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定下亲事后,要放我出府。

小姐定下亲事后,要放我出府。

我乐滋滋地数着银子,思索以后开个糕点铺子。

可,老天总爱折磨好人。

未来姑爷死了,在战场尸骨无存。

夫人抱着小姐哭晕了几次,夜里却让人送来白绫。

小姐看着白绫说她不想死。

而我是她的贴身丫鬟。

我也不想死。

1

我是八岁时被卖进侯府的。

那时候天下大旱,地里颗粒无收。

我娘摩挲了一夜手上的银镯子,终究没摘下。

她舍不得头生的大姐,长子长孙的二兄,娇憨可爱的幼妹。

流着泪拉过我的手,说我平日最孝顺,能懂她的苦楚。

然后叫来了人牙子。

卖我的二两银子救活了一家子。

而我两手空空地进了侯府。

当了三年粗使丫头,管事嬷嬷见我老实话少,送去了二小姐院里当差。

一同进府的小翠还在厨房烧火,直夸我好命。

主子身边的丫鬟,衣食住行都是上等,比富家小姐的日子还好些。

玉珠就说过:「小姐是顶顶好的主子,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嫁了人我也跟着,嫁个管事,回头给小小姐做奶娘,老了当嬷嬷。」

屋里笑得前仰后合,小姐听到嫁人羞红了脸。

年初的时候,小姐定了和骠骑将军卫家嫡长子的亲事。

俩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夜里,几个大丫鬟挤到一张榻上,又谈起小姐的婚事。

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陪嫁丫鬟多半会是通房,以后抬成姨娘。

碧珠是家生子,对此毫无异议:「小姐纯善,我以后就做个通房,一辈子陪着小姐。」

我皱着眉头:「我不想做姨娘,我想出府做营生,每日做什么都自己说了算。」

含珠也是饥荒年间被卖进来的,她牙尖嘴利,心底自有一杆秤:

「外面有什么好的,一年忙到头吃不着饱饭,小姐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万万不出府的。」

听说了我们闲话,小姐叫了我去。

说等她出嫁就归还我的卖身契,让我出府好好过日子,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偷着给她塞了好几块糕点。

夫人说女子当纤细柔美,小姐定亲之后连饭都没敢吃饱过。

要学的东西也多,琴棋书画,管家理事,打算盘做账,一日下来,小姐累得连胳膊都抬不动。

不过就算如此,小姐也是极开心。

卫家是武将,圣眷正浓。

卫公子天赋更甚,年初就随军去了边疆,不过三月就升了云骑尉,那可是正七品的官职。

前几日传了信来,随信来的还有一匣子玛瑙,颗颗晶莹透亮,一看就是用心挑选的。

小姐羞红了脸,抱着匣子躲过夫人调笑,藏进屋子回信。

婚期定在了年关将至时,小姐也着手嫁衣。

图样是夫人请京中技艺最好的绣纺娘子描的,金丝银线备了一箩筐,看得人眼晕。

我心疼小姐晚上熬得眼睛通红,想替她绣会儿。

刘妈妈戳我额头:「嫁衣只能新娘子动手,你慌个什么劲儿。」

我泪眼汪汪,说怕小姐累着。

碧珠几个挤在一块儿笑:「这种累,小姐心里欢喜着呢。」

小姐脸更红了,放下嫁衣起身追着她几个挠痒痒,屋里笑成一团,刘妈妈也难得没拦着,笑得前仰后合。

那嫁衣绣了几个月,流光溢彩,精美无比。

2

夫人看了一脸欣慰:

「我儿越发精进了,如今规矩也学得好,堪为世家宗妇。」

她又拿出头面首饰,「这玉佩是当年你外祖母给我的陪嫁,寓意幸福美满,我儿这辈子必定顺心遂意。」

「头面是我让人新打的,用的是当年那块红宝石,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这个我知道。

夫人有一块通透的红宝石,比贡品都要好,也是她最珍贵的陪嫁。

小姐原来想要,还被夫人训斥几次。

絮絮叨叨的话让小姐红了眼眶:「娘,我那时候不懂事,头面还是留给弟弟吧,您已经给了我不少好东西。」

一番话下来,夫人也红了眼眶,笑着摩挲她。

「快别哭了,你弟弟非要给你添妆,还要去南街给你买几匹宝马,让你出门风风光光,那时你不还得大哭一场。」

我也跟着傻笑。

小姐一家人都把她放在心尖上疼。

凡是京里流行的首饰布料,当月必出现在小姐桌上。

五公子与小姐一母所生,平日对小姐有求必应,有几次还偷着带我和小姐出去玩,被老爷发现,差点动了家法。

就连老爷出远门回来,都要给小姐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我有时候偷偷想,这才是家人吧,相互惦记。

不是像我娘一样,直接把我卖了。

从夫人院里回来,我们每人手上都拿满了东西。

刘妈妈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人往库房拿放东西。

忙到夜里,才得了空。

小姐叫我到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头是新打的五十两银子并两只金镯子。

说是给我的安家钱。

「你别急着拒绝,这是我的入股钱,等日后铺子开了起来,我可是要吃白食的。」

小姐的语气不容置喙。

还没想出反驳的话,就被刘妈妈推着出了屋子。

「拿着吧,你命好摊上这么好的主子,真的傻人有傻福。」

屋门关上,徒留抱着匣子的我。

我向来不爱欠人情,小姐心软,连下人的体面也愿意维护。

拿人手短。

我要好好报答小姐才是。

桃花糕、马蹄糕、百合酥、奶油松瓤卷酥,全都被我端上了小姐餐桌。

等成功把小姐喂胖一圈后,刘妈妈气得捶胸顿足,后悔当初不该给我银子。

但见小姐精神气更足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姐从小就进得少,要学的东西多,身子也弱得很,好不容易才被我养胖了点,怎么能被婚事拖坏了身子呢。

我脸皮厚,刘妈妈骂我也不怕,乐呵呵地继续做着糕点。

再一次捧着新做的糕点回院子时,我遇到了大公子。

他倚在假山石旁,好整以暇看着我。

3

自几年前,他向小姐讨要我不成,我就甚少遇见他。

或者说,是我在故意躲着他。

这次也是,我装作没看着,低头加快脚步。

大公子不紧不慢拦在我面前。

我无法,向他行礼问安。

大公子说:「回去收拾东西来我院里,或能保你一命。」

我听不明白,只当他是没争过小姐气傻了,绕开他就要回院里。

背后声音响起,带着戏谑:

「卫家公子三日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你猜大姐还能不能放你出府?」

我手中的食盒,砰地落了地。

转身往院里跑,未到屋门,就听到呜咽的哭声。

夫人搂着小姐哭作一团,刘妈妈掩着帕子垂泪。

「我儿命怎么这么苦,那卫家郎君糊涂啊,孤身入敌营哪还能有命在,他拖累了你啊。」

夫人厥过去几次,被身边的嬷嬷劝回了主院。

小姐愣愣地对着一匣子玛瑙,眼泪从白日流到黑夜。

我守在她身旁,没等说话自己眼泪也不听话地掉。

「便是为了夫人,小姐也不该这么糟践自己,人各有命,那卫家郎君福薄,小姐可不能自怨自艾。」

不知人都去哪儿了,晚膳也没送。

许是觉得遭这天大的祸事,小姐也吃不下,我摸着桌上凉透的茶,去灶间提了壶热水。

院里没一个人,我想去寻刘妈妈。

她是小姐乳母,有她相劝,小姐也会好受些。

到了院门,却推不开。

透过门缝,我看见有几个小厮守在门口。

我叫他们开门,小姐还没吃饭,他们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任凭我怎么说,就是聋子一般,脚不挪地。

我气得使劲儿踹门。

可气我是外头买来的丫头,说话不管事,我赶紧跑回自己屋,想找碧珠出来训斥小厮们几句。

她爹是老爷身边大管事,府中大小仆役也多少给她面子。

推门进去,本来挤满床铺的炕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床。

连带着碧珠她们的衣服箱子都不见了踪影。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慌了神,赶紧往正屋跑。

门口站了两个小厮,拿着大锁。

门内是大公子,和瘫坐在地上的小姐。

我壮着胆子闯进去,想扶起小姐。

那么轻的小姐,此时却像摊泥,我怎么也搀不起来。

大公子是谢姨娘所生,和小姐不睦已久,此刻也面露不忍:「父亲已经尽力了,你若不肯,全家人的名声就都毁了。」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却看见桌上托盘。

里面放了一条白绫。

4

「我不信。」

小姐挣扎起身,用尽力气撕扯白绫:「父亲母亲为何不来,为何让你来,定是你胡诌的,我不信,我不信。」

一向端庄体面的小姐此时像极了府中吵架的婆子们。

或许是有半分怜悯,又或许是没了办法,大公子叫来了老爷。

小姐有些发抖,攥着我的手冰凉:「爹肯定不会不管我的,他最喜欢的就是我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从小侯爷最心疼她,连月钱都给的比大公子的多。

我也点头,定是大公子会错意了。

老爷夫人这么心疼小姐,怎么舍得她去死呢。

便是我娘卖我的时候,也不曾想过让我死。

我想着侯府又没有揭不开锅,还能真的逼死小姐?

可后来,我才知道。

对这些金尊玉贵,吃喝不愁的人来说,名声体面才是第一位。

老爷来得很快,面容威严,坐在上首。

「卫家郎是战死,满京都在夸他英勇无畏,这是你的荣耀,是咱们侯府的荣耀,你哭天喊地成何体统。」

一句话让小姐脸色惨白,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样子,老爷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

「出嫁从夫,你自小熟读女德,是为父最出色的女儿,现下也该为妹妹们做个表率。」

他挥挥手,下人端上托盘,放着新的白绫。

大公子带来的那条已经被小姐剪碎了。

「莫要胡闹了,你娘听说你大吵大闹,已经病倒了,你是个孝女,别让她忧心。」

直到老爷走出门,小姐都没再说一句话。

像是认命了。

良久,她推了推我,声音嘶哑。

「云珠,我不想死,可世家大族容不得我活,你走吧,梳妆匣里还有银子,你拿了换回身契,好好活下去。」

我哭得不住声:「小姐跟我一起走,我们去南方,我会做糕点,咱们都能活下去。」

「对,狗洞,院子里有狗洞,就在大榕树下面,没人知道,咱们钻出去就能跑。」

我拉不动小姐,只能擦干眼泪,自己收拾东西。

今日的打击太大,小姐已然存了死志。

可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也不想让小姐死。

包袱收拾好了,但小姐这身衣服太惹眼,还是丫鬟衣服妥当些。

小姐和我身量相似,我想去自己房里拿衣服。

推门,却纹丝未动。

偏偏这时候坏了。

我急得又冒眼泪,开始使劲儿撞门,在沉思中的小姐一下被惊醒。

伸手推了推门。

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未来夫君死了,我就得给他陪葬,才是贞节烈女,教养有方。」

