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病死后,我成了她儿女的后娘。



无论我做得多好,丈夫冷心冷清,始终惦记着已逝的嫡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脏物。



婆母一旦跟我有分歧,就抱着两个孩子哭:「可怜亲娘走得早,后娘不上心!」



得知自己要死,我竟觉得松了口气,可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哭得如此厉害?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01



大夫的交代犹在耳旁。



他说我心中郁结,暴饮暴食。



如今腹痛难忍,呕血,恐有性命之忧。



……



傍晚,夫君谢闻珽归来。



他带来一筐荔枝:「你让人给各院分一分。」



说完他便径直离去。



看着荔枝,我才发现,又是一年过去,我嫁过来足足五年了。



嫡姐的夫婿自是一等一的好。



国公府的世子,一表人才。



便是二婚也有万千女子争相嫁过来。



嫡姐为了一双儿女,使了手段,把我硬塞给他。



想到当时,我探望病重的嫡姐,醒来却躺在姐夫身边。



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



嫡姐苦苦哀求,许下我拒绝不了条件。



我不得不低头认下觊觎姐夫的罪名。



再由她『宽宏大量』地原谅我。



她拖着病体,恳求他娶我。



谢闻珽忍下对我的厌恶,娶了我。



当时,我没想到不受丈夫喜爱,会过得如此凄惨。



也没想到,嫡姐的一双儿女,会打心底怨恨我,认为是我做出龌龊事,才导致他们母亲病情加重,撒手人寰。



也没想到,我头一次怀孕,会以那般结果收场。



嫁过来第一年那会,也是一箩筐荔枝。



我按照份额分配,以为原先分到主院的那份是属于我和谢闻珽的。



二十个荔枝,我吃了五个。



谢奉安冲了进来,双眼通红地质问:「谁让你吃的!」



我不明所以,手里还抓着荔枝壳。



无措,尴尬,我觉得羞愧,担心自己做了不妥的事,讷讷地答不上来。



他愤怒地冲过来,一把推开我,推翻桌上的荔枝:「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你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凭什么吃!」



我没能站稳,踉跄间踩到他扔在地上的荔枝,狠狠地摔了一跤。



很痛,温热的血淌出。



见我摔倒,大概是我脸色太难看,他吓得哭闹起来。



所有人都护着他,直到谢闻珽发现我不对劲,找来大夫。



02



醒来后,没有温和地安抚。



反而对上谢闻珽晦暗的审视。



他语气僵硬:「算起来是那次留下的,这孩子月份不对,来得不是时候,本也不该留,传出去只会坏了两家名声。」



我以为对他无意,应当不会心痛。



不想身体难受时,听到冷漠的言语,还是控制不住落泪。



他一走,我就失声痛哭起来。



仿佛叫出声,就会有人像生母那样疼惜我,把我抱在怀里哄一样。



从那以后,我不碰荔枝。



伺候他之后,必饮避子汤。



这一次也一样,我让她们抬下去,按照往年的份额分配。



再把主院那份分给谢奉安那里去,由他送到祠堂里供奉给他母亲。



点数时,碧桃咦了一声:「夫人,多出十颗?」



我闻言顿住片刻,头也没抬:「送老夫人那里去吧!」



没想到送过去没多久,老夫人又让人把我叫过去。



她脾气不好,一看到我就骂:「你怎么回事?都不会动一动脑的吗?」



我不明所以,习惯先认错:「芸娘愚钝!」



孙嬷嬷对上我的视线,轻咳一声:「老夫人说,这是世子爷特意留给夫人的东西,怎好送到她这里来。」



我听到这话不禁失笑:「老夫人不喜欢,那就扔了吧!」



一句话,令屋内所有人都怔住。



我自己也有点回不过神来。



竟然脱口而出了!



老夫人脸色难看。



孙嬷嬷欲言又止:「夫人……」



几年下来,嫡姐的儿女因为我没了一个孩子的缘故,对我不再针锋相对。



婆母给谢闻珽塞女人被拒,朝我撒了两年气之后,也逐渐消停。



谢闻珽歇在我这里的时间逐渐增多,按理来说,我应该算熬到头了。



可突然得知自己会死,我才终于明白,我一点也不期待是否熬到头,我更期待的是放下一切,带着母亲和哥哥的牌位,回到她常说的故乡。



我看着孙嬷嬷笑了下:「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就不在这里惹老夫人生气了。」



孙嬷嬷下意识看向我的身后。



我循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恰好看到谢闻珽领着两个孩子,不知道站在门口多久了,他脸色冷凝,直直看着我。



03



我与他相顾无言片晌,决定不打扰他们一家聚集在一起用晚膳。



走出两步,老夫人气不过的语气传来:「该用晚膳了,还去哪里?」



我顿住步伐看向谢闻珽,他什么也没有说,从我身边走过去扶老夫人。



谢奉安已经十岁,近两年逐渐沉稳。



他走到我面前,抬手示意:「母亲,请!」



谢容个头娇小,脾气也娇俏,见我一动不动,忍不住嘀咕:「让你留下,用得着高兴得不知反应吗?」



我回过神来,举步往外而去。



这一次谢闻珽喊住我:「去哪?」



我步伐不停,不带任何情绪道:「回屋去用晚膳,在这里我用不惯。」



身后传来老夫人沉重的咳嗽声。



孙嬷嬷连忙劝说,「夫人只是一时想不开,他们小两口还有一辈子时间开解呢!」



谢闻珽的安抚:「母亲无须忧心。」



走远了,还能听到两个孩子讨巧卖乖的声音。



没有我碍眼,想必他们能更自在。



回到菩提院。



我站在门口,抬头望着老夫人赐予的牌匾。



不免想起,她在我小产后,特意搬来这个匾额挂上。



孙嬷嬷冷着脸规劝我少作妖,多念经祈福。



说我没有福分,才会折损孩子。



话里话外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仿佛他们先一步说了,就怨不到她的宝贝孙子头上去。



