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婆母给了我六两银子。
一两买米,二两买肉,三两给夫君缝件新衣裳。
千辛万苦寻回家时。
周家人去楼空,门前只剩下一位笑眯眯的老嬷嬷:
「周二公子进城当了大官,往后不会回来住啦!」
我满脸通红。
守了周随安科考五年,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是个笨姑娘。
实在为难,好心的嬷嬷想了个办法:
「京城宅子里有位独居的军汉,左右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做个浣衣女吧!」
1
往青州进城走了五里路,是嬷嬷给我端了水喝。
她细细端详我的脸,笑眯眯道:
「姑娘面相是个有福分的丫头,那军汉与老身熟识,前些年战场里伤了腿,平日里多有不便,这才托老身寻位可靠的洗衣女来。」
她小心端详着我的眉头,欲言又止道:
「伺候人是个苦差事,若你不是无处可去的境地,老身万万不能置喙,白白糟蹋你的福分。」
我知道,邻家嬷嬷衣着朴素,却是个很好的人。
爹爹是在闹市口摇卦为生的道士。
很久之前,我与他相依为命,也从他嘴里听到过同样的话。
「我的阿嵩有一双世上最纯净的眼,往后定有贵人相助,享不尽的福分哩!」
可,自爹爹去世后,我在周家做了五年不见天日的童养媳。
人牙子说我又干又瘦,是个能吃苦的丫头。
只要了周家一钱银子。
为了这一钱银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劳作耕田,淘洗衣物。
周家这间低矮破旧的南房,屋里终年见不到阳光,却塞得住一个我。
身上的衣物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饿的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时,赵嬷嬷悄悄塞过我一个苦馒头。
「傻阿嵩,那周家二公子是个有才学的人物,你陪他苦熬科举,照料起居,这事没错。」
「可是,你可否想过有朝一日,他入朝为官有了头脸,家中可还有你容身之处?」
其实我想过的,嬷嬷是为了我好。
毕竟我进了周家的第一日,婆母喜欢丰润白净的女子,更善生养。
她在我面前生了很大的气,不仅抽了我一巴掌,还要找那牙人算账。
可周随安对我很好,不仅拦下了张牙舞爪的婆母,还将南间的一间柴房指给了我。
那时他倚窗而坐,一袭月白长袍,专注地翻看手中书卷。
在我眼里宛如天生的仙人,巷口的叫嚷影响不了他半分。
我端着一杯清茶敲门。
周随安闻声微微侧头,对我笑得疏离有礼:
「往后,有劳小宋姑娘。」
「待周某金榜题名时,一定……一定娶小宋姑娘你为妻。」
风掀起屋檐猎猎,木门怦然。
只是后来,后来那些话像是被风带走了。
亏得还剩下这一句有劳,我能妥帖地将所有的家事做好,换一个养活自己的活计。
想到这里,我忽然没有那么难过了,回过神重重点了点头。
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傻丫头,京城据此有三百里,往后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若是还有想见的人、放不下的事,再想寻人,可寻不到了。」
阿爹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我没忘记闷着声安慰她:
「没事的嬷嬷,阿嵩在青州早就没有家人啦。」
喝饱了水,我打开这一路系得紧紧的花包袱。
取出进城时那花了一两买好的米,悄悄放在门下,笑着对她摆手:
「等我做了那坏脾气军汉的浣衣女,填饱了肚子,攒下很多工钱,还会常回来看望嬷嬷的。」
左右我也只会洗衣做饭,在哪不是做活呢?
周随安当上了人人敬畏的大官,举家不用再过穷苦日子,我该替他高兴才是。
2
是高兴吗?
