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对情蛊。
她要我用在得胜回朝的厉小将军身上,这是她为我千挑万选的佳婿。
于是,我追在厉无尽身后缠了他三年。
冷心冷面的小将军,在月下抱着我说,他愿意为我求圣上赐婚。
隔日府中迎来宦官宣旨。
一道是给我的,一道是给嫡姐的。
嫡姐不日后会与厉无尽喜结良缘。
而我,则被指给了他的副将。
1
「钦此!」
宦官声音刚落,我只觉浑身像被破了一盆冷水。
都怪盛暑日光照得人腿脚发软。
不对。
这不对!
我无措的目光在宦官和父亲之间来来回回。
企图在下一刻听到他们更正圣旨内容。
直到圣旨收回锦盒,官宦离开夏府,所有人欢喜起身。
我扶住丫鬟红玉的胳膊摇摇欲坠。
站不稳,又不敢倒下。
主母乐开了花,没等嫡姐夏琳琅站稳,就将人一把揽入怀中。
「我儿真是好命,厉家世代簪缨,厉小将军更是一表人才,这样的好姻缘竟落在我儿头上!」
这当然是好姻缘。
父亲不过是文渊书院的堂长,虽学识渊博,但无官职傍身。
在这随便抛一块砖就能砸中五品官的京城,显然是不够看的。
厉家世代出名将,虽有一代眼看就要败落,可厉无尽横空出世支起了门庭。
这份亲事夏家何止高攀,简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主母欢喜过后,眼风淡淡扫过我,皮笑肉不笑道:
「可惜有些人心机费劲,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辈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
夏琳琅捏着帕子捂嘴笑,弯弯的眉眼难掩其中得意。
主母被外人称贤,却从不掩饰对我的敌意。
我生母白姨娘是她的陪嫁媵妾,美貌且聪慧,主母出嫁那年唯恐自己庶妹未来婚嫁超过她去,硬是求着娘家把我生母充作陪嫁一起嫁入夏家。
十几年来,她为正妻白姨娘做妾,嚼着伦理尊卑将我亲娘捏得死死的。
后来我亲娘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蛊术,差点将她掀下堂去。
可惜蛊毒反噬其身,困于最后一步。
直到今日,恩怨传到下一代,她依然见不得我的婚事比嫡姐更好。
无论是我娘,还是我,都得被她们母女踩在脚下。
父亲从不愿掺和后宅之事,只要丑事不出门,他永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如果不替自己谋划,未来必然也是为嫡姐做媵妾的命。
可恨,我运气和我娘一样不好。
都是折在最后一步。
2
夜晚刚刚降临,我便带上帷帽悄悄出了门。
我的小院向来冷落,哪怕我整夜不归,也不会有人在意。
轻叩厉家后门,管家一见是我,脸上立马堆笑。
「四小姐,将军等你多时了。」
他算准我会来找他。
我一路磕磕绊绊,急切想告诉他,圣旨错了,不是我嫁给他。
直到看见安稳坐在内室,撩拨末香的厉无尽,我瞬间哑口无言。
他只需掀起眼皮瞅我一眼,我便明白此事不必再开口。
他知道。
但他不动如山,静静等着看我情绪崩溃。
圣旨怎么会下错呢?宦官怎么会念错呢?
是我错了。
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有一句——
「为什么?」
谁知,曾经对我温柔小意的厉无尽,直接将手中香铲摔在我脚下。
他起身逼近我,眉眼分外锐利。
「夏听婵,谁给你的胆子质问我?你所做之事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毫不留情的话语把我问懵了。
我所做之事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诚然,我一开始接近他确有目的。
他是我娘看中的佳婿,我想攀着他脱离夏家,我不想再任人蹂躏,更不想在夏琳琅手下活一辈子。
但我真的喜欢他。
我敬他是英雄,我爱他铁骨铮铮,我庆幸他的心能分我一隅。
他曾说:「婵儿,家世门第与我而言只是虚设,我厉无尽三生有幸得你垂青,只待去求一道圣旨,让你风光嫁入我厉家。」
往日情景如甜酒入喉,如今落到肚子里,只剩恼人的毒辣。
可那又怎样。
我与他两情相悦,难道是什么羞于见人的事吗?
见我眼中露出迷茫,厉无尽冒出一股无名火。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嫡姐早就告诉我了,你手中有你娘留下的情蛊。」
我有些喘不上气,「你明知夏琳琅对我不怀好意……」
他打断我,「为攀高门无所不用其极,若不是夏大小姐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情谊,竟是来自一只蛊!」
厉无尽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如同在看一个待审的犯人。
「还说夏大小姐对你不怀好意,我看你就跟你亲生母亲一样,惯会用下作手段扰人心智。
「既然想嫁入高门,我便也让你尝尝被人愚弄、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一步步后退,我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厉无尽。
我从没想过,我小心向他袒露的伤疤,竟成为他对我攻杀掠地的武器。
厉无尽发泄完,看我面色灰败,便知自己说的太过分了。
但他不可能低头,于是哑着声音问我: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太了解他了。
高傲的厉小将军,这是赏我台阶下呢。
可我不想哄着他了。
两个人在一起时千好万好,谁进一步或是退一步都算打情骂俏。
以前我还开自己玩笑,总不能为了尊严连将军夫人之位都不要吧。
现在真逼到了这个份上,却发现妥协哪有那么简单。
何况,赐婚已下,我们再不可能有未来了。
我终于想明白,姨娘临去前为何郁郁寡欢。
感情这东西,真是没意思极了。
就这样吧。
我朝他行礼,「以前是听婵痴心错付,如今听婵已有婚配,此后便不再叨扰厉将军了。」
这不是厉无尽想要的反应。
他咬牙切齿道:「夏听婵,你好得很!」
「滚!不许再出现本将军面前,若是再让本将军听到你说我的未婚妻半个不子,本将军定绞了你的舌头喂狗!」
我Ŧű⁷冷冷瞧他一眼,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临到门口时,我回头。
厉无尽眼中亮了一下,他张张嘴,没吐出半个字。
我缓缓说:
「长姐说的没错,我确有一对情蛊。
「但我不擅饲养,那对情蛊早在遇到将军前就死掉了。」
3
情蛊早就没了。
早在我娘把情蛊传给我时,她攥着我的手说:
「世间男子多负心薄幸,唯有情蛊相连,才能恩爱百年。」
「实在不行,我宁愿你绞了头发当姑子,也好过给你长姐做媵妾。」
可我娘不知道,待她死后,以她心头血滋养的情蛊不肯易主,生生饿死随她去了。
我当时只觉得,这就是我的命,没本事享福。
便也歇了接近厉无尽的心思。
但三年前,在我看到厉无尽骑着高头大马从长街疾驰而过时,还是沦陷了。
鲜衣怒马少年郎。
不愧是我娘,对我的喜好手拿把掐。
这三年,边关少有战事,他在京中待了多久,我就伴他身侧多久。
厉无尽从对我冷言冷语,到青眼相待,再到非我不娶。
上个月我去祭拜娘的时候,还在她墓前讲:
「你看,没有情蛊,我也能同无尽哥哥白首不离。」
胜局未定,先开庆功酒。
如今我娘应该在气我不听她的话吧。
4
和厉无尽翻脸后,我在夏家的日子更难过了。
之前坊间有传言夏家女缠上厉无尽,旁人虽不知具体哪位,但可以说笑夏家女痴心妄想。
父亲嫌丢人,为此责罚过我许多次。
如今天家赐婚,外人只当那夏家女是夏琳琅,风评直接从「痴心妄想」变成了「郎才女貌」。
他们不顾世人眼光,不管出身门第,是爱情的化身。
就连宫中贵妃都深受感动,提笔修书「天作之合」赠予夏琳琅。
一时间,夏琳琅风头无两,父亲只觉面上有光,再不提丢人。
我三年时光,倒给她做了嫁衣。
「小姐,嫁衣难绣,您仔细眼睛。」
红玉多点了一盏矮烛,放到我面前。
她十指都是老茧,绣不得花样,绣嫁衣这ŧū́⁰事只能我自己来。
夏家没给我配丫鬟婆子,红玉还是我娘救下的孤女,我娘走时求她护我周全。
府里难得给我月例,这几年我绣花,红玉拿去庄子上卖,日子也算过得下去。
我娘擅巫蛊,这种事再怎么遮掩,外头总会听到些风声,我作为她的女儿少不得被猜疑,夏家就算把我送走也没人会说什么,夏家留我在府里,给父亲主母博一个「宽宏大量」的美名。
毕竟前朝被巫蛊害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我名义上是夏家四小姐,过得还不如别人院里的丫鬟。
对于婚事,他们能记得给我扯块红布绣嫁衣已是难得,头面、嫁妆我想都别想。
反观夏琳琅那边,从接到圣旨那天,她院里每天来来往往全是添妆的人。
没人对我有丝毫愧疚。
从厉府回来那几天,我是想了结自己的。
实在身心俱疲。
直到红玉发现我藏起来的麻绳,搂着我哭了一整夜。
「我可怜的小姐,你就算死了那些人能后悔吗?
「他们巴不得你死,好让厉将军和你的事一起入土,你死了,可不就成全了他们的恶毒心思!」
于是天一亮,我便开始绣嫁衣。
红玉说的对,他们就是想逼我寻短见。
我偏要好好活着。
5
绣完喜帕那天,红玉欢天喜地拉我往中堂去。
她像竹筒倒豆子般:「小姐你猜谁来了?
「算了,你肯定猜不到,是江副将送聘礼来了!
