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后,阿娘带我回京投奔舅舅。
但她只是养女,与府中亲眷关系并不好。
尤其是舅舅,任她在门前跪了半柱香,才冷着脸让我们进府。
舅舅厌恶她,他的儿女也厌恶我。
进府那日,我不过唤了声「表哥」,夜里便只能睡濡湿的床榻。
此后,舅舅并未对外承认有阿娘这个妹妹。
我原以为,他是恨极了阿娘。
谁知半月后,我却撞见他醉醺醺地将阿娘堵在假山后。
「小妹,你也给我生个闺女,模样定比春儿还要娇俏。」
1
夜色深沉,我看不到阿娘的脸。
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阿娘腰上的鸳鸯玉佩掉在了地上。
她惊呼一声要去捡,人就被完全拽到了假山后。
一时间脚步凌乱,锦靴踩碎了玉佩。
阿娘肩上的披帛也随之坠落。
我慌乱地捂住嘴巴,一转头却看到了兰羿。
舅舅的嫡子,兰家公认的少主。
谪仙模样的男子负手而立,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表、二少爷。」
兰羿淡淡地收回目光,似是不知道远处假山后的荒唐事。
「夜深露重,表妹在这儿做什么?」
隐秘的闷哼在夜里骤然安静。
我理了理鬓发,轻声解释:
「我来寻阿娘,听人说她进了花园,我却不曾找到。
「表哥在此多久了?可见过我娘亲?」
兰羿静静看了我片刻。
狭长的眼乌黑,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我在这儿赏月,并未见到姑母。」
「是么?不知表哥可否随我再往里找找?假山那边太黑,我有些怕。」
兰羿颔首:「也好。」
2
我侧身给他让路,兰羿将手里的灯笼递给我。
「路太黑了,妹妹别行差踏错,崴了脚。」
我小心地接过,凝神听周遭的动静。
忽而,一团黑影从面前窜过。
我惊呼一声,手中的灯笼落地,往前几步攥住了兰羿的衣袖。
「别怕,是只野猫。」
兰羿垂眸看向衣袖,我睨他一眼,小心地松开。
「谁在大呼小叫?」
假山后缓缓走出一道伟岸的身影。
舅舅兰晏礼衣冠楚楚,脸上毫无醉意。
「见过父亲。」
我和兰羿向他行礼,兰晏礼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春丫头也在,来寻你母亲?
「也巧,今日夜色甚好,叫人想起幼时趣事了,我与你母亲便在岫园里小酌几杯,一时竟忘了时辰。」
阿娘的身影被他遮得看不清楚。
兰晏礼慢条斯理地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玉。
「这是你父亲留的?不小心踩坏了,改日让冯叔带你去领块好的。」
我忍着寒意,小心地抄起手帕去接。
「多谢舅舅体恤。」
3
芳园内一片沉寂。
我才进屋,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不识好歹的东西!谁让你来坏我的好事?!
「兰羿冰清玉洁,是你舅母的心头肉,也是你这大字不识的粗野丫头能肖想的?」
阿娘在面前来回踱步,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样。
她的衣襟松了,唇上的口脂仅存一半。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她愈发恼恨,又打了我一巴掌。
「还敢瞪我!你可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安分待在这里,还有你一口饭吃,若是敢惦记兰羿,我先扒了你的皮!
「跟你爹一个样儿,心比天高,命比泥贱!」
我将手里的碎玉在她面前打开。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爹!你这么做……你对得起他吗?!」
阿娘盛怒,娇弱清丽的脸蛋上露出一抹浓烈的笑意。
「我跟他吃了多少年苦,还对不起他了?
「他若有半分出息,我也不会回兰家!他真有本事就从坟里爬出来吃了我,我还高看他几眼了!」
她走过来夺我手里的碎玉,我哭着不肯。
「阿娘!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娘!」
推搡间,手帕和碎玉一并落在地上。
阿娘像是恨极了,当着我的面将它踩得更碎。
「什么传家宝玉,去当铺都换不了半吊钱,你若是信男人的鬼话,迟早跟我一样的下场!」
4
「不要,阿娘,别踩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我哭着去捡,阿娘又打了我。
「陆逢春!是了,你姓陆……本不是我兰家的人。
「若是看不惯,日后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了。」
我咬牙,声嘶力竭地质问道:「爹死还不到半年,你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吗?」
「哈。」阿娘冷冷地笑了一声,脸上再无往日的温婉娴静。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
「在天之灵?谁的灵?陆启光?
「我兰晴方就是对不起你了,怎么着?出来杀了我啊?出来救你这掌上明珠啊!」
她仰着脑袋笑了几声,而后双目泛红地瞪我。
「你看,你心心念念的爹,怎么不来救你呢?
