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妹和马夫偷欢。
事情败露,她不以为耻,洋洋自得。
毁去与穷书生的婚约,顶撞祖母。
「我的福气在后头呢!」
谁知不到半月,马夫依旧是马夫,而穷书生已经金榜题名。
继妹哭着跪到我脚边,说她宁愿做妾也要嫁进来。
我目光怜悯,点了头。
「好。」
可惜她重活一次,还是选错了。
1
我的继妹王清兰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她是家里的娇娇儿,几个兄弟都待她如珍似宝。
而我样貌平凡,木讷寡言,唯一的才能就是会算账。
家里仆人私下偷偷笑我:「娶妻娶贤,没听过娶算账先生的!」
唯有祖母赞赏我。
「五湖四海盘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我们阿嫮是能做大事的人。」
祖母是在哄我。可我听了依然高兴,埋头继续拨弄算盘。
可不知是不是我眼睛算花了,眼前忽然出现一连串走马灯似的场景。
幻觉里,我看到继妹嫁给了一个穷书生,挨了数年的苦,而她曾经抛弃的马夫却摇身一变,成了反叛的功臣,还娶了我,给我挣了诰命。
我惊愕眨眨眼,使劲摇头。
眼前的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继母和父亲踉踉跄跄地,哭丧着脸走进来。
「请母亲救命!」
2
中堂气氛凝滞,祖母靠着凭枕,脸色阴沉。
继母嗫嚅不敢言,父亲只好放低架子,委屈开口。
「兰儿是一时糊涂……」
「糊涂?」祖母拍桌冷哼。
「我看她清醒得很。
「先是买通报信的女使婆子,算好府上宴请宾客的日子,借口落水,引着众人撞破奸情,闹得满京城无人敢娶她,只能嫁那个马夫!」
一字一句,说得继母与父亲面色涨红。
祖母最看重家族名声,以前也很疼清兰,见她自己糟践自己,何尝不痛心,眼含泪水骂着气话:
「这样的孽障,你们还要我觍着老脸帮她退婚,依我看,不如一绳子勒死干净,全了王家的清白!」
「母亲!」继母心疼女儿,跪到祖母身边,哀哀落泪,「母亲不疼兰儿,也要看在她几个兄弟的份上啊。」
这时,帘子蓦地被人掀开。清兰云鬓凌乱闯进来,咬着粉唇,一脸倔强。
「阿娘不必求了!祖母要勒死我就勒死吧,我死也要和渊奴死在一起!」
祖母气得直抚胸,父亲哀号家门不幸,继母又在旁边哭天抢地。
望着这混乱的一幕,我想起方才看到的幻象,若有所思看向王清兰。
家里为她操碎心,可她完全不惭愧,反而一副得意的样子,抿着唇窃笑。
事已至此,父亲只好为清兰准备嫁妆。
而张家书生那里却不能轻易退婚。张家祖父曾是父亲的老师,父亲怕影响自己名声,便要我嫁过去。
当晚,他罕见地来院里看我。带了两块我儿时最爱吃的玫瑰搽穰卷儿。
我为他倒茶,他看了我一眼,语气感伤。
「几个兄弟姊妹里,只有你跟着爹爹在黄州吃过苦,如今你也十九岁了,可惜你娘没能看着你出嫁。」
我默不作声,敛裙坐下。
「阿嫮,你莫忧,张家虽没落了,张延青却是个好儿郎,将来必能登科及第,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妹妹和他定亲。」
是啊,好儿郎。这样的好儿郎只有清兰不要时,才会想起我。
两盏茶的工夫,父亲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干巴巴开口,告诉我:「兰儿嫁得低,嫁妆嘛,自然要多添些,你别委屈。」
我点点头,起身送他出门。
他似乎真的愧疚了,走时频频回头。
从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纠正他——我今年还没满十九。
