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替祖父报恩,上京第一陆郎被押着跟我这个村妇成了婚。

婚后,我盼着陆宗庭能多喜欢我一些。

认真学规矩,读书习字,学着京中贵女描眉画眼。

可等来的,只有他为青梅写下的一纸放妻书。

陆宗庭神情冷淡:

「华嫣是老师唯一的女儿,她落难,我不能不管。」

「和离是做戏,但要你去别庄小住是真,等此事了结,我亲自迎你回府。」

后来我等啊等。

等到别庄张灯结彩,才知道陆宗庭又要成亲了。

我揣着和离书,独自去官府销了婚籍。

主簿大人不解地问:

「这门好姻缘,姑娘怎的就舍下了?」

我只是笑了笑:

「夏天快到了,我该回去收麦子啦。」

?

1.

脸上画了最时兴的柳叶眉,又点了鲜艳的口脂。

虽然手法笨拙,但胜在认真,是我练习很久的成果。

我捧着铜镜,左看右看,心中还是忐忑。

便轻声询问洗春:

「要不还是擦掉吧,我瞧着甚是别扭。」

洗春「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郎君马上就下衙了,夫人这会儿擦掉,怕是要来不及了。」

她凝着我发红的耳根,继续打趣:

「夫人放心,您天生丽质,像今日这样稍作打扮,定能把小郎君迷得找不着北!」

被她说破心思,我方寸大乱。

「你别胡说!」

「谁、谁要迷陆宗庭了!」

我急得伸手去捂这丫头的嘴,双颊飞上红晕。

——洗春说得没错。

刚成婚那会儿,陆宗庭说他刚出孝期,不宜合房。

便定下每月初一、十五、廿五,这三天回家住,其余时间都歇在府衙的规矩。

而今天,刚好是十五。

也是我期盼已久的、陆宗庭归家的日子。

?

2.

外面的下人通传:

「小郎君回来了!」

我赶紧准备好这几日习字的临帖,认认真真地摆在桌上。

我知晓自己是个泥腿子,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却也暗戳戳的希望陆宗庭能瞧见我的努力,夸夸我。

这样一来,手上练字磨出的泡,也算是值得。

做完这些。

我覆手立在桌边,乖巧垂眸。

陆宗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撩起帘子。

我一时看得愣住了。

今天的陆宗庭一袭白衣,眉目疏冷,长身玉立。

上京第一陆郎,君子端方,有仙人之姿。

是百姓眼中的刚正不阿的好官,也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可这样出众的人,落在凡尘里,成了我的夫君。

我按捺住心头狂跳。

鼓足勇气开口:

「夫……夫君。」

「可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

说罢,又暗暗嫌弃自己。

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真是丢人。

从前在乡下,村头恶霸都只有被我追着打的份。

可每每面对陆宗庭,我就脸红心跳,声如细蚊,什么本事都没了。

正要伸手接过他的大氅。

却发觉,陆宗庭定定地盯着桌子。

娘咧!

他看见临帖了!

他知道我最近在努力练字!

我深呼吸,准备迎接夸奖。

可还是抑制不住美滋滋的想——

呜呜呜,陆宗庭终于要夸我了!

?

3.

陆宗庭脚步定在桌边。

长指拨开我的临帖,停留在那张法帖上。

因着每天不断的翻页临摹,法帖已经有些起了毛边。

「祝逢酒,你进过我书房?」

陆宗庭背对我。

我看不清他表情,连连点头道:

「你上次给我的那本法帖,我练完了。」

「距离你回来还有好久,我想多学一点,就去你书房又找了一本……」

我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

「你放心,那些字我也都认得了!不信的话,你随便考我!」

可我没能等到陆宗庭的夸奖。

他冷冷地开口:

「我有没有说过,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书房。」

「你先斩后奏,不告而取,此举与盗窃又有何异?」

这番话犹如满是冰碴儿的冷水。

泼得我措手不及。

陆宗庭眸光冷得骇人。

「我不在家这段日子,你就是这样学的规矩?」

?

4.

我赶忙辩解:

「夫君,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法帖放在书柜的第二层,进去之后也没有乱翻任何东西,随便抽出来一本就走了。」

陆宗庭仍是面无波澜。

直觉告诉我,他并不相信我。

「我真的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嫌我多嘴。

陆宗庭揉了揉眉心,像是有些头疼。

「罢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只见他动作慎微,重新收好法帖,又对我淡淡道:

「还有件事需要知会你。」

「最近朝中有些变故,明日华嫣会搬来府上暂避风头。」

「这几日,我会休沐在家,将她安顿好再回去。」

陆宗庭一顿,又添了句:

「无论是礼节还是学识,华嫣都在你之上。平日,你可以多向她讨教。」

华……烟?

听名字,应当是陆宗庭老师华言正的女儿。

可成亲两载,他未曾有过一日休沐。

怎的这位「华嫣」来了,立刻就有了特权?公文也看得完了?

饶是我心再大,也有些不是滋味。

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回答:

「唔,我会跟她好好学的。」

还宽慰自己:

书本上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若陆宗庭老师出了事,他坐视不管,那才叫冷血无情。

我不该这样小气的。

?

5.