她站起身缓缓拾起那雪白的缎子,眼中尽是绝望。

我不甘心,小姐待人温厚,礼仪诗书无一不精,论起才学比外头那些秀才还强上许多,怎的就要给人陪葬。

前些日子尚书主事家的小姐得风寒去了,怎么不见她定下的那秀才夫婿去陪葬,对女子就这样苛刻。

我咬咬牙,从箩筐里拿出剪刀。

「小姐,可敢与云珠赌一赌?」

5

翌日,屋门打开。

小姐穿着素色衣袍,绞了头发,戴上我连夜赶制的尼姑帽。

门外站着的是夫人身边的吴妈妈。

见此,她眼中含泪,说去禀告夫人。

她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也是有几分不忍。

几个粗使婆子依旧守在门边,我狠狠心拿了二两银子,塞给她们,问院里其他人呢。

婆子收了银子,互相看了一眼。

「玉珠姑娘进了大公子院,含珠姑娘许了吴妈妈的儿子,碧珠姑娘她爹是外院的刘管事,也回家去了。」

其余的小丫鬟也跑的跑,躲的躲,二三十人伺候的院里,只剩下我一个。

夫人踉跄着赶来,身后跟着步履端方的老爷。

小姐盈盈下拜:「父亲母亲见谅,清婉愿皈依佛门,日夜诵经祈福,保佑卫家公子来世福寿安康。」

紧跟着来的几位公子小姐也跪下来求情。

五公子跪伏到老爷膝下,哽咽求情:「父亲,孩儿日子必定用功读书,出人头地,请父亲允二姐出家吧。」

三小姐与小姐向来不亲近,此时也捏着帕子上前。

「父亲三思,若是真随了那卫府的心思,只怕会让人说咱们侯府趋炎附势,为讨好新贵,宁肯舍了自家亲女儿。」

老爷摸着胡子思虑很久,嘴唇几次微动,终是同意了。

我偷着长舒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闯过了。

人散尽后,夫人喜极而泣,拉住小姐不断摩挲。

「不管如何,保住性命便好。」

小姐不动声色抽出手,夫人愣了一瞬,拿着帕子抹泪。

「昨日你父亲连我的院子也围了,你莫怪母亲。」

小姐脸上无悲无喜:「清婉不日就是佛门子弟,需得斩断亲缘。」

夫人悲哀道:「你竟是连母亲也不叫了。」

小姐没应声,夫人被吴妈妈搀着,又踉跄着走了。

小姐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流下,落到青砖地上。

夫人一向以执掌全府中馈为傲,若她真心要来,几个下人怎能拦得住。

既想小姐舍命全了侯府的名誉,又不想背上噬女的恶名,索性装出个不得已。

看着夫人踉跄的身影,突然想起我娘。

我被人牙子拎上马车时,她也是这么踉跄地在后面哭着追我,说自己没法子,但连村口都没出,她就停下了,转身往家走。

就像夫人这样。

连门都没出,就说自己真的尽力了。

自这天起,院门又被人打开了。

一日三餐如往日般有人送来,小姐反倒想开了,比以往多吃两碗。

「不用再拘着,我吃得痛快,云珠你也快吃,进了庙里可没府中丰盛。」

我附和:「如此也好,没人再拘着小姐学规矩打算盘,我会种菜烧火做饭,小姐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比府里还自在。」

小姐点点头,带着点期望:「但愿以后能自在。」

前几日,老爷和夫人商议要把小姐送到京郊的广福寺。

那里深幽僻静,是处清修的好地方。

老爷难得地露出笑意,「将夫比天,其义匪轻,我儿自幼熟读女德,如今连圣上也夸赞侯府教女有方。」

夫人十分心疼,语气略带抱怨,「我儿聪慧,为了侯府名声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侯爷可得好好补偿。」

「自是应当。」

嗯嗯嗯嗯。

我心里使劲儿点头。

多给小姐带上点金银护身,再多找两个丫鬟伺候,这么下来小姐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

我美滋滋地想着。

可等到出发那日。

老爷和夫人都没再派人来。

听门口的婆子说,老爷送了夫人两个顶好的温泉庄子,以安慰她失去女儿的苦楚。

拿得出温泉庄子,却掏不出几两银子,这是哪门子道理。

但我是个丫鬟,没有质问主子的道理,只能背着个小包袱跟在小姐身后。

小姐依旧戴着那顶赶工的帽子,针脚都有些开了。

眼圈红红地拜别双亲。

老爷站在府门台阶上,说了与夫人一样的话,「莫怪父亲母亲,你妹妹们也快及笄了,万不能连累她们。」

小姐叩谢,转身上了去广福寺的马车。

我紧跟着,却被一人拦下。

「只说许她出家,何时说过你能出府。」

我心内慌张,朗声道:「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大公子轻笑道:「她如今是广福寺的尼姑,哪来的小姐,你是侯府的丫鬟,须得知道谁才是主子。」

小姐想求情,被吴妈妈按进马车里,小厮挥动鞭子,马车很快跑远了。

夫人别过脸不看我,「你忠心为主,二小姐身边的丫鬟们都有了好去处,如今我也给你寻个好去处你。」

夫人又看向大公子。

「人送到你院里了,日后好好待她。」

我挣扎着扑到夫人脚下。

不对,不对。

小姐说已经求了夫人让我出府的。

可还没张口,夫人声音再次传来,似乎带着乞求:「你若真为了你家小姐好,就听ťű₍话,清婉以前对你那样好,只当是为了她。」

我由几个丫鬟,推搡着进了大公子院中。

6

大公子虽是庶子,却占了个长字,在府中向来跋扈。

他与小姐相差一岁,幼时总是针对小姐,抢她笔墨纸砚,心爱玩物,见小姐最信赖我,又来讨要我。

那次小姐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他的书房,拿戒尺敲破了他的头。

后来小姐被罚跪祠堂三天,禁足在院里半年,不过大公子也没再敢要过我。

只在偶尔遇见我时,目光总盯在我身上。

他去年已娶妻,院里还有四五个通房,玉珠领着我去了她的屋。

一进门,她眼泪扑簌簌地掉。

「我们当日都听到传言,小姐身边大丫鬟都得陪葬,ţúₛ我实在不想死,我爹娘还等着我每月月钱过活呢。」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啥。

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我,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赴死。

见我不吭声,她自嘲地笑笑,挽起袖子道:

「我自以为逃过一劫,也还不如那日死了好,这也就是我的命。」

我转头去看,玉珠白皙的胳膊上大块的淤青黑紫,还有条条血红痕迹,渗出的血浸湿了里衣。

「怎会!」

我震惊地握住她双手,大公子为什么下此毒手。

「不是大公子,是少夫人。」

玉珠说完,浑身哆嗦起来,目光惊恐。

我不敢置信。

少夫人是中书士郎嫡女,书香世家,去年刚嫁进府,最是贤良淑德,月前还抬了她身边两个丫鬟做通房。

屋门砰的一声撞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我和玉珠按倒在地。

玉珠吓得磕头,被强行拽起,不由分说几根长长的银针扎进她指甲缝里。

我被堵了嘴,挣扎不得。

少夫人依旧和颜悦色,一举一动如拿尺子量过般,她不说话,自有身边的嬷嬷替她说。

「既进了这院,就得知道主子是谁,先学好规矩,以后日子长着呢。」

那嬷嬷凶神恶煞,说着话伸手往我身上掐,我疼得呜咽出声。

许是折腾够了,嬷嬷松开了手。

我赶紧跪地求饶,「少夫人容秉,不知我二人做错了什么,要如此责罚。」

嬷嬷甩了我一巴掌:「在少夫人面前也你呀我呀的,成何体统。」

少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知道你是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平日里副小姐一样。」

「但在我这,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先把这一身拧骨头给调理好。」

玉珠已经没了声音,缩在地上滚成一团。

一本佛经扔到我面前,少夫人讥讽道:

「听说你识文断字,夫君也赞许过,正好今日家中事多,你便替我抄上百遍平安经吧。」

我刚站起,腿窝处被人蹬了一脚,当时就跪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嬷嬷压住我的肩膀:「姑娘须得跪着抄,这才显诚意。」

等人都走后,我扶起玉珠。

她身上都是针孔掐痕,只脸上还算白净。

「我是到了这院里才知道,少夫人容不下侍妾通房,前面那几个被折腾地死的死废的废,怕人说她善妒,才又抬了身边两个丫头。」

「云珠,这儿不能留,少夫人知道大公子讨过你,早就视你为眼中钉,她会要你命的。」

可走,又谈何容易。

小姐能这么顺利出家,多亏了大公子想计策在外逢迎,老爷是不管这些的。

小姐对我那么好,我该报恩。

这是送我过来的丫鬟们说的。

大公子也必定等着我受不住,向他摇尾乞怜。

再等等吧,也许少夫人出了这口气就好了。

那时,天真的我总是往好处想。

不曾想过,上位者不会因为下位者的顺从而心软,她只会变本加厉。

7

自那日起,我每日要跪四个时辰,在嬷嬷的看管下抄写平安经。

手抬高了不行,抬低了也不行。

面上须得带笑,身子不能晃,才是对少夫人的敬重。

为显仁慈,少夫人每日请安时都带我前去,金钗银钗胡乱给我簪一头,每日头皮都要多几道伤痕。

但露出来的肌肤都如往日般光洁,除了神色有些憔悴,任谁也想不到我衣衫下满身伤痕。

府外事情多,大公子只露过一次面,来陪少夫人用午膳。

少夫人特意安排我服侍,大公子垂眸用膳,听着少夫人温温柔柔又言简意赅地将府里事情说了个遍。

直到吃完饭,视线也未在我身上Ṫũ̂ₑ停留。

好像他从未要过我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

忘了就好,眼下少夫人也出了气,应该是能放我一马了。

却没想到,她见大公子对我没了兴趣。

更加肆无忌惮。

从每日四个时辰,加到五个时辰,百遍平安经抄完,她扔进了火盆里。

「字迹潦草,要供上我都怕亵渎佛祖。」

又要从头抄起了。

玉珠劝我:「大公子心里有你,去求求情,好歹不受这份罪,再跪下去你这膝盖就废了。」

我揉着乌青的膝盖摇头:「他要我,是那年和小姐较劲儿,我一个小丫鬟,哪能得大公子青眼。」

「他是想法子治死我才对,要不是我想到幼时村里有姑娘出家,我和小姐就吊死在屋里了。」

玉珠咬咬唇,低声道:「不会的,那会儿大公子早安排人在窗户外看着,小姐吊了就不管,若是你。」

「外面人会去救。」

救我吗?

不救他的亲妹妹,来救我?

可能是我的疑问太过明显,玉珠解释道:「我听少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侯府年年被陛下斥责,连送礼的人都少了大半,本来二小姐嫁过去还能跟新贵联姻,稳固侯府的地位,偏偏卫家公子又死了,外面都传是小姐克死的,卫家也信了。」

「二小姐只有死了,侯府才能继续跟卫家交好。」

她羡慕地看了我一眼,「你命好,大公子偏就喜欢你。」

「我不想死,碧珠她爹在老爷面前得脸能保住她,含珠长得俏丽,吴妈妈早看中她当儿媳妇,大公子不会让你死,就只剩下我了。」

「少夫人留我,也只是为了全她的好名声,从我进这院大公子就没歇在我屋里过,我白担下轻佻狐媚的名声,不知哪日会被少夫人打死。」

说这话的时候,玉珠在偷偷看我。

意思不言而喻。

明哲保身是不行的,想着等少夫人出完气再过回以前的丫鬟日子,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眼看玉珠,她两腮凹陷,蓬头垢面,若这样下去只怕真没几日好活了。

玉珠眼睛迸出惊人的光:「好妹妹,你就和大公子求求情,也救我一命,救我一命啊。」

我心头狂跳,猛地甩开她的手,「不行,我不要当姨娘。」

「当姨娘没什么不好,吃用都是上等,比咱们跟在小姐身边还强些。」

任她怎么说,我都不愿。

她恼恨交加,把我推出门外。

数九寒天,我只穿着里衣,风卷着残雪刮进我的领口。

头脑更清醒了几分。

玉珠不懂,我为什么死都不愿当姨娘。

我想告诉她又怕吓着她。

我曾见过府里最得宠的姨娘,那曾是老爷的心头好,夫人对上都要避她风头。

进府第一日,我就撞上了她,一卷破草席裹着从小门抬了出去,经过的路都是血淋淋的。

带我们进来的嬷嬷把她盖脸的绢布掀了,让小丫鬟们排着队看。

她告诉我们,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做姨娘,有几个善终的。

所以,我怕啊,我怕得做了半年噩梦,发誓此生绝不当姨娘。

当丫鬟最多被责骂几句,挨上几板子,等攒够了钱就能出府过活。

但当了姨娘,可就有无穷无尽的算计,生死都逃不过了。

我瑟瑟发抖时,门又开了,玉珠拿着袄子裹到我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怪你。」

我擦干她脸上的泪:「会有法子的,别怕,别怕。」

夫人不愿管,可还有个人能帮我们。

8

少夫人看管得严,我们轻易不能出院门。

唯有早上请安时,我能跟着出去一趟。

三小姐与大公子同是谢姨娘所出,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连夫人都称赞过她善解人意,少夫人平时也让她几分。

