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丫鬟晴茉给了乞丐一个满钱的荷包,人人夸她大度。
第二日,宫里却来了退婚圣旨。
「许家女幼然,品德败坏,终生幽禁寺庙。」
我就是许幼然。
被太监拖出门时,丫鬟晴茉附耳轻笑。
「小姐,荷包里是你的艳情图,已传遍青楼。你当不成尊贵的晋王妃了。」
我当不成,难道你一个丫鬟能顶上?
「想让你死的何止是我,你猜还有谁~」
她笑着看向花厅,里面站着三人。
分别是――我满脸怒容的父亲、一脸悲戚的母亲和轻蹙眉头的表妹韦云舒。
他们是我最亲的人。
谁在害我?
一场大火后,我重生在春游当天。
1
春风绵软,马车的青绸帘子被吹得啪嗒作响。
我正是这个时候醒来的。
丫鬟晴茉瞪大水汪汪的杏眼,关切道。
「小姐不舒服吗?我给您揉揉。」
她穿着一身绫罗绸缎,挽着京师少女最流行的花瓣髻,娇俏一笑,不像个丫鬟,倒像是书香门第的贵女。
平日里,我待她很亲厚,从不把她当下人使唤。
她喜欢画画,我便请了画师教她。
她喜欢珠宝,我每年打一套送她。
就连府上做四季衣裳,我也次次不落她,浮光锦、月华裙,她的衣柜比许多京师小姐还气派。
可是,她竟然是一条捂不热的毒蛇。
满脑子都是害死我。
我不明白,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茉儿,我记得你荷包里常备清凉膏。
「我闻一下就好了。」
晴茉的眼神有些慌乱,她赶忙道。
「不巧得很,就今天忘带了。
「荷包里都是铜钱,准备给小丫鬟买糖果吃。」
她敛衣,把腰间配饰都藏得严严实实。
一刻钟后,那个乞儿拦下马车,晴茉还会毫不犹豫地扔下荷包,享受着众人夸她大度的追捧。
她会一面跟我撒娇。
「小姐,那是我的月钱,您悄悄补给我好不好,您心爱的茉儿就要喝西北风了。」
一面盘算着我的死期。
上辈子,她附在我耳边说。
「小姐,想要你死的人不止我。
「你猜猜还有谁~」
那时,花厅里站着满脸怒容的父亲、一脸悲戚的母亲和轻蹙眉头的表妹韦云舒。
晴茉的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
带着邀功讨巧的媚笑。
这么心狠手辣的丫头,到底是谁派来的?
想到这里,我遍体生寒。
「拿下茉儿,捆得死死的!
「打道回府!」
2
捆住晴茉,竟花费不少工夫。
小丫鬟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一看晴茉哭得梨花带雨,都过来劝我。
「小姐,晴茉姐姐没做错什么,您饶了她吧。」
「只是一个清凉膏,不值得小姐大动干戈。」
好好好!
晴茉倒成了正头主子。
平日里是我把她们纵得太放肆了。
我亲自动手,把晴茉双手捆住,从她腰间拽走了荷包,在怀里还搜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如意祥云纹荷包。
腰上的,确实装满铜钱。
怀里的,全是画好的艳情图,标着我的名字――许家女幼然入浴图、纱衣赏花图、春日小妆图种种。
害我一事,她早有预谋。
我赏了她三耳光。
「恬不知耻。
「把你自己画成春宫图,究竟是为了取悦哪个情郎?平白坏了尚书府的名声,这些小丫鬟们也差点被你带累!」
此话一说,小丫鬟们的眼神变了。
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小姐恕罪,奴婢们不知道她干这种腌�H事……」
世人多重女子名节。
晴茉艳情图一事倘若外泄,会败坏满府女子名声。
小丫鬟们对她由同情变成了厌恶。
晴茉被堵住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
当着她面,我掀开手炉盖,把这些腌�H东西一一烧干净,烟如雪屑,扑到她脸上。
晴茉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我。
她用力把堵住嘴的帕子吐出来,冷笑一声。
「小姐,你以为……你还能回府吗?」
马儿长长的哀鸣声响起。
缰绳被扯住,马车停在原地,车夫哀求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小姐啊,马儿受伤,走不了路。
「前面就是春游的万荣庄园,咱们要不先过去?」
我浑身一凛。
有人想让我在今日身败名裂。
一环扣一环。
我身边的人尽数被收买。
到底是谁?