第二日。

一顶小轿将华嫣抬进府。

作为女主人,我同陆宗庭一起迎接她。

华嫣一袭素裙,面容憔悴却不掩清丽。

听说她知书达理,那应该很好相处吧?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谁知,华嫣下了轿子,便直奔陆宗庭而去。

她杏眼湿润,声声婉转:

「喻时哥哥……爹爹是冤枉的,你千万要救救他。」

「喻时」是陆宗庭的字。

哪儿有唤别人夫君表字,又唤哥哥的?

心里再次泛起那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之间并不是我想的那种同窗之谊,而是掺了情愫的青梅竹马。

陆宗庭沉声安慰她:

「你且放心,我已知晓事情原委,定当全力以赴。」

「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府上,我会护你周全。」

华嫣渐渐止了眼泪,破涕为笑。

二人对视之间,像是有某种默契在传递。

我试图打破那种微妙的氛围,盛情发出邀请:

「华姑娘可愿意随我在府里转转?」

「前些日子,我自己圈了块地,种了落苏、六月柿,你若感兴趣……」

华嫣有些为难:

「可我不事农耕,平时只喜欢读书习字呢。」

我尴尬地停下脚步。

她突然双眼一亮,欢喜地扯了扯陆宗庭的袖子。

「喻时哥哥,快带我去书房!」

书房?

那里几乎是陆宗庭的私人禁地。

我攥紧手指,连按在水泡上的痛都没察觉。

只下意识看向陆宗庭——

他会同意吗?

?

6.

华嫣扬起小巧的下巴,眸子里满是怀念。

「以前我贪玩,总是写不完爹爹布置的课业,他罚我抄书,你帮我偷偷誊写,却被他发现了。」

「当时你一个人扛下手板,我心疼得哭了好久。」

陆宗庭脚步迟迟未动,好像陷落二人的专属回忆里,兀自出神。

原来,陆宗庭并不是生下来就冷冰冰的。

他也会有那样年少气盛的时候啊。

良久,那双素来淡漠的眼眸,掀起一丝暗涌。

「不过是些儿时旧事罢了,你若是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心在听见他答案的那一瞬间重重跌落。

摔得粉碎。

?

7.

什么呀!

华嫣进他书房就可以。

而我进去拿本法帖都要被他斥责。

我越想越堵得慌,随口扯了个肚子疼的理由,就回了房间。

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气呼呼地缩成一团。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又委屈又难过。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外面已然天黑了。

屋内烛火幽暗,陆宗庭正坐在我床边。

「醒了?」

我扭过头,不想看他。

陆宗庭耐心地伸出手,将我的脸从被子里拨出来。

「先把饭吃了,才有力气闹脾气。」

见我还是不动。

陆宗庭循循善诱,状似不经意的提起:

「唔,今晚似乎有某人最喜欢的奶酪酥。」

陆宗庭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允许我吃,说是会弄坏牙齿。

可若不是他从外面带回来,又怎么会有奶酪酥?

——陆宗庭在哄我。

气瞬间消了大半。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桌边狼吞虎咽了。

祝逢酒,大馋丫头,你怎的这么不争气!

我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吃得很香。

今天,陆宗庭今天难得没有管我的吃相。

我正乐得自在,又听他说:

「我刚才看了你的临帖,小有进步,但仍需努力。」

「真的?」

「嗯。」

「那我是不是距离你说的那种,什么什么合格的宗妇,又近了一步?」

「嗯。」

我欢呼雀跃,乐得心里开了花。

陆宗庭夸我了!

我们两个,是不是也更相配一点了呢?

我愈发得寸进尺:

「那我能不能讨要一份奖励?明天我还想吃奶酪酥!」

陆宗庭翘起嘴角,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

「以后只要你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话听得我十分熨贴。

连带着心里都暖融融的。

陆宗庭忽然递过来一张纸。

还未来得及看,他道:

「往后别庄的东西我会让下人准备得齐全些,你住在那里,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说。」

我捂着嘴,一脸惊喜。

「这奖励会不会太丰厚了些,不过,为什么是去别庄——」

笑容僵在脸上。

我磕磕绊绊地念出那三个字:

「放……放妻书。」

勉强牵起一抹笑容,我问陆宗庭:

「夫君,你瞧,我脑子笨,是不是又把你写的东西给念错了?」

「这怎么可能是放妻书呢?」

?

8.

陆宗庭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我无措的脸。

「你没念错。」

「但这放妻书是假的,你我只需签下名字即可,不必去府衙注销婚籍。」

「既然是假的,那为何还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强忍着声线里的颤抖。

「最近朝中波云诡谲,以休妻的名义把你送去别庄,可掩人耳目,比在府里更安全。」

——陆宗庭跟我之间向来如此。

他许是觉得我不懂,便跳过解释的阶段,直接告知我结果。

「那华姑娘呢?」

「她会留在府上,随我一起应对变数。」

陆宗庭每字每句都是在为我好。

可为什么还是不舒服呢?

是了。

明明我才是陆宗庭的妻子。

他心里第一顺位相信和选择的,却还是华嫣。

见我不语,陆宗庭的眉间折起一道浅浅的痕。

「祝逢酒,你莫要耍小性子。」

「华嫣是老师唯一的女儿,她落难,我不能不管。」

「这件事,由不得你。」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最后通牒:

「和离是做戏,但要你去别庄小住是真,等此事了结,我会亲自迎你回府。」

看得出来,他已经决定了。

再闹也没什么意义。

可我还是觉得委屈。

「你总是抬出这些大道理压人,我说不过你!我签就是了!」

落笔那一刻,却还是没忍住,泪珠洇开名字。

?

