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死那天,阖宫哀戚。

我病死那天,阖宫哀戚。

唯独皇帝燕琅不难过,他只是有些烦闷。

烦闷半个月前,因他想册我妹妹崔明姝为贵妃,我和他大吵一架,还不曾跟他低头认错。

烦闷没有眼力见的礼部司跪在殿外,说不知如何为皇后娘娘定谥号,写生平,入皇陵。

奏折如檐上雪压在案上,百官极尽溢美之词来揣测天子的喜怒。

说谥号贤德温恭,可我也曾因燕琅被人克扣吃食,悍妇一般提刀追着那太监骂了三条街。

说生平尊贵无忧,可登基后我与他不是争吵,便是赌气,我好像总是哭,总在哭。

再说到入皇陵,燕琅倒是念起了我一点好,夫妻一场,他不吝赐我一场死后哀荣,恩准我与他同穴而眠。

合葬的朱批还未落下,蒹葭宫的掌事孙姑姑已经恭敬跪在殿外,说娘娘生前想求一道恩准。

燕琅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头认个错,再要尊谥,要追封,要他不许崔明姝入宫。

「娘娘不愿与您合葬。

「她说此生太不堪,碧落黄泉都不要再相见了。」

1

决定离宫前,我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

叮嘱医药司今年冬天不冷,就要提防春疫和灾年;告诫内务莫要因皇后丧仪,就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

两份遗诏搁笔,我俯身擦了擦大皇子的眼泪,告诉他以后不许折蝈蝈腿儿玩,君子慎独,勿以恶小而为之。

大皇子恒儿并不晓事,听不懂君子是什么意思,只垂头摸着破了一角的纸灯。

一旁待命的周公公小心翼翼地提点:

「娘娘……还有陛下那儿,奴才怎么交代……」

我怔住了,仔细想想。

半个月前,我和燕琅大吵一架,冷战至今。

他执意要封我妹妹为贵妃,甚至不惜把废后的诏书和赐死的毒酒一并送来,想逼我再低一低头。

换作从前,我定会撕了诏书,摔了毒酒,提剑闯进殿内,找燕琅当面问个明白。

可决心要走时,我不想,也懒得和他闹了。

算着不足三日的寿数,我揉了揉额角,温声笑道:

「告诉陛下,本宫答允了。

「三日后册崔氏为贵人,接进宫罢。」

周公公是宫里伺候的老人了,他看我因病气而苍白的脸色,犹豫着还是劝了两句:

「娘娘,崔氏五娘入宫您不必在意,如今您养好自个身子要紧。

「何况您是天下之母,不管谁的孩子,您若是喜欢都可以抱去蒹葭宫养着。」

大皇子听见周公公的声音,高兴地从我身后探出头,举起手上的滚灯:

「灯坏了,大喜修修……」

周公公忙放下臂中拂尘去哄他,一不留神瞧见我案上摊开的遗诏,慌忙跪下:

「娘娘,您这些话不吉利啊……

「奴才斗胆说一句不怕死的话,当年陛下本来是与崔氏五娘有婚约,可陛下怜悯娘娘在崔氏过得艰难,才改了心思娶娘娘为妻。

「前些日子医药司还选了一批新的医侍,陛下的意思是等崔氏五娘进了宫,他就派人为娘娘调理身子开药方,将来娘娘诞下皇子便是太子……」

周公公提到药和过去,我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燕琅登基的前五年,各式调理身体的苦药我也吃了五年,却总不见有孕。

御医们只说娘娘年轻时忧思过度,又受了寒症,调养些时日会怀上的。

我也略懂些医术,知道我的身子是好不了了。

忧思过度是当初嫁给燕琅时,他被手足诬陷,为先帝厌弃,别说一饮一食被宫人苛待,就是烧得浑身滚烫都无人在意。

我感激燕琅愿意娶我,皇子妃的头衔叫父亲认下我,将我接进了京城,将我阿娘的坟冢迁入崔家,了了阿娘遗愿。

所以我一身喜服还未脱就抽起院中柴垛里的刀,十四岁的我强压下眼泪和羞耻心,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仗势欺人的内监请来御医。

后来为了给燕琅调养身子,我省下许多吃用,总是饱一顿饿一顿。

先帝三日杀五子,又叫我成日里惊惧忧虑,失于调养,连月信也总不准。

寒症是从前燕琅被他皇兄追杀,我穿上了燕琅的衣裳,骑着他的白狮马引开追兵。

燕琅寻到我时,我昏迷在悬崖下的雪水里三日三夜。

最精于妇人科的袁院首说,若是陛下脚程再快半日,娘娘身子都不至于坏成这样。

头两年那汤药害我一直吐,吐到最后虚弱得只能喝下一点米汤。

燕琅心疼地握住我消瘦的手,红着的眼睛满是愧疚:

「掌珠,我们不喝了,太苦了。

「怪我,若是再早些赶来,你也不会……」

他太过自责,所以拟了一道旨意给我,说将来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他宁可不要孩子,也不愿我再受罪了。

我心里难过,所以每日忍着恶心喝下一份份苦药,企盼上天垂怜。

2

直到一年前,我新寡的妹妹崔明姝服丧时大了肚子。

族中深以为耻,逼问奸夫是谁,深夜里燕琅冒着大雨策马而来,将灵前披麻戴孝的崔明姝宝贝地抱在怀中,藏娇行宫。

群臣纷纷上疏谏言。

但都被燕琅一句:「后宫无人,皇后无子」,轻飘飘挡了回去。

只剩一个难啃的硬骨头李御史,挨了廷杖依旧跪在殿外。

被燕琅骂是茅坑里的石头,流放岭南,贬了个芝麻小官。

有李御史作例,臣子们开始琢磨贵妃的封号,是惠还是淑。

我得知消息,提剑闯进行宫时,隔着珠帘,心底竟然也有一点可怕的犹豫。

这些年我听过一些传闻。

说王氏公子不曾与崔明姝圆房也不敢纳妾,如今燕琅登基后他又死得离奇。

见我怔住,崔明姝骄傲地挺着隆起的小腹,用帕子捂着嘴笑。

笑我的胆怯,笑我的真心,更笑我被蒙在鼓里这些年为她做嫁衣:

「姐姐,其实阿琅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可当初夺嫡多么惊险,他舍不得崔家的助力,也舍不得拿我赌。

「才叫我嫁进王氏避祸,又选了你这个外室所生的野种挡在前头。」

说罢她轻蔑地瞧了瞧我手上的剑,一眼看破我强装的凶悍:

「姐姐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本来可以有孩子的。

「可惜你泡在冰水里那天,正好是我的生辰。

「我说想吃宫里的枣花糕,阿琅快马加鞭为我送来时还是热的。

「可是呀我嫌太甜,一口也不要吃呢。」

那五年的苦药似乎一下攥住我的心肺,苦涩腥甜的气息猛地涌上喉头。

等我回过神时,手上的剑已经劈断珠帘。

大珠小珠并着尖叫声滚落阶上,汩汩的血从崔明姝双腿间涌出。

她没想到我那一剑真的砍下,闪躲时不慎跌了跤。

燕琅匆匆赶来,一记耳光猝然落在我脸上,打得我一个踉跄。

我不肯低头叫眼泪掉下来,只仰着头定定看着他,笑中带泪,一字一顿:

「燕琅,下次见她,我一定杀她。」

听我这么说,燕琅眼中的愧色瞬间消散:

「疯妇!言行疯癫!利欲熏心!

