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庆的长­公­­主。



虽占了个长字,却­比­一众皇兄­小­­了足足七岁。



我­父­皇­是个守­成­­明君,独儿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时­九­­皇兄已然足了七岁。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同­那­一众­儿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爱之的。



打­我­记­事起便­多­­数坐在父皇的膝头上,或­被­他抱在怀­中­­或背于背上。



宫中除了我,其­余­兄­妹皆没­有­­这般大待遇。

我阿娘原只是个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后,后宫中陆陆续续又有了三个公主,可她们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众兄妹里,只我可将父皇唤做阿爹,亦只我一个,跟着皇兄们一道读书。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确实是聪慧的吧?



不过我猜想,多数是因着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于宫妃虽大多数是美人儿,过去了这许多年过去,却依旧没能让老赵家的孩儿们好看些。

只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们好。



比我年长七岁的九皇兄还磕磕巴巴背《大学》《中庸》时,我不仅能倒背如流,还能释义。



八岁时我还被父皇背在背上游后花园,世人都道长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听了甚是开怀,每每饮了酒,便念念叨叨说:「我倾城若是个男孩儿,该是何等的文韬武略。」



后宫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几,只我有父皇护着,日子依旧过得自在。



只我阿娘胆子甚小,总是战战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宠她的。

或是忧思过重,我还不足十三岁,她便去了。



原还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娘一去,我便彻底没了约束。



我穿男装,交际的全是京中最体面尊贵的郎君。



虽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为官,可自我满了十二,身边围着的郎君不知凡几。

多是不必承继家业,又不想入朝为官的。



我同一众郎君打马游街,招摇过市。

父皇听了也只笑一笑,若是还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还有这许多恣意?她爱做什么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娇娇儿,谁都比不上。



如此娇惯,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极张扬自负的。



在遇见柳余之前,想想我竟从未失去过什么。

我想要的,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为得到得太轻易,又从不曾失去过,便以为只要我想要的,就应该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无亲,只皇后的娘家,勉强可算门外家。



我只知阿娘出身低微,至于有多低从未曾听人说起过。



直至我阿娘去世足一年,父皇才发了话,允了阿娘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娘。



那是我第一次见柳余,在我阿娘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来祭拜我阿娘,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岁。



我不知人间疾苦地长大,平日里一起玩耍的无不是世家贵族之后。

我从未见过一个小小郎君能将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着,脊背挺直,绝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样。

我趾高气昂惯了,从未想过要认什么亲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们起来。



他阿爹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只装了一叠纸钱。



可他跪在阿娘墓前泣不成声,瘦弱佝偻的背弯了又弯。



直到最后呜咽出了悲痛欲绝的两个字:「阿樱。」



2

「大胆,竟敢直呼我阿娘名讳。」我呵斥道。

我阿娘单名一个樱字。



少年的柳余抬头看我,眉头皱了又皱。



他生得清瘦,虽是一双桃花眼,脸颊却微微带肉,是个极有少年气的郎君,可看人时又极淡漠。



同我识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顶好看的。



可我识得的郎君,亦没一个敢对着我皱眉的。

「为何如此看我?」



我问他。



他不应我,弯腰去扶他阿爹。

或许吧!或许只是心怀报复,我叫人去将他查了一番,才知他过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只读书却极有天赋。



柳家祖辈务农,读书是个花费银子的事儿,读了两年家里便没了钱。



恰逢我父皇选秀,为了五十两银子,柳家便将我阿娘送进了宫。



自此后便同我阿娘断了联系,我阿娘本只是宫女,却因着一场意外做了宫妃。



那五十两银子并未将他阿爹给供出来,只够药钱罢了!

这些年他阿爹还能续命,他同他阿兄还能读书,皆仗着我阿娘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银钱。

怪道哭得那般伤心,原是养着他们一家子的人没了呀!



竟还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来。



我求了父皇,将柳余弄进了国子监读书。



父皇先时不允,实在被我烦得无法了,后来叫人将柳余传进宫来问询了一番,竟欣然应允了。



父皇甚少夸人,可那日他却对我说:「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后定然是国之栋梁。」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国子监读书,原本夫子们并不允。



只我父皇说就让跟着学一学,到时不如人意,再让回去亦不迟。



我只用了半年便让夫子们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说女子如何能入国子监读书这样的屁话了。



那时父皇都不曾这般夸过我,可父皇竟然夸他。



自他进了国子监,受到的刁难不计其数。



只因我对他态度恶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见他。



他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际,除了国子监发放的两套衣服,永远是那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掉色了的青衫。



他总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学识见解过人,一笔楷书更是端正凌厉,不似我们这样的年岁该有的笔力。

慢慢围着他的人便多了起来,他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待我越发冷淡了。



有时我问他三句,他连一句都懒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状元之才,只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岁的探花郎,历朝历代也没几个。



他一时间名震天下,彼时我已十九,依旧待字闺中。



谁也瞧不上,我的两个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只我还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实做不来,闺阁女儿那一套我更是厌弃。



倒是父皇偶说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绝。



父皇看我时眉眼深深,总说不想养着养着便将我养成了这个模样。



这一年宫中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为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来得凶猛,只十余日人便没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余,将牵扯其中的五个皇子一并发落了。



又将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约是太高兴了,大皇兄喝水时就那样被呛死了。



此乃皇家秘辛,绝不外传,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轻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驾崩前,九个儿子余下了三个。



三个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驾崩时,却将皇位传给了最平庸无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儿,父皇允了,却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儿。



彼时柳余供职于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给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余。



他娶了我,毁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换了我一个承诺,后来没了柳余,那承诺我也未曾坚守。



嫁他或是我的执念吧?

我不知爱为何物,只知我想要的,从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说我杀伐之心过重,实则自私自利。

年少时我不服气,以我家世容貌,世间谁人能比?