仿佛,我是故意折损肚子里的孩子,借此恐吓谢奉安。



我没头没尾地问碧桃:「我看起来很像坏人吗?」



为什么他们会以这么恶毒的想法揣度我?



她看我的眼神略复杂,语气很轻很温柔:「不是,夫人你人很好,你悉心照料先夫人的两个孩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早已知道当初都是误会。」



我举步进屋,语声怅然地飘散在空气里:「可是,好人没好报!」



碧桃是嫡母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女,生怕我会对嫡姐的一双儿女做出什么不妥的事,与嫡姐留给孩子的张嬷嬷一起盯着我。



「你明日去那两个孩子身边照顾吧!顺便回王家跟夫人提一句,请她履行玉娘和我的约定。」



既然快死了,身边的人也该做好安排。



碧桃是唯一知道我得胃疾的人。



「夫人,大夫没说治不好……」



我听着她低声啜泣,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困惑:要死的是我,她哭什么?



04



我挺想告诉她:没什么好难过的,能见到我娘亲和阿兄,我心里其实是快活的。



我的生母是我父亲的远房表妹。



两家早有婚约,只等我父亲高中归来。



没想到他会悔婚另娶。



据说是现如今的夫人曾救过他的命。



他得为失去名声的女子负责。



于是只能负了我的生母。



奈何他的悔婚害我生母嫁不出去。



不得已,他便回乡纳我生母为妾。



可这弥天大谎,终究有撕破的一天。



娘带我和哥哥一起投河了。



汹涌的河流灌入口中,我喝了很多的河水,胃里很胀很胀。



娘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顺着河流我们就能回到家里了。」



以前我不懂她要回到哪里去。



直至遭嫡姐算计,嫁入谢家。



我有许多时间去想过去的事。



方才明白,娘不过是幡然醒悟。



什么报恩,什么纳妾,不过都是我父亲的私心罢了。



他舍不得曾经的年少情深,又贪图荣华富贵。



故而以高门小姐的救命之恩,来为悔婚行为洗白,再用怜惜表妹嫁不出去的理由,纳表妹为妾。



幼时,娘会在我赞她吃食做得好吃时,失神地喃喃自语:「以前我也是百家求的好姑娘……」



所以好姑娘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无非是有人暗示,才会无人敢娶她。



知道得越多,她越是痛苦。



尤其是父亲的正室生下嫡次子,开始觉得我阿兄这个庶长子碍眼,连带父亲对阿兄挑三拣四,阿兄时常被训得抬不起头。



娘极为愧疚,她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多。



总一个人自言自语,自我厌弃。



「要不是我给人做妾,我的儿女本不用低声下气,受嫡母磋磨且不说,还无法得到亲生父亲的疼爱。」



她痛恨一步错步步错的人生。



开始频频与父亲吵架。



父亲气急时痛骂:「要不是我,你只会嫁给粗鲁的屠户,生下儿女如何能穿金戴银?有福气也不会享,你这人真是福薄!」



娘说不过他,只能无声地哭。



在他走后,她才敢小声说:「我宁可成屠户妻,也不做薄情郎的妾。」



一语成谶,她真的成了福薄之人。



05



娘牵着我和哥哥出门那会,正好和嫡姐擦肩而过,若不是她觉得不大对劲,喊人过来查看,我怕是早就死了。



除了嫡姐喊人及时。



还有阿兄的支撑,我才能活下来。



可大难不死,留给我的从来不是后福。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你害死了谨言!」



父亲得知是年幼的阿兄苦苦撑着我,对得救的我痛恨不已,认为是我害死他的长子。



我这条命很下贱。



没人觉得我该活。



我的这条命很珍贵。



阿兄认为我值得活下去。



「阿兄,对不住!」



我靠在枕边无声垂泪:「我搞砸了……」



嫡姐曾许诺,待她儿女可以独当一面。



我就能带母亲和兄长回到家乡。



一家人落叶归根。



去看娘说的野花,清澈见底的溪流。



去搭建阿兄与我畅想的木屋。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察觉身后一暖,有人摸索着揽我入怀。



谢闻珽回来了!