也不喜欢吃玫瑰搽穰卷儿。
3
我是姐姐,按长幼要先出嫁。
经此一事,祖母病了,没能送我出阁。
但她给我的嫁妆里添了一个金算盘。
还有一封信,塞在锦囊里,让我真到伤心时再打开。
我就这样带着单薄的嫁妆进了张家大门。
没有新郎和我拜堂。
管家说,张延青病了。
我知道,是心病。
张延青爱慕清兰已久,为她写了许多诗词,扬名天下。
他的样貌又是京城一等一的好,非清兰之美不能相配。才子佳人才有风流故事,娶了我,就是柴米姜醋茶,俗气了。
我体谅颔首,依礼对王家父母牌位拜了拜。
王家伯母在世时,对我娘很好。当初父亲被贬黄州,娘死的时候,连副棺材都买不起。是王家伯母当了金项圈,给ƭù⁸我娘下的葬。
我嫁进来,不委屈的。
管家有些意外,他以为我一定会哭,让婆子把给我擦脸的帕子都拧好了。
谁知我不仅没有一丝伤心,反而让他们把东西收拾到东院的账房。
管家张口结舌:「夫人,您不和公子睡主屋?」
我摇头。
本是无情缘,何求郎心怜。
我只要持正守心,掌好中馈,不愁这日子过不好。
4
张延青一病就是半月,他把自己关在屋子,刻苦准备科考,想一举中第让清兰后悔。
可若那幻象是真的,那张延青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官运。
我存了这个心思,比他还刻苦,日日在账房拨算盘、理经济,账房先生都没我快。
老账房抚着长须,拿着那一叠账本不禁感叹。
「夫人若为男子,京城巨富之中定有夫人之名。」
听到此,我好奇问:「先生见多识广,天下如此广大,竟没有女子经商的吗?」
「这个自然是有,江南淮扬一带,商户家若是独女,也培养着做些生意,所以抛头露面的不在少数。」
见我怔然,老账房转言笑道:「不过啊,都是些江湖女儿,夫人诗书礼仪出身,日后自有荣华富贵,用不着经历那些风尘的苦。」
话音刚落,门廊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ƭŭ₎
跟在张延青身边的小厮愁着脸,急声道:「夫人,公子和人打起来伤了手!」
我一时愣住。
后日可就是会试了。
5
我快步跟着小厮到了主屋,却见大夫站在门外。
管家在外头急得转圈,见我来了,如见救星。
「哎呀夫人您说这可怎么办,公子倔性犯了,不肯治伤,非要您家五妹妹来看他才肯开门。」
原来是为清兰。
小厮说,张延青听闻清兰已经嫁人,心如刀绞,晚上和朋友在春风楼借酒消愁,恰巧撞见在街上买马的渊奴。
情敌相见,都是窝着一肚子的火,话没说几句就互殴起来。
渊奴生母是凉州舞妓,混着胡人血脉,体格悍然,哪里是张延青这样的文人能打得过的。
那渊奴也是个狠戾的,专挑张延青的右手打,就想废了他的前程。
而清兰看到后,不顾惜往日未婚夫便罢,还一脸崇拜地恭维渊奴。张延青当时连反抗都忘了,只是怔怔望着他的心上人。
痴儿!我暗暗摇头。
管家还在旁等着我拿主意。我略一踌躇,让几个壮实的小厮把门拆了,绑着张延青给大夫治伤。
这还是我和他新婚以来初次相见。他形容憔悴,一双眼睛深坑凹陷,死水般寂然。
我终究不忍。
小时候在黄州,他还给我编过草花,叫我妹妹。想起王家伯母待我娘的恩情,我上前一步,犹豫劝道:
「春闱将近,几年寒窗在此一举,王家的门楣还是要靠你撑起来的呀,此时为情爱消磨自己,实在不值。」
张延青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恹恹掀眸,淡漠看着我。
「情爱不值……姑娘,你被人爱过吗?有男子为你伤心断肠,甘愿弃了一切换你回头吗?」
黄昏晃过他如水的眸子,平静倒映着我无措的脸。
这张脸是多么平平无奇,颧骨还有淡色的斑点。没有男子赠珠粉玉脂,使它生彩;亦没有喁喁情话附耳,令它欢颜。
可,只因生着一副不美的容颜,就不配被爱、被尊重了吗?
