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三年,我哥却一直认为我是负气离家出走,故意不联系他。
直到隔壁楼装修,将埋在墙里的尸体挖出,他接到报案来调查。
调查休息时,他照常发短信警告我:【三年了,你再不回家就别回来了。】
可他不知道,我早就回不了家了。
他没认出来的无名女尸,就是我。
1
基础调查后,法医走到我哥面前汇报。
「死者是名年轻女性,死因是窒息死。死的时候大约二十岁,人是在死后被砌进墙里的,按照时间判断,已经至少三年了。
「她生前受到过侵犯,但身体里的痕迹被清洗过,具体能不能提取出 DNA 还要带回去进一步解剖。」
我哥点了点头,弯腰掀开盖在我脸上的白布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也忍不住屏住根本不存在的呼吸,想着他是不是认出了我。
认出了我这个三年没有回家,他最讨厌的孪生妹妹。
只可惜,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白布重新盖回了我的脸上。
「真可惜。」他叹了一口气,「还这么年轻。」
他没认出我。
不过也是,我死前被人毁了容,死后又在水泥墙里被埋了这么久。
虽然皮肉没有消失,但脸早就变了形。
更何况,我哥一直觉得我还活着,又怎么会觉得面前被挖出来的尸体是我呢。
我死了三年,但死后两年才变成有意识的灵魂,跟在我哥身边。
我一直在等自己的尸体被找出来。
可这无比期待的一天到来时,我却没有想到,我的亲人竟然没有认出我。
多可笑。
我看着我哥在现场忙碌,心里钝钝地痛。
尸体被找出,消息很快就会被传出去。
只要凶手在附近,肯定就会被惊动,因此动作要越快越好。
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连环案件,不少家里有女孩的警察给亲人发去了消息,教导家里人要小心,这两天少出门。
我哥正皱眉查看着现场,一旁的同事戳了戳他。
「季队,我记得你说你有个孪生妹妹?我看这凶手手法老练,怕不是第一次犯案了,你也要提醒她一下啊。」
我哥愣了一下,皱起眉:「她,丑八怪一个,不会出事的。」
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点开了我的号码。
犹豫一会儿,他给我发出短信。
【季欢,你离家出走也够久了,再不回家,你就不要回来了。】
发完,他盯着手机片刻,没有看到回信,又气冲冲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我飘在他身后,无奈地笑。
我其实很想回家的,哥哥。
但是我回不去了。
我已经死了啊。
2
大约是死的时候太痛苦,我弄丢了死时的记忆。
就连活着时的记忆,也支离破碎的,不是很清晰。
可我总记得我跟我哥的关系没这么差。
至少不至于差到,我失踪了三年,我哥却觉得我是在闹脾气离家出走,才会不联系家里,不联系他。
我有些茫然地跟着他回到警局,看着他不眠不休翻阅文件,根据线索到处调查。
他是个很努力也很有天赋的人。
否则也不至于才这个年纪,就坐上了现在的位置,还能调查这样的大案子。
他坐在办公室,一根一根抽着烟,神情冷厉盯着才出来的尸检结果。
大约是工作的时间实在太长。
一旁的同事老张搓了搓眼睛,放下资料叹了一口气。
「你妹妹还没有回来呢?」老张随口问。
我哥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没有从文件上挪开。
老张又叹一口气:「说起来,你妹妹当初离家出走的年纪也跟这个死者有点……」
我哥打断老张:「她不可能会死。」
烟雾缭绕中,他一下就抬起头,很用力地看着老张,皱着眉:「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死。」
老张:「你不会是在怪你妈走的时候你妹没回来……」
我哥:「老张。」
他弹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别扯题外话,DNA 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老张摆摆手:「行行行,我就知道一扯你妹妹你就生气……DNA 那边已经在加紧比对了,但是目标实在太多了,总得要点时间。」
闲聊结束,两个人很快又同其他人一样投入了工作之中。
只是自从提起我之后,我哥的眉头就一直紧锁,没有松开。
我飘在一旁的办公桌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哥是真的讨厌我,讨厌到别人说一下就心情不好。