9.

当年,陆宗庭祖父在山路上遭同僚暗算,是我爹爹救起他。

陆爷爷每每看见我,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他说我性子讨喜,很适合他孙儿,问我想不想做他的孙媳妇。

我本没有同意。

可陆家来接他回家的那一天,我才发现,他口中的孙儿,竟然就是我苦苦找寻许久的心上人——

十一岁那年,我去上京帮爹爹抓药。

那黑心的药铺掌柜收了钱,竟给了我一副假药。

爹爹服下药后,呕吐不止,险些去了半条命。

我将此事告到府衙,众人只当我是黄毛小儿,无一人理会我。

只有刚上任的陆宗庭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认真地告诉我,他会还我一个公道。

后来陆宗庭做到了,还抓了药给我。

从此,那位「小陆大人」就悄悄地住进了我心里。

可嫁过去才知,陆宗庭百般不愿。

陆爷爷病卧在床,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妥协。

直到成婚那晚,我还抱有一丝幻想——

陆宗庭会不会认出我?

然而,他并没有。

大概是太生气了。

陆宗庭扯下盖头的动作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金饰扯痛了我的头皮。

陆宗庭厌恶地盯着呲牙咧嘴的我:

「我不知你为何会同意我祖父的荒唐请求。可你与我素未谋面,如此草率便应下婚事,一定另有图谋。」

「同意娶你,是因为祖父临死出言逼迫,非我自愿。」

「祝逢酒,我此生最讨厌的,就是被旁人算计。」

我想说我没有算计他,而是偷偷喜欢他很久。

可陆宗庭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当场立下三个规矩。

其一,他每月只回家三日。

其二,我必须读书习字,学着怎么当好一个主母。

其三,老老实实学规矩,要有贵女的样子。

那时我没有被这些规矩吓退。

就算陆宗庭讨厌我,我也不怕。

不就是学习嘛!

难不倒我的。

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做个能配得上陆宗庭的妻子。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也能有一点点心悦我,那就更好了。

?

10.

喜欢「小陆大人」很甜蜜。

但做陆宗庭的妻子,实在辛苦。

我坐在别庄的院子里,打算做一个秋千给自己玩,做累了就去练练字。

不曾想,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华嫣拾阶而上,腰身婀娜。

清瘦的小脸气色红润不少,火红的裙衫荡漾开,像怒放的红莲。

「听说喻时哥哥已经写了放妻书给你,你不介意我唤你一声『祝姑娘』吧?」

察觉到来者不善,我叉着腰回击:

「夫君说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假意与我和离。」

「你还是应该唤我『陆夫人』。」

华嫣别有深意一笑。

「哦?他竟是这样对你说的。」

她兀自理了理裙摆,递给我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困惑地接过。

里面,竟然是陆宗庭跟我生气的那本法帖。

「听闻府上丫鬟说,你前几日因为这本法帖挨了喻时哥哥的训,还差点被罚。」

「今日我擅自做主,把它送你了。」

我叉着腰,一口驳斥回去: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再说了,我才是陆府的女主人。陆府的东西,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何须你送给我?」

华嫣又笑开了。

樱红的唇吐出冰冷字眼:

「祝逢酒,那你临摹的时候,可有看清封页落款?」

华嫣话里有话。

不想受她挑拨,可手指还是控制不住地翻开法帖。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个小小的「华」字上。

——银钩铁画,笔力遒劲。

这难道不是陆宗庭老师的法帖吗?

「我自小临摹爹爹的字,行文落笔素有他的风范,你分不清,倒也正常。」

「可喻时哥哥不同。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谁的字迹。」

华嫣轻嗤:

「你猜,他到底是舍不得你动这本法帖,还是为你进了书房动怒呢?」

「夫君向来最重规矩,自、自然是因为后者!」

我死咬着不松口。

哪怕心里乱作一团,也不想让华嫣看了笑话去。

「那为何,我初到府上便能进得书房,你身为正妻却进不得?」

我支支吾吾半晌。

华嫣不再掩饰笑容里的嘲讽之意,渐渐逼近我: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曾与喻时哥哥两心相许。若没有你横插一脚,他的正妻,应该是我。」

这句话像是破空而来的巴掌,火辣辣地打在脸上。

我愕然地抬起头。

不知所措。

?

11.

华嫣离开了。

我久久伫立在原地,一刻也不想待在别庄,只想立刻去找陆宗庭问个明白——

华嫣所说,是不是真的?

他是因为我动了那本法帖才发火吗?

是我……害得他们一对有情人被活活拆散吗?