「你自己不能生,难道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吗?」

我想大笑,却笑得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燕琅,那日你真的立刻来寻我了么?」

他愕然望着我,竟然不敢说一个字。

迟来真相如锈刀,在心上钝钝地割。

从那以后,除却亲蚕祭祀,赈灾施药。

我不见燕琅,也不吃叫我皱眉头的苦药了。

直到半年前我生辰,燕琅把六岁的恒儿送来我这。

八月热如流火,我正在指点女官清点登记各地官员进献的生辰贺礼。

晚间燕琅来时,我以为他要道歉服软,以为这孩子是哪位命妇的孩子。

燕琅将畏手畏脚的恒儿推到我面前,像是受够了我终日冷言冷语:

「这孩子是旁支血脉,记在你名下,今后你不必担心旁人非议你不能生育,也不用害怕权柄旁落,哪怕姝儿入宫,你也始终是朕的皇后,不会轻易废弃。」

我放下手中算筹,抬头定定望着燕琅,一寸也不肯让:

「陛下想纳妃嫔,成百也好上千也罢,我都不在乎。

「可若要崔明姝入宫,除非我死。」

见我咄咄逼人,燕琅终于失去最后一点耐心,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

「崔掌珠,如今孩子你也有了,朕已经不欠你的了。」

风吹得九枝灯轻颤,蝉鸣虫声和孩子的哭声如沸。

恒儿一边擦眼泪一边用力打我:

「他们都说你是坏人,你生不出孩子就要把我从阿娘身边抢走。」

周公公急得捂他的嘴,我摇摇头,叫周公公松开他。

我并不会哄孩子,却正点到岭南进献的一盒荔枝煎。

周公公是宫里老人了,从前惯会陪皇子们淘气玩耍。

他叫徒弟小聪子送来一个黄金蛐蛐盒,趴在地上给恒儿逗蛐蛐看。

恒儿吃了荔枝煎,又玩累了就睡着了。

「等他醒了,就把他送回去吧,他阿娘应当很想他。」

我收起那盒荔枝煎,忽然想起从前喝苦药时,似乎总有这样一份蜜饯。

笺子上的字飘逸俊秀,横折钩捺的笔锋竟然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

这句诗触动我一点心事,我问一旁侍女彤儿:

「今日是本宫第几个生辰了?」

彤儿一怔,忙笑道:

「娘娘千秋,如今才二十有三。」

十四岁嫁给燕琅,三年囚于永巷,五年吃尽苦药,还剩一年和崔明姝斗得你死我活。

我笑了笑,托着腮望着那个黄金笼里,斗赢却断了条腿的常胜将军缩在角落里,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

忽然觉得它有点像我。

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

如今回过神来,外头雪簌簌落了。

周公公看我脸色苍白,咳喘不止,忙使眼色叫小聪子悄悄送些炭来。

从前没有和燕琅反目时,他知道我寒症冬日发作得厉害,所以蒹葭宫备汤药,烧地龙,供萝炭,冬日也暖如盛夏。

我明白断了汤药,减了炭火是燕琅的意思,想磨一磨我的骨头,叫我低头认错。

我本不忍心周公公为难,也不愿见到底下宫人因我再受责罚。

可是寒症发作时,四肢百骸都像长出了冰刺,叫我疼得眼泪和冷汗都要浸湿衣衫。

剧痛时身不由心不由己,狼狈着将头磕下去认命认过错。

炉火融融,一碗驱寒的汤药服下,荔枝煎驱散了口中大半苦涩。

当初想走时,我也有些犹豫和担忧。

天下之大,我思虑了半年却不知该去哪里。

可如今捧着药碗,低头瞧见蜜饯盒上那纸泛黄的笺子,我抿了口汤药,轻声问道:

「周公公,岭南可冷么?」

「那地方长夏无冬,上蒸下煮,热得怕人呢!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岭南暖和,那就去岭南吧。

那里若不下雪,身子大约也不会痛。

就不至于叫我为了一篓子炭火认命认过错,让我自己都好瞧不起自己。

3

允准崔氏五娘入宫的诏书落了凤印,放在燕琅手旁。

燕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并不意外:

「终于肯低头了?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说朕保她后位尊崇?还是将来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

总归是荣华富贵,体面尊荣。

因为崔掌珠从前就把皇子妃的头衔看得很重。

当初他被皇兄陷害,并不舍得叫明姝陪自己赌。

就挑中了来崔家认亲的崔掌珠。

一个血脉存疑的外室女,能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皇子妃,自然喜不自胜,满口答应。

大婚当晚,那狗眼看人低的内监苛待燕琅,眼见着他起了高热也不肯放人出去请太医。

烧得迷迷糊糊时,燕琅看着掌珠急切地扯下盖头,出去与那看门的内监理论。

任她塞了支银钗,又低声下气地求情,那内监只是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

掌珠气急之下抽出了木垛里头的柴刀,将锈迹斑斑的刀刃抵在脖颈上,目光狠绝:

「我如今是四皇子妃,公公若不帮我通报,明日陛下就会知道四皇子妃不堪刁奴欺辱,一刀抹了脖子!」

燕琅病的这半个月,素日与他交好的护国公长子卫彦都没办法把医侍送进去。

她竟然做到了。

一剂药汤服下,燕琅退了烧才仔细打量她。

与崔明姝七分相似的模样,眉眼却比崔明姝倔强许多。

燕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威胁的时候要把刀对着别人,你这样伤了自己算什么?」

被夫君这么调侃,她抿一抿唇,脸忽然一红:

「我没杀过人,不敢。」

「你就不怕他们不吃你这套?」

掌珠赧然一笑,眼中竟然有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我可是皇子妃呀,他们不敢的。」

燕琅觉得有点可笑,连他这个失了圣恩的皇子都无人放在眼里,她一个皇子妃竟然很把自己当回事。

周公公小心地擦了擦额上薄汗:

「奴才说了保后位,又说了立太子。

「说了好些软话,娘娘都不肯认错……

「可蒹葭宫炭火不足,寒症发作时疼得厉害,娘娘熬不住,直掉眼泪……」

燕琅的手顿住了,蘸了朱砂的笔猛地掷在案上:

「谁叫你们停了她的炭火?」

一年前,娘娘从行宫回来时不与陛下同乘,内务那群人精已经瞧出娘娘不得圣心的端倪,所以节下什么赏赐贺礼,蒹葭宫有的,行宫往往厚上一倍不止。

一众宫人忙跪伏在地,只觉得帝王心思难测,不知今晚阎王几更去内务点卯。

「陛下要去蒹葭宫看望娘娘么?」

看她做什么?

