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驸马的前一夜,谢丛安和人醉酒打赌:
「宁安这个窝囊包,十六了还哭鼻子,娶头猪也比娶她强。」
「小爷我明日辛苦装个病秧子,往大殿上一倒,这婚事也就吹了。」
「一百金,谁替我娶了宁安公主,爷赏一百金。」
世家公子们连连摆手,对我唯恐避之而不及。
唯有光风霁月的季先生,从不嫌我粗鄙。
「公主不笨,只要肯学,臣什么都愿意教。」
我忍着眼泪,弃了谢丛安,选了季先生。
新婚之夜,我看着不太熟的季先生,咬着唇,背书里的诗文。
「红罗帐暖、鸳鸯交颈。」
「这个我也不会,你教教我啊。」
我那模样清隽、克己复礼的夫君红透了耳根,教了我一遍又一遍。
我与季先生成婚一年后。
谢丛安从战场上回来了。
第一件事,便是翻了我的院墙。
他将我抵在八仙桌上,语气危险:「他一个跛子,如何配得起你?我杀了他,你另嫁。」
1
十二岁那年,我伤了脑袋。
醒来后,前尘尽忘,浑浑噩噩。
一美妇人拉着我的手,哭得死去活来,我懵了:「你谁?」
嬷嬷痛心疾首:「这是皇后娘娘。」
我学着屋里宫女的样子去跪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本宫的孩儿,怎么好端端地就傻了?」
只有嘉佑姑姑不死心,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宁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环顾一圈,竖起食指,指向站在谢夫人身侧的紫袍少年,「我记得他,谢丛安。」
那少年对上我的视线,眼眸亮晶晶的。
嘉佑姑姑幽幽叹了一声:「鸳鸯向午常交颈,豆蔻多时始见心。」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那轻飘飘一指,将我与谢丛安都困进了死局里。
世人都摇头叹息,曾经那个才情横溢、出口成章的宁安公主伤了脑袋,神志宛如孩童。
可我并不觉得可惜。
在那一段段包裹旧事的梦里,谢丛安会在冬天给我剥栗子,吹一吹,再放回我的手心里。
合欢树的青叶,一簇簇扬起,满天细碎的叶子便迷了我的眼。
他俯身盯着我的眼睛,「李相思,好看吗?」
掌心里暖烘烘的温度做不得假。
软糯甜腻的栗子香味骗不了人。
我只记得谢丛安一人。
「难道她看不出来,谢小公子根本就是躲着她吗?」
「当初皇后娘娘与谢夫人指腹为婚,不过是玩笑之语,可怜谢小公子还得一日日地被拘来宫里陪她。」
假山后,两个宫女蹲在一起闲话。
我路过的时候,抓了一把漆盘里的瓜子,「你们在说谁和谁?」
两个宫女立即惨白了一张脸,讨好地笑:「回公主,是话本子里的故事。」
我以前如何聪慧,我不晓得。
但自醒来后,我便喜欢追着谢丛安跑,长裙碍事,被我统统绞碎了。
我换上男装。
嬷嬷在我身后追,扯着嗓子喊:「这不合规矩。」
就连太子哥哥也看不下去,揪着我的衣领问:「李相思,你就一定非他不可吗?」
我点点头,李相思就是喜欢谢丛安,没什么道理好讲。
后来,太子哥哥去求父皇,在大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
父皇破例准许我和世家子弟一起入宗学。
我又欠了太子哥哥人情。
但太子哥哥却摸着我的脑袋说,他不用我还,是他先欠了我的。
2
冬去春来。
这是谢丛安第十八次说要娶我了。
为什么是第十八次,因为前十七次,都被李相思我搞砸了。
夜风里,鬼魅森森。
第一次干坏事,难免心慌手冷。
寒风扑在脸颊上,我冷得牙关打颤,却一动不动伏在墙头,心跳得厉害。
可一想到,事成之后,谢丛安便会收下我的荷包,去同父皇提亲,心里又美滋滋的。
今夜,他们要给宗学季老先生的茶里下巴豆。
我记得,谢丛安望着我,笑得很开怀,「李相思,望风这种事最重要,成败就在此一举。」
这一次,李相思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好姻缘。
我趴在季府西苑的墙头,等啊等,没等来谢丛安。
却等来了周公伯伯。
迷迷糊糊地被引入了梦,一个不小心,身体从高墙上掉下去,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哎呦」一声。
八角亭下,泠泠如冷泉的嗓音骤然响起。
「谁在那儿?」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不远处的小亭子里,坐着个陌生公子。
他生得端正又秀丽。
我一下子就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是……我是……」
「我是路过此处,看这宅院华丽,想看看。」
背上的包袱不知道何时破了一个洞。
里头的麻绳、飞索顺着破开的口子,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恍惚中,谢丛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扯谎都不会,蠢极了。」
亭子里的那位公子,摸着怀里的一只猫,笑得懒懒的,「夜还长……不急,姑娘慢慢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果然听出来我在扯谎。
若他将我当贼抓去,报了官可如何是好?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
谢丛安说,若我今夜肯替他们望风,便收下我的荷包。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下完巴豆,会从西苑出来,而我只需要在西苑墙头接应他们。
算算时辰,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可我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若谢丛安恼了,就不肯娶我了。
我心里天人交战,看看陌生公子,又看看身后高高的院墙。
为今之计,还是先溜之大吉比较好。
我不敢看眼前的陌生公子,小声问道:「敢问公子,这府中可有狗洞?」
他似乎顿了顿,轻笑一声,指着斜后方墙边的一堆丛生的杂草,「喏,那里就是。」
我钻得太快。
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季老先生府里,住着一位生得好看的公子,我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李相思日后要还的。
3
第十八次又被我搞砸了。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
不知走了多久,听见热闹的人声。
「快去临景楼,有热闹可瞧了,谢府小公子为博美人一笑千金一掷。」
「哪位小姐啊?」
「陈想容。」
他们口中的谢小公子说的是谢丛安吗?
