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那年,阿娘匆匆将我塞进了宋家做表姑娘。
老太太允我,待我及笄帮我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我本以为遇上了好人家,能就此安稳。
可奈何一日宴饮酒醉,表兄摸上了我的床榻。
被捉奸在床时,素来贤淑的表嫂砸了茶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暗叹家门不幸。
唯独素日风光霁月的表兄,不慌不忙的拢着亵衣,一脸餍足。
隔日,一顶小轿从偏门抬入。
表嫂变主母,表兄变夫婿。
而我,成了人人唾弃的小娘。
1
宋清淮很喜欢我。
无非是因为,相较于府中的美貌婢女,我多了分才气,相较于那ṱũ⁹些世家小姐,又少了分傲气。
因此,自从将我纳入后院,他日日后宿在我院中。
今日亦是如此。
主院的人已经来唤过三回了。
我轻声劝道:「老爷,今日该去夫人房里了。」
宋清淮眉心微皱,眼底的厌倦不言而喻:「她最是聒噪,我才懒得见。」
我伸手抚平那打结的眉心,软着腰肢坐到他怀中。
「夫人想必是有要紧事儿吧,否则也不会如此。」
「婉姐儿年幼,思念父亲也是有的,老爷还是去看看吧。」
宋清淮神色松动些许:「若不是看在婉姐儿的份上,我才懒得去。」
我眉眼含笑的替他更衣:「是是是,老爷最是慈爱了,也怪不得孩子惦记。」
烛火莹莹,他俯下身捏了捏我颊边的软肉,勾唇调笑:「若说孩子,我还是最想ẗů⁺要你生的。令窈貌美,生的孩子必定也玉雪可爱。」
我含羞低头不语,宋清淮一时情动,又要凑上来。
廊下候着的人终于敲了第四次门,宋清淮眉心紧蹙。
万般不耐,却也只能跟着那仆妇走了。
毕竟夫人陆轻云出身百年簪缨世家,最鼎盛时,祖上甚至出过太师。
这等清贵世家,即便是下嫁到了宋家,也是不能轻易折辱的。
宋清淮心中比谁都清楚,才不得不对这位正妻恭敬些。
可陆轻云出身高贵,自小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心中的傲气只多不少。
嫁与宋清淮也不过是一时被色相所迷,却不曾想这风光霁月的才子实则最风流,自成婚以来不知惹了多少桩风月。
如今后宅又多了个我,她自然是心有不满的。
愤懑堆积多日,已经到了喷薄欲出的时候了。
此刻如此急切的寻宋清淮,指不定是因为什么。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宋清淮便又回来了。
外头风雪大,他沾了一身,好不狼狈。
他眉眼微皱,眼底有怒意翻腾。
可我不问,只温柔细致的替他脱了大氅,又换了干净的亵袜。
宋清淮这才开口:「你可知她唤我去是为了什么?」
「她竟说自己心口疼,要我帮她瞧瞧。府里又不是没有大夫,竟还叫我冒着风雪跑了一趟,简直是不知所谓!」
「夫人从不轻易抱病喊痛的,想来是真病了吧。」
宋清淮冷笑:「我去时,她房中的叶子牌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呢。哪里像是真病了,我瞧着倒像是装的,好端端的,竟也学会这些狐媚伎俩了。」
他一脸不屑,似乎是忘记了,半月前府中的春小娘夜半生疾,也曾唤他去过。
只不过,一个是娇娆妩媚的妾室,一个是年华老去的发妻,自然是不同的。
陆轻云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好容易学来的撒娇卖痴,在宋清淮眼中竟成了狐媚伎俩。
男人,向来如此。
我不再多话,盛了碗温热的百合羹递到他手中。
却被宋清淮拽住了手腕,他凑在我颈间喟叹。
「令窈啊令窈,若是她能有你一半的温柔和顺,便好了。」
男人素来是喜欢这样的。
他们创造出来的众多形容女子的美好词句:温婉,柔顺,恭俭,良善,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
我心中有吐意翻腾,却面上不显。
芙蓉帐垂下时,我娇嗔出声:「那老爷,日后可不能去其他姐姐房中了。」
温柔小意虽得人心,但适时的骄横,在男人眼里也会变成撒娇的情趣。
宋清淮凑在我颈间轻笑,眼底遍布欲色。
我晓得,我很好的取悦了他。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驯服?