我曾问过柳余,可愿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时的眼神我永不会忘,像听了一则不可置信的笑话。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说笑了,臣万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时他刚入了翰林院ţù₎,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我虽嚣张,翰林院的门是万不敢轻易入的。

只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门口的一棵枫树晕红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去问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将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记在心上。



他出得门开,比我初见时不知长高了多少。



一身绿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只他不管多少岁,身上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气。



那是心怀梦想时才有的勃勃生机,是手握命运时的朝气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我想让他娶我,总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见我便走了过来,不疾不徐,脸上表情也未有变化,只躬身行礼,叫了声长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应了,我没带人,只一个,便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就接过去了,不声不响跟在我的身后。



我甩着马鞭,同他走过繁华市井,走过人潮汹涌。

我认识他这许多年,他对着我时总是沉默的。



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似不能撼动他半分。

「你知晓孟义伯么?他求了我阿爹,想让我阿爹给我同他的小儿子赐婚。」



我悄悄看他,他只嗯了一声,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那孟真言与你是同窗,你觉得他如何?」



「他总跟在公主身后,如何公主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问你觉得如何。」



「听闻他极好女色。」

他平铺直叙,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说的只是事实。

「嗯!可娶了本公主纳妾怕是不能了,为了他日后幸福着想,本公主当机立断地给拒了。」



4



我声调约是带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来,便更显得少年气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觉得,我这样的美貌,这样的智慧,区区一个孟真言,确实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愿意娶我么?」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说笑了,臣是万万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么?只怕是不愿娶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摇摇头,是认了。



他竟这般认下了。



我从未被旁人拒绝过,亦从不曾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一时间火气似直冲到了脸上,不假思索地夺过他手里的马缰上了马。



回头冲着他甩了一鞭,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里,声音极响。



我恼羞成怒,骑着马头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后悔。」

我咬牙切齿丢下了这几个字。



想来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伤我,自我少时便给我养了十个暗卫,她们除了护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来的却是一则晴天霹雳。



柳余他是有喜欢的人了,可他喜欢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与一人相识相伴,到如今都已同床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晓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继香火,且柳家几辈子就出了这样一个读书人,虽各有微词,却也拿他无法。



我震惊了数日,且病了一遭。



为了那天杀得无能为力,可我不信,世上那个郎君会不喜欢温软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欢硬邦邦的男人。

富贵人家也有许多人有这样的癖好,偷偷豢养娈童,可那也只是玩玩,从没听说谁不曾娶妻的。

不过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才给我起了倾城这样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谁有我读书多?



我之智谋远见,皇兄们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过一个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场雪,盐粒子般。

我站在柳余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着,他那点俸禄,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该有多小。



那院门是锁着的,听闻那人原是个戏子,柳余赎了他后他便城西摆了个书画摊子,每日申时才归。

一个戏子,从何处学会的字画?



想想每日柳余是如何教他写字画画的,两人又是如何耳鬓厮磨的,我鬓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厉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来了,背上背了个框子,里面放着几卷字画,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颗萝卜同几个馒头。



他穿一身旧灰衣,头发用一根蓝布条全部束在发顶。



那是个瘦弱的郎君,圆脸大眼,鼻尖挺翘,嘴唇小巧却殷红,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谁会想到他会是个郎君?

他白得发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翘着,天生带笑。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将那浓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欢的,竟是这样一个男人么?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别?



5



我恍恍惚惚回了宫,那细碎的雪洒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宫墙深深,对旁人来说如同牢笼,对我来说却是自幼长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扰他,我的阿娘早死了,偌大的皇宫,我竟无处诉说心事。

多么荒唐?



父皇总说生于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羁绊。



我问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着我的发顶,说自是真心的,只因你是个女孩儿。



那时我还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个女孩儿,长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权利,全同我无关。

所以他才爱我,才像个真正的父亲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ṭũ̂₅如今也病了,若是这世上没了他,我还有谁啊?



只父皇病了的消息传出去没几日,我那远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湿,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这许多年都不曾回过京,在他的封地兢兢业业,谁知他这一反便势如破竹,直取京城而来。



只他遇上了对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败了六皇兄,六皇兄却釜底抽薪将七皇兄的府邸围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将王府烧了,王府家眷老小无一生还。

七皇兄心灰意冷,见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余下的只一个贪生怕死,平庸无能的四皇兄。



命运便是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约从没想过,他竟会捡这样一个便宜吧?



这是个天大的便宜。



终究是个庸俗无能之辈,畏畏缩缩无半点一国之君的风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给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顾新皇,待皇太孙出世长成,将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国重担的明君手中。

他对新皇全然没有半分要求,只求他勿要乱国。

我手里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对他的震慑。



这是阿爹对我的偏爱。



他用若给我同柳余指婚,我便要守住这份承诺,只要我活着,便要守得江山安稳,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结尾。



这是父皇作为一国之君的无情。

只我那时想的却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只是无法了,病急乱投医罢了!



我应了父皇,最终却是自己乱了这江山万里。

我也终将在一个风雪夜,死无全尸。

我想人不能拥有的太多,因为拥有的太多时,便会心无敬畏。



拥有的太多,永不会明白世上还有几个字,叫事与愿违。



既不明白,又怎会接受呢?



那时的我,只觉得我不能拥有的,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

这是我的执念,就是这执念,误了我一生。



我执意嫁给柳余,毁了他的一生,毁了九郎的,亦毁了我自己的。

旁人问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气壮地说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华逝去,看惯了生离死别,到死也无一人真心待我时,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说给谁听,又有谁愿意听?