两年前,一次他蓄谋已久的醉酒,便再也不睡在他自己的房间。



这还是我为了调养两个孩子的身体,时常看医书得知,男人醉过头是无法成事的。



大概是发热了,我手脚有点暖不起来,任由着缩进他怀里,才暖和一些。



他习惯性地在我后颈轻抚:「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夜里谈话是他的习惯。



轻抚后颈是调情的暗示。



我沉默少顷:「我不想大半夜起来喝药。」



避子汤尽快喝效果比较好。



天气还很凉,我不想一身汗。



清理身体也很麻烦。



他亲昵地靠近,微凉的薄唇轻触着我额角:「以后别喝药了,奉安和容儿长大了,你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推拒的手腕被他握紧。



不待他更进一步,我撑着身子坐起来。



黑暗里我拉开距离,与他静默而对。



「你听不懂吗?」



「什么?」



「不想喝药,意思是不想和你亲热。」



谢闻珽性格冷傲,我以为他会就此打住。



没料到他会摸索着靠近。



一时不察,被他抓住胳膊。



他耐心哄问:「可是我招惹你生气了?」



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



我呼吸一窒:「没有,没有不高兴……」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



大概是我抗拒的次数太多了。



他逐渐不耐烦,语气忽而加重:「那你为什么哭?」



我怔住:「什么?」



他冷淡的言语,剖开我曾经的伤痛。



「五年前,孩子没了,你哭得很伤心。」



原来他知道我哭得很伤心啊?



我喉咙仿佛堵住,缓和良久才敷衍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时太疼了,我不敢也不想要孩子了。」



过去太久,我以为忘得差不多了。



想起来竟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本这世上我能有个亲近的亲人。



可它还未出生,便因我的疏忽大意消失了。



一直以来,我怪过五岁的谢奉安,但更加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



他是小孩不懂事,我一个大人竟没有注意过自己的情况。



明明说要珍惜自己的身体。



口口声声说这是阿兄拿命换来命!



可我始终没有好好呵护自己,反而任由他人磋磨,总是忘记以自己为先。



谢闻珽听到我错乱的话,试图过来抱抱我:「以前没有准备,但现在我们会很小心。」



一听到这话,我情绪激烈起伏。



凭什么他说生就生。



仿佛过去的事,不曾留下丁点痕迹。



我胡乱地挥着手,抗拒他接近:「你别过来!」



黑暗中,一巴掌挥在他的脸上。



一时间,我和他都呆住了。



他终究是耐心耗尽:「你根本没想过为我生儿育女,对吗?」



极尽克制,还是能听出他发紧的语气里,藏着隐怒。



我紧绷的心绪骤然一松,张了张嘴,近乎颤抖道:「对,我……我们和离吧!」



06



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话。



一点一点地倾泻而出。



黑暗里,谢闻珽许久没有回应。



他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等待的过程格外漫长。



我的心跳如擂鼓般震动起来。



「你们王家姐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谢闻珽语声沙哑地质问。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和离绝无可能,你多年无所出,休书倒是可以给你一封!」



撂下话,他窸窸窣窣下了床,拎起衣衫头也不回出去。



门扇推拉间,摔得哐当作响。



风声呜呜地穿过走道,拂过悬挂在廊檐的铜铃。



零落的响动,撞击着我的心。



闭上阵阵发黑的眼,咽下蔓延而出的酸苦。



我像个从里面开始溃烂的果子。



一夜过去,竟病得起不来床。



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已经天光大亮。



一束暖光透过棂格,斜斜地定在半空。



一粒粒细小的尘埃在不断翻涌。



光芒高高在上,永远安定。



我试图告知一切,但他并不在意。



多说无益……



我唤来丫鬟伺候,穿衣时下定决心,明日就去接回娘和阿兄的牌位,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我的身体可能等不了太久。



我问:「碧桃回来了吗?」



侍女摇头:「还未回来。」



我只能另外派人回去找王老夫人。



只求她能看在我为她照顾外孙的份上。



干脆一些,把我娘和阿兄的牌位给我。



早膳还未用,荣安堂的孙嬷嬷就过来了。



她语带责怪:「夫人今日怎么起得这么迟,老夫人就喜欢夫人泡得一手好茶,等ẗű₌了许久呢!」



我端着苦涩的汤药,好半晌没言语:「府上的泡茶的丫鬟若是不行,那就发卖了,我是国公府世子的续弦,不是负责茶水的丫鬟。」



老夫人派孙嬷嬷过来,说些别扭的话,不过是表示不在意昨日我的不配合。



我不是听不懂,可看着深褐色臭不可闻的汤药,感受着腐朽的病体,我突然提不起力气附和。



以前,讨好老夫人,不过是想要日子能舒坦点。



现在我只想休息,我好累!



孙嬷嬷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干笑地劝导:「哎这,夫人辛辛苦苦这么久,怎么就突然这样……您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咋还闹起别扭了呢?」



07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老夫人脾性直了一辈子,并不是坏心眼之人。」



「丫鬟的手艺不是不行,只是担心办坏事,泡好茶过于小心翼翼,老夫人嫌她们不够大方。」



「她一向挑嘴,难得喜欢夫人您泡出的茶汤。」



「再则老夫人也是给夫人机会,她鲜少会主动求和,可见是真的很喜欢夫人您呀!」



往日里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次。



一直以来我都安静地听完。



甚至觉得孙嬷嬷确实在我和老夫人中间起到缓和作用。



大概是不在意了,反而能注意到往日注意不到的细节,她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理所当然的指令。



看似劝慰,可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让我不要不识好歹。



老夫人递了梯子,我就必须下。



老夫人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老夫人满意,我就该谢天谢地。



我轻抚紧绷的额角:「让孙嬷嬷失望了,你就当我快要死了,已经不需要旁人的喜欢。」



病了该是什么模样?



