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妈一起穿到古代的第二年,我爹去世了。

第二天,族里耆老商议。

将我和我妈分开发卖了事。

我妈咬牙带我连夜回了娘家。

娘家舅舅大喜说:「不愧是我周家女儿,回来得好,要卖当然是得我周家来卖。」

01

我妈刚穿过来的时候,颇为看不上我爹。

一个穷酸夫子,连秀才都不是。

吃饭吧唧嘴,刷牙用手指,晚上不洗脚,半月不洗头。

这样的人,放平日她看都不可能看。

所以,到我爹死那天,我妈也并不伤心。

薄薄四片棺材四处漏着缝,我妈穿着热孝跪在地上。

她按部就班跟着磕头。

旁边两个老婶子愁眉苦脸抹眼泪叹气:

「可怜,年纪轻轻没了丈夫……这是伤心糊涂了啊,都难受得不会说话了。」

我那时的身体只有五岁,趴在地上偷眼看我妈。

我妈垂下的眼睛踌躇满志。

几个人抬走了我这个便宜爹。

我想起他病重颤巍巍给我说话,将自己兑药的糖给我吃。

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一个婶娘趁机在我屁股上使劲拧了一把。

我大声哭起来。

「哭吧,哭吧。」那婶娘松口气,「哭出来就好了。」

02

我跟我妈一起出殡。

埋我爹的地方在镇外祖地。

起起伏伏都是馒头坑。

一个摞一个。

祖坟中间的是男人,四周一圈是女人。

生了儿子的靠里面。

我们跪下的时候,一个婶娘说可以去求族里贞节牌坊的事。

我妈一下挺直了脊背。

我妈说不要贞节牌坊。

那老婶子直叹气:「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要?这可不是想要就能要啊!」

我妈的心思我晓得。

我爹走了,家里还有地,还有之前攒的一房子东西,凭借她的能耐,怎么都能活下去。

要是应了贞节牌坊。

那就要关进族里的二进老院子,吃喝都由外面递进去,一辈子在里面绣花纺布,不见天日。

一辈子都毁了。

03

结果我们回家,却发现整个家一团乱。

牵牛的,拖狗的,捉鸡的。

闹得一塌糊涂。

到处都是嚷嚷声。

说我爹生病的药钱啦、抵债的啦,还有欠钱的啦。

我妈大喝你们干什么,但没有一个人理她。

自从我爹过世,我们两个说话好像都没人听了。

对那些人来说,这家男人死了,没了根,家里的东西都是族里的。

况且还欠着钱需要还钱呢。

就是告到官府也说得过去。

我妈气不过,扑过去要抢东西,被一把狠狠推在地上。

她原本是个斯文人。

说话做事永远点到即止,带着我长这么大,我听到她最粗的粗话也不过是同下属说「能做做,不能做滚」。

现在却恶狠狠骂粗话。

那天是我妈第一次发泼。

然后被几个巴掌扇在地上,整个人都蒙了。

我去扶我妈,我妈下意识死死抓着一个新枕头,我也跟着抓。

抢的是二叔的大小子,我几乎被半提起来了,我红着眼睛看他,咧嘴哭喊:

「哥哥,哥哥――」

他到底心软了一下,松了手。

葬礼过后的那个晚上,家里东西被搬了个七七八八。

04

等人都走完了。

我妈才木然从地上爬起来。

她伸手给我擦了眼泪。

整理好衣裳。

听着我肚子的咕咕声,我妈说我去给你弄吃的。

灶膛冷的,锅也搬走了,一点米都没有。

还是后面柴火里散了一些糠。

我妈不太会生火。

以往都是我爹弄。

用打火石砸了很久,终于有了火。

结果送进灶膛,那火又熄了。

反复几次,我妈忽然红了眼睛,使劲将那棍子一捅。

好了,用来做临时锅的碗翻了。

折腾到后半夜,才烧热了水,将糠和野菜混合进去。

我们一人一口。

我想吐,但是又很饿。

我妈皱着眉头,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强喝下去半碗。

「你也吃了,你还在长身体。」

她第一次问我:「心心,你怕不怕。」

我摇头:「妈,我们咋办?」

我妈咬牙:「老娘生孩子都是自己去的医院。好歹上了几年班,单独带了你那么多年,认识的字比他们见过的钱都多,还养不了你?别怕,妈在。」

05

我妈的底气是那个枕头。

枕头里还有二两碎银子。

是我爹临死前给她的。

当时我妈没怎么看上眼,我爹只是一口一口大喘气。

含含糊糊说了半天,说让我妈拿着银子去求族长,如果能有个贞节牌坊就后半生稳了。

我妈厌恶极了他这言辞。

冷笑说:「难道男的死了,女的就活不下去?就得一辈子守着?」

我爹眼睛里流下眼泪:「你是不知道――」

我娘没听完后面的话,起身走了。

我爹又叫我过去,摸着我的手:「心儿今年五岁了,以后爹不在了,在别人家里了,要勤快点,嘴甜点,要是大孩子抢你东西,都给他们,知道了吗……要是有人打你,就抱住头,说你啊……说你知道错了,说,大大饶了我。」

以前不是的。

以前谁抢了我东西。

爹都是说:「说,是哪家的?带爹过去。」

他原本是镇上的夫子,那些孩子看到他来,自己就腿软了。

我爹眼睛里还有很多很多话。

来不及教了。

他说:「别哭了,心儿,你哭,你娘也会哭。」

爹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土包。

而我现在也才知道,贞节牌坊啊,那可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贞节牌坊是有钱人、大户人家才有的体面。

那是寡妇用一辈子的自由换来的衣食无忧和名声。

而穷人是不需要的。

穷人讲究实际。

06

我爹头七过去。

第二天,族里耆老商议。

将我和我妈分开发卖了事。

这件事一点不避讳人。

按照规矩就是这样的。

公婆做主,大伯哥出面,孩子和娘分开找人。

这事情不稀罕。

大伯哥说后村的屠夫死了老婆,隔壁县还有个打铁的在问。

我妈分辩了几句,被公婆叫人拖下去,直接关了起来。

那些我爹喜欢的伶牙俐齿在公婆面前变成了不孝不悌。

我妈的反抗变成了心野心浪。

我妈被关进去当天,就议定要把她嫁给那个屠夫。

至于我,我年纪太小,先在大伯家养着,过两年再说。

我到了大伯家。

大伯母先将一盆硬邦邦的臭衣服扔到我前面:

「先去把衣服洗了。」

我拖着衣服去井口边,秋天的水冷得很。

手泡进去一下就变红了。

我从没洗过衣服。

一盆衣服我洗到天黑也洗不完。

我好饿。

我回了大伯母家,他们都在吃东西。

大伯母问我:「衣服洗完了吗?」

我摇头。

她看我:「那你还不快去洗。咱家可没有吃闲饭的。」

我那些撒娇的话在那双眼睛说不出来。

我又回到井边。

好饿,井水喝了一口,更饿了。

肚子里就像是有一张嘴巴,在里面不停啃。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挨饿的滋味。

到了半夜,我还没洗完,我的手好痛。

我低头看着黑黝黝的井口,眼泪吧嗒吧嗒掉。

这时,一双手按住我肩膀。

是我妈头发乱糟糟翻了出来。

她「嘘」了一声,伸手牵住我的手。

将那一盆衣服拎起来,砰的一声全倒进了井:

「我们走。」

07

我妈咬牙带我连夜回娘家。

姥爷家在隔壁的县。

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穿越过来一年,对方没动静,我妈从没回去看过他们。

但现在,显然他们已经成了唯一的指望。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

她紧紧牵着我的手:「就像妈妈对你,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你。」

我们在那小小的田埂快步走。

走一会,我脚底痛。

我妈就蹲下来背我。

她的背又宽又软。

走着走着,周围越来越熟悉。

这边是我爹的坟。

我妈走到祖坟边上停下了。

她将我放下来,悄悄摸进去。

过了好一会,从里面摸出来两个硬邦邦的粗面窝头。

她给了我一个。

自己使劲咬:「真硬啊!」

她又使劲,忽然眼泪掉了下来:

「你爹从来没让我吃过这么硬的窝头。」

我妈转过头,看着那黑黢黢的坟头。

我看着她哭,我也哭起来。

她一下擦掉了眼泪。

「走。」她抱起我,「天大地大,还没有我们娘俩容身之所吗?」

08

我们走了一晚上,在天亮前到了邻县。

从一个更夫那打听一番,才到了姥姥家。

我妈先给我擦了擦脸,又抿了抿头发,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才去敲门。

外祖一家看到我妈回来惊讶极了。

忙不迭地将我妈拉进来。

热汤也端了上来。

软乎乎的馒头也有了。

我妈并不认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爹之前说过的。

但是她记性好,方向感也很好,一张图几张脸瞬间就对上了号。

我爹曾经说,万不得已也可以回去避一避。

其实在死前,我爹一个个找过大伯哥他们说话。

每个出来都点头。

谁知道这个万不得已来得这么快。

我妈这回留了个心眼。

就算回来了,也是将所有的细软都缝在我的身上。

她自己就拿了头上几个出嫁送的发簪:「其他的,都被他们拿走了。」

我妈擦着眼泪说,家里是做油铺的,她回来也不会吃白食,她如今学了一身本事,认字、做账、售卖、盘点,什么都会。

我姥姥看了一眼我舅舅:

「这些后面说,先休息。」

等我们吃完,又打水收拾完。

姥姥让我妈带我先去后院睡一觉。

睡到一半,我因为吃了窝头肚子痛。

起来上厕所,结果在后院就听见娘家舅舅大喜说。

「不愧是我周家女儿,回来得好,要卖当然是得我周家来卖。」

09

我轻手轻脚回去,悄悄把话告诉我妈。

我妈没有多慌。

商人重利轻别离。

周家做生意的,自然更会算计。

只要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有用,自然就会改变主意。

我妈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就先去了铺子上,去之前她先做了准备。

手里厚厚一摞是铺面运营管理 SOP,从采购到作业、财务管理、售卖一条龙。

她在门口观看,统计完相邻铺面的人流量和竞品门店情况。

心里又有了一条新的店铺动线调整建议:

「看着吧,心儿,按照妈妈的建议,这铺子开源节流,至少收益要上涨百分之三十。这些东西要在平时,给我二十万我都没时间教。」

她的兴致勃勃等来的是娘家来捉人的家仆。

我妈重新跪下以后。

姥爷很生气:

「好好的铺面,差点被你带晦气!谁叫你过去的?要不是店里伙计眼尖先来报信,这真是要霉上一年。」

我妈手里还捏着厚厚的报告书。

姥爷一个字也不看。

我妈软了声音,说:「阿爹,你莫生气,你就听我说一说,给我五分钟……给我半刻钟,我可以为你挣钱。很多钱。」

姥爷垂眼看她。

我妈立刻开始说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我妈紧张――连她在公司的千人年会发言都没有过的紧张。

她说得又快又急,差点结巴,生怕姥爷不肯听,又生怕自己说不完。

结果还没说完第一个采购管理。

管采购的舅舅就粗暴打断了她:

「反了天了,什么供应商管控,那是你九大爷!爷们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管?」

我妈还要说话,姥爷也伸手往下压了压:

「行了,你一个妇人别操心这些无关的事,养养身子,照顾好心丫头才是正事。」

「可是,可是――」我妈第一次结巴起来。

「什么可是?看来邵孝绪确实惯你,让你忘了周家女是怎么做的,如此没分寸。」

我妈最后一把努力,跪地仰面含泪道:「那爹,请看一眼这个可以吗?您要是看了,还是觉得不行,我听您的。」

姥爷看了她一会,最后伸手拿过了那摞纸。

等到了第三日早上四五点。

我妈伸手推醒了我:「嘘……」

10

我妈要带我走。

她等了两天。

她通宵写的东西姥爷一眼没看,直接成了垫桌底的废纸。

在书房只看到两本庚帖和一本账册。

庚帖一算年纪一个快六十,一个快七十。

娶回去做填房。

礼单丰沃,赍钱一百贯,杂彩三十匹,诸如此类,唯一要求就是不带娃。

而誊抄的账册,我妈只看了一会,就发现好几个问题。

账证涂改、账账重复和账实明细错误。

「当你发现有一只蟑螂,家中就已经有一窝了。」

难怪昨儿舅妈头上的金钗,今天就变成了银钗子。

这周家,早不知道亏成什么样子。

现在是准备用卖我妈来抵后面的债。

我妈愤愤:「竟还卖得如此便宜。一帮蠢货。」

我心里有点慌,我妈更多的是愤怒。

一种不被自己人当人的愤怒。

愤怒之后,她看着我,又有些后怕:「难怪他们还要藏你。这地方,是不能待了。」

我问我妈去哪。

我妈咬牙:「总有地方去的。」她搜肠刮肚开始想我爹说过的话。

11

我爹是个好人。

我一直怀疑,他是知道我妈身份不对的。

我们娘俩从水里捞起来以后,我妈起来第一句话就是 fuck。

我爹慌忙伸手摸她额头:「发热?可是又发热了。」

我妈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下一巴掌拢住衣襟拍在了他脸上。

我爹当时是震惊的。

但等后来我妈用数列几秒算出了院子里堆叠的原木少了多少。

我爹就不吭声了。

我爹总是偷偷看我妈,他说我妈有一种神仙感。

后来看到我妈对我很好,甚至好得溺爱,他更喜欢了。

那时,我妈并没有在这个世界做女人的经验。

她长得秀气,眼睛炯炯有神。

别的女人若是被人看了,都是低着头,从耳朵尖到脖子一茬茬红起来。

我妈是被人看了,就冷冷对视过去。

我爹说她长了一双菩萨的眼睛。

无畏无惧,平等俯视。

我跟我妈说我爹可喜欢你。

我妈说并不稀罕。

喜欢我妈的人太多了,吃饭要电话的,旅游要加群的,连我班主任都因为我妈对我格外关照。

我当时沉浸在不用做作业的快乐中,只哦了一声。

后来才知道,我爹的喜欢,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稀罕,尊重。

我爹病故前,对我妈严肃了很多。

但那时候给我妈讲规矩,我妈可听不进去。

最多的话就是凭什么,为什么,那又怎样。

我妈跟我说:「那些都是糟粕,你别听了,出去玩吧。」

我爹还一个个给我妈说她娘家的人,他身边的人,他帮过的人,帮过他的人,生平如何,性情如何。

我妈当时听不进去。

现在想起来,忽然有些沉默:

「他……是在帮我。」

12

现在我妈手里有两个人选。

一个是我爹大恩帮过的,他的学生叫徐值,受我爹启蒙和学习资助,如今在京都应天府里做事,我爹说这人可以相托,但恩情只能用一次。

一个是帮过我爹的。是个驿馆伙夫,叫柳福,当初我爹入州考试,大病倒在路边,便是柳福救的,我爹说过这件事,我妈记得。

我还没去过古代的京都,自然想去京都。

我妈想了一会,说我们去找柳福。

我妈说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比你所帮助过的人更可靠。

因为已经先验证过一次人品了。

况且那徐值如今是官家人,族里也都知道这号人,要是找上门,到时候肯定按照规矩得送回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俩现在没什么钱。

我爹留下了一张驿券,可以用驿站服务。

这是柳福给的。

如果去驿馆,佣力以食也是好的,我妈还兴致勃勃说起了她会做的卤肉和白切鸡。

没路引,我妈自己画。

反正这里也没有电脑系统,她又学过素描。

她的信息又都真的。

早上五点多,我俩等在城门口,守城的打着哈欠看了眼,就放行了。

13

好像又回到了和我妈一起去郊游的日子。

我们雇了一辆牛车。

我穿着管家儿子的旧衣服。

我妈也穿着下人的衣服。

打扮成了男子,就好像真的和男子一般痛快。

秋天的柿子不要钱。

两文钱就买了一筐。

我一路吃得满嘴黄,吃得脑子都开始晕乎乎。

我妈一个劲叫我慢点慢点。

走到半路,牛渴了,那车夫就把牛带到旁边河里去喝水。

他自己也喝。

我也想喝。

我妈摆手:「不行,不能喝生水,寄生虫可多呢。」

我想起老师放过的动画片,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这可没有药。

我悄悄问我妈,要是我长虫病了,会不会不要我。

我妈骂我傻孩子,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你是妈妈的心肝儿。

我将头埋进她胸里,暖乎乎的。

我妈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又漂亮的妈妈。

我还是她最最宠爱的女儿。

我们叽叽咕咕说得正开心,就感觉身子失去重心。

不知道啥时候来的车夫,从后面将我和我妈一把推下了河:

「臭娘们!不守妇道到处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他拿着我们的包裹赶着牛车就跑了。

我和我妈在水里游了一会,才从下游爬起来。

我妈好久都不敢相信。

「这个车夫我看了好久,明明是个老实人,打听了很守规矩的,我路上还给过他一个柿子呢,怎么会呢?」

谁知守规矩的人,更守夫纲那套规矩。

连抢劫都理直气壮。

14

我们在外面过了一晚。

衣服湿透,不敢见人。

荒野怕人来,还怕蛇。

秋天的风冷,又怕感冒。

我们躲在芦苇丛里扯了枯草盖自己。

好在身份、路引那些,我妈随身用牛皮纸裹着带了。

我妈一张张在月亮下晒,生气骂那个狗东西。

我问我妈为什么他们对我们那么坏啊,就因为我们是女的吗?他们不是女的生的吗?她们不也是女的吗?

我妈张了张嘴。

最后说:「以前的人是这样的。」

「那以后呢?」我问我妈。

我妈伸手抱我:「以后……以后会好的。别怕,妈在呢。」

15

来不及怕。

比起这个,更可怕的是饥饿。

那种时时刻刻的饿。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妈先当掉了手镯,后来是身上的棉衣。

因为冷,越发觉得饿。

又因为饿,当掉衣服更加冷。

当掉的两个钱也就买几个窝头馒头。

我妈骂黑心的店家,一碗面得做多少馒头,赚死的钱。

我妈越来越暴躁,有时候也会凶我。

事情开始往坏的地方来。

再后来,走到一大半的时候。

我妈有天扶着墙问我,心心,你穿着袄子……热不热。

我再一次洗好脸进了那个长柜台的当铺。

踮着脚尖往里面递我的小袄子。

掌柜挥手:「去!去!」

但要是当不掉,我们今天都没得饭,我就叫叔叔,好叔叔,求您看眼吧。

掌柜看了我一会,说要也行,得添一号。

就是得再加一个当的。

但是但凡我妈能找出来她身上的东西,也不会要我的。

我蹲下来脱我的鞋子。

这时一直等在门口的我妈进来了。

「鞋子不行。还得走路。光脚很疼。」我妈用手指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她抓着自己黑凉凉灰扑扑的头发给掌柜看,「头发要吗?」

富贵家的小姐、娘子很多喜欢堆发髻。

但平时不好收头发。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我妈颤抖着手摸了摸头,说她早想要短发,方便洗呢。

我俩第一次一人吃了一整个馒头。

我嘴巴鼓鼓,高兴说:「妈,那下回卖我的头发。」

我妈突然就哭了。

她咬着馒头忽然就无声哭了,眼睛很红。

我手里抓着馒头,不知道说错了啥,不敢哭。

我说妈妈别哭呀。

我妈咬着嘴唇,伸手来摸我的脸:

「妈在呢,轮不到卖你的头发。」

她的手很冰:

「妈是不是错了,让你在你姥家,好歹还能有吃的。」

我说:「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一点都不饿。咱走吧,外面说不定还有果子呢。」

16

说的容易。

饿起来的感觉,就像是肚子里的嘴巴长了牙。

在整个肚子里啃。

我伸手死死拉着我妈。

我妈的手很软,热乎乎的,所以我好像又不那么饿了。

我们专挑天快黑的时候走,走到有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就停下来。

我妈说死人比活人安全。

她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不怕黑,也不怕虫子了。

她甚至偷偷扒开坟,一遍呕,一边打开臭烘烘的卷席子,将那些鞋子扯下来。

然后拿到水边洗。

有的鞋子合脚,有的不合脚。

但至少穿上鞋子,走路脚不会破了。

我问我妈为啥不用那个驿券,不是拿着驿券就像有了快递券吗?可以把我们送到那个冬钏驿馆去。

我妈说:「这不能动。」

她说这个券是保命的,万一到了柳福不靠谱,还得去下一个地方。

我问我妈,只有一张券能送两个吗?