我撸起衣袖,跟着凑热闹的人跑了过去。
上京文人雅集,诗会盛行。
临景楼开业的第一日,他们请了殿阁大学士之女陈想容题匾。
我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去。
临景楼的白胡子老头儿正捋着胡须,「陈大学士千金这一笔字,颇得乃父之风。」
白宣上的字,我看不懂,只瞧见一身紫袍的谢丛安也站在最前头。
他手里捧着锦盒。
盒里足足有十锭金子。
临景楼高悬的灯笼在日影下摇曳,将谢丛安的眼眸晃得灼灼。
陈小姐及笄时,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但是她谁也瞧不上。嘉佑姑姑也说过,陈家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世家贵女中的典范,人人都想一睹这位传闻中的陈小姐芳容。
她生得很美,蛾眉宛转,脸色却冷冷的,「多谢公子美意,只是以金银相赠,不免落俗。」
围观的人说,「谢安侯的小公子都被落了脸面。」
「可惜了,模样登对,倒是一对神仙眷侣。」
我小声反驳:「不是的。」
我和谢丛安才是指腹为婚的好姻缘。
谢丛安被拒绝,却不生气,懒洋洋地摆摆手,「罢了,小姐不爱金银,总有别的能讨你欢心。」
他说起这话时,就像梦里那个给我手心放糖炒栗子的少年,耐心极了。
「李相思,快尝尝,刚出锅的。」
我有点儿难过了。
谢丛安一扭头,瞥见灰头土脸的我,脸色也霎时沉下来。
「李相思,你来做什么?」
我好像又惹谢丛安生气了,小声道:「我在季府西苑墙上等了许久,你们都没有过来。」
谢丛安皱了皱眉。
他身边的两个公子笑得乐不可支。
「你还真信了啊?我的老天,李相思,你傻啊。」
另一人拖长语调:「她本来就是个傻子。」
谢丛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就不说话了。
我没有供出自己钻了狗洞的事。
实在太丢脸了,李相思也是要脸面的。
「世家修礼仪,几位公子行事粗鄙,往后也不必出现在我面前了。」
人群里,陈想容走到我面前,从婢女手中接过荷包,伸手递给我一颗饴糖。
她压低嗓音歉疚道:「宁安公主,今日之事……对不住。」
我很想嫉妒陈想容,但是她人太好了,温温柔柔的,像母后佛龛里的玉菩萨。递给我饴糖时,袖口上绣着一枚精巧的丁香结,发丝也香香的。
我撇了撇嘴,很不情愿接过来:「谢谢。」
陈想容会弹琴,会吟诗。宗学里的公子们,提起执香楼里的姑娘会说无耻的下流话,但提起陈想容,却只会红了面容,吟一些我听不懂的酸诗。
陈小姐上了马车。
谢丛安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几个人后面。
看见赵侍郎的公子冲谢丛安挤眉弄眼:「你家公主又来坏你好事了?」
「你就认栽吧,准驸马爷。」
「你不会真的要娶她吧?」
他们笑得前俯后仰。
谢丛安的回答也淹没在笑声里。
他转头,恶劣地扬扬唇角,「李相思,你等着挨戒尺吧。」
4
我自然没挨成戒尺。
宗学的季老先生告病了,新的先生顶了他,为我们授课。
谢丛安和交好的几个公子哥儿知道季老先生告病,一起去了京郊跑马场,却在半途中被谢伯父拎了回来。
听说这回的先生是季老先生的孙儿季昀,嘉令二十三年殿试一甲的探花郎。
可惜前几年生了病,这一病就是好些年,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我起迟了,出宫的途中,又得换马车。
太子哥哥说了,在外头不能叫人知道我是宁安公主。
等我到的时候,险些撞到门框上去。
我顿在门口,听见谢丛安愠怒的声音。
「真是晦气,走了个老的,来了个小的。」
小季先生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书案上,「不愿听,不强求。」
谢丛安冷哼一声,「你倒是比你那个爷爷识趣多了。」
眼神却落在小季先生的右腿上,「也不是谁都能做我们先生的?」
谢丛安语气调笑,「何况一个跛子?李相思――你说是不是?」
他向我门口呆愣住的我看过来,等着我点头,说是呀是呀。
每次我附和谢丛安的话,他就会很神气。
众人便会起哄,说我们这是夫唱妇随。
谢丛安总说这些是「浑话」。
可我喜欢听这样的浑话,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会把我与谢丛安凑在一处。
这一次,我不敢说话。
整个人僵在门口,不敢睁眼,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
堂上那位传闻中的小季先生,就是昨夜给我指了狗洞的恩人。
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无言地沉默,让众人都觉疑惑。
赵侍郎的公子率先开了口,「李相思,你是不是瞧着这跛子好看,不舍得了?」
「难得一见,李相思那么厚的脸皮,也会脸红?」
谢丛安变了脸,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书案,扬长而去。
大家都走了。
堂内只剩下季昀和我两个人。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
小季先生好像没生气。
他视线落在我身上,清润的嗓音挟着一丝笑意:「你不走吗?」
我想他一定是在强颜欢笑。
头一日授课,学子们就都罢了课。
我还不能确定,季老先生的病和谢丛安他们有没有关系。
但我昨夜的确在季府干了坏事。
我走进堂内,将书册摆好,乖巧地坐下,「李相思不走,小季先生讲学吧。」
季昀挑了挑眉,似乎有点儿诧异。
我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但是我有点儿笨,可能听不大明白。」
季老先生就总是对我吹胡子瞪眼。
我学着他的样子,敲敲桌角,「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棵树,或者一头牛。」
谢丛安就总和我说,与我说话,便是对牛弹琴。
可牛听不懂琴声的,李相思却可以听得出来好不好听。
季昀垂下眼睛,唇角却勾起一点儿弧度,「公主不笨,只要肯学,臣什么都愿意教。」
对不起。
他一笑,我心里的愧疚更重了,眼圈一红,眼泪一颗颗砸在纸上。
小季先生还不知道,我也是让他爷爷害病的坏人。
季昀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循循善诱,「公主喜欢什么?」
啊?我擦了擦脸,「我喜欢糖炒板栗。」
季昀轻笑了一下,「臣是问,公主喜欢学什么?」
「我喜欢词。」
那日,小季先生教给我半首词。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郑�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
「那记住半阕词,作为奖励,臣下次给公主带洛记板栗。」
我自然是记不住的。
风拂过,窗棂潇潇。
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谢丛安的脸。
可是怎么会呢。
谢丛安要去和顾大将军学习打仗的事。
他不喜欢词。