我好像一年到头脸色都很苍白。



可晨间我对镜瞧过,比起往日疲倦的苍白,明眼人也该看出我今日的不同。



身边的丫鬟都问我要不要请大夫。



孙嬷嬷这等老人,看过许许多多人的脸色,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她为何能对着我继续说教?



或许是在享受对我的说教!



她作为老夫人的左右手,大多数时候,接触的主子身份高贵,没有一个是她能说得的。



唯独我不同,她可以仗着老夫人对我的不喜,对我多加管教。



许多问题都有迹可循,只是我不想去计较。



一开始她对着我,总端着冷脸。



我接手管家权后,她的态度随之转变,但也不过是换成笑脸来教训我。



孙嬷嬷反应很快:「呸呸呸,夫人耍气性归耍气性,怎么能说这样伤人伤己的晦气话!你……」



看着她装腔作势,我只觉得心浮气躁。



「教训的话嬷嬷还没说够吗?可要把我训斥得低声下气认错,嬷嬷才肯罢休?」



她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脸上慈和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夫人这是要拿老奴撒气?」



对此,我选择不和她争执,唤来侍女:「去荣安堂,给老夫人回话,孙嬷嬷的教训我听到了,以后即便是病得起不来,也一定会过去给老夫人泡茶,还请她能饶恕我的大不孝。」



孙嬷嬷脸色煞白,嗫嚅的神态,仿佛想求饶,可惜长辈架子端得太久,抹不开面子开这个口。



 



08



跑腿的侍女一溜烟没了踪影。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早膳,晾着孙嬷嬷许久,才施施然道:「我就不送嬷嬷了。」



她连忙匆匆离去。



与孙嬷嬷撕破脸,带不来丁点宽慰。



咽下的早膳,像是刮过伤口的刀。



驱走一个,我手里的碗还未放下,谢容不顾旁人的阻拦径直闯进来。



小姑娘一向傲,她的下巴永远略微抬起,养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性格也像老夫人,自小深受长辈宠爱怜惜。



她冲到房里,发泄地扯断落地罩垂挂的珠帘:「我早早说过今日会宴请同辈来家里,你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玫瑰饼!」



细细密密的珠子掉落满地。



老夫人总说珠帘挂起来甚美。



实则是用串珠子的方式惩戒我。



国公府除了爷们,每个女主子屋里都挂珠帘,断掉的珠帘会收集起来,刻意留着等我来串。



谢容自小机灵,折磨人的方式也特别,她喜欢破坏老夫人交代我的事,让我完不成任务得到更多的惩罚。



扯珠帘已经成为她发脾气的习惯。



老夫人和谢闻珽偏宠她,纵容她的小性子。



第一次我提及,他们还反过来教训我:你为什么总和小孩子过不去?



我一度听不得珠子的声响,听到就会心浮气躁,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跟你说话呢!」



谢容见我走神,尖声叱咤。



我回过神来,光是看着她充斥怒意的娇容,便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口,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



我忽然意识到……



看着她我竟觉得有些恐惧。



我深吸口气:「你宴请同辈与我何干?」



玫瑰饼如拇指般大小。



我娘以前很喜欢给我做。



为了安生的日子,我卑躬屈膝做了太多讨好人的事。



我找来许多配方,循着记忆里的味道,精心做出许多吃食。



谢容嘴巴挑剔,胃口不好,唯独我做的吃食她颇为喜爱。



她喜欢的也尤为难把握。



做一次耗时耗力,很累。



大抵是头一回在我这里得到如此冷淡的反应。



她怔住了:「你什么意思!」



不想继续对着满地的珠子,我站起身往外走去,随口道:「我不是教会厨娘做点心了吗?」



谢容瘪嘴追出来,语气里带着她自己没意识到的撒娇:「她们做得不好吃,根本不对!你既然费尽心思做我母亲,为什么这次不做好,害我被她们笑话,她们竟敢说我没吃过好东西,什么玩意都说好!」



离开满地琉璃珠的屋子。



我深吸口气,转向她:「我从来没想做你母亲,也从来没想过嫁给你父亲。」



09



「是你母亲希望我嫁给你父亲!」



话音落下,谢容呆住。



「王若芸!」一声斥责自不远处传来。



谢闻珽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



我闻声望见大步走来的男人,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谢容盈满愤恨的面容,她眼里含着倔强的眼泪:「你胡说!」



「分明是你贪图富贵!」



「是你自甘下贱,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张口刚想自证,转瞬清醒过来,该拿到手的还未拿到手,她要是出问题了,王老夫人不把我娘和阿兄的牌位给我该怎么办!



谢闻珽温声哄上许久。



她才抽抽搭搭地与他告状:「爹爹,我知道哭闹不对,可我为了今日,准备了许久,祖母交代我的事一件也没办好,我担心祖母会不喜欢我了。」



搬出谢闻珽还不够,还要点上最疼爱她的老夫人。



我站在原地,身心俱疲,僵持片刻才俯下身,扯着唇角:「是我不对,容儿别生气了,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给你做。」



谢容怯怯地看着我,转而拽着谢闻珽的衣袖:「会不会太麻烦母亲了,我答应她们,会给她们每人送上一份点心的。」



原来这就是她要来闹这一番的目的。



越长大越会算计,估计是昨日不给他们面子,被她记恨上了。



昨日刚得知自己命不久矣。



一时没能忍得住脾性。



不该这样的,我应该多忍一忍。



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一直从白天忙到晚上。



期间许多杂事干扰,谢闻珽派人来要书房里用的香,谢奉安派人来要上次给同窗送礼的礼单作参考,管家派人来询问大大小小事项的决策。



蒸完最后一批糕点,我打开蒸屉,闻到玫瑰饼的香味。



我不受控制地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与糕点粉嫩的颜色相比,我的手接触水太久,泡得泛白发皱。