2
抄家那年,我刚满十四。
朝廷的衙兵封了府门,查封的查封,抓人的抓人。
府里满了十四的男丁都被判了流放,女眷不是沦为官妓,便是没为官奴。
阿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又拖了许多人,才暗中将我送到了瓜州投靠故人。
瓜州宋府的老夫人是阿娘从前的旧相识,如今家道中落,阿娘无人可求,便只能将我硬塞到宋家。
宋老太太是个念佛之人,心肠便格外软些。
她心疼我年少遭难,又怜惜我品貌俱佳,便允诺我,让我以表姑娘的名义暂居宋府,只待我及笄便替我寻个好人家。
虽寄人篱下,但好在表兄德厚流光,表嫂温柔敦厚。
我便也稍稍少了些仓惶,安心住下,只盼着能真如老太太所言,寻个稳当妥帖的夫婿,安安稳稳从宋家嫁出去。
却未曾想到,有一日竟出了事。
那夜府中设宴,遍邀京中贵女,老太太怜惜我年少失孤,便纵着我同那些姑娘多喝了几杯。
却不曾想,醒来时,表兄竟在我的榻上。
老夫人背过身,哭得心都要呕出来,直叹家门不幸。
而表嫂气得摔了个茶盏,便拂袖而去。
唯独素日风光霁月的表兄,不慌不忙的拢着亵衣,一脸餍足。
那双眼在我身上游走片刻,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既然误了表妹清白,那便收房吧。」
一切已成定局,我反抗不了。
如若不嫁给宋清淮,我便只能包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又或是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
我虽不愿做小,却也还想好好活着。
于是,隔日,一顶小轿从偏门抬入。
表嫂变主母,表兄变夫婿。
而我,成了宋家的小娘。
自此被幽闭在这大宅院中,做台阶下任人揉捏的一只蝼蚁。
可即便是陷身泥潭,我也还是想搏一搏。
谢家阿窈,贵女出身。
是不甘于只做一个曲意逢迎的妾的。
3
第二日给陆轻云请安时,她面色不善。
众人面面相觑,若有若无的打量着我的神色。
昨夜宋清淮抛下夫人来我院中的事,已经在府中传遍了。
可偏偏他是与陆轻云吵了一架,自己来我房中的,并不是我去唤的。
因此陆轻云虽心中不快,却也发作不得。
直到——她看见了我头上那只攒珠钗。
那是半月前,宋清淮在一位胡商手中花高价买来的。
南珠本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奇就奇在,那钗子上的南珠颗颗莹润,如月光般柔和,不是寻常南珠所能比拟的。
赠与我时,他曾言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阿窈瞧一瞧,这南珠像不像……」
最后我自然是羞红了脸。
如今,我却堂而皇之地将这珠钗戴在头上。
不为旁的,只因为,我想瞧一瞧陆轻云发怒的模样。
「令小娘如今也学会恃宠而骄了吗?这珠钗如此名贵,夫人都未曾有,你却蛊惑老爷为你买来,岂非是狐媚惑主?」
说这话的,是青小娘。
她本是陆轻云的陪嫁侍女,陆轻云有孕期间为了固宠,便将她抬了姨娘。
主仆一脉,她自然是向着主子的。
陆轻云眉眼未动,今日倒是比平日沉得住气些。
我仰起头,笑得坦荡肆意:「老爷说我戴着好看,我便戴了,怎的,夫人也喜欢吗?」
「如若不然,我同老爷说道说道,让老爷也为众位姐妹添置一只?」
话说到一半,我呀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不过,老爷说我年轻貌美,戴这珠钗是锦上添花。若是换了旁人,该是什么呢?」
「东施效颦?还是邯郸学步?」
众人皆是一惊,谁都没想到,素日里低眉顺眼的我,会当众给陆轻云难堪。
「放肆!」陆轻云大怒,气得耳坠子都玎珰作响。
高门贵女果真是不同,登时便有两个仆妇冲上来将我摁住。
连扇了好几个耳光,直到我脸颊红肿,发髻松散,连那只攒珠钗也落到地上砸的稀碎,她方才停手。
陆轻云捏住我的下巴,犹不解恨的模样。
「施令窈,你也是官家女出身,不想却学得如此狐媚手段。素日里勾搭蛊惑主君便也罢了,如今竟还踩到我头上来了,你有几条命跟我斗?」
陆轻云果真是出身太高太好,未曾尝过什么人间疾苦,所以才这般天真。
虽瞧着唬人,可实在是个空架子。
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我低头吐了口血沫子,再仰起头时,已经换了副面孔。
依旧是她看惯了的,柔弱不堪,委曲求全的可怜模样。
「夫人说的是,奴婢哪敢与夫人争些什么?不过是想在这府里讨口剩饭吃……」
陆轻云愕然,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便已经Ŧů⁷被人从地上拉起。
是宋清淮。
他又惊又怒,目光落到我红肿的脸上,便又恼了三分。
陆轻云虽有些惧意,却也梗着脖子道:「是她不敬在先,我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我靠在宋清淮怀中,眉眼含泪,嘴角带血,皙白如玉的皓腕却还在够那只钗。
「可惜了这珠钗……都是令窈不好……」
男人素来只相信自己看见的,旁人的话又算的了什么?