至于小季先生说要给我带板栗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谢丛安也说过这话。
每回他不许我跟着他去学骑射,便会哄我:「洛记板栗,回来时候带给你,李相思――适可而止。」
我立马就不哭了。
可是,谢丛安从没有带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我也赌气没再吃过那家的板栗。
5
宗学门口,我又瞧见了陈想容。
她只有一个人,身边也没有丫鬟跟随。
「你来这儿做什么呀?」我背着手,踱步过去。
陈想容瞧见有人出来,眼眸亮了又暗下去。
「我是来找你的,宁安公主。」
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扯谎。我瞒着嬷嬷偷吃御膳房的糕点时,也是这种表情。
谁说李相思不聪明。
我没有戳穿她。
正想问问,那日她给我的饴糖是在哪家买的,有种淡淡的梅子香,怪好吃的。
但是,我又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巷口的拐角。
趁着我们说话,那人窜了出来,手差一点儿就要摸上陈小姐的腰肢。
我一把将陈想容拉到身后,瞪着眼睛看向他,「你要做什么?」
那男子啐了一口,吊着眼睛打量我,「你就是老跟着谢丛安的那个傻子?」
一阵天旋地转,他掐着我的脖子,拎了起来。
「蠢东西,坏我好事。」
我也没有很客气,扭头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用眼神拼命示意陈想容:
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陈想容没跑,抄起地上的瓦片就往他头上砸。
那人头上被砸出血,下手却更狠了。
陈想容也挨了一巴掌,被他推倒了。
我渐渐没力气了,脑袋也发昏,耳朵里嗡鸣不绝。
模糊的视线里,我瞧见了谢丛安。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谢丛安恶狠狠地揪着那人的衣领。
他一拳一拳将人打得鼻青脸肿,他的脸上也溅了血。
直到对方跪地求饶:「错了,小的错了,小的才是蠢东西。」
谢丛安满意了。
狠狠踹了那人一脚,让他滚蛋。
他看向我和陈想容时,眉梢还带着狠劲儿,谢丛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你怕了?」
我愣了愣,没说话。
我知道,他应该不是在问我。
果然,谢丛安别扭地偏过头,「谢某路过,见这人鬼鬼祟祟跟着陈小姐,担忧小姐安危,这才出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谢丛安的话文绉绉的,我眼尖地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去岁他和顾将军之子比剑,谢丛安险胜。
演武场上一片欢呼。
只有我发觉,谢丛安有点儿不对劲。
那时候的谢丛安左臂受了伤,我跟了他一路。
到僻静无人的地方,谢丛安才将脑袋靠在我肩头,很不好意思地开口。
「李相思,你那儿有伤药吗?」
谢丛安这人最要脸面了。
他向陈想容告别。
陈想容下意识点点头,她今日看上去也很奇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过,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去拉她的袖子,「巷口有我的马车,我先送你回陈府吧。」
陈想容却摇了摇头,「宁安公主,你愿意陪我喝酒吗?」
「啊?」
这对吗?
我告诉陈想容,接我的马车在巷口,我们需得从另一条路偷偷出去。
我在街上给陈想容买了一顶幂篱,带她去了京都最大的闻夕楼。
6
那日我才知道,陈想容的母亲严厉,她没什么朋友,没有人会陪她喝酒。
闻夕楼的包厢里,她不过尝了一口酒,就咳嗽个没停。
可是还要接着喝。
陈想容喝醉了,把袖口撩上去,白皙的小臂上是一道道暗红色的瘀痕。
「嬷嬷用戒尺打的。」
陈府要陈想容做这天底下最温良恭俭让的女子,稍有欠缺,便换来更为严厉的管教。
这是陈想容第一次饮酒,总要把委屈都尽数倒干净了。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惨的姑娘,我的嬷嬷从不打人,只会唠叨。
我抱着她,心疼地哭:「没事的,没事的,以后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风声沙沙的。
陈想容不哭了。
我将二楼包厢的窗子推开,外头的合欢树高耸,我掐了一片叶子,从根上捋上去,「看,天女散花。」
陈想容笑得花枝乱颤,头发上都是碎叶,「谢谢你,李相思,我今日真的很快活。」
我倒在小几旁,枕着胳膊告诉她,李相思是最会玩的。
还给她讲话本子里的故事,俊俏书生、风流小姐……
「我能给你讲八百个不重样的。」
她摇着我的手臂,「李相思,你简直是个妙人。」
等我讲到「雨日廊桥,翩翩公子会佳人」那一话时。
陈想容的眼圈却红了。
那个傍晚,陈想容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两年前,她遇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公子。
他们的相遇,像话本子一样浪漫。
雨雾廊桥上,陈小姐偶遇了坐着轮椅的俊俏公子。
他们在亭中躲雨,夏荷满湖。
陈小姐有了诗意。
隔着一方八仙桌。
两人吟诗作对,一较高低。
无论陈小姐出了怎样精妙的上联。
那人总能应对出同样精彩的下联。
雨停了,公子向陈小姐告别。
雾气朦胧里,陈小姐望着轮椅上那道瘦削的背影,悄悄红了脸。
骄傲如陈想容,从未想过有人在诗才上胜过自己。
「祖母不允,我在宗祠里跪了两夜,只为换一个机会,一个我与他的机会。我从没为自己争过,那是我头一次为自己争,府里的姨娘讽刺我上杆子求姻缘,把陈家的脸都丢尽了。我去信给他,我在桥上等了整整一日,可是他没有来,他的小厮给我带了一张字条:『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他没有官职在身又如何,我不在意的,可是,他却只是将我视作寻常友人。」
我摆摆手,「那太坏了。」
「不,李相思,这世上的事,不是你喜欢一个人,他就一定要喜欢你的。」
我有点儿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话谢丛安说过差不多的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陈想容,拍着她的肩头,「没有人会不喜欢陈想容的,嘉佑姑姑总是对我说,要是我有你一半争气,母后也不会发愁了。也许……也许是那位公子不良而行,不想耽误你,才这么说的。」
她雾蒙蒙的眼里闪过笑意,「宁安公主不傻,宁安公主有自己的可爱之处。」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李相思很聪明的。
陈想容真是喝多了。
她坐在琴凳上,借着醉意给我弹琴,弹了一支又一支。
「这支曲子呢,叫雀儿仙,我教你,以后你就能弹给喜欢的人听了。」
我来了兴致。
但是半个时辰过去,简单的几根弦,在我手里,却成了天底下最复杂的事。