若是可以,我愿从不曾遇见柳余,即便遇见,也是在朝堂上的惊鸿一瞥。

自此相忘于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只一个九郎。

我听说时感叹一句,原真爱从来与是男是女无关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只爱一人也就够了。

可我终究嫁给了他,毁了他。

6

因着父皇病重,我们的婚事并未大操大办。

一国公主下嫁,且婚后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将最富庶之地给了我。

我在汴京扎下了根,柳余做了驸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当初用九郎的性命胁迫他娶我,他虽娶了我,却从不曾碰我。

多时一人坐在房前看书,看见我只当不曾看见。

他这样冷淡,可不知为何我会那样喜欢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坐在他对面看他。

我同他说话,他从不应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有时我会生出极荒唐的想法来,便乘着他不注意亲在他紧抿的唇上。

原来他的唇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冰凉冷漠,竟然是软的,甜的。

每每此时,他便羞愤异常,用那又甜又软的唇说出许多刻薄难听的话来。

我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说些更刻薄的话来,直到将他气得无话可说。

我心中不知多少遗憾无处去说。

他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欢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欢的是女人,我还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里我不算丑的,且我既有权势,又有钱,同她比一场我不定会赢呢?

可我寻过一个短袖了一生的人问过,喜欢男人的男人,是不会喜欢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变成个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里便做男人的装束,柳余看着我,眉头簇了又簇。

终有一日,他同我说:「你不适合这样的装扮。」

我低头看看自己波涛汹涌的胸脯,是,我确实不适合。

我吃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为了柳余,我也吃不了那样的苦。

我只能自苦着,在他面前还有装出一副快乐无忧的模样来。

我问他为何会将「余」字做名?

他说家里穷,他阿爹只盼着家中有余粮余钱。

我歪着头问他:「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后,就真的有余粮余钱了么?」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对着我笑,春阳般耀眼夺目。

「是,后来便有了,姑母捎了银子回来。她生下了一个极贵重的女娘,因着那女娘,我们才活了下来。」

我忽然羞红了脸,原我在他心里,也是个贵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办了赏花宴,汴京城中有些头脸的人家皆来了。

那场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华。

可后来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余终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笔。



那日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带着家里的两个女娘来参加宴会。

其中一个,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余,我便使人给了九郎一笔银钱,让他走了。

只听闻他走了,这三年再不曾有过他的消息,柳余也从未问起过,九郎便只是一个时不时冒出来让我意难平的男人罢了!

或是我盯ṱų²着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着同我说道:「公主,是我这孩儿有何不妥么?只她幼时走失过,才寻来不几年,若是规矩上有疏漏,还请您担待。」

我沉默着摇摇头,规矩无有疏漏,只同一个人太像了。

无一不像,又无一像。

说不上来,那种像不刻意,可那种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园看见了柳余,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才确定她就是那不知去处的九郎。

两人远远望着,似要站成石头般。

我恍恍惚惚看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气愤,一时伤感。

原我这些年在他眼前跳梁小丑般折腾,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话的。

他曾租了个房子,同一个女娘住在一处。

她为了同他在一起,连束胸这样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这一切真像一场笑话呀!

是我太过自负,看她着了男装便以为她是个男人,该查得更详尽就好了。

原他是喜欢女人的呀!只他不喜欢我罢了!

我用了三年,将自己变成了一场笑话,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就这样作罢!

怎么可以呢?

若是当年,若是当年我就此罢手了,或许吧,我同柳余,还能有后来。

柳余那样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旧情难忘,他也不会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搁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时候。

他亦不舍得。

我开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着酒壶在府里晃荡。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头散发不成模样。

柳余来寻我,我便指着天上的月亮问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为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泪,将我蓬乱的头发理顺了,轻轻别在耳后。

「臣总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总在那处。」

「臣知晓,她总在那处等着的。」

「我若圆了你的念想,你会不会待我好些?我字写得亦是很好的,策论我都写的。你不是爱做官么?我去同皇兄说,还叫你回翰林院供职好不好?瑾之,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

「好。」

待酒醒了,我以为这些事儿只是不可得的一场梦。

我亲自去了九郎家,或她并不叫九郎,当年走失,她被买进了戏团,她的师傅给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学得武生,便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说要将她纳进公主府给驸马做妾,她阿爹阿娘自是不愿的。

我都不用以势压人,因为小九她爱着柳余,她自会想法子进了公主府的呀!

过了不几日,一顶轿子将小九抬进了公主府。

那夜我亲自给柳余端了一碗药,待药性发作时,他满头是汗地哑着嗓子问我,为何要如此。

「为何呢?你爱她,她也爱你,让你们在一起不好么?」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拂过他修长的脖颈,扯开了他单薄的衣衫。

「倾城……」

这是我认识他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乱的手。

他的手心灼热,烫得我一个激灵。

「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们好好过日子可好?」

他颤声说道。

我垂着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过日子么?

可这也是因着怜惜旁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夜我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在给他纳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给了他。

我第二日便寻了处偏僻的院子,让他同小九住了进去。

虽暂时不得自由,且叫他们过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来的赵倾城了,我养了许许多多的男宠,个个都是年轻好看的郎君。

关于我的传言各式各样,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传言说我将驸马给阉了,驸马么!

我都很久不曾见了,我寻欢作乐,日日过得开怀,似早将柳余给忘了。

我寻了皇兄,逼着他改了祖宗礼法,让柳余照旧回了翰林院供职,又将小九送进了京城。

我长到这般大,从未曾ẗùₗ做过这样的事儿,连自己都感动了。

或许吧!或许再过几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时我便同他和离了,此生再也不见。

彼时我那只喜欢求长生不老的兄长定下了太子,他将太子使来见我。

那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可已隐隐有了一国之君的气度同见识。

我那一无是处的皇兄,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孩儿。

呵!这便是天意么?