我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但我其实是去看了妈妈最后一眼的。
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是灵魂,我看得见妈妈,但是妈妈看不见我。
妈妈死后,我也并没有看见她变成和我一样的灵魂。
我有些难过,但想想妈妈不用跟我一样在这个世间游荡,又替她开心。
可现在看见哥哥误解我,我又好难受好难受。
哥哥,我有去的。
只是你们都看不见我。
3
调查一直没有进展。
我哥连轴转了两天,一直没有休息,差点一头栽进文件。
领导见状,下命令让他回去休息好了再来上班。
我哥无奈,只能回了家。
只是回家之前,他还是没有忍住去了隔壁楼——那个找出我尸体的地方转了一圈。
老式的居民楼,早几年人就搬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更是怕得连夜搬走。
整个楼空荡得有些吓人。
即便已经变成了灵魂,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地害怕这样的场景。
我缩在他背后,小声:「哥哥,这里很危险,你别来了吧。」
一踏进这里,我就浑身战栗。
恐惧自全身每一寸蔓延,叫我难受。
我哥当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站在楼道里,远远看着案发现场。
忽明忽暗的烟在他指尖燃烧,他的脸大半埋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
忽然,他将烟蒂踩灭在脚底,低声说了什么。
「不是你吧?」
我下意识疑问:「什么?」
下一刻,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
我哥从地上捡起烟蒂,拿出手机:「怎么了?」
手机那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是爸爸的声音:「你回去了没?」
意识到可能是爸爸,我忙不迭地凑近了一些,想听听他的声音。
在变成灵魂之后,我才知道在我死后,爸爸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哥哥要工作,妈妈那个时候又得了病,爸爸便在清醒的时候同哥哥说,让他将自己送去精神病院调养。
我的灵魂从醒后就一直跟着哥哥,没办法离开太远,因此不能经常见到爸爸。
见不到,听听声音也好。
我哥「嗯」了声:「现在回去了。」
「你找到……妹……」
筒子楼里信号一般,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
我哥沉默了半天:「她会回来的。」
说完,两父子就这么互相对着电话沉默了好半天。
爸爸在那边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含糊着交代了哥哥几句,便挂了。
我哥还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好半天才将手机收回兜里,转头出了筒子楼。
4
他在便利店又买了包烟,抽了好几根才慢悠悠地走回了家。
跟在我哥身边这一年,他很少回家。
他总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了办公室。
剩下小部分时候,也多是外出跑公务,住宾馆。
一年中,似乎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才会偶尔回来一趟。
回到这个我不在,妈妈不在,爸爸也不在,空空荡荡的家。
我哥站在门前,从包里掏了半天才找到钥匙。
少被使用的门锁发出嘎吱的声响,晃动了两下,才不情不愿打开了锁舌。
我哥开了灯,站在门口,将嘴里最后那点烟抽完,才踏进了家门。
明明局里是让他回来休息。
但他好像闲不住似的。
打了水,将除了我房间的所有地方,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直到距离休息结束的时间只剩几个小时。
他才终于洗了个澡,随意躺在沙发上闭了眼,很快陷入沉睡。
我守在他身旁看了看,又在家里随意转了一圈。
家里的陈设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
只是我存在的痕迹几乎一点都没有了。
看来我哥真的是讨厌死我了,这才会连一点和我相关的东西都不想看见。
我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和他的关系才会在死前差成这样。
