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饿那年,我正和野鬼抢坟上的祭品,突然听见王员外家在给孩子认干亲。

「各位仙家,能把我闺女治好的,不论出身,一律立庙供奉。」

立庙不稀罕,但案上的烧鸡肥鹅看得我眼直发绿。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吃上了。

管家一惊就要赶我:「哪来的野猫,竟敢吃贡品!」

王员外却朝我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仙救我闺女!」

看着轿子里那个三魂不齐的小孩,我惊觉——

糟糕。

好像惹上麻烦事了。

1

「老爷这……」

旁边的管家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得赶紧跟着跪下来,但忍不住发问:

「这猫眼睛都缺了一只,尾巴也裂成好几根,真能救得了咱小姐吗?」

王员外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刚才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炮的,这么一ṭů⁵大帮人,寻常狸猫不早就吓跑了?」

「和尚道士不敢接的,它敢接,就说明有这个本事。」

说话功夫,半只鸡已经被我连皮带骨地吞下肚了。

实在是香啊。

总吃那些臭不拉几的恶鬼,搞得我都有点营养不良了。

王员外见我只顾吃,小心翼翼问道:

「狸猫大仙,您看看我家闺女还有得救吗?」

吃人嘴短,我把剩下的鸡腿撕下来叼在嘴里,轻身一跃跳下供台,慢悠悠地往轿子走。

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我能洞悉阴阳,看得清楚。

里面躺着的小孩五岁有余,三魂只剩下一丝胎光,七魄尸狗、吞贼全然不见,显然已是半死之相。

更要命的是,她手脚上缠着一圈圈冒着寒光的厚重铁链,另一头拖到幽深的黑暗中。

那铁链还在不断缩紧牵扯,妄图把她最后一缕胎光魂也拘走。

勾魂?

我仔细瞅了瞅。

这小孩看上去并不是寿光已尽的样子。

而且这一缕一缕地勾魂的手段,也不像七爷八爷的作风。

既然是歪路子,我也不多顾虑,纵身一跃跳至轿中。

伸出利爪朝着铁链用力一抓,浓烈的黑烟从轿中弥漫出来,消散在空中。

外面的人看不到铁链,只见凭空冒出一阵黑烟,不由惊呼。

「蓁蓁!」王员外心疼女儿,赶紧跑过来查看。

那小姑娘还是不醒,急得王员外直转圈。

我只好口吐人言道:

「你家闺女被拘了魂丢了魄,不找回来是醒不了的。」

王员外听我说话先是吓了一跳,忙问:「那怎么办啊大仙,招魂吗?」

我摇头:「不成,寻常孩子受惊,魂大多还在原地徘徊,一叫便可。但蓁蓁是被拘走的,早就不知道被困在什么地方了,得抢回来。」

「这几天她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吗?」

2

根据王员外的说法,三月三上巳那天,蓁蓁跟着家里女眷出去赶庙会。

自入冬来,她便病痛不断,不是风寒发热,就是摔折了手,一月竟有半月下不了床。

好不容易病好出门,对庙会上的新鲜事物自然很是好奇,什么都想要。

尤其是见了一个卖泥塑娃娃的,脚就跟定在原地似的挪不开步。

那泥塑做得逼真极了,有男有女,全都是三五岁的孩童模样,有趴着睡觉的,噘嘴生气的,还有抱在一起摔跤的。

不过有些头上点了红点,有些没有。

蓁蓁就像是入了迷,指着那些泥塑娃娃哭闹着不让走。

王夫人没辙,只好蹲下来给蓁蓁买一个。

卖泥塑娃娃的是个老太婆,看上去有八十岁了,头发稀疏没几根,一口牙却还很好。

问她多少钱,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咧着嘴朝蓁蓁笑。

苍老枯槁的皮肤皱在一起,笑得有些渗人。

王夫人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放下吊钱随便拿起一个就赶紧走了。

只是她刚走没几步,似乎听见那老太婆在后面古怪地念叨着什么——

「你拿我一个,我也拿你一个。」

自那天回来,蓁蓁就不吃不喝,老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动作也变得十分僵硬。

只要大人们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到院子里挖泥吃。

问她话,她也不搭理,只对人嘿嘿地痴笑。

十里八乡的郎中都找了个遍,没一个能治好的。

附近观里的道士说她来得太晚,已回天乏术。

眼看孩子不省人事,王夫人哭得像个泪人。

可再去找当天那个卖泥塑娃娃的老太婆,人早没了踪影。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没一个管用的。