那时我还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约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将那孩儿折腾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势力的,一则是因为皇兄毫无建树,一则因为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着我平步青云,我恰觉得无聊。

于是一拍即合,行事起来便更是无所顾忌。

8

只一日,我刚起身,京城来了消息,柳余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来的人磕磕巴巴,却说得不甚清楚。

我发也来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样披头散发地进了京。

院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噗嗖嗖落雪的声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见那人了,他就安静地在床上躺着,睁着清凌凌一双桃花眼,见我进去,眼珠微微动了动。

胸口的伤已包扎过了,可依旧渗出了一片鲜红来。

我惊觉他已白了鬓发,眼角亦生了皱纹,他还比我小一岁的。

我们原已经老了呀!

我这一折腾,竟然把我们都给折腾老了。

我坐在床边垂头看他,散着地发落在他单薄瘦削的肩头。

想说些嘲讽的话来,可那些话却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想说你不是爱她么?怎得到头来杀你的却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终是如愿了!论人心算计,谁比得过你?」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将我散落的发别在耳后。

声音竟带着些微的笑意。

郎中说他伤了心肺,活不过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愿意带着笑同我说句话。

「我从没想过要你们死。」

「那夜你同我在一起时,就让小九隔着一道帘子看着,你在她心里种下了魔鬼的种子,又长久地将我们关在一处,你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知道我们终会互生怨怼……」

「瑾之,我从未那般想过,我那日那般,只是心中不分,我若真要你们死,又何必放你们离开呢?你做着喜欢做的事,身旁是伴着的是你爱的人。她既爱你,又怎舍得杀你?」

「傻子。」

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触我的眉头眼尾,嘴角慢慢扬起来。

「是,我总以为自己最是聪明伶俐,却原是我错了。我就该将你绑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才好。」

我将耳朵轻轻贴在他胸口,那颗心还是跳动的,只他已全身冰凉,只余下了胸口那团热气。

已然迟了,他能熬到现在不死,已是奇迹。

医者医的是活人,从来不是死人。

我眼角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衫,他似感觉到了,用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莫要哭了,我自幼多病,只迟早有这一日的,你别怨小九吧!她这半生,亦是诸多不易。」

「是,我不杀她就是了,可她能还我一个好端端的瑾之么?」

我已说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我最不愿在他眼前示弱的,可没法子,那眼泪不听我的,顺着我的指缝往下落。

「都是我的错,既误了你,又误了她,倾城,ƭû₅莫哭,莫哭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淡了,那手指一片羽毛般垂下,那日,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

他说倾城,我太疼了,我们便死生不复相见吧!

小九疯了,光着脚在院中唱戏,戏腔婉转,她唱的竟是花旦。

我并不很悲伤,毕竟只是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去了。

只他说死生不复相见。

「柳瑾之,你到死也要看我的笑话么?为何不再等等呢?等我梳洗罢了,收拾得妥妥当当再来见你,如今这般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只你怕要失望了,死生不复相见定然是不能了,你是要同我葬在一处的,你慢些走,我总是能追上你的。」

我亲自将他埋在了只有我知晓的地方,小九还在那院里住着。

她既疯了,就这样一直疯着吧!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我每晚都做梦,梦里总重复着我同柳余的那一晚。

他额角的汗滴在我胸口,我似还能感受那炙热滚烫。

他嘴里喃喃念着我的名字,薄唇落在我眼角,他说:「倾城,别哭,别哭,我也疼。」

那时分明,分明他是爱我的样子呀!

他分明是爱我的样子。

如若不是我亲手给他灌下的药,我就要信以为真了,原他是爱着我的。

可那人,终究是没了呀!

9

我从各处搜寻着同他相似的少年,不论眼角眉梢,只要有一丝相像的,我皆带回府中。

我不断地重复着那晚,可没有一个人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我的欲望,我的痴念,慢慢变了味道。

我心中沟壑难平,忽然渴望起了权力。

渴望起了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快感。

我背弃了对父皇发过的誓言,亦忘了那许多年里读过的书,柳余走了,似将我仅有的道德人性皆带走了。

我喜欢未知的事情带给我的刺激,我蓄养了一大批谋士。

我并不想做什么九五至尊,只想做这世间的最强者。

许是我的心早已一片荒芜了吧?

总要做些什么,好证明赵倾城还活着。

不过一个不爱我的人,一个曾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没有了他,我不还好好地活着么?

执念一旦开始,便是山呼海啸般,能瞬间将人淹没。

我本甚少出汴京的,可自那年后,我在京城与汴京间不断游走。

太子离京已有数载,皇帝整日炼丹求药,我在朝中的影响越来越大。

那年琼林宴,我遇见了少年的温肃。

年岁同我初遇柳余时差不多,他也是状元郎,他同柳余生得那样像,特别是那双眼睛,虽极力装出温润亲近来,可明明又那般冷漠。

他是太子的知己好友,接太子回京的声音渐胜,他恰巧没什么根基,我又恰巧看中了他。

我从未见过像温肃这般能忍耐的少年,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喂了烈药,将他绑着,我便守在一旁看着。

他只蜷缩在地上,我怕他咬舌了,叫人用布塞进他的嘴里。

他只颤抖着,身上水洗了般,却依旧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从那时起我就知晓了,他不是个普通的郎君。

他誓死不从,直到我说你怕还不知,你家中的幼妹,还一人流落在外呢!

我从未见他哭过,可那日,他哭了,流着泪应下了我。

那双桃花眼里燃着熊熊烈火,又藏着数不清的屈辱遗憾。

文人么,将风骨看得比命更重,他不怕死,可他为了救他的家人,屈服于我。

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梦想亦有爱的郎君。

我已上了年岁,对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

只不知为何,对上他那双眼睛,便总也忍不住生出那许许多多的欲望来。

我知晓,我将对柳余的爱,对柳余的恨,对柳余爱而不得的欲念,全投射在了他身上。

谁叫他们那般像呢?