请安后我趁机扯了扯三小姐的衣角。

她会意,说有事儿寻我。

少夫人道:「三妹妹,你是千金小姐,哪能跟这些下贱的婢子玩闹,没得辱没了你。」

少夫人自诩名门贵女,嘴上挂着的永远都是礼仪规矩,连谢姨娘她也不放在眼里,进门后只认夫人这个婆母。

三小姐勉强笑道:「是二姐姐有些东西在我这,要云珠去认一认。」

少夫人更是不屑:「可不许提这人,苟且偷生,连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都忘了。」

提起二小姐,夫人面色不虞。

少夫人起身行礼请罪,眼里却没一丝歉意。

「可见不该领着云珠出来,惹得母亲不快,以后也就不必她跟着了。」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那便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刚到三小姐院中,我立刻跪下,求她救救玉珠。

「我如何能插手兄长的房里的人。」

不出所料,三小姐拒绝了。

后院的嫡庶之争虽不严重,但夫人和谢姨娘之间的斗争可一点不小。

底下这几位小姐虽没闹出过事端,也是暗流涌动。

此刻,我也只是赌一把。

我挽起袖子,露出青青紫紫的掐痕:「我倒还好,玉珠眼看着就要没命了,三小姐,我说句僭越的话,好歹也一块儿长大,咱们怎能不救她。」

三小姐眼中闪过惊骇,任谁都不敢信,少夫人下手如此毒辣。

半晌,三小姐叹息一声。

「只有大哥能救她。」

「你若真想救她,这事就听我的。」

我恍惚着回到大公子院里,迎面就遇上等我抄经的嬷嬷。

我壮起胆子,把墨汁泼到她脸上,冲她腋窝处狠狠拧了几下,出了口恶气。

这屋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少夫人。

施在玉珠身上的针刑,如今也用在了我身上。

十指连心,可真疼啊。

我咬牙挺着没求饶,少夫人说我是块硬骨头,差人端来火盆。

烧红的铁烙离我越来越近。

「玉珠的嘴最硬,先烙她的嘴。」

热气上升熏得我睫毛震颤,我绝望地闭上眼。

9

大门哐当开了,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放肆!」

大公子面色铁青,一巴掌扇到少夫人脸上:「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围着我的人惊恐散去,我才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沉默良久,大公子道:「你就这么不想跟我?」

我蜷缩在地上,说不出话。

「你知不知道,再晚一步,你就没命了。」

不会的,我和三小姐演示了好多回呢,肯定能赶上。

他打横把我抱起,径直走到玉珠屋里。

此刻,玉珠也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大公子有点惊讶,似乎是没料到:「我不知道她会这样严重。」

不知道?

难道他认为少夫人在弄死两个丫鬟后能够改过自新,还是说少夫人把院子管的铁桶一般,他得不到一点风声。

我强撑着爬起来行礼,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

「那大公子当如何呢,责罚少夫人吗?」

大公子皱起眉,像是我在无理取闹:「她是我的正妻,以后我多加管束就是了。」

是啊。

丫鬟的命,多少个加起来也比不上少夫人一根手指。

「大公子要真是怜惜我等,就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思索半响,说道:「外头的日子没你想的那样好过,哪年没人冻死饿死,跟了我有什么不好。」

「是我对不住你。」

终归是点头应了,许我们养好身子后去别处伺候。

再没有凶神恶煞的嬷嬷来折腾我们,玉珠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只是,我们是大公子院里出去的。

还是当作妾室送进去的,虽未收用,但到底也说不清楚。

能去哪儿伺候呢?

前几日,我碰上碧珠。

她现在跟在夫人身边,管着茶水果子。

日子过得还跟从前一般。

夫人院子里忙,没来得及问她小姐如今的状况,她就要回去正院。

「晚点有时间,我悄悄去找你们。」

我忙收整了五十两银子,想托她爹送去给小姐。

玉珠养了几天,如今状态好多了,趴在床上看我收拾东西。

她笑话我,「你难道比夫人还心疼小姐吗?都已经过去多少天了,只怕现在广福寺连金山银山都有了。」

我也笑了。

也是,名声保住了,小姐还是侯府嫡女,想来夫人不会让她受苦。

天刚黑,碧珠来了。

我把银子和包袱塞给她,细细嘱咐,托她爹送去给小姐。

碧珠愣了一下,又推了回来。

「那边用不着,你先自己留着。」

我见她眼眶通红,心觉不妙,追问她小姐的近况。

「究竟怎么了?」

她拿帕子捂住眼睛,呜咽出声。

「小姐,小姐她自己住在后山的破房子里,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喝口水都要去几里地外挑,如今天冷,手上都是冻疮,夜里盖的被子穿的衣裳都是薄薄的一层。」

「咱们是有银子也使不上,卫家派了家兵守着,说是担心小姐安危。」

我和玉珠同啐了一口,什么鬼安危,是他们心术不正,想磋磨死小姐给他家公子陪葬。

我急得嘴上长泡,在屋里待不下去。

碧珠道:「你急也没用,夫人也没法子,许等卫家气消了,就好了。」

我气得仰头倒在床上。

思量再三,我找底下小厮换了些暗色的棉布,拿手搓旧了,又磨出几个小洞,续上新棉花,做了身不起眼的棉袄。

虽是丑了些,但好歹暖和。

碧珠以送佛经为名,把它绑在裙子里面,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当日差点闹出两条人命,夫人生了气,狠狠责罚了大公子夫妇俩。

刚知道的时候,我还担心少夫人会来找我们麻烦。

碧珠让我们放心,「也不单是为了你们,大公子如今仕途顺了,连带着少夫人也不尊敬夫人了,这是在敲打他们呢。」

几天过去,也没人来找麻烦。

大公子甚至在众人面前狠狠斥责了少夫人,又拨了丫鬟照顾我和玉珠。

临近年关时,来了个嬷嬷领我们。

听说大公子特地求了夫人,要给我们找个好去处。

玉珠去了三小姐院里,我被安排到了四小姐院里。

临走前,大公子特意没出门,亲自送我过去。

一路并排走了很久,直到看见院门。

可能是日头有些大,大公子眼眶都有些湿润,「若是过得不好,再来寻我。」

「我永远等你。」

头回见他这副模样,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过包袱就钻进了四小姐院里。

许久不见四小姐了。

自小姐走后,她就被夫人拘着学规矩,早起请安时也没出来过。

她见我了很是欢喜,拉着叫云珠姐姐。

她问我去哪了,还走吗,要在这里待多久,想吃什么玩什么。

我给她拍拍身上落下的雪:「等小姐回来了,我再走。」

四小姐安静了,问我:「二姐姐还能回来吗?」

能得,肯定能得。

等再过几年,卫家出够了气,府里就能把小姐接回来了。

我使银子要来了小姐院里的钥匙,隔三岔五就去打扫。

我怕等小姐回来时,屋里灰尘多,不能马上住人。

四小姐和三小姐知道了,也跟着偷偷去,把小姐用过的簪子脂粉玩意儿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小姐还在这时一样。

闲暇时,我就钻进小厨房做点心,等小姐回来安顿好了,我就出府做我的营生。

我做的点心极好,四小姐吃着赞不绝口,说比外头的玉酥斋还要好吃。

一日,守门的婆子冲我挤眉弄眼。

「姑娘,外头人说,那卫家郎君没死,他又回来了。」

我欣喜不已。

小姐心善必有福报,如今可算苦尽甘来了。

从手上褪下两个银戒子塞给婆子,我迫不及待告诉四小姐这个好消息。

院里鸦雀无声,四小姐和三小姐对坐在榻前。

气氛很是沉闷。

我不由得放缓脚步,玉珠急切地把我拉到门外。

「卫家郎君没死!」

我压不住笑:「你也知道了,小姐总算熬出头了。」

她语气愤愤,「他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要和小姐退亲!」

10

我不信,卫家郎君对小姐是有情义的。

那一匣子玛瑙还在小姐屋里呢。

「人就在前厅,领着个极丑的村姑。」

这时我已想不起从幼时学的规矩,一心去看看那负心人是什么嘴脸。

这是我第一次见卫家郎君,如传言那般身姿英挺,剑眉星目,若他没出事,此刻也应该过了三茶六礼,和小姐是一对璧人了。

卫家郎君站在前厅中央,身后护着一个粗衣麻布的女子。

据卫家郎君说,他对敌时不慎跌入悬崖,失去记忆,幸得这农女所救,已与她结为夫妻。

他不愿负救命之恩,不得已才来退婚。

老爷能怎么办,男方亲自来退婚了,难道还能把小姐强嫁过去吗。

要些脸面的人家,这时都羞愤欲死了。

未婚夫身亡女子都要陪葬。

更别提退婚了,那是极不体面的事,证明女子德行有亏,夫家厌弃。

我的小姐,该怎么办才好。

待那不知廉耻的人走后,老爷摔了茶盏:「欺人太甚!卫家欺人太甚!」

夫人悲恸大哭:「我的清婉该怎么活啊。」

老爷道:「卫家卑鄙无耻,咱们侯府仁至义尽了。」

老爷捋着胡须,说明日要风风光光接小姐回府。

府里与小姐亲近的都来了,马车行到庙前就没了路,只能下车步行,走到院外时,我才明白碧珠所说的破败。

篱笆围成的小院,院墙是土坯做成的,院外除了一口大水缸别无他物。

我忍不住先去屋里寻她。

土坯炕上一卷草席子,一张破被子,窗户口透着寒风。

小姐蹲在灶间烧火,身上还是那件我缝制的棉袄,除了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和包起来的脑袋,与村里的婆娘们没有区别。

老爷长出一口气,颤抖地说:「清婉,爹来接你回家了。」

屋内传来空灵平静的声音。

「贫尼法号妙真。」

小姐她,不愿回家。

围了小院一年之久的卫家亲兵尽数退去了,小姐肯定知道卫家郎君已另觅佳人。

府里的人劝了又劝,小姐应是烦了,说了一句:「林氏清婉死于去岁寒冬,白绫还是老爷夫人送的,怎么忘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砸弯了老爷挺直半辈子的脊梁。

哪怕无数人嘘寒问暖,也再暖不透小姐的心,她恨侯府。

小姐也不让我留下,于是整个侯府欢欢喜喜地来,失魂落魄地走。

回去之后,我就病了。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我从没想过小姐不愿回来。

我烧地说起胡话,一会儿喊「小姐快跑」,一会儿喊「把卫家郎君打出去」,昏昏沉沉间又想起刚到小姐身边时守夜,她说地上冷,拉着我睡在她榻上,盖着一床被子。

刘妈妈早起来伺候,揪我耳朵骂懒货,我哎哟着说下次不敢了,然后和小姐偷着笑,其实下次还敢。

我昏睡了三日,醒来时,四小姐捂着胸口叫老天爷。

「可算醒了,幸亏请了太医。」

11

我起身谢恩,扯动了干裂的嘴角。

一个小丫鬟能劳动太医看诊,大概是祖坟都冒了青烟。

「回来后你们一个两个就都病了,母亲得了风寒,换了几个太医看诊,总也不见好。」

四小姐不懂为何,我却知道。

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就如我的病,太医看过后,我也总是觉得心口发闷。

小姐她不要我了。

若是她有个好归宿时不要我,我倒能放心她,欢欢喜喜出府。

可她在受苦,在自己折磨自己。

「二姐姐心里其实想着你,想让母亲还了身契送你出府。」

我点点头。

也好,出府后自在些,能多去看看小姐。

四小姐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让我好好养伤。

病好后,我懂了四小姐那时的为难。

夫人不愿放我。

她亲生女儿在外面受苦,怎许曾经伺候过她的丫鬟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四小姐安慰道:「我求了几次,母亲不听,你且等等,等我出嫁时带着你,再放你出府。」

她和小姐一样纯真心善,甚至因为夫人的刁难觉得愧对于我。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京都倒因为卫家郎君带回的女子引起一场风波。

四小姐赴宴回来,翘着嘴角说:「那农女半分礼仪都不懂,主家邀她下棋,她问怎么就黑子白子,红子绿子在哪,要多拿些一起下。」

屋内哄堂大笑。

我没笑,反觉得很疑惑。

那卫家郎君如此爱戴她,怎不请人教她规矩礼仪,就那样看着她出丑。

还有来侯府那日,她衣着破烂,裤脚还带着泥巴。

怎么同时回京,卫家郎君就能换上锦衣华服,农女就还是村中的装扮。

我把这疑问告诉了四小姐。

她一拍手:「肯定有鬼,我去找三姐姐,她比常人多出个心眼。」

三小姐仔细问了我那天的情况,得出定论。

「卫家郎没失忆,这农女也是他找的挡箭牌。」

那他这是为了什么?