我妈没说话。

说完我又想明白原因了:

「没有一米三不算大人,对不对?妈妈,我们坐车都这么规定的。」

我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她说起我们开车出去郊游车胎被扎了,她一个人用千斤顶换了轮胎。

我妈说:「那东西一点都不难。」

「妈妈,以后回去我想喝可乐,我喝一瓶。」

「好。」

我妈还同意让我吃薯片和炸鸡。

17

我们终于走到路边一个茶铺就走不动了。

开茶铺的是一对夫妻。

我妈看了一会,女人在里面烧水,男人在外面招呼零星的客人。忙忙碌碌。

她瞅准机会叫我假装昏倒。

那女人看到了,果真拿了一个馍给我。

又问我几岁了。

我说五岁。

我说我们是去找爹的。

女人摸了摸我的手,问我记不记得我爹什么样。

我点头,给她说那个埋在坟里的爹的样子。

女人伸手摸着肚子,笑着跟她老公说:「看,别说孩子小,都记得呢。」

她看出来我妈是女的。

却没有拆穿,让我妈在旁边休息,给了她一碗白粥、一碗热茶。

我妈先给我吃了自己才吃。

晚上,她留我们说就在这里睡吧。

她说这地方往前不太平,出了许多匪,要赶路过去,最好是凑够一堆人或者跟着商队过去。

――至少人家都看着有钱的呢。

结果,晚上后半夜的时候,我妈就听到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她一下坐起来,一手捂在我嘴巴上,将我拉起来。

本来以为是兰姨她们起了坏心思。

结果我们从柴房溜的时候,看到兰姨的老公摔在地上,肚皮被剖开了老大一个口子。

肠子滚了一地。

我妈浑身哆嗦了一下。

慌忙抱着我向后退。

我们没有踩到枯树枝,但是那土匪厉害,打着火把过来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脚印:

「哟!还有一个呢,是个女的。」

18

我们被抓了。

一起的还有兰姨。

他们把兰姨放在马的前鞍上,马跑得飞快,我老想吐,还怕颠着小宝宝。

我被一个很瘦的土匪抓到,他拎起来我看,我盯着他眼睛。

他满嘴胡子,哈哈笑起来:

「这小娃不怕我。」

我们被带回去,他将我抓到旁边一个小院子里,扔在地上,然后叫了里面住的大当家的儿子出来。

说是给他找了个小丫鬟。

说着,他又踢了我一下:「以后叫小少爷,知道没有?」

那个男孩子比我高一个头,脸圆圆的,看人用鼻孔。

等我洗干净脸,他才肯正眼看我:

「还行,周正。」

他叫我给他倒茶啦,研墨啦,收书啦,还要我给他洗脚。

我忙完了,他很高兴,说他困了。

我小心地问他,我可不可以去找我妈,我想跟我妈睡。

他看着我,忽然恶趣味笑了一下:

「好啊!我带你去。」

19

我站在那寨子中间火红的篝火外面。

里面全是大笑声和女人的惨叫声。

我看见了兰姨,白生生的兰姨,她哭着抱着肚子,说肚子里还有孩子。

没有人听她的。

我没看到我妈,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我好害怕。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

又好像看不到她。

我的眼睛花花绿绿,浑身僵硬。

华松要我回去,我往前跑,他踹我一脚,我摔倒在地上。

他伸手一下抓着脖子把我拎起来。

脖子很紧。

我喘不过气,只能转着眼睛看他。

华松说:「看到没有,不听话就是这样结果。你要是好好跟着我,做我的丫鬟,以后我会保护你。」

我眼泪流下来:「那……那我妈和兰姨可以做你的丫鬟吗?」

他哈哈笑起来。

好像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笑着笑着,他收好笑:

「我不要,我要干净的。看你妈有没有本事,我爸还没回来呢,他有一堆老婆,可缺一个丫鬟。」

我绝望哭:「妈妈。」使劲挣扎起来。

他笑嘻嘻地靠近我:「你妈是哪一个?你指给我看。」

里面一个土匪听见动静出来,笑嘻嘻地叫了他一声小少爷,说今晚调教呢,请他先回去。不然大当家知道带坏他了,指定要生气。

20

后半夜的时候,我偷偷跑出来。

被站岗的打了一顿,扔回了院子。

华松很生气,说我养不熟。

给我脖子上拴了一条铁链。

我这下出不去院子了。

又过了几天,二当家说他爹快回来了。

华松吓到,开始拼命赶作业。

他总也写不完,写的字一塌糊涂。

我跟他说,我能写。

我写了几行字,他看了脸色忽然很难看。

问我是不是官家的小姐。

他说他最厌恶的就是官家人,总是欺负人,见一个他就要杀一个。

我摇头说我爹是个夫子。

他这才点头,拿出一堆他很丑的字,叫我学着写,别写得太好。

我跟他说我写完,要出去看我妈,不然打我也不写。

他想了一会同意了。

时隔一个星期,我终于又看到了妈妈。

她和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起在洗衣服。

寨子里女人少。

那些脏衣服和臭裤子、臭袜子一样样穿得都可以立起来。

隔着很远就闻到臭味。

冬天的水好冷。

我妈从来没有这样洗过衣服,她用不惯洗衣的棒槌,也没有洗衣液。

她的手全肿了,她最瘦,可她身边衣服最多。

我叫了一声妈妈,又喊了一声兰姨。

常松扯了扯我脖子上的链子:「小狗子,别乱叫。」

我妈飞快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砸盆里的衣服,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这时一个土匪打着饱嗝过来,在几个女人中间看,兰姨浑身颤抖,她伸手捂着肚子。

我妈忽然伸手捧水洗了一下脸,她站了起来。

她的脸又黑又瘦,洗干净依旧秀气,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对那个土匪笑了:「不如,我陪您。」

21

我妈很快就不用洗臭袜子和臭衣服了。

她和土匪能说得上话了,她有时候会在头上戴一朵花。

有时候也会笑着将人推出去。

但是那些土匪对她都不恼,反而笑嘻嘻的。

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我妈只要想,她很会聊天的。

除了兰姨,那些女人反而讨厌她了。

讨厌她不用洗臭衣服。

讨厌她居然笑得出来。

她们不敢去惹我妈,我妈开始会骂人了,会吵架了。

在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她好像把这里人几十年的东西都学会了。

那些女人不敢骂她,就悄悄骂我。

她们冷笑着说:「看吧,你娘就是浪蹄子,早晚还要把你给送出去。」

我不信。

但我妈真的跟常松说:「我女儿念书的,跟其他村妇不一样,你想以后多一个知书识礼的妾好看呢,还是多一条狗好看呢。」

常松听了回来真的给我松开了链子。

他笑嘻嘻跟我说:「你妈说了,她以后老了,你就得帮她呢。」

我不信。

但是我还是害怕。

我爱妈妈,但是我知道的,妈妈真的会老。

妈妈老了,他们一定会赶走她,到时候我要养她。

可我真的要像妈妈那样吗?我不懂。我害怕。

22

忽然有一天晚上。

我妈来找我了。

她伸手捂住我的嘴巴。

将我扶起来。

她说:「走。」

我一下就安心起来,我什么也没问,跟着她往山下走。

我妈说她打听到最近的驿站离这里不过二十里。

她说了好多。

她脖子上还有一块块红色的伤痕,可她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

她说今晚是个极好的机会,这伙土匪接了个大买卖,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又被她灌醉两个。

我问我妈要不要叫上兰姨。

我妈想了一下,反正也要经过那边,就同意了。

结果兰姨没碰到,却差点碰到两个土匪。

我妈一下僵硬,就在这时,兰姨的声音传来:「两位哥哥。」

她也笑着将两个人拉了过去。

我妈咬牙拉着我走。

兰姨叫着那两个土匪,声音清亮:「慢点走啊,哥哥。」

我知道兰姨不走了。

我妈紧紧抓着我的手,她带着我沿着来时的侧路下去,明岗暗哨她早就记得清楚。

我们真的顺利下了山。

不但下了山,还顺利找到了官道。

沿着月光下的官道,我们一路向前。

我一点都不知道累,有使不完的劲。

远远地,我们真的看到了那个驿站。

修得齐整整的。外面是木头的牌坊。

里面有很多人。

我妈说我们终于得救了。

23

我们进了驿站,里面有淡淡的血的味道,我抬头看到了被吊死的驿丞。

一个又黑又胖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脸上刺了一个铺字,分明就是驿馆的人。

可他身后却是那一众熟悉土匪,口口声声笑嘻嘻叫他一声大当家。

我们转身要逃,被后面一刀搭在脖子上。

「真能跑啊――到这里来接咱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原来是个辅兵,就是驿站专门传信送东西的。