他越是冷淡,便越是像他。

他同柳余一样,闲时便倚在窗口读书。

微微垂首,脖颈修长好看,只一个侧颜,也是一幅画儿了。

我爱饮酒,他坐在窗前看书,我在廊下摆了酒看他,谁也不让跟着,只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就起风了,风掀起他的书页,他微微转头,便看向了院中的我。

「瑾之,你每日都看同一本书有什么意思啊?」

「你怎知我日日看的同一本?」

「我日日瞧着你,自是知晓的呀!」

他垂着头一声不吭,哐地一声放下了窗,便再也不理会我了。

窗里的人已不是柳余,廊下的人也早已是个老妇人。

10

我因貌美被父皇赐名倾城,可再美的容颜又如何?终究抵挡不过岁月,终究也没能得到一颗真心。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可我早就年老色衰。

活着也无非只凭着心底的一股执念,我不知我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还是不是我想要的。

温肃很少说话,他的家底我已叫人查的底朝天,他唯一值得赘述的,约只余下是太子挚友这一点了吧?

可太子如今自身难保,是顾不得他的。

我应了他保他的父母兄弟,探知他幼妹下落,自是说到做到了。

我保了他们性命,却不曾使力气将他们放出来。

他们在牢中一日,温肃便能一日听话,我不需要他爱我敬我,只需在我想起某人时,他能在我身边守着。

我叫他做什么他便能做什么,如此就够了。

夏日我叫他坐在榻前给我打扇,冬日叫他给我穿衣,我想牵他的手走过十里长街,他却从不肯。

我打着伞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慢慢跟着,雪下得那样大,他穿着一件红色斗篷,将那倾世容颜映得更胜了三分。

因着雪大,路上并没几个人。

他也不打伞,雪落在他发顶肩头,眉眼便显得愈发冷清了。

「温肃,你可心悦过什么人?」

我笑着问他。

「不曾。」

他答得很快。

我知那是真的,毕竟他去了山西读书,一读就是许多年,接触的都是师长同窗,约还没机会接触什么像样的女娘。

「若是还不曾有,便一直不要有了吧!」

「……」

他不曾回应我,我也并不在乎。

「我虽生在宫中,却自幼得父皇宠爱,皇兄们还不能随意出宫时,我便能打马过街,这十里长街哪里卖什么,谁家的吃食做得好 ,我无不知晓。

那时总想着待我有了喜欢的人,便要带他来一遭,将他喜欢的都买给他。如今我已到了这个年岁,却不想与我同来的会是你。

说说吧!你喜欢吃什么?我买给你。」

他抬眼看我,眼里覆着万千冰雪。

他不需要我请什么,只是我心有遗憾,不曾带那人来一趟。

「公主买碗羊肉汤给我吧!」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迫切了,他竟应了我。

还是心太软了,看着冷清,心却还是温热的。

那日我同他坐在街头吃了碗羊肉汤,热气打湿了他眼底的冷意。

「待回了汴京,你挑个时候,回去看看你阿妹吧!」

他陪我吃了一碗羊肉汤,这是我还他的。

「嗯!」

他应得干脆,他也等着这一日吧!想见见他家中的人。

只那日,我受了伤,身边十余护卫,竟被一人所制,若不是一侍卫舍命相护,我便死了。

那一剑本要刺在我的胸口,被挡了一下,刺在了我的肩窝。

温肃就坐在凳上冷眼看着,抛开恨,我终究是个同他无关的人。

他也一样,若将他换成柳余,此刻他若无动于衷,我不知会多伤感,可他不是。

11

足足两月我的伤才养好了。

我本就多梦,自此便更不能安睡了。

梦中总是柳余,他同我坐在房顶,将还带着他体温的斗篷披在我肩头,将我揽进怀里。

「莫在喝了,喝多了伤身。」

「才不是,你不知晓,酒是个好东西,能叫你将不开心的事儿都给忘了。」

「你为何不开心?」

「因为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啊!我心心念念他数年,先时以为他喜欢的是郎君,便在他面前穿男装,期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后来才知晓他喜欢的人原本就是个女娘,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是我生得不好看么?还是他嫌弃我年岁比他大?只是我有什么法子?我阿娘将我生得早,有什么法子呢?你知不知晓,他是我表弟来着?其实我同他生得是有些像的。

或是我脾气不大好吧?喜欢一个人太难了,我喝了酒,就能将他给忘了……」

「莫要忘了他……」

我从梦中惊醒,不知这是梦还是真有过这样一段过往。

该只是梦吧!若是真的他,只会蹙眉说你尽快将我忘了才是最好的。

我睡不着了。

昨夜睡在我旁边的是温肃,府中那许许多多郎君,我能记住姓名的实无几个。

我不允他们半夜离开,温肃每每完了事便要去洗澡,洗完了也不在上床来,只依着榻躺着。

他同别人不同,我自是要惯着他些的。

我房里的灯从不熄灭。

他躺在榻上,睁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自打叫他见了几趟他阿妹,他慢慢便不同了,从不轻易惹我不快,却想着法子规避男女之事了。

他是个安静的人,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他也从不对旁人说起。

他不同府中的任何人交好,我想,他约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他喜欢的人,定然是个了不起的女娘吧?

定然是知他懂他的人,才能叫这清冷的郎君动了真心。

我觉得意外,却并不想去查证。

总有一日我要死的,这天下迟早会是年轻人的天下,会是他们的天下。

待那时,他便自由了,爱谁恨谁,全同我无关了。

许是听见了我的动静,他绝不会像旁人一样来嘘寒问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侍女端了水喂我,我喝了一口。

将敞着的领口往一处扯了扯,我老了,肌肤没了少年人的莹润光泽,早已不再好看,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愿多看几眼。

12

我复又躺下,睁眼看着天青色的窗幔。

约是酒喝多了,我记性已然不大好了。

有时候想起什么,待想说时又忘了。

对了,我要去京城了,日后就在京城待着,不回来了。

我心里盘算着要带走的东西,还有要带去的人。

「再过几月,你便随我入京去吧!」

许久不见答复,我转头去看,只一个即便睡着也依旧端正的清瘦背影。

他不曾睡着,只是不愿同我说话。

或是年岁大了,我脾气已不如以往大了?