一连串的问题扰得我心烦意乱。

可陆宗庭的手下无情地将我拦在门内。

「夫人,请回罢。」

「陆大人吩咐过,若您需要什么,让下人去做便好,但您不能出去。」

我心中酸楚,面上却还要强忍。

「那你们能不能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有急事想见他。」

他们无动于衷,我又试探着问:

「若是不行,二位能否通融通融,像前几日那样帮我传封信出去……」

说着,我从衣袖里拿出钱袋。

陆宗庭的手下看穿我的意图,退后一步,神情嫌弃。

小声嘟囔:

「夫人真是蛮不讲理,说了不行,还一直纠缠!竟生出用这等铜臭之物贿赂我们的心思!大人要是知道我们收了这些,定要处罚我们!」

另一个守卫跟着说风凉话。

「您这不是为难我们么?」

「难怪大人平日不喜回家。」

「娶了这等粗鲁村妇,谁愿意回家啊……」

他们的话格外刺耳。

我虽面上难堪,却别无他法。

出不去,他们就成了我见到陆宗庭的唯一希望。

不得已继续恳求:

「我没有那个意思,还请二位不要误会!」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挥手。

「夫人若是现在肯回房中去,别再胡搅蛮缠,我们可以帮你去传信。」

「只是丑话说在前面,帮您通传可以,但陆大人见不见您,我们说了不算。」

我连声应好。

衣袖下,却绞紧手指。

自从来了别庄,我能感受到,这府上的下人对我的态度出奇一致。

他们和陆宗庭一样,不喜欢我。

——再忍忍吧。

我告诉自己,没准儿陆宗庭的事明天就办完了。

他答应过我的,他会亲自接我回家。

?

12.

等了足足两天,仍是未见陆宗庭的身影。

先前送出去的信也成了石沉大海。

等到第三天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坐不住了。

溜去后厨,想偷偷吃点东西垫肚子。

谁知,正好撞见几个下人拿着红绸往里面走。

学规矩的时候,嬷嬷说过,京城淑女,定时而食。

这会儿要是被她们撞见,肯定觉得我这个夫人嘴馋。

我决定先躲到灶台后面。

议论声渐渐入耳。

其中一位怀里抱着雪白狸奴的嬷嬷喜笑颜开:

「今儿到府上那批料子不错,一摸就是上乘货色!」

另一个丫鬟则是拿着盘糕点,边吃边说:

「瞧你说的,咱们小郎君这次娶的是华学士嫡女,两个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婚礼规格怎能跟那位相比?」

「多亏了小郎君,办案如此神速,华学士才得以洗刷冤屈。」

「咱们赶紧把别庄置办起来,讨个好彩头!等华姑娘做了女主人,肯定会大大地赏咱们!」

「小郎君本就不喜欢那位,她要是问起来,随口糊弄了去,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好骗得很。」

嬷嬷们走远好一会儿。

我才从灶台后面缓缓站起来。

膝盖早就蹲麻了。

头顶上落了灰,发髻也凌乱,整个人十分狼狈。

原来,那桩案子已经破了。

陆宗庭不是没时间,只是没想过接我罢了。

他撒谎哄骗我签下放妻书,我却天真地以为他是想保护我。

现在,他又要做新郎官了。

胸口痛得连呼吸都在抖。

大脑嗡嗡作响,却也清晰无比地浮现一个念头——

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

13.

回到房间的时候,外面下人已经忙开了。

透过窗棂,隐隐约约看到一片喜庆的红色。

我没有再哭,平静地起身,打开箱笼,重新换上来陆府时那一身衣裙。

又对着镜子,将头上本不属于自己的钗环东珠全都卸了去。

做完这些,我翻出那张放妻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前院,讨论喜事。

半个别庄都是空的,不会有人在意我的行踪。

我翻墙爬了出去。

凭着记忆,寻到官府。

找到那位李大人,将放妻书递了出去。

他认出了我。

惊讶道:

「原来是陆少卿的夫人!」

「你们怎的……」

他摇头叹息。

「这可是门好姻缘,旁人趋之若鹜,夫人怎的就舍下了?」

我苦笑。

成亲两载,冷暖自知。

这门姻缘再好,落在我们这对不合适的怨偶身上,也成了孽缘。

是我死抓着不放,才有了今天这么难看的局面。

面上却只是笑了笑,答非所问:

「夏天快到了,我该回去收麦子啦。」

李大人迟疑半晌。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销了这婚籍?」

我没有犹豫,重重点头。

?

15.(陆宗庭视角)

今日不知为何,陆宗庭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唤来手下方时。

「别庄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

祝逢酒最近很安静,连一封信都未曾寄来,太不像她的性格了。

想到这,陆宗庭眉眼不自觉地微微拢起。

方时小声抱怨:

「大人,你既与她和离,还好吃好喝地供在了别庄,已是仁至义尽,还管她做甚。」

陆宗庭蹙眉,反问:

「我几时说过要与祝逢酒和离?」

「给夫人的东西都送到了么?」

这几天,陆宗庭偶尔会在闲暇时想起祝逢酒拿到放妻书时,那张小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当初以为她是贪慕虚荣嫁给自己,所以故意冷着她,对她时常没个好言语。

但相处的两年中,他渐渐了解到她的真性情。

虽然目不识丁,却天真烂漫,娇憨胆大,并不那么……讨人厌。

他忽然记起祖父的话。

「喻时,这位祝姑娘家门差了些,但心思纯良,是难得一见的品质。娶了她,既能让圣人免除对你的猜忌,又能得一贤妻,你现在不明白,可早晚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为了安抚祝逢酒,陆宗庭特意绕了半个城去买锦食坊糕点,还有她一直吵着想要的小狸奴。

「礼物是送到了,可是……」

方时大惊,「您这几日布置陆府,又量裁婚服,难道不是准备真的再娶?」

陆宗庭揉了揉眉心。

为了将贪墨案的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他经圣上恩准,又跟华嫣协商一致,这才有了这场假婚礼。

他没想到,跟了自己多年的手下竟也同外人一样蠢。

「东西送到,祝逢酒可有说什么?」

方时挠了挠头。

他虽然送到了,却连祝逢酒的面都没见到,只是把礼物草草交给了下人,哪儿知道那个村姑说什么。

「她、她说她很喜欢,谢谢大人。」

「没了?」

「……没了。」

大人,其实连这一句都是我胡编的。

但方式没敢说。

他只是觉得,大人好像又不高兴了。

陆宗庭沉默半晌,忽然作出决定:

「明天婚礼结束,我亲自去别庄,接祝逢酒回来。」

啊?

