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顾失明的顾时庭三年,他复明后,却因为手术失忆忘了我。

我用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让他想起来。

退却之际,我却撞到他与小青梅说话——

「我自然要装失忆,否则她不知要拿恩情怎么要挟我。」

「我好歹顾家的太子爷,怎么能娶那么低贱的一个女人。」

1

站在病房门口。

我手上全是熬粥烫出的水泡。

顾时庭复明之后需要一段时间饮食清淡,而我为了让他恢复记忆,日复一日送吃食给他。

而他一如既往的厌恶我,对我所说的话嗤之以鼻。

「你会做饭?」

「保姆的女儿而已,拿女朋友的架子要求我?谁给你的脸?」

「明菀,你不会谎话说多,连自己都信了吧?」

我被打击到神色恍惚地看着他。

能求得顾家太子爷的青睐,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自然也包括我。

可明明,照顾他那三年里,是他主动靠近我的。

他眼睛裹着纱布,摸索到我的手,轻柔地笑:

「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烫到了?你叫了一小声,被我听到了。」

「好软的一双手,怎么会给我按摩那么舒服?」

他对我逐渐暧昧。

我脸红耳赤。

后来我百般拒绝他的暗示,只想着单纯爱他,并不想以后拿照料的恩情要挟他,此时也不想说出这些话来叫他难堪。

到最后,顾时庭失落地说:「你嫌弃我是个瞎子了?菀菀。」

我的心房一下子受到了冲撞。

如今,这些全都变成了他凶狠刺向我的利器。

2

我原本失落而逃。

每一天都被打碎信心,又在眼泪里捡回自尊和爱,重新面对他,我已经习惯了。

没想到我忘记拿保温壶,转身回病房的瞬间,竟会听见他说这些话。

3

我打开了门。

岑清,一个白皙娇俏的小姑娘,漾着甜美的笑容,趴在顾时庭病床上和他说话。

她闻声转头看到我,神情只呆滞一瞬,接着继续笑靥如花。

像在说——

【也不知她听到没有,听到又怎样?】

而顾时庭。

竟也一样。

他沉吟了一瞬,而后道:「别拿了,明天也不用做了,苍蝇馆都比你做的好吃!」

原来他心里,和岑清想的是一样的。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想来是万分苍白的。

我不在意以后能不能成为顾太太、和顾时庭在一起,我只想问一句,那三年情谊,到底是真的,还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我哆哆嗦嗦站直了,对上顾时庭冷漠嘲讽的眼神,说:「我只是想恭喜你,终于能看到枫叶再变红了。」

顾时庭失明期间,叹息起曾经每年都和我一起上香山看红枫叶。

说以后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那时我固执地将情绪失控的他从地上拉回轮椅,揉着自己快被压得快断了的手腕说:「顾时庭,你一定可以再看到的。」

我相信他会复明,比相信我们能在一起都多。

顾时庭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瞬的破碎。

我放下了保温杯,低下头,慢慢走出了顾时庭的病房。

背后传来声音:

「你说她放弃了吗?」

「放不放弃,有什么区别?」男声冷冽传来,「死皮赖脸,结果难道就不一样了?」

岑清笑咳了。

前仰后合,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宛若冷箭射穿我的心脏。

我慢慢走着,最后竟也荒唐地笑起了自己来。

4

我回了家,吃饭时手腕又隐隐痛起来。

我替休假的母亲收拾好家务,去了自己在顾家的一个小房间,一边听中医说的给手腕冷敷,一边上网查出国的资料。

手腕是照顾顾时庭时留下的旧伤,再没好起来。

而我三年前撂下的名校研究生 offer,果不其然如今不可能再重新发给我。

我报名了语言考试,又准备了专业文件到半夜。

直到顾太太来敲我的门。

「明菀,我来跟你聊聊。」

顾太太脸色不是很好。

因为最近圈子里都在传顾时庭忘恩负义。

当年,整个顾家都要放弃他,顾太太本人身体不好去了国外休养,第三者和私生子在顾家来回蹦跶。

是我,将顾时庭从地狱里拉回来。

如今,他要娶岑清。

恨不得不顾一切和我划清界限。

「这是澳洲的一所学校,学完你就去这个机构工作,终身福利非常不错,不要再回来了。」

顾太太神色冷漠,最后看我一眼,一笑。

「明菀,你母亲赚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供你上这个学校,做人要知足。」

我吸气:「给我点时间,我去自己想去的国家和学校。」

「由不得你。」

「我不能让庭儿后悔再找到你。」

「你就去这里。」

我笑得很难看:「我当年留下照顾他,放弃了我最爱的专业……」

「我知道我们母子欠你,可不是你想要什么都能给。」顾太太看我的眼神像看蝼蚁,高高在上地继续将护照文件一推,「就像,你还想要庭儿……你配吗?」

我看着她,一动不动。

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个从国外刚回来抱着我哭,要给我下跪感谢我的女人,宛若两个人。

顾太太吸气,出门:「早点睡,明菀,一周后的飞机,你需要做好准备。」

5

两天后。

顾时庭出院。

我妈那个病不是简单的病,我今天去医院拿到了她的病理切片,嗯……恶性。

我恍恍惚惚走入顾家。

顾时庭脱下穿了几年的病号服,整个人意气风发,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客厅正中间,一手和岑清十指相扣,一手插入裤袋,眼神睥睨天下一般。

看到我进来,他嘲讽一笑,接着神色冷下来:

「真是什么人都能进正厅了。」

「做点保姆该做的,就拿自己当主子了。」

我内心骤然剧痛。

因为突然想起刚刚进病房时,我看到母亲正刷着某音,不知看到了什么新闻,红了眼睛,嘴唇死死抿着在哆嗦,像在忍着泪。

我性子随了她,温婉隐忍,不爱说话。

此时抬起头,看着顾时庭,一秒,两秒,我轻声开口:「保姆照顾你两下你就爱她,你爱的好贱啊,顾时庭。」

顾时庭愣住,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巴掌呼啸而来,我是在脸火辣辣疼起来的时候,才察觉是岑清从旁过来狠狠扇了我一下。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自己算什么东西。」

