,命运一定会来。
小时候,我静静等待。
可是,等了十五年,等得我娘被他们逼死了。
他们还没有死。
我等不下去啦。
我说:「既然如此,那少将军能否看在我面子上,给田家谋一点出路吧。我这位三哥,如今还是白身,让他去城门做个巡楼校尉如何?」
听到城门二字。
嫡母猛然抬头。
她大概想起了之前我说的预言。
三哥会被吊死在城楼。
25
为了不去做这个职位,田家人想出个狠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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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他断了腿,自然不能去守城。
城中开始收拾,下了两场雨,街上的血迹洗涤干净。
街上又开始缓慢热闹起来。
卖头油香粉的,卖膏药的,卖身葬父的……都出来了。
马上中秋,街上烧塔听香的都预备着。
我那个三哥,从来都是闲不住的。
在家中干熬了不过十天,浑身难受。。
这等热闹怎可能错过。
嫡母听他要出去东城看塔火,不肯同意。
三哥便换了个地方。
约着风月楼的魏行首去换了地方游画舫。
画舫在河中,小小的画舫挂着彩灯在河里顺流缓行。
他又命乐伶丝竹歌舞助兴。
结果他喝多了酒,出来接手时候摔进了河里。
里面乐声太大,根本听不到,他挣扎中被画舫的缆绳勾住,裹住了脖子。
这缆绳都是苎麻搓绞而成,沾水后就笨重无比。
直直将他跌打河道下去。
等天亮找到他时,他脖子被水草勾住,正死死挂在城墙上的护城缆索上。
田家一瞬间天塌了。
嫡母浑身颤栗。
「吊死在城墙,竟然真的吊死在城墙。」
26
听到消息时,我正在房中绣花。
二姐神色慌乱来找我。
「你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都会是真的是不是?之前严嬷嬷,后来的悦茗,然后是三哥,下一个就是……我――」
她的预言是会成为贱妾被虐杀。
二姐说完,看到我手上的绣绷,想到自己预言,猛地尖叫一声,一把扯下来,揉成一团扔了。
东西正好扔在进来的李则身上。
李则微微蹙眉。
他看着跑出去的二姐,若有所思:「她方才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是什么?」
我重新拿了另一个绣好的荷包:「没什么,我胡说吓她呢。」
李则没再说话,接过了荷包。
微微一笑,端详了一会说:「义父问我成婚的想法。我禀明了心意,这回他没有拒绝。只是阿盈,你我以后都是一体,我希望我们之间都是坦诚。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
我抬头:「我想要田家人都死。」
李则摇头:「不行。他们毕竟是你父母家眷,虽然身份低微如今也是官身。过去的事情已过去,你还是得为自己以后考虑。」
我又说:「阿娘刚走,我想为她守孝三年,三年不成婚。」
李则也缓缓摇头:「不行,你如今的嫡母是方氏……而且,难道你不想早日和我在一起吗?义父一心想要为我娶平妻,盈盈,我不想你以后被影响。」
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娶平妻一样。
他眼底是并不遮掩的情意。
我垂下眼睛,缓缓笑。
然后仰头伸手攀住他的脖子。
我说:「长幼有序,我二姐还没出嫁呢。则郎不如替我这位姐姐筹谋一二?催一催。」
这件事并不影响他任何利益。
李则这次答应了:「这个我会留意的。」
27
李则两次出面,逼田父妥协。
二姐不愿意,哭闹了几日。
最后还是定下来。
她如今什么王侯将相都不要了,哪怕身份低微也可以。
嫡母和田父想尽法子,为她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举人。
嫡母将所有的陪嫁给她,将手上的祖传镯子也给了她。她说给二姐听也是说给我听。
「有这些底气,看他会如何待你?!你不是没有娘家的破落户!谁敢动你!」
但就在成婚那日,二姐却从花轿中消失了。
过了半月。
后来在破庙找到她,她已惨死。
杀她的,正是昔日的未婚夫殿舟。
原来,他逃跑后落草为寇,在山匪中度日艰难,为得信任,在知道二姐成婚消息后。
便选择了她下手。
二姐从某种程度改变了命运。
她被杀了,但并没有被虐,也没有做妾。
找到她尸体的第二日。
天子三岁的小皇子生了一场重病,夭折了。
朝野震动,天子大病。
辍朝三日。
三日后,坊间流传起谶言女的流言,还有人拿着模棱两可的画像四处搜寻。
据说。
谶言女每一次被改变的预言,都是要以亲眷的性命为代价的。
28
该来的早晚会来。
如今,还剩下两个预言的呢。
嫡母吓得不肯出门。
在二姐尸体回来那日,嫡母半夜跑到了我房间,苦苦哀求我饶过她。
我表示无能为力后。
她绝望颤抖起来,田父跟在一旁:「那我呢……可有我的预测?」
其实并没有。
我眯起了眼睛:「真的想听?」
田父额头一瞬出了汗。
「不不不。」
