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方时,我和双胞胎妹妹同时被压在石板下,救灾人员让我妈拿主意,只能救一个。
上辈子,我妈选了我,也怨恨了我一辈子。
我不配吃好,我不配穿好,念书只能拿第一。我不能哭,也不能笑,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和同学玩耍。
因为我妈会指着妹妹的遗照说:「你妹都为你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深知她的痛苦,默默承受。直到 30 岁,我查出胃癌,我妈绝望地嘶吼:「要知道你会早死,当初就该让你去死。」
她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并没有死。
再次回到石板下,我听到妈妈说,我选小女儿。
那刻,我闭上眼,只觉得释然。
1
我死后,灵魂并没有离开,而是跟着我妈和妹妹去了医院。
救护车里,面容年轻的我妈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梳开我妹混着黄泥打结的刘海,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我妹脸上,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心疼与惊喜。
外面嘈杂的警笛声阵阵响起,车厢里回荡着我妈轻柔的低呼声,仿佛在另一个天地。
「小宝,小宝,醒来,看看妈,睁开眼,看看妈。」
声音中是我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温柔。即便上辈子躺在救护车里的那个人是我。
2
上辈子,塌方时,我和妹妹被同时压在石板下,要救这头,就得压下那头。
一命换一命,我和妹妹只能活一个。
我妈无法做出选择,直到救护人员提议,谁先有反应就先救谁。
我妈趴在石堆上,生死竭力地喊着我和我妹的名字。
「大宝。」
「小宝。」
「大宝。」
「小宝。」
一遍一遍……
我记得那时在黑暗中忽然听到我妈喊我,像以往叫我和妹妹起床一样。
所以我也像往常缩在被窝里一样,回了声:「知道了,妈。」
外头顿时响起惊喜的叫喊声,然后是机器轰鸣声,石块倒塌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
刺目的光打了下来,我被很多的双手抬起,晃荡的脚步里,我听到他们在说。
「这女娃娃命真大。」
「这孩子的福气在后头。」
「可惜了另一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拖下去,一个也留不住。」
我那时只有 5 岁,还太小,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想我妈呢,我妈呢?
我喊了出来,立刻周围的人纷纷回我:「你妈在呢,就在你边上,放心啊,孩子。」
「压了 16 个小时了,孩子的状态还挺好,真是命大。」
嘈杂声中,我搜寻着我妈的声音。然后看到我妈悲伤又茫然的脸。
后来我想,我的命为什么要大。
3
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我爸是个公交车司机,在我们三岁那年因公车祸去世,留下一笔赔偿金和一套单位的老旧筒子楼。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我妈揣着我爸的遗照,一手一个拉着我和我妹,在领导办公室里哭。
我和我妹木愣愣的,看见我妈哭,也跟着哭,号啕大哭。
于是在 90 年代的下岗潮里,我妈得到了一份卖车票的工作。
之后,我爸的遗照被挂在墙壁上,看着我们一家三口也能活下去了。
我时常偷偷望,总觉得我爸是笑着的,直到他的右边多了妹妹的照片。
而我也不敢偷偷望了。
因为,那墙上挂的本该是我。
4
一家四口,变成三口,最后变成两口。
只有两口人的屋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大门总是关着,风都吹不进来,外头说我妈命苦的声音便也传不进来。
只有我房间的门总是开着,我妈的目光随时可以看进来。
「发什么呆,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也再复习一遍,你不是为你自己学,你还得把你妹妹那份学进去。」
「这么早就困了,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要气死我,你好逍遥快活。」
「哭哭哭,我都没哭,你还有脸哭。」
……我不敢再回家,可除了回家我没有地方去,所有人都知道我爸死了,我妹替我死了。
「大宝,你妈不容易,你懂事些。」
「大宝,你怎么还在外面,你妈找你快找疯了。」
「大宝,你可不能任性。」
周围的邻居看到我,就会教育我,不知不觉间,我低下了头,挨着墙边走。
抬头,是我妈阴沉的脸,嘴角往下。
我讨厌回家,也讨厌人群,可我逃离不了家,也逃离不了人群,因为我只有八岁。
5
很快我就发现 8 岁是个好年纪,我上了一年级,报到那日,邻居张奶奶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块糖,说:「大宝,上学了,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你妈就全指望着你了,你只要把书念好,你妈就高兴了。」