一个、两个、三个……



我仿佛回到幼时晨昏定省。



每次要在嫡母门外站好久好久。



夏天太热,晒得人嘴唇发干。



冬天很冷,手脚僵冷得没了知觉。



年幼的我牵着娘的手取暖。



实在忍不住,我祈求般地撒娇:「姨娘,好累啊,芸娘可以坐台阶上休息吗?」



娘心疼地把我揽到身旁:「早上没吃饱才会累,下次吃饱一点。」



为了有力气,我一直很努力吃饭。



姨娘死后,每次我觉得很累就会多吃一点。



胃里传来的胀痛令我清醒过来。



看着空荡荡的蒸屉。



我再也支撑不住,跑出去吐了出来。



10



吐得手脚冰凉,险些站不住。



捂着胃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春夜寒凉,穿堂风无孔不入。



ƭŭ̀₂从热气腾腾的厨房出来这么久。



忽冷忽热,冻得我瑟瑟发抖。



丫鬟春华办完我交代她的事回来,就看到我蹲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丢下手里的账本跑过来。



一通忙碌,我才终于得以休息。



谢Ṭůₚ闻珽携着酒气踏入房间时,我正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面前的小桌上是账册,需要今日过一遍,确认无误才能呈到老夫人那里去。



看到他的一刻,我心里浮现沉重的疲惫感。



他醉醺醺地走过来靠在我身上:「芸娘,你近两日实在不对。」



我知道醉酒只是遮掩,他每次趁机缓和关系,或者教训我都是喝了酒再来。



我屏住呼吸,呼唤侍女进屋伺候。



可我叫了许久,也没人进来。



也对,阖府上下都是谢家人。



他们觉得我应该伺候世子谢闻珽。



认为我们夫妻有矛盾,趁着世子醉酒正好解决。



他们自顾自地当作听不到我的呼唤。



「芸娘,容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奉安如今也足够听话,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你我才是相伴最长久的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商谈,没必要藏着掖着。」



我紧紧扣住碗沿,陶瓷在手指上压出痕迹:「和离也可以吗?帮我拿回我娘和阿兄的灵牌也可以吗?」



谢闻珽揉着额角叹气:「芸娘,你娘嫁给你父亲,灵牌自有她的去处,你非要取出来肯定会惹你父亲生气,如此也不合礼法。」



为了说服他,我与他说了许多。



那些不曾与外人说过的过去,通通给他讲了一遍。



我心底浮起期盼:「我娘本来可以不用给我爹做妾的,我不希望她死后,还要在王家祖先面前卑躬屈膝,她至死都想回家,我只是想完成她这个愿望,我没有多少……」



不等我说完,他开口制止:「芸娘,即便如此,你让我一个做女婿的人,去管岳父的事,还要从他手中拿走他妾室和庶长子的灵牌,你这不是求我帮忙,而是陷我于不义!」



不现实的期盼到底熄灭了。



我张了张口:「那,你能与我和离吗?我可以自己去办这件事,和离之后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谢闻珽不耐烦地呵斥:「芸娘,此事我再次申明,和离绝无可能,你以后莫要再提,否则我只能给你休书一封!」



争执声一停,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方才的争执吵闹,恍然如梦。



我垂下头,揪住裙摆的手指蜷缩起来:「休书也可以。」



11



谢闻珽怒火中烧:「王若芸,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句话让我有点恍惚。



曾经我父亲气急时也对我娘说过。



忤逆他们的规则便是不可理喻吗?



我已经和他说了我的诉求。



既然他帮不上我,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做,以他的聪敏,不该意识不到,我会嫁给他是因为嫡姐的筹谋。



我大概知道他的想法,多半是觉得我上下照料得大差不差,没有人如我这么好拿捏,国公府地位复杂,不允许娶门楣太高的女子,否则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高门女子娶不到。



谢闻珽吃软不吃硬。



我缓和一下心情,软下语气:「我知道你不缺一个听话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在姐姐死前,你应该就已经有所准备,我不是多重要的人,不是吗?求你了,放过我吧!」



谢闻珽静坐片刻,到底还是走了。



不过他留下一ţũ₌句话。



「稍后我会把休书送过来。」



一瞬间,我心里盈满欢喜。



碗里所剩不多的汤药已经变凉。



我也不在意,抬起碗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休书果然拿了过来。



我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小心翼翼地存放好,浑身卸下重担,只待明日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太过欢喜,竟有点睡不着。



我没有收拾太多东西,只准备足够多的私房钱。



五年下来,能记在脑子里的东西我都记下来了,回家的路线我曾向管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样的镖师最好,路途会遇到什么,各式各样的经验我都打听过。