娇俏的小姑娘满眼凉意,笑吟吟看我:「怎么,你要报警吗?」

我却只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顾时庭。

小时候,我妈因为要逃离我爸,只身带着我远走。

而顾太太生产后得了抑郁,不能做太重的工作,精神上愈发空虚。我母亲和我的出现,多少给了她一些能「救赎」凡人的感觉。

是以,她首肯我留在母亲身边,日常对我们多有照拂。

尽管有时候是高高在上的照拂,我和我妈也仍旧感恩。

顾时庭没出事时与岑清就很好。

小丫头傲气调皮,爱捉弄我,他倒也不凶她,只冷眼笑:「你觉得仗势欺人,还挺招人喜欢的?」

岑清一下就蔫了,此后,对我不乏有敌意,但再不施展。

如今——

顾时庭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缓缓放下了,扯出一抹笑,看都不看我:「家里的狗朝主人吠,踢一脚……算轻的。」

我定定看了他几秒,连岑清在我眼前阴阳怪气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

半小时后,我拖着行李箱下来了。

「你干什么——」岑清大叫,瞪圆的眼睛活像看到我偷她家似的。

旁边的男人也倏然停下了夹菜的举动。

懒懒皱眉看着我。

我淡笑一下:「我妈的行李,给她办住院,少爷,小姐,你们慢吃。」

我五岁入顾家,二十四岁离开。十九年里,我没叫过他一声少爷。

我走出别墅。

身后传来筷子掉下的声音,和其他佣人唯唯诺诺的道歉声……

与我无关了。

6

对,我带走的不只是母亲的行李。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借了朋友的身份证,不让顾家找到我。

一个星期,足以我搞定学校申请、母亲转院、逃到一个小镇子等我的 CAS 发下来了。

这几年我照顾顾时庭,没停止过练习语言,闲暇帮人辅导论文,积蓄我也有一些。

考完试,秋季傍晚的寒风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一辆车缓缓停靠在我眼前。

一张帅气却略带阴狠的脸在我面前出现,问道:「哟,小明菀,这是去哪儿啊?听说我大妈正找你呢?」

顾家的私生子,小顾时庭两岁的顾康。

从小在外省长大,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养出气质来。

顾时庭复明,最担忧的是他和他的母亲。其次是被养在郊外山庄上的那个,刚生了个满周岁儿子的年轻女人。

顾董事长不管在顾时庭失明前,还是失明后,都活得不像个现代男人。

顾康在顾家蹦跶两年,管顾太太一口一个「大妈」地叫。

还有,妈,小妈。

当年他蹦跶到了失明的顾时庭面前,抢了我的活儿,嗷嗷说要给他哥哥喂饭,要孝敬一下他哥哥。

喂饭事小,实则是在借机讽刺顾时庭是个废人。

顾时庭蒙着眼睛,气到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按理说,我做不了什么。

可我那时候一个激灵,突然开始改用法语和顾时庭交流,英俊的男人微微一愣,随后慢慢慢慢地,扯开了一抹凄苦却畅快的笑,越笑越大声。

他听懂了,我是在说,即便失明,他脑子里的文化与教养也是任何人都偷不走的,他顾时庭绝不是个废物。

顾时庭坐在轮椅上,很狼狈,却朝我露出一抹温暖的笑,用法语对我说,「菀菀,我爱你。」

一旁,顾康傻子似的看着我俩,活活五分钟后,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顾康跳着脚骂,扯着我的头发到了台阶上。

「妈的,收拾不了他,我还收拾不了你?你个贱人,羞辱老子……」

他的巴掌落下来之前,轮椅声传来。

「我就算是个瞎子我也有钱,」顾时庭微微偏头,满身清冷傲气地说,「你敢动她一下,我叫你死无全尸。」

「反正是个死,拖着你,我不亏。」

顾康到底没敢对我动手。

顾时庭那时拉了我过来,手颤抖着抚摸着我被拽疼的头皮,哽咽着说:「是我错了。我一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准备下次手术。菀菀,我一定会为了我们努力的。」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直自暴自弃不肯配合的顾时庭,才终于慢慢奋起。

如今啊,顾康这个小丑,又舞到了我跟前。

我的面前却再没人了。

我俯身,吸口气,突然急急拽住他的袖子朝他叫嚷道:「二少爷,顾时庭怎么能不理我呢?他不能忘恩负义,你替我跟他说说好不好?岑清不爱生孩子我给他生,他像他爸爸一样,给我一栋楼一块地就可以了,这样我们母子就能活了……」

「二少爷,你帮我说说……」

顾康的眼神活像招惹上了个疯子。

我死皮赖脸的样子,触到了他最反感的弦。

他脱口一声「草」,一把甩开我,一脚油门走了。

我差点被推倒在地。

我勾了勾唇,捡起了准考证。

这才发现不远处一个俊朗的少年正驾着车,嚼着口香糖,半笑着看完了这一幕,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心下微微慌乱,上了公交车,希望一个星期后我能顺利离开。

7

三天后语言成绩出来,我赶忙发了邮件,offer 如约而至。

几天没睡好觉,我终于长舒一口气。

如果不是爱的专业顶着,我真怕自己撑不住。

三年朝夕相处,我甚至和顾时庭睡在一张床上,如今放在心尖上爱着的男人突然拔刀相向,先斩意中人,这种自己是个笑话的感觉叫我简直夜不能寐。

疼。

心怎么会不疼呢。

眼泪掉完就不会掉了,所以我尽情地哭,哭完,该怎样怎样。

我妈妈的病,要吃靶向药。

后续可能几天就要一万块。

我倒下了,她也就会没了。

我不能倒下。

顾家看不起我,那就求他们发发善心将我放了。

我没想到,顾太太能心眼那么小。

顾时庭和岑清的订婚宴,声势浩大,时间就选在顾太太叫我去澳洲的那一天。

熬过这一天,也许就没事了。

母亲激烈地咳起来,我拿着处方单去楼下买药,盯着电视里顾家和岑家「世纪订婚宴」的报道,心若刀绞。

苦笑一下,我转身进入小巷,却被人一闷棍砸晕了过去。

醒来。

顾康一边抽烟,一边浑身上下只滚着一个浴巾在打电话。

「……大妈,你确定?你儿子对这女的真没想法?你就不怕自己棒打鸳鸯了?」他斜眼看我,即便看到我醒了仍无所畏惧,反而愈发觉得刺激。

「你和时庭是兄弟,也是对手,他爱不爱明菀,都没关系,反正结果他都不能爱。你既然喜欢,那交给你了。你也帮我测试一下,庭儿是不是真对她没感情了……」

我都听懂了。

这群疯子。

我浑身忍不住地发抖,下意识地求饶:「我听你的话,我去澳洲,你现在别让他过来。」

「明菀。这只是一个测试。」

我这么多天的逃亡,在她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像一个演戏的小丑。

「哎呀,哥哥,忙着呢?你看看这谁啊……」顾康恶趣味地笑起来,打开视频,画面中,顾时庭西装革履,正在由别人给他打领带。

我冲过去抢过了手机——

「顾时庭,救救我,你妈她——」

我慌不择路,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这世间多丑恶都和我没关系,我要自己先好好活着。