她越蛮横,我便越娇柔。
陆轻云不会知道,她所秉持的矜贵自重,会成为宋清淮疼惜我的根本。
果然,宋清淮眼中的怜惜又多了两分。
这多出的两分怜惜,在触及到陆轻云时,足以弥漫成滔天的怒火。
「陆氏生性善妒,罚抄女戒十遍,禁足三日!」
我被拦腰抱起,离开主院时,恰好瞧见陆轻云跌坐在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不会明白,在这不大不小的宅院里,男人才是唯一的主宰。
出身世家又如何?满门簪缨又如何?
只要宋清淮想,他便可以磋磨任何一个女人。
夫便是这般,他不必比你高贵,也不必比你聪慧,哪怕出身不高才气不显,也可以轻易将你撕碎。
当天夜里,听闻陆轻云发了好大的脾气。
下人来禀告时,宋清淮眼皮都未曾抬起。
我照常服侍他睡下,吹了灯。
有人轻叩窗棂,递上一瓶药酒。
那婆子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小娘事情办的好,这是老太太赏的药酒。」
「只不过,老太太说,您若是想早些见到母亲,这后宅之事上ƭū⁽,还得再加把劲。」
我冷哼一声,唇边溢出两个字。
「不急。」
我这举家之仇,岂能急在一时?
4
陆轻云禁足的第二日,对牌钥匙便被宋清淮收了回来。
主母犯错,可这后宅还是需要有人当家做主的。
宋清淮想了许久,府中姬妾众多,并非没有得他心意的。
可她们不是通房丫鬟出身,便是外头买来的良妾,自然是管不了这府中的大小事务的。
于是还是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主母无德,这管家钥匙还是交给阿窈吧。」
我晓得他并不是真的看重我,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生得略好些,又柔顺恭敬的账房。
管家这种事,管好了那是本分,可若是管不好,便落下了话柄。
陆轻云从前管家时刻薄寡恩,雷厉风行,虽在奴才口中落下了不少口实,可她出身尊贵,到底谁也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可我,并没有这份能耐。
这趟浑水,我也不愿掺和。
「我年幼失孤ẗúₙ,未曾学过什么管家事务,唯恐误了家中差事,惹得老爷不快。」
「老太太精神矍铄,从前夫人未过门时,这家中大小事务也都是她老人家在料理,老爷不妨将这钥匙交给老太太?」
宋清淮思索了一瞬,摆了摆手。
「也罢,你既让贤,便还是叫母亲管家吧。」
自此,那串对牌钥匙便被送去了慈安堂。
第二日请安后,老夫人单独将我留了下来。
她端坐高位,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
乐呵呵的将那只她素日戴着的镯子褪到我腕间:「阿窈啊,我就晓得,你是最乖顺懂事的。」
「只可惜,运气不好,竟落得个做妾的地步,哎……」
说着,便又要落泪的摸样。
我退开两步远,恭恭敬敬的叩首。
口中吐出的词句既和婉又谦卑:「老太太出此言?令窈年少遇难,若不是您慈悲心肠肯收留令窈,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至于老爷……老爷他待我很好,便是做妾,也是令窈心甘情愿的。」
这些话,我早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可每每自我口中听到这些话时,她都会展露笑颜。
似乎极为熨帖。
此刻也一样,她只笑着摆摆手,一旁的崔妈妈便将我扶了起来。
那双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我颊上来回打量。
「好孩子,你放心,你既受了伤,又从老爷那儿替我争来管家之权,我老婆子必不会亏待你。」
「明日是个好天气,上香礼佛是最好的,我老婆子身子骨弱,你便代我去大相国寺走一遭吧。」
我松了口气,又跪地叩首不知多少遍。
方才在她满意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月亮高悬,寒风刺骨。
我站在慈安堂廊下,捏着那只翡翠镯子。
几欲作呕。
5
得了老太太的授意,我想出门,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
一早崔妈妈便让人套了车,又调用了几个丫鬟婆子给我。
「小娘身子娇弱,怕是受不得颠簸之苦,到了大相国寺,若是有什么差事,便只管知会她们去办。」
「劳烦崔妈妈替我谢过老太太了。」
我不动声色的柔声回礼,心中却一片了然。
那些丫鬟婆子双手粗糙,面容冷硬,哪里像是内宅当差的女使?