少年夫妻走到今日,见面只剩争吵和辱骂。

「罢了。」燕琅放下手中奏章,忽然舒展了眉头,「给五娘的宫殿修葺得如何?她喜欢听戏,梨园选些伶人供她取乐,再多拨些机灵宫人去她那里伺候。」

见惯了这红墙后生死荣辱,每逢福祸临头,周公公周大喜常有一种准得毒辣的直觉。

叫他在风口浪尖里一次次跟对了主子,保全了性命和富贵。

如今这种直觉又荡在心口,叫周公公想问一句,昨日在娘娘手边看见的遗诏:

「昨日奴才在蒹葭宫瞧见……」

燕琅不耐地摆手:

「五娘进宫以后,蒹葭宫一切事务都不必来报。」

周公公低下头,殿外卫将军卫彦求见。

卫彦十岁那年做了燕琅伴读,富贵落魄也不曾背弃燕琅。

燕琅亲政后多疑敏感,却始终不曾对卫彦生出一丝疑窦。

「此次进宫,定要留你在宫中小住。

「明日五娘入宫,也是值得庆贺的好事,朕要与你痛饮,可不许推。」

卫彦也有几分诧异:

「她竟然肯?」

崔掌珠毕竟是燕琅的妻,卫彦私下与她无过多往来。

只知道崔掌珠与崔明姝之间的仇恨,是崔明姝的生母,崔家主母逼死了掌珠的生母,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室,是崔父下江南惹的一桩风月债。

大户人家的主母解决这些莺莺燕燕的手段干净利落。

他记得自己奉了燕琅的命去寻崔掌珠时。

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一身素孝,如失恃的幼兽伏在母亲身上绝望地嚎啕。

她母亲的尸首无钱收敛,停在义庄里,就要生出蝇蛆。

他说是四皇子燕琅出面,许她母亲入了崔家祖坟好生安葬。

卫彦还未说出条件是要她嫁给燕琅。

她已经擦干满脸的泪,眼中尽是感激:

「那四皇子要我做什么?只要他开口,掌珠万死不辞。」

她这么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燕琅被圈禁时,她亲尝汤药试毒,又托卫彦借了医书,学着为燕琅调理身子。

因为识字,她也帮底下宫人太监们往宫外写些家书,还闹过笑话。

宫外代笔的书生以为她是哪位心善的宫女,家书末尾还问过她可有婚配。

知道燕琅喜欢崔氏五娘,所以卫彦没有跟旁人说过,他心里是很敬佩掌珠为人的。

「快来帮我挑一挑,明日给五娘送什么颜色的胭脂。」

卫彦自认忠君侍主,有些话不得不言明:

「陛下,帝后和睦为天下表率,莫要叫人非议您寡恩薄情。」

这话说得燕琅失了挑胭脂的兴致。

宫殿上头压着黑团团的云,周公公很识相地奉上棋盘,又叫宫女奉茶:

「新贡上的茶,陛下一直等着与卫将军共饮呢。」

眼前这盘棋就像当年他被三位皇兄围困,掌珠穿上他的衣袍,跨上白狮子马。

她不施粉黛,眼睛如手中炬火一般明亮,在黑夜中,在他和卫彦心上同时烫了一下。

她说:「殿下,我可以为您去死。」

她全心全意爱他的时候,可以为他去死。

而这些年,他自认待掌珠也算很好了。

甚至愿意等她五年诞下子嗣,再接五娘入宫。

甚至连蓬莱山何术士献上的假死药,他也愿意送给她避祸。

「纵使朕愿意,可哪里有台阶可下呢?」

卫彦放下一颗棋子,叹了口气:

「方才挑的胭脂好看,她大约也会喜欢。

「把李御史召回京城来吧,那毕竟是她点选的人,是个不媚上欺下的直臣。」

燕琅起身,吩咐周公公:

「罢了,去蒹葭宫。」

寂寂深夜,报丧的小太监仓皇奔走,不防摔了个跟头。

丧音响了四声,小太监顾不得身上雪水,忙爬起身呼告:

「娘娘薨了——」

报丧传进殿内,那盒胭脂猝然摔在地上。

「陛下?

「陛下当心雪滑——」

殿外下了雪,如絮如棉。

燕琅跌跌撞撞奔入雪中。

天地具是白茫茫一片,如棋盘上黑子满盘皆输。

「她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忽然……」

恒儿并不晓事,被目眦欲裂的燕琅吓得嚎啕大哭:

「不知道,恒儿什么都不知道……」

案上遗诏有三条。

叮嘱医药司今年冬天不冷,要提防春疫和灾年。

让内务莫要因皇后丧仪,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

把恒儿送回他母亲身边,不要再害他们母子分离。

没有只言片语给他。

阖宫哀戚时。

唯独燕琅并不难过,他只是有些烦闷。

烦闷半个月前掌珠与他大吵一架,至今还没有跟他低头认错。

烦闷没有眼力见的礼部司跪在殿外,说不知如何为娘娘定谥号,写生平,入皇陵。

奏折如檐上雪一样压在案上,百官从内务下狱ƭū₀一事来揣测天子的喜怒,不吝惜满纸溢美之词。

说谥号贤德温恭,可她也曾因燕琅被人克扣吃食,悍妇一般提刀追着那太监骂了三条街,替饿肚子的燕琅委屈得直掉眼泪。

说生平尊贵无忧,可他记得登基后掌珠与他不是争吵,便是赌气。

她好像总是哭,总在哭。

再说到入皇陵,燕琅倒是念起了崔掌珠一点好,夫妻一场,他不吝赐她一场死后哀荣,恩准她与他同穴而眠。

合葬的朱批还未落下,蒹葭宫的掌事孙姑姑已经恭恭敬敬跪在殿外,说娘娘生前想求一道恩准。

燕琅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头认个错,再要尊谥,要追封,要他不许崔明姝入宫。

「不是。

「娘娘说不愿与您合葬,自请葬入妃陵。」

燕琅愣住了。

「娘娘说此生太不堪,碧落黄泉都不要再相见了。」

4

「娘娘,您一定保重。」彤儿将妃陵图纸放在枕下,「兄长把一切打点好了,还叮嘱彤儿谢娘娘当日救命之恩。」

彤儿的兄长是建造陵寝的工匠,按律例修完陵寝的工匠应当处死,防止贼人伙同工匠打起盗墓的主意。

当日彤儿为我梳头时,我瞧见铜镜里,身后的她悄悄抹眼泪,一问才知是担忧兄长性命。

棺椁具有暗门,妃陵底下连着暗河,可以出逃。

我仔细计划过很久,可冬日结冰,我受了寒,又不慎呛了两口水。

被水流卷走时,我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幽幽转醒时,却发现自己趴在一头小毛驴上。

小黑毛驴驮着我和药箱颠颠地走,正好呛的水都吐出来了。

那牵驴的老者戴着斗笠,背着鱼篓,悠然自得地牵着毛驴走着,见我醒了笑道:

「老头我起了一卦,这里今日能钓大鱼,果然钓到金鲤一条。」

我疑惑地看着他空空如也的鱼篓,礼貌地问:

「谢老先生救命之恩,敢问您要往哪去?」

「老头子我呀,要去梧州救灾。」

救灾?

我记得从前的李御史李慎之就是贬去了岭南梧州,可年下官员陈奏,却并未听说岭南有什么灾情。

「履霜知冰,穴处知雨,我学生说去年冬日不冷且少雨水,难保秋日无疫,一定要我去梧州帮着治病救人。」

老者说起治病救人,我才发现自己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醒来竟然也没有犯寒症。

便对老者的医术肃然起敬,忙问:

「老先生可否带我一同去岭南?我懂一些医术,路上必定不会给您添乱的。」

老者一眼看透我的心思,摆了摆手:

「叫我何老就好,你跟着可以,但我可不当人老师了,如今颐养天年的岁数,还要操心学生。」

说罢,何老丢给我一只斗笠并着一小盒膏药:

「戴上斗笠,把脸涂得黑黄些,再服下这粒嗓药,妆扮成我孙儿,免得惹人注目。」

此举正合我意。

燕琅接崔明姝入宫后,必不会再想起我,可是为保万全,还是小心些好。

梧州路远,待我们走到时,天气已经暖得可以穿单衣了。

远远望见梧州城门两旁,已有人在马车旁恭候多时。

「那是我的学生,李慎之。」

燕琅开恩科第一年,亲自点的探花郎。

李御史,李慎之。

我与他有两次交集。

第一回是燕琅执意册崔明姝为贵妃,官员们并不在意后宫的明争暗斗,只想明哲保身。

唯独李御史跪在殿外,挨了廷杖也不肯让步。

燕琅气得将李慎之呈上来的奏章扫落一地,一口一个村夫地骂着。

那时我和燕琅还没有闹得那么难看,我梳了初嫁时的发髻,换了身绿罗裙,做了一份我最拿手的酥山,想求一求燕琅,不要让五娘入宫,不要让我那么难堪。

那天骄阳似火,蝉鸣如沸。

可燕琅并不见我。

我在殿外擦着眼泪,李慎之垂首跪在地上,不去看我的难堪。

第二回是燕琅流放李慎之。

那是十月,满宫尽是木樨香气,而我和燕琅的关系已经坏到无可转圜。

李慎之离京那天,我做了糕点,又叫彤儿拿了些金银细软,叫他一路好打点些。

彤儿回来时,却说李大人性子古怪,只是谢了娘娘记挂,什么也没要。

「他不要,我当然不肯,趁他不注意忙着把糕点和银钱往他包里塞。

「我以为那厚厚一叠是银票,可是仔细一看却是好些家书。」

大约是他入京为官这些年,家书抵万金。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李慎之,为何被贬也要帮我说句话呢。

可这些年别说说话,连面也不曾私下见过。

不见也好,省得给他添麻烦。

我欲在梧州与何老道别,何老却笑道:

「留下来吧,等老头子帮你治好旧疾再走。」

小黑驴也去咬我的衣袖,把我往李慎之身旁拉。

李慎之摸了摸小黑驴的脖颈,笑道:

「小白跟着师父游历,也壮实了许多。」

这么黑的小驴竟然叫小白?

我不敢多问,只低着头,生怕他会看出来。

可李慎之一眼也没多瞧我。

他一身麻布素衣,臂上系着孝。

见我眼神诧异,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在为一位故人服丧。」

5

何老在梧州开了医馆,我化名崔宏,帮着何老打下手。

李慎之本来对我不咸不淡,可听闻我姓崔,又听了我京城口音,便皱起了眉头。

何老摇头:

「谁不知京城崔氏官商相护,盘根错节,又有崔氏五娘正得盛宠。

「你若不姓崔,也不来自京城,他倒也不会这么讨厌你。」

梧州潮湿多雨,人居潮湿地,常犯病痛。

春有首疾,夏有痒疥,

秋有疟寒,冬有嗽上气。

何老药铺来的多是穷苦人家,账目赊欠多,账挂ṱů¹到最后总用粮食或粗布抵去。

若是过了季,李慎之便用自己俸禄平了账,并不跟穷人追索,也不叫何老贴补。

而Ṱű̂⁾我和何老也要自己上山采药晾晒,省些花销。

这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上门看病时,何老不在。

我自认为看过许多宫廷药典,又跟着何老学了些医术。

为这位产后失调的妇人看病时,我斟酌着药方,又添了一味:

「再一剂阿胶补身。」

门外小黑毛驴不满地喷出一口气。

李慎之听了这句,撩开帘子进来,不悦地皱起眉头:

「阿胶昂贵,哪是寻常人家可用?」

看那妇人囊中羞涩,忐忑的眼神。

我一怔,才意识到从前在宫中用药,万物尽夺于民,上层取用都是不计代价,只求最好。

我心中惭愧,忙改了药方,连声赔罪。

李慎之走时,淡淡扫了我一眼,并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轻蔑:

「崔公子医术了得,梧州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来这看病的大多是穷苦人,你若想替崔家在此地求利,趁早死了心吧。」

我想到当初燕琅刚登基,要大修宫殿庙宇。

被他亲自点的探花郎李慎之一纸奏疏讽刺得又羞又愧,燕琅气得要杀他泄愤:

「无知村夫!亏得当初殿试,朕如此厚爱于他!