「算了,我回去再学吧,宫门要下钥了,再不回去,母后得生气了,嬷嬷又要唠叨,你不晓得,我那嬷嬷说教起来,能从天黑说到天亮。」
7
过了几日,太子哥哥听宫人说我在练琴,送了一把好琴。
我私底下偷偷地练陈想容教我的雀儿仙。
练了个七七八八。
嬷嬷终于不在耳朵里塞棉花了。
她一脸扭曲地笑:「公主,很好听了,你去折磨……弹奏给谢小公子吧。」
谢丛安又挨了谢伯伯一顿板子,去宗学里上课了。
我抱着琴,在院子里拉住谢丛安,说要给他听听我新学的曲子。
琴太重了。
我没抱稳,在地上摔了一下。
弹出的音也变了调子。
我快要急哭了。
陈想容还没教过我,怎么调琴。
「东施效颦」,谢丛安等得不耐烦了,把他的佩剑随手丢给我,「李相思,还是这个比较适合你。」
我在院子里抱着琴,从天亮哭到了天黑。
是的,李相思又搞砸了。
傍晚的时候,我哭累了。
恍惚中,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儿。
那人托着腮,将一包洛记板栗推到我面前。
小季先生嗓音温淡:「饿了吧,尝一尝。」
肚子率先不争气地叫了。
我顾不上仪态了,剥着栗子吃。
小季先生见我吃得香,笑了笑,伸手帮我剥剩下的板栗。
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是话本子里读书人的手。
「臣没当过谁的先生,这也是头一次,想向公主请教请教。」
他摊开手,掌心放着剥好的栗子。
我得意地扬扬眉毛,「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可是当过很多人的学生。」
教导太子哥哥的周太傅也曾给我授过课,没两日就气病了。
但这不是个好例子,我摇摇头,没将这事说出来,换了一个。
「其实,向人求助,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以前我办不到的事情,只要大喊一声谢丛安,他就会帮我办到。」
「是吗?」
我隐隐觉得小季先生好像生气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其实,我是吹牛了。
因为那是我伤了脑袋以前的事了。
后来的谢丛安,再也不是那个我梦里的少年了。
「不过,现在是我自己不需要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办好,比如爬树摘个纸鸢,比如去御膳房偷个梅子糕……」
我咬了一下舌头,再抬头看向小季先生时。
他明明还是笑着的。
刚才的愠怒,又似乎是我看错了。
「那公主,把上次欠下的课业今日一并背了吧。」
「啊?」
那很坏了。
小季先生和陈想容说的那位公子一样,不可理喻。
8
那晚我回宫的时候,母后叫我与父皇一同用晚膳。
我还没吃几口,二人就吵了起来。
「本宫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远嫁番邦!」
母后突然把桌子掀了。
碗碟器具砸了一地,我吓得一个哆嗦。
母后顾不上我,指着父皇的鼻子,「李闻承,你脑子抽的什么风?」
父皇愣了好久,一脸不可置信,面上红白交加,「朕失悔了,朕当年怎么能娶你这么一个泼妇?」
「淑妃小意温柔,安妃会来事,良妃小曲儿唱得销魂,你的皇后倒成了黄脸泼妇,你有这个本事,废后啊。老娘告诉你,想把老娘的女儿嫁去番邦,你想都不要想。」
父皇张了张嘴,又闭上,恨恨拂袖而去。
「中宫失德啊!」
皇后寝宫外,德公公闻言倒抽一口凉气,「那……陛下的意思是?」
父皇一掌狠狠拍在砖石上,「今日之事,不许往外传,皇后怎么着,那是朕与皇后的私事,再者说,朕怎么舍得把相思嫁去那蛮夷之地?朝中那群老贼子们盯着朕的女儿不松口,朕不过是与皇后吐槽两句,她何至于同朕大动干戈?」
德公公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父皇在宫殿外生了一炷香的闷气,�`着脸冲进来了,「朕头风发作了,皇后,美后,爱后啊……你快给朕瞧瞧。」
他们又和好了。
第二日,父皇下了旨,要为宁安公主遴选驸马。
是了,我就是宁安公主。
这两年,大姐姐嫁了状元郎。
二姐姐嫁了榜眼。
用早膳的时候,我咯咯地笑出声。
终于轮到我李相思了。
今日宗学旬假,我去寻谢丛安,想告诉他,不用他娶我了。
明日,我会选他做驸马,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可谢府的门童去禀报谢夫人,出来时候却告诉我,谢公子不在府中,与人去闻夕楼饮酒了。
9
闻夕楼二楼包厢的门半敞着,我正准备进去,却听见刘侍郎家公子的调笑声。
「谢丛安,我那爹可说了,陛下不许人告病,不过明日咱们几个也就是去做个陪衬,李相思嘛,还得是花落你谢家。」
谢丛安闷头灌下一大口酒,冷笑一声,「李相思这个窝囊包,十六了还哭鼻子,娶头猪也比娶她强。小爷我明日辛苦装个病秧子,往大殿上一倒,这婚事也就吹了。」
他笑得很开怀,「一百金,谁替我娶了宁安公主,爷赏一百金。」
世家公子们连连摆手,对我唯恐避之而不及。
那些讽刺的话,一遍遍地砸在我的心头。
明明听惯了的。
但心口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原来与我成婚,是那样令谢丛安难堪的事情。
太子哥哥,还有碧游园假山后的小宫女说过的话。
那些我从前不愿意深想的话,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响起。
「难道她看不出来,谢小公子根本就是躲着她吗?」
「当初皇后娘娘与谢夫人指腹为婚,不过是玩笑之语,可怜谢小公子还得一日日地被拘来宫里陪她。」
这些年,谢丛安逗我,捉弄我。
可他总说:「小爷就是这副德行,李相思,你以后既要嫁我,那自然得提前习惯习惯。」
我习惯性地抬手去擦眼泪。
却发现,这一回,我并没有掉眼泪。
10
翌日,嬷嬷为我换上华美的宫裙。
我很久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裙裳了。
大殿上,父皇拉着我的手,指着殿内攒动的人群。
「宁安看看,京中六品以上官员的适龄公子都在这儿了。」
我还是一眼就瞧见一身紫袍的谢丛安了。
他今日没有装病,甚至戴了一顶很神气的毡帽。
我知道,只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想选谢丛安做驸马。
他就会直挺挺倒下了。
那很丢脸的。
谢丛安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
我已经缠了他这么多年。
总不至于临了,让他丢面子。
我清楚的,没有人愿意娶李相思。
可没关系的,李相思可以一个人在宫里住到老。
只是今日这光景,非选不可,至少得有一个名头,避过番邦求娶。
我默默在心里盘算过一遍,刘侍郎的公子不行,他爹太孬,不敢跟父皇对着干,官太小的也不行,只能诚惶诚恐地接旨,嫁过去,也是一对冤侣。盘算来去,敢直言拒婚的,只有季老先生的孙儿了。
我听嬷嬷说过,那年父皇要给探花郎赐婚,季老先生可是一口回绝。季老先生是文官,儿子儿媳却从了武,战死边关。季家满门忠烈,除过季老先生,便只剩下季昀这个孙儿。
那时父皇被落了脸面,也不生气,只说季公子的姻缘由他自己做主。
君无戏言。
只有他拒婚,父皇才不会怪罪。