晚上回家的路上,王员外偶遇了一个卖花的婆子。

那婆子看他魂不守舍的,问清缘由,想了想说道:

「既然对方整歪门邪道,不如就来个以毒攻ţŭ̀ₘ毒。」

「后山老林子的坟堆附近,管他牛鬼蛇神树精野怪,找个更厉害的拜干亲,没准能降服住她呢。」

王员外也没更好的主意,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出。

听到这儿,我心里已有个大概。

3

我虽降世不算特别久,但吃过的恶鬼邪修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在这其中爱偷小孩的还真不少。

就说年前,镇上新来了个皮影戏班,夜夜在桥头表演。

谁知里面有个成精的兽皮头茬,自称「灯影姥姥」,专摘看戏的小孩眼珠子吃。

一时间,整个镇子人心惶惶。

凡是过往的生人,都要盘查一遍。

但谁又能想到,作恶的居然是个皮影呢。

我那晚正饿得厉害,蹲在桥底下等河里水猴子露头,却看见她钻进皮影幕布里头,正要伸手勾第一排看戏小孩的眼珠子。

怎么说呢,难吃,太难吃了,那老家伙一股子油皮味儿。

更别说早些年,还有灯芯化作鬼魅的。

夜半三更还没睡着的,灯影便逐渐扭曲变大,把小孩的影子吞掉。

没了影子的小孩,便开始逐渐畏光畏风,只能藏在黑暗封闭的地窖里生活。

当初找它还真费了我不少功夫。

「大仙?大仙你说话啊……」

王员外看我半天没说话,还以为我不想管了,又要挤出几滴眼泪来。

差点忘了这事。

吃了他的鸡,就算认了亲。

王员外还在抹眼泪:「那个老太婆已经找不到了,蓁蓁的魂可怎么抢啊。」

我跳回供桌,边啃剩下的烧鸡边说:

「这你不用担心,人有三魂七魄,天魂胎光是生命之本,地魂幽精为情欲,人魂爽灵主灵智。蓁蓁是失了人魂地魂,所以才昏迷不醒。」

「不过勾魂锁链已经被我抓断了,只要保住体内所剩的这缕天魂,蓁蓁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只是……」

王员外刚要松一口气,我又补充道:

「三魂不齐,七魄不稳,尤其是护体的尸狗魄不在。」

「这时候的人就像是不上锁的金银珠宝,谁都能来侵占。」

「我离开的时候,周围的邪祟便会随时骚扰,得找个代替尸狗魄的东西守着蓁蓁。」

4

我搬救兵前,先让王员外找了十几条黑狗守在蓁蓁的房外。

把人比作房子,尸狗就是看家护院的狗。

临行前,我叮嘱道:「把门锁好,你夫妇两个守在屋里,黑狗们守在院外。」

「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要放进来。」

王员外赶紧点头答应,让人把大门上了锁。

院子外,管家带着一众家丁守着大门。

我又跳上墙头,在院子里环视一圈,吓得满院的狗伏低身子不敢出声。

这些黑狗毕竟是凡胎,只能做缓兵之计,支撑不了太久。

找回蓁蓁魂魄之前,我还得找个老朋友先帮忙守住她的身子。

这样我才能放心去抢魂。

不过说起这个老朋友,我俩算是同乡,年纪也差不多大,但他长得可没我好看。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烦心事,从小就少白头,也不会像我一样音如百声,只会「榴榴」地鸟叫个不停。

最重要的是——

我俩撞食谱了。

本来就吃不饱,旁边再来个更能吃的。

于ẗû⁻是一千年前我们就分道扬镳,一人一个山头,井水不犯河水。

也不知道白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个把时辰后,我终于赶到了阴山地界。

久未见面,这家伙还如往常那般嘴不饶人:

「哈哈哈独眼没想到你混得比我还惨啊!」

「你看你又瘦又小的,快赶上那只三头鸡了哈哈哈!」

这有什么办法,如今鬼魅爱扮人,难分得很。

笑归笑,听完蓁蓁的遭遇,他还是立即跟我动身往王员外家赶。

途中,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出我的担忧,他故作轻松地安慰我:

「老子是天狗,和巫山那只赤毛狗不一样,我是祥瑞!有我在你那干闺女肯定没事。」

我Ŧü₍点点头,脚下不觉又加快了几分。

尽管我们行如疾风,等回到王员外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不见街边摆摊的小贩,家家户户也过早地关门闭窗。

空荡荡的街道时不时扫过一阵寒风,落叶打着旋在空中转。

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腥臭味。

四周安静极了。

奇怪,怎么听不到院里的狗叫声。

我和白头对视一眼,跃上墙头。

院子里遍地黑毛和血迹,十几只护院的黑狗都缩在墙角虚弱地呜咽。

蓁蓁的屋门大开,挂着的门帘随着阴风来回晃荡,发出嗒嗒的响声。

台阶上,两排拳头大小的泥脚印,从外面一直延伸进屋里。

坏了!

4

「风儿吹,树儿摇……」

「娃娃乖,快睡觉……」

屋内,王夫人坐在床边的地上,手里抱着小孩的红衣服,表情呆滞地哼着哄睡的歌。

王员外则僵直地躺在床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地盯着墙看。

我试着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

两人明显是受了惊吓,把负责灵智的人魂给吓丢了。

夜风吹入,王夫人怀里的红衣掉落。

里面包着的,赫然是一个泥娃娃。

王夫人这才回了神似的,赶忙捡起衣服给怀里的泥人盖上,嘴里念叨着:「芸儿冷,芸儿怕冷……」

芸儿?

芸儿是谁?

环顾四周,蓁蓁早不见踪影。

天狗嗅了嗅地上的泥印:「这味道好奇怪。」

听他这么说,我也凑上去闻了闻。

确实古怪,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独眼小心!」

话音刚落,一阵腥臭从侧面袭来。

王夫人怀里的那个泥人不知何时Ţų₍悄悄爬了下来,正四肢着地向我快速冲来。

我本能地想一爪子给它抓个粉碎。

可紧要关头又收了回来,生生受了它一撞。

那泥人五官开始扭动,露出满口尖牙。

「独眼你愣什么神啊,还不赶紧吃了这玩意儿,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说着白头就要冲上来。

「等等!」

我赶紧挡在前面:「别吃!有诈!」

泥人还想反扑,却被我死死按在地上,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有什么诈?你该不是想吃独食吧,我跑这么大老远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好久没吃过这小玩意儿了。」

「你看。」我用爪子在泥人头上一划,一道白光从里面飘出,倏地从门外飞了出去。

那泥人顿时像和了水的稀泥般,在地上摊成一片。

白头眉毛一挑:「蓁蓁的地魂?怎么跑那泥人身体里去了?」

「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但我没看清是不是蓁蓁。」

「地魂属恶,又没有天魂人魂牵制,怪不得刚才会攻击我们。」

「既然那老妇已经带走了蓁蓁,为什么还要把地魂引到泥人里,难道单纯只是为了咬我一口?」

上午我断掉她的勾魂链,她应该已有所察觉,所以来报复我?

那这报复未免也也太弱了……

我摇摇头:「这里面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有啥不对的。」白头舔了舔爪子,「要我说你就是太优柔寡断,反正现在孩子也没了,咱就直接杀去那玩意儿的老巢,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正好饱餐一顿。」

我挡住他:「你想,既然已经破了黑狗局,这地魂泥人为何一点也不伤害王员外夫妇,只是吓了吓他们?」

「没来得及?难不成那性恶的地魂还能对他们有感情啊。」

我也想不明白,看看呆滞的王员外夫妇,叹气道:

「之前还能靠蓁蓁的胎光魂和肉身引路,现在别说她了,这俩人的爽灵还不知道被吓到哪去了,看着呆傻样,没有人魂,刚才发生了什么也问不出来,更别提——」

眼光瞥见王员外,我突然一顿,浑身的毛利剑般耸立起来。

「怎么了?」

白头注意到我的异样,也立马警觉起来。

王员外方才一直盯着床上的墙看,而不知何时——

他的头转了过来,正在死死地盯着我看。

6

我脚下那滩泥,竟如沸水般翻涌起来,不断变换出各种奇怪的形状来。

白头被吓了一跳:「好家伙,这年头泥都能成精啊。」

「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泥土。」我脚下用力,把它压得更紧了。

「白头,你鼻子比我好使,你仔细闻闻,这泥咱是不是在哪见过?」

「老子虽然叫天狗,但不是真的狗!」

白头嘴上骂骂咧咧的,但还是凑上去又仔细嗅了一圈。

「嗯……微甘,还带点鸟粪的腥臭味,是有点熟悉。」

「总感觉我好像在哪吃过这种……我知道了,这玩意儿是沃壤!」

「传说能自主繁殖丰产的沃壤?」

「对,来自凤凰栖息地沃之国,不过我只听过女娲用五色土造人,不知道这沃壤也能捏泥人啊。」

听到这儿,我脑中已有些眉目。

「沃壤无需种植便可丰饶,内含精华灵气。不但能产粮食果蔬,还可孕育生命。」

「民间供奉注生娘娘,或叫送子奶奶,就多以沃壤塑泥人,将那些流落在外的弃婴灵体、或是意外夭折而不能投胎的幼童魂魄收在其中滋养。」

「难不成,蓁蓁那天遇到的那个老妇,是本地的注生娘娘?」

我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神仙,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白头却不以为然:「也许是这两口子没说实话,那老妇说什么你拿我一个,我也拿你一个。是不是他们先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你离开不过个把时辰,有十数阳犬守门,这么容易就给破了,还能把两个阳气正足的大人吓掉了魂。」

「寻常的鬼怪哪有这么大本事,你我以恶灵为食,一般的躲都来不及躲呢。」

他说的也有道理,我点头道:「事到如今,看来只有先替他们夫妇收魂,唤醒问个清楚,才能知道事情原委到底如何。」

7

找了一整圈,整个王家竟然就只剩下一个管家没跑。

找到他时,他正躲在账房的桌子底下,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阿弥陀佛元始天尊观音菩萨」。

一见我,他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赶紧从里头钻出来,哭丧着脸向我伸出手,被我躲开了。

「呜呜狸猫大仙你可回来了……」

我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见我不给抱,又将手伸向白头,被他翻了个白眼。

他只好害怕地抱紧自己,心有余悸地开始回忆:

「从你走后我就和家丁们守在院子外头,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直到酉时一刻,外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搬救兵回来了,可转念一想,大仙你也不用走门啊,肯定是那些邪门玩意儿来捣乱的,就抄起家伙堵在门口,想着它要是敢硬闯,我们就和它拼了。」

「那敲门声很古怪,发出声音的位置很低,大概就比我脚高一点,声音也是轻轻重重的。」

「我有点害怕,但一群人都看着呢,就壮着胆子问是谁,结果你猜怎么着?」

「那敲门声果然停了,紧接着就传来我家小姐的声音,一边哭一边拍门,说要回家。我们就慌了神了,想难不成是小姐的魂已经被抢了回来,被我们堵在外面进不来?」

白头抢先问:「所以你就开门Ŧú₍了?」

但它的声音在凡人耳里只是「榴榴」的鸟叫,管家被吓了一跳,听不懂他说什么,继续道:

「但我记得大仙你临行前的嘱托,怕外边的小姐是那玩意儿变的,所以任凭它一直哭喊,也不敢开门。」

我说:「所以你们没开门,但它还是进来了?」

他欲哭无泪道:「是啊,真不是我放进来的。我们几个一直守在门口,可过了没一会儿那哭声就停了,也不敲门了,我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

「谁知道那东西好像很熟悉府里似的,还知道哪边墙角底下有块砖松了,化成一摊泥水就流进来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来,表情也有些难看:

「它当着我们的面就化成人形站了起来,又是哭又是叫的,一会儿学小姐说话要找夫人,一会儿又像个婴儿似的开始啼哭。」

「我们一群大老爷们,被吓得没一个敢上前的,全都往后跑,不知道谁撞了我一下,给我摔了个狗吃屎,我坐在地上一抬头,差点把魂都给吓没了。」

听到管家说狗吃屎三个字,白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被迷了魂了,我一抬头,就看见院墙上面站满了和它一样的泥人,全都歪着脑袋,低着身子朝里面看我,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

「再然后的事情我就不太记得了,但我似乎听见院子里传来夫人和老爷的哭声,好像是说小姐回来了,还说什么女儿把女儿带回来了,我也没太听懂。」

女儿把女儿带回来了?