第二日,我早上醒来。
田家夫妻竟然抛家弃官,就这么偷偷走了。
天涯海角,这样富贵至极的人想要躲起来,就如同大海捞针。
根本找不到。
偌大的田府,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西席叶夫子匆匆来看我时,愣了好一会。
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见到我神色复杂。
「四娘子。」他语气中多了许多藏不住的复杂,「几年不见,越发沉稳了。诺娘可还在?」
他开口就来问我娘可还在。
得知近况,叶夫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些年,他在翰林院参与宫中书册编纂,听得不少密辛。
他倒是直接。
说在宫中旧画整理中,在一副画中发现一张小画,上面的人和我娘亲有八九相似。
「宫中四处在说谶言女。我忽的想到诺娘子是曾从外买来――而昔日圣上潜龙时,身旁的确有过这么一位娘子,只是后来走失了。」
他激动说:「兴许,也许……」
这是泼天的富贵。
我说是的。
29
叶夫子大喜过望离开,他以为自己得了天大的好事,再次入宫时,还特意换好了官服。
他进宫面圣后,再也没出来。
这等秘辛怎么可能让他带出去。
他死那日,田家来了一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
从头到尾笼罩在巨大的暗纹锦袍中。
我坐在花架下,他静静站在那里,看了我片刻。
「的确,颇有故人之资。」
那人屏退左右。
他的秘卫已将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
「一个预言一条命。你预测了两条,就死了我两个儿子。该杀。」
侍卫手上按剑,周身都是凌厉的杀气。
「可惜啊,谶言女的死会影响家族的运势……也看在她的面上,我不会让你现在死。」
天子说:「所以,朕想,如果你不能预言、不能说、不能写,那应该就不会影响皇族了。」
他站的位置是曾经阿娘埋身的地方。
他这煌煌之位,是阿娘曾经呕心沥血为他辅佐来的。
她付出一切,最后换来了一个微薄的连名字都没有的恩赐。
我轻轻笑起来。
「可惜,在这之前,我已将所有的预言告诉了那些受命之人。如果他们改变命运,那陛下不知道会在皇亲中第几个死掉?」
30
我告诉他。
我看到嫡母被鞭笞后,被挖掉眼睛泡涨在护城河。
看到了田父满身凌迟。
看到了当街纵马踏死百姓的都尉自刎于菜市口。
看到了昔日羞辱我娘的那几个心腹切腹自尽。
……
天子的脸色隔着斗篷都能感觉快要滴出水来。
「你撒谎。」
我笑:「陛下不信,那便算了。」
天子说:「诏狱有一百种法子让你说实话。」
我担忧地说:「小女子受不得刑,要是不小心死了,那万一还有忘记交代的,会不会影响陛下的龙体安康呢?」
他脸上露出极度后悔的神色。
大概是后悔当年没有把持住,和我娘有了我。
他想杀我。
但他赌不起。
他如今坐拥天下,天潢贵胄,他怕死。
他心中只有权柄。
为了权利传承,哪怕牺牲半城百姓又如何。
哪怕重用奸佞又如何。
他早就忘了。
他曾给阿娘说的。
「朕会宽济百姓,澄澈官场,还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必不辜负军师的牺牲。」
没关系,我会让他记起来的。
31
天子办事,果然雷厉风行。
嫡母和田父跑到了塞北,还是被抓了回来。
他们的死法和我口述的一模一样。
死时那日,后宫难产的殿氏女临死前成功生下了一个皇子。
天子一下子信了。
在处理完这几个人后。
他反应过来。
若是他将我身旁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一一审问,然后将我禁锢起来,那我无法再预言,也就不会再有麻烦。
但略一查看,就发现,我在难民堆里待过,如今的人群散落各地,根本无从查找。
最后,天子妥协。
他将我封为了国师。
让我住进了宫中。
昔日看不上我的京都儿郎如今都纷纷示好。
但他们对我又敬又怕。
因为我说谁要死。
谁就真的要死。
死的时辰,死的模样,都分毫不差。
于是有想结党者,有其他想法的,都会悄悄来问我,能否给死对头送上一句谶语。
哪怕是一字万金。
我忽然从会带来灾难的乌鸦,变成了可以审判生死的圣女。
况且,还是被天子默认为亲生女儿的圣女。
皇帝很乐意用我做他的刀斧手。
三年里,朝廷百官如同被我上了一副紧箍咒。
如同无形的天眼悬挂于头顶。
朝中竟意外和谐收敛起来,为了避难,不少士族选择暂时韬光养晦,反而进了不少寒门子弟,官场风清渐正。
而皇帝在外面对我越发器重。
在某种程度上,他默认了我是他女儿的身份。
32
第三年,再次病愈的皇帝忽得提出要给我赐婚。
他「找到了」田家旧人,知道了我的觉醒时刻,想要一个新的孩子来替代我。
人只要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
曾经我娘能为了我隐忍十多年。
而我若是有了孩子呢?