我深吸了口气儿,小季先生,李相思可能又得欠你一桩人情了。
我一步步走到季昀面前,没有看见,身后的父皇陡然变了脸色。
小季先生瞧见我过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下意识退半步。
他的唇边依旧挂着我熟悉的淡然笑意。
「小季先生――」
我冲他眨眨眼,「你愿意娶我吗?」
「宁安?」
11
父皇忽然唤我的名字,眼中欣慰里夹杂着一丝复杂。
大抵觉得自家白菜拱了人家的好猪。
反应过来又觉得人家才是秀色可餐的白菜。
季昀就是这时候开口的。
「承蒙公主厚爱……」
清清润润的嗓音,让大殿上的人都短暂地静了一瞬。
父皇又变了脸色,像这样的话,一般后面都会加一个「但是」,紧接着便是委婉地推辞。
我也竖起耳朵。
小季先生迎着我的目光顿了一下,也冲我眨眨眼:「季昀荣幸之至。」
我余光瞥见,小季先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丛安的一张脸就变得很难看。
他正要开口,却被谢伯父拉住胳膊,头上的毡帽也掉在地上,他慌得弯腰去拾。
不过,我此时顾不上这些。
小季先生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我扭头想问问父皇。
却见父皇愣了很久,忽然大笑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除了父皇,来上朝的老臣们看上去都不大高兴。
周太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举着笏板,斟酌开口:「季老先生不在,这婚事恐怕得问过老先生吧?」
群臣点头如捣蒜。
父皇却忽然生气了,「周俞文!你是什么意思?朕的女儿秀外慧中,三岁能歌,五岁能舞,十岁出口成章,十二……」
说到十二时,父皇停了一下,忽然掩面而泣。
臣子们都不说话了,面面相觑,最后也哭了,还叫父皇保重龙体。
下朝时候,父皇就不哭了,一脸得意地看着我,「宁安,这事朕办得不错吧,你在你母后那儿同她说道说道。」
「说什么?」我抬头看父皇,不大理解。
父皇挠了挠头,脸色有些古怪,「就……细数朕的功劳,是如何对抗逆臣,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临危不乱,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我诚恳地道:「我记不住。」
若他能编成话本子里的故事,李相思就可以全部记住。
父皇仰天长叹,又去问德公公记住了没。
12
晌午过了,太子哥哥身边的宫女环微来找我,说太子哥哥在殿外等我。
我跑了出去,太子哥哥每回来见我,总会给我带些好玩的东西,上回是一面八宝镜,说是可以辟邪捉鬼。
这回又是什么呢。
我看见太子哥哥站在外头,一脸严肃。
我往他身后背着的手看过去,空空如也,我有点儿失落。
「李相思,你和孤去一趟季府。」
太子哥哥皱了眉,「既然要成婚了,有些话总要摊开来讲。」
我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小季先生在朝堂上说的话,是愿意娶我的意思。
小季先生是个好人,他果然不忍心让我丢脸,这下李相思欠他好大一个人情了。
宫门外。
我也跟着太子哥哥爬上了马车。
侍卫一脸为难:「公主,这不合规矩。」
可太子哥哥竖着眉毛,瞪了他一眼,那人就不说话了。
马车上悬挂着一串风铃,风铃上嵌着各色的宝珠,我用手去拨弄它,风铃发出一阵响,底下还挂着一串好看的穗子也随之晃动。
太子哥哥面上有些恍惚,「这是你八岁的时候,做给孤的生辰礼。」
这风铃很精巧,我收回手,原来八岁的李相思是这样厉害。
我替太子哥哥感到难过,他本来可以有个很聪慧的妹妹。
太子哥哥却看着我,「孤的妹妹,怎样都好。李相思,你这样就很好,什么都不要怕,前面的路,有孤呢。」
我撇撇嘴,扭过头去,「好啦,我才没有怕,母后总说你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她果真没说错。」
车夫在外面喊:「殿下,季府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季先生了,我要向他道谢。
下马车时太着急,差点儿摔了一跤。
身后的太子哥哥语气沉重,「谢家小公子要随顾将军去容城了,今夜出发。」
我脚下一顿,容城在边关,出了容城,就是北戎。
我真心为谢丛安感到高兴。
他的心愿便是做大将军。
如今谢小公子终于可以摆脱李相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
见我没有反应,太子哥哥将袖袍压了又压。
我眼尖瞥见一小片白色,指着袖口问他:「那是不是送我的宝贝?」
太子哥哥却摇了头:「什么也不是。」
入了季府。
小季先生和太子哥哥在西苑的亭中谈话。
我在游廊和环微一起玩。
「我知道你为难,为顾全宁安的面子,孤心中感激,等番邦的使臣走了,两个月后,退亲便是。」
环微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去拉我,「公主,我们去那边玩吧。」
我摆摆手,不要紧的,我心里知道,小季先生答应要娶我,是为了不让我在那些世家公子面前丢脸。
小季先生是顶好顶好的人。
等番邦的使臣离开了,李相思不会缠着他的。
13
八角亭下,太子侍从送上一方月尾端砚。
月尾有金星,触手细腻温凉。
「只是委屈了你,这桩婚事,届时需得由皇家来退。孤知道自己仗势欺人了,但宁安痴傻,孤得护着她。」
这些年太子身为储君,人情冷暖瞧了个透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只有李相思会苦着一张脸,给他捶肩捏背,「太子哥哥,你快别学了,我瞧着都累。」
「太子哥哥,我替你磨墨,你教我的诗,我看一遍就会背了。」
「太子哥哥,你尝尝我做的椰蓉酥。」
只有李相思送来的东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咽下去。
他以为上天庇佑,给他这样一段这样纯粹的兄妹情谊,他亦珍之重之。
相思十二那年,他遇刺,李相思毫不犹豫地就把他推开了,淬了毒的箭,两人都没中。
可李相思的脑袋却磕上了石头。
御医说,宁安公主心智蜕化,宛若孩童,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可他怎么甘心,他还没等到她长大,还没有送她上花轿。
太子紧握双拳。
可季昀却笑了,他将那方砚台推回去。
「太子殿下似乎未曾问过,臣是不是真心。」
太子闻言有些震动,一双眼似乎要将对方探究到底。
季昀牵起唇角,目光越过游廊、越过花台,准确无误地落在李相思身上。
「于臣、于季府,宁安公主的到来都恰如枯木逢春。」
14
我在院里摆弄那些枯了的盆栽,将它们拔出来,抖干净土。
「环微,这草死了,我们弄些漂亮的花儿种进去吧。」
我摆弄着白瓷盆栽,一抬头,就看见季昀站在我面前。
他弯下腰,垂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手里的枯草,「公主在做什么?」
我拍拍掌心的土,「你和太子哥哥谈完话了?这个花死了,我把它拔掉了。」