分明就是在庄户田地里做惯了粗活的。
表面上说是替我办差,实则是监视和掣肘。
可我不得不应下,毕竟若不按老太太的意思来,我便见不着阿娘。
大相国寺在城东,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才到。
刚入了寺门,便有小僧来牵引。
「娘子请随我来。」
一行人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的小路,方才到了一处厢房。
我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便有人扑了过来。
「令窈,我的儿!」
有两滴滚烫的热泪落在我颈间,我才反应过来是阿娘。
阿娘一身布衣,从前珠翠满头的发髻上只插了一只木簪子,那双漂亮温婉的眼睛也生了皱纹。
我的心仿佛生生被剜去了一块。
「阿娘,你受苦了。」
阿娘摇摇头,欣喜的拉着我坐下,仿佛有问不完的话。
「阿娘怎么着都行,倒是你,令窈,宋家可给你想看亲事了?你如今婚配的是哪家的公子?」
一别三年,阿娘早不知我在宋家的境况如何。
更不会晓得,从前她舍弃一切托付的故人,实则是豺狼虎豹,一口一口将我吞吃入腹。
我垂下头:「我如今……是宋家的小娘了。」
阿娘愕然,片刻后眼底蓄满了泪水。
她气不过,扬手想打我,可瞧见我颊边未曾痊愈的红痕后,终究是罢了手。
「糊涂啊!我从前摒弃家当将你送进宋家,就是想让你后半生能平淡安稳,可你如今却做了宋家的……」
「你可晓得,登高必定跌重,就如同你爹爹从前一般!宋家眼瞧着是富贵,可我的儿,做妾能有什么出路?一个不小心便只能烂死在这大宅院里!你怎么就这般糊涂……」
阿娘气得捶胸顿足,我冷冷开口:「阿娘以为,是我自愿的吗?」
「什么意思?」
我抬眼瞧了瞧廊下的人影,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
「宋家那位老太太压根就未曾想过要为我相看人家,自从我入府的那一日,她便想要了要将我送到宋清淮的榻上。」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可后来细细思量之下,我便发现了端倪。
我并非是酒量浅的人,为何那日会两杯酒下肚便醉的不省人事?
那日床榻之上宋清淮又为何会如此坦然?
唯一能说得通的,便是那酒里被人下了药。
陆轻云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对手,那便只能是老太太。
宋清淮并非是她亲生的,陆轻云又出身显赫,她这个嫡母做得不安生。
便想着在后宅安插着自己的人。
毕竟,宋清淮姬妾无数,早厌倦了那些没得滋味的良妾。
而我出身官家,却偏巧家道中落,有才情有相貌,又能任人拿捏。
我便是最佳人选。
阿娘倾尽一切将我送进了宋家,本以为我会就此安稳。
可她没想到,那宋家的老太太,是地狱油锅前的菩萨。
瞧ẗũₙ着慈眉善目,却实则蛇蝎心肠。
阿娘也是官家女子,也曾在大宅院中拼杀,只略略思索,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眸光骤变,瘫软了身子。
颤声问我:「那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廊下有人影闪动,我敛眉轻笑两声。
朗声道:「老夫人与表兄待我恩重如山,令窈舍命难报。」
这滔天的恩情,我便是拼上性命。
也是要报一报的。
6
宋清淮冷待了陆轻云几日。
可最后,到底还是去她院中了Ṭű̂ₓ。
管家之权在老太太手中还没捂热乎呢,便又到了陆轻云手中。
不为旁的,只因陆轻云的族兄近日又高升了。
宋清淮虽对自己这个正妻厌恶至极,可到底不能不顾及陆家。
这便是女子出身显赫的好处了。
即便没了夫妻之情,丈夫和婆母到底也会顾及母家,不会过分行事。
宋清淮一连三日都宿在陆轻云院中,府里其他小娘人人怨声载道。
我却乐得清闲。
不用迎逢讨好,也不用奴颜婢膝,实在是舒坦。