「养不熟的贱胚子,别忘了你是谁肚子里爬出来的!要不是我,你连到兰府做丫鬟都不配。」
阿娘将我关在了门外。
兰府的下人对我向来视而不见。
九月的风已经犯凉。
我缩在门边,双臂抱紧,努力让自己温暖一点。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看到了爹爹。
他穿着阿娘新做的月白长衫,抱着她在院里转圈。
「爹爹!爹爹!春儿也要举高高!」
我围着他们跑来跑去,手臂都举得累了,爹爹才像看到了我。
「阿娘给我们做了衣衫对不对,是不是该她先高兴?」
「孩子面前,胡诌什么呢。」
阿娘红着脸嗔了他一眼,对我张开手。
「宝宝过来,阿娘抱你玩。」
阿爹无奈地在一旁叹气。
「老说我惯她,我看呐,春儿是你的掌上明珠才对!」
阿娘抱着我亲了几口。
「不理他,娘带你去买糖葫芦。」
我高兴地直拍手。
「吃糖葫芦咯!吃糖葫芦咯!」
我本来很高兴,想要转头看看爹爹的脸。
可我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阿娘……」
阿娘也不见了,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一片刺眼的白色。
5
我是被人推醒的。
面前的小姐衣裙华贵,眉心的花钿宛如盛开的牡丹。
是兰芷。
「这不是春表姐吗?怎么在外头睡了?」
我正要说话,就听噶吱一声,阿娘花枝招展地出了门。
她面带喜色,冷不丁见到我们,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三小姐怎么在这儿?早上天气冷,还是别在外头吹风了。」
说罢,她瞪了我一眼。
「还不滚回去,免得污了小姐的眼睛。」
她骂了我,又对着兰芷赔笑:「小姐莫怪,这丫头就是命贱,好好的屋里不待……」
「小姑姑,你可别这么说表姐。」
兰芷对我笑了笑:「我正巧约了人赏花,带她出去见见人,可好?」
「那就多谢三小姐了,她可求之不得呢。」
阿娘擅自替我应下后便走了。
兰芷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底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外出赴宴可不能这样,宋嬷嬷,带表姐去换身衣裳吧。」
宋嬷嬷将我里里外外打扮了一番。
镜中的人何止媚俗,身上的香味都能飘几里地。
我为难地捏住手帕。
「三小姐,我手笨嘴拙,还是不……」
「我都让人去告知董小姐了,她可是尚书府千金,可容不得你言而无信。」
她在身后,替我插上发簪。
「听闻姑姑当时乃上京有名的美人,如今表姐亦是姿色过人。
「我娘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表姐果然是随了姑姑,都是喜欢勾搭自家兄长的贱妇。」
6
她让几个粗使嬷嬷押着我上了马车。
「陆逢春,装什么清高呢?你娘当年被送出京的时候,比你现在清高多了。」
她冷冷地睨我。
「让你去赏菊宴见识见识也好,京城贵女云云,你这种货色,给我兄长当外室都不配。」
兰芷将我扮得艳俗,引得周遭小姐频频侧目轻笑。
但她并未如何羞辱我。
她大大方方地介绍了我。
许多小姐都是体面人,脂粉香气清雅,对我最大的恶意也只是无视。
我看她们吟诗作赋,赏花饮酒,无不优雅贵气。
兰芷善丹青,画出的金菊栩栩如生。
董夫人甚是喜欢,让人举着给宾客过目。
我瞧得呆了,连上手摸一下都不敢。
董府的宴席宛如幻梦,回马车上时,我心中仍觉恍惚。
京城繁华至此,想来天上仙境不过如此。
而我身穿不合时宜的衣服,像误入瑶池的老鼠。
「娘亲让我不必理会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纵是有几分姿色,也入不了长兄的眼。
「我瞧你也是被你娘耽误了,今日才给你些教训。
「你与我长兄云泥之别,可别学了你母亲,净做些败坏门风的事。」
为了遮掩我脸上的掌印,嬷嬷给施了厚厚的粉。
兰芷在一旁看着愣神。
我知晓她动了恻隐之心,但我又深觉无力。
「我从未肖想二表哥。」
7
我与兰羿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是第一次喊他时,他应了一声。
昨夜求他帮忙,他又应了。
除此之外,我与这位盛名在外的兰二公子毫无私交。
兰芷瞧我一眼,挥了挥手。
「送表小姐回去吧。」
芳园离后门最近,恰好看见家仆送废弃物出门。
摞好的布料里,有件十分眼熟的外衫。
银色锦缎上绣着精美的墨兰图腾。
是昨夜里,兰羿穿的那身衣服。
我只觉得一张脸燥热不已。
亏得这家人如此提防,兰羿连被我碰过的外衫都嫌不干净。
我低着头小跑进院子,阿娘正在草地上弹箜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媚眼如丝,歌喉婉转。
而舅舅就在一墙之外驻足,不知听了多久。
我转身走向偏门,猫着腰钻进了院子里。
我整夜未眠,心口空荡荡的。
不知是因为不再疼爱我的阿娘。
还是因为深刻地体会到云泥之别的含义。
8
自那之后,阿娘再不管我了。
她将我的卧房迁到了最偏僻的小院。
芳园的丝竹声在我耳中声声泣血。
但我又时常能听见文园中的读书声。
兰府是书香门第,兰晏礼官居高位,家中儿女皆请了先生授课。
白石先生乃当代大儒,能请动他,是因为兰羿算他的关门弟子。
因有大儒授课,兰氏有出息的后辈也在府里一并栽培。
文园选址清雅,求一个静字,与我住的偏院毗邻。
我无所事事,又想起那日的赏花宴。
我鬼使神差般爬到二楼,推开小窗,正巧能窥见文园一角。
正对窗的青年正襟危坐,眼尾的小痣有如点墨。
白石先生的课与我所想的也不同,并非晦涩难懂的古文。
而是引经据典,许多话我都能听明白。
「表小姐怎么在这儿?叫奴婢好找。」
身后冷不丁传来嬷嬷的声音。
我慌忙放下窗,正好对上兰羿瞥过来的眼。
我的身份虽然尴尬,但为了府里的面子,夫人还是拨了个李嬷嬷照顾我。
「我、我听到有人读书,便想上来看看……」
李嬷嬷只垂着眼:「表小姐还是快些下楼吧,扰了文园清净,可别怪夫人不留情面了。」
夜里,我在灯下做女红。
只听墙外有人嘀咕:「芳园的那个……听说要给老爷做姨娘了。」
「果真是狐媚子转世,老夫人当年就是太心慈了,还肯将她嫁到通州去。」