想一想每每抽他咬他掐他,他身上从没好利落过的伤口,我忍不住叹气。

不知为何,看他即便喝了烈药也依然清明冷淡的眼神,我便忍不住要那般对他。

我想将那冷漠撕碎,想让那双眼里只余下我。

我知晓,我将他当成了谁。

他若是懂得求饶便好了,可他从不求我。

白日我身边总会围着四五个郎君,给我打扇喂水捏腿,只他,每到这样的时候便远远站着,微微垂着头。

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他扬起的嘴角。

他在发呆,只不知想的是谁。

他这样一个少年郎君,眼里心里装了一个人。

他同当年的我那般像,本是冷淡Ţūₓ的性子,可因为心里有了谁,便温柔起来了。

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伪装,唯独爱时,因为万般小心在意,总会露出些许破绽。

「你可是有喜欢的女娘了?她是什么模样的?好不好看?有一次游船,我看你盯着桥上看,莫非那女娘亦在桥上看你?」

那端正的脊背忽悠得僵硬了几分,我只是随口说一说,看来那日那女娘确实是在的呀!

只不知她看着温肃在我身下,心里又是如何?

「殿下想多了,并没有那样的人。」

他清冷说道。

「有便有吧!我又不曾说什么,只你需记住,莫要陷得太深了,你的身份,她虽不说,总要嫌弃的。」

我恶劣地抿着唇笑了。

看他更加紧绷的肩头,心里似松快起来了。

不论多么矜贵冷漠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小心翼翼,总怕她觉得自己不够好。

温肃这样的性子,听了我这样的话,不知又要辗转反侧几日。

他太聪明了,定然比旁人想得更多。

正如我所想,他第二日便有了黑眼圈,神色恍惚,怅然若失。

我满足了恶趣味,放了他一日假。

我也并不是日日都闲着的,府中的谋士亦不是白养的。

说起治国之道,他们能说几日都不累,我将好的挑拣着用了。

我办了女学,免了束脩,叫愿意去读书的女娘去读书。

很多人不满意,可不满意又如何?他们终得听我的。

我想得很简单,只有读书才能开智,只有开智了才知道自己要什么。

生而为人,本就不易。

生而为女人,更是大不易。

连我这样的身份都觉得不易,更何况她人呢?

我做什么都不大认真,唯独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亲自参与。

14

温肃去得早,回的却是晚的,我招了他两次,伺候他的小厮皆说还未归。

我散了发,梳洗罢了靠在床头读书。

今夜伺候的是个刚进府的郎君,他父亲有求于我,便将他送与了我。

他才十五六的模样,青涩得如同春日的杏子。

战战兢兢跪在床边看着我,我若是有孩儿,也该有十来岁了吧?

我忽就没了兴致。

「你下去吧!」

我叫他下去,他不仅没走,却抖抖索索脱起了衣服。

真的还只是个的少年,胸膛白皙单薄,又能担得起什么?

我捏起他的下巴看他,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泪。

「为何不走?」

「我阿爹说了,定然要讨得公主欢喜,若是公主将我送了回去,便叫我去死。」

他悲戚道。

说着,那泪就流了满脸。

这样狠心的父亲,也是有的。

「我不送你回去,你下去歇息去吧!」

我叫人将他带了下去。

又去传温肃,他却回来了。

晨间的阴郁一扫而空,脸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开始好奇起来,她喜欢的女娘是个什么模样。

我将才那个小少年的事儿说了,问他该当如何。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

「此事不该问我,殿下觉得该当如何,便如何吧!」

我笑了笑,他虽不说,却将我的脾性揣摩透彻了。

第二日我便将那少年的爹寻了个由头给宰了,卖子求荣之人,谁敢大用?

自此后我便不再招温肃侍寝,叫他来也只是说说话。

过些时日便让他出去一趟。

我对那个女娘充满了好奇,便生出了亲自去瞧一瞧她的心思。

那日晌午温肃便出了府,他刚走,我便带了两个人悄悄跟着。

也不是很悄悄,我不怕他知晓。

那是间馄饨铺子,看牌匾我便知那是温肃写的。

那铺子的对面便是家茶楼,我就在那二楼瞧着。

窗户开着,能将那小小的铺子同后院看得清清楚楚。

照看铺子的是个女娘,梳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

我朝甚少有女娘将头发这样编的,她很白,我自愧弗如。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爱笑的女娘了,她走路轻快,那辫子便来回晃动着,发尾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铺中只她一人,因是晌午,来吃饭的人极多,她忙前忙后。

温肃安静地在那后院坐着,他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的待着。

小院的景色那样单调,只一棵叶子都快掉完了的杏树。

不知他这般坐着无不无聊呢?

他本就是那样安静的性子,没有他这个年岁该有的鲜活。

待过了晌午,那女娘似忙完了。

我看着她将一个碗并勺子递到了温肃手里,又弯腰不知同温肃说了什么,又转身去了。

那总不鲜活的人便热烈起来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炙热的光芒。

他不知有多喜欢那女娘。

不一时那女娘提着个小板凳坐在了他旁边,歪头看着他,叽叽喳喳不知说的什么。

可听那声音,分明是欢快的。

温肃偶尔回一句,可不知为何我却知道,她问的,他都回答了。

15

我在那茶楼待了整整一日,看他那有些痴的阿妹下学回了家。

看他出了那门依依不舍的背影,看那女娘同他阿妹看他走出了好远还立在门口看着。

并没什么荡气回肠,只是平日里的烟火气息。

可不知为何,让人好生羡慕。

我看温肃去而复返,站在那女娘面前,那女娘的脸恰是对着我立着的窗口的。

她嘴角的笑能化了春风,温肃磨磨蹭蹭许久,拿了一根簪子出来,在她头顶比划,看她编了辫子无处可插,又赌气般地将簪子塞进她手里。

「我甚喜欢。」

独这句我听得清清楚楚,是那女娘说的。

声音清脆悦耳,不知为何,就这般听着,也能让人心生欢喜。

似她的世界一直是这般的,这般阳光明媚,从未受过任何苦难。

温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原他,也有眷恋不舍的时候啊!