那华姑娘怎么办?

大人疯了!

手下惊得瞪大了眼睛。

?

16.

婚礼当日。

一切尽在陆宗庭的掌控之中,余党尽数捉拿归案。

收拾残局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李主簿醉了,指着他,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喻时啊,我知你年少有为,一表人才。」

「可你对旧人这般,未免也太绝情了些。」

不等追问。

李主簿就软绵绵地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陆宗庭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扩大了。

这一次,他很清楚,那股不安来自祝逢酒。

仔细算算,已有七天未见她了。

她从未有一次如此安静,乖得过了头。

陆宗庭心神不宁。

匆匆换下喜服,只身打马去了别庄。

可别庄大门紧闭,竟无一人看守。

只有门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十分刺眼,将那份不安一点一点扩大了。

走近一听,院内隐隐约约传来的推杯换盏之声,以及下人们的调笑。

这场假婚礼他根本就没有派人通知别庄。

为何会布置得如此喜庆?

陆宗庭一脚踹开大门。

里面一众婆子丫鬟小厮正喝得酒酣耳热。

突然见到家主,酒醒了大半,瞬间哑火,吓得齐齐跪倒在地上。

陆宗庭环视一周。

人人都在。

唯独不见祝逢酒。

「夫人呢?」

他语气森寒,渗着可怖的冷气。

戾气四溢的黑眸,扫过每一张瑟瑟发抖的脸。

「回、回小郎君的话,夫人许是歇下了……」

婆子哆哆嗦嗦地说到一半。

一只雪白的小狸奴忽然从她裙摆钻出来,「喵」了一声跑走。

陆宗庭很快就认出来,那是他亲自挑选,遣人送来给祝逢酒解闷的。

视线缓缓看向石桌。

上面的吃食远远超过下人的规格制度。

残羹剩饭里,还有没吃完的锦食坊糕点。

那也是他特意派人送来的,祝逢酒最喜欢的奶酪酥。

陆宗庭心脏微微一窒,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情绪。

身体先做出反应,大步走向祝逢酒的卧房。

可房门大敞,空无一人。

角落里的熏炉香料早已燃尽,箱笼里面的东西散乱一地。

金银珠宝,衣物披帛。

祝逢酒什么都没带走。

只带走了那一纸放妻书。

?

17.

桃花村越来越近了。

我却愈发忐忑。

从前在陆府,教习先生曾说起过京中女子被休弃后是怎样的下场。

下堂妇。

轻者遭人指指点点,重则被家族抛弃。

桃花村虽是我家,可民风远不及京中开化。

我若这么贸然回家,他们会如何看我?

爹和阿娘还不知道我同陆宗庭和离的事。

若他们见了我,可会嫌我这个女儿丢人?

隔着老远,便看见爹爹坐在家门口。

阿娘正拎住他耳朵怒骂。

这样熟悉的温馨场景,不禁令我鼻尖一酸——

这么灰溜溜地回家,真是给他们丢脸。

「爹爹,阿娘。」

我小声啜泣,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阿娘手上动作一顿。

难以置信地回身。

「小喜?你怎的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强忍着泪意解释:

「阿娘,我与陆宗庭和离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我给家里丢人了。」

「可我努力了很久,陆、陆宗庭他还是不喜欢我,他还瞒着我娶了别人。」

「娘能不能别赶我走?」

我知道娘平日里最爱面子。

当初我同陆宗庭订了亲事,我娘是最得意的那个,在村里风头无两,腰杆子都硬了。

逢人就提起自家女婿是上京第一陆郎,羡煞旁人。

现在,她的荣耀被我打碎了。

我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的表情。

「你竟然同他和离了?」

我娘震惊,缓缓瞪大了眼睛。

随后,她沉默地进了厨房。

再折返,手中多了一把剔骨刀。

我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

18.

「娘可是要剁了我?」

我抽抽鼻子,打开自己背回来的小包袱——

里面是锦食坊的奶酪酥。

从陆府离开,我没带走任何财物,倒是路过厨房看见下人们剩了几块,实在没忍住,偷偷顺了两块带走。

原因无他。

实在是太好吃了。

纵使我舍得陆宗庭,也舍不下奶酪酥,还私心想着带回家给爹爹和阿娘尝一尝。

我双手托起奶酪酥,面容悲壮:

「您能否让孩儿吃了再上路?」

娘气得扔了手上的刀。

「祝小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丫头!」

「我正想问问你受了什么委屈,若是那陆狗对不起你在先,我就一把刀剁了他!」

原来娘是这么想的。

娘好好哦!

我一咧嘴,万般委屈浮上心头,哭得更凶了。

爹爹唉声叹气的搀扶起我。

「你从前欢实得跟个皮猴儿似的,嫁去京城这一遭,怎么像变了个人?」

「这和离跟买履是一个道理,他陆宗庭那只鞋虽然华贵,但若不合脚,反而要及时丢弃。」

「你到底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这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又为何要将你赶出去?」

我「哇」地大哭起来,再也忍不住,扑进爹爹和阿娘的怀里。

我早该回来的。

?