身材颀长的男人朝这里淡淡瞥了一眼,最后轻笑起来,克制了一下,轻声说:「我妈给你的选择已经很不错了,我都知道。明菀,你要还认不清楚的话,那我最后和你说一句。」

「你和顾康还挺配的,我是说,身份上。跟了他也许是你最好的结局,比去澳洲还好。」

「抱歉啊菀菀。」

「小时候我对你不错,长大了,有些道理,你也该学会了。」

「明菀……再见。」

这算是顾时庭复明过后,和我说过最多的话。

不是冷言冷语的嘲讽,却比以往任何话都像利器,扎穿我的心脏。

抢来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顾康咽下一口口水,挂断手机扑了上来。

我闭上了眼睛。

8

这是我度过最寒冷彻骨的十秒。

门被打开了。

顾太太自恃矜贵的出现在我面前,淡淡看我一眼道:「行了。」

那天,天色极好,傍晚的天气,订婚宴开始的前一个小时,酒店窗外高空中的晚霞红若火烧。

「像这样早点乖乖去澳洲不就好了?」

「你妈妈的病,药,以后都由我负责。」

「你还能时不时回国看她。」

「明菀,」顾太太看了一眼手表,目光变得温软慈爱,「阿姨都是为庭儿好,在这里,阿姨给你道个歉。」

顾康气得爬起来:「你们他妈的又耍我?」

是啊,如果顾时庭不出事,顾家怎么也落不到这个草包身上。

我狼狈地拉上自己的衣服,站起来,感觉怎么走路都不对,和顾太太擦肩而过时,我笑了一下:「……我可真后悔啊。」

过去的三年。

我终于,后悔了。

9

不出一个小时,我的手机,证件,还有我自己要费很大劲才有可能办下来的签证,安安稳稳放在我手里。

视频电话里,我妈尽量克制着不哭,只红着眼说:「菀菀,好好读书,读书,活着,这就好。」

她嘴唇有些抖,继续说:「是我不对。」

「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她有什么错。

我拥紧了身上的外套,死死攥着有人递过来的一大把外币现金,字从牙齿里一个一个蹦出来:「妈,我先走了。等我回来看你。」

「好,过年见。」我妈同我一样坚强,我没见过这世上比她更乐观的女人。

我笑了。

登机的前一个小时,手机不断有电话打来,我认得出,那是顾时庭的号码。

过去十九年烂熟于心的那十一位数字。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已经不想听了。

澳洲没有什么不好,嫁给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过没有他的人生,亦是。

只是都不是我想要罢了。

我拔出 SIM 卡,丢在了飞机下面。

一个头发染着白毛的少年擦肩而过,修长漂亮的手指也捏着一张小 SIM 卡片,在同样的位置也丢了下去。

「拜拜了这操蛋的破地方,小爷滚了哈!」

他做了个投篮的动作,书包砸到了我脑袋。

「哎???」

他看着捂着脑袋面无表情的我,一下子超级惊喜似的,跳开了三步远,最后凑上来,一脸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姐姐,你也去澳洲?

「那个,我叫林维扬。」

林维扬羞涩又灿烂地笑了一下,突然朝我伸出了手来。

「认识一下好吗?」

我的手机还在震,我认识了十九年,快将他刻入骨髓的男人,如今还能与我有什么可说。

我呆滞地低头,将微信也拉黑,头也不抬,哑声说了一句「不好」,与他擦肩而过。

飞机起飞。

漫长的国际航班上,林维扬坐在我后面,不断替我清理着一切不礼貌不舒适的障碍,热情得像个狗子。

我穿着不知谁给我的大了好几码的外套,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最后浑浑噩噩才想起来,他,似乎是那天我和顾康纠缠的时候,坐在豪车里朝我冷笑的那个小子。

他那时头发还不是白色的。

我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我从小时候就开始爱慕顾时庭,却一句喜欢也不敢说,只在行动上处处彰显。

我妈未必没看出我的心思,一开始,她只交代我要好好照顾顾家唯一的太子爷。

青春期时,她有时候摘菜会和我开玩笑:「不知时庭以后会找哪家的女孩子,只是肯定是家世好又高贵的。」

后来上了大学,她只教我:「读书改变命运,别人的起点,有时候我们走到终点,都到不了。」

我明白的。

我都明白。

所以我愈发收敛。

只是。

顾时庭失明的三年是我最后靠近他的时机,我甚至不图什么,却没料到,自己被扒了一层皮,心都被碾个稀碎。

妈妈……我终于懂了。

10、

国外求学的日子异常艰辛。

哪怕有钱,身处异地、孤独冷清、学业繁重的感觉也还是叫人透不过气。

没想到林维扬也在这所学校。

学了一个……野鸡专业。

再一次见他是在中国留学生的派对上,他倚靠着沙发笑着和人聊天。

一旁的女生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是国内某富豪原配的儿子,虽然不受宠,但嫁过去,也是一生富贵,问我去认识过了吗?

我摸了摸自己藏起来的手机,里面除了大量关于我妈的病的国外文献,就是林维扬那厮发来的无数条「姐姐,姐姐」的语音。

我摇了摇头。

富豪,嫁人什么的,从此再与我无关。

下一秒,女生不知什么离开,那眼睛亮得像小狗的少年又铁墙似的伫立在了我跟前。

「姐姐好厉害,王牌专业,不像我的就是狗屎。」

「姐姐住哪儿?」

「这里治安不好,千万不要夜里一个人回家,这是我 house 地址,地方特别大,比你住的小公寓好多了。」

他巴拉巴拉不停。

我捕捉到了最后一句,抬眼看他:「你打听到过我住哪儿?」

少年一下抿住了嘴唇,不出两秒复又笑起来:「姐姐不喜欢白头发?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去染啊。」

喜欢……他离我远一些。

我不想理会他,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了热情如火的少年一句:「我的人生不出意外是早就被定好的,我也不会和别人有未来,林维扬,你想玩不用找我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一个顾家私生子都瞧不上的女人,我不信你是认真的,我很忙,所以,求你行行好。」

许是我离开时候的眼神比较落寞和平淡。

夜里洗完澡时,我收到了这人发来的又一条语音消息:「姐姐,我的人生没人给我定,没人在意我,我压根,就没有瞧不上别人的权利。」

我想起那个女生说的,这人是某富豪原配的儿子,那他又能差到哪里去?