他喜欢的女娘,原是这样一个人,或者本该是这样一个人的。

「有些人是有救赎的,可有些人终究什么也不会拥有。」

我说道。

自不会有人也不敢有人回我的话。

马车就在后巷里等着,外表朴素,里面却是极华丽的。

只车角一颗照亮的夜明珠不知价值几何,桌上摆的各色点心赏心悦目,茶杯里的茶是最好的六安瓜片,还蕴着热气。

抱枕毯子,无一不奢华。

可此刻看着,只觉寂寞。

原最好的并不是最奢华的,原也只是一碗馄饨。

温肃和旁人不一样,他虽在我身旁活得屈辱,可只要出了那道门,总有一个人燃着一盏灯在等他回去。

我想,他总是有回头路可走的。

可我想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有些羡慕起温肃了,好生羡慕。

我回去使人将那女娘查了个底朝天,真是不曾想到,她原本只是温家的一个婢女。

只是一个婢女,哪来的这般魄力?

一个人带着一个有些痴的女孩儿在这汴京,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且不必说一个女娘,即便是一个成年郎君,要谋生亦是艰难的。

旁人的刁难觊觎,睁开眼睛就要吃要喝得小小女孩儿,还有狱中时刻需要打点的一家人。

她竟然能拖着这许多人,走了这许多年。

温肃喜欢她,我忽就觉得并不奇怪了。

也只有这般的女娘,才配得上这许多年一腔孤勇的温肃吧?

他从未倒下过,她也未曾,彼此依靠着,支持着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他们终能到的,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勇敢这东西,同你的出身,同你是谁皆无关。

它是在穷途末路时因为有所依仗还能咬牙往前走去,是在狂风暴雨里禹禹独行爷不觉得害怕,是生活给你什么,你都能接受,且坦然自若地活着。

我想我走到如今,不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少了,只是我得到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满了,才敢肆意挥霍。

只我明白得太晚了。

16

那年我入了京城,朝堂诡秘,一日一变。

我自幼学得四书五经,治国理政,可我并不爱这些。

我那荒唐的皇兄日日求仙问药,我去看他,他穿着一身道袍,束着道髻。

手里一柄拂尘,一副不问人间世事的模样。

只他皮肤青黑,眼里无有一丝身材,人也虚胖,走一步,喘三喘。

后宫中吴贵妃得宠,她生的三皇子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的。

我去见皇后,她同我算是故旧。

我还在京城时,她便同我皇兄成了亲。

她娘家是京城一小官,当年皇兄带她离京就番,我去送她。

彼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人却浮肿得不像样。

她在一众皇妃里并不显,生得平常,又不爱说话,可看人时眼里透着镇定自若的光。

后来我总在想,她生的两个孩儿皆像她吧!

ťű̂ₘ

若是像我皇兄,这大庆,便真要亡了。

皇嫂穿得极日常,见我来了便叫人端茶倒水,亲自端了一盘肉脯来。

「你年少时吃过一回,说是好吃,听闻你要进京,我便亲自做了些,不知你还喜不喜欢吃。」

她鬓角已然生了白发,似同天底下所有这个年岁的妇人一般,温和安稳。

似那因各种缘由骄傲的两个孩儿不是她生下的。

这便是能成大事者才有的模样,怪道她从未将吴贵妃那般的跳梁小丑放进眼里。

她还记着我爱吃她做的肉脯啊!

「还是旧日的味道,从未变过似的。」

我捏了一片来吃。

「只是你念旧又不自知。」

她笑着看我,笑容亲切淡然。

「皇嫂你觉得我这些年变没变?」

「年岁长了些,还同旧日一般爱意气用事,只没了人庇护的孩儿,总要想法子自己立住的。」

她端着茶杯饮了口茶。

「我想将太子召回京城,皇嫂以为如何?」

「他是我的孩儿,我自是愿意他时时在我身旁守着,可他亦是大庆未来的天子,你若觉得他已担得起这天下,便招他回来,若觉得他还担不起,便在历练历练也无妨。」

话说到这儿,自是再无继续下去的必要。

聪明人都是点到为止,我已知皇嫂心中所想。

她又同我说了些闲话,后宫佳丽三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听闻我进了宫,尽是要来求见的。

皇嫂也不拦着,只让我自己做主。

我自幼长在深宫,什么样的没见过。

只这许多年过去,原来宫中的娘娘们已然没了旧日的斗志。

或皇嫂这皇后做得实在太好,将人都调教得这般知理懂事儿。

我亦笑着这般同皇嫂说的。

「这后宫中的女人,能依仗的也只陛下的宠爱,可陛下如今除了吴贵妃,谁也不愿看一眼。都是同我一般的可怜人,还有何好争斗的?」

我点点头,女人一生幸福皆系于一男人身上,他若好便罢了,他若不好,这一生也就毁了。

皇嫂聪慧,早看得透彻。

可笑我那皇兄,说起皇嫂时竟还诸多嫌弃。

只他不自知,这宫中,最傻的怕不是他。

可悲可叹,可也无法,脑子不好,心还大。

若是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始皇总要活个千千万万年的,怎会轮到叫他这样的人做个一国之君?