「我刚偷偷替你瞧了一眼,俊俏的很,看着也机灵。
「六十八台聘礼啊!大少爷当年娶亲都没这个数,小姐你终于熬出头了!」
我恍惚了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江副将是谁。
江栖鹤。
厉无尽的部下。
以前只在厉无尽口中出现的人。
祖上三代都是戍边将士,打仗打得家中只剩自己,厉无尽见他有些本事,便提到身边做了副将。
中堂漫着茶香,喜婆爽朗的笑声更是将这缕茶香送进了后宅。
我和红玉躲在屏风后往里瞧。
父亲下位坐了个穿着玄色圆领袍的儿郎,带着一身少年的意气风发,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飒爽气势直接将父亲盖了过去。
同是弱冠之年,倒显得厉无尽故作老成。
我刚从屏风后探出一点点脑袋,就被江栖鹤察觉。
他那双丹凤眼长得很漂亮,看向我时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赶忙躲回屏风,拉着红玉往回走。
父亲向来不喜我出现在他会客的时候,万一惊扰了他,岂不是又给他罚我的理由。
好在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了父亲送江栖鹤离开的客套话。
我还在庆幸江栖鹤不是个多嘴的人,谁料刚回小院,水都没喝到嘴里,就听到院外传来乌泱泱的脚步声。
「夏听婵,你给我出来!」
6
夏琳琅来的气势汹汹。
见我悠哉从屋里走出,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当丫鬟婆子把我小院里里外外围了起来,她才阴阳怪气道:
「六十四台聘礼,四妹妹也算过上好日子了。」
她当然不是眼红江栖鹤给我的聘礼。
而是气恼为什么先来的是江栖鹤,厉府那边完全没有动静。
于是我故意道:「我可算不得好日子,将军府的聘礼肯定更为丰厚吧,总不能被一个副将比了下去。」
被我戳破心思,夏琳琅美艳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我倒小看了你,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把厉将军捏在手里摆弄。」
我笑道:「姐姐这话妹妹可听不懂了。
「要说厉害,还得是长姐,不栽种不施肥只管摘桃,结果桃子吃不到嘴里,怎么还意思来问果农呀?」
她母女二人把对我的恶意摆到明面上,我也从不掩饰对她们的憎恶。
她们罚我饿几天,跪祠堂,动家法都没能让我摇尾乞怜。
没办法征服我,本想对我下毒手,眼不见为净。
结果事情捅到父亲那里去,父亲虽不喜欢我,但若要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动他子嗣,那便是挑战他的家主权威。
何况这次纵容主母伤了不受宠的庶女,那下次呢?
是不是受宠的庶女,或是庶子?
嫡女庶女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但儿子不一样,但凡有一个当上官,就能带着夏家飞黄腾达。
最后,主母被送往青山庵为夏家祈福一个月,这事就算翻了篇。
这些年她们母女二人不敢再折腾我,我也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现在夏琳琅明显上门找不痛快,我只好随了她的意。
原本夏琳琅只是心里不痛快,现在听我三言两语挑破遮羞布,面上也丢了光。
恼羞便会发怒。
小姐动怒,不能脏了口,自会有人替她骂。
她身边一婆子啐我一口,骂道:「好一个不知羞的小贱蹄子,未出阁就和外男有首尾,还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用神鬼之术种出来的也是阴果,天家赐下来的,那才叫蟠桃!」
婆子骂完,夏琳琅明显顺气不少。
她昂着脑袋,警告我:「我不管你使了什么手段,三日后我一定要见到厉将军来送聘礼,不然仔细你的皮!」
我气笑了。
这蠢货真以为我手里有蛊。
还以为威胁了我就能得偿所愿。
我一把拉住撸袖子上前的红玉,先是盯住叫嚣的婆子。
「对啊,我有鬼神之术,你赶紧去求求你的佛祖,看祂能不能保你不出事。」
婆子脸色一白,心虚地看了一眼夏琳琅。
见夏琳琅没工夫搭理她,便悄悄束紧袖口,唯恐有虫子钻进去。
婆子噤声后,世界一下安静了。
夏琳琅也能更清楚听到我的话:
「长姐这么心急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厉将军呢?京中谁不称颂你们两情缱绻,去催个进程有什么难的?」
说罢,我捂嘴嗤笑:「哎呀,姐姐不会吃了闭门羹才来寻我的吧?」
一句话把夏琳琅的肺管子戳炸了。
她当然要急。
因为我了解厉无尽。
他素来不喜被人玩弄,夏琳琅用「情蛊」一事激他与我决裂,我那日说我没有情蛊,那他可得腾出心思想想夏琳琅什么目的了。
我费劲力气和厉无尽建立起来的信任,哪是夏琳琅三言两语就能拆的干净的。
在他想明白前,夏琳琅就得被他晾着。
因着父亲是书院堂长,她自小饱读诗书,走到哪里都被喊一句「夏家才女」,哪里受过这种冷落。
但有军功傍身的少年将军,本来就傲气,管你是才女还是美人,犯了他的忌讳,就算是我也得脱一层皮。
夏琳琅显然想不明白。
她涂着丹寇的手指向我。
「不敬长姐,言行无状,把她院子给我砸了!」
她本来就是找我撒气的,没想到自己老底被我掀了个干净,气上加气。
我无论忍不忍她,都是这个后果。
几声脆响过后,丫鬟婆子无措地张望。
实在是家徒四壁,把茶壶拆成两半都不够分的。
夏琳琅难以解气,直接往我跟前冲来,巴掌高高举起。
「奴才怕你邪性,我可不怕……啊!」
没走两步,夏琳琅直接摔了个跟头。
问题是,脚下是平地,连根草都没有。
那些丫鬟婆子呆呆地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惊恐,连夏琳琅都忘了扶。
也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瞬间做鸟兽散。
还是夏琳琅的贴身丫鬟忠心,哆嗦着搀走了扭了脚的夏琳琅。
人散干净后,红玉无奈收拾那几片残陶破瓦。
「大小姐从小到大稍有不顺心就来我们这儿撒气,要是没小姐你,她连厉将军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白捡你的便宜……」
趁红玉絮叨的时候,我在夏琳琅摔倒不远处找到一小块石子。
随后使劲往院墙外头一丢。
「何人在此?」
7
墙头冒出一个脑袋。
「四小姐真是敏锐。」
红玉一看,忙低着头钻回屋里。
江栖鹤飞身上墙,坐在墙头大方与我对视,甚至面上隐隐有些期待。
期待我夸他吗?
刚刚夏琳琅摔倒时我看得分明,她脚落地时受了外力,才控制不住往地上栽。
说起来,他确实帮了我忙。
毕竟我不可能站这里挨夏琳琅一巴掌,我俩打起来,吃亏的还是我和红玉。
可他爬我墙头做什么?
我问他:「你听到了多少?」
江栖鹤倒是坦诚,直截了当说:「本来我还奇怪将军为什么对他心爱的女子避而不见,现在看来,你们夏府水深着呢。」
怕丑事外传的是我爹,我可不怕。
江栖鹤现在知道一切,也省的我再与他解释。
但我对他态度有些好奇,问道:「事已至此,你当如何?」
我已经做好了他张口便是「不守女德」、「自甘堕落」的准备。
就等他说出来,我好狠狠和他吵一架。
最好他再去御前告一状,我日子过不好,就拉着夏家一起下水。
谁知江栖鹤对我表示了极大的赞同。
「说明我俩眼光一致啊。
「将军少年英才谁不崇拜?将军能心悦于你,就说明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将军的眼光不会错的!」
我愣住。
事情好像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见我不语,江栖鹤拍拍胸脯:「虽然不知道将军为什么会给你我求赐婚,但我跟你保证,你是将军喜欢的姑娘,我绝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说完,他挠挠头:「话又说回来,我们西城有句老话,眼睛长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我虽能做你名义上的夫君,但我若有了心上人,是一定要同你和离的,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见我敛起神色,江栖鹤便知道我误会了。
他解释:「我知道我们是御赐的婚姻,我会担下所有的罪责,不会牵连你。」
我摇头叹道:「你瞧,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厉无尽心上的女子,但他做得不及你半分。
「你尚且明白要为心爱之人留正妻之位,但他却因两句谣传将我随便指给旁人,我只万幸现在能跟你讲清一切,免得日后惹出许多麻烦来。」
江栖鹤下意识要为厉无尽辩解:「这其中说不定有误会……」
我不愿跟他再聊厉无尽,「当然这是我和他的事,没想到会连累到你。」
夕阳如火。
像是要烧了我这小院。
也是,夏琳琅出气不成反吃亏,我怎么不算引火上身呢?