我把这句话刻进了心里,我希望我妈高兴,像曾经那样高兴。
果然,在我考出第一名的时候,我妈的嘴角从下往上了。
原来,好好念书,我妈真的会高兴。
我拼了命地念书,每次都考第一,妈妈的笑容越来越多,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重点初中那天,我妈带着给爸爸和妹妹上香,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看向墙上的照片,我觉得爸爸也笑了,妹妹也笑了。我也跟着笑。
可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妈拿着排名表,板着脸质问我:「只比第二名高了 10 分,你以前要压她 20 分,你是不是分心了,你是不是故意,你故意要气死我,你就希望我死了,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要不是,我才跟你爸和你妈妈去了,我死皮赖脸地活着,还不是为了你。」
我慌忙摇头,不,不是的。
我想告诉我妈,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容易饿,夜里饿得睡不着,半天就没精神了。」
「你饿?我天天累死累活地伺候你,你居然喊饿,我没让你吃饱吗?你看看你妹妹,她有吃上我做的一顿饭吗?你这个不知道福气的东西。」
我妈说着,痛哭了起来。
我不敢再喊饿,可饥饿是人的身体本能,终于在课堂上我的肚子又一次响起咕噜声时,我的同桌给了我一块巴掌大的萨其马。
我红着脸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在书包里。
当天晚上,我遭到了我妈的毒打。
「说,是不是你偷的?你小小年纪手脚就不干净,将来等着去坐牢吧。」
「别叫我妈,我没有劳改犯的女儿。」
「别人送你,别人为什么送你的,凭什么送你?」
「你拿了为什么不给你妹妹,你居然吃独食,你没有良心。」
「我的命怎么这么哭,我早该去死的,我早该去死的。」
我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哀求。
可鸡毛掸子依旧一遍遍地落在我身上。
冬日的夜里,我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跪在我爸和妹妹的遗像前,直到天明。
我额头发烫地蜷缩在地上,意识消失前,我看我妈匆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哭着喊,妈错了,妈错了。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墙上的遗像。
第一次想,为什么右边的照片不是我。
这一年我十三岁,进入生长发育期。
6
老人说,小孩子每发烧一次,就会懂事一点。我觉得这句话是对的。
当肚子再次响起时,我懂事地拒绝了同桌的零食。
当经过邻居家时,我也懂事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我不饿。」
「我回家吃。」
「我妈烧好饭了。」
我书包背起来沉甸甸,里面不仅有书,还有大大的水壶。
饿了,我就喝了一口。
邻居都夸我懂事,只有我的同桌不再理我。
「哼,嫌弃我呗,嫌弃我的萨其马呗。」同桌瞪了我一眼,对其他同学吐槽。「吃了我萨其马,第二天就发烧请假了,她妈还专门来学校找老师,我天!
「我妈说她是她妈的命根子,让我小心点,出了事,担待不起。」
人群顿时哄笑开。
我羞愧着道歉,解释我只是冻感冒了,可越来越多的同学不再搭理我。
直到有一天,同桌低声又急促地说了一句:「你太土了。」学校厕所的镜子前,我第一次和镜子里的我对视。
我套在一件深紫色亮面的棉衣里,我想起了,这件棉衣是小区里有人穿旧了要扔,我妈给要来的。
我看着镜子里,来来往往经过的同学,穿黑棉衣的人最多,男生也有穿灰色,蓝色的,女生的颜色丰富多了,有白色,粉色,天空一样的蓝色。
只有我,穿着一件深紫色亮面的,格格不入,低下头,是笨重的老式棉布鞋。我成了一个背着紫色壳的蜗牛,细细的腿上是重重的鞋。
我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回家后,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我想黑色的,应该没关系吧。
可我妈的脸也黑了。
我遭遇了第二次毒打。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想买新衣服,花枝招展的要给谁看,是不是要和男的看对眼了,说是哪个同学,明天就去学校说清楚。
「你是穿不暖,还是没有衣服穿,我让你光着出门了吗?我是后妈虐待你了吗?」
最后她指着墙上的照片,颤抖着问我:「你问问你妹妹,她在地底下冷不冷,要不要穿新衣服。」
我抬头和照片里的妹妹对视着,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当初,死掉的为什么不是我。
这一年,我十四岁,青春期。
至此,我彻底放弃了我自己。
我还是拼了命地学习,进入重点高中后,学习变得很吃力,我不再保持名列前茅,甚至有时候会掉出前三十。
每一次,我妈都会痛恨地打我,直到她打痛快为止。而我只是默默忍受。
心里期盼着,对,就这样,用力打,把我打死。
打死我。
打死我吧!