昼夜往来,极为劳苦,每月粮饷又被层层克扣,衣食不济。

所以干脆就落草为寇,反正这里县令是个没用的,只要不碰官家的东西,寻常也奈何不了他们。

今日最后一次里应外合,干脆做了一票大的。

大当家心情好极,将我妈又抓了回去。

当晚上,他想起了问我妈口音不是这的,为何要来驿站。

我妈拉着破碎的衣服低头说了她的来由。

大当家忽地一抚掌:「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把地上的我叫过去,给我擦了擦鼻血,抬着我的下巴仔细看。

酒味扑在我脸上:「我是你柳伯伯啊。」

原来他就是柳福。

我妈僵在一旁,柳福还在追忆往昔,说我爹当初如何和他投契,说还如何教他孩子识字,又唏嘘我爹死得早。

说着他又叫了华松过来:

「来,见过你妹妹。」

华松嘻嘻笑:「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柳福道:「以后好生照看你妹妹。少了一块肉,仔细你的皮。」

他最后看我妈的表情多了一分尊重,搓了搓手:

「那以后,妹子,你就在这里住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24

我妈新得了一个名字,小周姐。

现在她不用洗衣服了,改为在后厨做事,其他匪徒虽有调笑,却也不敢乱动乱扯。

柳福每次回来都要和我妈打招呼。

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笔墨或者他不认得字的话本子给我妈。

对于识字的女人,他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赞赏。

几个和他相好的匪首开他玩笑,柳福虽一瞪眼,却也不分辨。

他对我妈好。

连带着,华松对我也客气很多。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

我们吃得上饭,我妈也有机会做饭了,每月按工算钱。

连同兰姨都沾了光,跟着我妈去了后厨。

她生了一个儿子。

养得白白胖胖。

后厨总有各种鲜活的食材,但我妈却一次都没有做过卤肉和白切鸡。

她也胖了一点,脸上虽有了肉,但每日不事梳洗,忙忙碌碌。

看样子就像真的融入了这里。

有次兰姨在午后晒着太阳抱着儿子感慨了一句:

「如今这样也算安稳了,少吃一点,少喝一点,只要平安。」

我妈不说话,她伸手按着我想要转开的头,让我继续看山下来的路。

那些土匪又抓了新的女人上来。

一路上厮打尖叫和笑声不断。

「在这种地方,安稳就要当牛做马,或者做伥鬼。他们说的安稳生活,真是……」

我妈说:「What a fucking life!」

25

我妈继续教我英语。

她跟柳福说,这是我们那的土话。

还给柳福唱了首英语儿歌,柳福半天没过神,后来迟钝地给我妈鼓掌。

常松如今学习长进了。

他想要考贡生,他提醒我像个官家小姐一样,继续学古琴。

他说以后他是要读书当官的,我跟着他,那可不能失了体面。

他说我长得好,比寨子里的人都好,以后长大肯定不赖:

「到时候,要是我上官看中了,你得伶俐哦。」

这话说了好几次,有次就在我妈在的时候说的。

我妈听了也没吭声。

但那天开始,她忽然开始积极参加寨子里的事情了。

我问我妈。

我妈说:「要想争,就得按照规矩争,等争到了再破规矩。」

她帮大当家做账。

分钱,分赃,多的钱存起来,又或者放钱庄。

按照绩效和风险收益算钱。

我妈说杀人掳掠就是最大风险。

早晚会惹出大祸来。

大当家说是。

我妈一笔笔给他算利息,教他怎么看那些钱庄的鬼算盘,多少钱存多久最合适。

她的笔飞快滑动,那些复杂的公式就像符咒一样。

大当家看得啧啧称奇。

但我妈要和他一起下山,他却不同意说不安全。

他说他本身的身份柳福早就假死,要是遇上熟人可不妙。

其实他根本就没信过我们。

他有一天说,周家妹子,你觉得我怎么样?

26

大当家看中我妈,想娶她做压寨夫人。

他兴致勃勃说要是他们生一个孩子,那绝对是能光宗耀祖最聪明的。

我妈同意,但有个要求,她要下山亲自采买成亲用的东西。

大当家一口就同意了。

我妈拉着我,叮嘱我下山换上我那双旧鞋。

却没有想到,这一下山,遇到了一个从来没想过遇到的人。

那就是当初周家想要将我妈嫁的那个屠夫。

他来这里是来送嫁自家妹妹。

结果却看到了准备带我跑路的我妈。

他一下认出来。

我妈不承认,他急了:

「我不是非要强娶娘子,只是钦慕夫子家的才学。娘子要是不愿意,与我说便是。」

我妈一下抬头看他。

这时,柳福皮笑肉不笑,举着给我买的糖葫芦走了过来。

几乎三言两语,就吵了起来。

在山寨里,他就是王。

但是到了山下,他就什么也不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做事,长相平凡,满身血债的睁眼瞎。

屠夫的力气不见得比他小。

争执间,屠夫被他一刀捅在肚子上,然后柳福黑着脸拉着我妈走了。

那串沾血的糖葫芦,他给了我:「你不是想吃吗?吃下去。」

我转头看我妈。

我妈的手腕被他死死抓着,脸疼得都白了。

她摇头。

我一下张嘴开始吃。

27

柳福这回忽然改了主意,不要娶我妈。

但他叫我妈跟他住。

我妈不同意。

他很生气:「这寨子里哪个男人你没碰过,你还嫌不够?啊?

「我为了你,遣散了其他女人,你还要我怎样?」

第一次动手之后,后面好像也不太难了。

兰姨偷偷说,大当家以前好几个老婆。

什么遣散,有的是送人了,有的是直接给打死了。

我妈试着再说那些存款挣钱啊或者新想法,想要得到一点说话的机会。

大当家一个字也不听:

「女人的本分不是这个,我宁愿听你多点力气叫。」

明珠蒙尘。

我妈再次温顺起来。

她说:「原来规矩只在讲规矩的地方有用。那个人说得对,跟恶人,就得比他们还恶。」

我问那个人是谁。

她说:「达尔文和我老板。」

我妈有天忽然跟我说起她还没生我之前去西藏的事情。

说那里的河水清澈见底,但是牛羊不敢喝。

那里的生羊有的会生一种病。

叫包虫病。

剖开肉,里面的虫都还活着。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不要喝生水了吧。」

28

我妈从在厨房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用后山的泉水加在半冷的汤里。

加在温热的酒里。

加在烤的半熟带着血腥味的羊肉上。

这样喂养了快两年。

终于有人的肚皮开始胀起来了,开始发热了。

我妈更热心地给生病的人熬药。

所有的药材都是土匪自己的人买来的。

山上没有一点毒药。

厨房的刀每天用,每天收。

我妈毫无威胁。

我妈终于开始做白切鸡了。

上好的汤料做,还有茶叶蛋。

她说她的茶叶蛋有独家秘方,要上好的童子尿。

大当家本来就是伙夫出身,但是我妈一旦真的开始琢磨吃的来,味道比他做得还要好。

每道菜都有银针试毒。

针拔出来银闪闪,安全得很。

大当家吃得开心,我妈坐在黑暗中看着他。

像个温柔的活鬼。

我担心问我妈,晚上睡一起会不会传播?