小季先生莞尔,「它春天就会长出来了,六月雪,公主喜欢吗?」
我点点头,默默将那草放回了盆栽里,又补了一把土进去。
「成婚后,公主想搬来季府,还是我们搬去外面住?」
「相思喜欢什么日子?」
小季先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我听懵了,只觉得小季先生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我心里怦怦直跳,他叫我相思诶。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那十日后,就是良辰吉日,我去同陛下讲。」太子哥哥在一旁黑了脸,一副想说什么又极力忍着的模样。
环微却捂着嘴巴笑了。
小厮过来,说老爷要见公主。
太子哥哥听见季老先生要过来,匆匆向季昀告别。
他走到门口,又冲我道:「孤想起还有些要事需处理,李相思,掌灯时分,孤会派人过来接你。」
我眼睁睁看着太子哥哥灰溜溜地跑了。
嬷嬷说,季老先生也做过太子哥哥的启蒙老师。
他看见季老先生心里要犯怵的。
季老先生过来的时候,环顾一圈,不见太子,冷哼了一声,「出息!」
他一脸容光焕发,哪里有半点儿生病的模样。
季老先生吩咐小厮,「去把东西拿过来。」
小厮捧过来一只匣子。
软缎的中间放着一只碧油油的翡翠镯子。
季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将镯子取出来,看了又看,眼里流露着怀念,「这是季昀母亲留下的。」
他将镯子递给我。
我想接,但觉得日后还要再还一遭,怪麻烦的。
但季老先生却以为,我在因之前他教导我过于严厉而赌气。
他叹了口气儿,「老臣教导公主,素日严厉了些。那时想着,公主日后若下嫁臣子,行为失仪,便是辱没皇室威严。若是与番邦和亲,腹中多些文墨,也可展现我大国风范。可如今公主入了老臣家,关起门来,谁瞧得见?」
趁我在绞尽脑汁想这些话的意思,镯子就塞进我的手里了。
季老先生沉了脸,冲着季昀道,「你却是该罚。」
小季先生点了点头,笑着称是。
季老先生沉吟半晌,摆摆手,「带公主去吃点好吃的。」
我和季昀离开时,听见身后的季老头儿嘟囔着:「以前课上就偷吃,寻思着去了谢安侯府,那位谢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倒好,落到咱自己家了,罢了,道法自然,随她性子去吧。」
15
「爷爷就是这样的性子,看起来行事古板,实际上自己半夜偷偷在房里喝酒,这回告病也是一时兴起,想要歇一歇。」
小季先生带我出去玩。
城北的泰安湖风景很好。
我们走在湖畔,湖上有人划小舟。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那位公子好生俊秀,就是看着那腿,瞧着是个跛子。」
船上的小孩儿冲小季先生扮鬼脸,「喂,瘸子,叫你呢。」
「你才是瘸子,你全家都是瘸子。」
我很生气,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的船头砸了过去。
「你要是再多嘴一句,我就用石头砸烂你的嘴巴。」
那小鬼「哇啦」一声大哭起来。
哭得真丑。
「我很厉害吧?」我仰着头,等小季先生夸我。
小季先生很嘲弄地笑了一下:「季某这样,会让公主觉得丢脸吧?」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深秋的薄雾里,很快消失了。
我顺着季昀的视线落在他的足踝上。
小季先生的右腿受过伤,从前我总是忽略掉这个,他在我面前,又很少用走的。
可是这回我们一起出来,我才发现,只要他走得快一点儿,腿脚便不那么利索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
「不,我觉得这样正正好。太子哥哥总是斥责我,跑那么快像什么话,赶着去投胎呢。」
我学完太子哥哥的口吻,指着湖边朱红撞色的乌桕,「你看,这湖水是澄碧色的,还栽着两排树,叶子被风一吹,慢慢漂在水面上,像画一样。如果我们走得很快,我就来不及看啦。」
我咬着唇,很认真地对小季先生说:「我们就这样慢慢走,可以看到很多的好风景。」
以前,追着谢丛安跑的时候,我总是希望自己能跑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因为慢一点儿,就赶不上谢丛安了。
小季先生这样就很好。
李相思其实……并不想跑得那么快。
季昀顿在原地,移开眼,再看向我时,眼底好像有一点儿湿色。
小季先生向我伸出手,温温柔柔地笑:「那相思牵着我的手,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16
最近宫里变得忙忙碌碌,嘉佑姑姑和母后为我的嫁衣上选什么绣样吵得不可开交。
我想插话,她们却都摆摆手,让我忙自己的事去。
但是自从不用去宗学上课,李相思我呀,竟然无事可做。
德公公给我做了一支小鱼竿,让我在御湖里钓鲤鱼。
我钓不上来,我只好换了男装,用一碟芙蓉酥,换了太子哥哥的令牌出了宫。
我去陈大学士府找陈想容,小厮却说陈小姐出府了。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她。」
我拍拍石阶的灰,一屁股坐下,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陈想容。
她看见我,却不是很高兴。
「李相思,我很忙的,女学课业繁重,实在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空,和我一起玩呢?明日?后日?」
我知道,她一定是怕小厮禀报给她那古板的爹。
我作势要走,却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陈想容,我在闻夕楼等你啊,不见不散。」
陈想容僵了一下。
那日,我在闻夕楼等了很久,外面下了雨。
雨越来越大。
包厢的门陡然被人推开。
陈想容煞白着一张脸,立在门口,「李相思,我们没办法做朋友了。」
她抱着一把琴,说要同我绝交,作势就要往地上砸。
琴弦勾破了手指,血珠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
我心疼地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这样笨?你要砸琴,也得拿个趁手的物件吧。你看,都流血了。」
我掰开她攥着的手指,取出荷包里治伤药的小瓷瓶,用帕子给她包扎。
她一动也不动,漂亮的眼眸里,像下了一场雨。
陈想容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我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听说我要嫁人了?才来同我绝交,可我就算是要嫁人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想容盯着被我包扎得鼓鼓囊囊的手指,破涕为笑:「我和你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置气的。」