「就是,小小年纪便会勾引长兄,就是打死也不为过了……」
「轻声些,这里还住着一个小狐媚子呢。」
「嗤,打秋风的东西,我还怕她?」
9
翌日,李嬷嬷看着我交出来的绣品点了点头。
「夫人也是为表小姐好,身上有些本事,日后也好说亲事。
「老身也不怕表小姐记恨,有些话便直说了。
「高枝难攀易折,依表小姐的样貌学识,寻个富庶人家做正妻才是上上之策。
「夫人的意思,小姐可明白?」
我眼眶酸涩,连连点头。
「我知晓的,我昨日只是想听先生讲学,我只想懂些文墨,并无他念!」
她不知信了没有,只再教我做新的花样。
我躲在偏院里,平日不多出门一步。
直到某日,李嬷嬷送了喜糖过来。
阿娘虽回府,却不被承认养女的身份。
时至今日,她成了兰晏礼宠爱的晴姨娘。
我大病一场,没有出席。
等我能下床走动了,便将爹爹的碎玉埋进了青竹下。
我不知如何告诉他,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阿娘做了别人的妾室。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打听她的事了。
平日里学着女红,我不敢上二楼偷看文园,只得将东西搬到院子里靠着墙角的地方。
也能听到白石先生高谈阔论。
一切本该就此相安无事。
直到那日,一只纸鸢落进了院子。
10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正捡起纸鸢,便听到有人呵斥。
「谁准你碰小爷的东西!」
锦衣华服的少年气汹汹地推开院门。
「四弟你等等我!」
兰芷提着裙角跟在他身后,见了我,她冷哼一声。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拿着纸鸢手足无措:「我看它掉进来了……」
兰彬一把将我手里的纸鸢夺过,三两下踩得稀烂。
「脏东西,走吧三姐,我不要了。」
兰芷却不肯走。
她警惕地打量我许久,忽然说:「原来那天偷看的人是你。」
「三姐?」
兰芷围着我走了一圈。
「手段了得啊陆逢春,故意弄出动静让二哥哥看到,如今又搬到墙角偷听……你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我没有。」我连连摇头,「我只是想听白石先生说课。」
兰芷还没说话,兰彬便讥笑出声。
「得了吧,装什么可怜呢,听先生说课?你听得明白吗?他方才讲的什么?」
「他方才讲,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恨母亲挑拨离间,怒而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先生说,为父母者,对儿女事若有偏私,家宅难安。」
我说完,眼泪不自觉落下来。
兰彬更为恼怒。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听先生讲学——」
「四弟,不许无礼。」
兰羿及时呵止了他。
他大步走进,将手帕递给了我。
「表妹莫怪,是彬哥儿无礼,我让他向你赔罪。」
「二哥!」
兰羿只看了他一眼,兰彬便蔫巴巴地向我道歉。
11
那夜,兰羿让小厮送了一册书给我,说是为四少爷赔罪。
「公子还说,表小姐若有不懂,可去峥园寻他。」
我欣喜地看着那册书,可听是一回事,识字又是一回事。
我苦笑着在书封上摸了一下。
下决心还给了小厮。
「多谢二表哥美意,我大字不识,送我倒是浪费了。」
小厮走后,我在桌前垂首许久。
没有看到李嬷嬷晦涩的眼神。
兰羿出面之后,兰芷几人见了我便不再靠近了。
我有些高兴,又不知如何感激他。
但我是绝不敢去找他的。
我没怎么见他,府中人已如此提防我。
我若是真去寻他,夫人真会活剐了我。
但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原来事情一旦定性,任我如何分辨都无济于事。
京城的冬来得早。
夫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只送来一次炭火。
幸好以前阿娘给我做过几身厚棉袄。
虽然小了些,改一改还能御寒。
天冷,做活的手也不利索了。
我正琢磨着日后怎么再挣些钱,便听到李嬷嬷说,夫人有请。
「徐家是杨洲有名的商户,徐大公子虽是续弦,但表小姐嫁过去做的是正经娘子。
「有兰家在,想必也不会刻薄了小姐。」
12
兰羿送我书册一个月,夫人便为我寻到合适的人家了。
我去到前厅,又一次见到了阿娘。
她披着雪色狐裘,一张脸娇艳妩媚。
她坐在夫人座下,对面是位面目精明的妇人。
三人说笑着,便定下了我的亲事。
我浑身麻木地出门时,看到兰晏礼正走来。
他看我一眼,伸手拉过阿娘。
「春丫头可还满意?」
阿娘哼笑一声:「这可是难得的好人家,她能有什么不满意。」
「那我便为她多添些嫁妆。」
阿娘搂住他的手臂娇笑。
「老爷就想着她了。」
兰晏礼轻笑:「到底是兰府出去的……前些日子送你的珍珠头面可还喜欢?」
我讷讷告退,怕忍不住在阿娘面前哭出来。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兰芷。
她笑着祝我喜事。
「外人虽说那徐大郎是个吃醉了就爱打人的,但妹妹觉得不可信,表姐花容月貌,他怎么舍得打姐姐呢?
「他那前妻只是病死,想来与他无关。」
我白着脸道谢,兰芷冷哼一声。
「都怪你和你娘一般不识相,若安分些,在京中寻个好人家也未尝不可。」
天太冷,我回去时已浑身僵硬。
我打开箱子看这几个月做活的积蓄,再加上每月给的月银,足够我回家去。
我到那株青竹前磕了三个响头。
趁夜往小门跑去。
「表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13
我心中一紧,是兰羿的小厮。
「二少爷听说小姐要定亲,让我给小姐送——」
「十九!快捉住她!她这是要逃了!」
我连忙推开十九,身后的家丁大步跑来。
「哎哟,表小姐啊,您要是不满意这亲事,只跟夫人说便是了,何必意气用事!」
李嬷嬷奋力在身后追着,十九亦是一把拽住我。
「小姐有什么委屈,何不跟二少爷说说,闹成这样,府上颜面如何挂得住?」
兰羿,兰羿,又是兰羿。
无凭无据的揣测就将我的半生赔上。
他害得我还不够吗?