我妈给我科普:「蛔虫、钩虫、绦虫这些是消化道传播的,不会经过性传播途径传播的。」

她早就给我讲过什么是性。

讲什么地方不能被别人碰。

「如果他们拿刀,非要呢。」

我妈说:「那就先活着再说,之后洗干净了就行。」

我妈说:「不会有那天的,妈在。」

可妈妈要是老了呢。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妈妈,以后你老了,我就替你……我也养你。」

我妈一把将我捏在怀里,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

她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恶狠狠骂我:「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眼泪却顺着我脖子流下来。

「不会有那天的。」她说,「死也不会有那天。」

29

还没等官兵上来。

这帮人就开始不行了。

起初他们以为是之前被虐杀的那几个女人做了恶鬼回来。

所以总觉得喉咙有头发在爬,身上有毛刺难受。

一个接着一个病倒。

大当家撑着还带人绑了两个道士回来。

没有想到,这道士却是官兵假扮的。

上来探了路,当天晚上就杀上来了。

常松吓得尿裤子。

他跟着我和我妈跑。

跑到一半。

我妈一个石头砸晕了常松。

我们扒拉掉他身上的金银细软。

然后我拿出那根他拴我的铁链子,将他拴在石头上。

我们跑得远远了。

这一回。

我妈已有了十足的经验。

我们一口气进了城,然后找了最大的商队,缴纳了三天后要去京都的银子。

然后我妈立刻去人市买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

果然,我们穿着好衣服,她给我做了个小公子打扮,我妈戴着幂蓠,大大方方地去了最好的酒楼。

要了包间。

店老板不敢多看。

我妈态度越冷淡他越殷勤。

我们等了三天,看完了城里土匪的砍头仪式。

头掉下来的时候,血和肉里还有虫在动。

周围很多人都吐了。

我妈说:「原来是真的,包虫病也是真的,也不枉我上回扔的那些路线图。」

常松上去的时候尿了一裤子。

他手上还戴着那锁链,手腕上还有淡淡的红。

大概怕疼,他不敢使劲挣扎。

我妈说,人死后有意识的,有个叫拉瓦锡的砍掉头还眨了十一次眼睛。

所以她故意在大当家和常松脑袋掉下来后,站起来掀开了幂蓠。

我果然看到了他们瞪大了不瞑目的眼睛。

我妈说:「只有死了,才有点人样,眼睛才看得到别人。」

30

我们去了京都。

在这之前,我妈先给我爹那个学生写了信。

说我们不日就来京都谋生。

想请他帮忙,赁一个稳妥的带铺子的院子。

信是用驿券送去的。

徐值果真肯帮忙。

我妈立刻在约定的时间带着我上门了。

徐值就像我爹说的,对我们很客气。

这唯一的忙,他不遗余力,找了好几位同僚辗转帮我们作保,最终拿下来了。

早在来的路上,她就打定主意要做什么。

她要开一家绣品香料店。

适合女子的营生,往来都是夫人、小姐之类的女子,不会太扎眼,但是做好了,也绝不会太难看。

在拼拳头的地方,我妈吃足了苦头。

但是到了拼脑子的地方,我妈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

她让丫鬟等在那些绣庄外面,接那些私下送绣品去的丫鬟和小娘子。

收回来后浸一些香水再卖。

寻常人都是用香料,香包,她用的香水。

头香、中调和尾调各不相同。

绵延清柔。

另有一样营生,那就是织毛衣。我妈读书时给男友织过围巾。

她雇了两个婆子专门研究线,然后纺出一团团毛线。

再教毛线织衣服。

对一般人家来说,这种穿在里面的衣裳实惠暖和还不废料,生意顿时好起来。

我妈其实并不在意生意好坏。

一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一年最多能挣二十两,杀猪的辛辛苦苦也不过三十多两。

我们得手的这一次,里面的银子和珠宝是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且还有一半埋在那山中。

开这个铺子,只是为了有个正经渠道。

也是给那些没法子挣钱的女人一个路子。

我妈太知道女人挣钱的难了。

她心里有一种温柔的怜悯:

「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世道不只对女的坏。是对没钱的更坏。有了钱,女人也可以像人。」