可没过几日宋清淮还是来我房里了。
他似乎饮了不少酒,皙白如玉的脸上泛着红。
「令窈,我又要有孩子了。」
我一惊:「是哪位姐姐有身子了?」
他眼中喜悦更盛,有些掩盖不住的欣慰。
「自然是夫人了。」
「她虽脾气骄纵傲慢些,可到底肚子是争气的。」
府中虽姬妾众多,可孩子却只有夫人所出的婉姐儿一个。
如今又要添丁,宋清淮自然是高兴的。
我不动声色为他斟了碗醒酒汤:「谁说不是呢?夫人出身好相貌好,自然得上天恩惠眷顾。」
宋清淮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谄媚的话听着更是舒坦。
朦胧着一双醉眼,便拉扯着我的衣裙。
我素来是不会忤逆他的,可此刻,我轻轻挣脱开。
「夫人有了身子,老爷还是去陪夫人吧。」
宋清淮蹙眉:「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我去了又能如何?」
瞧瞧。
男人就是这般。
脑子里想着的,似乎只有那二两肉。
脱下裤子时温柔缱绻的还像是个好人。
可一旦穿上衣服,那便成了禽兽。
我几欲作呕,硬生生忍了下来。
「夫人身子虽不方便,可偏房的青小娘也许久未曾见过老爷了,老爷不妨去瞧瞧?」
「一宽慰宽慰青姐姐思慕之心,二来也可给夫人一份体面,老爷说是不是?」
宋清淮思量片刻,罢了手。
只招呼一声,便有小厮上前来搀扶。
临走前,又捏了把我脸颊上的软肉,目光中泛着怜惜。
「阿窈,你总是这般为我着想。」
我盈盈一拜,不胜娇羞。
「令窈钦慕老爷,自然为老爷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夜风寒凉,唯余孤灯几盏。
我看着宋清淮离去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笑了。
这府中,又有好戏看了。
7
第二日去夫人院中请安时,青小娘荣光焕发。
发髻上那一只攒珠钗熠熠生辉,闪得人移不开眼。
「青姐姐,这珠钗,是老爷赏你的吧?」
青小娘自然是得意的,她本就是二等丫鬟出身,未曾如此得脸过。
如今被吹捧了两句,就有些飘飘然了。
「自然是,老爷说我服侍的好,又体贴又周到,不像有些人只懂得狐媚惑主,便赏了我这珠钗。」
有人觉出味儿来:「欸,从前令妹妹不也有一只吗?」
青小娘抬眼看我,见我头上只斜插着一只素银簪子,便又放肆了些。
「哪怎么能一样?老爷赏我的这珠钗,是上品南珠,颗颗圆润硕大。老爷单单赏了我一人的,怎么会同旁人一样?」
各种讥讽,鄙夷,审视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妄图将我压到阶下,碾成泥。
可我却轻轻笑开了,真心实意的称赞:「青姐姐说的不错,这珠钗的确夺目,瞧着比夫人从前的那副南珠耳坠还要耀眼许多呢。」
「怎的?这般品相的南珠老爷也只赏了青姐姐,未曾赠与夫人?」
青小娘闻言一惊,几乎是本能的膝盖一软。
「夫人,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正座上的陆轻云凤眼微扬,并未出声,可眼底的怒意已经翻腾了好几遍。
众人都不敢再玩笑,战战兢兢地等着陆轻云发话。
可陆轻云却一反常态的笑了:「我自然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是小姐妹说说家常,你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青小娘这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快速拔下头上的珠钗塞进了袖口。
她以为这般做小伏低,陆轻云便不会再为难她。
可她还是太小看女子的妒意了。
尤其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她不会因为一个漏洞百出的离间计为难青小娘,可若是宋清淮日日去她房中,却宿在青小娘的榻上呢?