应当高兴才是。
直到远远地再也看不见嬷嬷,雨水如同断线的珍珠,颗颗砸碎在青石板上。
一路走出镇子。
最先碰见的是在镇子口开药铺的店家柳三。
他停下手中药碾,见了我便愕然道:
「周家请的十余辆马车三日前就启程了,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周二公子还戴着缀了红缨的高帽嘞!」
「小宋姑娘怎的还留在镇上,莫不是还惦记着上山采你家公子用惯了的药?」
青州周家传到这代,羸弱易疾,子息单薄,到周随安竟是三代单传,早不复当年祖上家境殷实的风光。
是以周随安弱不胜衣,更要金枝玉叶地养着。
可惜,吃穿用度上他诸多挑剔,同一种膳食用不惯几次。
我每日晨起劳作,更要精打细算,恨不得将一两银子掰成几瓣花。
有时不过没买到集市上最嫩的鲜鱼,周随安便会停箸,引用圣人经典讽我:
「君子远庖厨,我本不忍斥责你,可这鱼腥气如此之重,难道那鱼贩欺你年幼,以次充好?」
「你这般愚钝识不出来,如何能在我身边侍奉?」
我不敢多言,立刻收拾好四方桌上的狼藉,又做好一桌。
可那一整日,他与我赌气,水米未进,晚间便发起低热。
我衣不解带地照料,熬药,喂粥,耐心哄着,一刻不得阖眼。
直到天明他才沉沉睡去。
醒来后,见我熬红的双眼,也只是淡淡一句:
「这回就当罚过了,下次仔细些便是。」
日子久了,我渐渐摸清他的心意喜好,吃穿用度方面,无一不用心做到最好。
就这么捧着哄着,周随安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读书时脸上也有了血色。
不喜我的婆母也夸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十五岁那年,我及笄。
周随安画出一副美人图,随手将闲暇时雕出的木人丢给我:
「仔细收着,虽不及画中万一,给你算全了你这些年的辛苦。」
木人粗糙,五官模糊,只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子形状。
我仔细收着,悄悄攒了一匣子。
而他案上的美人图,画中女子朱唇花颜,一袭霓裳飘飘欲仙。
我期许自己能成为那画中的人,却在洒扫书画时不慎碰到了一角。
周随安便罚我在书房外冰冷的青石板上,从日中跪到深夜。
那晚我没跪完,后半夜就晕了。
嬷嬷想偷偷送来一块旧棉垫,被他发现,温声劝退:
「我也是为了她好,这点苦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成事?」
成什么事?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身上,却没有心上疼。
我在周家比不过最低贱的婢子,能成什么事?
五年一晃眼过去了,周随安中举那天,青州知县也携了厚礼来祝贺。
喜气洋洋里,婆母只给了我六两银子。
一两买米,二两买肉。
三两割匹好布,给夫君缝件新衣裳。
兴高采烈地抱着小花包袱回家时,周家人去楼空,屋内连一口水都没给我留。
那天我哭了。
每当以为自己撑不下来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再忍一忍。
忍到最后才发现,人在被弃如敝履时,忍耐,就连一文也不值。
……
柳三终于发觉有些不对,面有不忍。
半晌才道:
「小宋姑娘,也许是周二公子这几日忙,没来得及差人接你。」
「倒不如就留在镇上等他,等他安顿了人车舟马,总会记起来你的名分,许了八抬大轿来抬你。」
雨小了,我又往前迈出一步。
我想了一下,笑着对他摆手:
「阿嵩知道啦。」
却没有停住脚步。
爹爹教过我,等不到的人不必再等。
3
弱水河连绵不绝,将我拦在京城之外。
循声看去,月光底下唯一的渡口,只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丈,守着一艘乌篷船。
老丈伸出手,浑浊的眼在我身上打了个转。
「若要渡河,二两银子。」
「只是这荒郊野地的,丫头,弱水河可不安分,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去京城。」
那里虽远,却是我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身上没有多余的银子坐船,不坐船就去不了京城。
我摸到了小花包袱里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是肉。
那二两银子买的好肉,割的时候连屠户都夸新鲜,肥瘦匀称。
若入了滚油炮炙。
小火闷透,起出去油,吃多少都不会腻,本是买给周随安补身子的。
老丈却也不挑,撒了点盐,在船上烹了起来,兴高采烈道:
「还真是块好肉,老汉我水上飘了这些年,少有的滑嫩爽口!」
不知用了多久,船停了,一双皮履立在我眼前。
「可是宋阿嵩姑娘?」
「我家主人差我来接你。」