可能我会变成灵魂留在这里,就是一种惩罚吧。
5
局里的电话比我哥设定的闹钟更早吵醒他。
我哥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点开免提。
「季队。」
电话那边的语气有点古怪。
「已经排查完近几年失踪女性的 DNA,最后怀疑可能是你妹妹……你赶快回来一趟吧。」
睡意还没有完全从我哥的身上抽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非常肯定地回了一句:「不可能。
「我妹妹就是任性离家出走,人还活着,你乱说什么?」
打电话来的警员沉默了一会儿:「季队,你还是先回来吧。」
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因为技术过硬又尽职,我哥在警队的人缘一直不错。
日里,大家对他都是乐乐呵呵的,没有人因为他年纪轻而看不起他,或者觉得他走后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用这种态度说话。
我看着我哥烦躁地坐直身体。
他挠了挠头,很快洗漱换了身衣服,开车前往警局。
我也赶忙跟了上去。
踏入大办公室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都聚集到了我哥的方向。
怪异,审视,嫌弃。
我哥没管那些,将目光落在老张的身上,开口:「有什么新的进展?」
老张张嘴还没有开口,一个年轻的新警员先开口了。
「季队,你先去做个 DNA 比对吧。」
小警员说。
我哥站在原地没有动,冷着一张脸:「那不是我妹妹,我和我妹妹是孪生兄妹,我怎么可能认不……」
小警员打断他:「季队,从进警局的时候我就听说,你妹妹三年前因为和家里争吵离家出走了,就连季队您的妈妈病逝也不肯回来,对吗?」
我哥抿了抿唇,没回答,算是默认。
老张拍了拍小警员的肩膀,又过来拉我哥。
「行了,少说两句,像什么话。」他对小警员劝道,又转头看我哥,「季队,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做个比对确认吧,案子流程都这样,你自己也知道的。」
6
这话一出,我哥没说什么,跟着去隔壁抽了血。
等待结果出来的时间里,他仍然淡漠地坐在会议桌前,看着一份份调查资料,从中查找蛛丝马迹。
三年的时间,相对那些十几二十年才被翻出来的案子,调查的难度小了很多。
只是那地方没有监控。
又因为旧房改造的缘故,许多老邻居都搬了家。
找到他们,做笔录,让他们回忆起相关的事情,着实花了好一阵功夫。
我哥认真看着一份份口供,直到 DNA 比对结果出来,他才终于揉了揉太阳穴,抬起头。
他看着小警员手上的报告,皱着眉:「结果出来了?我就说不可能是……」
小警员将报告拍在他的桌子上:「结果出来了,那具女尸,99% 的可能是你妹妹。」
我哥眉头皱得更深,站起身来,俯视着小警员:「那不可能是我妹妹。」
他如此确定道,看也不看那纸张。
略思索了一阵,他像是找到了理由一样。
「是不是季欢让你们这么做的?这是案子,是公事,容不得开玩笑。」我哥愤怒道。
办公室里的人面面相觑。
小警员被吼了一声,火气也起来了:「季队,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笑欸,妹妹不见了这么久,你完全不担心她的安危,还跟所有人说是她任性走丢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哪有你这样的家人?」
我哥的脸气得通红。
他性格一直都很冷淡,少见这么情绪波动大的时候。
「我说了,季欢就是离家出走了。」他一字一句,「解剖室躺着的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妹妹。」
小警员大概也没有想到他还这么嘴硬,冷笑了两声:「季队,三年了,那您能说说您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搞不好就是因为你讨厌她,然后故意联合杀人犯……」
火气上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不过脑子地说。
小警员话说一半,也知道自己有点过了。
主要是我哥的态度看起来太冷漠。
冷漠得叫人看着窝火。
明明是亲近的人失踪,明明有可能是孪生妹妹出事,却摆出这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7
我飘在争执的两个人中间:「我哥不是坏人,不要这样想他!」
可能是三年前我犯了什么错,让他讨厌我了而已。
再怎么样,他也没有可能联合什么杀人犯杀我呀!