求你打死我吧!
7
高考后,我妈当着我面填报了本地的大学。她笑着说:「你不去外地念,我们这边的师范大学是最好,人家想考还要高分。」
我嗯了一声。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邻居都恭喜她,夸我孝顺懂事,知道留在她身边。
只有高三的班主任为我可惜:「你这个成绩,报师范大学实在是浪费。」
可想到我的特殊情况,也只有深深地叹息,留下一句,「难为你了,你妈也不容易。」
我就是知道会是这样的,既然结果既定,又何必挣扎过程,徒留伤心。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上了老家的教师编制。邻居张奶奶已头发花白,她对我妈说,美芳,你可算熬出来了,可算熬出来了。
我妈又哭又笑。
我越过人群,望向我妈,就像那日从石板上抬出来时,我望向她。
「妈,那个时候,你是高兴一个女儿活下来,还是伤心一个女儿死掉了。
「妈,你现在高兴了吗?
「妈,我是个好孩子了吗?」
8
所有人都说我妈是个苦命的人,丧夫丧女,一人当家。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我又病了。
胃癌,中期。
看到确诊书的那刻,我意外地平静,饥饿贯穿了我的整个成长周期,胃还是情绪器官。
我很早就感知到了胃部的不适,可我已经习惯了,我分不出那是疼,还是饿。
我更习惯了忍耐。
我没有打算治疗,把所有的储蓄都留给我妈养老。
我本来想瞒着,我妈还是在我的床垫底下找到了。
她一遍遍地看着确诊报告,绝望得大声尖叫,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上前阻止,被她狠狠地推开。
她指着我,又指着墙上的照片,眼睛瞪得老大,脸扭曲到变形。
「早知道你会早死,当时就该让你去死。
「你这个讨债鬼。
「该你去死。」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半晌后,我回了句:「知道了。」
夜里,我离开了家,在冷风中跳进了江里。没有遗言,没有遗憾。
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难道不是吗?
我的照片终于挂在了墙上,在我爸的左边,右边是我妹妹,活着的人只有我妈了。
邻居张奶奶扶着门口,哭得心碎:「美芳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妈真的苦了吗?此刻,看着她对着我妹的笑容,我不禁疑惑。
9
难道和我妈说的那样,我真的是讨债鬼吗?所以我现在真的成了鬼。
我妹的伤势比我当初要严重,伤到了额头,所以当初我妈在喊人时,她才没有反应。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她带着我妹回了家,邻居们都在帮忙,我飘在门外,静静地看着。
头发还没有花白的张奶奶擦着泪,对我妈说:「美芳啊,节哀,大宝没了,你还有小宝呢,等她将来有出息了,你就熬出头了。」
我站在后面,忍不住笑了,还好她们看不见我,不然真是吓都要吓死了。
「孩子的遗像,做好了,你把她挂在她爸边上,到了地底下也不孤单了。」周阿姨说道。
我妈伸手接过遗像,我看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忽然猛地抬头,看向墙面,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大……大宝。」
话落,周围哭声响起。
「美芳,节哀。」
「大宝,可怜的孩子。」
我看着我妈的眼里大颗大颗地滚下了眼泪。
我不敢置信地后退。
「妈,你是在为我伤心吗?