三小姐嗤笑:「他不听将军调令,私入敌营,害死数千将士,不装死圣上岂能饶他。」

「农女粗俗无礼,带她回来,京都的眼睛就只知道盯着男女绮事,把他是个逃兵的事忘了。」

我气得直喘,这等自私自利的人!

险些两次置小姐于死地。

「这事你们不必再管,也别传于他人。」

「卫家如此戏弄侯府,大哥哥饶不了他。」

三小姐是几位小姐中最聪慧的,我们自然听从。

没出半月,大公子在京都对卫家郎君处处刁难,又买通人传他眼瞎心盲,满京贵女都入不了眼,偏偏看中个母大蝗,以后必定是泥腿子的命。

卫家郎君躲的这一年,家中资源都倾斜于他庶弟,着重培养,便是他回来了,也不好改变这状况。

大公子遇见他时,激了几句。

他正好酒醉,脱口而出:「我为嫡长子,怎会让区区庶出爬到头上,不怕告诉你,我家中早知道我没死,特意让我躲上一年半载才回来的。」

12

他的话,被路过的御史大人听到了。

第二日,参了卫家一本。

圣上震怒,卫家连降三级,卫家郎君秋后问斩。

府里都乐开花,夫人的病不药而愈,还赏了府中仆役一月月钱。

四小姐笑弯了腰:「痛快,痛快,我恨不得他登时就死了。」

大公子眉目舒展,显得平易近人许多:「还得多亏了五弟找了他至交好友,把御史大人带到此处。」

五公子哼声:「要不是我发现你身边小厮鬼鬼祟祟,你们还都瞒着我呢。」

这是鲜少有的场景,几个公子小姐都聚到一块,气氛还能如此融洽。

趁人都在笑,大公子朝我眨了眨眼。

吓得我立马噤了声。

反应过来,又唾弃自己。

真是没良心,当初的太医可是大公子好不容易求过来的。

公子小姐们的杰作,很快被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

「你们简直胆大包天,须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卫家知道你害死他一个儿子,岂能放过你!」

「他家就是倒了,也还有宫中生下皇子的女儿,拿捏一个你易如反掌。」

老爷一语中的,卫家的报复来得太快了。

未等老爷绸缪,大公子就卷入一桩贪污案,革职在家。

此事还没了,若追不回贪污的银子,大公子就自身难保了。

谢姨娘得知,跑到三小姐院里闹。

「你平日对那院里事事用心,处处周到,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我到底生你一场,你念我半分情,就不该害你哥哥。」

三小姐皱眉道:「我何时害哥哥了,姨娘可不能听信谗言。」

「若不是你要为二小姐出口气,告诉了你哥哥,怎能牵出这天大的祸事来。」

听到这儿,三小姐立时懂了,泪如雨下。

「我实在没想到卫家竟,竟……」

「姨娘莫急了,父亲已找人去打点。」

谢姨娘哭倒,「他要出了事,我只找你算账,都是你平白撺掇出这些事来,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爱干这些狗拿耗子的事。」

「上回你收了你哥哥院里的丫鬟,驳你嫂嫂的面子,她多少日都不待见我,碰面就躲着我,我怎么生下你这个讨债鬼。」

三小姐也生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难道姨娘不明白,前些日子我和四妹妹出门就被指点,遭受的白眼我都没同你说过。」

四小姐躲在我身后,连忙点着小脑袋。

赃款追不回来,总得有个替罪羊。

刑部派了人来抓大公子,谢姨娘偷跑到前院拦着不让走:「我还有些体己银子,我还你们。」

老爷怒道:「胡闹,还不把人拖回去。」

大公子训斥了哭泣的少夫人,故作轻松道:「不过出去几日,你们安心在家,别等我回来一个个成了肿眼泡。」

那是刑部啊,没罪的人走一遭也难站着出来。

大公子走时经过我面前,停留一会儿,低声道:「你做的糕点府里都说好,我还没尝上一口呢。」

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平静,袖中的手都在发抖。

家中所托无门,谢姨娘寻死觅活,少夫人几日就回了三次娘家,想求她父亲相助。

只是她父亲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女子成婚后就与娘家再无关系。

她几番颠簸,生生累下个男胎。

与此同时,府外传来大公子要斩首的消息。

13

事情一波三折,竟落得这样的结果。

我整日走神,忍不住自责。

若是我没告诉四小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桩祸事,大公子就不会斩首。

四小姐道:「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不许再多想,即便你没点明,大哥哥也深恨卫家郎君已久。」

「他回回讥讽大哥哥庶出,大哥哥最恨人家提他出身了。」

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我钻进小厨房,做了七八样点心,想找碧珠让她爹找机会送进刑部牢里。

去了夫人院里,怎么也找不到碧珠。

吴妈妈从屋里出来瞧见我,左右看了眼,拉我出了院门,「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乱跑。」

我说找碧珠有事。

她又环顾四周,满脸紧张:「快别找了,碧珠嫁人了。」

我追问,吴妈妈才说,夫人把碧珠许给了赖庄头的儿子。

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觉得遍体生寒。

赖庄头的儿子三十有余,去年打死了他媳妇,还是求府里平的事儿。

「她爹呢,她爹可是外院的大管事啊。」

「再大的管事也大不过夫人啊,夫人许了谁敢拦。」

怎么走出主院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吴妈妈叮嘱的那两句。

「少在主院露面,要不谁也救不了你。」

夫人没忘记背主的奴才,开始秋后算账了。

含珠嫁了吴妈妈儿子,不是府里的人了,夫人不好管她。

玉珠在三小姐身边,可三小姐也大了,再过几年要出门子,夫人会放过她吗?

夫人会放过我吗?

走到垂花门时,几个小丫鬟脚步匆匆,将我撞了个趔趄。

我认出一个是大公子院里的粗使丫鬟。

她满脸惊恐:「少夫人,少夫人她上吊了。」

那个曾掌控我生死,将三从四德刻进心里,尊贵无比的少夫人,因为她夫君即将问斩的消息,悬梁自尽了。

丫鬟婆子已经把她放在地上,面容青黑,身体僵硬,府医看了一眼就摇头退下了。

院里下人跪了一地,磕头求饶:「昨个儿少夫人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进去就打谁,方才管事嬷嬷怕出事,才带我们把门撞开了。」

老爷一脚踹向回话的人:「蠢货,府里白养了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夫人面容淡淡,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还这么年轻,可惜了,让人去她娘家报信吧。」

中书侍郎没再将侯府的人轰出门,他赞了少夫人一句贞烈之女,然后让服侍过她的贴身丫鬟陪葬。

少夫人的死如秋风飘过的一片落叶,了无痕迹。

四小姐说外院传话,大公子想见我。

我内心纠结,提着糕点篮子就跟去了大牢。

侯府这几天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大公子勉强没受刑罚之苦,自己单独住一处。

大公子见我来了,愣了一瞬,问道:「府里出事了?」

来之前四小姐交代我万不能将少夫人之事透露出去,我暗道不好,究竟是哪里露馅了。

他见我惊慌,更加肯定,打开食盒慢条斯理地吃着。

「每次你都对我避之不及,就是不得不听命来,你也会急着走,断不会在这欲言又止。」

「别告诉我,你是怕我死了,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呢。」

我由衷感叹他的聪慧,谢姨娘言行粗鄙,听风便是雨,可生的这一儿一女,却是府Ťṻₔ中公子小姐中脑子最好用的。

瞒是瞒不住的。

侯府一日三餐买通人给他送来,外面的消息,他最多晚一天知道。

大公子手中的糕点捏碎了,半晌才说:「她是个好妻子。」

只是太重规矩,所以大公子不喜欢她。

大公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随她葬了吧。」

我懊悔不已:「要不是我多言去找了三小姐……」

话音未落,大公子就摇头,见四下无人,轻声道:「案子不大,只看圣上喜怒,他恼怒老牌老勋贵许久了。」

那,是没法儿救了?

「先帝那朝,父亲捞了不少银子,舍够了,圣上熄火,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长舒一口气,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父亲怎样都会救儿子,大公子定会平安无事。

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老爷有两个儿子,失了一个还有一个,家产没了那就真没了。

他居然,真舍不得那身外之物。

14

夫人悲天悯人,劝慰老爷:「家中已尽力了,府中上下几百口人,总要活命,大郎心里通透,定能想明白的。」

谢姨娘听到了这风凉话,冲进主院和夫人闹了一场,院里力大的婆子都拦不住她。

生生揪下夫人两撮头发。

老爷怒道:「成何体统,你定是疯了顶撞主母。」

谢姨娘有些癫狂,「什么体统,你和我白日宣淫,在书房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说体统,大郎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如何能不救啊!」

老爷气得发抖,院里下人都惊得跪倒地上。

两位小姐的奶嬷嬷,赶紧捂上她们耳朵。

「郎君,是我无状,你只要能救大郎一命,要我怎样我都甘愿,我给夫人赔罪。」

谢姨娘回过神来,又赶紧磕头请罪,几下就出了血痕。

老爷不忍心道:「还有一个法子。」

谢姨娘膝行抱住他的腿,两位小姐也跪下求情。

「庆郡王妃放出话,想纳个侧妃进府。」

夫人忙让人扯了四小姐回去,只剩下三小姐不可置信地跪在那儿。

庆郡王是圣上皇叔,年初病重,多少名医守着才保住一命,庆郡王妃正想纳个侧妃冲冲喜气。

「不可啊,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求老爷再想个法子。」

「能打点的都打点了,只有这一步可走了,三丫头嫁过去就是侧妃,你不必过多担忧。」

「你想救大郎,就得舍了三丫头,就看你要哪一个了。」

本来拽着老爷衣服的谢姨娘倒在地上,喃喃道:「我两个都要,两个都要。」

「愚蠢妇人,再不做决断,大郎就要判刑了。」

「我去。」

清脆的声音传来,三小姐跪在了谢姨娘身边。

「求父亲救二哥哥。」

谢姨娘拽住三小姐袖子:「去不得,去不得啊,你年岁还小,怎能嫁个糟老头子。」

三小姐不理,向老爷磕头:「女儿心中已有决断,请父亲成全。」

老爷安慰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王府只有郡王妃一个女主子,你去了只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老爷夫人走后,谢姨娘扑到三小姐身上拍打:「做人妾室哪儿有好的,你自小嫌我是妾室丢人,立誓绝不为妾,你怎能答应,怎能答应啊。」

「那能怎么样呢,父亲看重家族荣辱,既说出此话,也不过早晚的事儿。」

三小姐失了魂一样,趔趄地走回院里。

她说得没错,庆郡王府第二日就来下聘了。

可见是两府早就通了信的。

三小姐摸着那些珠宝珍玩,讽刺一笑:「往常还不得见这些好东西呢,快别哭了,郡王侧妃也是有品级的,我这是高攀了。」

即便有品级也是侧室,主母一句规矩就逃不过,那庆郡王妃年轻时可是有名的悍妇。

四小姐泪眼蒙眬:「三姐姐,我再也不和你抢糕点了,也不笑话你是庶出了。」

三小姐倒坦然,给她擦泪:「姐妹之间何须说这些,我走后,你多看顾我姨娘几分,她是个没成算的,心却不坏。」

府中好多小丫鬟都为三小姐抱不平,她那样好的人品,平日怜贫惜弱,心有沟壑,又能明辨是非,最难缠的婆子遇上她说话也得掂量些。

府里嬷嬷们都说,三小姐合该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做个嫡女。

我也感叹过。

可小姐那事,又让我觉得,嫡出庶出都是一样的,全凭老爷一句话,就能定下后半生。

对此,我无能为力。

只能帮着三小姐院里的绣娘丫鬟,没日没夜地赶制嫁衣。

婚期太急了,我一刻也不敢歇,三小姐强拉我去歇息:「我成婚,倒把你累病了,仔细歇歇,别用坏了眼睛。」

又问我:「我哥哥回来了,他念着你,打听了几次,如今嫂子去了,他院里也清静,你怎么想的。」

如何想的?