我想,活得这样长长久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17

京中三年,真正是劳心费神的三年。

我那空有副好看皮囊的三侄儿上蹿下跳,竟是没一日消停的。

太子已然还朝,可朝中势力繁杂,各有各的想法。

我不爱同文人打交道,除了迂腐酸臭,还九曲回肠,最是惹人心烦。

可朝政就是这样,是兵不血刃的战场。

皇帝已然命不久矣,嗑药磕的床都下不来了。

吴贵妃哭哭啼啼在旁伺候着。

太子监国,我从旁督政。

太子坦荡,胸怀天下,是天子不二人选。

身旁又有温肃飞扬这样一群少年人帮衬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这许多年将他折腾得狠了,太子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戒备。

我无话可说,亦从未生出过要同他亲近的心思。

我是个恶人,从前就是,以后自然也是。

从朝中到朝外,谁不说我要篡位夺权?

我是个同武后吕雉般的毒妇,从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存在。

她们且还生过孩儿,我为了那皇位,一生连个孩儿也未生。

不是不愿,只是能让我给他生孩儿的人已然不在了。

我的孩儿只能姓柳,可他早不在了。

我想我的时间亦不多了,只不知他还会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我一遭?

梦醒时分我总在想,当初为何要放他走呢?

我该将他拒在身边,折腾便折腾吧!没了他我也没少折腾啊!

又想我找了那许多像他的人藏在府中到底是为什么呢?

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他就那样去了。

什么Ṫū́ₜ也未曾留下。

我再不召见男宠,将府中的人都遣散了。

只留下了温肃,太子在明,他在暗,留他亦只是为了方便他行事。

或者只是为了护一护他吧?

毕竟我那三侄儿对他和飞扬,甚是在意。

他问我为何?

「只望着盈盈期盼你的人终能见你安稳地回去吧?我已时日无多,当年既应承了父皇,这许多年已荒唐够了,到了最后总要回护你们一二的。

就当我欠你们的吧!」

恰逢除夕,皇兄已卧床数日不起,人早糊涂了。

吴贵妃日夜在他身旁守着,我那糊涂的皇兄被她哄着写下了遗诏。

待我得到消息时,三皇子的人已将皇宫围了。

太子的人却都在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有了遗诏,三皇子继位自是顺风顺水,可就此,我大庆便也完了。

我那三侄儿,还不如他父皇。

如此我便反了,带人进宫时,皇帝人早都死了。

这一场杀伐,将皇宫染透了。

用水整整洗了两日都未曾洗净,宫里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朝中众臣皆以为我要继位,要死要活折腾,没一刻消停。

我已乏了,我答应父皇的已做到了。

这世上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亦没什么舍不下的。

18

是夜,我招了太子同温肃入宫。

依旧在我旧时住过的宫殿,宫里出了这样一遭大事儿,人死了大半。

一时间找不到合心意的庖厨,酒菜有些简谱。

只他二人都是受过苦的,并不嫌弃。

我将父皇当年赠与的一半虎符放在桌上,看着太子,今晚过后,他便是新皇了。

「姑姑何意?」

「拿着吧!这是你皇祖父当年给我的,我今日将它给你,算是完成了当年对你皇祖父的承诺了。

你且记住,今日这江山得来不易,你这许多年是如何委曲求全,终于走到这一步的。

既得来这般不易,自是更该慎之重之。

我幼时同兄长们一起读书,四书五经,读史,读资治通鉴等等,我却最认同韩非。

我无心于政,当时读只觉他著书甚有道理。

于政事你定然比我体会更深,只我觉你有时间或可瞧瞧。

你如今身旁有文臣武将,定然是要开万世之盛举的。

大庆交于你,你皇祖父定然也无话可说。

我今日寻你来,紧要的也只一句。

一国之君,万不可同你父皇一般,耽于美色,又虚幻于长生。」

过了今夜便是一国之主的侄儿跪于我眼前,竟认认真真给我磕头。

「侄儿谨记姑姑今日所言。」

「你便去吧!拾掇一番,天便也亮了,过了今夜,你便是我大庆的新帝了,姑姑一生荒唐,直到前不久才悟出了一个道理。

在上位者,虽握着生杀大权,但万事不可只从心,亦要出于义,这义便是义务的义。

天家受万民供养,自是改为万民鞠躬精粹。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还有些事要同温肃交代,只余下这一遭了,你不要多想,应了就是。」

年少的君王转身出去了,背影挺拔,是个能载山河的模样。

我什么也未为他做过,却厚着脸皮觉得欣慰。

「今日你便陪我饮一杯吧!我误了你这许多年,算是给你赔罪了。」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许多年的荒唐,不是一句赔罪便能了了的。

那是许多少年郎君一去不复返的意气风发,壮志未酬。

烛光昏黄,温肃安静地将杯中酒饮下,并未说原谅或者不原谅。

我曾将少年的风骨踩得粉碎,或后来有人又为他拼凑完整了吧?

只伤害终究已造成,他今日还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约只是看在新帝的面上。

「我若死了,你便将我埋在城外柳家村东头的小山坡上吧!那坡上有个坟包,你就将我埋在那坟包旁边即可。

此事只你知便可。」

我将屋外的人都遣散了,或是喝了酒吧?

我提着剑舞了一曲,实则我是不会舞剑的,只那人还在时,他同我说过,他觉得剑舞最是好看。

我那时想,我终是要学会的,待我学会了,定然要在雪地里穿着红裙为他舞一曲。

他走了,我亦不曾学会。

我眼角淌着泪,怎得想起我同他,皆是遗憾呢?

门外喊声震天。

温肃用剑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疼,早不会疼了。

这便是我教太子的第一课,为人君者,需杀伐果决。

他要名正言顺地做皇帝,我一个杀了先帝的人,怎还能活?

这些恨啊怨啊,便都随着我去吧!

只我的少年郎君,不知还有没有等我?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还能遇他,定然要说一句:我心慕你久已。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