「你也会,为我哭吗?」
10
可很快,我就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妈抹掉了眼泪,把我的遗像拿到了房间,倒扣着放进了抽屉里。
「不挂了,没什么好挂的。」
邻居们只当她伤心过头,不愿接受女儿的死去,又是一顿宽慰。
临走前,有人对我妹说道:「小宝,好好养病,以后好好学习,懂事听话,别让你妈操心,乖啊。」
我看着我妹的脸,回忆我当初是不是这样的神情,迷茫的,无措的,不解的,失去光彩的。
但很快,这些情绪都被笑脸代替。我妈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地哄着。
「小宝,妈妈的小宝,吓到了是不是,不要怕,有妈妈在,妈妈给你炖了鸡汤,配馄饨吃,好不好。
「小宝,小宝,妈妈的小宝,妈妈的乖小宝。」
我站在阴暗的角落,控制不住地落泪,这样的话,她一句也不曾对我说过。
一句也不曾。
她果然不爱我。
11
小宝被养得很好,吃得很好,穿得很好。曾经两个人的资源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原本上下铺的床也换成了单独一张。
我妈拎着牛肉和鲫鱼回家,脸上带着笑容。
邻居招呼她:「美芳,买这么多呢。」
我妈乐呵呵地回道:「是,小宝想吃饺子。正好市场上牛肉新鲜,我就做顿牛肉大葱的,再买条鲫鱼给她补补。」
隔壁的周阿姨也探出头:「美芳,周六逛街去不去。」
我妈回道:「去的去的,天冷了,要给小宝买冬衣。」
「那说好了。」
我妈一走,邻居们又说了起来。
「美芳现在是真舍得哦,以前哪里会买牛肉啊,一家三口一顿一个荤菜就顶天了。」
张奶奶长叹一声:「她这是伤心呢。
「大宝没了,只剩下小宝一个,把大宝的那份都一起养在小宝身上,美芳,她不容易。
「当妈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她是强颜欢笑呢。」
我很疑惑,原来在邻居的眼里,我妈的笑是强颜欢笑。
我笑了,我才会强颜欢笑好吧。
我望着我妈离开的背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角落里,窥探着她的爱意,再细细分辨出她对我的怨恨。
12
一晃多年,小宝要上一年级了,报到那天,张奶奶同样往小宝嘴里塞了一块糖,嘱咐道:「小宝,上学了,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你妈就全指望着你了,你只要把书念好,你妈就高兴了。」
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话。
只见小宝,吐出糖,回道:「我妈高兴着呢,这什么糖啊,一点都不好吃。」
说着,转头朝家里喊,「妈,我要吃费列罗。」
屋里我妈回道:「好。」
张奶奶一脸菜色地回了自己屋。
我全程旁观。
13
小宝上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成绩一般,还是一般。
还是那个学校,那个班级,那个班主任,我妈着急地问:「我家小宝成绩怎么会这么差?」
班主任安慰她:「孩子还小。」
我妈呢喃道:「可我家大宝的成绩……」
班主任知道她的情况,同情地说道:「小宝妈妈,小宝的成绩在班上还是有中等水平,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要着急,小宝还小,你要给她足够成长的时间,你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我妈顿时理解了,宽慰自己,孩子还小。
可直到小升初,我妈再也无法宽慰自己,孩子还小。
「不应该是这样子。」我妈喃喃自语道,「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我看着她打开了抽屉,拿出了我的遗像,时隔多年,我第一次看到我妈看我的遗像。
我很期待她的表情,可惜,她只是很快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再次倒扣着,放进了抽屉里,然后脚步匆忙地离开,像是落荒而逃。
14
我妹的分数不够当初我上的那所重点中学。我妈拿出了存着我爸赔偿金的存折,托了好大的关系,买分进了。
她喜滋滋地告诉邻居:「喏,我家小宝要去上一中念了。」
「要得,要得。」邻居道。邻居背着她细细数着一分要花多少钱。
「六万打底。」有人说道。
「啧啧啧,美芳也真是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就这一个独苗,肯定要花大力气培养。」
隔着门,我听到我妈高声说:「小宝,少看电视,水果在厨房里,妈妈切好了,你自己拿。」
我前世的挑灯夜读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是我命运不济,是我生不逢时,是我不得喜欢,是我活该,是我只配活在阴沟里。
我双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流出,哭了许久。
张奶奶提着垃圾袋经过我身边,我赶紧躲到一旁,只见她盯了一会儿,问道:「哪里来的水?地上多了这么一摊。」
我闻言看去,地上果然有一摊浅浅的水。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更透明了。