陆轻云忍不了的。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独守空房之后,陆轻云爆发了。
她挺着孕肚去了偏院。
刚走到廊下,便有女子娇俏的声音传来:
「老爷,您这般偏疼我,便不怕夫人和各位姐姐吃味儿吗?」
「吃味儿又如何?我偏就看重你,这床榻之上,她们都不能将你比了去。」
「那您说,您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夫人?」
宋清淮喘着粗气:「自然是你了,你这肚兜怎的解不开?快……」
宋清淮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陆轻云便冲了进去。
床榻之上,青小娘香肩半露,宋清淮亵衣松垮。
陆轻云气得发抖,抄起烛台便往床上丢。
宋清淮躲避不急,衣袍被燎了一角,怒喝道:
「你怕是疯了不成!」
陆轻云自然是疯了。
她出身高贵,容貌端丽,自生来便不曾受过这般的委屈。
如今自己怀身大肚,丈夫却在旁的女子榻上议论自己的不是。
怎么能不疯?
床榻上的青小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滚烫的烛火落到她胸口,硬生生烙出一片水泡。
宋清淮想去拉扯她,却听见陆轻云冷冷出声:「你今日若是再往前一步,我明日便叫我娘家人上门来讨个公道。」
「和离还是休妻,宋清淮,你想选一选吗?」
8
宋清淮不敢再动,只能转身离去了。
床榻上的青小娘连滚带爬的下了床,抱着陆轻云的衣裙求饶。
「夫人,我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陆轻云并未放过她。
那天夜里,青小娘只着一身亵衣被拉扯到庭院里罚跪。
春寒料峭,第二日日头出来时,她早已浑身僵直。
没了气息。
这事儿在府中传了个遍儿,众人都人人自危,再不敢在宋清淮跟前狐媚邀宠。
宋清淮很是萎靡了一阵。
大概是觉着自己夫纲不振,被妻室压了一头,觉着有些没面儿。
至于青小娘,不过是死了个不知深浅的丫鬟,有谁会在意?
老太太听说了这事儿,对着庵堂里的菩萨念了好几日的阿弥陀佛。
任谁瞧着,都像是个面慈心软的老太太。
可只有我晓得,她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并不比陆轻云少。
只是一个浮于表面,一个藏于内里。
陆轻云有孕八个月时,我被叫到了慈安堂。
那位老菩萨笑眯眯的握着我手,关切道:「你这孩子,瞧着也不像个身子娇弱了,怎的就到如今还没有生育呢?」
我只笑:「大抵是缘分还未到吧。」
她摇头,有些惋惜的模样。
「还是要早些打算,免得临老了,像我老婆子一般孤苦无依,连个绕膝承欢的乐趣都没有,令窈,你说是不是?」
我想了想,答道:「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想必看顾婉姐儿也是乏力,若是老太太想,便将婉姐儿要来,想必老爷也不会不答允的。」
她抬眼看我,眸光中带了些锐利。
「一个姐儿,便是养在膝下能有什么乐趣?还是养个哥儿好,日后长大成家立业了,若是有人欺凌我老婆子,他也好替我做做主,你说是不是?」
我垂首沉默,不知该如何应答。
却听见她又道:「只是这孩子若是有个母亲,便同我不亲了。最好是孤苦无依,又出身尊贵的,方能成就一番大业。」
「我老婆子孤寡半生,鲜少见骨肉亲情。」她叹了口气,「若是有朝一日能体会一二,想必也会成全旁人的一番孝道。」
「令窈聪慧,该明白我老婆子的意思。」
有个可怕的想法从脑中冒出来,我头皮一紧。
抬起头,正巧对上那双浑浊的眼,只觉得脊背生寒。
这些词句被织成一张大网,密不透风的罩在宋府上空。
我这般的蝼蚁,自然是不能逃脱的。
我思量片刻,躬身叩首。
「令窈明白。」
9
陆轻云生产那日,宋家找来了京中手艺最好的稳婆。
其中的张巧手,更是老太太以厚礼请来的。
人人都道老夫人慈母心肠,这般心疼儿媳生产之苦。
她也假惺惺的抹了几滴泪,又将我派去了陆轻云院中。
面上说,是让我看顾一二。
可实则……
我进产房时,陆轻云早已经破了水。
满屋子的丫鬟进进出出,血腥气从内阁弥漫出来。
似乎是孩子太大,有些生不下来。
陆轻云早已痛得晕了过去。
几个接生婆忙前忙后,仍旧束手无策。
张巧手叹了口气:「不成了。」
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抄起一把剪刀,我心中大惊。
我虽未曾生育过,可我晓得,那剪刀是用来拓宽产道的。