岸边看去,男人一身布衣,相貌俊朗,身形挺拔。
两条袖子都挽在肘上,露出一双袖长结实的小臂。
许是久了立不住,他微微喘息,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随从拿过我的小花包袱,脸上有些歉意:
「姑娘莫要见怪,我家主人名叫陆以珩,是位正当青壮年的好军汉,只是前些年腿脚受了暗疾,性子就从此古怪了些。」
我抿了抿嘴:「不碍事。」
陆以珩侧过头,却不愿看我,只冲我点了点头,声音平缓:
「宋姑娘。」
视线往下移,空荡荡的裤腿形容枯槁,陆以珩的脸上不自然起来。
无处可躲,他轻咳一声,不敢看我的眼:
「宅子路远,怕你初来京城不识得路,徒生麻烦。」
「是以,与随从赵桐一起,提前几日于此处等你。」
江边风大,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我冲他颔首,轻声问:陆
「有几日?」
气氛僵硬起来,还是赵桐拎着包袱先开口。
「怕是,怕是有三五天了,自收到消息起,主子日日都要来这看一阵子,怕错了姑娘的船。」
「又怕小的们贪玩误了,总要一个人,一个人……」
轿帘放下,陆以珩正襟危坐,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侧过头。
赵桐却冲我挤眉弄眼,怎么也不往下说了。
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晓雾。
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一片静默里,我俯下身,小心翼翼抚过他藏起的脚背,冲他笑道:
「你这腿,我能治。」
4
周随安近几日忙的紧,吏部的任命这几日才送下来。
日子定的是九月初八。
随后便是等着要领敕牒、告身,偶尔请新识得的新科同僚们吃酒,免不了搜肠刮肚地吟几句老掉牙的诗,吃醉了就要寻几个美人乱侃一通。
从青州带来的盘缠本就不多,这下更如流水般从指缝往外流。
他倒是怀念起青州了。
京城美食酒楼虽多,初来乍到,地气口味尚未改过来,用饭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呢?
直到这日用饭时筷子夹出一根鱼刺,这才想起来从青州少带了什么。
「绿萝,从青州老家带来的家什可安顿好了?」
「回主子的话,大体都已经安置妥当,只是老夫人总觉得褥子不合身,夜里睡不安稳。」
眼见着天气要热起来,褥子闷得慌可是大事。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周随安皱着眉将筷子往后一抛,习惯性就要发脾气:
「她今年没送来新褥子?」
「往日这些琐事都是她追着办好,到了京城就只顾贪玩偷懒,白等着享福当夫人?」
仆从茫然片刻:「主子,您说的是……」
周随安冷着脸,一如既往地傲慢自信:
「还能有谁,那个从青州买来的小童养媳。」
他其实也没放在心上,宋阿嵩没见过世面,在青州时偶尔被新鲜事勾了去,总会记着也给他带一份更好的。
顿了顿,周随安自己换了双筷子,正要夹起桌上的白灼菜。
却见那仆从去而复返,唯唯诺诺,眼神困惑极了:
「什么阿嵩姑娘?小的特意去打听了一圈儿,您就没从青州带别的人回来呀!」
上首有清脆的杯盏碎裂声。
仆从硬着头皮:
「府里的人就没见过阿嵩姑娘!下面人都说,您是不是,把人给忘了?」
「你说什么?!」
起初是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就不敢细想。
青州距京城起码三百里,各方战事不安稳,路上总有水匪草盗,将良家女子往寨子里拐了取乐……
「愣着做什么!差人往青州找!」
仆从一拍脑门,一脸为难:
「少爷,您怕是忘了,您前几日才给花魁娘子过生辰宴,哪还有多余的银子再寻阿嵩姑娘?」
周随安忽然呆住了。
回忆起那天。
他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吃醉了酒,花魁娘子舞姿曼妙如仙。
她拥住他的脖子,甜甜腻腻地在耳边勾着他:
「奴家有些年没过生辰了,只需千两银子,周郎可愿再疼疼奴家?」
他立刻应了下来。
又想起那日放榜,全家人都喜气洋洋。
宋阿嵩勤勤恳恳,在他家做了五年的活计,连同自己的赎身钱。
一共向他求了六两银子。
他不情不愿地将钱一甩,还有些不耐烦道:
「家中还缺着米面,你别只顾着买自己想要的小玩意。」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他其实很享受当时那种感觉,享受那种纯粹的,独一无二的,可以放肆地说教和维护自己的威严。
外面那些人给不了的,只有宋阿嵩会迎着他,依靠着他。
他只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
他就是宋阿嵩的天。
电光火石般。
周随安幡然醒悟,那个一向愿意哄着自己的人丢了!