我挣不开十九的手,天上忽的响起惊雷。
大雨倾盆而下。
我被赶来的仆妇们按住。
心知逃出无望,我闭起眼倒在地上。
「唉,都怪我好心办了坏事,倒让春丫头当成恶人了。」
「夫人莫怪,我这丫头就是随了爹,一条贱命,天生就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待她醒了,我定要好好教教她规矩。」
我紧紧攥住藏在被褥下的手。
待屋里清净下来,我才睁开眼睛。
室外电闪雷鸣。
我看到了桌案上不知是谁留下的一册书。
书封上的兰草清雅高洁。
可写书之人的心思却未必如此。
我抱着那册书,绕开院门,跑向了峥园。
雨夜里没有巡逻的家仆,峥园也如此。
十九守在门前,见了我也不意外。
「表小姐,您请。」
他引我走向正厅。
对面的男子缓缓落下一子。
「表妹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将怀里的书册递到他面前。
「二哥哥,春儿不识字,你可愿教我?」
兰羿缓缓掀起眼皮看我。
我将书扔到了他的棋盘上,学着阿娘的样子,挤出一个娇媚的笑脸。
「我自小就没有兄长,二哥哥能不能疼疼我?」
他们说我勾引他。
那我便勾引他。
世人皆知兰二公子恍若谪仙。
可我今日方知,他最不是谪仙。
14
偏院的表小姐又失踪了。
兰府内兵荒马乱,却无人敢进峥园打扰。
我小心地抬头朝外张望。
腰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专心些。」
兰羿握着我的手在纸上落笔,典雅的香气在鼻尖久久不散。
「二哥哥,外面在找什么?」
他头也不抬道:「十九,出去问问。」
纸上的字遒劲有力,如有风骨。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
「二哥——」
兰羿又亲了我。
他这人瞧着冷冰冰的,手和唇都是热的。
「二哥哥,我、我尚在孝期……」
我仰躺在书案上喘息。
兰羿按住我试图抓紧衣襟的手。
他一手捏着我的下颌,一手在纸上游走。
面色冷清,唯有唇红如熟果。
「眉黛将夺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待你出了孝期,给你做身红裙。」
我一时如蒙大赦,红着脸贴上他。
夫人闻讯赶来时,我便坐在他的软榻上喝药。
「你……阿羿!」
她对人不假辞色,对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却是满面和气的。
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也不忘挤出个难看的笑脸。
「这春丫头可是你的表妹。」
兰羿点了点头:「儿子知晓。」
「羿哥儿,你怎能如此糊涂!平日里要个可心的解闷儿也就罢了,她、你可马上就要科考了啊!」
「母亲,科考在即,儿子确实想要个可心之人解解闷。」
他看我一眼,神色淡淡。
「春表妹甚好,很合儿子心意。」
他身形修长,挡住了夫人投来的目光。
这个一向强势的当家主母竟然是有些惧他的。
母子二人对峙片刻,竟是夫人狼狈地走开了。
15
兰羿要了我这事,兰晏礼并不生气。
他只是捋着美髯须笑了几声。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儿开窍虽晚些,也比身边没人照看得好。」
说罢,他又拉起阿娘的手。
「当年若非母亲古板,我怎么会与你分开这样久?」
家主无异议,府里人也不敢多言。
偏院里多了银霜炭,透风的窗也重新修整。
婢女替我披上裘衣,我便先到峥园内候着。
原来兰羿给我送的是字帖。
没了他帮忙,我照猫画虎地写了几个丑字,便坐在那出神。
「怎么了?别总咬自己的唇。」
兰羿解开鹤氅,将手里的暖炉递给我。
「二哥哥,自己写字太无聊了,我也想去听先生讲学。」
兰羿不言,我便坐到他的腿上,学着兰芷的模样对他撒娇。
「二哥哥……」
「嗯。」
竟然这样容易?
我咬了咬唇,得寸进尺道:「上元灯会,我也想去。」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
兰羿埋首进我的颈间。
「嗯。」
我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唾手可得。
甚至眼都不眨一下,就能给施舍给我。
温润的唇贴上我的。
我忍不住咬了他一下。
兰羿吃痛地嘶了一声,拉开距离看我。
「怎么又生气了?弄疼你了?」
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恨他。
轻易毁去我的退路。
又让我体会这世上难得的满足。
16
兰羿说到做到,让我去了文园听课。
男女分席,朦胧的纱帘隔在中间。
我坐在最后排,白石先生似乎也不在意多了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学生。
只是兰芷三不五时地瞪我,偶尔有几次,我会找不到自己写的功课。
抬起头,正巧对上兰芷飘忽不定的眼睛。
我轻笑,待下学时,听到她缠着兰羿要出门赏雪。
我故意翻找书案,直到兰羿发现不对,撩开帘子问我。
「怎么了?」
我看了兰芷一眼,又低下头。
「我昨夜练的字帖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兴许是你落在屋里了。」
兰芷抢先答复,兰羿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二哥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拿的。」
我没说话,只是找到那本字帖时,已经被撕的不成样子了。
唯一完好的那页纸上,写着【耻乎】二字。
我怔怔看了一会儿,将它揉作一团扔掉。
我若知羞耻,此刻早就是徐氏的另一座孤坟了。
要提点兰芷也很容易,不过是在兰羿面前掉几滴泪。
再说几句不怪三妹妹。
之后,我的日子便清净起来了。
一年的孝期眨眼而过。
我重新穿上粉衣,兰羿在殿试一举夺魁。
当今陛下好美人,在他和探花郎之间为难了半晌,还是钦点了状元。
又闻今年是兰羿的弱冠之年,赐字【慕泽】,足见皇恩浩荡。
17
兰羿进了刑部,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将门槛踏破了。
他越是耀眼,府里人看我的眼神越是奇怪。
我自然不敢肖想兰羿的正妻之位。
可天下女子,谁愿意一生为奴为妾?