3
万荣庄园是平宁长公主的别院。
每年春天,海棠花盛,长公主都会举行赏花宴,顺便为年轻的勋贵子弟们牵牵红线。
我与晋王的婚事,就是她亲自促成的。
只等我满了十六,皇家就会来迎娶。
如今,还有三个月大婚。晋王在夺嫡中占了上风,很受皇帝青睐。
有些红眼病,恐怕是等不及要害死我。
想到这里,我冷笑连连。
「哪儿也不能去!
「我们就在这里等,我看谁敢乱动。」
有人非让我去。
那就不能去。
车夫眼珠子乱转,和晴茉对了对眼神,说要去树后如厕。
我拔下簪子,狠狠地插在他胳膊上。
「再动,废的就不止胳膊了。」
车夫和丫鬟们都瑟瑟发抖。
噤若寒蝉。
十岁时,娘带我外出赴宴,那户人家府上的恶犬咬住了娘的裙摆,她吓得瘫倒在地,眼看着恶犬要扑上脸颊,我拔下簪子,如同今日一般插入恶犬脖子。
鲜血刺了娘一脸。
恶犬死了。
娘吓晕了过去。
「幼然,你也太心狠手辣了。」
醒来后,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温柔,反而带了一点嫌恶。
「谁家好女孩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咱们许家是书香门第,不能有这样野性的女子。
「舒儿比你小一岁,你多跟她学学女诫女训。」
她宁愿享受我六神无主的哭喊,也不愿要一个手里见血只为救她的女儿。
我不理解。
那一年,表妹韦云舒父母双亡,千里迢迢来投奔许家。她穿着一身白衣,弱质纤纤出现时,娘所有的慈爱和柔和迸发而出,泪水涌下。
「苦命的舒儿啊,你以后就是姨妈的亲生女儿!」
韦云舒红着眼,很上道地叫了一句。
「娘――」
母女俩哭成一团。
今日赴宴,娘和韦云舒坐一辆马车,先行而去。
平宁长公主只给我下了帖子,是韦云舒掉了一夜泪,茶不思饭不想,娘心疼,才厚颜要了一张新拜帖。
出门前,韦云舒来找我。
「姐姐,听说晋王是皇室第一美男,舒儿也想去看看,你不会怪我吧?」
仰慕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我娘一把搂住她。
「你姐姐还没嫁过去,她能怪你什么。就算她嫁了晋王,皇家也容不下妒妇。舒儿如此美貌温柔,难道还配不上晋王吗?」
韦云舒在娘怀里娇俏地笑。
害我的人,会是她吗?
掐算着时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马蹄声�N�N响起,一队人马出现在密林小道上,为首的男子勒马驻足,扬声问道。
「谁家子?
「需要帮忙吗?」
马是照夜白,衣是紫金袍。
金银线交织成的袖澜,光下熠熠,那张冠玉般的脸映入我眼帘。
是晋王。
――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夫。
4
订婚后,晋王曾多次邀约。
世风开放,青年男女结伴而行,花宴花灯、马球游神,都引为美谈。
可爹和娘都不允许我去。
爹爹义正词严地说。
「夺嫡之事凶险,晋王眼下虽得宠,却终究不是储君。你与他私下来往,是把咱们府里往火坑里推。」
娘亲也满脸关切。
「世人多重女子名节,婚前你若主动相见,就落了下乘,让晋王和皇家都以为你非大家之女,也连累舒儿清清白白的名声。
「女儿家,矜持为重。」
他们替我推掉晋王邀约。
可是每逢节令,韦云舒却总打扮得清丽可人,独自外出。
娘笑得遮遮掩掩。
「舒儿正是妙龄,该多出去逛逛。
「幼然你已订下婚约,安安心心待嫁吧,外面有什么好逛的!」
重活一世,我才明白――韦云舒代替了我,私自面见晋王。
这哪里是为我着想,这分明是想毁了这亲事。
甚至毁了我。
于是,面对紫金袍贵公子的垂问,我掀起面纱,盈盈一拜,语气急迫。
「小女子许幼然,有要事向殿下禀告。
「请屏退左右。」
我是晋王未婚妻。
夫妻名声一体。
我遭遇的这些事,他未必不知道。
我名声坏了,难道他就清贵显赫了吗?
既然爹娘婢女全不可信,我要冒险向晋王求救!