连帽子都来不及摘,他猛推开仆从往外扑,顾不得仆从惊愕的眼神:
「找,快去找!」
「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派人把她给我找回来!」
5
京城极盛。
陆家巷子四通八达,小轿左拐右拐,总算在日落前停在陆宅门口。
两进的宅子不算大,厢房、耳房却一应俱全。
一路上,我仔细将菜场、肉行、裁缝铺、医馆这些地方记了个清楚。
京城不比青州,地皮更是寸土寸金。
打量好一间低矮窄小的西耳房,我刚要放下小花包袱,赵桐像烫着一般伸出手:
「宋姑娘,您在宅里有自己的院子住。」
手足无措地推开门,望见一间拾掇干净的小院。
我一愣,才想开口问一问:
「陆宅的下人是都有这样的院子住,还是单给我一人的?」
赵桐抓耳挠腮地跟上来,好半天才想起怎么解释:
「主子说,宅子里没有女子,您是请来的第一位姑娘,咱哥几个衣食住行都得仰仗您,自然不能慢待了。」
「这就是主子给您准备的,他说了,您不是下人……是客。」
放下花包袱,我轻轻掩上院门。
夜风晃得油灯忽明忽暗。
转过身,我抚上了陆以珩的脚腕。
陆以珩身形一震,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将残腿往后缩,却被我温柔而坚定地按住。
「军汉的腿,是旧伤拖延,寒气入骨,又伤了筋脉,寻常汤药自然无用。」
我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语气平静:
「我爹是个道士,除了摇卦,靠的便是这手医治跌打损伤的本事,不敢说能药到病除,但有七分把握。」
一旁的赵桐早已喜上眉梢,激动地搓着手:
「主子,您就让小宋姑娘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嘛!」
话音未落,就被陆以珩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陆以珩沉默了许久,久到院子里的风都停了,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若治不好,我不怪你。」
「若治得好……」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沙哑地说:
「陆某全部身家,皆归于姑娘。」
6
治腿是个水磨工夫。
每日清晨,我要熬上一大锅气味苦涩的药汤。
起初,陆以珩极不情愿。
一个大男人,将一条残腿暴露在姑娘家面前。
他浑身僵硬,脸色比锅底的药渣还难看。
我却不理会他的窘迫,只专注地用银针刺入他腿上早已萎缩的穴位。
指尖不可避免地拂过他蜜色的肌肤。
陆以珩不易察觉地一颤。
房间很静,只听得到水声,和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水温正好,要泡足一炷香的功夫。」
药力刺激早已麻木的经络。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隐忍的痛楚和一丝……狼狈。
陆以珩眼神躲闪,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红。
他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
我递上一碗早就备好的蜜水,学从前嬷嬷哄我的样子,轻声道:
「军汉很疼吧?喝点甜的就不苦了。」
「我无碍,继续。」
泡完药浴,便是最关键的推拿。
我将特制的药膏在掌心搓热,然后覆上他冰冷的膝盖,滑过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
每触碰到一处,都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瞬间僵硬。
「男女有别,小宋姑娘,不可……」
「还会疼,你忍一忍。」
我低声道。
爹爹常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他送给我桃儿,我便以李子回赠他。
寓意就是要人知恩图报。
我待人一向好。
周随安用一两银子买我,我便对他尽心尽力侍奉,自然对军汉也一样。
药浴蒸腾,熏得屋里苦气。
陆以珩默默接过蜜水一饮而尽,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7
除了治腿,陆以珩的饮食极为简单。
赵桐说他自从伤了腿,便觉人生无趣,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我便将在周家练就的厨艺都使了出来。
鲫鱼汤要炖到奶白,滤掉细刺,农家小炒肉要配上新摘的嫩笋。
连最寻常的白粥,我也要配上七八样爽口小菜。
起初他只是沉默地吃,一贯一贯地给我银钱,后来,他会在我收拾碗筷时,低声说一句:
「我来帮你。」
在周家,我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是愚钝。
这四个字,比周随安偶尔赏赐般的「今日尚可」要动听十分。