她现在是父亲的心头肉,等主母告到父亲那,少不得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张口就撵江栖鹤离开:
「江副将若没其他事就请回吧,听婵感激副将今日解围,择日定登门拜谢。」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夏琳琅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不是我耳力好。
夏府实在算不上大。
据说江栖鹤曾是斥候,他听得比我更真切。
做斥候的脑子都灵,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他只能给我解一次困,但夏琳琅却是个麻烦制造商。
「夏听婵,」他喊住我,「今夜朱雀大街有灯会,一起去吧。」
8
姨娘走后,我便很少有闲时逛灯会。
花灯争辉,叫姑娘们抢破了头。
平日里端庄自持的小姐ẗũ̂⁸,也可借着灯会放纵一把。
死死盯着江栖鹤的红玉也被万盏花灯夺去了目光。
我直接赶她去好好玩一玩。
江栖鹤见我没什么兴致,便安静地陪我一路停停走走。
同红玉汇合时,我手上也多了几盏花灯。
都是江栖鹤赢回来的。
我拎着花灯,悄悄侧过脸看他。
文武双全,若生在京中官宦之家,他不见得比厉无尽的成就低。
晦气的人真是想都不能想。
朱雀大街的喧嚣刚褪去不远,迎面就撞上了御马回府的厉无尽。
他一身酒气,应是刚下筵席。
侍从小心翼翼牵着马,唯恐他坐不稳将他颠下马去。
看见我,他像看见了救星。
「四小姐……」
红玉赶忙上前挡住我,可惜她动作赶不上厉无尽睁眼快。
花灯映亮了厉无尽的眼,他说:「婵儿,你来接我了?」
红玉气急,对那侍从道:「没看到我家小姐和未婚夫在一起吗?快带你家将军回府。」
「未婚夫?」厉无尽疑惑一瞬,下一刻肉眼可见酒意散了大半。
他神色阴翳,鹰隼般的目光游离在我和江栖鹤身上。
随后他嗤笑道:「夏听婵,你可真缺男人啊,几日不见,就迫不及待和旁人搅在一起了。」
江栖鹤蹙眉,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崇拜的将军,劝道:
「将军,恕属下直言,您的话属实不妥,有损夏四小姐闺誉。」
今日刚结识之人都知道维护我。
燥意漫上心头,我反唇相讥:「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与江副将乃御赐的姻缘,算不得旁人,此事将军最是清楚,不是吗?」
厉无尽一甩马鞭,刚好抽在侍从牵马的手背上,他忍着痛把缰绳递到厉无尽手里。
江栖鹤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厉无尽道:
「我来送四小姐回去,江副将,这里没你的事了。ťű̂₊」
江栖鹤将我拉到身后,「将军,这是我未婚妻。」
厉无尽歪了下脑袋,眼中尽是不屑。
「这是命令。」
9
我拒绝上马。
厉无尽不慌不忙,弯下身揽过我脑袋。
比他声音先到来的是无边酒气。
他下巴停在我头顶,在外人看来,尽显情人般的亲昵。
他低声说:「你若不上马,江栖鹤的副将也不必做了。
「我有个坡脚部下,丧妻多年,很是忠心,我一直想给他找门亲事,我记得红玉还没成亲吧。
「婵儿,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这就是曾经心意相通的人。
他知道怎么拿捏我。
他知道我不想牵连别人。
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拉上马背。
江栖鹤赢下的荷花灯掉在地上。
青砖不是荷花的家,火舌缠着妃色绢布与它同归于尽。
厉无尽掐着我腰的手越收越紧。
但我咬着牙,一路无言。
……
晚上在我小院扑了个空的父亲,领着主母和夏琳琅守在中堂,守门的小厮那句「四小姐回来了……」还没讲完,就听里头传来父亲中气十足的一句:
「逆女,给我滚进来!」
小厮赶忙提醒,「老爷,厉将军也在外头。」
夏家人赶紧出来同厉无尽见礼。
以前我多想光明正大与厉无尽策马同游。
可我怕,我怕缠在我身上有关巫蛊的流言给他惹麻烦。
我每次见他时,都会下意识避开人群,或戴上帷帽掩住面容。
当他说不在乎流言蜚语,愿意娶我时,天知道我有多幸福。
以前求而不得之事在错误时间降临,那便是灾难。
我想,看到我和厉无尽共乘一马的夏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父亲看着马上的我,再说不出「逆女」二字。
夏琳琅本来攒着眼泪再哭一场来表示自己的委屈,现在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主母更是眼中攒刀,恨不得将我抽筋拔骨。
原本我和厉无尽之间的事,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他们就当不知道。
现在他们只能庆幸左邻右舍都去了朱雀大街,没人见到现在景象。
父亲赶忙将厉无尽请进府里,唯恐突然来人看夏家笑话。
我被撵回自己院里。
不知他们和厉无尽聊了什么,让夏琳琅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没再来寻我不痛快。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厉无尽来给夏琳琅送聘礼了。
10
一百二十八台。
放着鞭炮,吹着唢呐,惹得半个城的小孩追着跑。
夏琳琅春风得意,专门派了两个丫鬟来我院门口报数。
红玉气不过,提着扫把将人撵走,结果夏琳琅又找了两个大嗓门的婆子站在远处喊。
我坐在院里绣嫁衣,只当听不见。
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糟心的夏家。
至于之后的日子,那便是走一步看一步,我预测不了那么远。
捱到半夜,府里才消停下来。
心中事多便容易失眠。
红玉熬不住先睡下后,我又绣了好一会才有了丝丝困意。
趁着困意没散,我赶紧把嫁衣收到床底。
起身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揽进怀里。
熟悉的麝香缠着龙脑香钻进我的鼻腔,我一口咬到来人手臂上。
身后的人吃痛撒开了手。
我转身就是一巴掌。
「厉无尽,你疯了!」
昏黄灯光下,厉无尽舌尖顶了顶腮,盯着我的目光满是侵略。
「婵儿,」他哑声开口,「我想你了。」
我气笑了,「厉将军,你白日刚给我长姐送了聘礼,夜里就闯她妹妹的闺房,话本子都写不出你这样的贱人。」
厉无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他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该消气了吧?」
我摇头,「厉无尽,你还没想清楚吗?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吵架拌嘴这样简单。
「别人一句话就能挑拨得你乱了分寸,做下无可挽回之事,说到底,你潜意识中已经认定我是不择手段的人。
「我们没可能了,你放过我吧。」
世间多的是能人异士,他中没中蛊,很容易能察到真相。
可他不愿费这个心思。
没有信任的感情,谈何长久?
厉无尽双手一把按在床沿,把我圈在怀里一字一句道:
「可以挽回的。」
我尽力后仰,「你什么意思?」
他说:「要嫁江栖鹤的是夏听婵,可惜夏家四姑娘无福消受,突然暴毙,我会给你一个新身份抬你进门,从此你和夏琳琅平起平坐,我绝不会让她踩在你头上。
「江栖鹤从来都是听我的,他不敢说什么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婵儿,只要你服个软,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平起平坐?
这就是他想出的法子?
让我从此隐姓埋名,成为一个不知来处的人,此后只能仰仗他的宠爱,彻底成为他的笼中雀,一旦失去宠爱,我一无权力二无地位,却有虎视眈眈的夏琳琅,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用力推开厉无尽,「平妻一词说得再好听也是妾,厉无尽,我不做妾!」
我手指向屋门,「你不是说什么都能答应我吗?我要你走,此生都不要再来打扰我!」
厉无尽今天这出已经算是低头了,他从没想过我会拒绝他。
他下意识道:「我乃朝中正三品武将,你爹连官都没有,给我做妾你委屈什么?」
我陡生一股无力感。
厉无尽从生下来就是人上人,周围人向来围着他转,就连当初入伍,他也是直接跟在威武将军身边,从校尉做起。
是我当初太过天真,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能跨越层层阶级与他连心。
我把自己当人,他把我当什么?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再次下逐客令,「厉将军,今日我就当你从未来过,请回吧。」
见我软硬不吃,厉无尽咬碎了后槽牙。
他绷着脸,如泰山压顶般朝我笼过来。
「可我偏要留下我来过的印记。」
危险。
他现在很危险。
我直觉要我立刻远离他,我也这么做了。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趁他怔愣的间隙往屋外跑去。
厉无尽手长脚长,脚下一点便追上了我。
我腰间一紧,只觉天旋地转。
下一刻,就被他压在了床上。
「厉无尽!」我惊叫,「你若敢强迫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占有欲,声音也微微发哑:
「不要我,你还想要谁?
「江栖鹤吗?给他求赐婚不过是看他忠诚好拿捏,不然就凭他,也配跟我抢女人?」
我一手挡着他,一手在床上摸来摸去。
终于摸到了藏在枕下的剪刀。
然后趁厉无尽不注意,直接朝他刺去。
他反应很快,我只划伤了他的胳膊。
「夏听婵!」压抑的怒音藏着风雨欲来。
我将剪刀对准自己。
决绝道:「你既想逼死我,那我成全你。」
厉无尽缓缓起身,看着我和他鱼死网破的模样,看起来很是迷茫。
他有些无措,「我不想这样的,婵儿,我心里有你才失了分寸。
「这两天,我一想起你和江栖鹤有说有笑的模样,心里就憋着一团火,我一想到你会嫁给他人做妇,便整夜睡不着。」
「第一次有事情脱离我的掌控,这次我真的怕了。」
他以为能掌控我的人生。
他以为只要自己安排好一切,我就会义无反顾奔向他。
可是啊,很多事就怕「我以为」。
他还好意思说怕,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谁该害怕啊!
我举着剪刀的手丝毫不敢放松,再开口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滚!
「不想看我死在你面前,就滚出去!」
话说到这份上,厉无尽之得向后退去。
离开之前,他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月光透过门框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如鬼如魅,看得我心惊肉跳。
他突然轻笑出声。
「婵儿,后会有期。」
11
江栖鹤家不在京城。
他从接到赐婚圣旨那天,就带上祖辈给他攒的聘礼,直接启程赶来京城。
到京城那天,他便马不停蹄直奔夏府。
时间刚好够我绣完喜帕。
所以江栖鹤在京中待不了很久,灯会过后不足一月便给我递了信,问我愿不愿意提早完婚。
经过三年休养生息,关外蛮族又有异动。
他祖辈戍守边关,实在不能安心待在京城。
江栖鹤的提议,正合我意。
得到我准信后,江栖鹤直接通知了父亲将婚事提前。
好歹是御赐的婚姻,对方还是四品武将,我成婚这天,夏家准备得也算热闹。
红玉帮我换上嫁衣后,胡乱抹了把脸。
「如果姨娘能看到就好了。」
我牵住她手,笑道:「娘亲在时我没本事让她过上好日子,但以后,我终于能带你吃香喝辣了。」
红玉破涕为笑,拿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取来了我的喜帕。
安慰好了红玉,我强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
那日月下厉无尽嘴角的笑总会时不时出现我脑袋里,我日防夜防,终于捱到成婚这天,可算没出什么幺蛾子。
但红玉正想给我盖上喜帕时,我心里的那丝不安终于应验了。
琬姨娘所生的三姐姐冲进我院里,撕心裂肺喊道:
「我不嫁,我才不要离开京城!」
12
院里,三姐姐身上披着一件火红嫁衣。
她头上的钗环被她一个个揪下摔在地上。
追着她跑来的琬姨娘心疼地把变形的发饰搂在怀里,骂道:
「冤家,你爹把这么好的亲事给了你,你不感激就算了,这大喜的日子闹什么脾气?」
说完,她瞄到了立在屋门处的我,脸色霎时褪去血色。
她这才注意到三姐姐跑到了哪里。
我面无表情问她:「三姐姐何时许了人家?」
琬姨娘甩着帕子,干巴巴道:「嗐,我刚给你三姐姐绣好嫁衣,今日让她试一下。」
说完,她打了下嘴巴,「怪我,跟她开个玩笑,叫她当真了。」
这番说辞,我要是信了,那我以后吞刀踩火都是我活该。
还没等我继续盘问,三姐姐扯着嗓子喊开了。
「你们敢做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怕什么?刚刚不还跟我说四妹妹无人替她做主,就算知道了也翻不起风浪吗?」
三姐姐骂完,一把将脸上的妆抹花,对我说:
「你还不知道吧,他们要我今日替嫁,就嫁给江栖鹤那个粗人!」
琬姨娘尖叫着来捂三姐姐的嘴。
三姐姐又哭又闹,「就算爹爹不知,姨娘你也不知?玉郎后日就来家中提亲,他乡试刚中举人,你不是说他前途无量吗?」
既然瞒不住,琬姨娘也不避着我了,直接叫上两个婆子就要把三姐姐捉回去重新梳妆。
「那是和同届举人比,等他中进士得猴年马月?更别提他一介白衣,就算中了进士也没得官做,你现在嫁给江栖鹤,直接能当官夫人!」
哈。
夏家,书香门第?