我神色一定,坦然直视张延青。
「我若心爱一位男子,不会因他为我摧眉折腰而沾沾自喜。
「不愿让他屈膝求全换我怜悯。
「我若爱他,定然扶他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他眼睫狠狠一颤。
「公子爱人,却不爱己。」我垂眸颔首,利落转身离去。
夕阳化作满地余晖,仿佛无声涛浪,翻涌在张延青僵坐的身影。
6
张延青还是没有糊涂到不去贡院的地步。
他的右手没有养好,所幸他左手竟然也能执笔。
春闱那日,我送他去贡院。马车停靠时,我掀开车帘,将亲手制好的厚袄递给他。
「春寒未过,保重身体。」
他抬眸望我,顿了顿,接过来抱在怀中,轻声道:「多谢。」
贡院门前,许多举子身边围着父母、兄弟、姊妹,拥簇着说笑,祝愿的话纷纷荡Ťú₀在四周。
而张延青却孤零零。
我想了想,探出头,祝愿他:「此行一去,必要蟾宫折桂了!」
张延青走了几步,清瘦颀长的身躯立在风里,闻声转过头,难得对我温和笑了笑。
从那日起,张延青回来便对我友善了许多。
外头的田产铺子虽不多,他尽数都交给我,知我算盘打得好,便说等我生辰,亲自给我磨一把玉算盘。
我以为他心里已经慢慢将清兰放下,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
连府里的下人也为我高兴。
「夫人来了之后,府里好过多了,如今公子也和夫人一条心,咱们张家真是振兴有望了。」
我生辰那天,恰逢放榜。小厮和管家早早去贡院等着揭榜,回来时喜得眉开眼笑。
「夫人可以准备散喜钱了,咱们公子中了甲榜第九!」
我喜出望外,如此便是进士了,即便殿试不排在前头,也是有官做的。
可张延青迟迟不回,快天黑了,隐隐有落雨的迹象。我想着他和朋友喝酒,此刻也该散了。
他答应了要回来给我过生辰的。
便主动拿了伞坐马车去接,还没到春风楼,我瞄到湖岸边有他的身影,撑开伞下去。
「公……」
我还未喊出口,蓦然瞧见他怀里有个人。
继妹身量纤纤,柔弱哀泣靠在他肩头,似在诉自己的悔意。
张延青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
彼时春雨霏霏,轻雷轰鸣。
两人都未打伞,湿透了。
似一对久别重逢的雁。
我撑着伞,望着那对璧人,唇角牵出的笑意,慢慢地,如同角檐上打湿的灯焰,熄灭了。
7
当晚雨水淅沥,张延青一身湿淋淋回来。
小厮慌忙前迎:「夫人不是去接……」
我一个眼风扫去,对小厮轻微摇头。小厮睁大眼,讪讪咬住下唇噤声。
幸好张延青此刻魂不守舍,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
不知清兰说了什么,张延青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今晚又颓然弯了下去。
他没有吃饭,径直回了内室。
院子里本来喜气洋洋的下人们渐渐沉默,我深呼吸,笑了笑。
「愣着干什么呢,薛大娘辛辛苦苦做一大桌好吃的,还不分了去?」
厨房的薛大娘捏着围裙,目光怜惜:「夫人……」
我仰目望天,敲定话音:「吃饭!」
娘说过,宁可折本,休要饥损。
一粥一饭皆是不易,天塌下来,也是要吃饭的。何况天何时就到塌的地步了。
今晚虽然落雨,但夜云间明月未散,雨意淌在身上,心里却如辉光般清明。
8
翌日午时,张延青才想起来。
「昨儿,你生辰……」
我看着账本路过廊下时,头顶骤然笼罩一道阴影,张延青眼下青黑,语气有些愧意。
「都过去了。」我笑着摇头,表示全然没关系。
他走在我旁边,天青广袖无意拂过我的手背。我缩了缩手指,不Ťű̂¹动声色朝左边挪步,隔开一掌距离。
「这些日没有空闲,礼物,日后补上?」
他微微低头看我,带着些商量的意思。我眉尖轻动,心想:语气如此和软,想来有要求我的事。
果不然,快陪着我走到账房时,他终于踟蹰开口,问我:「清嫮,成婚后,你去过你五妹妹家里吗?」
我脚步一顿。
清兰和渊奴的婚事终究上不了台面,因此席面也没有办,父亲购置宅子,就在家后面的巷子住着。
我们姊妹感情淡,回家时,祖母也不愿意提起她,很少听到她的消息。
因此我摇头:「没去过。」
张延青眉头紧锁:「她夫婿不是正派人,你是她姐姐,有空也该多关心她。」
沉默少顷,我轻笑,道:「是我疏忽了,不过,她夫婿如何,公子怎么知道?」
「就瞧那人一无出息便知。」张延青言语鄙夷,「听说他整日游手好闲,一身力气不去寻前程,全靠你妹妹的嫁妆养着,如此恶性,当初怎么把你妹妹嫁了他?」
怎么嫁的,京城谁不知道。
我懒得戳穿张延青的自欺欺人,同时心里也有些疑惑。
当时清兰死活也要嫁渊奴,若她是因知道那幻象才这么做,那张延青如今应该很落魄才对。
可反而是渊奴成了没出息的那个。难道幻象如梦,是相反的?