5
晋王周湛卢。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看人时乌黑的睫毛垂下,叫人猜不透心思。
我面色依旧。
「婢女和马夫,都想在今日毁我名声。倘若事成,明日满城皆传我之恶名。
「即便殿下想退婚,这种手段难道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我在试探他。
晋王皱眉,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本王……从未想过主动退婚。
「倒是你表妹韦云舒说你早就心有所属,不愿嫁入皇家。你母亲许夫人也暗示本王,早已为你寻好良配,是这道赐婚圣旨太突如其来,叫你无法接受……所以……
「所以……你才不愿接受本王邀约。」
他疑惑不解。
双手背在身后,紫色广袖被风一吹,打破几分疏离,平添几分负气。
我心里一片冰凉。
为了让韦云舒嫁入皇家。
娘真是煞费苦心。
不惜编造谎言、毁了我的名声。
她对得起韦云舒那一句声泪俱下的「娘」。
却对不起十岁的我拼了命站在恶犬前护她……
一张手帕递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晋王声音微沉。
「倘若你信得过本王,婢女晴茉和马夫就由锦衣卫来拷问。
「今日花宴,本王与你一同去闯闯,看还有什么人敢使幺蛾子。」
我无人可信。
一时只能信他。
婢女晴茉却突然撞开侍卫,跌跌撞撞跑过来,喊叫求饶。
「小姐,害你的还有别人!
「求您别把奴婢交出去!」
一听锦衣卫,她把头磕得砰砰响,再无一刻钟前的嚣张气焰。
「奴婢若是再骗您,就……就天打五雷轰!」晴茉急得赌咒发誓,差点咬了舌头。
我留下了她。
娘。
韦云舒。
除了这两条毒蛇,还有谁躲在暗处窥伺?
6
甫一到万荣庄园。
晋王亲自打起马车帘子,迎我下来。
他骨节如玉,又冷又冽,我顺着被那手打起的青帘往外看,正对上两道阴冷森然的目光――是我娘和韦云舒。
娘一把扯住我袖子,远离了人群。
「你怎么和晋王一起来?
「我叮嘱你婚前矜持,说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是不是一点没往心里去?」
韦云舒掏出一面靶镜,对镜梳妆,她掐下手边的垂丝海棠,撒娇道。
「娘,快帮我别到发髻上。」
她心悦晋王。
娘顿时敛了怒容。
「舒儿温柔娴雅,不别花也好看。
「哪像你姐姐,自从十岁起,一点也不省心,不像大家闺秀,像个乡野女子哎!」
这就是我娘。
她不关心我为何来迟,不关心我身边丫鬟不见了没人伺候,不关心我的名声和安危,只担心我与自己的未婚夫多接触一会儿,恐叫那男儿生了留恋。
因为我不配。
韦云舒才配那爱。
真是荒唐!
我没有言语,只是袖手站在旁边,看她们母慈女孝。
韦云舒转了转眼珠子。
「姐姐,我能不能借你的晴茉用一天,她手可巧了,万荣庄园有海棠、桃李、荼蘼……我想让她给我编个大花环。」
我没表态。
她便垂下眼睛,委屈道。
「是舒儿太自不量力了,姐姐的丫鬟,岂是我能肖想的……我不过是一个孤女,姨妈对我已经够好了……」
娘最吃她这一套,立马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可怜见的」安慰起来,好不容易笑起来,她又立眉吩咐我。
「都听舒儿的!
「别说一个丫鬟,就算是衣服首饰和男人,舒儿想要,娘也给你挣来。」
这两个蠢货。
根本不是晴茉的主子。
也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何事。
更不知即将发生什么。
一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
既如此,我就成全了这母女之情和姐妹之谊。
我轻轻一笑,摘下几朵海棠,随手攒成一个花环。
「晴茉的编花都是我教的。
「舒儿貌美,今天姐姐要给你编最美的花环,看哪家贵公子能有福气摘舒儿这朵娇花~」
我屈膝半蹲,行了一个万福礼。
这是丫鬟对主子的礼节。
韦云舒抿唇一笑,满意道。
「那就劳烦姐姐了。」
7
酒过三巡,东风一吹,众人皆醺醺然。
四散开来。
韦云舒非要去湖边吹风。
春日湿暖,湖边石头上已生青苔,娘关切提醒她,千万别滑倒。
「娘,舒儿晓得啦。」
她一面应了,一面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石头,沿着青苔,往初生的芦苇丛里走去。
「幼然,还不跟上你妹妹。」