我呸,一肚子阴沟坏水。
不给我活路,我便与你们同归于尽。
「嘭!」
我接过红玉递来的茶杯,直接朝琬姨娘脚下砸去。
琬姨娘见我双眼通红,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
我沉声说:「红玉,取火来。」
烧了。
我全要烧了。
谁都别想好过。
「呦,四姐姐好大的气性。」
女声娇媚,人还未到,声音就像毒蛇一般钻了进来。
一时间,我不大的小院呼啦啦围了一群人。
那群婆子丫鬟站定后,让出一条路。
主母领着五妹妹夏怀柔走进来。
夏怀柔不是主母所生,但她十岁那年生母暴毙,她主动投到主母名下。
这些年,她没少跟在夏琳琅后面为非作歹。
就连下人都暗地称她「菩萨面毒蛇心」。
今日这尊菩萨面,也穿着一身精致嫁衣。
夏怀柔点了点我和红玉,「愣着干什么,她们都知道了,难道你们想让她俩跑出去坏我好事?」
13
院子里鸡飞狗跳。
我和红玉被按住后,夏怀柔款款上前,直接夺走了红玉手中的喜帕。
她甚至不屑看我一看,反而嘲笑三姐姐。
「三姐啊,不是妹妹说你,福气送到你嘴边,都不知道张嘴。
「你不愿嫁,正好让妹妹我捡了个便宜。」
主母更是满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她亲手接过喜帕给夏怀柔盖在头上。
主母握着夏怀柔的手说:「昨天我还跟老爷生气,那江栖鹤前途敞亮,反正他只来了府里一趟,都没见过老四这个白眼狼,干脆把婚事给柔儿多好,要不是老爷怕你们这些姨娘说他偏心,哪里轮得到三丫头这不识好的。」
见我下场,三姐姐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她哀声道:「母亲,四妹妹已经够可怜了,连嫁妆都要自己凑,再者说,旁人不知道盖头下是谁,天地老爷还不知道吗?」
换嫁这事本来算欺君,但父亲他们知道一旦我嫁出去,就彻底不受他们控制了。
若是江栖鹤有朝起势,我说不定还要报复他们。
早死晚死,不如借这个机会把我捏死。
「三姐姐,」我轻声唤她,「你瞧清楚了,她就是这样的歹毒心肠,有些事可千万要烂肚子里,被她知道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父亲这辈子就是个举人。
你以为主母能看你嫁得好?
所以,闭上嘴巴,千万千万别让她知道。
主母见我彻底与她撕破脸,更是装也不装,阴恻恻地上前拍了拍我的脸。
我被两个婆子压胳膊,动弹不得。
她指甲划过我脸颊,「四丫头这么说,可真伤母亲的心。
「不过没关系,母亲宽宏大量,早为你寻了一处好婚事。」
我瞪大眼睛,看她殷红的嘴巴一张一合。
「厉将军早和你父亲说好了,无论如何都会把你留下,做我儿的媵妾。
「你要怪,就怪你娘带给你的下贱命。」
夏怀柔嗔道:「母亲快别同她废话了,吉时已到,别让江郎等急了。」
主母随便点了两个婆子守在我小院,然后一群人众星捧月般送夏怀柔出门上花轿。
婆子直接将我锁在屋里。
外头锣鼓震天,婆子坐在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聊夏老爷能发多少喜钱。
红玉瞪着紧闭的房门,眼眶通红。
「小姐,我去跟他们拼了!」
她没等到我回答,回头看我时,却见我已经脱去嫁衣。
「小姐,你别想不开!」
我正在摸火折子,她这一嗓子差点把我自己烫着。
我把屋里所有蜡烛堆到床上。
在红玉不解的目光中,我问她:「这一把火下去,我们就成黑户了。
「红玉,你敢跟我走吗?」
红玉一下就明白了我想做什么,她搬开衣柜,露出狗洞。
「还等什么呢小姐,走吧!」
狗洞好啊。
以前我靠它跑出去找厉无尽,现在我靠它找一条出路。
得亏夏家人从不在意我,连我房子破了个洞都不知道。
我和红玉牵着手,点燃所有蜡烛。
看着火势蔓延,听到婆子凄厉叫喊「走水了」,我们才钻了出去。
胡乱将狗洞拿碎石一堵,没走多远,屋子就塌了。
想把我卖给厉无尽?
全给你烧了。
狗咬狗去吧。
14
我和红玉被火熏到,一脸黑灰,活像两个乞丐。
路过的丐帮还夸我们,「呦,人模人样的,偷来的衣裳吧?」
丐帮嘴甜,还热心。
「一起到夏家门口看热闹去啊!」
红玉脸立刻垮下来,「呸,一家子狼心狗肺,有什么热闹可看。」
丐帮竖起大拇指,「消息灵通啊,你咋知道夏家人不要脸,连媳妇都给人换了?」
旁边大娘听到,立刻加入对话。
「我可是亲眼看到的,新郎官一见新娘子走出门就开始皱眉,估计那时候就看出身形不对了,你们不知道,夏四小姐身量高,出门的新娘子起码矮半头。」
大娘打量着我,一拍手,「就跟你差不多高!」
丐帮接茬,「呦,你看看。」
大娘见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受到鼓舞,讲得更起劲。
「但你猜怎么着,新郎官硬是没发作,直到扶新娘上轿的时候拽了一下,新娘子吓得叫出了声,新郎官一下确定新娘被换了,当场抽出剑问夏四小姐在哪?」
乞丐说:「还能在哪,在家里呗。」
说完,他指指我小院的方向,「瞧见没,最后那间屋子就是……」
乞丐和大娘傻眼了,支起耳朵听八卦的人也傻眼了。
只见我小院的方向黑烟冲天,仔细一听,还有仆妇高呼救水的声音。
夏家门口彻底乱成一锅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夏堂长,如果听婵姑娘出事,我定去御前告你个欺君之罪!」
一袭红衣飞上墙头,脚不沾地就要往我小院跑。
我跟红玉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住了十几年的破屋墙塌了,但房梁还在烧。
恰时东风起,风引着火去摸库房的屋顶。
我听到夏琳琅嘶声尖叫,「动作快点啊,我的嫁妆都在里头呢!」
好景色,得痛快欣赏。
「夏听婵!」
江栖鹤万分焦急的呼唤将我理智喊了回来。
他立在屋顶,见火势越烧越旺,家仆只敢在外头拿桶往里泼水。
不过是杯水车薪。
随着一声「厉将军来救水了,快让路」,人群立刻做鸟兽散。
但江栖鹤一刻也不愿等了,眼看要跳下墙,直接冲进火海里找我。
这直肠子的憨货!
「江栖鹤,我在这儿!」
被厉无尽发现我没死也无所谓了。
我不想看到江栖鹤受伤。
这无关爱情。
他站在墙头看我,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冲天的火光像极了那日的夕阳。
江栖鹤飞身下墙,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攥着我绣的喜帕。
他胸膛剧烈起伏,最后只狠狠擦去我脸上的黑灰,骂句「吓死我了」。
随他而来的,是无数打量的目光。
我听见大娘惊呼:「老天,我说这姑娘看着眼熟,真是四小姐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亏夏老爷是个读书人,逼得姑娘烧房子哎!」
旁人多是看热闹,唯有一道视线盯得我浑身难受。
我抬头寻去,对上了厉无尽满含愠色的目光。
下一刻,一道红色落在我头上。
头顶传来江栖鹤的声音:
「走,咱们回家。」
15
红玉说,她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去,不能与我们同行。
我们在城外十八里分别。
江栖鹤去收拾马车,留我们二人说些体己话。
红玉絮絮叨叨嘱咐我,要按时吃饭,冷了要懂得穿衣,下雨得知道往家跑。
才比我大十岁,比我娘还操心。
她说这一走短则数月,长则十几年。
她看着我从小豆丁长到大姑娘,实在舍不得。
我开她玩笑,「舍不得就别走了。」
可她去意ƭū₌已决。
我心里涨涨的,终于忍不住问她:
「红玉,你才是那个会养蛊的人,对吧。」
红玉呼吸一滞,苦笑道:「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低着头,脚尖不停在地上搓来搓去。
「早就知道了,我娘没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娘常年难得出府,唯一的变数就是在礼佛的路上救下了身无分文的红玉。
彼时她正在和野狗抢一块饼。
从那以后,我娘渐渐起势,风头盖过主母,我也过了一段短暂的好日子。
红玉是有师门的巫蛊师。
但巫蛊之术,在我朝人人喊打,她的师门只得过隐居避世的日子。
少时的红玉心比天高,总以为自己能改变世人对蛊虫的看法。
没想到下山没多久,差点把自己饿死。
我娘救下她后,她见我娘过得凄惨,便用自己的本领帮我娘争宠。
「可惜后来……」提起我娘,红玉叹气,「她不肯用情蛊,说你爹不配和她同心。」
「那是我身上最后一对蛊,所谓情蛊,需要用爱滋养,夏府没有爱,能撑到你娘离世已是奇迹。」Ṱúₖ
红玉摸摸我脑袋,「之前一直不放心你独自在夏府生活,现在你终于脱离狼窟,我也能放心做我的事去了。」
我很不安,「你会回来找我吗?」
红玉无比认真,「朝圣女起誓,我会去西北找你,毕竟你娘临终前托付我的事还没做完。」
16
我从没出过京城。
竟不知世间如此辽阔。
这一路我们天亮了便赶路,天暗了就和衣而眠。
江栖鹤觉得对我多有亏欠,明明我可以舒舒服服,慢慢游山玩水去往西城,却因为他不得不风餐露宿。
我倒觉得这一路是我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间。
再也不用一睁眼就开始提心吊胆,也不用去烦恼未知的前路该怎么走。
而且,和江栖鹤相处很舒服。
我们的视角是平等的。