19.

爹爹和阿娘好一番忙活。

爹爹做了我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又摘了一大盆野莓给我吃。

阿娘则是给我烧好洗澡水,熏好床帐,铺好被褥。

这里没有快把人压死的规矩,只有最最爱我的爹娘。

我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晚上,我跟娘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她问起我与陆宗庭到底怎么回事。

我吞吞吐吐。

阿娘叹息:

「小喜,其实就算你不说,娘也能看出来你过得不好。」

「当初是看你满心爱慕他,我和你爹才同意这门亲事。」

「那时我以为那陆宗庭是个正人君子,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待你,可你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穿上衣服是青天大老爷,脱了衣服却是个薄情寡义的狗东西!剁碎了喂猪都嫌脏!」

说到激动时,娘啐了一口。

我哼哼一声,也跟着骂:

「就是就是,我不会再喜欢那个狗东西了!」

娘捏捏我脸颊的软肉。

又贴了贴我的额头。

「我警告你,祝小喜,趁早忘了他。」

「明天我就去找最厉害的媒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娘都给你寻来,我的祝小喜是天下顶顶好的女娘,就该是这天下顶顶好的郎君来配她!」

「以后娘每天给你安排一个小郎君,身强体壮的,会吟诗作对的,你见的男人多了,肯定能忘了陆宗庭。」

我本想告诉阿娘,我不想再嫁人了。

可看她兴致勃勃的,还是先把话咽了回去。

结果当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和一个会吟诗作对的男子,分别扯着我的左膀右臂。

他们都嚷嚷着要娶我当媳妇。

拉扯间,他们的手被一把剑齐刷刷砍断。

我吓得拔腿就跑。

却发现拿剑之人是陆宗庭。

他白袍染血,那双眼睛里烧着嫉妒的火,一字一顿地威逼我:

「祝逢酒,我才是你的夫君。」

「你嫁谁,我便杀谁。」

?

20.

「小喜,快醒醒!」

一阵摇晃,耳边是阿娘急切的叫喊。

我隔着窗纸向外看,影影绰绰的火光连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披衣冲出屋外。

院外凭空出现七八个黑衣人。

他们一言不发,唯有手中火把不断摇曳着。

为首的人逆着火光,身形却几分眼熟。

我以为是山匪。

抄起镰刀,护在爹爹身前。

爹爹怒斥:

「哪里来的贼人?滚下来!」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施了一礼。

「喻时此行唐突,还望岳父大人恕罪。」

「可阿酒她不告而别,我这才一时心急赶路至此,并绝无恶意。」

火光照亮那人的脸。

陆宗庭眼窝泛着青黑色,下巴上还有冒出来的胡茬。

衣服全是尘土,浑身上下透着狼狈,不似平日整洁有度。

陆宗庭?

他怎么来了?

我惊惶地睁大了眼。

正转身欲逃。

陆宗庭的视线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

21.

「居然是你?」

阿娘闻声走出屋外。

和爹爹一起站在我身前,将我挡得严严实实,作保护状。

「你一个下堂婿,来我家做甚?」

陆宗庭毕恭毕敬地答:

「岳父、岳母。喻时来接夫人回家的。」

爹爹冷笑。

「我们担不起陆大人这一声岳父岳母,小心风大闪了舌头,还是快请回吧。」

陆宗庭任由爹爹和阿娘一唱一和地嘲讽他。

他站在原地,复又看向我。

大有一种我不跟他回去,他就不罢休的架势。

可我看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施压?

还是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只要他勾勾手,就跟他回去?

我冷漠地移开视线。

「爹爹、阿娘。既然不是歹人,那我们就回去休息罢。」

「祝逢酒!」

陆宗庭错愕又愤怒。

大抵是被我落了面子,不甘心。

可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

22.(陆宗庭视角)

祝逢酒的身影消失在屋内。

他那岳父用一把锄头将他赶出了院子。

院门重重落锁,昭示着这里并不欢迎他。

只剩陆宗庭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他不在意祝父祝母的责骂。

可祝逢酒的眼神好奇怪。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带着期盼的笑意看向他了。

陆宗庭非常不习惯这样的祝逢酒。

换作从前,祝逢酒耍小性子,只要他肯低下身段哄哄,她一会儿就好了。

难道这次的和离,不是祝逢酒以退为进的手段吗?

既然如此,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这里,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人,今夜着实太晚了,要不我们先回吧……」

方寸想起刚才那对乡野夫妇对着大人一顿骂,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方时前几天刚因为给夫人送礼物出差错领了罚,现在还躺着养伤呢!

他摸不清大人是什么态度,赶紧闭了嘴。

「等。」

陆宗庭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

「这夜里更深露重的,您也该顾及自己身体呀!」

「那你可曾见到她刚才有半点顾及我?」

陆宗庭语气虽冰,瞧着院内的眼神却快喷出火。

方寸不明白。

大人是不是被这个村姑下降头了?

不料。

陆宗庭撩起袍子直接坐在地上。

那股倔劲儿上来了,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过不去。

最后又像是在给自己打圆场,冷笑道:

「过会儿她定要出来给我加衣,我若走远,她岂不是又要抓着我的把柄闹脾气。」

方寸只好附和:「对对对,肯定的!」

?

23.