我和白头对视一眼,继续问道:「王员外除了蓁蓁,还有其他孩子吗?」

听到这个问题,管家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没、没有……」

我不做声,独目静静地盯着他看。

很快他就乱了阵脚,犹豫了半天又改口道:

「这是府里的禁忌,谁都不能说的……」

「其实在蓁蓁小姐之前,老爷和夫人还有一个女儿。」

8

王夫人和王员外是表亲,成亲当年,生下一个左脸有红色胎记的女儿,取名芸儿。

芸儿不仅面部有缺陷,还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生来左耳失聪,说话不清楚。

而且随着年岁增长,王员外夫妇发现,芸儿似乎有些痴傻。

别说读书识字了,就连抢她的东西她也不恼。

大人们讲笑话逗她,她也不会乐,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你。

反倒是没人的时候喜欢对着窗外的鸟,院子里的花咯吱咯吱的笑个不停。

难不成生了个傻子?

王员外夫妇开始发愁。

本想着再生一个健全的,可直到芸儿五岁,王夫人都没能再怀上。

老人们说这是因为王员外夫妇命里就这一个,子女宫已经被占上了。

若是还想再生的话,可以去城头奶奶庙求一求。

次日,王夫人带着女眷去奶奶庙上香,回来后不久便怀上了蓁蓁。

只不过蓁蓁出生的那天,芸儿就发起高烧,当晚不治而亡。

外头有人传闲话,说是蓁蓁克死了芸儿。

王员外一概不许人提这事,渐渐地,芸儿的存在也成了府中秘辛。

说到这儿,管家叹了口气。

「芸儿小姐虽然生来痴傻,但可喜欢笑了,和蓁蓁小姐一样。」

「她夭折的时候,也就蓁蓁小姐的年纪,才五岁。」

我没接着往下问,而是将他带进内院。

更多的事,还得当事人亲自解释。

「你家老爷夫人大名叫什么?出生年月知不知道?」

「老爷叫王骆生,听说老夫人当年是在骆驼背上生的他,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夫人本名杜舒词。只知道老爷生辰在每年八月十七,属猴,夫人是正月初九,属马的。」

正说着,他一进屋看见呆滞的王员外夫妇,忙上去抓着摇晃:「老爷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啊!」

「没事,就是被吓掉魂了。管家,你跟王员外多久了?」

「我十一岁被卖进王家时,老爷还没出生,如今他四十有二,我就跟了他四十多年。」

「那好,待会儿你就在门口喊他大名,喊王骆生回来。他刚受惊吓不久,人魂还在这附近。」

管家虽仍心有余悸,但还是按照吩咐,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王骆生回来。

窗沿底下一个接雨的大水缸里,有东西一闪而过。

「开窗!」

管家听闻立马照做,一道烟雾状的人影从外面倏地飞进来,钻进王员外身体里。

同样的办法,王夫人的人魂也在里屋一副挂画后头给找到了,只不过她和管家牵绊不深,叫起来比较费时间。

「老爷夫人你们可算醒了!」

我跃上书桌挤开管家,赶紧问正事:「蓁蓁呢?」

王夫人看着怀里的红衣服愣了下神,开始抽噎起来。

王员外则靠在床上,一脸懊悔道:「都怪我,那东西假扮出芸儿的声音,我就乱了心智了……」

「蓁蓁本来还昏睡着,我一开门,她居然跟好了似的,从床上一下子跳到地上就往外跑。」

ṱū́⁰「等我和夫人追出去的时候,却看见满院子都是泥人……」

「会爬会跑的泥人……」

王员外似乎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情来,声音有些发抖:

「然后蓁蓁,蓁蓁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泥人,混在里头,分辨不出来……」

听出他话里的恐惧,白头把爪子底下往后藏了藏。

我的目光却一直盯着王夫人。

察觉出我的注视,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平静地发问:

「王夫人,芸儿是怎么死的?蓁蓁又是怎么来的?」

9

王夫人支吾了半天,看着怀里蓁蓁的红衣,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那日她在奶奶庙里,看着供台上那一排排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忍不住向庙祝说了来意。