还剩两天车程就到西城,周边景色已经全是西北黄土大地,像一幅用笔豪迈的画卷。
我趴在车窗上跟江栖鹤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我听他说西北风俗,他听我讲自己的故事。
我刚跟他讲完十三岁我一人鏖战夏琳琅夏怀柔姐妹二人不落下风,没听到他半点回应。
「江栖鹤?」我赶忙拉起帘子找他。
他坐在鞍座上稳稳当当。
我拍拍心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夏听婵,」这么多天的相处,他直接连名带姓喊我,「其实从京中出来那天,我就有件事想不通。」
他回头看我,原本清明的眼神布满迷茫。
「京中官员弄权,他们满嘴礼义廉耻却没有他们不敢做的脏事,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底层百姓无处翻身。
「我敬将军战场无畏,但在京中他却和夏老爷沆瀣一气算计无依女子,将圣旨当游戏,把人命当玩物。
「夏老爷郁郁不得志,但却能在内宅呼风唤雨,当家主母把握后宅,却肆意欺辱弱势子女。
「一层层阶级,一层层倾轧,无处不显丑恶嘴脸,你说,我家三代埋骨边关,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蹲在他旁边,脑袋都要想冒烟。
最后我说:「我不知道。」
他肩膀随着我话语耷拉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
「不过没关系,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寻找答案。」
17
西城是个边陲小城。
黄土铺路,城中难见绿植。
富裕人家会在门前挂上一块厚毯阻拦风沙,手里拮据的舍不得用布,只能打扫勤快些。
守城门的守城兵一见到江栖鹤,便兴奋与他相拥,迫不及待询问京中风貌,将军是否安好。
江栖鹤偷瞄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到,他才和守城兵说起将军马上娶妻,谈及过程时隐去了我和厉无尽的纠葛。
没聊几句,守城兵才注意到我。
他一下涨红了脸,「这是嫂子吧,实在对不住,你瞧我一兴奋,就忘了你们在路上跑了这么多天。」
我摆手说:「无妨。」
江栖鹤顺势牵起马:「你嫂子一路跟我舟车劳顿,家都没进就被你拦下来,回头你得请我们吃酒!」
守城兵扬起笑脸,骂道:「你是会占便宜的。」
江栖鹤笑着摆摆手,示意下次再聊。
见他要走,守城兵才想起正事,赶忙喊住他:
「五日前林副将带兵击退了一次蛮族,对面来人不多,怕是在试探。
「昨日斥候又在兵营十里外发现蛮族踪迹,林副将已经下令,城中妇孺无出城令不得放行,以后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告别守城兵,我问江栖鹤为何要出城这么麻烦,还要申请出城令。
听完我倒吸一口凉气。
江栖鹤让我看街边来往行人和小贩,甚至商铺,多是女子。
除了少数当地人,大部分都是士兵的家眷。
兵营在西城二里外,像一扇盾牌护住西城。
蛮族来犯,全军将士必须奋死拼搏,若退了、败了,他们身后的西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人间地狱。
我朝开国皇帝打天下时就要求家属随军,沿袭到今日,就连将军夫人来了,都得守这条规矩。
蛮族异动,镇西军主将厉无尽怕是不日便到西城。
也就是说……我到了千里之外都躲不开夏琳琅。
真要命。
18
西城不大,半炷香时间就到了江栖鹤的老宅。
说是曾住了祖孙三代的老宅,不过是个一进小院,正房连着厢房,虽凿了石砖通铺了整间院子,但看得出年代久远,已经碎了许多。
马车刚停下,就见一妇人跟着一身披甲胄的高挑武将迎了出来。
「恭喜江兄喜结良缘啊!」
那武将一开口,竟是女子。
她宽肩熊背,往那里一站,瞧着比男子还英武许多。
江栖鹤介绍道:「这是我军中同僚林胜男,也就是刚刚守城兄弟提到的林副将。」
林胜男皮肤透着檀色,仔细一瞧鼻梁上还挂着雀斑。
但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还是她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
江栖鹤介绍我时,说:「这位是夏四小姐,夏听婵。
「她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还得麻烦你多照应一些。」
「地不熟,你俩还不熟吗?让我一个外人……」林胜男嘴比脑子快,当她看到我还梳着姑娘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看向江栖鹤的表情一言难尽,「可能还真不熟……」
江栖鹤咬牙闭眼,「好了,不要再找补了。」
我脸上微微发热,尴尬转移话题,把目光移到从见面就一言不发,只在旁边咧嘴笑的妇人身上。
「这位是?」
是林胜男宅里的人,来帮江栖鹤打扫屋子,好方便我住下。
毕竟自江家只剩江栖鹤一人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夜里,林胜男陪我在正房住下。
我见她身上全是在沙场上留下的伤痕,不由得瞪大了眼。
我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姨娘教我去争去抢,父亲希望我温柔恭顺,主母想要我伏低做小。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女子的战场在后宅。
没人告诉我,女子可以这般孔武有力,也可以提枪打仗。
我默默往被窝里缩了缩,藏住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俗的相貌和轻盈的体态才是自己的武器,现在看到了林胜男,竟觉得自惭形秽。
明明我比她美了不止一点。
我实在不知为什么。
之前江栖鹤说,他若有了心仪的女子,便同我和离。
可我岂能随意放弃这样好的婚事,不用侍奉公婆,又是官家夫人,还能远离京城。
我斗志昂扬,无论来了什么样的女子,我都能将其比下去。
可若是林胜男这样的女子呢?
她能自己挣军功,能自己撑起一个门庭。
在西城战乱背景下,她显然比我更闪耀。
正如江栖鹤迷茫边关将士牺牲是否值得,我也开始迷茫自己所坚持的「出人头地」到底是什么。
我盯着整理甲胄的林胜男,察觉到了自己心里微妙的嫉妒。
我嫉妒她不必通过成婚就能获得别人尊敬。
相比于嫉妒,我更痛恨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无力。
我试探开口:「林副将,你为何还没成婚呀?」
林胜男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她骂骂咧咧:「老娘的婚事要是能自己做主,我就找一百个小白脸暖被窝!」
成成成……成何体统。
林胜男的话不但惊世骇俗,还令我倍感绝望。
她这样厉害的女子都不能自由选择,那我该如何呢?真要等到江栖鹤命定之女出现后,被遣回娘家吗?
19
江栖鹤倒也没有给我继续烦恼的机会。
到这里有月余,他一头扎进兵营练兵,来看我的时候还没林胜男多。
偶尔回来,像做客一样,手里要么给我带了珠花,要么带了胡商卖的新奇玩意。
我投桃报李,包揽了他身上衣物的缝补工作。
他说:「营里兄弟都羡慕我,说我家娘子绣活好,怎么动都不怕针脚崩开。」
说这些时,他脸上臊得通红。
眼睛还时不时瞄我,看我有没有因他的话生气。
见我吹嘘自己从小就能靠绣活养活自己,他就压住嘴角,把脸扭到一边假装看天上飞鸟。
这日子过得像极了西城里的一对平凡夫妻。
可惜到了寒露这一天,我看见林胜男领着一队人急急忙忙从我家门前跑过。
我以为蛮族来犯,正不知所措时,邻居大娘笑话我:
「瞧你这丫头,不过是将军回西城了,你紧张什么?」
对我来说,他没比蛮族好到哪里去……
西城的路四通八达,去将军府的路也不止一条,但厉无尽好死不死就选了我家在的这条。
四匹高头大马拖着华丽车厢,车厢上还挂着红绸,丁零当啷地从门前过去。
后面跟着看不见尾的车队。
车上的是夏琳琅的嫁妆,夏家也回了一百二十八台,几乎掏空了家底。
有消息灵通的嫂子,打听到厉无尽一个月前在京中成婚,刚接到新娘子就直接出了城门,因此今晚直接在西城拜天地,西城男女老少都可去将军府讨一杯喜酒。
我自然避之不及。
但想着江栖鹤作为厉无尽的副将,应是躲不开的,他但凡回城就一定回家,我便提前煮上一锅醒酒汤等他。
没想到,江栖鹤没等来,等来了林胜男。
20
两个亲兵一边一个架着林胜男胳膊,满脸赔笑。
「夫人,对不住,林副将每次喝醉,林府的老太君都要骂她一通。
「副将她死活不愿回家,我们只能把她送您这儿来了,还得劳烦您看顾一晚。」
这都是小事。
但我记得,有战事时,将士不能醉酒,林胜男向来是最守军规的,这次怎么明晃晃犯纪?
她都喝醉了,那江栖鹤呢?
我请两位亲兵若是见到了江栖鹤,就帮我把人送回来。
谁知他俩摆摆手,「江副将被麻烦缠住了,估计回不来。」
我大惊。
难不成厉无尽要对付江栖鹤?
还没等我开口问清楚,烂醉的林胜男悠悠转醒,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将军夫人,一点理都不讲!
「拉她嫁妆的是战马,本来就是要牵回兵营的,你晓得她说什么?