我苦笑,是不是要等我的眼泪彻底流干,我才能离开这。
15
小宝上了初中,她显然比我受欢迎的,有丰富的零食,有成套的衣服,还有很多的朋友,大家都喜欢她。
人人都说我妈一个人把她养得很好,我和我爸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他们高兴的。
可我妈似乎不大高兴,她开始给小宝设定时间表,放学后,几点要写作业,几点要复习。
小宝不乐意,我妈哄了好久才勉强同意。
我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了,脸上的笑容也恢复了往常,每天买菜做饭更积极了。
直到第一场月考的到来,我妹考了个中等偏下,就此,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我妈不再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拿着成绩单的脸扭曲又夸张,像极了上辈子拿着我的癌症确诊报告时那样。
她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地高声质问。
「你怎么能考出这个成绩,你怎么能考出这个成绩?」
她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是只会说这句话。
小宝烦躁得很,问道:「成绩成绩,妈,你现在怎么只关心成绩,你以前只希望我开心快乐,健康成长。」
我妈像是被问住了,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说出。
「可是你这个成绩,要怎么才能上重点高中,你姐姐当年……」
小宝一听就炸了,反驳道:「我姐姐,我姐姐,我姐姐早死了,早死了。」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我的遗像,正面举着递到我妈面前。
我妈惊叫着啊的一声,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
小宝把遗像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轻声开口:「妈,你要是个神经病,就去治。」
说完,摔了门大步离开,留下我妈一个人蹲在地上。
16
筒子楼的隔音很差,高声说话邻里都能听个清楚,所以怕是整栋楼都知道他们吵架了。
果然小宝没走几步,隔壁张奶奶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开口。
「小宝,你妈不容易,你现在大了,多体谅她,别让你妈不高兴。」
小宝横了她一眼,又看到张奶奶家窗边的身影,冷笑道:「管好你自己家吧,死老太婆。」
张奶奶气得捂住了胸口,身体摇摆,吓得屋里的儿媳妇赶紧跑出来扶住。
「小宝,老太太是为你好,你小小年纪,嘴巴不要太坏,要遭报应的。」
「为我好?你们问过我需不需要了吗?我只是年纪小,不是傻。」
「毁了毁了,美芳这个小女儿毁了。」儿媳妇嘴里骂骂咧咧。
张奶奶缓过了劲,眼里顿时涌出了泪,哭道:「苦命的美芳啊,孩子不听话,她该怎么办。」
小宝的面容在昏黄的楼梯灯下昏暗不明。
我在一旁看得真切。
17
小宝在风很冷的时候回了家,我跟着一起回了。
只见大门开着,灯光洒出来,极为温暖。
我妈坐在桌边,拿着我的照片,用指尖轻轻地拂过照片里我的脸。
小宝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妈,对不起,我会好好学的。」
我妈看了她一眼,只看了一眼。
这个场景,看得我心惊胆战。
小宝回了房间,我妈就这样坐到了后半夜,然后起身,把我的照片挂在了我爸相册的右边。
这一刻,我成了上辈子前世的小宝。
我猛地转头看向小宝的房间。
心里泛起疼痛,她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可我居然还是会心疼她。
果然第二天一早,小宝就发现了墙上多出来的遗像。
「妈,你这是……」
我妈没有回答,而是点起一炷香,递给他。
「以后,每日早晚,都要给你爸爸和你姐姐上香。」
小宝顿觉荒谬:「妈,你是疯了吗?」
我妈淡淡地回道:「你说得对,你姐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小宝拿着香,觉得她妈真的疯了:「妈,你别吓唬我,我听话,我听你,我好好学,妈你别这样。」
我妈只是收回她手里的香,插在香炉上,没有回答。
小宝不会知道,上辈子,从她离开后,我每天都要早晚上香。
因为我妈说,我的命是爸爸给的,也是妹妹给的。
18
之后,我妈开始变得和上辈子一样,开始关上大门,不再烧三菜一汤。
小宝和朋友吐槽,她妈更年期了,不烧饭,也不给她买新衣服,脾气差得要死。
换季的时候,小宝想买洗衣服,我妈只说了一句:「不是还有旧的吗?」
「旧的怎么和新的比,我同学都买新的了,我就买一件。」说着,她像以往一样,拉着我妈的胳膊撒娇。
只是手刚放上去,就别我妈挥开。
「能穿就行。
「你姐当年就是这么穿。」
那一刻看,不止小宝,我也觉得我妈疯了。
也是这天之后,小宝真的乖巧了许多,按照我妈之前设定的时间表作业复习,可期中考,她的成绩还是很不理想。
我妈的目光像刀一样的冰冷,那样的熟悉。
对,就是这种眼神,恨不得杀了我眼神。
这个眼神,终于像刀一样。