一夜好眠。

院内院外相安无事。

外面早就没了陆宗庭的身影,就好像他昨天短暂的出现是一场梦。

阿娘迈进门,喜笑颜开地招呼我过去:

「小喜,这是十里八乡未婚男子的名册,娘全都给你要来了!」

「我们就从这位江淮砚开始相看吧!」

「阿娘……」

「别说你不想去,大好的春日,不得浪费!」

不容我说完,阿娘直接把我推了出去。

门外,猝不及防地站了个青衫男子。

他轻咳一声,企图缓解尴尬:

「在下江淮砚,祝姑娘可愿一起走走?」

完蛋。

我娘居然把人直接领上门了。

?

24.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江淮砚向外走去。

正觉得尴尬,江淮砚开口了。

「祝姑娘,我有件事须得同你说清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我是收了人的钱财,才来与你相见的。」

撞见我讶异的目光,他面红耳赤:

「这并非是祝姑娘不好,我不肯相看!是我娘说你娘的名册要得太急,她实在是没办法一上午全都整理出来,只能先推我过来了!」

原来他是媒婆的儿子。

也就是说,不管今天我点了江淮砚、李淮砚,来的都只会是他。

莫名有点好笑。

江淮砚无奈地说:

「我家徒四壁,今年秋闱又要去考试,尚未凑够盘缠,我娘说,你娘这一单必须接下。」

「但我不想骗你,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对不住,祝姑娘。」

江淮砚倒是个坦率之人。

我也不再拘谨,直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

「无碍,其实我刚才也想对你说,我嫁过人了。」

我心中盘算,既然我和江淮砚都是被推出来的,他无心娶,我无心嫁。

不如达成协议,以后大家以相看的名头见面,彼此可以少个麻烦。

我跟江淮砚解释:

「我上一桩亲事,受过诸多委屈,阿娘心疼我,才会拜托你娘。」

「你若不介意,以后我们可以继续……」

身侧之人的脚步忽然定住。

江淮砚应该是被我吓到了吧?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我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陆宗庭站在街口,身上还是昨天那袭脏兮兮的白衣。

他面无表情,干涸到起皮的薄唇微启:

「祝逢酒,你方才想说,你们以后如何?」

?

25.

从前我等在陆府里,盼星星盼月亮,每个月也只能见到陆宗庭几次。

可和离之后,他就跟鬼一样缠上了我。

江淮砚虽是个书生,却不是怕事之人。

他挡在我身前,皱着眉斥责:

「你是何人?当街直呼姑娘家名讳,真是无礼!」

上京第一陆郎竟然也有被人指着鼻子说无礼的一天。

「我是她夫君,大理寺少卿,陆宗庭。」

陆宗庭冷冷地睇着江淮砚。

「你又是哪位?长了几个脑袋,敢招惹朝廷命官的家眷?」

眼见陆宗庭拿自己的官位出来压人。

我不想把江淮砚牵扯进来。

他是无辜的。

而我和陆宗庭,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陆宗庭,让江淮砚离开,我们谈谈。」

?

26.

江淮砚离开后,我没有上前。

就这么跟陆宗庭保持着一段距离,十分生疏。

「我昨天等了你一夜,可你始终没有开门见我。快天亮的时候我发了热,方寸他们就将我送到了附近的客栈去。」

「我一醒就赶过来了,可你却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陆宗庭眉间压着火气。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找下家?那书生哪里比得过我?」

他气急败坏,全然忘记了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的羞辱人。

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爆发了。

我冷声提醒:

「陆宗庭,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不再是你妻子。」

「这也就意味着,你想娶华嫣,或是我另嫁他人,是我们的自由,不能彼此干涉。」

「江公子与此事无关,你攀扯他做甚?」

陆宗庭脸色很难看。

「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华嫣闹脾气?」

「我说过,放妻书是假的,我和华嫣之间的婚礼是做局,这些解释起来很复杂,你只需要知道我没有骗你。」

——解释起来很复杂。

又是这句话。

在陆宗庭的认知里,我识字少,所以低他一等。

凡事他不必向我解释,对于他的话,我不需要作为妻子理解,只需要执行即可。

我本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可还是有些悲哀。

「陆宗庭,原来你从未看得起我。」

「是,我懂得少,可你永远不说,我就永远也不懂,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会越来越深。」

「夫妻本是一体,合该共同面对风雨,像我爹娘那样。你连这一点都信不过我,又怎么好意思说我是你的妻子?」

这些话,或许现在说出来已经太迟了。

可心口十分畅快。

「华嫣来过别庄。她告诉我,你们二人从小青梅竹马,若不是我插足,你的正妻应该是她。」

「还有那本法帖……若你早些告知我它很重要,我绝不会乱动,我虽目不识丁,但也知道珍惜他人心爱之物的道理。」

我不想回忆那天的难堪。

陆宗庭急得攥住我手腕,斯文尽失。

「她何时来过?我并不知情!」

「书房的事是我的错,但我不是因为你动了那本法帖生气,而是恼你不守规矩。」

「我跟华嫣的确有青梅竹马之谊,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很清楚,我心悦之人不是她!」

我缓缓抽回手。

「难道你是想说,你爱上我这个村妇,舍不得同我和离了?」

?

22.