娘嫌弃湖边泥土有腥味,不肯过去,对我怒目而视,「还说要给舒儿当丫鬟,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别怪娘对你严厉,皇家娶妇,更加严苛,娘这是提前叫你适应了,以后你就明白娘的良苦用心。」
虚情假意,懒得理会。
我抬眼望去,幼嫩的芦苇深处,隔着一道水波,是一座纱幔纷飞的亭子。
丝竹管弦之声、男子吟哦之声迢递而来。
晋王高居台上,紫金袍如开得最盛的广玉兰。
高而艳。
占尽东风。
韦云舒想吹的,哪里是湖风,分明是这股皇家东风。
我慢慢跟上她。
果然,在青苔石尽头,韦云舒停了下来,转身叫我。
「姐姐,你过来看看,舒儿花环散了。」
芦叶浓翠,水荇有香。
阳光一筛,金碧交错。
韦云舒白嫩娇嗔的脸,嫣然一笑,在光下也熠熠生辉。
隔水听乐是美事。
隔水看美人,更是一桩美事。
亭子中有几道目光,生了根一样蔓延到芦苇丛中,扎到那张嫣然一笑的美人面上。
韦云舒更得意,娇滴滴地唤我。
「姐姐,快来嘛~」
隔着纷飞的帐幔,晋王微不可察皱起眉头,我与他遥遥相望,目光对视。
点头。
示意他放心。
他斟酒遥祝。
韦云舒笑得愈发得意,眼波流转,自以为得了青眼。
她悄悄扯下花环上的海棠,把自己发髻打散,清风吹过,愈发有娇俏自然美。
一个女孩子,生得貌美了,总要称斤注两把自己卖出去,仿佛才不负此身。
我迎了上去。
前世没有发生这件事,我只看见宴散后,娘搂着韦云舒,母女俩笑得欣慰而满足。
今生出现了变故。
未知有一种迷人的危险。
但我不怕。
因我之重生,就是此生最大变故了。
青苔在光影里明灭,脚下愈发湿滑,韦云舒的笑一半明一半暗,阳面对亭,阴面对我。
她眼里写满戏谑,声音低不可闻。
「姐姐,你自小顺遂,就像这花环一样,有锦绣人生。
「可我呢,我有不输于你的美貌和才情,甚至比你更讨人喜欢,我为什么只配嫁给寒酸的书生进士,和他们一起吃苦,而你却能嫁入皇家,顺理成章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呢?
「难道我不配吗?」
她声音甜而腻,眼神却阴凉森然。
「姐姐,是你不配。
「就像花环一样,再锦绣再美妙,我也有能力亲手一点点撕碎。」
说话间,她从袖子下牵住我腰间玉佩,一点一点慢慢后退,绣鞋踩在了青苔石边缘。
她收了笑容。
转头,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对着亭子凄惨惨喊道。
「姐姐,不要推我,舒儿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
「啊――娘,娘救我――」
她使劲扯下我的玉佩,头一仰,自己跌入水中。
我站在原地,耳中嗡鸣。
身后是我娘急匆匆的脚步和哀声的求救。
「晋王殿下,快救救我的女儿啊!」
她踩着青苔石,飞一般跑过来,炮仗一样把我也撞了下去。
「晋王殿下,您快救救幼然,她可是您的未婚妻,不能让别人碰她,啊对――那个戴花环的是她――」
我会水性。
并不惊慌。
娘的话比春日湖水还凉呢。
戴花环的是不是我,是韦云舒。
8
晋王把我救了上来,他用氅衣遮住我面容。
娘立刻扯着嗓子哭喊,眼里却带着笑。
「舒儿,舒儿,娘看看――
「我的乖女哦,幸好有晋王殿下救你――」
乌云豹大氅一揭开,是我冷笑连连的一张脸,我一字一顿道。
「娘,舒儿还在湖水里泡着呢。
「她是一个未婚女儿,众人怕坏了她名节,没人敢碰,您瞧,那个大水花就是她。」
靠近岸边的大柳树下,冒着一个大水花,韦云舒白生生的脸颊像荷花一样,一会儿开上来一会儿沉下去,落水的美态她也精心设计过了。
花环,乌发,海棠花般娇嫩的脸。
像水中锦鲤。
娘一下子灰了脸,急得闹嚷嚷起来,她的脚却也生了根,丝毫没有亲自去救的意思。
水凉着呢。
「殿下,快去救舒儿,她身体柔弱,撑不住了。」
晋王用兜帽盖住我的脸,沉声道。
「许夫人,幼然落了水,还是传唤太医要紧。
「韦姑娘是水乡之女,她会水性。
「幼然说得对,韦姑娘名节重要,是本王吩咐别人不能去碰她,也别看她,免得坏了姑娘家清白的名声。」
娘神情大变,却梗着脖子上前道。
「幼然有错,把舒儿推下水,她这会怎么能走!」
晋王抱着我,停下脚步,音色渐冷。
「本王亲眼所见,韦姑娘把幼然推下了水。
「风大,夫人眼花了吧。」
权势真是很迷人的东西。
他一盖棺定论,无人再置喙。
娘还想再说什么,我只闲闲说了一句。
「娘,舒儿游上岸了,您还不去接她吗?」
岸边水淋淋的一个人影,头脸挂满水草,幽怨地喊着:「娘――」
再无温雅贤淑之态。
只有狼狈不堪。
那些娇柔婉转,一下子成了笑话。
岸边已有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和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游蛇一样钻进娘的耳朵里。