「人家说我们这帮兵痞子占她夫君的便宜,那战马是她家的东西,还说老林把马牵走是要给你出气!将军觉得丢人,找补说她刚来不懂规矩。」
林胜男越骂越激动,「我这才知道她跟你是一家姐妹,老天,怪不得你从不说家里的事。要我我也不说,这也太丢人了。」
我暗自叹气。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参加喜宴就是知道,夏琳琅肯定要发疯的。
她在京中还没来得及显摆就直接来到西城,这其中落差,她是受不了的。
我可不想成她出气筒。
谁能想到江栖鹤替我受了这份罪。
好在林胜男睡下后,江栖鹤终于从喜宴上脱身。
他一身疲惫,一见我脸上带着愧意,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揉了揉我脑袋,我抬手一摸,发现他给我插了一支小巧的绒花簪。
「怎么说我都是你丈夫,她要找你麻烦,我不替你扛着,那岂不是由着她欺负你。」
我攥着簪子,只觉得眼眶好疼。
江栖鹤唇角微微翘起,「这幅表情做什么?不用替我委屈,我怎么说都是四品武将,她奈何不了我。」
我还是担忧道:「那她如果要厉无尽对付你呢?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江栖鹤难得蹙眉,「相比这个,我更担心你。」
是啊。
老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厉无尽这次到西城,定是要待到战事平息才回京,这期间谁都不敢预料能发生多少事。
但从小的生存法则教我,干得了就干,干不起就躲。
躲不了再鱼死网破。
好在夏琳琅冷静下来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直到入冬前她都没敢踏出将军府一步。
她更不敢让我出现在厉无尽面前。
还在京城时,厉无尽就能联合夏家搞出换婚这种事,现在天高皇帝远,她可不敢保证厉无尽再琢磨出什么馊主意。
我们第一次达到如此微妙的平衡。
21
冬至这天,西城落了第一场雪。
雪来的急,城中妇孺纷纷赶到兵营外给自家男人送去厚衣。
我本想托邻家大娘替我给江栖鹤带去,大娘看着我的姑娘头揶揄:
「你亲手送过去,自家郎君那心里甜的跟蜜似的,要我这老婆子带过去啊,说不定江副将多闹心呢!」
我被臊红了脸。
也不是没想过把头梳成妇人髻,但红玉不在我身边,我实在不会。
后来偷偷摸摸学会了,江栖鹤回家又少,好不容易等他回家,想着第二天就梳妇人髻,也省的街坊邻居调侃。
谁知道,一看到江栖鹤那张含笑的脸,就又不好意思了。
总觉得自己在逼他圆房似的。
好在街坊只是喜欢拿我们这对年轻夫妻打趣,没什么坏心思,反而暗暗替我俩着急。
大娘拉着我坐上她家驴车,一人一身蓑衣,晃晃悠悠来到镇西军的兵营。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来给厉无尽报喜讯的婆子。
她见我刚把棉服递给守营士兵,就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
婆子乐呵呵说:「将军夫人有喜了,来给大伙添点喜气!」
邻家大娘好奇上前打听孩子月份,婆子欢天喜地说已经两月有余。
「郎中瞧着啊,还是个男娃!说不定以后还能接咱们接将军的班哩!」
众人一盘算,竟是在来西城路上就怀上了孩子。
未拜堂就有了身孕,在京中少不得被口诛笔伐,但在西城,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抗敌的希望,没人会拿这种事发作。
我想,夏琳琅有了身孕,也算是能在将军府站稳脚跟,她为了孩子,应该也没精力再找我麻烦。
想到这里,我不由放松下来。Ṭů₂
下一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
夏琳琅的贴身丫鬟随她一起来到了这里,此刻她顶着漫天风雪站在我面前。
「四小姐,请到车上一叙。」
我这才注意到,远处停了一辆精致马车。
22
车里燃了碳火,像暖房一般。
夏琳琅显然还不适应这边的生活,虽有两个月身孕,但明显瘦了一圈。
她嫌弃地叫丫鬟把我身上沾满雪的蓑衣丢到外头,唯恐脏了她脚下贵重的虎皮毯。
我立在辕门处,摆手让丫鬟坐下,好生伺候这金尊玉贵的姑奶奶。
夏琳琅劈头盖脸就质问我:
「你还没和江栖鹤圆房?
「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我夫君?」
活脱脱像只护崽的母鸡。
丫鬟赶紧哄她:「夫人何必跟这贱皮子生气,再伤到小将军就不好了……啊!」
丫鬟话都没说完,就迎来了我一巴掌。
她捂着脸,「你你你……」你了半天,看我巴掌又高高举起,瑟缩了一下,赶紧朝夏琳琅投去求助的目光。
夏琳琅尖叫:「你大胆!」
我冷声开口:「以前在家里做姑娘时,你纵刁仆骂我辱我,还能用所谓长姐如母的名头压我一压,现在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这是西城!
「我乃当朝正四品武将江栖鹤之妻,岂容你个刁仆出言侮辱!」
我必须打回去。
我和江栖鹤夫妻一体,如果现在一个恶仆能随便羞辱他的家眷,以后他人有样学样,那他在军中如何立威?
以上是堂而皇之的说法。
其实我早就想动手了。
如果可以,我想连夏琳琅一起打。
夏琳琅厉声道:「我夫君是正三品镇西将军!」
我斜眼撇她,嘴角弯起:
「好啊,那就请镇西将军来评评理,看看你到时能不能保住这刁仆的舌头!」
夏琳琅恨不得我消失在她和厉无尽的世界,那里敢把这件事闹到厉无尽面前去。
丫鬟见夏琳琅脸色发青,就知道自己惹出大麻烦了。
她「噗通」跪在我跟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打去。
「都是奴婢的错,求副将夫人消消气……」
我嗤笑,「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会说人话。」
这丫鬟除了在人前喊我一声「四小姐」,只要在家中见了我,统统用「贱皮子」、「小娼妇」指代我,只为哄夏琳琅高兴。
现在想故技重施,只能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清脆巴掌声,夏琳琅脸色愈发阴沉。
最终她忍无可忍,一脚把丫鬟踹倒。
「跪到外面去!」
丫鬟连外袍都不敢披,哆哆嗦嗦下了车。
夏琳琅本想威胁我离厉无尽远一些,没成想让我借着丫鬟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硬的不成,她开始来软的。
「夏听婵,你真就冷心冷肺,对自家姐妹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这是人能说出来话?
我开始怀疑夏琳琅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了舍,忘记她这婚事是怎么来的了。
我何止没有愧疚之心。
我甚至觉得她该给我磕个头。
还没等我那句「你有病就去治」说出口,夏琳琅凄声说:
「怀柔就是因为你,被逼沉了塘啊!」
23
夏怀柔因顶替我出嫁,整个夏家都被指控欺君罔上。
眼看九族不保,夏老爷和主母直接断臂求生,让夏怀柔顶了全部罪责。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说夏怀柔胆大包天、鬼迷心窍,说盖头一盖他们也不知下面是谁。
厉无尽怕被咬出来,也在从中周旋。
最终,夏怀柔被堵了嘴,关进猪笼,当众行刑。
夏琳琅赤红着眼,逼问我:「夏听婵,逼死自己姐妹的感觉如何?但凡你……」
「但凡我什么?」我往前跨出一步,身上残雪抖落一地,沾湿了她心爱的虎皮。
我泥泞的脚踩了上去,「你该不会想说,但凡我什么都不做,任她替嫁,她便不用死了吧?」
「蠢货!」我骂道,「她死在你面前,你都不明白谁逼死了她,怎么敢来跟我叫嚣的?
「还是你觉得,把所有罪责都怪在我身上能让你的负罪感少一点?」
夏琳琅下唇不停哆嗦,显然是被我气到了。
「不对,你不是蠢,你是又蠢又坏。」
我俯下身子,逼迫夏琳琅和我对视。
她逃也没法逃,温暖的车厢变成了狭小的囚牢。
「别人不知,你也不知真相?
「但你还是为了保住自己荣华富贵,眼睁睁看着你的好妹妹沉塘了,不是吗?」
我似笑非笑:「别说她不是因我而死,就算是,我也只会拍手叫好。我夏听婵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服以德报怨这种狗屁道理。」
我抬手轻碰了一下她的肚子,吓得她失声尖叫。
罚跪的丫鬟赶紧冲进来,「夫人!」
我起身系紧蓑衣,对丫鬟斯条慢理道:
「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肚子里的可是她的保命符。」
厉无尽和夏家的勾当如同一个随时能点燃的炸药,现在来看他们虽在一条船上,如果夏家还想从厉无尽身上捞一笔更大的……
厉无尽才不会任人宰割,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人,这点夏怀柔应该深有体会。
从马车下来后,我去兵营门口寻邻家大娘。
却被告知她已经离去。
我感到奇怪,回头看身后苍茫大雪,咬咬牙准备徒步走回。
「副将夫人留步,将军请您进帐一叙。」
24
出门没看黄历。
夫妻两个怎么都要找我聊天。
来传话的士卒目光炯炯,大有我不答应绝不让我离开的架势。
进了将军营帐,我抬眼就看到厉无尽背着身,手里攥着我给江栖鹤送的衣服。
「将军,」我说,「天寒地冻,还请将军差人将冬衣递给江副将。」
厉无尽转身,目光如刀,神色比外头的风雪还冷些。
「你倒是关心他。」
我轻笑,「哪有妻子不关心丈夫的?」
「婵儿,」厉无尽脸上挂上一丝局促,「何必这么呛我,夏家的事我可以解释。」
我说:「将军不如先解释,夏怀柔是如何成了这么多人的替死鬼的吧。」
「夏怀柔?」厉无尽蹙着眉头,好半天才想起此人是谁。
他赶忙说:「我叫他们好生待你,但那贱婢还是逼你到烧屋脱身,她死不足惜。」
「那将军觉得,要死多少人你才觉得可惜呢?」我反问道,「是不是非要我跟着死了,才能斩断这段孽缘?」
听我说到「孽缘」,厉无尽情绪突然激动。
「夏听婵,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上前来扯我胳膊,想拥我入怀。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偏听夏琳琅说我有情蛊时,也没见你这般作态。
「我现在倒是庆幸,能借情蛊一事彻底把你看清,不至于回头无路再后悔。」
厉无尽的手又缠上来,「不,你一定给我下蛊了,不然我怎会日日想你,夜不能寐。」
我噗嗤笑出声来。
「方才我还遇见将军夫人亲自来给您送喜讯,恭喜将军添丁增子。」
他脸上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浮现丝丝懊恼
「我试着接纳她,强迫自己忘记你,」厉无尽眉头紧皱,试图让我理解,「但我做不到,她总是万分顺从我,和其他人一样讨我欢心……」
厉无尽如今的样子实在令我反胃。
人有许多面,在镇西军将士眼中他是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对此,我也曾万分敬仰。
可如今在我面前,他是想拖我入地狱的牛头马面,明知我会面对什么,却还是自私想占有我。
他哪是喜欢我,他一路顺风顺水,突然有个不顺他来的,得不到便不甘心。
我漠然道:「厉无尽,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别忘了你身前有镇西军,身后有厉家上下百余人,我无牵无挂烂命一条,别把我逼到拉你到阎罗殿告状的地步。」
说完,我上前收好他情绪激动时丢到地上的衣物。
「我家夫君不比将军,屋中只有我为他缝衣,将军可莫要再拿属下的衣服了。」
……
出了将军营帐,正好遇到巷头嫂子家刘大哥正到处巡视,我在兵营不好乱走,将衣物交给了他便出了兵营。
我顶着风雪往回走,黄土大地如今白茫茫一片,循着没掩住的脚印才不会迷失方向。
没走多远,就听到驴子的叫声。
邻家大娘蹲在板车上,缩成了一个雪人。
她高声喊我:「也不知守门那娃娃抽什么疯,非要我赶紧走,你再不来,我就真回去了。」
我心头一暖。
被厉无尽夫妻俩糟蹋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赶紧快跑两步跳上板车。
「大娘,我家还剩一条羊肉,等下来家里喝汤!」
「得嘞,我拿两根萝卜来。」
世上好人那么多,我才不陪厉无尽下地狱呢。
25
夜里我锁好门窗,汤婆子把被窝热得暖烘烘的。
我钻进被窝,左掖一下,右掖一下,直到一点冷气进不来才老实躺平。
刚闭上眼,就听到外头有踩雪的声音。
接着,正房的屋门被敲响。
我心头一紧,习惯性去摸枕头下的剪刀。
外头人像感应到一般,急忙开口:「听婵,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心头惊慌瞬间被抚平。
我匆匆搭了件外袍,趿拉着鞋子跑去开门。
江栖鹤鼻尖冻得通红,连蓑衣都没穿,像是直接从军营赶回来的。
大半夜这么急回来做什么?