「想什么呢?」
有人从身后将我抱住。
熟悉的兰香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转头将脸上的脂粉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枝枝。」兰羿不停地唤我的小字,「说话。」
他近来不安分许多,总是喜欢在我的身上抚弄。
「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我深知他待我已是极好了。
可一想到要把自己给他,我心头就像插了把刀似的,尖锐地疼。
我不说话,兰羿便将我抱起。
「二哥哥,你……我害怕。」
脚尖碰不到地,我只能双手双脚都缠着他。
他喜欢我这样依附他的样子。
满足地喟叹一声。
「枝枝,我等不了太久了。
「我去找母亲,谈一谈亲事吧。」
我没等到兰羿谈的亲事,却等到了兰晏礼纳了新姨娘的消息。
原是宫里赏下的美人,夫人笑着收了,兰晏礼也去了她的院子。
一去便待了半月有余。
芳园内许久未有歌声了。
而我在家宴上见到了那位新来的元姨娘。
18
她姿容清艳,干净得像一抹月光。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娘的方向。
阿娘浓妆艳抹,却仍然挡不住脸上的憔悴。
她在元姨娘敬茶时打碎了茶盏。
热茶烫得元姨娘一时缩手,阿娘才要站起来,就被兰晏礼推开了。
「元元,可有伤着?」
他满是怒意地看了阿娘一眼:「就算争风吃醋,也不该如此任性!」
「老爷,我不是……」
兰晏礼一挥袖子,抱着元姨娘回了院子。
自那之后,芳园失宠的消息便不新鲜了。
我常撞见兰晏礼陪着元姨娘在府里散心。
郎情妾意,恩爱非常。
就像他当年宠失而复得的阿娘一样。
元姨娘与我同岁,见了我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躲着。
「早就想同表小姐说些话了。」
她拉着我在花园坐下。
我也仔细打量她的眉眼。
许是目光太过明显,她捏着帕子笑了一声。
「都说我同表小姐有几分相像,今日一见,真是抬举我了。」
她像的不是我。
是早些年的阿娘。
我礼貌地与她寒暄几句,便见她突然收了笑。
一回头,打扮娇艳的阿娘昂着下巴走了过去。
元姨娘还想说什么,十九便来请我去峥园。
她笑着揶揄道:「快去吧,听闻二公子可是个会疼人的,表小姐真是好福气。」
19
我没有回峥园,转头去了阿娘的住处。
她见是我,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随后换作了几分讥诮。
「怎么了,来看我的笑话吗?
「别以为兰羿疼你几分,就能到我面前撒野了。
「我是老爷的晴姨娘,你日后也是少爷的春姨娘,你有今日,也该跪下谢谢我了。」
我动了动唇,竟不知该说什么。
「姐姐,你怎么能对表小姐说这样的话!她可是你的亲女儿啊!」
元姨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兰晏礼与她并肩而立,眉心不满地拧起。
「老爷?我、我不过是训她几句,叫她安分些。」
「姐姐这话字字诛心,我虽没生过孩子,却也为表小姐委屈。」
阿娘面色狰狞地斥她:「你胡说些什么?我自己生的女儿,难道还骂不得了?」
她一把掐住我的手。
「陆逢春,你快说说,我是不是为你好?」
「够了!」兰晏礼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你真是愈发无理取闹了!
「平日里要金要银也就罢了,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如此刻薄!」
「晏哥哥!」阿娘想要辩解,将我的手抠得生疼。
「阿娘……」
我忍痛唤了她一声,阿娘竟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都是你这丧门星!」
「天哪,快将表小姐送回去,老爷,姐姐只怕是疯魔了,您可不能再让她任性了!」
20
夜色沉寂。
蘸着药膏的手探到脸上。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兰羿小心地抚着我的脸,面上一片寒意。
「日后不许再去芳园了。」
我不答,只垂下眼睑。
兰羿捏着我的下颌与我对视。
「听到没有?她的事你管不了,日后也不必再管。」
我咬住唇。
「可她是我娘啊。」
兰羿叹一口气,将我抱在怀里。
「你有我就够了,不是么?」
翌日,听闻阿娘禁足三月。
她先在门前哭诉是我害了她。
而后又认错,说自己不该任性。
兰晏礼到底对她有情分。
听闻他去芳园时,阿娘穿了身素衣,又将老爷的心勾回了些许。
但人不如新。
元姨娘年轻貌美温柔小意,不久后就有了身孕。
阿娘似乎也安分下来。
听闻她时常去府外寻善千金科的大夫调理身子。
似乎想为兰家生个子嗣固宠。
听到这些话时,我心中已无波澜。
兰府确实很大,每个主子都有自己的院子。
有意避开时,一月都可以不打照面。
兰府却又很小,四四方方的院落,就这样困住许多女人人的一生。
如今是兰晏礼的女人。
日后是兰羿的女人。
新人笑,旧人哭,周而复始,不得往生。
21
我害怕像她们一样凋零在这座府里。
我又去了芳园。
院中满是难闻的草药味。
我一进门,就听到尖锐刻薄的女声。
「你这不安分的小蹄子,谁许你这样躲懒的?