着急起来,我一下也忘了自己死了,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我哥在读书的时候就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后来工作,也一丝不苟地完成任务,从来都不偷懒。
即便三年过去,我也依旧相信他,肯定不会做坏事。
没有人能听见我说的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依旧沉默得诡异。
小警员深吸了两口气,接着道:「季队,你说你妹妹还活着,那她现在在哪里?」
我哥一下哽住。
他咬着牙,青筋暴起。
「她活着。」
这样念着。
「她在,她在……」
我哥很用力地说着,忽然咳嗽了起来。
一下一下,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忍不住跪倒在地。
他咳得太用力,一下停不下来,竟然呕了一小口血出来。
「哥哥!」
我忙不迭扑到他面前。
又担心他,又觉得难过。
哥哥,你那么讨厌我吗?讨厌到宁愿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也不觉得我是死了。
我想要伸手拍拍我哥的脊背。
但死去的灵魂只是穿过了活着的肉体,什么也做不到。
不过幸好,有人的手下一刻代替我,放在了我哥的背后。
是老张。
他将一杯水递到我哥手里,将我哥搀扶起来,替他顺了气。
我哥止住了咳嗽,死死抓住老张的手。
「那报告是季欢给我的玩笑,对不对?」
老张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是真的。」
我哥猛地松开了手,抓起办公桌上的报告,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他的表情开始慢慢恢复冷漠,淡定,仿佛是在看过往之中无数放在他眼前的报告一样。
看完后,他放下纸张,没有为用怪异目光看他的所有人做出任何解释,只是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既然确认了死者身份,就朝着这条线继续推进吧。」
8
警局里议论纷纷。
有说我哥没职业素养的,说他冷血无情的。
七七八八,也不怎么避讳我哥。
我都不用飘出去听,光是跟在我哥身后,都能听见很多细碎的流言。
说得不太好听。
但我哥全当没听到似的,一心扑在案件里。
即便确认了尸体就是我,他也没有去法医那边看过。
公事公办。
但我看着他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有点担心。
确认了死者身份之后,案件的调查便有了较为明确的目标。
我哥作为受害者家属,就算上面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也应该申请回避。
只是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条规定一般,依旧加班加点地去做手上的工作。
直到前来交接的人站在他的桌前,他才恍若醒过神一般,走出了自己的办公位。
曾经是询问方的人,这一次变成了被询问方。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妹妹季欢是什么时候?」
我哥揉了揉鼻梁,垂着头很久才回答:「三年前的 8 月 22 日下午,我和她因为她谈恋爱的事情吵了一架,她说要离家出走。」
「然后你就没有再见过她?」
我哥「嗯」了一声。
警官提笔记录,接着问:「家里没有找过她吗?」
我哥:「找过,但是第二天,她的手机发来短信,很生气地骂了我和爸妈一顿,说不想搭理我们,要去外面闯荡。」
他拿出手机,给警官看了那些短信。
「我跟爸妈找了她很久,也问过她那个恋爱对象,一直没有结果。」他说,「起初我们也以为她是出什么事情了,但是她的手机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短信发过来。」
「所以你就觉得,她一直没有事,只是闹脾气出走了,对吗?」
我哥抬起头看着问话的人:「这是最好最好的想法,不是吗?
「我宁愿她是闹脾气出走了,然后某天怒气冲冲回来说我到处坏她名声,揍我一顿。
「总好过她那么冰冷冷地躺在那里,然后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我哥咬牙,仿佛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总好过你们告诉我,她三年前就死了!」
9
从我哥那里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后,问话结束了。
那天,我哥一个人被剩在办公室里,如同溺水才上岸一样,喘息了很久很久。
但他没有哭。
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哥从来没有哭过。
我们是孪生兄妹,长得一样,性格却天差地别。
我是个爱哭鬼,我哥从小就是个性格冷酷的酷哥。
他怪嫌弃我的,觉得我顶着一张和他一样的脸,成天软弱得哭哭唧唧,实在叫他没有面子。
所以我们俩的关系,有时候亲密,有时候又怪疏离的,这总取决于他的想法。
活着的时候我看不透他的想法,死了之后我也看不太透。
他到底讨厌不讨厌我呢?