一夜好梦,我在鸟鸣中醒来。



太久没能睡好,刚醒来还有点蒙。



我收拾好包袱,叫来春华。



让她拿上休书去帮我处理户籍,办理路引。



本该等上多日的事,有国公府的名头,一个时辰就处理得差不多。



拿上包袱出门时。



遇上在花园里采花的谢容。



她看到我别扭地哼了一声。



我只当没有看到,想要直接离开。



她没忍住:「你要去哪里?」



心情好,我随口应道:「我要回家了。」



她提着裙摆小跑过来:「我也要去!」



我摇头拒绝了:「我过去拿个东西就走,那里不是我家,我要去安南县,去我外祖家。」



她仰头看着我愣住许久:「安南离这里很远,你怎么不带仆从,怎么突然要走,马车准备了吗?爹爹会一起去吗?」



等她问完,我一一作答:「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以后就不回来了。」



12



蒙蒙细雨忽然落下来。



我催促她:「春雨寒凉,别淋湿感染风寒了。」



她退后几步,依偎在院门下看着我。



我小跑到能遮挡的地方。



本想向府上的人讨要一把伞。



可不知为何,不想张这个口。



趁着雨势还小,看来得出去买一把伞。



望向灰蒙蒙的天幕,我心里琢磨,三月天安南应该也很多雨,路途可能比较泥泞,得想法子买点雨具,和方便赶路的靴子,备齐常用药,免得到了要用时不便购买。



出了垂花门,恰逢谢闻珽要出门。



他看过来一眼,取走随从手里的伞,撑开挡住我上方的雨:「如果办得不顺,便回来,世子夫人的位置给你留着。」



我没有拒绝,展开真心实意的笑颜:「多谢!」



拿过伞要走,他徒然攥住我的手腕,稍稍迫近一步,拉下伞遮挡住旁人Ţù³窥探的视线,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



他清冽的气息萦绕在我脸颊一侧:「世子夫人的位置以前或许谁都可以,但现在不是,早点回来。」



一直到他离开,我都不太明白。



他是什么时候对我产生这样的心思。



嫁进来两年,我逐渐知道圣上因某些缘故,对国公府有意见。



老国公死因蹊跷,世子谢闻珽迟迟没能承袭爵位。



加上他擅长断案,难免得罪权贵。



导致他在朝堂内外都是独来独往。



他谨重严毅,不在任何事上扭捏。



奇异的是他从不会试图改变别人,在他看来人可以有很多毛病。



一如老夫人没少为了让他纳妾一事,三天两头把他叫到面前训话。



他真诚认错,坚决不肯纳妾,为了达成目的他能列举很多理由,长期与老夫人抗争,任何人都劝不动。



老夫人的别扭,谢容的骄纵。



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



这样的一个人,一旦他认定不可为的事,就绝对不会强行介入,他从不给人留下话柄。



在外面,世子谢闻珽永远如青松般巍然挺正,似尖峰白雪不染尘埃。



没有女子能抵抗这样的青年才俊。



念头转瞬即逝,我握紧伞柄快步奔向大门,跨出高门槛,只觉一身轻松,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下雨时,街上小贩忙着收摊。



到处都是小跑而过的行人。



循着街道往王家里的方向走。



一刻钟后,我站在王家主母的佛堂外。



「二小姐等上片刻,老夫人今日的经文还未念完。」



时隔多年,再一次在这院里等候。



雨水沿着伞沿下滑,在细墁地面上晕出水痕。



寻常人家可不会把这么讲究的砖铺在外面。



王夫人姓苏,名婉仪。



其父是万山书院院长。



祖父是帝师,桃李满天下。



如此讲究人家的女子嫁给我父亲,应该是真的很喜欢他,否则也不会那么敌视我母亲。



13



她没有让我等太久。



五年前嫡姐死后,这里建了佛堂。



她的脾气就越来越平和。



不同以往牡丹花一样的贵女姿态。



如今她华发丛生,青衫素裙。



没有寒暄,她自顾自道:「随我来。」



我紧随其后,步步接近祠堂的方向,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心心念念之事即将达成,忽然生出点恐慌。



她推开祠堂大门:「论理你娘死因不光彩,无法进王家祠堂,但因为你父亲疼宠,她与你阿兄的牌位一直都在里面存放着。」



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说白了,王家祠堂他们稀罕。



我和我娘可不会稀罕。



我父亲只是县里的小人物。



往前数不过四代人。



神龙案桌上,摆着祖先的牌位。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猛地转身看向王老夫人:「你不是说在这里的吗?为什么没有?」



王老夫人怔住,三两步走近:「怎么会没有?之前就摆在这里……」



我与她一起看向案上的一处,上面还有两个印子,可见是有灵牌常年摆在此处,突然挪走留下的印子。



屋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都意识到是谁挪走两张灵牌。



走出祠堂。



王老夫人脸色沉凝。



「你先回去,他不可能不把东西放回来,到时候我……」



我摇头:「不,我得去问清楚!」



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



比起嫡母,我更怕父亲。



阿兄死了那会,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掐死我。



如果杀了我,阿兄能够活过来。



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命人把我拖下去打死。



书房门口,林伯一副等我许久的模样,打开房门示意我直接进去。



一进屋,我闻到火烧什么的气味。



不会……不可能……



「站着做什么,进来坐。」



父亲的声音自里边传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心怀忐忑往里走,没有在书桌前看到他,而是里面的露台看到他。