「熬坏了神医给的药,看我怎么收拾你。」
侍婢的哭求声撕心裂肺。
屋中的身影越发纤瘦,我却不敢进去了。
回到院子里,十九远远地对我做了个表情。
兰羿坐在我房内,不知来了多久。
「二哥哥。」
我主动坐到他的怀里:「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他不言,我只好一下一下地亲他的脸。
最后亲得我脸都热了,他才捏了下我的腰。
兰羿将我扔到了床上。
我有些喘不过气,脑中一片混沌。
而后,我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地问:「二哥哥,你是不是要娶妻了?」
肩头埋首的人一顿。
兰羿抬起脸看我,郑重道:「枝枝,无论我日后娶了谁,必不会负你。」
我的眼角落下眼泪。
我知道自己没有爱过他。
我比谁都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第一次照面,他叫我「春妹妹」开始。
而后他随我撞破阿娘和舅舅的背德之事。
他发现我在二楼偷窥,偏被兰芷察觉。
他替我解围,让人送了一册书给我。
甚至连我偷跑那日,都是十九捉住了我。
看似毫无关系,实则处处推波助澜,只给了我一条可走的路。
我深深吸一口气,摇头轻笑。
「表哥,我不做妾。」
22
兰羿败兴而归。
我整理好散开的衣襟,准备去找夫人和谈。
她确实厌我。
可我若在府里一日,兰羿的亲事就有多种变数。
她的儿子日后前程似锦,而我不能是那个意外。
我理好所有的利弊,打算天一亮就去给她请安。
可天还未亮时,院门就被人敲响。
阿娘神色匆匆地抱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春儿!春儿!你救救娘亲……他们上门了!他们找上门了!」
「阿娘,你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拉着她不断颤抖的手。
「娘前些日子,心头憋闷,就去长乐坊中玩了几把……」
我心下一惊。
「阿娘,你怎么能去赌钱呢?你不是出去找大夫吗?」
「娘错了,娘知错了,春儿,娘是被他们陷害的,都是被他们害的!
「你帮帮娘好不好,若是你舅舅知道,他更不会喜欢我了!」
我连忙问:「阿娘,你欠了多少银子?」
她比了一个数,我只觉得浑身都凉了。
「那么多钱,我怎么会有呢……」
「春儿,你可要帮帮娘啊,你舅舅如今已经不喜我,若是将我交给夫人,她要弄死我的啊!
「你去求求二公子吧,他定能压下这件事的,他那么疼你……
「你若是不帮我,我可没法活了!」
23
我急急忙忙去了峥园。
兰羿今日休沐,还未起身。
昨夜他拂袖而去,想来是打算冷我几日的。
我本也想借此事与他闹起别扭,彻底分开。
可我又一次求到了他的面前。
「二哥哥。」
我膝行上前,将脑袋靠在他的腿上。
「你帮帮我娘吧,让我做什么都成。」
兰羿面不改色地揉着我的发。
「三千两银子,就当给你的聘礼吧。」
「谢二哥哥。」
我哭着点头,讨好地蹭他的手。
兰羿任我蹭了许久,没忍住,将我抱到了腿上。
「知道你委屈,可是枝枝,除了我,没人会这样疼你。
「母亲会给我选个贤惠大度的妻子,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亲了我许久,不再像之前那样浅尝辄止。
我不住地抠他的手臂,兰羿皱着眉抬脸,又笑了一声。
「怕吗?」
我一直哭,他看着我笑,像在纵容不懂事的稚童。
「怕什么?枝枝迟早要做我的女人的。」
我不是怕。
我只是伤心。
不知是为我娘,还是为我自己。
「行了,跟小孩子似的。」
兰羿替我擦泪,语气低柔:「等你嫁了我再做真夫妻。」
我连忙抱住他的肩。
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情绪。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阿娘骂得很对。
我大概真是个养不熟的。
他对我分明是极好了,我却还是恨他。
我死死咬住了兰羿的肩。
他顿了片刻,拍了拍我的背。
24
兰羿处理完阿娘的事,也不准我再见她。
但这事还是被夫人发现了。
她让人在长乐坊中亲自捉了阿娘回来。
兰晏礼携兰羿回来时,阿娘正在家祠里受罚。
我跑到祠堂,只见她奄奄一息趴在地上。
嘴里还在喊长兄。
「长兄,你好狠的心啊,不过是些财帛,竟要生生打死我吗?
「你当初不是说,这兰府的东西有你一份亦有我一份么?」
「阿娘!」
我想跑上前,却被兰羿一把抱住。
阿娘奋力爬向兰晏礼。
可还未碰到衣角,就被嫌恶地躲开了。
「将这无可救药的贱妇拖下去,闭门思过。
「她若再出去闯祸,尔等与她同罪。」
「长兄!长兄!我错了!晏哥哥,我是晴方啊,你不是说要永远对我好吗?」
我想要挣开,又被兰羿径直拽出祠堂。
「枝枝,别惹我生气。」
他冷冷看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我不敢再说话,心头五味杂陈。
到兰府不过两年,阿娘得宠又失宠。
兰羿又能待我好多久呢?