骗人的罢了。

懒得哄他,我又去桌前查起了关于母亲的病的资料来。

11

转眼两个月过去,我手机里关于顾时庭的申请好友通过消息,从一开始的一天一次,变作一周一次。

他似乎压根懒得给我发什么消息,最后一次申请时带了几个字:

【圣诞节会过去,24 号晚,弗兰餐厅。】

关我屁事。

那天。

傍晚结束了大课,我和一众学生一起往外走,高大的落满雪的梧桐树下,一个男人停靠在车旁,抽着一根烟。

……顾时庭。

12

我眨了眨眼,突然之间身上所有的冷暖意识都远去,直到他看过来,我才上前打了个招呼。

「顾大少。」

顾时庭抽烟的动作一滞,深深看了我一会儿,半晌,他开口:「我失明期间顾康做了不少动作,整整三年,那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顾家和我外公那儿都放弃我,我不能在那个时候做出违背他们的任何决定。」

「明菀,失明的三年我尝尽人情冷暖,我说过,我会为了我们努力的。」

这是……解释??

迟来了整整半年的,解释?

我整个心脏像是被人抓着,紧到我无法呼吸,我之前那样迫切知道那个答案,如今,我突然就不敢知道了。

「……哦。所以?」

顾时庭却不再说了,退后一步,优雅打开车门,目光温柔:「走,去吃个饭。圣诞节在这里是最大的节日了,明菀。」

……这又算什么?

这时候,突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人。

岑清穿着洋装,一脸阴沉的从后走来,打开了后座的门,顾时庭一惊,回头看到了她。

而林维扬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依旧是一声欢呼雀跃般的「姐姐」!

顾时庭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用手臂揽了岑清过来,柔声说:「知道她在这儿,就叫过来一起吃个饭,你不是说,跟着的那个助理对当地不熟?那明菀肯定熟。」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骤然变得哑然。

我自然是熟悉当地,所以一旦岑清过来,我就得放下他顾少爷「地下暧昧对象」的身份,在异乡也瞬间化身为他们的保姆?

顾时庭当初也未必是想羞辱我,他甚至可能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不至于太难堪。但是,如今这种难堪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要借母家的势想必也要借岑家的势,而在那之前,我难道都要化身为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等待他忍辱负重后的临幸?

天气比刚刚来的时候,变得还要冷了。

岑清似乎这才满意,搂住他的胳膊笑了,走到了副驾驶,颐指气使地指着我:「你,滚去后面。」

而我,看着顾时庭,表情从刚刚开始就未曾有任何的变化。

林维扬这才注意到他们这边,「啧」了一声,搂住了我的肩膀。

「这都什么玩意儿?」

「好不容易异地碰见个华人,说话还带喷粪的,是九年义务教育没学完就放出来了吗?」

13

我僵了一下。

反应过来时,脸上的笑一时没有忍住。

那些压抑多时的屈辱感,绝望感,一下破功,我笑出眼泪来。

岑清气急:「你什么东西?家里为了你上这学都掏空家底了吧?你个瘪三……」

顾时庭这时此刻仿佛才认出了林维扬的身份,一把搂住了岑清。

「你是林家那小子?」

「你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林维扬一句没客气。

「哦,不对,你瞎了三年,复明了还不如瞎着,还不如白眼狼呢!」

两方眼看要骂起来。

我拽住了林维扬的胳膊。

只是不曾想,这家伙顺势就歪过了身子来,腻腻歪歪蹭到了我肩膀处,过分地揪住了我的手指。

「……」

「顾少爷,我不是很有空,夜里还有小组讨论课,」我强忍住了没甩开他,看向顾时庭,「也谢谢你的邀约。但是请相信,我那时候照顾你三年,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是你,误会我了。」

说这一句的时候,我努力睁着眼睛,不让一丝丝水汽有泛起来的机会。

我掐着林维扬的手指,应该将他掐疼了。

「不好意思,我得去吃饭了。祝你们两位好。」

我清楚地看见,擦肩而过的瞬间,顾时庭突然苍白了脸,不知是那一句「是你误会我了」叫他心慌,还是林维扬的出现让他恼怒。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人……

莫名就叫我恶心起来了。

夜里,我又收到一条申请信息:

【我妈现在对我很放心,菀菀,伯母的事,现在我在掌管。】

我一时几乎要原地气愤到跳起来。

死死压下屈辱和怒火,我回复了过去:「顾时庭,别犯贱,别忘了我也有顾太太的联系方式,你拿到的,也可以原原本本吐出来。」

他终于消停。

这一夜,我心烦意乱,也不敢联系我妈。

我想起自己大学求学的那些年,我上的学校不算最顶尖,但我拼命地学,拿各种荣誉,就为了最后能保送顶级学府的研究生,或者出国深造也容易通过。

顾时庭他啊,是我的白月光,是我都不敢拿来称作「梦想」的一种存在。

如今,他撕碎了自己的面具,也撕碎了我的一腔真心。

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三年。

我头一次那么恨他。

突然有人敲门。

我吓了一跳。

「谁?」我说话时眼角都还有眼泪。

这附近治安很不好,有很多单身住户被骚扰的消息,节假日离得近的都回家,除了我们这些留学生,其他人很少还在这里。

「姐姐,圣诞节呢!」窸窸窣窣地声音过后,林维扬的声音羞赧地传了过来,「嗯……我的披萨烤糊了,你吃吗?和我一起,我吃糊你吃馅?」

雪,下得很大。

我拉开门,眼睛微红:「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林维扬,你死心吧。但是……披萨可以一起吃。」

林维扬愣了愣,推门大笑着进来:「明菀,我一直以为你就像个韧草一样,百折不挠,可是原来你也会哭,还怕危险,你……呃,你的房间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闭嘴留下,还是滚出去?」