一个炉子,上面烤着两个橘子。



我虚脱般地松了口气,还以为……



调整好心绪,这才有空看向他。



没有王老夫人的苍老,岁月格外优待他,没在他身上残留下什么痕迹。



沉淀多年的温和儒雅,引得他身边伺候的侍妾频频看向他。



听闻前阵子有人给他送了个二八年华的妾,看来就是这个了。



不等我行礼,他抬手轻摆。



「世子夫人如今的身份,我可担不起。」



「你想做的事那丫头已经告诉我。」



「昨日我找女婿说过话,让他多多担待你的不易,现在回到国公府里去,继续做你的世子夫人,这两物件,在我百年之后随你怎么处置。」



说话间,他拿起黑色的灵牌,接过侍妾递上的帕子轻轻擦拭。



「否则,我现在就能断了你的念头。」



侍妾从善如流地挪开炉子上的铁网,黑色的牌位悬于炉火之上。



难怪谢闻珽会让我早点回去,难怪他会说世子夫人的位置依旧是我的。



我所期盼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个笑话!



14



「我已经时日无多,只求父亲能……」



他空掉的手,令我大脑一片空白。



「为父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执意……」



他唇边讽刺的笑意太过刺眼,说话声突然止住,似乎朝我看了过来。



我踉跄不稳地朝炉子扑过去,两侧的侍女拦住了我,我无力挣扎,渐渐脱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执着地睁大眼睛,不敢晕过去。



他偏开头去:「不要说些糊弄人的话,世子愿意宠着你,由着你肆意妄为,你就该安生与他过日子,既然答应你嫡姐护着两个孩子,那么就把事情做到底,左右不过是个牌位,百年后为父允许你挪走你母亲和兄长的墓。」



可我能做到的唯有带走他们的牌位。



想力所能及带着他们挣脱出束缚。



我强撑着起来,摸索着捡起地上的包袱,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伞,喃喃道:「不用了,我等不到百年之后,没你能活!」



一如许多年前,他听不到娘歇斯底里的期盼一样。



我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这里都是女子的偏执,无用的妄想,以为我只是想要反抗他,想要膈应他。



不是的,我只是想要完成娘的愿望罢了。



我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家。



他曾经为了断我娘的念想,命人截下安南送来的信件,把她困在后院的天地间,彻底沦为身如浮ƭű̂₆萍的妾。



我平静地看向他,一字一顿道:「你恨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你强迫她的证明,你留不住她,便用孩子来留住Ṭŭ̀₇她,你恨我不起作用,恨我没能困住她想回家的心,你真让人觉得恶心。」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再也维持不住温和的假象,暴怒地踹开炉子。



「来人!」



「不用,我自己走!」



我挥开侍女压近手,转身逃离出这个窒息地方,一路跑出王家,我大口大口地喘气,胃里一抽一抽地疼。



好累,想吃东西……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我站在一个重新开起的摊位前。



一碗馄饨,两碗馄饨……



周边传来窃窃私语,我放下汤匙,好累,还是好累……



扔下银两,我在长街上漫无目的走。



等我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正站在河边。



波光粼粼的河流,让我想起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娘,我们要去外祖家吗?」



「嗯。」



「娘,外祖家有好吃的吗?」



「嗯。」



我牵着她的手问了许多。



可我不知道,外祖父早就没了。



我娘没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舅舅跋山涉水而来,告诉母亲这个消息之后,压抑着情绪要走时突然倒下,原来一路太远,他病了许久。



娘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没了。



她才知道家里给她写了很多信,可她一封信都没收到。



她死后,府里许多人议论。



说她想要作妖,却没想到真的死了。



不是的,她在河岸边走了许久,特意寻一处没人的地方才跳下去。



我阿兄当时已经十二岁,他早已懂事,告诉我站在原地不要动,他和娘去给我捞螺,很快就会上来。



可我也已经八岁,偷偷学会做点心。



想要等到母亲生辰那天,做出来给她尝尝。



春日河水很凉,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里有山坡,野花野蛮生长。



风里有两道身影。



他们笑着朝我招手。



谢闻珽番外:



一夜荒唐,怀中的妻妹怔怔看着我。



脑海里是昨夜玉娘身边丫鬟端来的汤。



不用多想,我知道是玉娘的意思。



不同于寻常女子般哭闹。



芸娘只是安静挣开我的怀抱,蜷缩到角落。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像是不知情,可后来却承认是她所为。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既然送上门了。



我干脆就定下她,命人去查她的过往。



玉娘死前,以担心儿女无人照顾的理由,为丈夫续弦的作为,引来许多人议论,更遑论这人还是她的庶妹。



无人时,玉娘同我说:「夫君,妹妹答应我,会照顾好家里的。」



她说了许多,无非就是在说芸娘对我有意。



玉娘与我相处多年,知道我生性多疑。



说这么多似是而非的话,成功扰乱我的判断。



以至于后来,我对芸娘过于冷淡。



可无论我用何种态度,芸娘始终不温不火。



母亲爱管事的性格我都不太能扛得住,她却耐心至极,能听得进去母亲的每一句话。



原以为能就此安生下去。



那日我回来,听到奉安的哭声。



进了屋,地上落着碎瓷和荔枝。



所有人都以为奉安受了伤,检查了许久也没看到伤口。



芸娘脸色惨白地站在角落,地上有蹭过的血痕,我还未走近,她便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是第一次抱起她,很轻。