娘脸色灰败,上牙打着下牙。
她是很重脸面的。
她现在看韦云舒的表情,真像十岁时看我的样子,温情还没卸下,嫌恶却已生,蛛丝儿一般捆缚住了她所有的疼爱。
只剩恶心。
9
我向晋王道谢。
没有他的配合,这一切不会这么顺利。
「殿下大恩大德,幼然没齿难忘。」
他端着一碗热姜茶,出神地说。
「我在春台寺出生,在辽东民间长大,见过很多民间疾苦,许姑娘想必也有所耳闻。
「我不是富贵乡里的贵公子,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有达官贵人三妻四妾的爱好。
「许姑娘是我自己选的未婚妻,夫妻本一体,我自会珍而重之以待。」
我有些茫然。
一者,我长在京师闺阁,他长在边关雪地,我们之间是千里万里之隔,有莽莽林海、苍苍雪原,是信鸽都飞不过的距离。
互不相识。
二则,许家虽为贵族世家,但子弟多是读书人,并无兵权可助他夺嫡,也无号召士林的显赫名声。
他为何选我?
姜茶有水汽蒸腾而起,云烟缭绕里,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那年辽东大雪,雪厚三尺,冻死无数将士。京师贵人捐钱捐物,传到辽东,十不存一。
「冻死的人很多,硬邦邦地堆在城门口,比女墙还高。
「我和秦姨、妹妹们也快冻死了,身上只觉得热。这时街上来了一辆马车,给各家各户发了炭火,很少的,只有一小包,但烤着那青蓝色的火苗,我和妹妹们才恢复了知觉,从濒死的幻觉里醒过来。
「就是那一袋炭,救了我们一家人。
「那是京师一位许家小姐用压岁钱买的,让家丁亲自赶到辽东,一户一户发出去。
「姑娘于我湛卢,有救命之恩。」
他那张一直淡淡的、模棱两可、捉摸不透的脸上,终于生起了一股鲜活的人味。
袖斓依旧辉煌。
紫金袍依旧华贵。
可那双眼、那张脸,不再疏离如九重天,只像一个温和的少年郎。
辽东少年湛卢。
今日以身相许。
那年捐物,并非我的一时兴起。
自六岁起,我每年都用压岁钱买棉衣和炭火,捐往边关苦寒之地,让家丁亲自去发放,唯恐中间被一层一层扣下。
娘和韦云舒还曾嘲笑我。
「傻妮子,买名声也不是这样买的。你要在京师捐,捐给皇家、捐给公主,这样才能让大家都知道――我们许家女儿有慈悲心肠,将来是个再好不过的掌家夫人。」
我没有听。
娘愈发不喜我。
我不为买名声。
只为从这不平的世道手中,抢下一些人命,这就够了。
湛卢说,我和他的一个妹妹是很像的,虽困在闺阁,但胸中有苍生。
「我行其野,�M�M其麦。幼然,你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娶你并非皇家恩惠,而是皇家之幸、我之幸。」
10
打道回府时,我拒绝湛卢陪同,只跟他要了几个侍卫,返程时去抓那个乞丐。
娘和韦云舒还在万荣庄园的厢房里垂泪。
「姨妈,都是听了你的计谋,我才去落水。可是没人救我,我不光白受凉,还吃了一肚子气。
「姨妈,舒儿往后可怎么办啊?」
韦云舒抓住娘的手臂,哭得嘤嘤嘤。
娘的身子一下子僵了起来,她抽出胳膊,掸了掸袖子,语气也僵着。
「是你自己不争气。
「我给你创造了多少机会,晋王邀约,我每次都不让你姐姐去,只让你去偶遇,看花灯、打马球、踏春、游船,你次次都没入晋王的眼。
「上不得台面,抓不住男人的心,枉费我一片苦心。
「终究不是我亲生的,比不上你姐姐一丝一毫。」
她从未对韦云舒说过这样的重话。
韦云舒一时止了哭声,抬起头惊愕看去,却只能看见亲爱的姨妈眼神冰凉,平淡的神色中已生出凶戾。
全无往日慈爱。
「我要去看看幼然了。」
「姨妈别走……娘,您在我心中早已经是亲娘了……娘,别丢下舒儿不管……」她慌了起来。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放开我袖子,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白教养你这么多年了!」
她越不体面、不温雅。
娘就会越嫌恶。
娘对哪一个女儿都没有太真的心。
吵嚷嚷的。
刺啦一声。
娘的袖子被韦云舒生生扯断。
她气得发抖。
「你这个――小贱蹄子――」
韦云舒终于也生起了气,怒道。
「姨妈,你这是怎么了。我变成这样,不就是你教的吗?你有什么可气的?你怎么好意思生气,哪一步不是你自己昏了头想出来的。
「要不是你纵容挑唆,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怎么敢去抢姐姐的夫婿?是你自己说的,我和你很像,更适合嫁入皇家。」