我自顾自出神,没注意张延青已经停下说话,一双黑眸静静望着我。
「咳。」我回过神,连忙应和,「啊,对对对。」
张延青眉头皱得更紧,继而他垂了垂眼睫,重新说道:「我想请你陪我去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
闻言,我不由得心头一惊。当初清兰抛弃他,又如此折辱他,他竟然痴心不改。
若我不是他的妻,此刻也要忍不住为他的深情喝彩了。
可观他如今的情态,指不定日后情热上头,一时心疼清兰把我休了。
我怀疑,他真干得出来。
于是我心里一咯噔,我这又当管家婆,又当月老,别到时相公没有就算了,立身的根本也没有了。
张延青还在为自己关心妻妹的行为辩白:「毕竟她是你妹妹,你帮着心疼心疼也是应该的。」
此时我已经听不进去,专心思考自己的未来,握紧账本,一边敷衍一边走远。
「对对,嗯,你说的都对。」
9
接下来的日子,张延青一请再请,我心烦意乱,停下笔。
「庄子上的事务我还没弄完呢,公子这么着急我妹妹,不如你先去?」
声音有些大,他愣了一瞬。
屏风后,帮忙算账的老先生微微咳了一声,借口老眼昏花,溜出去透风。
一阵风卷过,门关上。小厮仆妇们面面相觑,也溜之大吉。
账房内只剩我和张延青。
第一次吼人,我尴尬摸摸鼻尖:「抱歉。」
张延青摇头,看着我面前堆到鼻尖的账本单子,很久没有说话,也不走,一个时辰,竟真端坐在跟前,看着我打算盘记账。
我们吃了中饭才驱车去清兰家。张延青也不催了,一路上靠在车厢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永和巷一处三进院子的门口,我正要下车,张延青主动伸手来扶我。
我莫名看了他一眼,直接跳下车,小心地,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有沾上。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蜷缩着慢慢收回。
走了几步,感觉身边没有人,我奇怪回头,见张延青还立在原地。
「走啊。」
他回过神,几步跨上来,与我并肩。我感觉到他频频的目光,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墨?」
「没。」他恍然回神,收回目光,忽而又看着我,说,「我真的只是看看她,没有别的心思。」
有也不关我的事啊,解释什么,像是怕我生气似的。
我心里感到一种怪异,他如今对我关切,我一点也不动Ṫû₌容,反而不太舒服。
昨晚我就想好了,待两处庄子的事完了,张家的那些产业也都理得差不多,管事们也能自己上手。
嫁进来这段日子,我日夜操劳,张家伯母的恩,也算报了。
账房先生说江南女子也可经商,我何不去试试。
踏进清兰家门的那瞬间,我想:和离的事也该找时间说一说了。
10
到了清兰家,我才知道,张延青没说谎。
我那妹夫,真的有点怪。
清兰早早收到拜帖,站在门口迎接,她一看到张延青,美眸便亮了一下,脱口而出。
「六郎。」
娇滴滴,柔怯怯。
听得我不自在地摸了摸手上冒出的鸡皮疙瘩,而渊奴看见自己娘子对别男人殷勤小意,竟一丝反应也没有。
他一身利落短打,靠在影壁百无聊赖缠着护腕,听见声响,随意抬了下眸。
目光却直直定在我身上。
渊奴四肢修长健拔,样貌大概随了母亲,不似中原士人的雅秀,五官极为深刻,肌肤微黑,看人时眼珠熠熠生彩。
侵略感十足。
张延青侧身,挡住了我,神情不太高兴。
渊奴不以为意,直起身,径直走到面前,偏过头看我。
「姐姐也来啦。」
按礼倒也没叫错,只是听在耳朵里就像那话里藏着小钩子,无端旖旎。
我与他对视,被他那漂亮眼睛里的深深笑意闪了一下,蓦然就想起,幻象里,我和他,是夫妻呢。
「你冒犯了。」张延青语气生冷,直接推开他。
渊奴吊儿郎当退了两步,夸张笑道:「噢哟,进士老爷也在这,失礼失礼,那谁,你不是日思夜想吗?还不快迎进去伺候。」
清兰被他这么颐指气使,竟没有发脾气,反而有些怕他似的,面色苍白望向张延青。
11
好不容易进了正厅,清兰一开始就对我恭维。
「六郎一举中第,张家也看着欣欣向荣了,姐姐真是嫁得好。」
这话,好像我捡了个大便宜。
张延青一直板着脸,我也不指望他维护我,正想开口,不料渊奴却说话了。
他坐在对面,和清兰隔一把椅子,撑着下巴望着我,突兀说道:「很辛苦吧?」
室内一下静了。
只听他低沉的叹声:「都瘦了。」
我本来身板就像竹竿,瘦不瘦的,也没注意,倒是祖母有一次说过,说我瘦了好多。
她是疼我才这么说。
这个人,为何?