这份名册自荐颇多,可供选择的儿郎里各个英姿勃勃,甚至还有如今已是中郎将的李则。
这几年他都未曾成婚。
我在册子中看了一会,轻轻笑起来。
我笑着看天子:「忘了启奏陛下,微臣十多年来并无葵水,想来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啊。」
天子一瞬愣住。
外面的李则也愣住了。
天子剧烈咳嗽起来。
装病装太久,如今自己真的病了。
就像是装对我好很久,我对他恭敬太久,他真的以为自己是我父亲了。
33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不停套我的话。
想要知道我娘当初最后一个预言是什么。
是否是关于他的命运。
「是关于朕的……朕会怎么死?寿终正寝?病死?老死?」
他问过我无数次。
我只说时机未到。
如今,他病重了,害怕自己就这么死掉。
大殿中都是熏药的味道。
外面的御刀侍卫正在换班。
四下静谧。
御医刚刚诊治完退下,我点完了静夜香。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当初那最后一个预言。」
我看着他。
皇帝看我。
我微微一笑。
「那个预言说,陛下会死在您女儿手中。」
皇帝陡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察觉了什么,浑身发冷。
手上的药吹冷了。
「陛下,该喝药了。」
我将药勺送到他唇边。
这时,小皇子正好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他满脸天真,正是殿家女所生的孩子,也是如今皇帝唯一的儿子。
「父皇,父皇。」小皇子满眼兴奋,「我听外面的侍卫说,我最喜欢的国师姐姐是我的亲姐姐,真的吗?」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看到我手里的药:「这是什么呀,好香呀,姐姐,我也可以吃吗?」
我笑:「真的想吃吗?」
小皇子睁着眼睛点头。
皇帝眼睛一瞬间瞪大,他叫:「来人。」
外面没有人来。
宫娥屏息,太监静默,连同侍卫都无声无息。
那近乎半城的死伤后,我在难民堆里那数日穿行,里面有足够多的普通人, 也想要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在宫中这几年。
我温顺乖巧, 用公主和国师的身份收买人心, 总是容易的。
娘说得对,一切只需努力,然后静静等待命运的到来。
皇帝在小皇子要张嘴的那一刻,吃下了我送过去的药。
这并不是毒药。
只是按照既定的命运, 本应由我亲手杀掉他。
但我违逆了命运。
然后他作为我唯一的血亲,成为了违逆的祭品。
皇帝无疾而终。
朝中哭声遍地。
新帝登基, 不到四岁。
他叫着我姐姐, 我在一众寒门重臣的拥趸下辅政。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朝中举办了第一场科举制。
殿试那日, 太傅问答。
我坐在珠帘前。
一甲名册上, 早死的,疾病的,意外的死亡一个个出现, 又一个个消失。
但最终,我一个都没有划掉。
我想。
生命的精彩并不因为长而定义。
番外
李则后来又向我求过一次亲。
他神色凝重, 说他真的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
但他不能没有孩子。
他脸上露出极为纠结的神色。
他到时候会娶一个妾, 生下的孩子放在我面前养育。
「盈盈, 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
是的, 我回答他, 在他说这些话之前,我的确心里还有他的位置。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还在解释:「我只是想要给李家留个后――我平时不会碰她。」
进来找我的小皇帝听见, 摆手让李则出去。
屋内安静。
小皇帝说:「阿姐, 我来帮你,我给你选个最好的。」
我摇头笑起来。
三甲面圣那日, 我独坐珠帘前。
正恍惚中。
小皇帝回头叫我。
「阿姐,阿姐, 这个,我瞧着这个好。这个真好啊。我先头让太傅读过他的试卷,和阿姐平日说的话也像。」
我抬起头。
探花郎跪在殿前。
他抬起头,静静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江河日月微微停滞,我的眼眶发热。
我看到了崭新的命运。
在百年之后, 我将要闭眼之前,抓着我的手的人的脸。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探花郎是个寒门独子。
但他并不在意我的身体情况。
李则在外面找过他, 说我不能生育, 让他想清楚。
探花郎微微出神:「可是, 我是想要娶国师, 又不是娶国师的孩子,同这个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向李则:「威远将军大概不知, 早在十年前的京都丙申之乱, 我被盈娘子从抱着跳入废井中躲避, 我就认定她了。」
从京都离开到逃难的边城,再从边城一次次考回来。
我们的命运早比想象中纠葛得更久远。
成婚那晚上。
礼成,结发。
他替我摘掉厚重的凤冠。
喝完了温热的合卺酒。
忽然, 我的腹部一阵痉挛,一种陌生的奇异的暖流涌动。
迟了数年的葵水,在我二十五岁这一年。
竟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