「放肆!」娘被戳破心事,立刻抬手打了清脆的一巴掌。
韦云舒嘴角溢血,跌在床上。
她眼神中也生了恨意。
「你休想毁了我,我的婚事你必须好好上心,嫁不成晋王,最差我也要嫁入勋贵之家,不论做大做小,你都得想办法让我进去。
「否则,我就去告诉老爷和姐姐,你背着他们做了多少坏事!」
娘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这个白眼狼!」
一时间,两人打了起来。
韦云舒到底年轻有力,嫣红的指甲插进娘的发髻,十指撕扯头发,娘疼得龇牙咧嘴,胳膊肘直接捣进韦云舒心窝里,两人热闹得不可开交。
我「扑哧」一笑,吩咐婢女。
「去告诉平宁长公主,许夫人要向她当面辞行,请公主能来厢房一叙。」
这样热闹的场面,可不能只有我一人看见。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娘和韦云舒最重脸面,端看她俩到底谁更心狠、能更胜一筹吧。
这虚假的母女情谊,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走吧,回许家。」
这边闹剧看完了,回家还有好戏看呢。
11
许府的气氛很奇怪。
下人们来来往往,把我院子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怎么回事?」我出声询问。
一个个都支支吾吾。
「老爷说,要给小姐您装修院子呢,先搬到闲置房间里去。」
上辈子也是这个说辞。
我的好父亲许大人,根本没想让我安然待到明天,或者说他早就准备好了,明日退婚圣旨一下,就把我撵出去,院子让给别人。
别人。
正是晴茉这个丫鬟。
我早该想到的。
自小,爹爹就不停地引导我。
「贴身丫鬟就是你的家人,将来出嫁了,那就是唯一可信的亲姐妹。满府都是外姓人,只有贴身丫鬟能救你于水火。
「你身边的晴茉,是个忠心又孝顺的好孩子,你对她好,她将来也会对你好。
「你身为主子,对贴身丫鬟可以更好一点,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你捐给边关,还不如给晴茉呢,起码她更有干劲儿,对你更忠诚。
「爹爹请了个画师,教你和晴茉一起画画。不用告诉你娘,她一旦知道了,就吵嚷着让我把韦云舒当亲女儿看。一个外姓女,终究是人心隔肚皮,爹爹不信她。」
韦云舒是外人,他不信。
他只信我和晴茉。
那晴茉这个丫鬟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只能是自家人。
――是他的私生女。
爹和娘,都各有所好、各有主意,恨不得把我撕碎了,一口一口嚼给他们心中所爱。
真是用心良苦。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12
侍卫踢开书房门,黄花梨的门一震,博古架上的瓷瓶掉下,摔了个粉碎。
爹爹一惊,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满脸怒容。
「荒唐,这是干什么!」
我笑得云淡风轻。
「爹爹,女儿给您准备了一个大礼。」
许大人是经过风浪的官,他面色不变,只捏紧了手中笔杆。
「幼然,爹爹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的丫鬟晴茉呢,怎么没跟在你身边伺候?」
他的眼睛瞟来瞟去,终究是没发现晴茉身影,开始慌张。
「晴茉去哪儿了?
「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轻易责骂下人吗?主家要行善积德,厚待丫鬟,这样丫鬟才忠心耿耿。」
我讥笑一声。
「忠心耿耿的晴茉,当然是替女儿去死了呀!
「按您所说,这不正是死得其所吗?」
手中笔杆落地,墨溅在我裙角上去,洇开一片污渍。
许大人又惊又怒。
「你这个不孝女――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脸色煞白。
侍卫押着乞丐进来,一脚踢到腿弯,乞丐「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救我!」
来之前,侍卫已拷问调教过乞丐,知道幕后主使就是我的好爹爹许大人,他要一夕之间败坏我的名声,把我送进庙里后,马上让私生女晴茉认祖归宗,成为许家唯一的女儿,继续与皇室联姻。
他那被偏心堵塞的猪脑子根本没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名声坏了,晴茉怎会还有好?