「我闭嘴。姐姐,那狗东西不值得,别哭了啊。」

「嗯……我买了面粉。包饺子,你吃吧?」

「吃!」

14

春节前,顾太太给我发来了顾时庭的结婚请柬。

「给你买了这一班的飞机。最近又流言四起,说什么忘恩负义的事。你如果在,顾家会体面。」

「我最近联系不上我妈,她怎么样了?」

「找了个安静的庙休养,山里没信号。」

「……嗯。」

我查到适合她的治疗方案了。

医生和团队都在英国。

也是我原来想去的国家。

顾时庭结婚后顾太太就不会再防备我,也许,忍一忍,我还会有机会。

……可是,是我天真了。

15

婚礼上,我没见到我母亲。

倒是在后台撞见顾时庭和岑清,新娘的唇妆花了,我愣怔一下:「对不起,我进了错门。」

顾时庭见我出去,顿了顿才说:「我先走,你补一下妆。」

他走后,岑清面红耳赤地砸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被人从后拉住。

「明菀,我都和你解释清楚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我?」

「你宁愿去找林家那个废物都不愿意跟着我?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顾时庭压低了声音切齿对我说道。

我心里觉得无比可笑。

三年里,叫他孤立无援的人不是我,反而是我给了他最后的关怀和支持。

如今他迎合着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将我踩在脚下,还要怪我不等他「得势归来」。

「我高攀不起。」

我抽回手,在他追上来前,警告了他一句:「顾少,你母亲就在前厅。」

这一晚,我只是回来完成任务……

最重要的,是我要见到我妈。

婚礼如愿结束,我起身要走时,保镖拦住我:「明小姐,得到明天早上,你才能离开。」

我疑惑半瞬,片刻后哑然失笑:「你是怕新婚夜,顾时庭还会出现在我床上?」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想,还一个比一个看不起我。

无所谓。

婚礼完了,就再没什么可以拿捏我。

我等。

一直到天蒙蒙亮,我心脏突然跳了一下,多了一拍。我下意识地联系起之前的护工,负责查房的护士和主治医师,却没有人回我。

我不是这个时候才联系不上他们的,可我突然觉得无比恐惧,也无比心慌。

保镖终于放开我之后,我衣服都没换,直接奔去了医院。

「我妈人呢?」

我气喘吁吁,盯着空了的床位,茫然问道。

认识的护士拽住了新来的实习生,满眼痛心地冲到我跟前,拉过我说:「明小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您母亲……」

「她一周前突然病重,被拉去蓝山医院抢救,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我听那边同事说,是并发症导致,而且她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当然,那晚断电恢复后,也是我们护工照料不周,那个人也已经吓跑了……」

一时间,我只看得到她嘴一张一翕,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死了?我妈她,去世了?」

「……尸体在停尸房。顾太太说,不让告诉你,等婚礼完成后再交给你。」

小护士面容似有不忍,安慰我说:「您母亲尸体保管还是很好的。」

我弯下腰去,整颗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眼泪似失了开关,大滴大滴砸在地面上,我挤出几个字:「……带我去看。」

16

顾太太来得很快。

她该在家里等儿媳妇敬茶的,如今却早早换了一身白旗袍,顶着风雪来了我这儿。

抿了抿唇,她伸出手抚上我的肩膀,轻声道:「我本想着,你母亲的病我尽心尽力,是下面的人做事不周到,才出了意外,也是她本身身体不行……」

「晚一天两天给你知道,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阿姨还是抱歉的。」

她眨了眨好看的眼,从下人手里拿了一张卡,递给了我:「600 万。」

「明菀,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如若你知道这些闹了婚礼,庭儿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阿姨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你能理解我的,都是为了子女,对不对?」

「庭儿的事,还有你母亲的事,我对不住了。」

我死死攥着栏杆,看着我此生最爱的人就静静躺在我面前。

我无法形容此刻心里炸开的仇恨。

我想撕了面前这个女人。

「滚。」

顾太太愣住,似乎是压根想不到我竟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下面的人急得要找我算账,她笑了,阻拦住,轻声说一句:「节哀,这种时候,我就不和你计较。」

「滚。」我更快地说了一句。

天仿佛迟迟不亮。

我实在是怕我妈躺太久了,抱了她一会儿之后,我已经浑身冰冷,手脚发着抖将她盖好,联系了火葬场,拉她过去。

国人讲究入土为安,她却凭白等了我这么些天。

灵魂会不安的。

我跟车去了,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手里只多了一个盒子。

我徒步坐在屋檐下,四下寂静下来,日光漫漫铺洒开,而我最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抱着盒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嚎啕大哭。

我清楚的知道,她病得真的很重,能熬过这半年真的很不容易,这已经很不错了。可我不能原谅自己最后的时刻不在她身边,如果是我在照顾,也许意外就不会发生,不会有疏忽。

我到底为什么会爱上顾时庭。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雪又下起来,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过来,满眼的不可置信,许久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顾时庭慢慢半跪下来,沙哑道:「……我也刚刚才知道,我妈她……她瞒着所有人……」

「明菀……我是不是……失去你了……」

17

我很久才冷静下来。

看向他。

「顾时庭,你们凭什么这样轻贱我们?这么看不起我们?」

「难道就因为,我不知道好歹,敢喜欢你?」

如果我知道喜欢他的罪孽可以这么重,我一定会穿回去,狠狠抽醒那个自己。

顾时庭看着我冰冷的眼神,头一次那样慌,慌得手和脚都不知道哪个该先起来。

「不是……」

「我……明菀,失明的那三年,没人真心对我好,只有你。我是想着等我大权在手,就没人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妈控制欲那么强,一丁点心思她都不允许我有……」

「我是真的爱你……我没想这样……」

「明菀!你别走,行吗?」他冲上来,死死抱住我。

我眼睛疼得厉害,慢慢推开他,和他隔了一臂远:「爱我?别人都对你那么不好,连你妈都把你当个东西,坏了就放弃你,那三年,是我陪在你身边。」

「顾时庭,你那时候未必真爱我,你对我告白,只不过怕我和别人一样转头跑了不管你了。」

「所以你勾引我,给我一点甜头。」

「后来你复明了,你何尝不知道别人因为你的态度如何对我,何尝不知道你妈如何对我,何尝不知道你这个畜生在以怨报德!你只是不在乎罢了,你冠冕堂皇,既要又要,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爱我?你配吗!!」