「朕选上来的人,不为朕耳目喉舌!当着旧臣的面直言,置朕脸面于何地?」

那时燕琅还听得进我的劝诫,听得进我说魏征与唐太宗皇帝的典故,才转怒为喜。

如今真的被他奚落,我竟然想像燕琅一样痛骂一声: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何老采药回来,正撞见我被李ţṻ⁻慎之说得又羞又愧,低着头不吭声。

他馋我做的酥山,笑眯眯地去瞧我的脸色:

「丫头,今日午后可做你那个糖酥山么?」

不做了,气都气饱了。

「莫要与那村夫置气,其实呀你们是一样的人。」

哪里一样?

我可不像他,第一次看人就不顺眼,说话不给人留情面。

何老坐下倒了壶粗茶,擦了擦嘴,

「这不怨他,你可记得七年前南方大疫,崔氏勾结几家药商把药抬得一两柴胡一两金,死了多少人。

「如今你无缘无故来了梧州,他自然防备着你。」

说罢,何老笑嘻嘻从包里掏出一罐子醪糟,促狭道:

「你不知道,李大人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教你个法子治他,包管他以后躲着你走……」

晚饭毕,我提了一食盒醪糟酥山去李慎之住处。

李慎之住处简陋,园中收着各式药材,种了一架蔷薇。

最惹眼的是院中一树新结的荔枝,我忍不住摸了摸,竟然大如鸡卵,累实可爱。

「不要偷摘。」

我刚想反驳,李慎之冷笑道,

「崔公子,李下不整冠。」

算了,他把我想得这么坏,做什么都错。

「眼见熟了又不摘了吃,你留着做什么?」

「明日天气好,做荔枝煎。」

我一怔,忽然想到从前吃药时常吃的荔枝煎,也是岭南贡上的。

但是应当不会这么巧。

「你来做什么?」

「何老叫我来送吃食给你,快吃吧,要化了。」

李慎之放下书,竟然大方了一次,将酥山分我一半。

我吃着酥山,打量着李慎之的脸色。

何老跟我说李慎之沾酒就倒,酥山用醪糟兑些梨花白也够他迷糊上半日,你看见他的醉态,足够当成把柄拿捏上一阵子。

难怪从前宫宴或是同僚下帖,李慎之都称病推掉。

我以为是因为他性子孤直,不肯与人来往。

没想到是沾酒就醉。

黄昏时下过一场雨,暮夏的晚风送来一架蔷薇香,李慎之吃着酥山,并未察觉异常。

我托着腮,看灯下他的脸染上淡淡的酡红,像黄昏时雨水洗过的蔷薇花。

忍不住慨叹燕琅这探花点得名副其实。

我以为喝醉了的李慎之会耍酒疯,会嚎啕大哭,会丑态百出。

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里,全无平日讽刺我时牙尖嘴利的样子。

「李慎之?你喝多了?」

「……嗯。」

喝醉了的李慎之,竟然很安静乖巧,像个有问必答的听话孩童。

「今日的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你也不该那样说我。」

「……对不起。」

这么轻易就道歉了,叫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今天的事就算了,还有我也没想要偷你的荔枝,你不要那么刻薄。」

「……对不起。」

我拍拍衣角,准备走。

李慎之跪坐在地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步,慌忙捉住了我的衣袖:

「那些荔枝,你想吃就摘去吧。

「……反正她已经不在了。」

生出了好奇心,我故意逗他:

「谁不在了?」

李慎之茫然看着我,他想了很久,连捉住我衣袖的手都滑下去。

他忽然垂下头,很难过地小声说了句:

「……娘娘。

「……娘娘不在了。」

这一句娘娘叫我心上落惊雷。

我猛地想起初见时李慎之臂上系的孝。

想起彤儿说的,李慎之离京时那一包家书。

我忙起身,匆匆翻找他的书架,却不慎抖落一地书信。

都是当初我替宫人们写的信。

当初我也问过小宫女太监们,如果信送到家中,家人不识字要如何回呢?

宫女太监们却说宫外有个和皇子妃一样好心的读书人,帮他们家人写信,不要他们的钱。

我终于想起那荔枝煎上头的笺子为何如此眼熟。

不等我细细想这些前尘旧事,忽然脖颈一凉。

李慎之的佩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颈上,他一字一顿:

「谁叫你来的?是崔家?还是崔明姝?」

我没想到李慎之的酒醒得这么快。

正想着对策,却听见门外何老的笑声:

「崔宏是我学生,心思不坏,慎之你不要这么待他,不然日后怕你后悔。」

脖子上的剑收回,我才松了口气。

何老却笑呵呵地打圆场说:

「慎之,崔宏也有秘密在我手上,你不必怕他。」

想起何老当初笑着说的金鲤,我背后忽地一凉,结巴道:

「我与崔氏并无来往,此次来岭南也是为了寻大夫治病,以后也不出岭南的。」

听何老和我这么说,李慎之淡漠地将剑收鞘:

「你若敢污她声誉,我一定要你偿命。」

回去路上,何老拎着灯笼,须发皆白的他像一个成了精的老人参,勘破一切迷障:

「当初我在岭南行医,我这学生想要我入宫为一个人看病。

「我呢就为这姑娘卜算了一卦,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就送了颗假死药,并着荔枝煎去。

「老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忍心我这个学生在心里酿苦酒,自个儿醉。

「丫头,你听过便揭过,不必往心里去,那都是前尘旧事了。」

6

「她崔掌珠就算跟陛下是患难夫妻,也都是黄土一抔的旧事了。

「如今陛下最宠的人是我,叫父亲母亲拿了钱把心放平,不过底下灾民几条贱命,还能翻起什么浪?」

南方夏日多旱,如今过了秋,便传来疫病的消息。

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主管赈灾的崔家贪墨了五成,崔明姝拿去了三成做首饰衣裳。

剩下两成落在底下官员手里,又扣下了七七八八。

到岭南灾民手中,只剩麸皮和朽烂药材。

起初只是零星奏报,死的是一些贫民百姓。

后来疫病扩散,不少官员亲眷也丧了命。

灾情如燎原之火,崔家终于捂不住了。

燕琅将南方陈情的奏章摔在崔明姝面前。

崔明姝还想为自己辩解,便摸着手上点翠护甲支吾着:

「死的都是底下的贱民,大不了叫将士们震慑着,拦在外头,由着他们去死,都死完了就没有疫病了……

「比起这个,阿琅你快瞧瞧封后大典,我穿哪件礼服好看?配新做的翡翠耳环可好?」

周公公听得眉头悄悄皱了起来。

并不能怪崔明姝,她是被崔家和燕琅捧在手心呵护着养大的。

贱民们的性命悲苦,同她有什么干系?