自然还是不愿。

高门大户,夫人小姐尚且多灾多难,当个小姨娘更不知能活上几年。

外头的日子虽然难过些,好歹能做自己的主。

就算是大公子对我不一般……

我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出去。

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报答他的,但不是这种方式。

她见我不说话,懂了。

「你看着言语少,不拔尖要强,心里却犟得很,认死理儿。」

我只笑笑。

嫁衣将将绣完,郡王府就派了六抬大轿来迎,算得上给足了面子。

按规矩说,女子出嫁会由兄弟背着出门子。

但大公子回来后,受了家法廷杖,还下不了地呢,五公子同样受了二十杖,昨日去看时,还在床上哎哟叫疼呢。

快到时辰,喜婆催了几次,三小姐步步走得艰难。

怕误了好时辰,庆郡王府来接的人索性推着三小姐走。

她手刚碰到三小姐,就被一拐杖打了回去。

「我自己的妹妹,我来送。」

15

哪怕受了重伤,大公子也强撑着来了。

他蹲下身,示意三小姐爬上她的背。

盖头下连珠一样的泪,都落到了大公子玄色的衣袍上。

她对着大公子碎碎念:「别再为我顶撞父亲,要孝敬姨娘,练字时别忘了用膳。」

每一句大公子都答应了。

谢姨娘被人拉着挣不开,嘴里喊着「我的儿。」

隔着盖头,三小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就被推进轿子里,吹吹打打进了她以后要待一辈子的魔窟。

四小姐害怕了,夜里问我:「我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不知道,主子们的心思哪是一个小丫鬟能猜到的。

不过,我猜夫人肯定会给四小姐找个好归宿的。

三小姐嫁出去后,侯府很是沉寂一段时日,不知为何,三朝回门时她也未归,只让身边的玉珠来送信,说郡王妃和善,日子过得舒心。

小姐那边虽然不留人伺候,但府里派人远远守着,比从前日子好过多了。

我们这才放下心,院里也多了四小姐玩闹的笑声。

五公子回了信阳老家参加院试,中了秀才,可谓是少年天才了。

信传来时我们就都得了赏银。

五公子回来时,大公子高兴又散了一回。

我把旧年积攒的都放在一块儿清点,竟有了八十多两,放在村中能买十几亩好地了。

当然大Ţūⁿ头还是小姐给的那五十两。

京都什么都要贵些,光买个铺子就得几十两,再置些家当,加上平日吃穿嚼用,约莫百两才够。

我心里想着,最好买个大些的院子,前面开点心铺子,后面住人,再合适不过。

四小姐如今十四岁,等她出门,还得再待几年,应该能攒够。

我刚把银子藏好,四小姐身边的喜儿来寻我:「快来,五公子带了好多新鲜玩意回来。」

蝈蝈笼子,木雕的小人,新奇花样的银簪子,还有几篮子叫不上名字的果子。

引得大小丫鬟都挤到屋里看。

五公子还单给我带了几个做成糕点样的木雕,说记得我最爱吃这些,

屋里人都纷纷拿我取笑。

四小姐样样都爱,拿着一个又瞧另一个:「要是二姐姐和三姐姐在就好了,她们也爱这个。」

一语说的众人都愣了。

五公子道:「四姐姐放心,我回府前就去了二姐姐那儿,把给她带的那份都扔院里了,她不收也得收。」

「三姐姐那儿我也留了,她回来时你替我转交。」

话是这样说,可三小姐自出嫁后就没回来过,这都腊月了,郡王府也没人来送年礼。

人都经不起念叨。

隔了几日,三小姐就回来了。

穿着诰命服,人清瘦许多。

谢姨娘转着圈看她,嘴里念「阿弥陀佛」。

四小姐不知轻重,欢喜地搂她胳膊,却见她下意识躲了一下,眉头皱起。

我觉出不对,上去撸起她袖子。

胳膊上都是红印子了,肿起老高,还渗着血丝。

怎么弄的三小姐不肯说,逼问半天玉珠才哭道:

「郡王妃要小姐四更天就到院里伺候梳头洗脸,丫鬟婆子一概不许帮,用膳时要小姐在旁边伺候,动辄打骂,郡王爷也一概不管。」

「郡王妃常说,咱家承了王府的情,小姐就和卖身的丫鬟们一样,她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我暗恨郡王妃心狠手辣,怎得和当初的少夫人一样做派。

莫不是一个老虔婆教出来的。

三小姐拦住气怒的两位公子,苦笑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总得在她手底下过日子。」

说话间,郡王府的马车来接,三小姐登时面如土色。

求老爷,「好歹让我在家,松快几日。」

未等老爷说话,夫人先把三小姐搂过去:「就说我病了,留三丫头住几日。」

几人千恩万谢,跟着回了谢姨娘院里。

同先前在侯府一样,三小姐说说笑笑,好像还当姑娘似的。

年长的婆子爱说些混话,私底下传郡王爷肯定没到过三小姐房里,走路一看就是黄花大闺女。

不过清闲日子过得太快。

王府的马车又来接了,谢姨娘拉着三小姐不松手。

老爷亲自塞银子给王府的管事,让他再宽限几日。

那管事淡定地接了银子,然后从身外让出个太医:「听闻府上夫人病了,侧妃服侍几日也没见好,我们王妃仁善,特意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瞧。」

三小姐没法子,只能含着泪走了。

这一走,我便再没见过她。

16

夫人也是真病了。

从小姐不愿回府后,她就大病小病不断,好几日,坏几日,总不见好。

顶头的几位主子不好,府上下人也个个夹着尾巴做事。

我不懂官场的事,但从前院日日有人受罚便知道,老爷仕途不顺。

碧珠她爹跟了老爷几十年,一日说错话,居然被打了板子,全Ŧŭₖ家发配到了庄子上。

我知道,其中定有夫人的手笔。

可怜碧珠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不禁悲从中来。

古人常说祸不单行,老爷不知怎的也卷入贪污案里。

但不一样的是,大公子是遭人陷害,老爷是真贪了,还是贪的灾银。

侯府这样的富贵,居然也要贪污受贿。

大公子无奈道:「这京都人人一双势利眼,宴客送礼,上下打点,给贵人们进献珍宝,全府几百口人吃穿嚼用,你们的衣裳首饰脂粉,哪样不要银子。」

「光冬日的炭火,就需几千两银子,只庄子上产的收益你觉得够吗?」

屋内正燃着红箩炭,一斤就要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用了。

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加炭,他有些好笑。

如今没了少夫人,大公子常往四小姐院里跑。

虽说没再提过要我的话,但满府的人都知道大公子心悦四小姐院里的云珠,只等我点头答应。

连四小姐都打趣:「大哥一直不娶妻,是等着你呢。」

府里的情况如同大公子说的那样,日渐衰败起来。

夫人怕四小姐也步了三小姐的后路,回了趟娘家,就定下了四小姐的亲事。

等老爷知道后,已经交换完庚帖了。

老爷怒极:「蠢妇,你那侄子吃喝嫖赌,整日流连青楼,四书都没读完,哪是好姻缘。」

夫人虽心虚,却也不松口:「都是至亲骨肉,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他们也不能薄待了四丫头。」

我们都见过表公子,长得一副好面皮,却是衣架饭囊,不学无术之流。

每每见到有些姿色的丫鬟媳妇们都要调笑一番,荤素不忌,打架斗殴、恃强凌弱更是常有的事,往常提起他都怕脏了自己的嘴。

四小姐知道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若非要她嫁,还不如先拿三尺白绫把她勒死来得痛快。

「你这是生生剜母亲的心啊,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这般做。」

吴妈妈扶着瘦弱的夫人呜呜咽咽哭起来,「四小姐莫闹了,今年夫人已经呕了几次血,都瞒着你们呢。」

夫人闭了闭眼,语重心长:「清月,母亲陪不了你多久了,若我去了,你就要守三年孝才能出阁。」

「到时候府里是何境遇,谁也摸不准,你父亲为了仕途,是什么都能舍得,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你。」

「你表兄虽名声不好,但那是你外祖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便是他不喜欢你也不能苛待了你,母亲也能走的放心些。」

说到最后,屋里人都落下泪,四小姐含着泪答应了。

两家对这桩婚事都极为满意,不约而同加快进程,只三月时间就要完婚。

夫人身子每况愈下,待请期过后,已然起不得身。

屋子里已经浸满了药味,博山炉里燃的厚重的香都遮不住了。

等我行礼问安后,她咳嗽几声,斜倚在榻上唤我离近些。

「你是个好孩子,对二丫头忠心,人聪明机灵又不张狂,满府的丫鬟里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

「今日叫你来,是我有件事要求你。」

我连说不敢。

「四丫头年岁小不知事,你须得去帮衬她几年,等她在那府里站稳脚跟,我便死也能瞑目了。」

夫人从床头匣子里拿出卖身契,递到吴妈妈手里,

「其他人的我已经都给了四丫头,你这张就由吴妈妈保管,待时机合适便送还与你,我私下也为你备了二百两银子,等四丫头好过了,那时你只管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夫人又让吴妈妈塞给我两个金镯子作赏,便让我退下。

我想不通,陪嫁的丫鬟那么多,怎就单单扣下我一个人的。

说什么最心疼我,却没问过我一句,自己心里如何想的。

不,她也不必问。

正是知道我的心思,才把身契交给吴妈妈。

四小姐问我夫人叫我去问了什么,我强扯出一丝笑容,告诉了她。

她好像丝毫不意外。

「云珠姐姐,我实在害怕,你再陪我几年,一定求母亲放你身契。」

望着她低下去可怜兮兮的小脸,我总想起离家前小妹的样子,也是这样,带着恳求,想多吃一口粗的喇嗓子的窝头。

我又心软了。

不过再搭上几年,反正我年岁大了,出去也不指望嫁人,再伺候几年多攒些银子,说不定能买个五间的院子。

总不会在这深宅大院困一辈子。

17

夫人娘家姓孙,旧年时也风光过,不过自从老太爷去了,舅老爷没了管束,一房房往院里抬姬妾,又眼高手低,官位一降再降,渐渐破败了些。

出嫁那日,夫人居然挣扎了起来,红光满面坐在正堂。

四小姐高兴,隔着喜轿跟我说夫人是大好了,可见冲喜一说也有些道理。

我附和着,心里却觉不妙,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回光返照。

夫人大概是不成了。

这两年府里事多,我们都很久没见过表公子了。

他已弱冠之年,与他同龄之人早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了,不过他名声实在不好听,也就拖到了这时候。