一日,我采药回来,肩上还沾着山间的露水。
陆以珩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将一样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我好奇地走近,才看清他拿了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这是什么?」
他脸色有些发红,眼神飘忽,就是不看我,只将那瓷瓶往我面前一递,声音生硬:
「我自己研的,治……治手。」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在周家,婆母嫌我的手粗,端茶时会污了周随安的眼。
周随安也曾皱眉道:
「女子之手,当如柔荑,你这般粗糙,实在不雅。」
我曾偷偷用最便宜的猪油膏抹过,却没有半分用处。
从没有人,会为我这双手心疼。
可陆以珩,这个沉默寡言的军汉,他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还笨拙地、默默地,为我寻来了药。
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怎么……」
他顿时手足无措:「是药不好?」
我连忙摇头,接过那微凉的瓷瓶,却像是捧了一团温暖的火。
仰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是军汉的药太好了。」
好到快要治好那些年我心里的伤。
终于有一日,我为他拆下最后一次药敷。
那条腿虽仍有伤疤,却已恢复了血色与力量。
他站起身,丢开了那根陪伴他数年的拐杖,稳稳地站在我面前。
高大挺拔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8
也是那晚,雷声大作。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想起爹爹去世那晚,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怕得浑身发抖。
房门却被推开了。
陆以珩站在门口,昏黄的烛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将一个小小的、雕刻得有些粗糙的木头小人放到了我的床头。
「我……睡不着,随手刻的。」
他解释道,声音在雷声中有些模糊:「给你。」
木人没有周随安送我的木人那般敷衍,女子的云鬓、罗裙,都刻得格外用心,甚至能看出专心采药的姿态。
「夜里怕黑,就点灯。」
他又生硬地补了一句,转身要走。
我也不知道哪裡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军汉!」
他回过头。
「你……你别叫我小宋姑娘了。」
我鼓起勇气,轻声说:「我爹在时,都叫我阿嵩。」
他沉默地看我,眸光在烛火下跳跃。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陆以珩。」
我愣住了。
「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往后,你也别怕。」
那一刻,窗外的雷声彷彿都远去了。
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扑通,扑通……
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抱着那个温热的木头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座京城的宅子,不再仅仅是我一个浣衣女的容身之所了。
它开始,像一个家了。
9
京城入夜,风是冷的。
周随安推开窗,一口寒气呛入肺腑,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新来的丫鬟慌忙送上汤药,他却挥手打翻,瓷碗碎裂的声音在静夜格外刺耳。
不是那个味道。
那丫鬟吓得跪地求饶,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只是觉得烦,一种从骨子透出来的、无处安放的烦躁。
母亲更是睡得不安稳。
她抱怨新买的丫鬟蠢笨,晒的被褥没有太阳味儿。
漂亮丫鬟也委屈:
「是老夫人性子太苛刻,被子怎么能晒出太阳味儿呢!」
周随安起初不耐,后来才恍惚记起,宋阿嵩晒被子,是有一套自己的章程的。
她会掐着时辰,在日头最烈、风最干燥的时候抱出去,收回来前还要用竹条细细拍打,拍去一身尘埃,只留下一怀暖香。
那是他从未在意过的琐事,现在却越发让他觉得烦。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宋阿嵩的模样。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却总有股纯净的味儿,是城里这些姑娘没有的。
实在烦的睡不着觉,周随安翻身下床,找出一个小木匣子。
总算找出他早就送她的小木人儿。