我一时语塞,身边茶盏忽响,张延青不轻不重将茶杯磕碰在桌上,眼眸微眯。
「阁下对我妻的观察很入微啊。」
岂料渊奴是个混不吝,满不在乎指着清兰道:「你也可以看她嘛,我大方,随便看。」
哐当。
张延青忍无可忍,拂袖摔了杯盏:「她是你的妻子,你既费尽心机娶了她,至少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我?费尽心机?」渊奴仰头大笑,撑臂问清兰,「你在他面前是不是把自己说得好清纯啊?」
屡次被辱,清兰面色难看,但还是挺着一副柔弱的样子,扯住袖子盖脸呜呜哭起来。
「够了!」张延青站起身。
渊奴大马金刀横坐,倨傲抬起下巴,音色阴冷下来:「你才是够了,口口声声说要对妻子尊重,你对我家三小姐,尊重了?」
12
那天的场面不堪回首。
总之,张延青和渊奴差点又打了起来,要不是我左拉一个,右推一个,房顶都要被他们掀了去。
我觉得此事完全就是渊奴吃醋,报复张延青,这才对我的态度暧昧不清。
可张延青不这么认为,回家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而且对「我家三小姐」这句话很听不顺耳。
甚至这几天都阴阳怪气称呼我「三小姐」。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太折腾人了,这几天我都没找到机会和张延青谈和离的事。
正烦恼时,清兰上门了。
她一进来就抱着我哭哭啼啼,天可怜见的,以前她挨着我一下就像碰到什么脏东西,如今都顾不得了。
抽噎着向我诉苦,说渊奴怎样负心薄幸,借着和她成婚脱离奴籍,又是威胁,又是打骂。
「姐姐,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救救我吧!」
我微微皱眉:「你没有向家里人说吗?」
照理,继母和父亲不会不管,何况几个兄弟最是疼她,受这么大委屈,渊奴怎会安稳好过?
清兰抽噎声一顿,低眸摇头:「我、我当初那样出阁,怎么好意思和他们说……」
她抬头,恳求我:「姐姐,只有你能救我,我宁愿在姐姐下面当六郎的妾,也不要再进那个火炕了!」
我直觉她在说谎,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有她在,张延青应该很轻易就能跟我和离了。
于是我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清兰没想到这么容易,愣怔地望着我,接着试探道:「听说六郎把家里产业都交了给姐姐,我愚笨,若是进府也能替姐姐分忧就好了。」
还没进门,就想着家产了。我心里为她的钻营心机好笑,又有些异样的怜悯。
她千金万银的人生里每一次选择,似乎总笃定自己是对的。
我答应帮她,却没想到晚上刚跟张延青提了个开头,他神情就变了。
13
「做妾?」
张延青俊秀长眉一拧,烛火耀动下,神情晦暗不明盯着我。
「你答应了?」
我以为他是心疼清兰为妾,便连忙解释道:「妹妹是家里娇宠长大的,我怎么敢让她做妾。」
张延青神情缓和,却听我说:「我的意思是,不如你我和离,你挑个良辰吉日迎娶她,也算全了当初你和她未尽的缘分。」
我自顾自当起月老,说得起劲。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识人不清,如今悔了,你又放不下她……」
「谁放不下她了?」张延青腾地站起来,清瘦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
他的表情怎么形容呢。
好像我的话是一把刀,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
我不禁茫然:「你之前说的吗?你说爱她,放弃一切也想换她回头……」
余下的话我没再说,因为张延青的表情真的很难看。
他下颌骨绷紧,好像呼吸不过来,胸膛不停起伏,撑在桌边的手背青筋一根根暴起。
不对吧,这时候他不应该高兴得手足无措,并对我感激涕零吗?