与旧年时比起来,他更加风流俊俏,只是眼底青黑,举动轻浮,看着还不如大公子讨喜。

新婚夜他喝得醉ťŭ̀⁸醺醺,随手掀开四小姐的盖头,失望地摇头:「怎么和个豆芽菜一样,如何下口,罢了,罢了,少不得我受些委屈。」

屋里人都被赶出屋子,我和喜儿焦急地候在门外。

四小姐还未及笄,按理说年纪还小不该嫁人,这婚事实在赶得太急了些。

没一刻钟,屋里隐隐传来四小姐呼痛的声音,接着是凄厉的喊声。

喜儿心急,想推门进去。

我赶忙拉了她到一边,要是坏了洞房花烛可了不得。

出嫁前嬷嬷都要教人事,我们两个也听了一耳朵,女子第一次总会疼,过了今日就好了。

清早我们便进去服侍,表公子精神抖擞,和他的两个丫鬟调笑:「虽没长开,倒别有一番风味。」

再看榻上的小姐,蜷缩成一团,脸上挂着泪痕,肩上露出几排牙印,青的发紫。

今日是头一次请安,万不能迟了,我拧了块热帕子为她擦脸穿衣。

好在,舅夫人很和善,没怪罪四小姐比表公子迟了一步到。

三朝回门时,表公子随四小姐一块儿回府,向夫人承诺会对四小姐一生一世好。

喜得夫人让吴妈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面是五万两银票,让表公子去谋个一官半职。

趁此机会,我到府中各处转了转。

听闻含珠生了个儿子,吴妈妈爱得不行,逢人就说孩子随了含珠的模样,很是俊俏,我托人去府外打了一对小银镯子,让吴妈妈转交给含珠。

府上都说,夫人从四小姐出嫁后,就彻底不行了,每日只用半碗粥,全拿参汤吊命,只怕不过月余了。

大公子前些日子出公差,直到四小姐成婚当日才赶回来。

知道我要陪嫁到孙府,他着急地赶来四小姐院里,但被吴妈妈给拦在了门外。

此时回来,大公子又守在了院门外。

吴妈妈推了推我,让我过去说话。

明明才几天没见,他倒是有些局促,半天只问出一句:「孙家可好?」

我点点头。

除了一到晚上四小姐就害怕,在孙家还算安稳。

像是在表真心,大公子突然拉起我的手,拔高声音:「若是过得不好,我拼命也要带你回来。」

我的天爷啊,这可是夫人院里,这是做什么。

吓得我忙去捂他的嘴。

身后传来动静,是夫人和小姐表少爷出门了。

大概是没听见,夫人还是那副笑模样,照顾我们过去,还给我了十两赏银。

晚上我把那十两银子塞进我的小金库。

这日子也是有盼头了。

四小姐如今住的院子名芙蓉院,据说是表公子喜欢芙蓉才给起的。

可见表公子也喜欢四小姐。

我心里高兴,他们小两口好了,我也能早些出府。

舅夫人很信任四小姐,过了几日就让四小姐管家。

她推脱不过只能接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孙府有多乱。

光庶出子女就有十来个之多,姨娘通房更多,只能三两个挤在一个院里。

不是这个缺了缎子就是那个少了脂粉,闹个不停。

我帮着理账,发现这府里早就是卯吃皇粮,只是外面看着光鲜了。

怪不得舅夫人给账本时,那么迫不及待。

四小姐刚接手,不敢出了差池,只能拿了嫁妆银子填了又填。

舅夫人闲了下来,话里话外要四小姐快生下长子长孙。

我暗忖道,这还不到一个月,便是母鸡下蛋也没这么快的。

舅夫人又提点四小姐,不能整日缠磨夫君,累坏了他的身子骨。

四小姐面皮薄,当夜拒了表公子,表公子拂袖而去,拉着两个丫鬟去了书房胡闹。

她倒像舒了一口气,让我换了铺盖一起睡。

表公子连着半月未进小姐的屋子,孙府竟有人私下传,四小姐遭了厌弃,越发不恭敬了。

舅夫人又训斥四小姐管不住夫君,由他在外面鬼混,三四日不着家。

白日伺候长辈,晚上点灯看账本,一时做得不好就要吃挂落,四小姐眼见着瘦了下去。

偏这个烫手山芋,丢不得甩不掉。

夫人勉强熬了一个月,才梗着脖子咽了气,临走时嘴里叫着二小姐的名字。

只是直到丧礼结束,二小姐都没露过一次面。

四小姐哭了几日,换了素雅的衣服,在芙蓉院为夫人守孝。

祸福相依,府中事不必四小姐再管,也少些麻烦。

这几个月,我们院里太招人恨了,都快成孙家上下的眼中钉了,白填进去不少银子,也落不着好。

表公子也要跟着服三月丧,骂了声晦气,就再没进过四小姐的院子。

一到三月之期,立马从外头领了个女人回家,要抬成姨娘。

我使了银子打听,知道了那女人的身份。

她叫芙蓉,是羞花阁的头牌,赎她的银子就要五万两。

把孙府卖了都凑不够的数目。

18

我问:「什么是羞花阁?」

四小姐的奶嬷嬷赶我们出去,说姑娘家不能听这个。

没几日,我们就见到了那叫芙蓉的女子。

她穿着甚为大胆,胳膊上拢着红纱,能透见白嫩的膀子,不算极美,但体态风骚,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嘴角的一颗小痣勾的府里的男男女女都想多看几眼。

我越看,越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一进府,她就成了表公子的心尖宠。

从没来四小姐院里请过安,对舅夫人也并不恭敬。

舅夫人不敢找芙蓉的事儿,怕表公子会闹,只对四小姐逞威风,嫌她勾不住夫君的心。

当初介怀四小姐和表公子整日在一起的人是她,如今不住一院了,不满的也是她。

舅夫人指点:「ťų₀你要守孝,身边的丫鬟合该提拔两个伺候你夫君,由着那狐媚子闹,迟早爬到你头上去。」

「我看啊,你身边那个叫云珠的就不错。」

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同手同脚地跟着四小姐走回芙蓉院。

四小姐忙让人给我倒热茶:「别怕,我就是死也不松口了,我身边的人还轮不到她们指派。」

我这才放下心,不过也再不敢出院子。

舅太太说的没错,芙蓉一日比一日猖狂,先是抢了四小姐每日补身子的燕窝羹,后是大放厥词,说四小姐的院子用了她的名讳,是表公子特意为她建的,迟早得让出来。

四小姐听了生气,要把院子改成居月院,和好不容易来一次的表公子闹了个不欢而散。

临走时,表公子大发雷霆:「你只端着你的傲气去吧,在我眼里,你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芙蓉。」

「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母亲说你嫁妆多能填补家用,我才不娶你的,你日后就在这院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嫁人不到半年,四小姐便被禁足了。

厨房里送来的菜色一日不如一日,连点荤腥都见不着。

送饭的人说,四小姐既在守孝,荤腥是半点用不得的。

简直强词夺理。

大户人家长辈多,若个个去了小辈都这样守规矩吃素,人不知得清瘦成什么样。

规矩是说给外人听的,哪家背地里不是该吃什么吃什么,还得多出些补品,怕得主子们伤心亏了身子。

但人家扯着守孝这面大旗,我们也不能因此争论。

隔上几日,我就拿银子托门房买些新鲜菜肉,在院里开了小灶,单给四小姐做些补身子的肉粥。

她满足地喝了两碗,赞道:「云珠,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我有些心疼。

还未出嫁时,四小姐吃的都是上供的荪米,如今连白粥都觉得好喝。

主子吃的差我们就更不必说了,哪日的饭食不酸不臭就是烧高香了。

一来二去,我与门房也熟了。

他见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跟我讲了孙府不少隐晦。

例如舅老爷最喜欢庶出的那两个公子,表公子早就想抬芙蓉进府,舅夫人一直压着,这次不知从哪发了笔财。

还能是哪儿,这一下就把夫人当初给的银子都糟践光了。

夫人算破天,也没算到她侄儿这么不争气吧。

一日,门房忽然说有人来找我。

居然是我娘。

19

京都离家这么远,不知她怎么找来的。

她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腰佝偻着,和沿街乞讨的婆子一样。

我记忆里,她是个多爽利的人啊。

操持家务,下地担水都做得极麻利,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媳妇。

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凑近上上下下看我。

一双眼睛像蒙着雾,要贴近了才能看清。

「昭昭啊,长高了,白了,胖了,比你大姐还俊,在这儿伺候肯定能吃饱饭。」

我不知道说什么,喉咙里像哽着根刺。

多少次我梦到她来寻我,衣着破烂,生活窘迫,而我穿着绫罗夹袄,仰着脖子告诉她我过得有多好,每日穿金戴银,然后看她后悔地痛哭流涕。

可真见了,我心下只剩下茫然。

她拉过我的手,老茧和手上的豁口磨得我生疼,我看见她袖里藏着的那只银镯。

她颤巍巍地把镯子褪到我手上,滚烫的泪也落在我掌心。

「我知道你怨我,留下这个死物也要卖你。」

「你祖母眼看着就不行了,你二哥生来体弱,年年要吃药,早晚是要卖个孩子的。」

「娘没办法啊,你大姐那会儿十二,大户人家不买这么大的丫头,她长得秀气白净,我怕人牙子把她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你二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不能卖啊,小丫太小了,还不懂话,整天哭闹,主家要恼了她,小命就没了。」

说到这,她攥住我胳膊:「你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一丁点大的人就帮着我烧火做饭,分个糖葫芦也给娘留着,姊妹三个里,你最乖巧懂事。」

所以,我最乖巧听话,就要卖了我。

为什么最懂事的孩子,不能多疼一疼呢。

我想把镯子还回去,这些年莫说银镯子,便是金镯子玉镯子我也戴过,实在不想要这手指头缝里露出的一点点爱。

「我不缺这个,给姐姐妹妹们吧。」

娘不接,「都走了,她们想戴也戴不上了。」

「什么?」

娘的背更弯了,脑袋要垂到地上,「你走后换的粮食勉强吃了三个月,头一个月你祖母就知道是卖了你换的粮,怎么都不肯吃,生生饿死了。」

「小丫不懂事,饿得爬到院里啃干草柴火,那东西下不去,在肚里团成个疙瘩,撑死了。」

「你爹为了省粮食,一天就吃一个窝头,整日往山上跑,后来我才知道,窝头他也不舍得全吃了,每日还分你二哥半个。」

「给他收敛时,裤腰带在肚子上缠了三圈,瘦的和装米的口袋一样细了。」

那会儿我应该还在灶上当烧火丫头,主子剩下的好菜虽摸不着,杂粮窝头却是管饱的。

等到了小姐院里,平常些的点心都不爱吃了,多拿到湖边去喂鱼玩。

我问:「大姐呢?」

「死了,好容易熬过荒年,你二哥又病了,把你大姐嫁了换了二两银子,她那夫家不是人,有了身子还打她,她躲的时候,摔死了。」

大姐长我五岁,我幼时爹娘下地干活,总把我捆在她背上。

卖我那天,她也跟着跑了好远。

娘老泪纵横:「还不如都卖了,许能讨个活路。」

她骂县太爷贪污了救济粮,骂老天爷不长眼,骂大姐的夫家狠心,哭完骂完,她抹了眼泪,拿起门边的拐杖样的棍子。

她要走了,从老家走到这要两天两夜,她得早点动身。

我让她留几日,等我琢磨个法子。

她说:「不用了,你二哥那媳妇彪悍不讲理,要知道你在这儿,非得贴上来扒你一层皮。」

「不过她悍些也好,你二哥性子软,有她撑着家门我走了还放心些,去年还给你添了个小侄子。」

她又说:「你命好,如今吃穿不愁,听主子们的话,别惹事,以后找个老实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去院里拿攒下的银子,只当给未谋面小侄子的压岁钱。