刚握在手里,门外就有下人来报:
「二公子,您花银子寻的那小宋姑娘,有人在陆家巷子外看过她拿药!」
「急什么,黄昏不睡,白昼无能,公子我还要睡觉,宋阿嵩她又不会跑。」
他握着它,心想择日把这木人好好雕雕,雕出她的模样,小小的身影,身子却像红皮水柳枝儿一样软。
性子倒是倔些。
可不打紧。
等纳她做个妾,调养的再乖顺些,床榻上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低头也要低头了。
窗没关紧。
冷风猛然灌进他的口鼻,他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涨红了面孔。
紧接着是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
周随安脚步踉跄着去关窗。
每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
这些天,他的心口是越发不舒坦了。
10
下人带周随安找到宋阿嵩的地方,是在京城西郊,一个普普通通的秋日市集上。
隔着熙攘的人群,她站在一处布料摊前,正侧着头,认真地听身边人说话。
秋日的阳光柔柔地洒在她身上。
宋阿嵩眉眼弯弯,唇边噙着一抹他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恬淡笑意。
周随安的心忽然定了下来,冲身侧的绿萝勾起嘴角:
「将她带过来,就说,周二公子中举后,来接小宋姑娘。」
绿萝却孤身一人回来了:
「二公子,小宋姑娘看着惶恐,身旁还有位陌生男子,二人很是亲密。」
此刻,陆以珩那条废了的腿,正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低头看着阿嵩,目光专注而温柔,手里还拿着一匹靛蓝色的布料。
「这颜色衬你,做件夹袄,入冬穿正好。」
阿嵩笑着摇头,伸手拿过那匹布,反过来在他身上比了比。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娇嗔:
「我不是说了吗?是给你缝新衣裳的。」
一两买米,二两买肉。
三两割匹好布,给夫君缝件新衣裳。
那些话,像一根烧红的铁刺,狠狠扎进周随安的耳朵里。
他整了整衣冠,压下喉头的痒意,尽力维持一个读书人的身份:
「宋阿嵩,和我回家。」
……
我浑身一僵,那抹温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猛地回头,却对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周随安瘦了,脸色苍白,锦衣华服也掩不住一身的憔悴和戾气。
陆以珩上前一步,沉稳地将我护在身后。
周随安却看也未看陆以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需要被管教的物件。
「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忧思成疾!」
他往前一步,试图越过陆以珩来拉我:
「别闹了,跟我回去,我已在吏部任职,前途无量,我许你做妾,日后再抬你做贵妾,总好过跟着这等粗鄙武夫,过这没名没分的苦日子!」
他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是在施舍天大的恩德。
周围的百姓渐渐围了上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你说你找我?那么你举家搬迁,独独忘了我时,可曾想过我一介弱女子,三百里路,是生是死?」
「你说你忧思成疾?是想念我为你熬的药,还是想念那个可以任你打骂、绝不还口的奴婢?周公子,你生病了,才想起我这个方便使唤的药罐子吗?」
「至于做妾?」
「周公子,我在你家五年,活得连最低贱的婢子都不如。如今我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活得堂堂正正,为何要回去给你做个仰人鼻息、不见天日的妾?」
「他能给我什么?他给了我一间屋,一个家,他会在我手冷时为我搓暖,会在我害怕时点亮一整夜的灯,他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敬重!这些,你周公子给得起吗?」
11
文人雅士的伪装被撕得粉碎,露出自私偏执的真容。
「你懂什么!」
他嘶吼道,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妇人之见!他一个废人,能护你多久?宋阿嵩,你别不识好歹!」
「废人?」
陆以珩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铁:
「周公子,我这腿,是为保家卫国所伤。」
「我只需站在这里,便是大燕的功臣,而你,一个抛妻弃子的读书人,有何资格说我?」
周随安被噎得面色涨红,他指着我,眼神里是最后的疯狂和威胁:
「好,好!宋阿嵩,你当真要为了他,与我恩断义绝?」
恩?我们何曾有过恩?
义?你又何曾对我有过义?