她只是关上大门,拿出鸡毛掸子,在我和我爸的遗像前狠狠地抽打小宝。
像上辈子抽打我一样。
那些紧密的疼痛像是穿过肉身,疼在我的灵魂上。
小宝强忍着,可她终究不是窝囊的我。
在我妈再一次举起鸡毛掸子时,她不再躲避,而是伸手抵挡,并出手推开了我妈。
「你到底要疯多久,你这是虐待,我可以报警抓你。」
我妈冷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
「报警抓我?我任劳任怨地伺候你,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你姐姐一起去死了。」
熟悉的话语,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原来,我妈也会对妹妹说这种话。
我妈的哭声响起,嘴里喊着我的名字:「大宝,大宝,你带妈走吧,带妈走吧。」
她的哭声在夜里格外凄凉。
之后他们隔三岔五地吵架,两人的关系降低到冰点。我妈不再给小宝零花钱,不再买零食,不再买新衣服。她总是抽打小宝,打完后,对着我的相片哭泣。
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在我死掉之后,我妈终于承认我是好孩子了。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说她知道错了。
我分不清,她是因为真的知道错了,还是认为自己选错了。
这一年小宝 14 岁,青春期。
19
终于,在我妈又一次因为小宝考得差,抽打她时,小宝不再反抗,而是沉默着蜷缩着承受了所有,这很不像她,像极了上辈子的我。
我妈打她时,她的头始终抬着,看着我的照片。
我想,她会不会也像上辈子的我一样,宁愿挂在墙上的那个人,是她。
可她真的不是我,第二天,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学校老师带着教育局,街道、居委会甚至我爸妈单位的人挤满了整个屋子。
「小宝妈妈,我们都体谅你的难处,可体罚是不对的。」小宝的班主任冷着脸开口。
我妈的茫然的目光重新聚焦,她看向我妹妹,我妹妹沉默的目光,拉开了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短袖和遍布全身的新旧伤痕。
上辈子,我常年穿着长袖,哪怕是最热的夏天也紧紧地捂着,我怕他们知道我妈打我,我怕他们认为我妈疯了,因为我妈实在是太苦了。
可小宝不一样,明明我和她是双胞胎,为什么性格那么不一样。
她毫无顾忌,坦然地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公之于众,就像早上,她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把伤痕在所有人的老师面前公开。
看着遍体的伤痕,有些年轻的教师,惊讶地捂住了脸。
小宝骄傲地抬着头,眼眶发红,她说:「老师,我妈打我。」
我妈体罚小宝的事闹得很大,邻里都知道。
有人说小宝可怜,但更多的人说是我妈心里苦。
「都是为了小宝好。」张奶奶说道,「她不知道,她妈为了救她,才没了她姐姐。
「她姐姐要是还在,她妈一定不这样,美芳命苦啊。」
我挨着坐在边上晒太阳。
可惜我不能开口,不然我一定会说:「老太太,你可拉倒吧。」
不过这些,小宝不会听见,那天,她带着被子和衣服离开陆家,住进了学校宿舍。
已经是 12 月隆冬了,冷风呼啦啦地吹。
小宝的冬衣是去年的,太小了,手腕露出一截,冻得通红。
她缩着鼻子和几个同学挤在一起取暖,嘴上哈着白气,脸上笑嘻嘻的。
我也跟着笑,难以控制的,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怎么忽然就冷了,透心凉。」我边上的女孩子忽然说道。
又一个女孩子说道:「再挤一挤,姐妹们,挤一挤,熬一天少一天,这破冬天,早晚会过去的。」
「再挤,脑浆都要挤出来了。」小宝被夹在最中间,被挤得哇哇叫。
几个女孩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升腾的白气朦胧了她们脸。
我边上的女孩子说:「怎么还是好冷。」
小宝冷不丁地回道:「怕不是有鬼。」
众人立刻哇地尖叫,四散跑开,又很快挤成一团。
留下我靠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这样的青春年少,我一天都没有过。
眼泪顺着我的脸庞往下落,我哭了很久,像是把上辈子不曾也不敢哭的眼泪在这辈子都哭出来。
原来我只有做了鬼,才敢放肆哭泣。
20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走出教室,小宝和朋友们挥手告别,往校园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回宿舍楼的路上,看她冷得哈气,跺脚,奔跑,我也跟着跑,一步一步,和她并肩奔跑在路灯下。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是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只相差 2 分钟出生的双胞胎,我是她的亲姐姐,她是我的亲妹妹。
我很想念她。
我望着小宝蜷缩在被窝里的睡脸,想问一问,小宝,你也想念我吗?你会想念我吗?