可那庙祝却仔细打量了王夫人,摆手拒绝了她的请求。

「子女缘分,既然投胎来便是命里注定,有无病灾或开智天资如何,不应强求。」

王夫人被碰了一鼻子灰,回府后连着几日茶饭不思。

那一排小泥人,捏的可都是健健全全的孩子。

她再拿一个又能怎么样。

芸儿已经如此,再生一个好的便是了。

鬼使神差的,她隔日又溜了回去。

四下无人时,她将一个胖乎乎的小泥人藏进了衣袖。

只是在她装作无事发生打算离开时,无意间扫到神龛里的送子奶奶像。

往日慈祥的眼眸中,似乎蕴藏着浅浅的怒意。

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当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一个老妇凶狠地问她是不是偷了自己的东西,她吓得直躲,却不愿意把怀里的泥人交出来。

那老妇本想直接抢走,却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愣了愣神,随后叹了口气道:

「重修一世,还要再吃一遍苦。」

「太傻了,太傻了。」

王夫人没听懂她的话,但那老妇自此消失了。

果不其然。

两月后,她被诊出了喜脉。

她将泥人悄悄供在后院的旧厢房里,平日里不许下人进,自己却日日都去上香祈祷。

她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

芸儿的精神也一日日变差。

她不如往日那般爱笑了,时常昏睡一整天,或是对着院子发呆。

王夫人生产了两日,她也足足睡了两日。

蓁蓁出世后,芸儿便咽了气。

外面人传,王员外夫妇子女宫被占,是蓁蓁顶替了芸儿,所以芸儿才殒命的。

虽难过了些时日,但王员外夫妇想道:蓁蓁是个健全的孩子,能说会道,五官清秀。

日后总比芸儿要有出息吧。

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蓁蓁变得越来越像芸儿。

她喜欢对着鸟儿花儿笑,喜欢拉着大人的手,也喜欢在雨天跑到院子里玩泥巴。

她会时不时地问王夫人:「妈妈你喜欢我吗?我长得好看吗?」

也会故意学来笑话讲给王员外听,然后一个劲问:「我讲的好不好?」

王夫人心里冒出个可怕的猜想。

但她不敢声张,而是悄悄地把厢房里供奉的泥人锁进了箱子。

说到这里,王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怎么办,你还管吗?」白头看了看我,「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母,因为孩子不健全而产生嫌弃的。」

「管,但不是为了他们俩。」

「蓁蓁,还有芸儿,她们是无辜的。」

我转头问王夫人:「你供着的那个泥人在哪?」

10

叼着泥人,我和白头赶去了城头的奶奶庙。

夜凉如水,惨白的月光打在油墨重彩的神像上,乍一看还有些瘆人。

供台前,一个老妇正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一团泥熟练地捏着。

尽管昏暗,我还是一眼看到了角落那个神似蓁蓁的泥娃娃。

额心正中,已被点上了红点。

而台下,是蓁蓁气息全无的肉体。

「你来还我的东西吗?」

黑暗中,老妇突然开口道。

我放下口中的泥人:「这原本是蓁蓁的泥身吧。」

那老妇不语,我便继续道:

「王员外夫妇是近亲,芸儿生来缺了人魂,灵智不齐所以痴傻,这本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却怪在芸儿头上。」

「王夫人来你这里偷走本不属于她的蓁蓁,强行改变命格,导致芸儿早夭,这是他们造的孽。」

「但蓁蓁是无辜的,婴灵们苦等数年才得来一个投胎的机会,你不能强行把她带走,再重新封回泥身里。」

「你懂什么!」她突然厉声打断我,「别多管闲事,讙。」

整座庙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目如霞光,三尾如火焰般高竖起来,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不管怎样,我今天得把蓁蓁带回去。」

晃动停止,神庙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可就在我打算不行就硬抢的时候,她却转身对着案上那个形似蓁蓁的泥人叹气道:

「去吧,芸儿。」

「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11

在我和白头惊诧的目光中,老妇将泥人中的魂魄牵出来,引入蓁蓁的身体里。

「傻芸儿,宁愿重活一次去讨那对父母的欢心。」

「重活一次?」

她点燃烛芯,跃动的火光印在蓁蓁眉心,好似一个跳动的红点。

「芸儿虽生来痴傻,却能感知到父母对她的失望,那王员外命里只有一个女儿,就算是从我这里再偷走一个,也无法将它养育成人。」

「更何况,那日王夫人偷走的,其实是一个还未封存灵体的空泥身。」

白头瞪大眼睛:「空的?那她怎么会怀上蓁蓁?」

我猜测道:「芸儿其实就是蓁蓁。所以在王夫人怀孕时,她时常整日昏睡,是因为那时她灵体不稳的缘故?」

老妇点了点头:「我曾想将芸儿带走,重新投个好人Ŧŭ³家,可这孩子却固执地要留在王家。」

「但她天生人魂不齐,灵智未开,就算是重新投回去,也依旧是痴傻样子。」

「我便将王夫人偷走的那空泥身留给她,怀孕期间,芸儿可以时常回沃壤中修补残魂,也多亏王夫人每日供奉香火,诚心祝祷,怀胎十月竟也补齐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在上巳节变成卖泥人的,再次勾走蓁蓁的魂魄呢?」

「她两次投胎间隔时间太短,灵体又多次离身修补,生来魂弱,而她家里那具空泥身早已被消耗殆尽,我若不重新为她修补,只怕活不过六岁。」

「于是你又重新造了泥身给蓁蓁,将她魂魄分别引入,是为了不至于全部离体而损伤肉体?」

白头不解道:「那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托梦告诉王员外夫妇,省得人家着急呢?」

老妇表情变得有些不屑:「我乃正神注生娘娘,还需托梦于这等不负责任的凡人?」

「而且,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她们对蓁蓁是否还如之前对芸儿那般不上心,若依旧如此,那我便再不把孩子还他们了。」

「再者,幼童五岁后灵体便不受我管辖,如今乱世,芸儿这般魂弱,我怎能放心, 是得找个能御百凶的瑞兽来替她看护才好。」

我恍然大悟:「提醒他们到林子里找我拜干亲的婆子, 也是你化身的?!」

她笑而不语。

我又发现了问题:「那你今日为何还要再派泥人回王府, 直接带走蓁蓁不就行了,王员外夫妇俩人魂都被吓掉了。」

她慈爱地抚摸着蓁蓁的头:「这是芸儿的执念啊。」

「回到泥身后,蓁蓁便有了从前芸儿的记忆, 她想知道父母是否真的不爱自己, 而把自己全然忘记了?」

「她用芸儿的声音语气呼唤他们,看他们会不会视若无睹,把自己拒之门外。」

说到这儿, 她突然哼笑了声。

「还好,他们还算没完全失了良心。」

「至于被吓丢了人魂, 那是他们活该,也该尝尝从前芸儿人魂不齐是什么滋味。」

「本该带走蓁蓁的肉身和剩下的天魂就走的,但这孩子贪恋母亲的怀抱,硬是待在里头不肯走, 耽误了许多功夫。你们回来的时候, 她的人魂机灵先跑了, 地魂来不及,还留在泥身里面。」

蓁蓁突然动了动, 翻了个身, 搂过两个泥娃娃到怀里又睡着了。

「讙,天狗, 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老妇俯下身子, 在蓁蓁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便消失在神庙里。

「走吧。」

我背起蓁蓁。

这丫头还挺沉的。

「回家。」

12

蓁蓁醒来前,我给她找了几根䔄草吃, 把这几天的事全给忘记了。

但她好像天生和我有缘, 一见我就伸出手想摸我的脑袋。

罢了,小孩, 不和她一般见识。

很快这小妮子又得寸进尺, 想拽我的三根尾巴玩, 被我赏了一巴掌。

她眼睛红红的, 老实了。

由于她魂魄依旧不稳,周围总有不安分的恶灵蠢蠢欲动。

什么成了精的伞架子,傍晚街道上的拍花妖怪, 后山的麻胡子和樟柳神,通通进了我的肚子。

白头把那团沃壤带回了阴山, 说那边无水,今年雨又少,庄稼长得不好, 恐怕要饿死人。

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

王员外果真如所承诺的那样,在屋后给我修了座庙, 每日亲自上香供奉。

但他们也因惊吓失魂的缘故,时常犯起头疼的毛病。

我不愁吃喝, 用不着每天四处寻恶鬼。

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不过后来白头回来看蓁蓁时, 发现我正在庙里啃鸡吃,气得当场要掀了我的供桌。

「活是咱俩干的,功你自己享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行, 你让他去阴山给我也盖一个,或者就盖你旁边也行!」

我叼起鸡腿,趾高气扬的跳下供台。

「行啊。」

「你自己和他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