等我回去时,小门已没了人影。

门房说早走了,我一转身的时候她就走了。

她走了,我的日子还得过。

好在一年的孝期就要过了。

20

四小姐除服那日,表公子踏进了将近一年没涉足的芙蓉院。

是的,这名字还没改。

没有表公子点头,四小姐闹也没用,不管是百姓家还是官宦人家,总是得男人们说了才算。

我又一次见到了芙蓉。

是由表公子小心翼翼扶着来的,他说芙蓉有了身孕,以后要四小姐多多照料。

芙蓉挺着未显怀的肚子,眼角眉梢透露着对四小姐的不屑。

我这下离得近,她的五官轮廓,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太像一个人了。

幼时和我娘一块织布的二婶婶,也是嘴角一颗小痣,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

再遇见芙蓉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草丫,是你吗?」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身上的那股魅气突然就散了,示意我去凉亭说话。

未语泪先流,她拿帕子蘸泪把脸上厚重的脂粉抹去,不好意思地把领口拢起,但穿得太轻薄,怎么都盖不住。

她和她娘长得真像,和小时候也像,我们那时年纪相仿,常常拉着手去割草,到河边洗衣服,山里摘野菜。

后来我被卖了,就再没见到过。

我问她这些年怎么样。

她笑笑:「过得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她也问我过得如何。

我捡着些开心的事说给她听,她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有没有听见。

我想过劝她几句,在府里安稳些,一时能借着表公子的宠爱得意,可借不了一世,终归要在女主子底下讨生活的。

就是四小姐那不打紧,舅夫人也早看她不顺眼了。

但多年未见,我深知彼此再不是能无话不说的小姐妹了。

我说起前几日,娘曾来找过我,她立马精神了,让我一字不落地讲给她听。

听完,半晌她说,「你娘对你可真好。」

我好奇她怎么不问她的家人,她嘴角的笑很是讥讽:「总归他们是饿不死的。」

她硬塞给我一串碧玉珠子,让我悄声收下谁都别告诉。

表公子只在院里歇了两日,就又和芙蓉厮混在一起。

他说:「我看这世家贵女也不怎么样,还不如羞花阁出来的,伺候的人舒爽。」

真让这浪荡子气得半死,四小姐免不了又哭了几次。

渐渐地,我们便摸出些规律来,哪日表公子来院里以打点官场为名,要出些银子,就给芙蓉院些好脸色。

要不出来,就满口胡沁,把四小姐说成天底下善妒小性的女子,还要扯上死去的夫人和府中其他小姐。

有那些好事的老姨娘,偷偷向舅老爷告了表公子一状。

表公子挨了骂,以为是四小姐所为,怒气冲冲甩了四小姐一巴掌。

「妒妇,你不给我纳妾,还不许我自己找,还敢告我的状。」

他把四小姐拉到榻上,折腾了个半死,又拽了喜儿去外屋。

喜儿已定了亲事,抵死不从,院里人没看到一般,只有我挡着屋门求表公子放人。

我没求成,挨了一记窝心脚,昏了过去。

夜里,喜儿吞金自尽了。

表公子觉得晦气,不让人收敛,丢进了乱葬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给舅夫人请安后,四小姐居然和芙蓉生了争执,一同落入湖中。

21

正是隆冬时节,四小姐发了高热。

但大夫都去了芙蓉那边,我只能一遍遍给四小姐擦滚烫的身子。

催了几次,孙府下人劝我:

「芙蓉姨娘小产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很快表公子就来了,把四小姐从床上拖下来打:「你不生也不叫别人生,是想看着我绝后吗,贱妇。」

四小姐烧得昏沉沉,还不忘辩解:「我没有,是她拉着我跳下去的。」

可这话说出来,实在立不住,任谁都不信芙蓉会不顾及自己肚里的孩子也要陷害四小姐。

院子被表公子下令封了,他不让大夫来瞧病,也不让人送东西进来。

他说四小姐如此会装,病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四小姐浑身烫得吓人,一遍遍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云珠,你信我。」

我信。

四小姐从没对芙蓉肚里的孩子有过厌恶,还问过我是男孩还是女孩,生下来会叫她母亲吗。

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表公子走了没多久,院里来了十几个粗壮婆子,说奉了表公子的命令,抄检芙蓉院。

然后把院里但凡值钱些的东西都搬走了,四小姐的陪嫁首饰,丫鬟们攒的银子,头上戴的珠钗,一样没落下。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家。

这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出这么大的事,舅老爷和舅夫人怎会没半点发觉。

显然这孙府上下都没拿四小姐的命当一回事。

我不能坐以待毙,四小姐要不行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搜遍全身,也只剩下腕上那老旧的银镯子。

我咬咬牙,塞给了守门的老嬷嬷,威逼利诱让她放我出去。

幸好,表公子只吩咐不许叫四小姐出来。

嬷嬷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让我爬西边的墙出去,别连累她们就行。

翻过西墙,再走过两扇矮门,就是孙府的车马房,五公子当初买下的几匹好马,正在那里吃料。

跟着二小姐时,我也是骑过的,虽不太精通,但这时候也管不了了。

我牵了匹马,不管后面的喝骂声,骑上马飞奔。

幸好,四小姐出嫁那日,我一路走着,记住了回侯府的路线。

一路疾驰,我不敢耽搁,到了侯府已力竭,恍惚间好像大公子抱我下了马,我只说了句救四小姐,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四小姐已经被接进了侯府休养。

如今侯府一个女主子都没有,竟是谢姨娘去照料的。

三小姐去年时得了场风寒去了,玉珠忠烈,跟她主子一块走了,此事是真是假到底不知,不过真真假假也不须有个结果,无能为力便是。

谢姨娘便在院里设了个佛堂,日里夜里诵经祈福,老爷见她沉稳不少,索性让她先管着家事,等新的少夫人进门再说。

足足休养了一个月,孙府来了几拨人赔礼致歉。

大公子与五公子教训了表公子一顿,警告他要好好对待小姐。

我深知,他们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日子还得要四小姐自己争气才能过下去。

她哭着不肯回孙家,谁说都不行。

没了法子,谢姨娘出面。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四小姐总归是愿意回去了。

临走前,大公子突然拦住我们,同四小姐商量要留下我。

不过她吓怕了,拉着我不松手,好说歹说都不肯离开我。

我有些心疼,咬咬牙又陪着她去孙府。

回去之后四小姐也不亲近表少爷,日日都要我守夜,哭着说自己怕死。

怕像三小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怕着怕着,她突然跟我说:「谢姨娘说有了孩子便好了,可上次落水我伤了身子,大夫说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她死都不肯回孙府,还说自己永远站不稳脚跟。

「她说,自己不能生,身边信得过的人生下来也算是依靠。」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

「玉珠姐姐,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

22

我如坠冰窟,四肢都在麻木,仿佛不听使唤了。

是真的动不了了。

四小姐绕过我下了床,打开了屋门。

等候多时的表公子迫不及待走了进来。

「你比你家小姐有趣多了,还会骑马,仔细看也有几分姿色,丫鬟里属你躲着我,如今还不是叫我得手了。」

那一夜的痛苦,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

我只知道,我视为妹妹般的四小姐,在我的饭食里下了药亲手把我送给了一头畜生。

我再也走不了了,走不出这深宅大院。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努力一生都握不到自己手里。

就这样睡过去吧。

再也别醒。

别醒。

「昭昭,昭昭。」

有人在叫我,很熟悉,听到这个声音就想哭。

我努力睁开眼睛。

是小姐。

她眼眶红红的,喜极而泣:「可算醒了,都三日了。」

我扑进她怀里哭,想告诉她我有多委屈,多害怕。

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你说过你原来的名字叫昭昭,咱们改回去,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流着泪点头。

四小姐从门外进来,跪在地上磕头。

「二姐姐求你了,让云珠再留两年,等她生一个男孩,我就再不拦着。」

小姐怒极,扇了她一巴掌:「她不欠你什么,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这几日你还没看清吗?」

「可是她走了,死的就得是我,二姐姐算我求你了,你就忍心看着我死吗,我不能生了,这府里都在盼着我死,我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能不救我。」

四小姐泪流满面,对着我们磕头。

我挣脱了二小姐的手,慢慢闭上了眼,陪了她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了。

能允许四小姐这样说完,她心里早有了决断。

至亲骨肉和陪伴多年的丫鬟,她怎么会选我。

又有谁会选我。

她不再是我的小姐了。

二小姐走了,她说再等等,等四小姐有了倚仗,她就来接我,

这话我听过无数遍,被卖前娘也是这样哄我的。

「等家里光景好了,就把你赎回来。」

服侍二小姐的时候,她也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放了你的身契。」

再后来,夫人也说过,「等四小姐站稳脚跟,就给你身契。」

一张薄薄的纸,禁锢了我好多好多年。

我肚子很争气,那一夜就有了,四小姐把我捧上了天。

燕窝鱼翅,新鲜瓜果每日不断,三日一次平安脉,怕我遭了算计,四小姐从不许我出门,日日守着我不让下床。

伺候我的小丫鬟很羡慕:「少夫人对您可真好,这样好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好福气吗?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这福气给她。

侯府那边听闻我有了身孕,送了不少补品,随着来的还有大公子的信。

大公子问我,是否有人逼迫了我,要为我做主。

信我没回。

问了又能怎样,他能做什么。

如今老爷因为那桩贪污案官职一撸到底,只剩下个侯府的虚名,再降一代,就成白身了,连宅院都得归了朝廷。

他又要娶妻了,英国公的庶长女。

虽是庶女但很得英国公疼爱,以后应该能拉大公子一把。

我进补的多,肚子越发滚圆,站起来只能看得见脚尖,四小姐很是担忧。

带了院里伺候的人要替我去庙里平安符回来。

她前脚刚走,外面就来人说,我偷了芙蓉姨娘的东西,要抓我过去审问。

芙蓉不看我,在厅中振振有词:「那是公子送我的碧玉珠,从外藩得来的,我只给云珠一个人看过。」

她说得有理有据,又有几个下人作证。

表公子因我那次寻死觅活,失了兴趣,点了几个人去我住的屋子搜。

芙蓉仿佛胜券在握,和表公子继续调笑。

搜查的人回来后均摇头,说什么都没搜到。

芙蓉不信,认定是我们串通一气,让加派了人手去搜,把孙府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在伺候她的小丫鬟屋里找到了。

闹了好大一个笑话。

上回我就起疑,那珠子颗颗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珍品,纵使表公子宠她,这东西也到不了随手赠人的程度。

她还特地嘱咐我贴身戴着,不能告诉别人。

上回那些婆子们去院里抬东西时,我把珠串也扔了出去,未曾想被芙蓉的丫鬟捡了去。

表公子在庶兄弟面前出了丑,迁怒到芙蓉身上,怨她多事。

舅夫人最看不惯芙蓉,当即让人打了她二十个板子,扔回了院里。

事后我去看了芙蓉,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要好的姐妹,要如此害我。

她趴在床上,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因为你命好啊,凭什么一样的出身你就比我命好,现在还怀了公子的孩子。」

「你娘卖你才要了二两银子,还让人牙子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我娘呢,卖了我最高的十两银子,叫我进了青楼。」

「我们一块的六个女孩,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万幸我遇到了公子,他说要为我赎了身,说会堂堂正正娶我进门。」

「要是没有你们侯府横插一脚,我早就是这府里的少夫人了。」

她太天真了,纵使没有四小姐,孙府也不会让她当正妻。

她呕出一口血:「你知道什么,我与公子两情相悦,他可是掏了五万两银子来赎我。」

我忍不住告诉她,那银子都是侯府夫人给的,表少爷觉得侯府瞧不起他,一气之下才都花在青楼里,现在早就后悔了。

前些日子他想把芙蓉转卖出去,可出价最高的也才五百两,他觉得实在不合算。

芙蓉又吐出一口血:「都在骗我。」

多说无益,我倒了杯茶放在床边的小木几上:「我总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分,你好好养身子,养好身子还会有孩子的。」