这个问题总是无从得知。
不过我哥也就失控了这样一瞬,只不过一支烟的工夫,他就又平静了下来。
无法再通过局里的路子查案,我哥就自己一个人出去单干。
他亲自走访了一遍当年的街坊邻居,筛选嫌疑人。
我就跟在他身后飘着,看着他板着脸,忙忙碌碌。
老旧的楼里没有监控,但很幸运的是,修墙的时候,有人有印象。
恰逢前两天楼里发了火灾,熏得到处黑黢黢的。
许多人家就借着这,重新装修了一下家里,或者改动了一下家里的布局。
找出我尸体的那家也是借着这样的借口,将我的尸体放进了墙里。
我哥的目光转移到了施工队身上。
排查了好几家,最终通过在隔壁家做工的木匠的回忆,锁定了一个犯罪嫌疑人——隔壁家的泥瓦工。
不巧的是,人正好在外地。
我哥没怎么犹豫,驱车前往目的地。
他到的时候,正好和上面派下来的新警官以及老张他们撞上。
老张一把扯过我哥到一边:「你怎么不在家休息?」
我哥说:「休息不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他看看后面的人,又问:「是他吗?」
老张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人接了活,最后几天有事被岔开没去,有证据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
我哥「哦」了一声,没追问。
老张见他这样,咬了咬牙:「你先回去吧,有进展的时候会喊你的。你这样也不是事,你得避嫌的。」
我哥点头:「我知道。」
但脚还在原地没有动。
老张没办法,生拉硬拽将他拖走了。
10
本质上,这件案子并不是什么疑难杂案。
不过是因为年岁久了一些,才导致案子进展看起来慢了些许。
在确认了那个泥瓦工没有作案嫌疑之后,剩下能被怀疑的凶手也不多了。
找到,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哥像是终于被老张劝服了,没有再继续调查我的事情。
他少有地待在家里,躺在沙发上,一根一根抽烟。
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烟抽完了,他愣愣坐了半天,从沙发底下拿出了一个相框。
是我和他的合照。
两个人都没有看镜头,也没有看对方。
一模一样的脸,都生着气,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我哥低头看着,木着脸,骂了句:「讨厌鬼。」
我坐在他身边,无奈地叹气。
「我是讨厌鬼。」
活着的时候我总希望他很喜欢很喜欢我。
但死后我反而庆幸,还好他没有这么在意我。
至少从我这一年看来,他好像是的。
没有这么在意我就好。
至少不会那么难过。
熟悉的,代表警局的来电铃声再次响起。
我哥动作迅速,拿过手机,摁下通话键。
这一次不是工作信息。
是老张。
他说。
凶手找到了。
11
我又一次跟着我哥踏进了警察局。
隔着单向玻璃,我看见了那个凶手。
四十来岁,皮肤被晒得黄黑,皱纹叠起,眯眼笑着,瞧着老实巴交。
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杀人凶手。
但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止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死时的记忆,但仍会对杀了自己的人感到恐惧。
我努力缩在我哥的身后,只敢透过我哥手臂和身体的缝隙去看那人。
已经在世间以魂魄的形式飘荡了这么久,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也想早日离去,不再受这样的折磨。
或许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就能走了。
我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抑制住我想要逃跑的念头,继续飘在这里的。
我哥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定在原地,死死看着里面。
审讯室里正在问话。
面对确凿的事实,犯人开始还矢口否认。
但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出去的可能时,他笑了。
咧着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回忆着此生仅有的成功,他笑得开心。
「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每次看见我都会打招呼,怯生生的,多诱人啊。」
他搓搓手。
「只是城里的姑娘,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我从开始就压根没想着她能接受我,只是想尝尝她的滋味,只要光是想着,就诱人得不得了。