我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叉着腰:「陈想容,你把这话收回去,我不爱听。」
「好了,李相思,是我不对。」
她去拉我的手。
雨过天晴了,陈想容与我重归于好了。
「李相思,你怎么会随身带着伤药啊?」
我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是因为有一个人,总是受伤。
我拍了拍脑袋,「我忘记了。」
陈想容看见地上摔坏的琴,后知后觉地开始心疼,「这琴很重,我抱着好累好累。」
我正要说,我叫太子哥哥再送一把新的给她。
陈想容却看着我,很认真地讲:「你那夫君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他若不愿,朝堂之上也不会当众应下。所以,李相思,你一定要好好幸福下去。」
那天陈想容给我说了很多话。
我瞥见敞开的包厢门口,放着两把油纸伞。
这个傻姑娘,说要来同我绝交,却怕我回去路上淋雨,连纸伞都带了两把。
17
时间过得很快。
在泰安湖,小季先生说,他是真心要与我成婚的。
我很欢喜。
李相思明日就要成婚了,宫女们都同我贺喜,嬷嬷叫我试喜服,给我讲明日的规矩。
我打断嬷嬷的唠叨:「成婚要挂红灯笼,那不是和年关时候一样?」
我还没成过婚,不晓得这礼仪繁琐,又怕出丑。
「那嬷嬷明日能牵着我的手吗?」
嬷嬷微笑:「会由年轻的侍女扶着公主上花轿的。」
实在太新奇了,我听着嬷嬷的话,皱了眉,「嬷嬷知道得这么清楚,嬷嬷也成过婚吗?」
她叹了口气儿,过了很久,我都困得快睡着了,才听到嬷嬷幽幽道:「嬷嬷成过婚的。」
嬷嬷说,宫女二十五岁出宫,但是与自小定亲的那人并没有等她,将她迎进了门后,才告诉她,原本承诺的正妻不作数了,要她做妾。
「皇后娘娘当时身怀六甲,得知此事,怒气冲冲闯入那人家中,提剑劈了桌子,将那负心汉吓得连滚带爬,还逼他写下和离书。」
我听了很生气,问嬷嬷那人是谁,「我替嬷嬷找回场子。」
嬷嬷笑了,摸着我的额发,「后来,嬷嬷我啊又回宫了,再后来啊,就做了小公主你的嬷嬷。」
我低头思考,「可是宫里没有比我更小的公主了,嬷嬷以后做不了别的公主的嬷嬷了。」
我很痛心,但很快就想了一个好主意。
「嬷嬷和我一起去季府,我陪嬷嬷到老就是了。」
嬷嬷听了我的话,却背过身去,抬手抹着泪花。
18
成婚当天,比我想象得还要累,我和小季先生,拜了这个拜那个,守了一整天的规矩。
喜房里,等我进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
侍女说,这是小季先生给我准备的,让我垫一垫,就不会饿肚子了。
我掀了喜帕,吃了个半饱,给小季先生每样都各留了一半。
到了夜里,小季先生进来了。
他一看见我,就笑了,「他们灌了我好多酒,怕熏着你,沐浴了才过来的。」
我想起陈想容教我的诗句,她细细叮嘱我,一定要在新婚之夜去问小季先生。
只有八个字,我记得很清楚。
我托着腮,透过烛光盯着季昀的脸,「小季先生,你从前说我不笨,只要肯学,什么都肯教我,这话我们成婚了,也还作数吗?」
小季先生弯了弯唇角,「自然。」
「红罗帐暖,鸳鸯交颈,这个我也不会,你教教我呀。」
他怔了一下,站了好久,才低低笑出声来,随后取了笔墨纸砚进来。
小季先生的字很好看,只是手不怎么稳。
我趴在一边看着。
短短八个字,他写得很艰难。
我捧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你的脸像搽了胭脂一样,真好看。」
小季先生手里的笔就掉在白宣上。
墨迹晕染开来。
小季先生放在我腰上的手很烫,嗓音也哑得不像话。
「相思,那我再教教你,另一重意思。」
月上柳梢头。
终归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19
苑里盆栽的六月雪开花了。
一眨眼,我和小季先生成婚半载了。
陈想容也要定亲了,和新科状元裴临。听说那裴状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陈大学士赶去榜下捉婿,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好女婿。
「我读过他的策论,都说文如其人,品性不错,是个清风朗月之人。」
陈想容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不知道,那裴公子模样如何。」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
天呐,万一那状元郎是个丑八怪,那可如何是好。
我一想到,这样漂亮的陈想容会和一个丑八怪站在一处,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许你嫁一个丑八怪。」
陈想容「扑哧」笑出声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相貌差了一些,也无妨。」
「这有什么,我替你去相看。」
要是他是个丑八怪――
我握着陈想容的手,「你相信我,李相思把事情搞砸很有一套的。」
20
我使了一笔银子,买通了一个卖炊饼的罗大娘。
烈日当头,裴状元回客栈的时候,推着小车的罗大娘,就直挺挺晕倒在裴状元面前。
我躲在墙角,眼瞅着那状元郎愣在原地好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后来,裴状元不仅将人送了回去,还帮罗婆婆劈了两筐柴。
「好姑娘,下回有这等好事还找老婆子我演。」
罗大娘含泪赚了我一锭银子和裴状元的两筐柴。
临了,还不忘竖起拇指,「这人相当顶呱呱。」
我又跟了裴状元两条街。
才瞧清楚他的样貌,总算松了一口气。
神女娘娘一样的陈想容,与面容俊秀的裴状元当真是一对璧人。
我在脑中磕得有滋有味。
冷不丁地,一道清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公主以为,这状元郎如何?」
「唔,品貌上佳,品性也不赖。要是能嫁与他,也算好姻缘啦。」
我下意识回答,一转头,就瞧见季昀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吓了一跳,「嘘,别说话。」
季昀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回巷子里。
砖瓦投下的阴影里,他漂亮的眼睛垂下一点儿,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夫人嫌弃我是个跛子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
小季先生抚着额角,好看的眉头蹙着,「你还想骗婚?」
小季先生难得与我红了脸。
我们一路上没说话。
当然,是我不肯与他讲话。
我将小季先生赶去书斋睡。
半夜里,迷迷糊糊的,我被侍女晃醒。
「季公子准备了惊喜,想向公主道歉。」
可我在穿过游廊时,却被人扯住手腕。
「李相思,我回来了。」
陌生的声音让我浑身一惊,月色下,我惶然转头,看见了谢丛安的脸。
21
谢丛安走了一年。
离开前,太子说不会让恩师为难,即便是李相思住在宫里,成了老公主,太子也能一辈子护着李相思。
区区番邦小国,仗着连年在边境滋扰,怎么敢求娶李相思?