敌袭了?
他见我穿得薄,整张脸瞬间通红,似乎又怕门外寒气冷到我,只得关上门背过身跟我讲话。
「我听刘大哥说将军找你……」
我别过头,硬邦邦打断他:「我早跟他断了,不会给你江家蒙羞。」
身上带刺已经成我保护自己的本能,尤其是今日战斗状态还没消退,我听江栖鹤这么说,只当又来一个指责我的。
相处这么久,江栖鹤一听就知道我误会了。
他不好转身,急得脱口而出:「我是怕你受欺负!」
「自从将军回来,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对,还将我调为右副,我心里明白他觉得我不知进退,就该为了大好前程将你拱手相让。
「但你不是物件儿,你会争会抢,会伤心会流泪,不高兴了也会离开。
「夏听婵,我不知道怎么留住你,太激进怕吓到你,太优柔寡断又怕你觉得我无趣,你爱恨都那么明朗,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站在江栖鹤背后,看他耳根逐渐通红。
许是屋里暖和,他脑袋也开始冒烟。
看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倒了解我。
我夏听婵爱得起放的下,遇到喜欢的又争又抢,撞南墙了便一拍两散各生欢喜。
今日,我同厉无尽讲过一句话,真心实意——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满意,看来江栖鹤也满意。
满意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我伸手勾住江栖鹤的腰带。
「江栖鹤,我明天想梳妇人髻。」
26
次日我醒来,被窝是暖的,床边衣物是平整的,厨房里汤是热的,江栖鹤是不见的。
我都没说什么,他倒像个黄花大闺女,羞得不敢见我。
只留下一张「营中事多,五日后归,吾妻勿盼」的字条就悄咪咪跑了。
呸,瞧他美的,谁会盼他。
第二天,我把手绷往框里一丢,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孩般心烦意乱。
死江栖鹤,尝了甜头就躲,是懂欲擒故纵的。
第三天,盼来了满脸颓气的林胜男。
从昨日起,厉无尽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等雪化就开始疯狂练兵。
饶是骁勇善战的林胜男都摔了不知多少个大马趴。
她边说边帮我劈柴,劈得差不多后坐下来同我聊天。
「你家老江最惨,什么都要他示范,将军找他陪练都下死手,也不知道老江怎么得罪将军了。等他回家你就看吧,指定青一块紫一块。」
说罢林胜男摇摇头,「不对,你也看不着……」
嘴又比眼睛快。
等她眼睛瞄到我脑袋时,「呀,家有好事啊,怪不得老江这两天嘴都合不上。那你能看着,你好好瞅瞅。」
我赶紧捻出一块糖堵住她的嘴。
她边嘬边感叹,「我奶都不让家里给我备糖,怕我吃了甜的,就吃不了苦了。上次吃糖还是将军夫人散的喜糖。」
说到这里,林胜男往我身边凑了凑。
她压低声音,「我有个事实在憋不住想问你,我早就听闻京中有个女郎颇得将军喜爱,还得了圣上赐婚,按理说这女郎就是将军夫人。
「但我怎么瞧着,他们二人并不恩爱,自从将军返回西城便一直住在营里,你姐数次来找,面都没见着,我碰见她几次,我总觉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有次她还阴阳怪气劝我解甲归田,她不能把我当假想敌了吧!」
我听乐了,问她:「那你怎么说?」
林胜男气哼哼:「我长枪一拿出来她就怂了。
「所以我才想不通,她身为将军夫人,理应有领导西城女子的觉悟,不然敌军来犯时谁来当主心骨?我的枪她都怕,那见到蛮族的弯刀岂不是要直接投降?」
我不愿多生是非,赶紧指着林胜男袖子上的破洞说:
「我绣活不比你林府绣娘差,要不要我帮你补?」
多可笑啊,在京中时,我听到旁人将我的事安在夏琳琅身上,焦虑得夜不能寐,恨不得敲开每家每户的门去解释。
那时的我肯定不会信,到了西城,我反而不想别人知晓这些过往。
时间和经历真是个好东西。
林胜男顺我手指方向低头看去,果然看到了关节处磨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
她直接将外袍褪给我。
然后像个小孩般,兴奋道:「给我缝朵小花吧。」
我看她常穿苍鹰纹样的衣服,没想到审美竟然这么可爱。
林胜男看我在努力理解她的要求,得意道:
「没想到吧,不光是你,我家谁都不知道我喜欢花。」
27
女将军哪是好当的。
林家曾出过三任宰相,实打实的名门贵胄。
可惜到林胜男这一辈,族中男丁稀薄,青黄不接。
紫微星没再临幸林家男儿,反而是二房出的林胜男最为聪慧,族中兄弟无一能比过她去。
林家老太君想送林胜男入族学,走女官之路。
结果平日里同老太君母慈子孝的各房叔伯,纷纷翻脸阻拦,生怕女子扰了族学清净。
他们分明是怕外头知道林家后继无人,还要姑娘出面撑起门庭,实在有损颜面。
反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家底蕴雄厚,足够挥霍许久。
老太君也是心高气傲,不让林胜男入族学,那就转头学武。
学武想建功立业,除了武举,最快的路子就是在战场拼出一番成绩。
林胜男也看不过叔伯嘴脸,求了老太君的路子,隐去身份跑到军中,从兵卒做起。
直到林胜男生擒对方领兵,所有人才发现这个不善言辞的大头兵竟是个女子。
当时林家上下只觉天都塌了。
他们说林胜男,立了军功又如何,女子私入军营,那就是欺君!
他们甚至想好了脱身之法,就是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老太君身上,正如后来的背下所有过错的夏怀柔。
但夏怀柔可没老太君那样的魄力,自然也享不到老太君后来的福气。
明明家中出了三任宰相,林家众人依然不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对圣上来说,只要是人才,只要能为他所用,许多原则都可以让路。
林胜男作战勇猛,又生擒蛮族将领,对蛮族有极高威慑力。
管她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
于是林胜男成了我朝第一女将。
这下林家叔伯想再来沾光就没那么容易了。
林胜男直接自立女户,将老太君接来西城供养。
「我奶从小要我心智坚韧,不许我学女工,说这是女孩的手艺,学了容易怯懦。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也顺着她来,可我也不愿抹杀真正的自己。
「无论苍鹰或是小花,我都喜欢,这才是我林胜男。」
说这些时,她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作为听众的我却心潮澎湃。
若说以前有对她出身的嫉妒,现在连那丝微妙的嫉妒也烟消云散。
这样的女子,确实令人佩服。
我剪下粉色绣线,原来的破洞处长出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我把外袍递给林胜男,「我真羡慕你……」
「天!你可真厉害!」林胜男一把将外袍拽去,爱不释手地将那朵海棠翻来覆去的看。
我厉害吗?
我垂下头,「不过是女孩家的玩意。」
「你在说什么啊,」林胜男大声反驳,「就是女孩家的玩意才厉害!这么精细,这么漂亮才配流传千古呀!」
伯乐!这是伯乐!
我要留伯乐在家吃饭。
结果林胜男皱着脸婉拒了。
她来我这里一趟不过是忙里躲闲,顺便跟我吐槽夏琳琅莫名其妙的操作,毕竟在林家她找不到人说这些。
她急着回营。
「将军这样死命练兵也不是个事,全军将士都累的跟狗似的,哪还有力气迎敌。」
28
林胜男嗅觉敏锐,也了解蛮族习性。
她劝说厉无尽应早些进入备战状态,以免被蛮族突袭。
包括江栖鹤也数次进言,距上次林胜男击退蛮族小队后,蛮族一直游离在不远处,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但厉无尽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蛮族粮食短缺,天气恶劣之下开战就是自掘坟墓。
而我军兵肥马壮,休养生息这些年缺乏训练,更应趁这段时间补齐短板,而后主动进攻。
其实,按厉无尽以前同蛮族交锋的经验来说,他的布局没错。
只是三年时间,蛮族也换了将领,西城人都喊他红眼将军。
红眼将军的兄长就是早年间被林胜男生擒的领军,如今蛮族换红眼领兵作战,整个蛮族打法便随他变得狠辣。
粮食不够,那便抢。
周边小部落抢完了,寒冬难过,那又如何?