看着满眼欢喜的崔明姝。

燕琅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肤浅得叫他头痛且生厌:

「你可知四年前,北方饥旱,你姐姐崔掌珠是如何做的吗?」

燕琅记得当初掌珠着濯服,饰绒花,捐年俸,亲施药,开粥铺,底下命妇贵人们纷纷效仿。

百姓感念娘娘仁德,在第二年花朝节,奉娘娘为花神,宫外送来的鲜花鲜果不计其数,叫最善奔驰的御马也跑得气喘吁吁。

那时燕琅和她在城墙上观礼,他诧异于掌珠竟然如此得民心。

掌珠就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陪着殿下被圈禁时,生过病,也饿过肚子。

「那时我就想着,如果世上有这么一个神仙娘娘,她要怎么救苦救难。」

崔明姝觉得无非是从前崔掌珠握着中宫凤印,又仗着与燕琅患难与共的恩情,才能压她一头。

如今燕琅问这一句,叫她怕得红了眼圈:

「阿琅你不要生气,多的衣服和首饰我不要了,就留三套好不好?」

燕琅拂袖而去时,不掩言语中的厌恶:

「叫卫彦拿了朕的旨意,押崔家崔实回京问罪。

「崔明姝,朕真是瞎了眼,你处处都不如她。」

崔明姝急得眼泪簌簌落下,忙抓了把金瓜子塞进周公公手中:

「周公公,你帮帮本宫,帮本宫劝一劝陛下……」

周公公想起来自己入宫是因为旱灾,地里颗粒无收,家里实在吃不上饭,老子娘又病在床上等着一口药吃,走投无路才挨了一刀进了宫。

周公公谄笑着把金瓜子推回去,说的话依旧滴水不漏:

「陛下哪里会生娘娘的气,不过是南方灾情叫陛下烦心罢了。」

崔明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着周公公:

「陛下当真没有生气么?」

周公公周到得体的笑容,如上了油彩的面具,叫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娘娘不必忧虑。」

听周公公这么说,崔明姝才稍稍放下心来:

「是了,毕竟阿琅给那个贱人的陪葬,都远多于我们崔家拿的。」

夜凉如水,晚风吹动蒹葭宫的帷帐,照得殿中香猊影影绰绰。

好像它的主人还在,夜半无眠时,她还会松绾长发,赤脚下榻,往金猊中贮一把百和香。

「……朕记得那天很冷,她疼得很厉害么?」

周公公不敢说。

「你说吧,朕不怪罪。」

「娘娘疼得掉眼泪,还不肯麻烦咱们这些奴才,可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娘娘才开口……」

想着她性子从来倔,连当初挨了自己一巴掌,也是仰着头,不肯认错。

燕琅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她临死前,是不是还在恨朕,是不是在咒骂朕薄情寡恩?」

周公公努力想了想:

「娘娘没有。」

「不必哄朕。」

按照掌珠的性子,死前必要咒他断子绝孙,再恨当日没有杀了崔明姝。

不知为何,发现自己如此了解崔掌珠,燕琅又忍不住有些自得。

「娘娘真的没有怨怼之言。

「娘娘为医药司和内务写了两纸诏书,叮嘱防范疫病,不要耽误宫女们出宫嫁娶。

「还帮大皇子擦了眼泪,教导大皇子不要折蝈蝈的腿儿玩,说蝈蝈也会疼,君子慎独,勿以恶小而为之。」

燕琅想到从前刚把恒儿送到她身边养。

她轻声哄着玩累的恒儿,像个真正的慈母。

这画面看得燕琅也勾起唇角,忍不住想上前一步,说如今孩子也有了,是否能回转心意,今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和乐融融地过。

晚风吹着蒹葭宫纱帘影影绰绰,一地月色如水。

孙姑姑察觉到主子紧锁的眉头,忙劝慰:

「皇子聪明伶俐,奴婢贺喜娘娘今后终身有靠了……」

掌珠俯身探了探恒儿的额头,转头看着孙姑姑,眼中尽是悲悯:

「把这孩子送回去吧,他一定很想自己的阿娘。」

燕琅猛地撩起珠帘,不解地质问:

「为什么要送回去?你想要的孩子如今朕也给了!

「崔掌珠,你要和朕闹到什么时候?」

只得到她嘲弄一笑,笑他的伪善和薄情:

「害得旁人骨肉分离,母子终日悲哭。

「燕琅,这又是我做的孽?」

如今想想。

嚎哭着和母亲分离的恒儿,是否叫她想起了自己。

十四岁的她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哭泣,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掌珠还活着,听说了岭南灾情,应当会握着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抚慰他的疲累:

「没关系呀阿琅,我的首饰衣衫都可以捐出去,一饭一粥饱腹足矣。

「实在不行,我也懂药理,可以装扮成医侍,与宫中太医一起治病救人。」

开了妆奁,里面有她戴过的绒花,她解的九连环。

都是他送的。

这些年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底有情意在。

连燕琅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时,他把最后一条退路给了她。

那是蓬莱山善卜善医的何老仙人送的假死药。

放在乌木螺钿制成的鲁班盒里,钉死在妆台暗格中。

燕琅仔细想着打开鲁班盒的诀窍。

周公公忽然瞧见陛下猝然跪倒在地,紧紧抓着心口,以为陛下伤心过度所以发了急症,忙去搀扶,吩咐着:

「小聪子,快去请太医!」

燕琅摆摆手。

不必请Ŧũ̂⁸太医,他没有发急症。

他只是太高兴,太高兴失而复得。

高兴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高兴得心口一阵阵发痛。

周公公循着陛下的手边望去。

那精巧华贵的乌木螺钿盒。

盒中空空如也。

7

城外安置了难民居所,药摊粥铺从七日一开变成三日一开,再到一日一开都供应不上。

梧州在李慎之治下,又有何老帮着看病诊治,所以城中疫情暂时得以遏制。

可挡不住外头灾民源源不断,药材和粮食都渐渐见了底。

五岁的小阿花在我怀中烧得迷迷糊糊,啜泣着喊娘:

「娘、阿娘呢,阿花好痛好冷……」

她娘亲便是当日我开了阿胶补身的那位。

昨日病死,才拉去城外铺了石灰埋了。

死前,她竭力撑着身子,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照顾好她女儿:

「大人,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您照顾好阿花……将来叫她为奴为婢伺候大人……」

我受不起她的嘱托,因为第二日她的女儿就埋在了另一处坟冢。

盖着厚厚的石灰,不会再喊痛,也不会喊冷。

见惯了昨日生,今日死,荒冢掩枯骨。

我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奉旨赈灾的崔实和他弟弟崔岩来了梧州。

随从车马带来了大批的药材和粮食。

李慎之带人去要药材,却碰了一鼻子灰。

「李大人莫急,这些药材是崔家药铺运来岭南卖的,我这弟弟崔岩并ţű₁非赈灾官员,我也不好威逼良民,大人见谅。」

说罢,崔实笑着指着另一堆受潮霉烂的药材,

「这些才是赈灾用的。」

我纱巾覆面,跟着何老去查看赈灾药材。

何老不住摇头:

「这些药材受潮,早已失了药性,不能用了。」

崔实笑眯眯地推诿:

「我这药送到旁的地方,当地的父母官都煮了药发下去了,怎么到李大人这里就不能治了?」

崔岩打着圆场,低声道:

「若是李大人觉得朝廷发下来的药不好,崔家药铺正巧运来一批。

「崔某也不要李大人做这个恶人,李大人只管在城外叫衙役为我们崔家和其他药铺划出一个摊子,不管崔家卖出多少,崔家自个儿背骂名,私底下咱们五五分账。」

这事自然没有谈成。

李慎之气得按着佩剑,我轻轻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臂。

那是朝廷派来的赈灾钦差,与他动了干戈落了话柄,他崔实若是参奏一笔罢了李慎之的官。

没了李慎之挡着,恐怕梧州也如其他地方一样,官员沆瀣一气,百姓更无出头之日。

李慎之修书几封给旧友同窗,陈述了梧州现状,希望能借到药材粮草。

何老和我淘澄药渣,反复熬煮,到最后药性一减再减,端到灾民手中,几乎与清水无异。

何老只叹道:

「这世道医病易,医良心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多日疲累交加,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咳喘发热。

李慎之最后一次去求崔家。

崔岩已经收拾了药材ţù₋装上船,要走水路离开梧州。

见李慎之登船,他笑眯眯地放下茶盏:

「李大人,您是清官,咱们都敬您,可是呀有时候清官他成不了事。

「做清官就眼见着百姓病死饿死,您清廉一日,便多饿死病死一人,这是大人您造的孽。

「李大人,如今最好呢是大家都有得赚,陛下要名,官员要利,百姓要命,咱们各退一步。

「我敬您也卖您个面儿,梧州百姓买药,半两柴胡一两金。您看怎么样?

「不愿意?那就没法子了。」

崔岩起身,拂拂衣袖,转身要走。

倏忽一剑寒芒抵在他的脖颈上,吓得他一个哆嗦。

我抽了李慎之的佩剑,挟持了崔岩。

崔岩哆嗦着威吓我:

「你敢动你爷爷我?你知不知道我表妹崔明姝如今是陛下最宠的……」

我强撑着精神,将刀锋用力抵上去:

「闭嘴!否则我先杀你。」

我抬眼看着李慎之:

「叫人把崔家的药材卸了船,算我崔宏抢的,跟你们都无关。」

听我名字,崔岩忽然生出疑惑:

「你也姓崔?崔宏?你是崔家哪一支所出?」

跟你那个最受宠的表妹崔明姝同支。

崔实带兵匆匆赶来,见我挟持着崔岩,勃然大怒:

「大胆!你是哪里来的贼寇,敢挟持崔家商队?」

我可能病得太厉害了。

拿刀的手渐渐颤抖,竟然连眼前人都看着恍惚:

「放肆!」

也许是做了六年皇后,还有些威仪。

崔实被我威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哆嗦着腿险些跪下。

我依稀辨认出李慎之,抬了抬下巴:

「李慎之,你过来!我说,你写。」

铺陈纸笔。

官兵们面面相觑,并不知一个劫持商户的无名小贼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崔实崔岩官商勾结,欺辱百姓,庸懦无能,论罪当杀。

「各家药行粮铺贩卖药材粮食,坐地起价者,奉吾旨意,夷三族!

「崔氏一族贪墨赈灾银两,请陛下彻查崔氏,莫要放任蠹虫毁了千秋基业。」

写到这里,李慎之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李慎之,印鉴在我袖中,你取了罢。」

纸上落下朱红印鉴,李慎之满脸愕然。

一方小小印鉴。

一纸临时起草的遗言。

可印下崔掌珠的印鉴,便是凤诏。

李慎之颤抖着手,想伏跪在地。

我轻轻喝止住了他:

「李慎之,他们说的不对。说清官成不了事,不过是禄蠹们心虚欺人的幌子。

「倘若那赈灾的银两自上而下无一人贪墨,无一人百般阻挠,也不会病死饿死这么些百姓。

「他们搅浑了这波水,还逼你摁下头与他们同饮。

「你不要信,不要怪自己。」

说完这些,我忽然支撑不住。

崔岩察觉到我的疲态,猛地推我下船,冲着崔实怒吼:

「还等什么?还不快杀了他们灭口!难道要等陛下抄家问罪么?」

秋汛水流湍急,骤然灌入心肺。

我身子滚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叫自己挣扎着活下去。

其实从宫内逃出来至今,我始终告诫自己要苟且偷生。

不要再生事端,不要叫人知道崔掌珠还活着。

可我明明看见,可我实在不忍。

不忍他们唤我崔大夫,许诺病好了一定送我自家种的粮食,言语中满是对明日的希冀。

不忍每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而我只能骗自己也骗他们,端过去一碗碗不知熬煮过多少次,还有多少药性在的汤药。

其实就算袖手旁观,他人性命又与我何干呢?