我往后退。

顾时庭追上来,我狠狠甩开他,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眼泪掉下来了,爬了满脸,我这辈子却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有力量。

「顾时庭,我不仅是要走,我们也不仅是完了。」

「我明菀,此生拼死也要往上爬,爬到最高的地方看着你和你妈怎么掉下来!」

「你们好好的等着我!」

晨曦里,一个身影远远朝我跑来。

他震惊看着我们两个人,然后跟上我的脚步,没敢抢我手里的东西,而是替我撑开了伞挡雪。

身后,顾时庭跟了几步,最后红着眼跪在了地上。

他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我也听不见了。

等我有知觉的时候,伞顶的雪已经厚厚一层。

身侧少年染回了黑色的头发,棱角愈发分明,察觉我的眼神,他回头看向我:「姐姐,别难过了。」

18

「我哥哥,你知道吗?他叫林维晨。」

我呆呆坐在长椅上听着,没什么表情。

林维晨,这名字没人会不知道,20 岁登上富豪排行榜,他前途无量。

我才察觉,他的林家,竟是那个林家,他竟是林维晨的弟弟。

林维扬往后靠了靠,张开双臂。

「我们家啊,原来真的是模范之家,哥哥那么优秀,我其实跟在后面享福就好。可是 21 岁那年,他就在这条街上,唔,好像也是这个时间点,犯病冲出马路,当场被车撞死了。」

少年看向我,极其好看的眉眼染了没温度的笑,

「基因遗传病,他过了 20 岁才犯,多不公平。」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接受不了自己生病,所以后来,他天天发疯伤人,他走之后不久,我妈也就跟着走了。」

「有人觉得,我林维扬会是下一个得宠的。可是不久,我家里就又来了一个竟然比我还大的哥哥。」

「这些富人,怎么那么爱准备 plan B。」

「我爸原本还算疼爱我,只是有一次,我听见他和人说这个病家族遗传,我没有,我将来的小孩也会有。所以,我注定是不会被培养的那一个。」

「为了抓住人生最后一点温暖,我拼命作,拼命闹事,想叫他多看看我,心里呐喊,着想让他多疼疼我。」

「可我搞砸了,他对我越来越失望。」

「所以大家都说,林维晨走了,林家就垮了一半。」

「他是我的天。」

「他走了,我的天,就再也不亮了。」

19

看着他,一时之间,我失了语,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少年低头凑近我,眼睛亮若繁星,字字清晰地说:「我那个时候起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坏掉了,我一直在腐烂,后来有一天,我碰到了你,我就像看到了一株被人当做杂草的植物正在野蛮生长,在夹缝里疯狂的求生。」

「我就觉得……她好厉害。」

「她就像一道光一样,我想追着她。果不其然,她的故事那么惨,可她那么坚强。」

「姐姐,你别难过了。」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原来,有的时候敲响别人心扉的,不一定是多动人的话。

我泪如雨下。

我感觉有人紧紧抱住了我。

而我紧紧抱住了怀里的盒子。

我终于可以和这么荒诞的一切告别了。只是我原来和我妈说要今年一起过年的,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20

回了澳洲以后。

我颓废了大约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我敲响了林维扬的门。

少年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我来,吓得连忙找衣服,最后羞答答地放开捂在胸前的手,挠挠头:「那个,这么早,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我哑然,轻声吐字:「我申请了英国的学校,一周后带成绩转学,林维扬,你想跟着我就一起申请,我可以辅导你,否则就当我没来,也当我没说。」

「哪个学校?」他懵懵的。

「爱丁堡。」

「姐姐,我死了我也申请不到……」他不敢置信。

「哦,那当我是来告别的。」

「不,不不不……」少年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没事,等我,明菀,我死也会跟过去的!!」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林维扬被我带着学习,所有的转学手续和资料都是我在办,但是办完,我会和他讲哪里需要注意。我是他的捷径没错,可我也得是他的老师。

林维扬习惯性地抿了抿唇,有点丧气:「姐姐,你这样我就追不上你了哦。」

我看着他,一时竟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也要追,否则我怎么看得上你?」

少年眼里的光芒乍现,直接凑过去索吻。

我一巴掌将他的脸拍得转到了那边去。

日子匆匆。

我们很快动身去了爱丁堡。

修完一整年数学硕士学位之后,我又果断报了美国高校的商学院。

林维扬得知之后整个人气得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嚷嚷着,累死他了。

他的专业相对于我来说还算容易,每次看到我盯着手机上一大片的曲线,他就嚷嚷着头疼。

「林维扬,如果今天股票你亏了 50%,那你告诉我,明天要涨到多少你才可以赚回来?」

我鼓励他:「只要学到数学思维,你爸爸就不会再小看你了。」

「50%?」

「100%。」

在他震惊又难过的眼神里,我笑出来,开始认真地给他验算。

时间飞快。

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我只顾成长,关于国内的一切,我懒得去听。

唯一和林维扬分开的三个月,他去英国出差,而我在纽约管理一个项目,谁都没有料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会席卷全球。

感觉到喉咙不舒服的时候,已经晚了,我驱车回家,买了所有能买到的药物和食材,将自己关了起来。

医院已经全乱套,游客已经无法回国,而我看着每天的国内新闻,感到病情越来越严重,却想着,还是要先将手上的项目做完。

那个黄昏,门口被敲得砰砰响,我带着鼻音警惕道:「谁?」

21

门口的喘息声缓了下来:「是小爷我。明菀,开门。」

我瞪大了眼睛。

「我和你说过我病了,你回来干什么?你那边比较安全!」来不及生气了,我戴上口罩骂,「这东西气溶胶传染,隔着门都挡不住,你还不赶紧走?」

「啧……你开门还是小爷踹开?你是有药还是有饭?开门!」

「不开!你走!」我心头骤然一阵慌,太清楚他进来会发生什么,我决不允许。

这不是几年后的安稳盛世,在疾病肆虐的最初两年,这个病是很轻易会死人的。

「那我踹了。」

咣咣的踹门声一下比一下响,我心惊肉跳。

「林维扬,你疯了。我把你教出来,不是为了图你些什么!」

我打开门,气急败坏地骂。

少年头发又染成了栗色,比之前都要好看,他骂骂咧咧收回脚,扑上来捧住我的脸就亲:「明菀,反了你,我是你男人,我死也要跟你死一起!!」

我是个病人。

……挣扎无果。

炙热的空气里,少年的吻带着不管不顾死而后生的勇气,朝我迎面扑来。

我没感受过这样热烈毫不遮掩的爱,我也是个凡人。

软在他怀里后,他一开始不敢置信,而后反应过来,他开始发疯。

林维扬起身,脱掉上衣,拥住我:「姐姐……你是认真的吗?」

我迷迷糊糊,呢喃道:「嗯……我烧到 39 度了,林维扬,你要试试 39 度女朋友吗?」

他僵住,然后死撑着抱住我……哭了。

「不,等我 40 度的时候再试,明菀,你应该挺难受的。」

「……」

嗯,我很感动。

林维扬自然不是铁打的,很快也生了病,药吃完的那天他得意洋洋从外回来,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物资和药:「嘿,你以为我们死定了?小爷国内有人儿——亲自飞过来送给我——」