「正好那天之前,楼道发了火,照明的灯全坏了。她跟她哥去楼上找朋友有事,下楼的时候,又在争吵,她哥甩开她先下了楼,小姑娘落单了。
「我就捂住她的嘴,把她抢过来了。」
犯人笑着,舔了舔嘴唇。
「她在挣扎的时候,她哥哥还在外面找她嘞,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12
所有的记忆不可抗拒地涌入脑海。
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跟哥哥帮隔壁楼的朋友送东西,因为我在大学谈恋爱的事情,起了口角。
我哥将我那个暗恋对象贬得一文不值,像是在嘲笑说我眼光差一样。
一气之下,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我哥也被气狠了,撂下了一句「随你便」,就快步下了楼。
那天我正好没有带手机。
无光的楼道里,我只能摸索着下楼,边哭边骂我哥讨厌。
老式的楼层不高,朋友家在顶楼。
可也不过下了两层楼时。
一双手,将我掳进了黑暗之中。
臭味开始覆盖在裸露的肌肤上,布料堵住了我所有呼出声音的路。
男人在我身上蠕动。
双手被束缚住。
我根本无力抵抗一个常年劳作的成年男人的动作。
除了流眼泪,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被吓得六神无主,几乎下意识地在心里祈祷。
哥,快来救我。
快来救救我,哥哥。
而后恍若听到我的召唤一般,我听见了我哥哥在走廊上呼唤我的名字,寻找我的动静。
他的声音近了。
「季欢?」
我在这里,哥哥。
「你在哪里?」
我在门背后,救救我。
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听不见我的求助。
在生命的倒计时,我只能无力地听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又远去了。
直到完全听不见。
13
我的灵魂从死亡那一刻就从身体里飘出了。
灵魂的记忆力太差了,以至于我忘记了,我并不是这一年才醒的。
我也忘了,我的哥哥一直一直都很爱我。
我留下不是因为别的,我是担心他,担心他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接受不了。
他从来都不相信短信是我发的。
从我失踪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和爸爸妈妈在找我。
只是他找错了方向,他以为我是被拐卖去了外地,以为我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没有想,或者说是不敢想,我死在了失踪的那天。
就曾与他一门之隔,无声地呼救。
就被埋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附近,那么近,那么近。
他拼命地办案是为我,他寄希望于有了更大的权力之后,能更快找到我的消息。
他不敢回家是为我,他无法面对因为自己的疏忽,弄丢了我。
他不愿意相信我有可能死亡,不愿意承认。
他怨我,怨我闹脾气,怨我那个时候眼光不好,非要为了男人和他吵架。
他最怨自己,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单独走,为什么不好好看着我。
为什么只是一个转身,我就不见了。
我们是最亲的兄妹,孪生兄妹,比父母还亲近。
有相似的容貌,几乎相同的血脉。
不应该有别扭。
我们本来就是世界上最爱彼此的人。
14
如我所想的一样,在听见我在最后活着的时候,曾经只是和哥哥隔了一扇门后。
哥哥疯了。
他红着眼,几乎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审讯室,想杀了那个凶手。
「畜生,畜生!」
平常里脏话都很少说的人,如今也挤不出如何恶毒的词语。
「她才二十四岁,她才刚刚毕业,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畜生,你这个畜生!」
暴怒之下,临近的几个警察根本按不住我哥。
只是稍微分神,我哥就挣脱了控制,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拳头砸到了凶手的脸上。
我哥踹倒审讯椅,一拳,又一拳。
那人看清了我哥的脸,恍然大悟。
他呵呵笑着:「你妹妹再过几年,会出落得更漂亮吧,就是你戴着长发的模样。」
我哥又是一拳头落在他的眼睛。
我飘在他身前,无力地阻止。
「哥,不要打了,为了这种人赔掉你的未来不值得,不值得的啊哥!」
凶手吐掉一颗牙,还在絮絮叨叨:「我烂命一条,早知道会有今天,有你妹妹陪葬,也划算。」
「哥哥,不要打了!」
我哭喊。
「哥哥,求求你,不要打了!」
生前没有传达的声音,却好像在这一刻哭喊的时候被我哥听见了。