那一刻,我心中最后一点为过去五年的不甘,也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对曾经那个傻傻付出的自己的悲哀。
我从怀里,摸出那个他随手丢给我的、粗糙的木人。
又摸出另一个。
是陆以珩刻的,那个抱着药草、眉眼都带着笑意的我。
我将两个木人并排托在掌心,举到周随安面前。
「周公子,你看。」
「你给我的,是这个,面目模糊,敷衍了事。」
「他给我的,是这个,一刀一刻,皆是用心,他把我放在了心上。」
我看着他震动的瞳孔,一字一句:
「我曾以为,只要我再忍一忍,再好一点,你就会看到我,我把这个粗糙的木人当成珍宝,把你那些风一吹就散的空话当成誓言……」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不是为他,而是为那个在无数个黑夜里,抱着这个木人给自己打气的傻姑娘。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松开手,任由那个周随安给的木人从我掌心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裂成了两半。
「周公子,这不值钱的木人,碎了。」
「我那不值钱的五年,也要不回来了,就当……」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彻底了断的话。
「就当是我眼拙,将一片真心喂了野狗。」
「为什么?」
周随安猛地喷出一口血,溅红了他月白的衣襟。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倒下去。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傲慢、愤怒都消失了,声音变得酸涩又难听:
「宋阿嵩,你怎么能不要我?」
不觉间,雨悄无声息地下起来。
身后,是周随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百姓们鄙夷的议论声。
可那些声音,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12
市集那日后,周随安便病倒了。
那口当众呕出的心头血,像是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陆以珩用他全部的身家,给了我一场十里红妆。
成婚那日,他穿着我亲手缝制的靛蓝色新衣,郑重地将那个我最喜欢的木人,放进了我的喜匣。
他说,这是我们的家。
爹爹没有算错,我终于等到了我的贵人。
那六两银子里,一两米,二两肉,都喂饱了我的肚子。
而那最后的三两,终于为我的夫君,缝制了一件最合身的衣裳。
13
【陆以珩番外】
在遇见阿嵩之前,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死在了三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北境战场上。
我活了下来,却丢了一条腿的知觉。
从人人敬畏的都尉,变成一个靠着拐杖才能行走的废人。
圣上体恤,给了我一个禁军校尉的虚职和这座宅子,让我颐养天年。
我变得沉默、易怒,宅子里的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人受得了我这阴晴不定的性子。
最后,只剩下赵桐这个自小跟着我的随从。
他说,主子,要不找个手脚麻利的洗衣妇吧,起码我们两个爷们衣裳是干净的。
赵嬷嬷托人捎信来,说青州有个无处可去的笨姑娘,叫宋阿嵩, 让我多照拂。
我本不想去接。
但信里说,她是被高中状元的未婚夫婿抛弃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心里动了一丝恻隐。
在渡口等了三天。
江风吹得我那条废腿隐隐作痛,心里的烦躁也越积越多。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船上跳下来, 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花包袱。
她就是宋阿嵩。
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弱, 一张小脸蜡黄,只有那双眼睛, 黑白分明, 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她没有哭, 也没有抱怨。
我不自觉地将残腿往里缩了缩, 生怕她看见我这副丑陋的模样。
可她却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俯下身,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笃定的语气对我说:
「你这腿, 我能治。」
她那双眼睛太干净, 我不忍拒绝。
治腿的过程,是种酷刑。
药汤熏蒸, 银针刺骨, 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 比刀砍在身上还难受。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是我身为军汉最后的骄傲。
可她却看穿了我的逞强。
每次疼得我满头大汗时, 她都会递上一碗蜜水, 用哄孩子的语气轻声说:
「军汉很疼吧?喝点甜的就不苦了。」
那天, 我试着丢开拐杖, 自己站了起来。
赵桐激动得又哭又笑,而她,只是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我,脸上是比我自己还要灿烂的笑。
我第一次看到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指节有些变形,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
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苦楚,才将一个姑娘家的手,磨砺成这样。
我向从前军中的老军医讨教方子。
将草药捣碎, 混合着蜂蜡与香膏,制成一瓶小小的药膏。
当我把那青瓷瓶递给她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话都说不利索。
「治……治手。」
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 笑了。
我点亮了灯, 拿出那块一直带在身上的沉香木剑鞘, 用刻刀,笨拙地雕刻着。
我刻的不是什么绝色美人, 我刻的, 就是我的阿嵩。
她背着药篓,眉眼弯弯, 站在阳光下的样子。
她追着一只彩蝶,笑声清脆地立在田埂上的样子。
她仰头看着元宵花灯,眼里盛满光亮地立在闹市中的样子。
……
每一帧都是我心底的宝藏。
宋阿嵩治好了我的腿,让我能重新站立于天地之间。
她更是贵人, 治好了我那颗早已枯死的心。
我的阿嵩,才是我这一生,最好的那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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