陆宗庭袖口下的手紧攥成拳。

那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被我问住了。

「若我说是呢?」

——这简直是天下最滑稽的笑话了。

我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反问他:

「好啊,那我问你。」

「你可还记得下衙那天,你最爱的妻子,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又化了什么样的妆面?」

陆宗庭怔怔地站着,敛去那股戾气。

他努力回忆。

舌尖像是系了千斤坠。

半晌,终是愧疚地说了句:

「抱歉。」

「我……不记得了。」

?

23.

话散在风里。

陆宗庭难得露出这副仓皇失措的样子,还是因为我,让我有些想笑。

「那是上京最流行的柳叶眉,为了讨你欢心,我请妆娘来学了很久。」

「还有那条裙子……也是新的,我舍不得穿,就一直留到你回家。」

「你总觉得我是爱慕虚荣嫁进陆家,可那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你才答应了陆爷爷。十一岁那年,我为爹爹抓药,那黑心掌柜诓骗我,是你替我找回了公道。」

「可靠近你之后,我又觉得,我悄悄喜欢的那个小陆大人好像没存在过,陆宗庭冷冰冰的,和他一点都不一样。」

「陆宗庭,我累了,你放手吧。」

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又岂是这一两句能说完的?

我说着说着,又觉得难过了。

?

24.

这次的谈话并没有断绝陆宗庭找我的念头。

他将我家隔壁的空屋子租了下来,休沐的时候,就搬过来批阅公文。

每次他来的时候,我家院门口都会有锦食坊的奶酪酥。

我馋得不行。

捏着鼻子,坚决抵御诱惑,让爹爹有多远扔多远。

有一次,我和陆宗庭撞了个正着。

说是「撞见」,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等在那里的。

陆宗庭手上提着金丝笼,里面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狸奴。

另一只手上,是还冒着热气的流心酥。

从上京到这里,慢的话要三天的路程,快的话也要一天,不知道他是怎么保持温度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是以前送你的,只不过,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你没能收到。」

「流心酥是锦食坊的新品,我想你会喜欢,就一并带来了。」

我装作没有看到陆宗庭眼眸中的希冀。

总觉得这狸奴在哪里见过,有几分眼熟,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别庄里吧。

我摇摇头,终究是没有收下。

陆宗庭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阿酒,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可我还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若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我一定……」

「果真?」

听他这么说,我眼前一亮。

陆宗庭颔首。

我笑着说:「那你认我做义妹吧!」

「江淮砚说了,他的老师是个老古板,不肯收女子读书。」

「若有你这个大理寺少卿给我做背书,想来,那位老先生一定会同意我去旁听的!」

听完我的话。

陆宗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破败。

他身形微晃。

沉默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

「好。」

?

25.

华嫣来找我的时候,已是半年后了。

我正在书院里跟一群新来的小孩儿踢毽子。

艳红色的鸡毛毽高高飞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毽子正中华嫣的眉心。

我这才恍惚想起,那日她来别庄找我,也穿了这么一件红裙子。

可今天的华嫣素净很多。

她脸色憔悴,被砸得身形趔趄了一下。

「喂, 别胡闹!」

小孩们做了个鬼脸, 做鸟兽状散去。

华嫣打量着这个小小的书院。

「别来无恙, 祝逢酒。」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

华嫣站得笔直,语气愤恨不已:

「喻时哥哥今日上朝自请辞官,主动提出要来这里做个小小的乡官。」

「祝逢酒,是你毁了他的姻缘,又毁了他的仕途, 你应该感到愧疚。」

陆宗庭竟然执念至此吗?

我挠了挠头。

只觉得再听见陆宗庭这个名字,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华嫣,你当真觉得我有那么大能耐?」

「与其说是陆宗庭对我念念不忘, 我倒觉得他更像是无法接受自己曾经的错误。」

「他想弥补, 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嘲讽我:

「看来你在这书院学得不错,说话伶牙俐齿得很。」

「多谢夸奖。」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爹说了, 我虽然脑子笨,但胜在持之以恒, 下个月,老师去上京与同窗研学, 他同意我一起去。」

说起来, 还要多谢陆宗庭。

若不是他, 我不会发现读书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以前虽然觉得苦,可后来换了心境, 就爱不释手起来。

毕竟从前读书是为了取悦别人。

现在, 总算是读出些感悟,偶尔还能跟江淮砚对上那么几句诗词。

忘了说,我与江淮砚现在也算是同窗了。

他秋闱成绩不错,在上京做了个小官。

每次江淮砚回来看我, 我还是能吃上最爱的奶酪酥,嘿嘿。

华嫣微微一怔。

她长睫微颤,喃喃自语道:

「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连你都可以, 却不能是我。」

一声叹息, 淹没在她的遗憾里。

「祝逢酒, 你是怎么放下的?」

——我没法回答华嫣的问题。

我用两年的时间, 笨拙地撞到头破血流, 方才明白这辈子最该爱的人是父母、是自己, 唯独不是夫君。

或许, 华嫣也需要自己的契机吧。

临走时,她忸忸怩怩地对我说了句「对不住」。

我没有原谅她。

而后,我跟先生去了上京。

爹爹和阿娘把地卖掉, 随我举家搬迁, 一同前往。

他们打算在京城做一些小本营生陪我。

爹和阿娘还说,我以前在上京有太多不快乐的往事。

这一次他们想跟我一起,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离开桃花村的路上,我好似瞧见了陆宗庭的马车, 与我擦肩而过。

从此,我与君一杯祝逢酒尽,各奔东西而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