「养不好了,在羞花阁喝了太多药,哪还能有好。」

临走前,她淡淡开口:「小心你家小姐,她今日是特地躲出去的。」

我惊讶地回头。

芙蓉无声开口:去母留子。

23

「你走吧,昭昭,别怕,我会帮你的。」

芙蓉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心里乱糟糟,只当她最后一句是胡话。

四小姐想要我的命。

并非芙蓉一句话就让我乱了阵脚,自我有身孕,四小姐就开始不对劲儿。

补品一日三顿,还不许我多走动。

看我的大夫每次都说胎儿长得好,从未提过我的身体如何。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刚进侯府时碰到那个的姨娘,从草席子上滴下的不止她的血,还拖着一条青紫的脐带。

进补过多,胎大难产。

府里都知道是夫人的手段,但是府外都说夫人仁义,被侯爷厌弃的姨娘都能悉心照顾,珍贵补品不要钱一样送。

至于一尸两命,那是她没福气,命不好。

四小姐直到晚上才礼佛回来,看见我站在院里,连忙过来扶我。

她语气激烈:「芙蓉这小蹄子,竟敢趁我不在诬陷你,我一定好好责罚她。」

若不是关心中带着一丝遗憾,我就真的信了。

心中是细细麻麻的痛。

哪怕主母是曾经天真率直的四小姐,也会容不下妾室的。

有了这桩事,四小姐连房门都不让我出了,说是怕人冲撞。

整个院子都是四小姐的人,我若是不吃,她们便要上手喂我。

我只能看着肚子一日日变大。

我不想死,但守卫太森严我也想不出活路。

转机来得很快,表公子在自家院里出了事。

被芙蓉一根金簪子穿入喉咙,当场没了命。

舅夫人目眦欲裂,命人把芙蓉拖到院里,几棍下去便去了半条命。

听旁边的丫鬟说,是因为表少爷看上了新人,手头没钱,所以要把她卖了,这次卖到更下三滥的地方,进去了就没活路。

芙蓉梗着脖子叫嚣:「都是人,凭什么他左右我的死活,死在我手上,我看他还能高高在上吗?」

被激得狠了,舅夫人下令,乱棍把她打成了烂泥。

死之前,我看到的是她解脱般的笑。

四小姐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如今我肚里这个成了表公子唯一的孩子,舅夫人连忙让人把我挪到了她院里,细心照看。

原来她也知道,四小姐要对我不利。

她怕出了半分差池,连带孩子也没了性命。

我的地位水涨船高,底下人有几个来示好,我挑了个可靠的,给侯府大公子写了信。

隔了几日,他送来了两个府里伺候过谢姨娘的嬷嬷,对妇人生产颇有经验。

同来的还有一桩噩耗。

那次四小姐差点病死在孙府后,五公子就留了信,弃文从武一人去了边疆,要早点闯出一番事业给姐姐们撑腰。

他没有像话本子里的将军一样屡战屡胜,勉强做到了百夫长就死在了战场。

军中没找到他的尸身,送回来一套染血的盔甲,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立了个衣冠冢。

四小姐知道后就病了,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段时间,她是一点没长进。

也不想想,十几岁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子怎么能躲开随从自己去战场。

侯府没落得太快,两个公子以后要分到手得太少了。

细细想来,大公子那时在牢里镇定自若,怎么就不知道留下话安少夫人的心。

不过是上一个少夫人娘家对他毫无助力。

他真的没办法阻止三小姐嫁进王府吗?那如日中天的卫家可都败在他手里,不过是和老爷一样舍不得钱财。

只是他更要脸面一些。

我不敢再想下去。

表公子死后,庶出的几位公子虎视眈眈,想尽办法来害我。

千防万防,临近生产时还是遭了算计。

我被来给舅夫人请安的一个小姐撞上了,当即就破了水。

早一个月前生产的东西就准备好了,倒也没乱了阵脚,只是到底补得过了,孩子太大,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来。

四小姐不顾别人的阻拦冲进了屋里,苍白着脸:「别怕我不会害你,你好好生,只要能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次她没说谎。

全院的人都指着我肚子里的这个呢,要生不下来,府里庶出一脉就得生吃活吞了四小姐和舅夫人。

我生了一天一夜,实在没了力气。

也许是命数到了,我看见好多人来接我。

大姐,小妹,碧珠,玉珠,三小姐,草丫,她们一个个笑盈盈的,伸着手来拉我。

我还没搭上她们的手,就有人把我拉了回来。

「张嘴了,给她灌进去。」

侯府大公子送来了新少夫人陪嫁的百年人参。

那一碗参汤将我和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八斤八两,全身肉嘟嘟的,舅老爷起名叫延平。

四小姐抱着孩子,跟我说对不起。

她眼神中透露的歉意和懊悔,让我明白,她终于第一次把我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了。

她求了舅夫人,把我抬成平妻,一起抚养这个孩子。

如今她们俩不再针锋相对,需要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四小姐要靠着舅夫人的庇护在府里生活,舅夫人要给四小姐撑腰让她不受伤害,她年岁大了,以后得指望四小姐护着延平。

果然男人是乱家的根本。

没了表公子,院里一切都和谐了。

待延平长到三岁时,四小姐病死了。

她那年落水伤了身子,多活这几年,也是各种名医好药撑下来的。

舅夫人给她上了炷香,幽幽道:「她是你小姐,你也能下得去手。」

24

我面不改色,跪在灵堂。

「我也是延平的母亲。」

我不想杀她的。

但延平大了,四小姐又容不下我了。

没有人想被一步步逼死,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幸运的是,这步棋,我走对了。

二小姐来送了四小姐一程,与我对坐良久。

我打发人去换茶水,屋里就剩下我俩。

桌上是我今早亲手做的点心,她接过尝了一口,「点心还是原来的味道,人却变了。」

我摸摸有些发白的鬓角,是有些变了。

府里的争斗让我劳心劳力,才不过二十年华,竟有了白发。

「小姐说的是,才不过几年,我就老了。」

我自嘲一声。

见我装傻,她怒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四妹妹身子好好的,怎会突然病重没了。」

「你已经是平妻了,能给的都给你,你为何不给她一条活路!」

我觉得十分好笑,反问她:

「活路?」

「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

「当初卫家公子假死,全院的人都跑了,为何只有我一个人没得到消息,夫人为何知道大公子心悦我,她明明连我们四个珠都分不清谁是谁,还有四小姐怎会知道胎大难产的法子,那姨娘死的时候她不过四岁。」

「二小姐,我跟了你十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不给我活路。」

二小姐怔愣道:「你都知道了。」

半晌她抽动嘴角,「是我对不住你。」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封信。

沉甸甸的。

我打开看,是那只老旧的银镯子,并一张写了八个字的纸。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刚到她身边时,我还不叫云珠,她问了我的名字,说昭昭二字真好听。

我小声说,是爹娘花了两文钱给我取得。

她赞叹我爹娘的拳拳爱子之心,然后给我取了云珠这个名字。

她身边的丫鬟都要从珠字。

二小姐回去之后,第二日就没了。

来报信的侯府下人说,她误食了杏仁,昨天夜里就发病了,就是死咬着嘴不吭声,旁边住的婆子们也没发现。

伺候她的人实在不尽心,连她不能碰杏仁也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四小姐之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延平长大要考科举的,他不能有个谋害旧主的母亲。

不过死了个出家的小姐,侯府只去了个管家操办。

在府里待了许多年,我也明白了。

不是妾室没有好下场,是没用的人就不配活着。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虽然我以前只是个丫鬟,但侯府大公子亲口认了我做妹妹,身份上便也不差什么。

我的孩子很聪明,不到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

后来是举人,贡士,又面见圣上,点了探花郎,成了钦差大臣。

头一个就大义灭亲,抄了侯府。

彼时,已是当家人的大公子惊讶一瞬,似是没料到。

他含笑道:「果然没看错你,要是当初你跟了我,我俩的孩子也该如此聪慧。」

我端出糕点,送他最后一程。

「你也从不曾真喜欢我,借着喜欢我让夫人放松警惕,让她以为将我捏在手里就能拿捏你,下一次大狱就除掉帮不到你的少夫人,利用三小姐的内疚摆平侯府的危难,四小姐,五少爷,个个都在你算计之中。」

大公子拿了一块糕点,

「我可没想害过四妹妹,是她自己不争气,被个妾室害得不能生,还得我想法子保全这门姻亲。」

他看向我,「只疏忽下了你,没想到你还真能对你主子们下得去手。」

没什么不能。

谁都想活着。

当初单纯的四小姐,也不过是听谢姨娘说了几句,放了我大公子就不会看顾她的蠢话,才让她有了借腹生子的主意。

大公子当真思虑周全,一边设计让四小姐送我上了表少爷的床,一边惺惺作态说着放不下我。

这么忠心的我,又有这层情义在,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跟侯府亲近。

不过他这些年装得确实挺好,延平都那么大了,他还能对我说出终生挚爱的甜言蜜语。

糕点被捏碎成了渣子,大公子嗤笑道: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庶子想出头就得不择手段些,我没错,比侯府其他人活得都长。」

25

我这一生,前半辈子曲曲折折,到了后半生是享不尽的富贵。

延平的官越做越大,给我请封了诰命。

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几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是京都人人羡慕的老寿星。

含珠如今都有了重孙子,一大家几十口人在乡下种地, 她日夜跟着操劳。

也就来给我请安时能喘口气,她说我们四个中就我命最好,从个不起眼的小丫鬟熬成了老太君。

我最爱躺在外屋的摇椅上, 晒着春日暖乎乎的太阳。

小孙孙跨过门槛, 举着一串红艳艳的果子。

「祖母, 你看这是什么?」

我眼睛这两年愈发看不清了, 搂住小孙孙圆滚滚的小身子。

「哦, 拿的什么好东西啊?」

我看着只觉得熟悉, 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也老了,渐渐忘了很多事。

年轻时候的人和物倒经常浮现眼前。

想起四小姐爱吃我做的点心,五公子给我带的木雕,三小姐妙计救我出苦海, 二小姐拉着我睡一张床, 刘妈妈揪我耳朵。

想起刚进府时害怕,和含珠窝在一个被褥。

想起娘让人牙子把我带走时,我哭着喊着, 娘我吃得少能干活, 别卖我。

最忘不了的,是那年祖母病重,爹从镇上买回来一串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滴着糖水,闻着香甜。

祖母不要,说她快死了,什么都尝不出味道,给她吃就糟践了,让爹分给我们。

一串上有四个山楂果子,他不偏不倚, 每个孩子都有。

大姐拿到手珍惜着舔了很久, 三弟猴急地一口吃完了,四妹嘴巴小,高兴地啃了好一会。

我也喜欢, 但娘还没回来, 我撕了块油纸包好,想等娘一块吃。

弟弟妹妹吃完了又想要我的, 围着我哭闹。

娘回来时, 我献宝一样捧过去。

她没吃, 一分为二给了哭闹的弟弟妹妹:「你不喜欢吃早些给他们啊,引得谁都不高兴。」

我怔怔地说:「我是留着和娘一起吃的。」

后来,人牙子来领我时, 娘追上来塞给我一串糖葫芦。

只是我挣扎地太厉害,糖葫芦落了地, 滚上一层灰土, 在人牙子的脚下踩成了泥。

「祖母,祖母,你快尝一口, 可甜了。」

我回过神,原来我也当祖母了啊。

哦,想起来了,这叫糖葫芦。

小孙孙还在催促, 我就着他的手咬下一颗。

都在骗我。

一点都不甜。

娘,我想了一辈子的糖葫芦,可真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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