她睡得很沉,没有办法回答我。
啊,真好,我妹妹,我的妹妹长到 14 岁了,她不再是高高注视着我的冰冷的照片,她长得比我高,比我开朗,比我好得不能再好。
真好啊,她还活着。
我真羡慕她。
羡慕到,如果有时光回溯,我一定要大声地告诉她,变成狂风,暴雨,也要阻止她。
「小宝,不要回家。
「不要回去。」
21
小宝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周五一下课,她就往家跑,她要再拿一些厚衣服回学校。
跑进小区时,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就朝她迎面扑来。
「原来,当年石板下是两个孩子埋在一起,救了这个,就得死那个,一命换一命。」
「听着真是揪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让当妈的怎么选?」
「所以,我婆婆说,美芳命苦啊。」
小宝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思考了一下,用一种听到天大笑话的神情,问道:「你们说什么?一命换一命,你们说,我是我姐拿命换的?」
她笑了,「怎么可能,我妈早跟我说,我和我姐压的是两个地方,她埋得深,挖都挖不出来,早没气了,我埋得浅,才得救的。」
四周陷入了寂静,只有张奶奶转过了头,她的头发白了一半,开口说话时,脸上皱纹跟着深深浅浅地动。
我试图上前,捂着她的嘴,可越发透明的身体一次次地穿过,扑空。
她说:「你妈那是骗你的。」
小宝愣了一下,转身朝楼上跑去,她往前跑,不停地跑,连呼吸也变得急切。
她的耳边回荡着那些话。
「你妈骗了你。
「你和你姐姐就在一块石板下。
「是你妈选了你。
「你的命,是你姐姐给的。
「你不听话。」
一遍遍回荡。
她用力推开了门,她妈双手合十,跪在我和我爸的遗像前,虔诚地上香。
许久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在老旧的筒子楼里响起,久久、久久地回荡。
小宝疯了。
22
所有人都认为小宝变懂事了,尤其是张奶奶一遍遍地和周围人说如今的小宝有多乖。
「总归是懂事了,知道她妈的难处了,不再跟她妈对着干了,说话也小声小气了,礼貌了。听说学习也刻苦了,哎呀,等将来有出息了,美芳就熬出头了,美芳苦啊,一个女人的命怎么能苦成这样。」
「是啊。」周围的人也跟着说。
我站在楼下往上看,上辈子我在深夜亮着灯的房间,如今也透出了光。
那天之后,小宝搬回了家,她变得沉默,变得寡言,不再高声说话,不再和朋友笑嘻嘻,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她放学了就回家,上香,写作业,复习,房间的灯亮到深夜,房间的门开到天亮。
像极了上辈子的我。
所有人都认为小宝变懂事了,只有我知道,小宝疯了。
23
小宝的成绩意料之中地提高了,但远远没达到我妈的预期,她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跪在遗像前,承受我妈的毒打。
瑟缩着,低垂着头。
「要不是为你了,我早跟你爸你姐姐一起去死了。
「大宝,妈知道错了,你带妈走吧,带妈走吧。」
小宝始终低垂着头,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她永远都比不过那个早就死掉的姐姐,那个活在母亲想象中的姐姐。
她无法责怪她妈。
因为活下来的是她,是她。
活着就是罪过。
我妈一遍一遍地抽打着她的背,她的眼泪顺着鼻尖落在地上。
我在扑在她身上,可鞭子穿过我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她身上。
我泪流满面:「小宝,你反抗啊,你逃跑啊,你告诉所有人,她疯了,她在折磨你啊。」
忽然,她动了,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
抬起头,看向了遗像,像是透过照片,和我对视。
我和我妹妹像是穿越了前世今生,在殊途同归的命运里,对视。
我想到自己要做什么了,我站起身,用尽全力地挥手。
冷风在隆冬的深夜里吹来,吹开了缭绕的香火里,吹下挂在墙上的遗像。
啪嗒。
我的遗像摔在了地上,我妈停了手,不可置信地回头。
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许久之后,我妹忽然笑出了声,又哭又笑。
指着我妈开口:「你这个杀人,凶手。」
然后,猛地起身,向窗台跑去,我上前,抱住了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然后一起直直地坠落。
砰——
强烈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深夜响起。