我妈还给我请了夫子,教我读书。

仓廪实而作业来。

我还得学数学。

没有书本,我妈自己给我编。

她说:「好歹你爹也是读书人。你连一首诗都做不出来就算了,一道这么简单的题也做不出来。」

很久没有提爹了。我扁了扁嘴。

我妈说以后清明中元节给他烧点纸烧个房子吧。

31

我学到十四岁的时候。

有天,那个年轻的夫子有天给我留的作业里面夹了一首诗。

我拿出来,读不懂。

正糊里糊涂边看边走,迎面撞上一个年轻人。

我哎哟一声捂住头,他低头一看愣了一下,立刻站到一旁。

「范小叔叔好。」我叫他。

徐值的耳朵跟着微微红了一下。

他向我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小厮去找我妈。

我叫住他,请教他这诗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拿了过来。

看了半天,却没有出声。

连他也被难倒了吗?我凑过去看。

他身上有皂荚洗衣服的味道,没有我身上我妈研制的洗衣香胰子好闻。

「怎么样?」我侧头看他问。

他好像真的被为难了。

在我目光注视下,脸竟然也开始慢慢红了。

「竟这么难么?」我伸手劈头拿过来,「反正你也做不出来,那夫子回头可不能说我了。」

他愣了一下:「是夫子给你的。」

当天,他见过我妈后,我妈就将夫子辞退了。

辞退之前,我妈先问我想不想换老师。

我摇头,我妈立刻迟疑。

等我说我想干脆不要老师。

我妈立刻笑了:「行,那先给你放个暑假。」

32

徐值是我爹的好学生,几乎每隔一个月就会来一次,有时候在铺子上,有时候来拜访。

递上名帖,规规矩矩。

问我妈有没有什么为难的。

其实他一个小官吏在京都,收入不济,又没有别的大官和部门的冰敬、炭敬,养自己都勉强。

饶是这样,也礼数周全。

这之后,他来得似乎更频繁了些。

我后知后觉问我妈,小范叔叔最近是不是不怎么忙了。

我妈留心了两回,开始不接帖子了。

紧接着,第一个来议亲的媒婆被我妈请了出去。

我妈说我还小呢。

还不到十六。

她并不怎么约束我,说话做事也没有什么规矩。在这方小天地里,她有信心庇护我。

但外面不行。

在我妈的预想里,并没有想过我会出嫁。

或者未来嫁给这样这样的男子。

她从来没领我参加过那些夫人小姐的菊花会、荷花会,也不会让我打扮得温婉宜家。

第二个媒婆又来了。

奇怪,这些人鼻子就像闻着味道,哪里哪家的姑娘熟了,她们就巴巴上门了。

将对象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啥也不是。

我妈统统都拒绝了。

她只说还想多留我两年。

我知道的,这世道,并不适合成亲。

成了亲,就是多个来管你的爸妈、丈夫、儿子。

连自己命都要交出去。

越富贵的规矩越多。

越穷困的越发凶恶。

而且,若是那些夸我像花儿一样的人,知道我的过往,知道我们曾在土匪窝里那样过活。

他们不会同情,只会变脸。

33

我们有良民户籍。

我不成婚,可以多交户头税就是。

我妈认识各个府里的夫人、小姐们。

甚至还有侯府里的。

她的香料露――那些小姐们管这个叫这个名字――很受欢迎。

甚至还说有人送到了宫里的娘娘那里。

寻常人想要打我主意,也得掂量掂量。

我妈总能想到更远的地方。

她在贵夫人中既体面又顺畅,她知道怎么说话让她们心里更高兴,花更多的钱买她的东西。

我这两年过得也很快乐。

上巳节的时候,我妈准许我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出去。

这里也有有意思的地方。

水舫摇着桨靠近,临水的姑娘会红着脸将香草扔到男子身上。

我居然意外碰到了徐值。

他同两个友人在一起,看到我,他瞪大了眼睛。

他的同伴热情邀请。

我便一同去。

曲水流觞,酒并不好喝,但是人很有意思。

原来在这里做男子和女子是完全不同的。

酒兴来了,诗词助兴。

我别的不会,我妈小时候教了两句,引得他们一阵惊叹。

徐值不动声色给我挡酒,隔开旁边硬要凑过来的几个子弟。

惹得他同伴都说:「你这侄儿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果酒甘甜,我也笑:「是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值的脸一下一下红了。

他比我那么多岁,比起我,反而更像个小孩子。

34

几个姑娘在河边采兰,踏歌而舞。

他们起哄要徐值夜唱一个。

徐值以手击节,慨然而歌。

夕阳金色的光映在水里,潋滟在他眼中。

我托着下巴凝神听完了这曲歌,起身告辞。

这时,前面一个高大的男子过来向徐值问好,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文妥,这位是?」

徐值拿出同样的话术:「是我先生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让陈大人见笑了。」

我回去路上买了卖花娘一捧兰花。

走着走着,后面的马蹄声响起,那陈大人骑马而来。

仿佛某种情景再现,我几乎本能浑身僵了一下。

陈大人说:「弋射得了一只雁,送给你。」

带着丝线的野雁扔到我怀里。

他手上的玉扳指和华丽的骑服充满了上位者的居高临下,眼神更让我不舒服。

我将那雁扔了回去:

「我不要。」

他轻轻笑起来:「有意思。」

35

我回去将话同我妈讲了。

我妈说:「这脸蛋的确不太像男孩子。不妨事。」

第三天,我妈突然得了意外的预定。

安定侯府的贵妇人说:

「听说你女儿还没有婚配。我有个侄儿,生得周正,在城防司当差,家里尚没有妻妾。瞧着你女儿不错,正妻虽不行,但做个贵妾倒是够资格的。」

我妈定了定神说我从小不着调,也不是个娴静的,还想留几年。

那侯府夫人当时没说话。

第二天,她就不买我们家铺子的东西了。

她不买,其他夫人都不敢来买了。

�悖【退愕搅苏獾蓖罚�混进了这些贵人圈子。

还是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蝼蚁。

人家想要什么,就得给人家什么。

人家要变脸,就得变脸。

36

那个城防司就是陈大人。

家里三个兄弟,通房丫鬟有六七个,自信,张扬,闹腾。

我妈说反正麻烦来了,先松快两日。

她现在一点都不怕。

用了两日处理完绣庄的事情。

我妈关了门,带着我和二十个小工浩浩荡荡直奔皇恩寺。

不做别的,就是祈福。

皇恩寺里住着不少太妃太嫔。

我妈以往烧的一堆冷灶里,就包括每季度定期送来的檀香、冷香、料子和毛衣。

还有各种礼佛周边。

我在寺庙住了三天,我妈天天带我去一个先帝最爱的太妃那。

去了就叫我做事,洒扫,也不多说。

第三天,那太妃问我妈:「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妈笑:「师父慧眼。是这孩子命里有劫,说是要出家挂名,寻一位佛缘深厚的贵人收了做挂名弟子,才能平安度过。」

她说完就巴巴笑着看太妃。

太妃过了一会,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生得很好。眼睛干净有悟性。气质磊落空灵,法名叫悟空吧。」

我妈又给寺里捐了一大笔香火银,给我带了佛印、念珠回去。

有钱果然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体面人的速度很快,第二天,侯府小厮来庄子问何时开门。

我妈第三天去了侯府。

大大方方给侯府夫人送了最新的料子和一大包真金白银。

侯府夫人也收下了。

陈大人再也没有来过绣庄买东西。

按理说,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37

结果这日官员休浴。

忽地来了一个泼妇,浑身是血,摔倒在绣庄门口。

哭天喊地说我妈是女匪。

那女人嗓门大极了。

嚷嚷得半个街人都过来。

我在后院都听见动静,冲出去一看。

并不认识。

她却认得我妈,说我妈是匪头子,说她杀了多少人,有多少多少风流韵事,说她一晚上可以和几十个男人睡觉。

有鼻子有眼,跟说戏似的。

街道上的人都围了上来。

我听得上头,上去一巴掌扇在那女人脸上。

那女人哇啦哇啦更大声了:

「看看,现在要灭口了。看看,这可是个小浪蹄子!土匪种!」

围观的人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和好奇。

有人报官。

紧接着,城防司的人就来了。

那个陈大人骑着马,正义凛然:「这可麻烦了,事关人命。小公子,哦,不,小娘子,我们需要带你母亲回去核查。如果有想起来什么证据,可以随时来找我。」

38

对内宅在意的名声和身份,对男子来说,毫无用处。

「要想好好活,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权。」我妈复盘完,有点后悔,「早知道,在山上应该自己拉帮人马的,至少痛快一场。」

我给牢头送完礼,将饭菜给我妈。

我去找昔日我妈的那些主顾们。

她们并不认得我。

听见我妈的遭遇,她们会仔仔细细问,问完了心满意足就唏嘘一声,然后说:「这事,我得同我夫君商量一下。」

再没有下文。

我去找那太妃,太妃原来生了重病,已经很久没有清醒了。

我妈给我织的铠甲在她没有以后,忽然就消失了。

我好像忽然又变回成很小那个小孩子。

我这才知道,我妈当初是带着什么样的勇气将我带着离开。

就像她在我爸跑路之后将我生下来:

「那时你都六个月了,会动了,我舍不得。」

那个陈大人来绣庄递帖子了。

他说要见我。

有些我妈的情况跟我说:

「事情不是小娘子你一个人可以承担的,这件事快要闹大了。到时候,我可捂不住。」

我竟然有点怕见他。

但是我妈还在牢里。

他看起来轻浮且从容,笑吟吟地等我说话。

他听我马上十六了,脸上露出很满意的样子:

「这个年纪最好。不像年纪大的女人,在牢里是待不长的。」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

我妈曾经为了我走的路,他也想我为了我妈去走。

39

陈大人给了我一天时间。

并且他说他会将这事情告诉我妈,免得我担心。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那是一个偏僻胡同的宅子。