我回屋清点了这两年攒下的钱。
咬了咬牙,又朝峥园走去。
25
兰羿还未歇下,见我来了,搁下手中的笔。
「怎么来了?」
我熟练地坐到他怀里。
兰羿抱着我,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想要什么?」
我垂着眼,半晌才说:「他们会请大夫看我娘吗?」
他显然也猜到了我的来意。
「枝枝,我见过许多这样嗜赌的人,他们改不掉的。」
「我知道,但她毕竟是我娘亲。
「二哥哥,我只想她活着,待她伤好了,我绝不再心软,你就让我去照顾她吧。」
兰羿揉了揉我的发。
「罢了,我留十九陪你去。」
我仰起头亲他的下巴。
兰羿轻笑起来。
「这么勾我,想与我提前做夫妻了?」
我没有拒绝。
兰羿反而不笑了。
「不必如此,子女孺慕父母,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提着灯笼进了芳园。
屋内只有难闻的气味。
阿娘趴在床上,听到敲门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
她看我一眼,气若游丝地咒道:「没用的东西!谁让你来的!」
我把篮子里的药膏打开。
阿娘骂骂咧咧地咒了许多,我下手重了些,她难耐地痛呼出声。
「阿娘,等你好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我们回通州去,我如今识些字,也会做绣品,我能养你的。」
我轻声对她许诺:「虽然不能过的多宽裕,可我们——」
「谁要和你回去过苦日子!没用的丧门星!」
阿娘一把打翻了我的药篮。
满是血丝的眼直直瞪着我,她恶狠狠道:「我可是兰府的千金!
「若不是那老虔婆从中作梗,今日的主母就该是我!」
26
自那以后,她每见我都要骂我一番。
等她终于能下床走动时,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恶言恶语。
我见她又坐到梳妆镜前,将苍白的唇重新染上口脂。
我在她身后磕了三个头。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了,阿娘。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变成以前的样子。
「我想不明白,只能当我真正的娘亲已经随爹爹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阿娘,望你珍重。」
她僵了片刻,又拿起了手边的胭脂。
「走罢,你我母女缘分早就尽了。」
我呆滞地走出偏院,便听到一阵婉转的歌声。
回首望去,一身白衣的阿娘站上了阁楼。
清风抚起她身后的披帛,身姿绰约,翩翩若仙。
我一时看得痴了。
回去的路上,看到同样目露痴色的兰晏礼。
他又进了芳园。
我曾听下人说过,兰晏礼这些年宠过的女子都与阿娘有几分相似。
我本不该插手他们的事。
但我还是转身走向了芳园。
守门的小厮见了我,狎昵地笑了一声。
「老爷和晴姨娘在屋内叙旧呢,表小姐还是别去打扰了。」
我往里看去,只看到两道相拥在一起的身影。
27
夜里打起了春雷,我提着裙角跑进峥园。
兰羿衣装整齐,见我时愣了片刻。
「我正要去找你呢,怎么冒雨过来了?吓着没有?」
我捂着耳朵钻进他的怀里。
「二哥哥,我冷。」
他连忙抱起我放到床上。
兰羿没有伺候过人,动作笨拙地解开我的外衫。
又俯身为我脱鞋。
「别,我自己来……」
我又羞又臊,兰羿却将我的脚捏在手里。
「这么怕打雷?」
「我不怕。」
「不怕你抖什么?」
他难得促狭地笑了笑:「莫非是怕我才抖的?」
「二哥哥……」
「二少爷!不好了!」
十九破门而入,声音仓皇又凄切:「老爷、老爷出事了!」
「老爷今日未去检查四少爷的功课,夫人便派人去请。
「谁知吴管事去芳园时,满地是血,老爷、老爷已经没气了……」
芳园里里外外都被围住,还未进屋便能嗅到腥味。
阿娘的白裙上晕出大团大团的血花。
她举着一把短刃,仰着头不住地笑。
「是他说今生今世绝不负我,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都是他的错!」
夫人急得已经站不稳,指着她道:「愣着做什么!快将这疯妇抓起来!」
阿娘却转头看向我。
「你瞧见了吗?兰家各个尽是负心人!
「陆逢春,你迟早会跟我一个下场!」
「阿娘!」
她将短刃割向了自己的喉咙。
我挣开了兰羿的手,想做些什么堵住那不断流出的热液。
「枝枝!松手!陆逢春!」
28
阿娘杀了兰晏礼后,夫人终于再留不得我。
即便阿娘与我已无情分,她依旧恨我。
她见我一眼都会想起阿娘,想起自己惨死的丈夫。
兰家失了主心骨,兰羿忙得不可开交。
我再见他时,是在兰晏礼的灵堂上。
夫人指着他的棺椁,又指着我,字字泣血。
「你看看你爹吧!你好好看看你爹,他死不瞑目啊!
「羿哥儿,你究竟要留这个祸害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母亲,她也是被晴姨娘害了的,你冷静些!」
她哭得声嘶力竭,兰羿扶着她,让人将我带下去。
「她不能走!她不能走!羿哥儿,她会害死你的……」
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前揪住我的衣裳。
「你这个狐狸精,到底哪里迷惑了我的儿子!」
「母亲!」
一口热血溅在脸上,我睁大眼,在灵堂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兰羿的卧房。
他静静看我半晌,抬手捧住我的脸。
「枝枝,你可信我?