一剪子下去,再大的孩儿也能顺利产下。
只是那生产的妇人,轻则患上下红之症,重则丧命当场。
眼见着那把剪子就要伸进被子,我低喝一声:「你做什么!」
张巧手被吓了一跳,打量了我一眼才道:「如今大人已经不成了,自然该保小的。」
「小娘既已经为人妇,便该晓得,这生产之事生死只隔一线,我是稳婆,自该是保活着的那个。」
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几个稳婆鸦雀无声。
「便是要选,也得主家来选,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做宋家的主?」
张巧手欲言又止,又怕落人话柄,便只得知会个小丫头出去问询。
「去问问老夫人,保大还是保小。」
那丫头脚步倒快,不多时便回来了。
「老爷问是个哥儿还是姐儿,若是哥儿,便保小,若是姐儿,便保大。」
那孩子半截身子已经出来了。
张巧手将那屁股墩翻开一看,面上带了几分喜色。
「是个哥儿。」
小丫头又急匆匆的出去禀告了。
张巧手也不再犹豫,抄起剪刀便要剪。
我伸手便给了她一巴掌,张巧手猝不及防摔在了地上。
那剪刀扎破了她的手,血流了一地。
「小娘,你做什么?」
我不理会她,只同众人道:「你们该晓得,这榻上的不是旁人,那可是陆家的姑娘,太师府的嫡长女,那是千宠万爱长大的。」
「若是母子俱保,太师府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若是母损子存,你们该晓得是什么后果的。」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不再犹豫,上前接生起来。
说来也怪,那孩子方才在张巧手手中怎么都出不来。
可如今被我吓了一吓,几个婆子忙活了一阵,竟顺畅的出来了。
婴孩的啼哭响彻整间屋子,不多时,众人闻声而来。
宋清淮瞧着自己的嫡子笑得合不拢嘴。
而身后的老太太连连称好,又让人包了赏银给稳婆,似乎十分高兴的模样。
可那眼底的冷冽,却叫人打了个寒颤。
10
陆轻云平安产子,宋府众人都喜气洋洋。
连陆家人也敢来参加外孙的满月宴,唯独只有我被罚了禁足。
老太太说,我见了产房血腥,不宜走动。
可我晓得,并非如此。
只不过是因为我打乱了她的计划,并未让那产婆得逞。
从前或者我还对她心存几分幻想,可那日在产房中,我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从前陆轻云刚有身孕时,流水一样的补品被送进她院中。
明白了为何那张巧手二话不说便要保小。
更明白了,那日生产时,陆轻云喝下的参汤中为何会有安魂散。
她想要的结果,是陆轻云诞下一个嫡子,然后因此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
又或者在那日,彻底死在榻上。
那个小小的孩子便能为她所用,成为她牵制庶子的一个工具。
只可惜,这一切都被我毁了。
她自然是恨我的。
满月宴的第二日夜里,陆轻云来了我院中。
不知是养育婴孩辛苦,又或是产后虚空,她瞧着虚弱了不少。
远没有从前那般颐指气使的模样。
「你为何要救我?」
她只问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
我想了想,笑了:「那你又为何要救青小娘?」
我一早便晓得,青小娘并未死去。
第二日一早,便在陆轻云的安排下,乔装出府了。
那日陆轻云虽愤恨,但更多的是对宋清淮。
而对于这个自小便服侍自己的青小娘,她是下不去手的。
我早说过,她瞧着唬人,可实际上则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陆轻云愣了一瞬,竟是弯唇笑了。
「你晓得青萍当时是怎么成为小娘的吗?」
我挑眉看她。
「那时我怀了婉姐儿,宋清淮无处消解,夜里便摸到了青萍榻上。那时她才十四岁,就这般被糟蹋了。」
「说起来,是我对她不住,早知道宋清淮是个禽兽,我便该将他栓牢些。」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就懂什么情啊爱的了,瞧着宋清淮宠她两日便飘上天了,可这般的宠爱,是会引火烧身的。」
「我年少时瞎了眼,下嫁给了宋清淮,如今已经无法脱身。可是青萍还小,我已经连累她身染淤泥,自是不愿意她在这烂泥里过上半辈子的。」
我静静看了她半晌,惊觉,从前她那些肤浅粗狂竟都是装出来的。
太师府的嫡女,哪里会是那般模样?