既然如此,他谢丛安就把这祸患给除了。
不过一年,哪料想不过一年,她便嫁作他人妇。
李相思十二那年,为救太子,伤了脑袋。
谢夫人带他进了一趟宫。
回府后就问他:「宁安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丛安不明就里。
「指腹为婚,终究只是戏言,陛下是个明理的,你若不肯,他也不会将宁安公主强塞给我们谢家。」
谢夫人不肯他娶一个傻公主。
谢丛安简直不敢置信,从前对这桩姻缘满意极了的母亲,突然间就变了。
谢夫人言之凿凿,人心易变,谢安侯曾领过兵,陛下虽说是个仁义的,但世事无常。
「她会好起来的,李相思会好起来的。」
他恨恨撂下一句。
他和李相思一样,都不爱读书,他们天生一对。
李相思那样喜欢他,他嘴硬一些又如何。
谢丛安只是爱玩,不愿意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表现出对这桩姻缘的在意。
谢夫人当然不死心,替他相看各家贵女。
那时,谢丛安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陈家女。」
谢夫人安了心,打听到陈想容要去临景楼题匾,支使他去挑一件像样的礼物。
挑啊,他从宝库里选了一遍。
金子好啊,金子要多庸俗有多庸俗。
被人视作天上云的陈想容,最好嫌弃鄙夷。
他嬉笑着,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叫李相思去季府望风。
谢丛安想,李相思等不到他们就会回宫,运气好的话,连着几日也不会去宗学。
她瞧不见,就不会伤心。
他把名声抛了,以后哪个好人家肯将女儿嫁给他。
他用自己的方式,逼母亲妥协。
直到北狄人求娶公主。
走之前,他还在赌气,李相思当众选了季昀。
谢丛安知道,李相思必然也是与他赌气。
他留了信的。
「我要去打仗了,季昀那厮要退亲,你不要难过。记得……要写信给我,不会的字,就用画的,我都会看的。」
信的末尾,谢丛安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等我回来,我娶你。」
临行之前,他将信塞给太子。
太子问他,为何不亲自给李相思,谢丛安愣了,竟然有些难以启齿。
这些年来,与李相思的相处,他早已经忘记了怎么温言细语,好像无论他怎么作弄,李相思总能厚着脸皮跟上来。
人的习性真的很可怕。
到了边关,无数个夜晚,谢丛安辗转反侧,李相思怎么还不来信?
大营里来了家书,足足两麻袋的。
谢丛安翻开一摞摞的家书,这封不是,那封也不是。
李相思没有写给他。
在容城的第三个月,同帐的副将还打趣他:「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怎么也不见寄信来?」他喝酒的手抖了一下,却装作浑不在意,「她的字不好看,怕羞。」
军中事忙,草木皆兵,时常席地而眠。
直到有天,谢丛安瞥见一个伙夫捧着信,趴在草地上,呵呵直乐。
那信的扉页上画了一只王八,谢丛安眼睛都直了,揪着那人的领子问:「谁写的?」
「是咱老赵小女儿的啊。」
谢丛安很失落,李相思一定不知道怎么寄信到容城,又怕丢脸,不敢开口问别人。
他走的时候,太子言之凿凿,去季府商议何时退亲之事。
他们的定亲只是个幌子。
季昀眼高于顶,不会肯要她,李相思嘛,只有他谢丛安会要。
他会娶了她,然后随她怎么玩,等他将北狄人打怕了,彻底不敢再生和亲的心思,等他……
李相思,可一定等着谢丛安。
届时,他要风风光光地将李相思娶回去,看谁敢嘲笑李相思。
他回来了,连谢府都顾不上回,就迫不及待翻了季府的院墙。
来得及的,一切都来得及的。
22
眼前的用惯常的语气调笑着,「李相思,好久不见。」
我愣了好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来找我夫君的吗?」
「夫君?」
谢丛安咬牙切齿,手按上悬在腰间的佩剑,语气也变得危险,「他一个跛子,如何配得起你,我杀了他,你另嫁!」
「你不要杀我的夫君。」
我因为他这话心慌手抖,伸手去夺他手里的佩剑。
谢丛安僵住了,扳过我的脸,忽然软了语气,「你别哭啊,我吓唬你的。」
我停了手,冷冷地看着他,「我才没有哭,我现在不大哭了,只是从前见到你总会哭。」
谢丛安忽然不说话了。
他倚着月洞门,一言不发地摩挲着那柄剑。
我惊异地发现,他肩膀颤动,好像在哭。
那时候我跟在他身后,总掉眼泪。
如今,掉眼泪的人却成了他。
我叹了口气儿,「他们都觉得,我喜欢缠着你,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可我那时候醒来,不记得父皇,不记得母后,不记得太子哥哥,宫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我只记得你,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在,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单。后来,我想明白啦,大抵我总是很惹人嫌的,谢丛安,你那时候也一定很讨厌我。」
「不是的。」
谢丛安猛地抬头,固执地重复着:「不是的,李相思,你凭什么自以为是?」
他的眼眶红了。
「你不必说这种话吓唬我了。」
我把帕子递给他,从前我用的帕子绣着合欢花,现在是一朵小小的六月雪。
我拍拍他的肩头,「谢丛安,我们都不要哭,我们都要向前走,好不好?」
谢丛安要成为大将军。
李相思也要和小季先生好好的。
他一脸复杂地接过我的帕子。
我拍拍手,「好了,我的夫君该等着急了。」
我转头离开了。
走了好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谢丛安的声音,「谁哭了?李相思。」
他顿了顿, 嗓音有些哽咽,「李相思, 以后你的孩子可是要认我做干爹的。」
我没有回头,摆了摆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穿过游廊, 脚步轻轻,可不能吵醒了季爷爷。
23
八角亭下,季昀坐在那儿, 像一块孤寂的石头。
他看上去有点儿难过。
听见脚步声, 季昀抬起头,唇边勾起笑意, 「我在想, 相思会不会不回来了?」
这样的小季先生,让我有点儿心疼。
我才反应过来,季昀原来什么都知道。
我笑眯眯地凑上去:「那我不回来了,你会怎么着?」
小季先生总说我像个小孩子, 可我觉得他才像个小孩子, 身上穿得这么单薄, 手是凉的,脸也是。
我伸手去扣他长衫上的盘扣,小季先生的呼吸乱了, 却偏过头,抿着唇讲:「那我就去写一出话本子, 控诉公主她始乱终弃, 让相思馆一日日地唱,看看我铁石心肠的小娘子什么时候回家。」
小季先生吃味起来, 是很难哄的。
他指着亭里的小炉子,笑得温淡:「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他给我准备的惊喜。
炉膛炸开一簇火花,瞧着特别喜庆。
我的肚子开始很不争气地叫唤。
「我想给火炉子上涮锅子, 再把太子哥哥送来的羊腿放进去。」
季昀笑得有些无奈, 却还是很配合地附和我:
「好主意啊, 我们去厨房偷些辅菜,别让爷爷发觉了。」
小季先生也跟着我学坏了,我们摸进小厨房,他煞有介事地道:「脚步轻一点儿, 也别叫你那嬷嬷知道了。」
搬来菜和肉, 我们给小亭子的灯罩上蒙上一层布。
对对, 话本子里就是这样。
我美滋滋地想, 等过几日约陈想容和裴状元来府上吃锅子。
「这个酱料, 你得替我记一下,到时候我要调给陈想容吃。」
小季先生没回答我,我向他看去,他迎着我的目光, 轻轻笑了一下, 「相思,抬头看看。」
头顶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烧饼。
我再低头的时候, 小季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我身边了。
月光将脚下一双影子拉得很长。
月亮下的人影,是我和小季先生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