别说皇家,勋贵之家和平民之家都不会再求娶许家女儿。
他不喜娘。
娘也不喜爹。
两人貌合神离这几十年,最终都想把怨气撒在我身上。
两个步步都损人不利己的蠢货!
可我身上竟流满这样两个蠢货的血,正如这裙角墨渍,深入纹理,不可剥离。
令人生厌。
许大人踢开乞丐的脏手,后退几步,坐在梨花圈椅上。
他不再掩饰眼中冰凉。
「你和你娘,果然都是蛇蝎心肠。
「你娘害死晴茉母亲,你害死晴茉。」
他讥笑一声,拿起手边镇纸,冲我扔了过来。
「你们母女俩都该死!」
我闪身躲开。
玉狮子镇纸像长了眼一般,直愣愣地砸到刚被侍卫带来的晴茉脸上,她跪在地上,惨叫一声,顿时鲜血直流,仰面倒下去。
不知死活。
只有鲜血汩汩而流,像那年的东流水,一去不回头。
许大人凄惨一声,扑了过去。
「春娘――
「我对不起你――」
13
十五岁的许大人,遇到了十五岁的春娘。
当垆卖酒,春娘纤手破新橙,一眼就长到了小书生心里。
水岸月下,两人私定终身。
那时,许大人已与我娘订婚。他不喜活泼开朗的未婚妻,只会说她。
「一点都不温雅贤淑,蹦来蹦去像只兔子,丑死了。」
他扔了她绣的荷包,拒了她满心欢喜的邀请,砸了她亲手捏的兔子泥偶,每日泡在春娘的温柔乡。
兔子小姑娘很快发现端倪,顺藤摸瓜找到酒坊,发现了颠鸾倒凤的二人。
她第一次敛了没心没肺的笑。
她没有打断两人亲热,只是找到许府长辈,垂泪不止。
「小郎被奸人所惑,你们快去酒坊看看吧。」
许府浩浩荡荡打上门,把不着寸缕的春娘卖到了青楼。
年少的许大人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恨棒打鸳鸯的家中长辈。
他只恨告了密的兔子姑娘。
他依旧娶了她,却从无笑脸,每日恶声恶气,也从不碰她。
他要用这一生来惩罚她。
后来,兔子姑娘急了,给他下药,两人春风一度,才生出了我。
许大人更恨她,嫌她恶心,脏了自己身心。
他用计,伪造证据,毁了外祖家仕途,后来也间接害死了韦云舒父母。
亲人罹难,娘哭得几次晕死过去。
他称心如意。
上天垂怜,他竟又遇到了春娘,两人旧情复燃,生下晴茉。春娘身子亏空,早逝而去,留下懵懂无知的晴茉。
不忍掌上明珠流落在外,他把晴茉带入府中,混在一群小丫鬟里。
「嘘,爹爹跟乖女玩个游戏。
「以后,见了我不能再叫爹爹,只能叫老爷,要不然,爹爹也和娘亲一样,飞走了,再也不能陪你长大。」
两人拉钩上吊,一辈子不许变。
晴茉在他的庇护下,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她不像春娘,眼眸弯弯,像他,他更喜欢了。
某日酒后,他看着春娘的画像,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女儿认祖归宗。
恰好此时,晴茉娇羞地跑来说。
「爹爹,女儿心悦晋王。」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正在追逐根本不可能的感情,热忱赤诚,令人动容。
那个妙计,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
荷包里装满许家女艳图,借由乞丐之手,传遍京师青楼。
许家没了女儿,可总需要政治联姻呀,他会顺理成章把晴茉认作义女,让她嫁入皇家,嫁给她自己的心上人晋王。
晴茉那样漂亮聪明又伶俐,只要出身够了,皇妃也当得。
当年春娘的清白被毁,如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一报复回来。多妙的计谋,一石三鸟,报仇雪恨、认祖归宗、女儿爱情。
如有一天东窗事发,把这一切都推给韦云舒。
她不也虎视眈眈想着嫁入皇家,并且准备在花宴当天动手脚!
一切都很完美。
上辈子,除了晴茉没嫁入皇家,其他确实都成功了。
许是老天有眼,见不得如此凉薄无情之人作恶享福,才予我一世生机吧。
14
晴茉死了。
许大人用力太过,玉狮子镇纸把地板都砸穿了洞,更何况是一张脆弱的人脸。
那张酷似他自己的女孩脸,鼻梁折断,凹进脸颊里,白骨茬像芦苇一样,开在鲜血淋漓里。
他抱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仰天大哭。
「春娘,晴茉,都是我不好。
「是我害了你们。」
15
娘回来时,正看见这哭天喊地的模样。
许大人一见她,眼睛都直了,死死地盯着她,恨道。
「毒妇,毒妇,你毁了我一辈子!