当晚……林维扬烧到 40 度。

他急吼吼扑了过来,吻如雨下:「明菀,我 40 度了,说好了试试的!」

「姐姐……姐姐……我爱你。」

22

三年后。

机场。

林维扬下了飞机就去取行李,让我在这边等。

这次回来,于林维扬来说是因为林父召唤,于我来说,是因为有个基因治疗项目要在国内采样,很简单,因为国内人群样本众多。

没想到,一阵低声议论过后,我的面前会站过来两个熟人。

顾太太经过了几年的折腾,微微透出些老态,倒不是容貌上,而是从内而外,显出几分心累。

我明白。

顾时庭婚后和岑清关系并不好,加上这几年经济大环境本就下滑,很多行业顷刻消失。大厦将倾,无人幸免。

「那人怎么那么眼熟?」

「……明菀?」

陪在顾太太身边的是岑清,少女稚气褪去后,她浑身充满着一股子莫名的怨气。

「你怎么在这儿?你回来干什么?」岑清走过来高声道,「呵,明菀,听说你在国外跟男人跑了,辗转好几个国家,竟然没被卖掉吗?林家少爷这是不要你了?」

「哈,你是真没福气,人家如今不知得了什么势,在国外挖到一个风控高人,被林伯父请回来当宝贝供着,你悔得肠子都青了吧?哈哈哈,我看你一辈子当保姆的命!错过一个男人,下一个你也做梦!」

顾太太闭了闭眼:「岑清,你乖乖站着等人。」

岑清听了,在背后恶狠狠剜了她一眼,凭借顾太太的性格,这些年,估计谁当她的子女,都要被蹉跎不少。

我淡淡看着他们,想回击,却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左手搭右手,继续等林维扬。

岑清却似乎眼见地瞥见了我手腕上的那只玉镯,不可思议瞧着我,半晌,她自我开解般地嘲讽一笑,想来觉得,这一定是假的。

我平日里也不爱戴首饰,这次只是因为要回林家,林维扬死活硬给我塞上了。

他说这是林太太生前拍下价值最高的古玉。

我便也没摘了。

「妈,那人怎么还没来?我们记错班次了?你确定那人能治好他吗?」

「闭嘴。」

顾太太吸了口气,面色微微凝重地道:「岑清,如果见了那人你要收敛些,别像面对时庭时一样吵。我不说,不代表那些我都不知道。」

岑清一窒,咬了咬牙,暗地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我是隐约有耳闻的,猜也猜得到,顾时庭婚姻不顺,家里家外还有个极强控制欲的母亲操控,他的暴躁和反叛,是迟早的事。

「宝贝!久等了!」

林维扬冲过来,嘴比手都先到,狠狠亲在我脸上,然后拥住我,全身挂满了行李,脸上笑着带我朝往外走去。

另一边,岑清惊讶得嘴巴都张大了。

顾太太也不得不分了一丝注意力过来。

落地后商务电话就不断进来,我很快接了起来。

只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句:「没想到还上位了……这是讨了个妾的位置啊,呵,不简单……」

23

晚上的宴会有多方参加。

我来得迟,换好衣服就被人带过去,说林董事长等我许久了。

果不其然的,进门,又看到了人群中的岑清和顾太太。

林董事长迎上来时,岑清嘟囔:「怎么还能见父母?这种女人不该藏着掖着吗?」

「明小姐。」林董事长保养得当,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韵,此时表现积极却不谄媚,「犬子在外全靠你照拂了,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对,但也是犬子的荣幸。」

「哪里。」我客气应道,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补上一句,「维扬本就优秀。」

林父一愣,顿时又成熟且官方地笑了开来。

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时,已经晚了。

整整三年没见的顾时庭,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一双深眸中掺杂着一丝浑浊,站到了我面前。

「菀菀。」

我抿唇,朝他笑着举举杯,就走开。

岑清却一下窜了出来,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对着顾时庭一顿痛骂:「顾时庭,你在家都懒得看我一眼,出来就来勾搭人?你勾搭谁不好,这是林太子爷养在外面的三,他不懂事带着秀到人前来,你也不懂事,当着家花的面闻野花,是吗?!」

岑清的话相当难听,顾时庭脸色一下变了,僵硬转头看她。

「你简直是个疯子。」

「我有你疯?!」岑清听见这话炸了,泼了一杯酒到他脸上,然后又是「啪」的一耳光,拔高嗓音,「你昨晚签署的合同多了个零都看不见,害我们家损失一千万,你瞎了!顾时庭你娶我是你甘愿,敢磋磨我,拿我跟明菀这种贱人比,你想想是不是你疯了!」

周围散开的哗然声里,顾时庭脸上的酒一滴滴往下掉。

他狰狞的神色像是真疯了,上前揪住岑清。

两人缠打了起来。

我皱眉,还没做什么,一个人影就从远处跑来,紧紧护在了我面前。

于是我没看见,岑清被扭过胳膊后如何惨叫起来,而后脱下高跟鞋砸在了顾时庭头上,顾时庭在台阶上一个站不稳,跌了下去。

他捂着眼睛……狰狞的低叫着。

宴会,大乱。

24

顾时庭再次失明的消息,很快传了来。

尽管顾家及时辟谣,但风言风语还是传了过来,我捏着手里的报告,这一刻,心下骤然荡开一片感慨,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隐隐竟有一些痛快。