走进去,就像是一个牢笼。再也跑不掉。

等关笼子的人腻了,才能出来。

他的追求失败,就不再用追求的姿态。

明码标价。

不怕吃亏,也不怕麻烦。

我再去牢中看我妈。

我妈瘦了很多,牢中的饭菜她吃不习惯,地上是老鼠。

她眼窝陷进去。

看到我来,她第一时间到处看我。

左看右看,松了口气:

「别听那个烂人的。不能为了去做那种事。没用的。」

我给她递东西,她吃得很香。

我要走的时候,走了两步,我妈突然在后面叫了我一句。

我回头看她,她双手抓着牢里的木桩子,眼巴巴看着我。

我说:「妈,我走了。」

旁边一个女囚说:「叫你女儿救你啊!」

看来那个陈大人真的来过,也真的给我妈说过他的打算。

我妈很凶地说:「闭嘴!」

40

那晚上,我还是换了衣服出门了。

我捏着那张纸条,一个人都没带,去了那个胡同口。

里面就一家门口亮着灯。

我站在胡同口,那小小的名字歪歪斜斜刻在外面。

叫花雨胡同。

这胡同里面住的都是外室宠妾的。

我走了一步,脚在颤抖。

我又想起我妈的眼睛,闭着眼往里面走了一步。

昏暗的星光和灯笼摇摇晃晃。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值来了。

「跟我走。」他说。

他说他找到了证据,先带我去见他的上官。

那位上官本来不见,见我后,又耐着性子坐下来,一句句问。

一再问了我家里人口,知道我爹早故后,他放松了,开始问我后来的事。

关于过去,我早就打过无数草稿:

「那柳福本是个辅兵伙夫,在当地落叶生根,娶妻生子,当初对我爹有相救之恩,我娘去投奔,本也在情理之中。结果去了没多久,柳福就死了,因为护送驿资被土匪所害。抚恤名册上还有他。大人可以去查。」

徐值也说:「属下去信找了文书,确实如此。不仅如此,还有曾被山匪掳走的女子,林氏某兰,也作证未曾在山寨中见过周氏,大人明察。」

我心里一动,转头看徐值,他面色如常。

那上官根本没听,他只是看着我:

「很好,很好。你仔细再将你母亲的冤情说给我听。」

他沉吟了一下:「如果真的确有冤情,本官可以举荐你去见负责此案的陈大人。」

说着,他竟然伸手过来,想要搀我起来。

这时,徐值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上官的手。

他另一只手,牵住了我的手腕:

「大人,下官岳母之事,就仰仗大人进言了。」

上官愣了一下:「岳母?」

徐值道:「下官老师离世之前,曾定过此事。」

他站在我身旁,挺直了脊背。

那并不张扬的官服显得格外刺目。

41

他拉着我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的手心全是汗。

一到外面,他立刻松了手:

「抱歉,刚刚……」

「谢谢。」我说,他抬起头,我又很真心地对他说道,「谢谢你。」

他松了口气,忽而笑了一下。

徐值是个很小的小官吏,但也是个官。

他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直接带着我去了刑部,在新任刑部侍郎上任的第一天,跪在了刑部大门口。

庶民告官要先挨三十棍。

但徐值有官身,免了打。

他跪下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表演,一个接着一个磕头。

头破了,头发里面的血包也破了。

我满脸都是血,那个女人曾经哭喊的模样,被我青出于蓝学了去。

我大喊着我妈的冤枉。

而在这时候,接到消息紧赶慢赶赶来的兰姨和屠夫也到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

证人到了以后,那个之前被收押告状的女人的身份也被查出来了。

原是城郊一个姑子庙里还俗的姑子,曾因我妈拒绝收她不合格的针织品而怀恨在心。

最后被人利用,拿钱成了对付我妈的利器。

我妈被放出来的时候,我去接她。

她嘴唇微微翕动。

她想问,但她不敢问。

她甚至没有敢提一句姓陈的。

那个女囚在一旁羡慕地说:「你有个知恩图报的好女儿啊――以后你们是要发达了啊。」

我带着我妈走出去,徐值在外面等。

我妈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说:「我喜欢他。」

42

妈妈没有反对,不久后,我和徐值成婚了。

第二年,花了一笔钱疏通,被外放。

我们离开京都之前,回了一趟老家。

昔日的周氏油铺早就关门大吉,周家老两口也已故去,只留下大舅舅,他卖完妻子, 如今日日被同样不成器的儿子痛骂。

而邵氏亲戚还在争吵不休。

仔细听来,竟是为了当初分我爹的家产, 有的人多了, 有的人少了。

宿怨已久, 闹腾不休。

争吵的人在看到官身徐值出来, 第一反应都是齐齐跪在地上。

徐值问我爹情况,又问起了我妈和我。

那些人战战兢兢,一个字说不出来,最后只说族里宽容,容她们改嫁去了。

我妈在车里问:「是吗?」

外面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大伯母更是颤了一下,过了好久我们要走时,她问:「我仿佛听见了周氏的声音……是也不是?」

其他人都嘘了一声。

我们带着我爹坟头土走时,邵氏亲戚还在小心往那破败的家里还东西呢。

43

我们带着盘缠去了江南。

江南有一种坞壁。

在那里, 钱的作用更大,有钱可以有自己的部曲。

我妈说,有钱还是要按照钱的方式办事。

她依旧主事,她也疼爱我。

兰姨后来也带着孩子来投奔我们, 她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得我妈喜欢。

我也生了孩子。

痛了一天一夜, 生得很难很难, 几乎九死一生。

然后那个小小的人儿被抱出来, 擦干净,裹起来,放在我胸口上。

她的脸软软贴着我的脸。

那一刻,我想我为她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我妈伸手摸我的脸。

眼神温柔。

44

我妈也从来没有提过坐牢那件事。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

久到以往的一切都变得似乎模糊一样。

我妈的身体很差, 她的手起了很多皱纹, 干的像个木头。

她开始记不得事情了。

有时候忽然半夜坐起来:「快……快……快跑。」

有时候又呜咽起来:「不要。」

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她吃得越来越少。

有天下午, 她忽然清醒了。

她说:「想吃刺身。还想打游戏――」

她看着我:「你怎么这么老了?」

我伸手拉她的手, 她又变回了那个伶俐有点倨傲的模样,有点嫌弃又有点心疼。

「真的,怎么这么老。」

我叫了一声妈。

我妈眼睛在四周转了一圈:「还是这里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眼泪很容易就下来:「今年给你爹烧纸了吗?」

我点头。

我妈说了很多事, 有些事得意, 有些事觉得不够好, 她尤其痛快那陈大人的下场。

――在妓院染了脏病, 然后自己风流传给了侯府的小妾,被侯爷亲手请了府衙的见证,打废在侯府。

她笑够了,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当初难道真的去找了姓陈的吗。

我轻声说:「妈, 你愿意为我做的, 我也愿意。」

我妈说:「我……知道。」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看着外面的太阳:

「女儿,背我出去看看吧。」

我背着她,就像是她曾经背着我的某一天。

――

我们在那小小的田埂快步走。

走一会, 我脚底痛。

我妈就蹲下来背我。

她的背又宽又软。

――

现在我妈在我背上。

她的身体变得小小的,太阳晒在我们身上。

温暖的,冰冷的。

黑夜会来。

新的一天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