就像从前在宫中,我读那些后妃传。

我知道奉迎圣心,就可以端坐凤位,权柄在握,无人敢不服我。

我只要与崔明姝斗,与下一个宠妃斗,斗到人人怕我,人人畏服我。

斗到我始终稳坐后位,任谁的孩子都要恭敬唤我一声母后,就算功德圆满。

可那样的我,是崔掌珠,还是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

那一剑快落在崔明姝高挺的肚子上时。

风穿堂而过,满院的蝉在一瞬间鸣叫,都在大叫着,嬉笑着怂恿我动手。

我猛然抬头,院中寂静无风也无蝉鸣,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盏烈日当空,灼痛人眼睛。

从那天起,我不想斗了,不想耗了。

不想在金笼中,用我的血肉和心魂养一条毒虫。

唯一遗憾是岭南的时日太短,叫我好舍不得。

做酥山,摘荔枝,学治病,采草药。

偶尔生了促狭心思,就和何老一起哄骗李慎之饮些酒。

也好。

死在这里也好。

总好过死在宫闱争斗,死在日日煎心。

死在金笼子里,终日与旁人斗得面目狰狞。

那不会是我,那不该是我。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人不顾性命跳入激流中,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我听见谁很轻很轻地唤我一声:

「……娘娘。」

8

我不知昏迷了几日。

等我醒来时,只看见床边守着我、打着瞌睡的李慎之。

他不知熬了几个日夜,脸上胡渣邋遢。

我轻轻起身,却不想还是惊动了他。

李慎之的脸一红,结巴着唤我:

「崔、娘娘……」

「崔家兄弟可认罪伏诛了?」

「他们意图谋害娘娘,当场就扣押了。」

我诧异于李慎之如此迅速制服了崔实的人马。

李慎之赧然一笑:

「臣那日也打算强抢,在商船四面埋伏了人马,没想到娘娘快臣一步。」

凤诏传下,各地官员商户不敢藏私,粮食药材供给充足,灾情渐渐有转机。

有何老诊脉,我的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丫头,你这身子也大好了,什么时候给老头子做酥山吃?」

晚饭时,李慎之看着桌上酥山,忽然脸从耳尖红到脖颈,匆匆逃了:

「我、我还有些公文处置,你看这个公文啊……」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当日哄骗他,他呆呆傻傻唤的那句娘娘。

想到他的脸如雨水洗过的蔷薇,想到他纵身跃入湍急水流抓住我的手。

忽然我的心也像那块化掉的酥山,轰然塌下一块:

「我、我还有药典没看,你说这个药典呢……」

何老眯起眼睛,就看着空中一轮皓月,酥山甜得他牙痛:

「忙、都瞎忙点好啊……

「丫头,下回不要揣着心事下厨,这酥山甜得齁着老头子了。」

我低头抄着药典,忽然察觉有人站在门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是燕琅。

卫彦护送了燕琅,昼夜不歇赶来岭南。

我抬头,燕琅仍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认我。

「……掌珠?」

我心中生厌,不慎写错了个字。

燕琅红了眼眶,要去拥我入怀:

「掌珠,朕拿到你写的诏书,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你还活着……

「朕听说崔家兄弟竟然敢加害于你,已经叫卫彦将二人处死了。

「至于崔明姝,朕已经废弃了她,今后不论有无子嗣,你都是……」

我后退一步,淡漠地看着燕琅:

「陛下有空在这里Ṭũ⁻跟我叙旧,不如去城郊看看你的子民,他们在受苦,因为陛下的昏庸无能。」

燕琅用力咳喘着,我才发现他病得厉害,浑身滚烫。

卫彦忙跪下,想让我劝一劝燕琅:

「陛下为了来岭南接娘娘回宫,一路昼夜不歇,感染了疫症也不肯就医,属下恳请娘娘劝慰陛下……」

燕琅挣扎着去捉我的手,讨好道:

「掌珠,朕以为你死了。

「这些日子朕很痛苦,也很后悔……

「你若不肯原谅朕,朕也不要医者看病。」

月光照见他目光执拗又顽固,就像当初我不要那假死药。

他执意放在我手心,少年的真心最珍贵,连看我的目光也灼灼:

「若我事败,掌珠你还有一条生路。

「你要好好活着。」

倘若他好生医治,哪怕一纸圣旨逼迫我低头。

我还会高看他一眼。

可他还是一如往常的任性幼稚。

有这样的王,是黎民不幸。

「随你。」

燕琅不肯看病,只拖着病重的身子求我看他一眼。

盼着我念旧情,他满眼希冀地捉住我的衣袖, 说起很多从前。

说我用刀抵着脖颈为他请太医。

说我骑上白狮马,为他引开追兵。

说我满心满眼是他的那些年, 总为他受的委屈掉眼泪。

风吹进窗牖,吹得案上书页沙沙作响。

书能翻回前页,岁月却无法回头了。

我摇摇头,一点点抽回衣袖:

「陛下说的事, 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也许是那年冬日太冷,让我疼得长了教训, 不敢记起了。」

燕琅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久久垂着头,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

9

就算何老医者仁心出了手,燕琅的身子也被自己折腾得衰败下去。

回了京城, 燕琅也虚弱得上不了朝。

他病得太厉害, 少有清醒时拟了一道圣旨, 传位于我。

女子为帝也并无先例, 我唯一担忧的是世家不服,民心向背。

先杀崔氏,用贪墨灾银,鱼肉百姓的崔氏做例。

刑场叫好痛骂声不止, 刽子手的刀都砍钝了。

我正想着如何为自己再造声势。

民间已经屡生异象。

京城有许多人瞧见凤凰降世,七星连珠的吉相。

岭南挖出几尊药神娘娘像, 与女帝长相一模一样。

各地陈上来的奏章合乎天意,天命所归的说辞, 唉, 叫朕真是为难。

我登基这些年,无灾无旱, 风调雨顺。

百姓们并不在意谁坐龙椅凤位,他们所求不过是上层少些盘剥,好叫他们这一生无饥无病, 安居乐业。

李慎之擢为左相,监理内政。

朝堂上,官员们常常慨叹李慎之辅佐陛下任贤革新,励精图治,可有时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真不知道女帝怎么受得了他那个榆木脾气。

可后宫宫人说起左相,却知道女帝有的是手段御下。

就如此次中秋宫宴。

官员命妇们都到了,李慎之依旧推脱说病了。

卫彦素来瞧不上李相得圣心, 冷笑道:

「陛下明鉴, 哪里有人成日逢节就病?

「陛下勿要被他蒙蔽, 谁知他不愿赴宴,安的是什么心。」

我觉得卫彦说得不无道理。

宴席毕,那位缺席的左相就被请到了蒹葭宫。

月下看花看美人。

我斟了杯酒, 托着腮看李慎之:

「爱卿说病了,可是哪里病了?」

「臣……」

他不惯扯谎,只支吾着不敢看我。

「既然说不出,便是诓骗我的,算欺君之罪。」

我瞧见那位左相酡红着脸, 如雨洗蔷薇。

真叫人慨叹这探花点得恰如其分。

「娘娘……臣真的喝不了酒……」

蒹葭殿满是酒香,散落的衣衫也染了醉意。

绯色从耳尖染上脖颈,他才终于肯说一点实话。

晚风吹过百和香气的金猊,一阵阵渡进暖香。

一点点揉碎蔷薇, 一声声战栗破碎的轻叹:

「娘娘……臣很欢喜……」

团圆好月,独照夜深花正艳。

摇曳蒹葭,鸳鸯贪欢不肯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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