他愣怔地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其实分明没有看到我,但很准确地锁定了我的方向。
被震惊的众人连忙趁着这个机会,将他控制了起来。
我哥没有挣扎,依旧看着我的方向。
「欢欢。」
他哭了。
或者的二十四年,加上死了的三年。
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泪。
一滴一滴,从通红的眼眶里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刚死的时候,我也曾经埋怨过我哥。
埋怨他走那么快,为什么不等等我。
但理智上,我也知道怪不了他。
恶会从各个地方渗透,无孔不入。
我该恨的是凶手。
15
我哥收手得很及时。
人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有点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及性命。
原本这事应该要上报,但大家都一致默契不知道事情的发生,无视了过去。
没有受害者家属在听见凶犯讲述作案经过时,会不激动。
只是恰巧我哥是局里的人。
恰巧他不小心把门打开了。
他是作为受害者家属去的,并不是为审讯工作去的。
因此没有受到惩罚。
凶手也懒得纠结申诉这点东西。
他醒过来之后发现我哥没有把他打死,还有点失望。
不过很快,他就更失望了。
判刑之前,在看守所待着。
略微交代之后,他会过得很惨。
强奸杀人犯,一般在牢里都过得不太好。
更何况,他要申诉换房间,也不会有人搭理了。
因证据确凿,死刑判决书下来得很快。
凶手从一个不舒服的地方出来后,终于迎来了他的死亡。
执行死刑的那天,我哥托了关系,远远地看了过程。
凶手栽倒在地断气,他愣愣站在那里,看着。
很久很久,我哥才回过神,谢过了帮忙的人,离开了场地。
他来到停尸间见我。
这是从我被墙里挖出来后,他第一次来看我。
他握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很多。
说着很多我知道的, 不知道的。
到最后,他说, 他是个讨厌鬼。
我摇摇头:「不是的,哥哥。」
我知道你面冷心热, 我知道你从小就不放心我,和我考在一所学校,竭尽所能地和我待在一起。
我知道你每天往我包里塞早餐,我知道突然出现的漂亮衣服是你买的,我知道你会偷偷将零花钱分出一部分塞到我钱包里。
我爱你, 正如你爱也那样爱着我。
16
事情结束,局里的人很快知道了我哥这些年的苦处, 纷纷为之前误解他的事道歉。
我哥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让大家继续工作, 不要多想。
他守了我尸体几天,又带着精神好转些的我爸看了我最后一面,终于决定将我火葬。
很巧,下葬的这天, 正巧是我们俩的生日。
生在这天,埋在这天,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
他捧着我的骨灰, 将我放进墓中,看着工人将石块封上,彻底不见了骨灰盒的踪影。
我哥低声说了句谢谢。
送走了工人, 他将准备好的菜摆在墓前,倒了酒。
又从塑料袋里拿出纸钱,点燃。
火焰燃烧的那一刻,我忽然久违地感觉到了触碰东西的感觉。
我能操纵那火焰。
这一发现叫我惊喜。
于是小心翼翼地, 我飞快用火燎过了我哥的手。
如同小时候每一次抓住他的手指,同他一起回家一样。
他被烫了个激灵。
但恍惚若有所感, 他愣了愣, 喊了一声:「欢欢。」
我回了一声。
「哥哥, 我在这里。」
17
那天晚上,我终于拥有了进入我哥的梦的能力。
这个在电影之中, 似乎每个灵魂都能有的能力, 一直三年, 我都没有能够拥有。
我想和我哥沟通, 说点什么。
幸好这一次终于可以了。
在梦中, 他和我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正走在黑漆漆的走廊。
不过这一次,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一直将我带下了楼。
他推开门,带我走了出去。
阳光洒在身上, 我抬头看了看天, 笑着抱了一下我哥。
「生日快乐哥哥。」我说,「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我爱你。」我笑道,「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想做你妹妹。
「不过你可不准这么早来找我哦。」
我伸出手, 做出拉钩的姿势。
「你要答应我。」
不要再被困在腐朽的回忆里了,不要再歉疚了。
我没有怪你。
你应该迎来二十五岁了,哥哥。
(全文完)
(已完结):YXXBmrpgn26mBEuDoe6jaIb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