然后是女人凄厉的叫声,小宝——
小宝躺在地上,血缓缓涌出,她看向了我,她看到了我。
天,飘起了雪。
她扬起了笑容,和朋友们挤在一起取暖的那天一模一样。
原来,二选一的时候,活下来的那个,其实也死掉了,只是要晚点才会意识到。
我的眼泪流干了,我的妹妹也死掉了。
「姐。」
「诶。」
(全文完)
番外
1
小宝死后,法医做了尸检,证明她死前正遭受了虐待,所有的责难如潮水一般涌向张美芳。
张美芳不理解,她先是死了丈夫,当爹又当妈地养活两个女儿,为了救一个女儿,放弃了另一个,好不容易养大这个女儿,她死了。
她掏心掏肺地对她们,做牛做马地伺候她们,她们还有什么不满。
一群人。
「我都是为了她们好。
「早知道,她爸死的时候,我就该跟着一起走,一个个的都是没良心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精神病院的人带走她的时候,张美芳朝周围邻居们诉苦。
邻居张奶奶是张美芳的同村老乡,美芳和丈夫的婚事还是她牵头的。美芳年纪轻轻守了寡,她总觉得对不住她。
张奶奶撇撇嘴,哪里是你命苦,明明是你命太硬了,克死了全家。
2
小宝完全陷入黑暗时,听到了她妈的声音。
她妈说:「救姐姐。」
小宝觉得石头压在身上可真沉,沉得喘不上气来。
她的眼里涌出了泪,她知道要死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了,她的身上架着石头,身下就是潮湿的泥沙,一切静得可怕。
她害怕极了。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她想一定是有人来了。
所以,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那声音停了,然后,她听到了上方石头搬运的动静。
光照进来前,她听到那人说:「孩子,先别睁开眼睛。」
是个年老的道姑。
她想起来,她们是去外婆家,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她们躲在山上的道观里避雨,没想到塌方了。
那是 1999 年,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危房安置,紧急避险。
她和她姐姐被埋在了同一块石板下,我妈说救姐姐。
所以当老尼姑问她是谁,家在哪里时。
小宝没有回答,只说, 我妈不要我了。
道姑带着孩子去了另一座城市的道观, 直到要上小学,才送去当地的福利院上了户口。
90 年代, 重男轻女的人家把女儿扔在寺庙道观的不少,没有让孩子自生自灭, 已经算是心善了。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摸了摸小宝的头,笑得温和:「好福气。」
小宝上了学, 老师同学都知道她是孤儿。
可是她很爱笑, 活泼开朗, 大家都喜欢她, 她也会热心地帮助其他同学。
有人问小宝:「小宝你怎么这么好啊。」
小宝会说:「是师姑教得好。」
为此,每年同学要跟她去道观参观。
她学习一直是中等, 偶尔偏上, 一路念了普通的初中, 普通的高中,然后顺利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喜欢的专业。
大学毕业后, 她考进了福利院, 成为一名可以摸小孩头的工作人员。
她一直都知道了她是谁,她妈妈叫什么名,她的家在哪里。
高中的时候,她偷偷回去过一次。
她看到了她的双胞胎姐姐, 那个被妈妈选择的孩子。
她应该羡慕她,可见到那个沉默寡言,身形瘦小佝偻的女孩时,她的心脏忍不住泛疼。
她笑着骂自己,怎么还心疼上她, 那可是她妈选择的孩子。
而她是被放弃的。
此后她再也未见,直到听说她的姐姐自杀了。
她的命,那么珍贵,怎么会自杀。
所以, 时隔 25 年, 她再次走进了这个生活过的小区。
她戴着帽子口罩,站在筒子楼外,听别人说话。
「听说, 大宝是得了胃癌, 接受不了,才选择做傻事。」
「搁谁能受得了,那么好的工作, 那么孝顺的人, 终于能让她妈过上好日子了,真是可怜。」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抹着眼泪:「美芳的命怎么这么苦, 年纪轻轻守寡,好不容易养大了孩子,一个两个都留不住。」
小宝在外头听了许久, 知道她妈在她姐死了之后, 精神崩溃, 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她想挺好,还有个养老的地方。
不过和她没关系了,她们的母女缘分在石板断裂的时候, 就尽了。
离开时,老太太的哭声在耳畔轻轻地飘过,又散在了风中。
「美芳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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