我和她唯一的孩子,没了。



母亲说这个孩子本就不许生。



否则大家一对时间,什么都知道了。



母亲说这女子不是个安分的,想要借这个孩子离间你们的父子情。



我们处理过太多的算计,以至于我们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的也是算计。



她醒了过来,我观察她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故而试探。



「算起来应该是那次,这孩子月份不对,来得不是时候,本也不该留,传出去只会坏了两家名声。」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听不太明白。



我心里止不住后悔,但还是忍着不适走了。



等我忍不住折回来,恰好听到她沙哑的哭声。



我不敢进去,打算给她时间缓和。



可不过是隔天,她就全然变了。



她开始对我客气疏离,自那以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管做什么,她都很有耐心。



容儿挑食,她精心准备吃食,还会告诉孩子这是用什么做的,容儿其实有段时间其实很依赖她。



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容儿开始与她针锋相对,作为局外人,我看出孩子的别扭,所以许多时候明知不对,也选择息事宁人。



直到有一次,容儿对我说:「她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女儿,她对谁都一样好。」



一句话,让我失去冷静。



Ţū₀是了,她对谁都一样好,对我也很好,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我不希望她这样,我希望她能生气。



她终于如我所愿,有了脾性。



其实即便明白她的好不过是履行任务。



母亲也好,奉安也好,家里人都在她的好下逐渐软化,不自觉开始依赖她,喜欢事事寻她,因为只有她能明白他们的需求。



可惜,我很难从她脸上看到笑容。



我没想到她发脾气发这么大。



她要同我和离!



岳父来寻我,才知道她想要远走。



没想到唯一见她欢快的模样,是我给了她休书之后。



我得知她命人去办理了户籍,甚至改了姓。



王若芸,改成了张芸,很普通的名字,但她好像真的很高兴。



我止不住地心慌,可又觉得等她撞了南墙,一定会回来,因为她没地方可以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接她回来了。」



我想起给她送伞时按捺不住地亲近。



如果回来中途下雨,还可以和她共撑一把伞。



我让人备马车,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路上遇到探头探脑的容儿,她一看到我就苦着一张脸走过来,要哭不哭地问:「爹爹,母亲真的不回来了吗?」



我温声安抚:「不会。」



说完我觉得自己去确实不太保险。



或许把容儿带去,看到孩子哭了,芸娘应该会心软不少。



没想到走到门口,遇上大夫上门。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来府上?



我想到娘身体越来越不好,出门的脚步慢了下来:「徐大夫怎么来了?可是我娘……」



徐大夫沉沉的脸色,在看到我时松了口气。



他轻叹道:「前些时候上山寻到一味药,或许能让令夫人的胃疾不那么痛苦。」



我纳闷不已:「胃疾?」



「世子不知道?」徐大夫方知失言。



我连忙追问:「可是很严重?」



看来得进宫一趟,拿牌子请太医来瞧瞧。



徐大夫看我的眼神颇为复杂:「老夫见过许多女子得病,大多习惯因心病而起,病得各有各的不同,世子夫人一旦劳累, 便会吃许多东西, 这毛病由来已久, 胃里受了很大的损伤, 恐怕不太好。」



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什么。



「许多年前, 令夫人的生母也是如此,当时负责诊治的正是在下。」



「世子夫人, 没有多久能活了。」



原来她那天喝的是缓解痛苦的药?



原来, 她早就没有退路了!



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国公府。



她不是在闹, 而是临终前求一个圆满。



如果……如果无法得偿所愿, 她会如何?



很快,我知道了结果。



找到她时,她安静地躺在岸边。



早上赠与她的山水画纸伞,安静摆在岸边。



卖馄饨的老摊主苦着脸道:「她吃了好多的馄饨,扔下银两就走了。」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她把伞和包袱都落下了, 一路问了许多人才找过来,谁能想到她竟是想不开了。」



一旁突然传来骚乱。



「老爷,老爷!」



「来人,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没有回头我也知道。



呼喊的人是岳父身边随从。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尸体, 一步步上前,伸手想要抱她。



部下拦住我:「大人,还未确定夫人是……想不开, 还是被人害了, 切不可胡乱触碰……」



他在我面前张张合合地说着话。



我却渐渐听不到他的声音。



她真的没了!



事情传回家里, 容儿哭晕过去:「我不惹她生气了, 是我不对。」



母亲也几次念叨着该对她好一些。



许多人, 许多事, 在她死后我才终于看到听到。



在她活着的时候, 大家都默认这些是她该受的, 等她死后才惊觉她以前是受苦了。



我挖了她娘和兄长的坟。



母亲得知此事大怒:「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说好好葬了她,怎么还挖她亲人的坟,你让外人如何看你,此事闹大, 往日的建树都做了白用功。」



母亲说了许多,说应该以妻礼迎她进谢家宗祠, 让她受谢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如此才是对她的尊敬。



我垂首听完:「不是的, 她不愿意。」



她不想做王若芸, 不想做世子妃。



她只想做张芸, 做她母亲的女儿。



陛下找到我的错处,削爵降职。



我已经不太在意。



护送他们一家回到了安南。



回到家里,听人说我岳父死了。



听以前的部下说,他被王夫人亲自下毒毒死的。



王夫人主动投案,如今还在牢中关着。



我去探望了这位岳母。



她说:「你也该死!所有人都会有报应。」



对了, 我也是凶手。



我对芸娘做的事,与岳父对芸娘生母做过的事,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