忽然,他轻轻问:「她嫁了我,你呢?你又去嫁给那个马夫?」
「不啊。」我回道。
他语气轻得像一缕烟,身体却向我压迫而来:「既然不嫁人,提什么和离?」
后面是屏风,我退无可退,只好抬手撑住他的胸膛,仰起眸,清醒问道:
「公子你喜欢我吗?会像喜欢清兰那样喜欢我吗?」
他赌气:「不试试,怎么知道?」
离得近,他的容颜在灯下愈发如宝玉般熠熠生辉,与之相比,我就是蒙灰的鱼目,黯淡低微。
「小时候你就不喜欢我的样子,伯母开玩笑给我们定娃娃亲,你一下就生气了,你说阿嫮就跟地上的杂草一样,扔到土里都分不清。」
我语气轻松,笑着笑着,眼眶却ƭũ₀酸涩了。
「公子,你只是觉得我能把家事管好,又从来不跟你闹小女子脾气,所以你有点舍不得而已。」
张延青张了张口,欲辩无言:「阿嫮,我……」
「如果真想对我好。」我打断他,微笑道,「就帮我自由一回吧,和离书,就当你欠我的生辰礼物了。」
张延青低着头,没有说话。
事情僵持下来,清兰屡次上门都没有结果,看我的眼神渐渐有些埋怨。
「姐姐连妾也容不下吗?」
活菩萨也要被他俩气死,我还没开口,清兰便言有深意撂下一句:「好,我们等着瞧。」
我以为她这句话不过像儿时娇蛮的小打小闹。
可我等来的,却是祖母出事的消息。
14
我心急如焚赶回府,祖母已经咽气了。
嬷嬷说,祖母年纪大了,经过清兰那件事后气急攻心,又时常忧虑我在张家过得不好,因此时不时就病一场。
本保持静心修养,自然而然就会安好。
可不知怎的,最近清兰经常回家,一回家,继母和父亲就到祖母房里,断断续续说了什么,祖母时常发怒。
今早气吐了血,便再没睁眼过了。
我跪在祖母床前,失魂落魄听着嬷嬷的话。
祖母去世的样子也是一脸忧愁,眉心紧蹙,我几次小心翼翼去抚平,也无用。
这是世上最后一个疼我的人。
这样想着,我好像被人活生生抽去了脊骨,空手跪于天地之间。
这时,父亲走进来,让我起来,说要为祖母准备收殓了。
我红着眼仰头看他,他亦是哭了一场,但眉间更多的不是悲,而是虑。
如今他官途正坦荡,可这关头,祖母忽然去世,他必须守孝,如何不虑?
「父亲,你们到底跟祖母说了什么?」
他唇角纹路严厉加深,轻呵:「你这是什么语气,你祖母早病多时,你不日日守在床前侍孝便罢,如今还来质问你的父亲了。」
门帘掀开,继母和清兰也走了进来。
清兰扯着帕子擦拭眼泪,哽咽道:「可怜祖母生前最疼姐姐,金算盘银算盘地给,姐姐却连祖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站起身,没什么表情走过去。
「是你,对吧?」
她目光躲闪了一瞬,后退到继母身后。
「干什么?自己不孝,还要打你妹妹?」继母怒目。
我基本已经猜到,清兰为了进入张家,求着继母和父亲在祖母面前说和。
这么用尽心思,肯定不止是想当妾,而是要我「让贤」。
我将猜想一字一句说出,他们果然脸色都僵住了。
「呵。」我心如钝刀刮割,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他们明明知道祖母生平性情最为骄傲,家族声名对她来说就是一切,一桩丑事不够,还要她来担当骂名,掺和这样的事。
可我一开始就跟清兰说过,我想和离,正室的位置给她坐。
她不信,不信有人放着进士夫人不要。
「你就那么喜欢当妾……」我流着泪笑着走向清兰,她警惕望着我。
我一把越过继母,扯住她的头发,逼得她仰起头,轻声说:
「我知道了,因为你是你娘的女儿,都贱。」
继母和清兰难以置信瞪大眼。
「王清嫮!」
父亲三两步怒火滔天冲过来,举起手就要打我。
15
「王大人——」
父亲举起的手臂倏然被人横截,来人力气之大,父亲分毫不能动。
彼时晚照如残血,照在那人轮廓鲜明的脸侧,眼眸漆黑,像一丛流焰点燃。
是渊奴。
接着听闻消息赶来的张延青也进来,他今日刚进了凤阁任职,官袍都没来得及换。