陆轻云转头看我:「那你呢,你又为何要救我?」
「婉姐儿还小,若是没了娘亲,会过的很辛苦。」
陆轻云怔住了,半晌后才哑声道:「……多谢。」
谢什么呢?
我并非是个心怀慈悲的大善人。
可我也不愿瞧见一个母亲,在生产之际被人害死。
即便在这幽深庭院里,我们曾针锋相对。
可我们这些女子,有的是宋清淮的盘中餐。
有的是宋清淮的磨刀石。
但更多的,是被揉捏在泥地里的蚂蚁。
这世道,待女子何其艰难。
11
得罪老夫人后,她再未曾唤我去慈安堂。
我虽心中不安,却也晓得,她暂时还不会将母亲如何,毕竟日后还指望着以此拿捏我。
宋清淮得了嫡子,如今也鲜少来我们这些妾室房中了。
每日里便窝在主院,逗弄孩子,眼瞧着主君与主母的关系似乎和缓了许多。
可我分明瞧见,无人之处陆轻云眼底流露出的那丝厌恶。
陆轻云实在是很会装。
每日请安时,依旧是一副粗浅张狂的模样。
我福至心灵,突然明白,原来从前我被宋清淮纳进府时,她为何会如此闹腾。
不过是因为老太太面慈心狠,看不惯她出身显赫,所有与她交好的人,都明里暗里会受些磋磨。
于是,她为了让众人好过些,也为了让旁人少些防备,便演了这出戏。
但这戏台子,也搭不了太久了。
庭哥儿五个月大时,宋家出了事儿。
原来是有人打着宋家的旗号在外放印子钱,却不想出了事儿,告到了官府。
宋清淮虽跻身翰林院, 可到底不算什么高官。
如今官府的文书一下, 他便吓破了胆。
追根接地查下去,竟查出放印子钱的那人, 是老夫人母家的侄子。
宋清淮生了大气, 当然不是因为顾惜那些百姓的性命。
而是因为,他这青云路才刚开始, 若是因此事而受影响,岂不是无妄之灾?
他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又被陆轻云吹了两天枕头风。
几天后, 趁着夜色,便将老夫人送到了宿州的庵堂。
说是老夫ŧũ̂⁾人年迈体虚,想要清修,可府中人人都晓得,老夫人是被灌了安神汤才送去的。
直到确定老夫人房中的人都打发干净后, 宋清淮才终于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个月,彼时庭哥儿已经会说会笑了。
宿州来了消息。
说是庵堂苦寒, 老夫人又无人伺候, 已然过身了。
陆轻云逗弄着孩子,随意嘱咐下人:「既是死了, 便按从前丧事的礼仪去办吧。」
「只是别忘了知会老爷一声, 好歹是嫡母呢,没得叫旁人议论我们宋家刻薄寡恩。」
那小厮点头称是。
陆轻云递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契纸。
从前抄家时, 我们谢家的女眷都已经没为官奴,自然是有卖身契的。
可如今,陆轻云将我与阿娘都洗成了良籍。
从前阿娘费尽金银都做不到的事,陆家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多谢。」
陆轻云轻轻摇头:「是我要多谢你。」
「令窈,出府好好过日子去吧。」
「这逼仄的庭院里, 有我一个就够了。」
12
宋清淮不知是心虚,还是受了寒。
不到三日便已经病得起不来床, 陆轻云也并未耽搁。
一波一波的大夫入府诊脉, 可谁也都瞧出个根本来。
毕竟,这压根就不是病。
是毒。
从前我刚进宋府时, 宋清淮为示恩宠,送过我一串相思子手串。
那手串颗颗鲜红如血, 煞是好看。
可宋清淮不知道,相思子是有剧毒的。
更不会晓得,那串手串,少了一颗。
那颗相思子被我磨成粉末, 掺进了宋清淮的日常饮食中。
就像是我刚入府时, 宋清淮灌我喝下的那杯酒。
那酒里掺了安魂散, 叫我失了身子。
而如今的饭食里,掺了相思子。
叫宋清淮丢了命。
也罢, 谁叫我就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毒妇呢?
就当是, 我送给陆轻云的最后一份礼物吧。
我出府那日, 恰逢宋清淮发丧。
满府肃穆的白,落在我眼里像是喜气的红。
马车驶离宋府时,内堂传来悲凄的哭声。
那是陆轻云的声音。
我晓得, 从今天起,她新生了。
而谢家阿窈,也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