「你生的小畜生又害死了我女儿。
「你们都去死吧。」
他双眼发红,抄起手边的玉狮子镇纸,起身冲过来,对着我娘的头就要砸下去。
娘下意识推了韦云舒一把。
方才,在万荣庄园,所有人都见了她和韦云舒不顾形象地骂街打架,头发、首饰被撕扯得落了一地。
娘急中生智,突然跪下抱住韦云舒的腿,哭着说:「舒儿落水后中邪了,大家快帮我捆住她。」
靠着败坏名声这一招,她再次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
这会,韦云舒被绳子捆住,无法躲闪。镇纸猛地砸在她身上,骨头断裂声清晰可闻,她疼得撕心裂肺。
「啊――」
娘身体一颤。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后,厉声道。
「夫君,晴茉是舒儿失手打死的,我这个当姨母的不庇护她,任你处罚。
「其他事情,为你官途和名声着想,不宜再宣扬出去。」
许大人站在原地,满脸血污。
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他鼻息浓重,竭力压下心中情绪,手颤巍巍地指着蜷缩在地的韦云舒。
「对――对――
「你说得对。
「舒儿狼心狗肺,肖想幼然婚姻,争执中打死了侍女晴茉。」
娘也不甘示弱地补充。
「舒儿是落水后失心疯,恐怕是被湖中冤魂附体,才拿着镇纸杀人,与我们许家教养和家风无关。
「幼然要嫁入皇家,名声受不得损害。」
许大人越听越激动,神色几近癫狂,他不住地点头。
「对对,就是这样。
「幼然可以给我们作证,对吗?幼然你说是不是?」
这对夫妻真是绝配。
两个人,四只浑浊的眼,鬼一般盯着我。
我看着这荒唐的一切,只觉得心里发凉。
「我已经报官了,你们自己跟京兆尹说吧。」
主人家随意打杀奴才,是触犯律法的。
许大人虽是无心之过,但恐难免责罚。
许夫人颠倒黑白,是为共谋。
两人都该好好清醒一下了。
衙役来府上时,爹娘不甘心地嘶吼,他们的手指头像蜘蛛腿一样, 从杀威棒和木枷锁中伶伶地伸出来,凭空乱飞。
「许幼然,你害了我们,你以为自己还能嫁入皇家吗?
「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掐死!
「晴茉和舒儿, 哪个都比你这畜生听话,怎么死得不是你!」
两人的污言秽语, 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嫁入皇家。
嫁入皇家。
嫁入皇家。
满脑子都是这东西。
两人和他们的女儿们, 为此近乎疯魔, 死得死伤得伤, 人不人鬼不鬼,直到枷锁上身,还在死不悔改。
属实没救了。
16
我没有很想嫁入皇家。
我只想让这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黑是黑,白是白,一切的后果,我愿意在漫漫的命运长河中承担。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湛卢骑马而来,他也听见了我爹娘的咒骂和嘶吼, 他递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兔儿帽,温声道。
「捂住耳朵。」
我拒绝了。
「有些事避免不了,不能逃也不能躲。
「正如婚姻,许家出了这样的丑事, 在皇上心里已经不算良配, 这一次,我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湛卢抱着那帽子,像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一样, 日暮最后一丝光亮照在他琉璃般的眼眸里,灿烂得看不清喜和哀。
我听见他笑了。
暮色四合里,这一缕笑像春日的游丝,让人心绪杂乱,草一般蓬勃着。
我心乱了。
「巧了。
「我刚被褫夺王爵, 平头百姓一个。
「许姑娘,可还愿嫁我这一届白身?」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要消了,天边有微蓝和青黛,头顶上星云起起伏伏, 看着人间闪烁的一切。
这是一个春天。
空气中有潮湿的花香, 抬眼是水盈盈的蓝天大地, 天越黑,湛卢的眼睛越亮, 越坚定地看向我。
我被这光亮所灼伤, 片刻失神后, 听见自己说。
「好。」
佛家有偈子说, 一微尘里三千界, 半刹那间八万春。
这一天,我由死到生,从父母疼爱到六亲无靠, 从伤心难过到心硬如铁, 本已觉得短暂又漫长。
但日沉月升的这一刹那,在这更短暂的一瞬里,有八万个春天, 花依次谢了,又依次盛开,灿烂锦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