「事到如今,府里暂时留不得你了,我会送你去白云寺清修,假以时日,再将你接回来。」
我连连点头,在他怀里哭了一场。
三日后,送我出城的马车遇到劫匪,一行人全都消失在山林里。
茶馆里,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高祖开疆拓土的故事。
坐在我对面的人轻声道:「陆姑娘,救命之恩,难道只值这一盏茶吗?」
我垂下眼,将手里的信递给了他。
这人撕开信件看了一会儿,摇头笑起来。
「姓兰的精明了一辈子,没想到竟栽在个女人手上……啧啧,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过也怪他多行不义,早年强占义妹不成,掌权之后竟做出杀夫夺妻这种缺德事,也亏得他干得出来。
「他的种也跟他一个德行,嘴上说得好听,竟想要了姑娘的命。」
他睨我一眼,将一坛骨灰盒放到我面前。
「一物换一物,晴夫人的尸骨,便交给姑娘了。
「除了这些银票,她曾给我一只香囊,我想,这是给姑娘你留的。」
29
我打开看,除了阿娘早些年爱用的香料,还有两枚平安符。
我自小体弱,爹娘每年都会在生辰之前去寺庙里替我求平安符。
缺失的这两年,原来阿娘也为我求好了。
「在下说这么多,姑娘就没半点好奇么?」
我摇摇头,无心与他深交。
我不知阿娘是如何与京城林家搭上的线。
只是那日上马车后,马夫扔了一张纸条给我。
我借着小解的借口下车,随后便有人将随行之人杀害。
之后我便见到了这位林氏男。
他给了我阿娘的信物,又将她的骨灰赠予我。
「我只想请林公子帮个忙。」
夜里,我又梦到了那个春雷滚滚的雨夜。
芳园内点起烛火,我却不放心阿娘的身体。
我知她一定会骂我坏她的好事。
可是她病才刚好,兰晏礼又那样伤过她。
他是断不会怜惜阿娘的。
守门的小厮已经不见。
我走到卧房时,只看到兰晏礼峥掐着阿娘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上。
「我是杀了陆启光又如何?凭你这贱妇也敢刺杀我?」
阿娘的脸色近乎灰白,浑身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兰晏礼、你这个、畜牲!」
「是,我就是畜牲,我这畜牲玩了你,我的儿子又玩了你的女儿……你可知是为什么?
「因为你生来就是要伺候我的!只有我能睡,只有我能玩!陆启光算什么东西,他配和我争吗?!」
他手上的青筋鼓胀,显然是用了全力。
「是我小瞧你了,竟被你装模作样骗了过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将女儿和你撇清?你若出事,她怎能周全?」
「小妹啊小妹,你还是和当初一样,见了面就让我想——」
「不许你侮辱我娘!」
他的声音在胸前穿出的利刃里戛然而止。
30
兰晏礼不可置信地转头,眼中映着举着短刃的我。
「是你杀了我爹!是你毁了我娘!你去死!去死!!」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捅了多少刀。
我只知这天翻地覆的两年都因他而起,也该因他而终。
「春儿……」
我停下手,转头看向跌坐在地的阿娘。
她咬牙抹泪,先一步捧住我的脸。
「陆逢春,你今日没有来过这里,知道吗?」
「阿娘……」
「你没来过芳园,听到没有!」
她不停地揉着我的脸,不让我低头看地上的兰晏礼。
「春儿乖,春儿乖,阿娘在呢……是他该死,他死有余辜!」
她匆匆写了张字条塞进我怀里。
「阿娘给你存了许多钱,都在这儿了。
「这兰府竟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你拿着这些钱,走得远远的!」
「阿娘!」
阿娘抹了把泪,郑重地叮嘱我:「你要记住,靠谁都是不成的。
「有钱在手里,日子才能过得安生。
「那兰羿不是个好打发的,若他们留不得你了,想办法找这林子韧,他会帮你的。
「至于报酬,是兰晏礼这些年贪墨行凶的罪证。」
她擦干净我的眼泪,又哭又笑道:「你长大了,阿娘很高兴。
「你定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受半分苦,我和你爹死不瞑目!你听到没有!
「春儿啊……我苦命的孩子。
「是阿娘不争气,叫你受苦了。」
31
兰晏礼的丧事办得十分体面。
为保颜面,只说是积劳成疾,深夜猝死。
陛下体恤其功劳,还赐下许多财物。
人死如灯灭, 待热孝过去,便有世交好友在酒楼宴请兰羿。
酒过三巡, 屋中弹唱的曲调便带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兰羿不好拂了其他人的心意,只得出门透透气。
「二哥哥。」
我穿了身素衣, 轻纱覆面,款款走到他身侧。
兰羿手里的酒壶骤然落地。
「……枝枝?」
「二哥哥, 欸——」
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我又梦到你了, 枝枝,你是来找我讨命的吗?
「我也不想让你死, 可是我娘她魔怔了,我也是没办法, 枝枝。」
兰羿紧紧勒着我, 抬手描摹我的眉眼。
「我有时也是真恨极了你, 为什么偏长了这副样子,诱我犯戒, 又偏是兰晴方的女儿。
「可我还是后悔了,枝枝,我好想你……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吧, 我定会——」
我轻轻一笑,拔出泛着寒光的短刃。
兰羿似乎也清醒了,他不住地睁大眼。
「陆逢春……」
我后退几步, 解开脸上的面纱。
「二哥哥,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跟你爹是一样的人。
「同样自以为是, 自私自负。
「同样……死在我手里。」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兰羿握着我手写过诗文, 盼我做依附他的菟丝花。
可菟丝的天性, 是攀附和绞杀。
我确实在无依无靠时仰视过他, 攀附过他, 却至始至终都怨恨他。
初时, 我以为我只是恨他的轻视和逼迫。
可今时今日我才明白, 我只是恨那个无能为力的我。
只有他死了,我的后半生, 才能不再做噩梦。
才能像阿娘说的那样, 自在地活。
32
三月后,通州。
我在爹娘的合葬墓前读京城寄来的信。
兰氏连丧两任家主,旁系争权, 斗得不可开交。
岁末,林御史写了万字奏折, 参兰家这些年的阴私勾当。
新帝登基,又是立威造势之时。
兰家首当其冲,九族之内, 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兰家的丑事更是被世人唾弃。
譬如早些年兰晏礼借酒逼迫家中义妹, 老夫人为掩盖家丑, 将养女配给千里之外的武夫。
譬如那养女对外说是老夫人心善,实则爹娘留下的大半家业都被其吞为私产,名利皆收。
可谓是树倒猢狲散。
我将信烧完, 将脚边打滚撒娇的小猫抱起来。
「走罢,天气正好,带你去市集买鱼吃。」
(已完结):YXXBqbebpzGdp3tbjxxXBfM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