看到这一幕,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将手安抚般放在我肩上。
清兰一声欣喜的「六郎」还未叫出口,愣愣看着他漠然越过了自己。
两个女婿都来了,父亲照理应该忌惮的是当官的张延青,但他早在渊奴来时,便讪讪放下了手。
渊奴冷哼,看向王清兰:「想让我休了你,早说嘛,只是不知道你的张大人还要不要了。」
话音未落,张延青直言:「我有妻,不必,也不想另娶。」
「六郎?」王清兰身体晃了晃,错愕仰望张延青。
张延青面无表情:「你一直都在撒谎,设计迷晕你夫婿,千方百计嫁他,如今又想如此设计于我。」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若我告诉你,你夫婿乃荆州都督之子,金玉满堂,你还想嫁我吗?」
众人神色大变,唯渊奴淡然自立,似笑非笑。
「怎么会……」王清兰摇头,「他是奴隶,下三滥!他抓着爹爹官场的把柄,我们才不敢对他怎样,爹爹,爹爹你说话啊!」
父亲却脸色苍白,似乎想明白什么。
然而这场闹剧实在让我厌烦,我让嬷嬷叫人把他们都撵出去,安安静静地跪在床前为祖母擦拭身体,穿戴整齐。
祖母生țũ̂⁺前身姿挺拔,威严无比,此时睡在棺木里,却如此瘦小。
我趴在棺木边,犹如儿时趴在祖母膝上,喃喃自语:「祖母,您放心,阿嫮虽无用,定会为您讨个公道。」
忽而骤风吹响窗扉,无数被吹落的梨花在院子里纷纷扬扬。
我闻声看了看,再低头,脖颈上挂着的锦囊不小心脱落。
摔在祖母的手上。
我小心拾起来,正准备收好,忽然想到出阁时祖母嘱咐的话——真到伤心时再打开。
这样想着,我不由神思噩噩,轻轻拆开了锦囊。
却是几张纸。
有三张淮阳商铺的文书,和一封信笺。
望着那上面的字,我的手Ťůₑ忍不住颤抖,心中大恸,伏在棺材,紧紧握住了祖母冰冷的手。
原来祖母也曾追逐天地自由的风,踏遍江南金银的路, 却没能抵抗住家族的束缚, 困顿四方宅院, 挣扎妻妾斗争。
她知我气性, 信中劝道:「祖母年老, 迟早有个山高水低,汝切莫伤怀,藏恨于心,珍爱保全自身为上。
「若婚姻不顺, 现有淮阳三间旧铺,留与汝为后路。」
她希望我一生都无伤心时, 希望我永远都不打开这个锦囊。
「唉, 吾孙阿嫮, 幼时无慈父,出嫁无好夫,所幸秉性坚强, 胸襟豁达,日后定别有一番天地,祖母之话, 切记切记。」
永熙十七年的暮春,风停了,又飘起了温热的细雨。
16
月末,我送祖母的灵柩回她的家乡江南。
临行前,张延青如愿将和离书给了我。
还有一把迟来的玉算盘。
江边的风簌簌吹起他的袍袖,他抬了抬手指, 似乎想为我扶正发髻间飘扬的素带。
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手指虚握,深深望着我。
「阿嫮, 你我未拜堂,这婚姻本就算不得数, 待我朝中立稳, 再来江南风风光光迎娶你。」
我缓缓摇头,对他福了福身:「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多情必无情, 当初他对清兰那般痴恋, 如今说抛开也就抛开了。
无论是渊奴,还是家里人,之前怎么对清兰百般宠爱,如今就怎么漠然冷待。
清兰名声本就不好, 被渊奴休弃后,在家里动辄发怒砸东西,埋怨继母和父亲不给她找出路。
父亲亦责骂她得罪渊奴, 害他在朝中屡屡受挫, 甚至气急了动起手,将清兰脸都打伤了。
几个小娘生的兄弟见正室式微, 表面上的友好也不装了, 隐隐有争家产的势头。家中不宁, 子女不孝,短短几日,父亲头发白了大半。
可见世事无常, 人情凉薄。我已不纠结清兰和渊奴情人变仇敌的原因,只当那幻象是个警示的梦。
就像祖母信中写给我的那句话——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