门外助理敲门:「明小姐,外面有人找,想要增加一个试验名额,她还说可能认识你。」

我怔了一下,走出门去。

竟然是顾太太。

一向风姿绰约的豪门太太,此时尽管脸色苍白,仍旧是一身高贵傲气地站在我面前,看到是我,她似乎神色难掩地震了震,最后竟吐了口气,放松一笑。

「我竟不知道这个基因研究项目的资方是你。」

「明菀,时庭的病当时没有痊愈,这两年经济不好,他操心过度,因此复发,你们这项研究刚好针对他,你剔除一个已经订出去的名额,尽快安排给他。」

会议室许久没这么安静了。

我的组员们,在门外或用中文或用英文,在窸窸窣窣地讨论这人是谁,怎么和我说话这么理所当然和不客气。

我也没太多情绪。

尽管我当时很恨,可时光漫长,我总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在那些事和未来面前,我突然明白,他们,原来都只是不起眼的砂砾。

顾太太不满,冷眼看我:「怎么,资方既然是你,难道还要我求你不成么?」

我放下报告去泡咖啡,闻言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太太,可是,凭什么呢?」

「你和你妈,我可是给了……」可是说着,她神色就微变,似是终于想起对我们母女做过的事了。

「是,600 万。」我放下咖啡,平视着她,「我捐了一大半,剩下的给了媒体。当年我走后,顾家玩弄权贵、忘恩负义,若无其事找富家小姐联姻的事,被平息下去后却又被证据确凿地挖出来,你可还记得?我做的。」

顾太太脸色终于开始有了裂痕,不敢置信:「……你?」

「我。」

「我说过,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掉下来。顾时庭那双眼睛,我看着,该瞎。顾太太,别说我们项目所有的名额都是给极重、极具代表性的患者,即便不是,我毁了,也不会留给你儿子。」

我一字一顿地说着,直到顾太太脸上开始透出心慌来。

她站得如同一颗永远不会弯腰的松树,冷笑:「你这么不识相?枉顾时庭爱你一场……」

「他是怎么爱我的?」

「羞辱我,任凭你伤害我,叫我不能和母亲告别,究竟,他怎么爱的呢?」

顾太太……崩溃了。

她出门前终于忍不住转身:「明菀,这是我求的最后一个项目了,你们是全球顶尖技术团队,你们没办法,时庭他就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

「哦。」

我忙得厉害,抽闲,只看了她一眼,回报她一个淡淡讽刺的笑,然后叫助理关上了我的门。

下班后,林父叫我过去。

他们父子在书房议论事情,偏偏开着一道门叫我等在外面,想来是给我听的。

「……国外你们已经稳固了,不如回国帮帮你哥哥,」林父苍老的声音传来,「维扬,我确实是商人,有点过于重利了,可我给你这些,对你们也好,你们难道还不要?家里很久都没什么人气了,你回来吧,让我感受一下当时维晨还在的时候的时光,好吗?」

林维扬走出门,看到我,挠了挠头。

「老头他后悔了。

「宝宝,你怎么说?」

林维扬此时已经二十多岁了,眼睛还像当初一样,亮亮的小狗似的。有时候乖巧,有时候又热烈到叫人招架不住。

「其实可以。」

我考虑许久后说:「落叶归根,我也想回到有我妈在的地方。只是,结婚要去别的地方,自由度更高一些,小孩子上学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更好的资源。」

林维扬本来只是找我讨论要不要多呆一段时间的事,听我聊这些,他整个呆了。

「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深深盯着我:「可我,不可以要小孩,明菀。」

这些话,被他哽咽着说出来,似乎是要哭了。

「哦,我知道。」

我放下手机,摸了摸他的脸:「林维扬,有个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知道你爸为什么讨好你吗?因为我之前传给了他一份报告,林维晨的那个罕见基因病存在于 Y 染色体上,简而言之,那基因病是他传给你哥哥的。」

「他没有犯病,他其他儿子都没有,只能说明,你哥哥,太倒霉了。」

「而我,可以和你有孩子。只是如果是儿子,可能有低于 1% 的概率携带致病基因,又或者……只能要女儿了,而已。」

过去几年,我忙于事业,我从来都懒得思考和林维扬的关系。

而接触基因项目之后,我做的最多的就是癌症靶向药和基因治疗方面的事。

整整三年过去,我才隐约知道,自己原来是想要做什么。

因原生家庭的关系, 我对于家庭、孩子这种事,本来避之不及, 可日子长了, 我也会想, 如果那人是林维扬。

那似乎……

也可以。

林维扬看着我一本正经的这么说完, 慢慢地红了眼睛。

那天,没人知道, 林家太子爷急吼吼带着我出去, 然后在车里抱着我,痛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嗯, 他还是像个小狗一样。

25

接到顾时庭电话的那天,我和林维扬约好了去香山看枫叶。

我换了一套运动装, 而林维扬那个幼稚鬼……竟然买了一堆小女孩的裙子, 正在布置婴儿房……

我只礼貌地和他说了一句, 现在的审美,等过几年, 可能就会被小女孩嫌弃了……他就炸了。

我也不明白我做错了啥。

顾时庭的电话那样突兀,我以为是诈骗电话, 可难得心情好,我就接了。

「菀菀……香山的枫叶, 听说红了。」

「岑清要和我离婚,我妈说要告她故意伤害,没有一个人管我……」

「呵, 是不是天道轮回?明菀, 我又变回那一颗弃子了。」电话那端顾时庭的嗓音温和舒缓,却仿佛泡在眼泪里一样,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

我听出了那股子悲伤, 却没办法感同身受。

其实我略有耳闻, 岑清和他早就彼此怨怼, 不会再有重修旧好的可能。而顾太太,更是自顾不暇。

顾父在顾时庭再次失明后,堂而皇之地将养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都接回了家。

他受了顾太太一辈子管控, 老了,终于可以疯狂地扬眉吐气一把, 顾太太将来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曾经的张扬、狂傲,犯下的罪孽, 都将变成一把利刃,将她尊严、傲气, 每一寸血肉连着筋骨慢慢剜下,血淋淋的没有止尽。

吸一口气, 我关上了窗子。

「哦,我会和我老公一起去的。对了, 谢谢你告诉我啊。」

关于顾时庭,那些年,我未必不曾想过和他的以后。

只是我更感激我自己,千千万万次,救 b 自己于水火,才终于找到那个对的人, 与我站一起。

过去的那些糟心瞬间都远去。

我还会和他有千千万万个,夏去秋来,枫叶红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