西城有粮食,还有房子,而且城中只有女子和孩子。
只要突破镇西军这扇盾牌,蛮族不光能舒服度过寒冬,还能整军出发剑指中原。
红眼将军等的,就是镇西军一个破绽。
黑天雪夜,雪像盐粒般细碎。
今日轮到林胜男值守,江栖鹤能短暂回西城休整一下。
他正替我往泡脚桶里倒热水,同我说些营中近日发生了什么趣事。
可他今日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在我追问下他才缓缓开口:
「将军固执己见,我跟他想法不同,近日来已经争执许多次,如今我连他营帐都不能进了。
「我实在心绪不宁,前线一旦出事,你们后方就危险了……」
他话都没讲完,就听小院大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
传讯兵进门就道:
「出事了,巡逻队糟红眼那厮埋伏了!」
江栖鹤离开时,匆匆嘱咐我锁好门窗,厨房灶台后藏有兵器,可用来防身。
我看着他的身影被黑夜吞噬,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恐慌。
该死的蛮族。
非要打破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
恐慌过后便是无边的怨气。
我走到灶台,摸出一把长刀,坐在火旁守到天边泛白。
对于前线的消息,西城永远是第一个知道的。
听到外面有匆匆步履声,我赶忙跑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看,见不是蛮族人才放心出去。
我立在家门口,看到所有人都在往将军府的方向去。
江栖鹤曾跟我讲过,一场战事结束,将士家眷有权力知晓战事情况,牺牲的将士也会由将军府来进行收敛,再由家眷来府里认回忠骨。
所有人眉头紧锁、神色忐忑,甚至有人提前得到了消息,拉着黑棺换上丧服,抹着泪去往将军府。
我只觉心惊肉跳,带给我整夜安全感的长刀此时也成了我支撑身体的拐杖。
突然一股力道将我托起,一身麻衣的巷头嫂子噙着泪对我说:
「走吧妹子,陪我把你刘大哥接回来。」
29
算起来,这还是我到了西城后,第一次踏进将军府的大门。
京城的将军府我去过无数次,那里亭台楼阁成片,假山怪石成堆,无一不象征着主人家的丰厚底蕴。
西城的将军府却空旷得像个坟场。
可不是坟场吗。
还没走进,就听到府中哭声震天。
偌大的院中停放着上百具裹着白布的尸首。
再朝前看去,一身甲胄的厉无尽疲惫地坐在正堂门前,夏琳琅不得不伴他左右,却只能害怕的缩在他背后。
左边坐着面色阴沉的林胜男。
我的眼睛慌乱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没有,没有,没有!
江栖鹤呢?
我腿脚发软,硬撑着走过一具具尸首。
不是,不是,不是……
正当我暗自庆幸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悲泣。
一妇人抱着一团沾血的棉衣,哀声道:「我的儿,蛮族那群天杀的怎么这么狠,连具整尸都不留给我……」
我这才知道,红眼带领的蛮族,驯服了一群雪狼,并将其当成坐骑。
前几次他们骑马来挑衅,目的就是迷惑我方,误判他们真实情况。
雪狼夜视能力强,最适合夜战。
昨夜风大雪密,等哨兵听到狼叫时已然来不及。
更何况狼这种食肉习性的动物,马对其本就天生惧怕,有血性的战马还能往前冲一冲,稍微差一点的,就要犹豫许久。
但战场上,半刻犹豫就会要了性命。
镇西军战无不胜的铁骑被狼群瞬间冲散,士兵身上的血腥气激得狼群兽性大发,断胳膊少腿都算幸运,倒霉的就直接进了狼腹。
在厉无尽高强度的训练下,将士们本就疲惫,伤亡数陡然上升。
若不是抬出火炮惊退狼群,后果不堪设想。
敌方只损失了两匹雪狼,十五人,镇西军实打实吃了败仗。
我瞬间瘫软在地。
林胜男见状,快步起身将我扶起。
「老林他没死,我和主将都在府里,他必须守在前线以防蛮族下次来袭。」
我瞪着泪眼,平生第一次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
还没等我平复情绪,一传讯兵从门口冲了进来。
「报!蛮族贼子派人传话!」
厉无尽抬眼,「说。」
传讯兵看了眼林胜男,咬牙开口:
「红眼贼子称,蛮族有雪狼庇佑,我军毫无胜算,若我朝割让西城给蛮族,他们便放过西城妇孺,若等到他们攻进来的话,保证镇西军所有家眷都沦为雪狼口粮!」
随着传讯兵多说一个字,厉无尽的表情就难看一分。
夏琳琅第一次见院中那么多死人,早就被吓破了胆。
她捂着肚子,歪倒在厉无尽腿下,「将军,不过是一座城池,让就让了吧!你要为我们的孩儿着想啊,你难道愿意眼睁睁看他葬身狼腹吗?」
夏琳琅话音刚落,刚刚丧夫丧子的将士家眷纷纷抬头,满含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吓得夏琳琅赶忙躲回厉无尽身后。
碍于厉无尽的面子,未有人出言责骂。
传讯兵被夏琳琅打断,剩下的话像卡在嗓子里似的。
厉无尽见状,顾不得训斥夏琳琅,冷声命令传讯兵:「继续说!」
传讯兵闭上眼恨恨道:「他们还说,给我们三日时间,不阻拦我们撤离城中家眷,但要留下林副将。
「红眼贼子要林副将同他兄长配阴婚,以慰藉他兄长当年被擒之仇!」
30
吃了一场败仗,又见识到雪狼凶狠的镇西军,士气显然十分低落。
就算往朝中传战报,一来一回早过了三日,事态紧急,一切都要等厉无尽定夺。
谁都不敢赌继续打下去的胜算。
将军府中无人肯离开,所有人一定要守到厉无尽下决策。
我站在正堂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先是夏琳琅哀求厉无尽:「将军,林胜男早晚是要成婚的,现在舍她一个能救一城人,为何不答应?」
她能说出这种话倒也不奇怪。
毕竟当初她为了保全自己,舍了夏怀柔,现在要把她本就看不惯的林胜男推出去,她更没什么负担。
一裨将站起来张口就骂:「呸!要不是看你是将军夫人,若是我手下人说这种丧气话,我早一剑把他砍了!」
夏琳琅也是急了,「对我这么凶狠!那你去打啊,这仗又不是我打输的,冲我嚷嚷什么?」
夏琳琅显然不知这场败仗和主将关系紧密,她反击裨将的每个字都踩在厉无尽即将爆炸的神经上。
厉无尽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掀翻夏琳琅,丝毫不顾及她还大着肚子。
「无知妇人!滚回后院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之前厉无尽虽对她冷淡,但也没真的同她动手,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了一巴掌,夏琳琅绷不住,当场开始发疯。
她指着林胜男哭道:「我早看出不对了,先是夏听婵,后是林胜男,你心里到底能住下多少人?」
此话一出,本来默不作声的林胜男立刻拍桌子骂道:
「你个颠婆娘,这话也说得出口,夏听婵是你妹子,什么脏水都敢往别人身上泼!
「说将军肖想小姨子,你不要脸,我们镇西军还要呢!」
夏琳琅还想再闹,只见厉无尽一个眼风扫过来。
一个眼神能蕴含很多信息,夏琳琅察觉到了厉无尽此刻对她的杀意。
他的风流韵事什么时候发酵都可以,唯独此时不行。
「肖想部下之妻」,单这六个字足够人心不稳的镇西军将他掀下主将之位。
「来人,」厉无尽声音压抑着怒意,「夫人疯病犯了,把她带下去,好生看顾。」
夏琳琅立刻被堵了嘴,像拖牲口般被拖走。
口无遮拦,她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出现在旁人面前了。
她想方设法得来的风光位子,将会成为她永世的囚牢。
这个小插曲,有没有人在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没有夏琳琅搅局,场面陷入诡异的沉默。
事关林胜男生死,谁也不敢提议打还是不打。
厉无尽问林胜男:「你是如何想的?」
她盯着地上青石板砖,盯了好久。
我手里攥了一把汗,心头一片空白。
「蛮族奸诈,吞了西城便会贪心下一城,难不成我们要次次退让?」
林胜男缓缓开口,「他们占领西城后实力只会比现在更强劲,不可养虎为患。将军,请下令让城中妇孺撤出西城。」
她拎着长枪起身,煞是一身铁骨立在厉无尽面前。
「我能擒他兄长,也能擒他红眼老贼!
「末将请战!以我林胜男性命起誓,绝不让蛮族贼子踏入西城一步!」
林胜男请缨再战。
这也是厉无尽所想,但让家眷撤出西城显然是坏了规矩。
但有家眷的将士,却眼巴巴等着厉无尽发话。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
「臣妇不愿做苟活者,臣妇愿留下,与西城共存亡!」
31
我听到自己说:
「臣妇不愿做苟活者,臣妇愿留下,与西城共存亡!」
我踏进正堂,立于林胜男身后。
ţü₀「狼烟未灭,院中将士尸骨未寒,怎可弃城而走?
「臣妇不懂兵法,但也知道,臣妇这条命就是我夫江栖鹤的战鼓,我不退他不退。
「在西城,我这双手补过破衣也绣过军旗,我这双手能捏绣花针,也能提得起断刃,我虽是妇人,但我不能踩着林副将的骨头享受短暂安宁!」
我明白了。
我看着那些犹豫的面孔,明白了当初林胜男是以何种心情评价夏琳琅——
「她身为将军夫人,理应有领导西城女子的觉悟。」
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的。
正如众将士需要林胜男主动请缨再战。
夏琳琅立不起来,那身为副将夫人的我就该站出来,请缨守城。
我站在这里,绝了某些人做逃兵的心思。
随着我的声音,最先响应我的是院里牺牲忠烈的家眷。
「我愿追随副将夫人,共守西城!」
她们恨不得亲自提刀上阵,为家人报仇。
很多时候,做一个决定需要高亢的气氛将情绪顶上去。
我们管这个叫士气。
随着「镇守西城」的呼声越来越高,屋中将士纷纷请命,誓要屠尽蛮族,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厉无尽深深看我一眼,这次,他眼里出现了真正的懊悔。
「众将听令!」
「末将在!」
「三日后,我要红眼贼人的脑袋挂在旗杆上,以蛮族之血祭奠弟兄们的英灵!」
32
三天时间,能准备什么呢?
够所有妇孺通宵达旦为镇西军将士缝补战袍。
够我们取出自保的兵器,聚在一起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够江栖鹤赶来看我一眼,告诉我,我是他的骄傲。
他拉着我的手,我俩一起坐在院里。
他眼里不见半分迷茫。
「听婵,我想通了。
「我守护的一直以来就是百姓世代安宁,能守护你,能守护如你一般的人,这就足够了。」
此刻情绪不再上头,看着江栖鹤赶往前线的背影,我心中升起一股悲怆。
我不确定三日后我们是否还能相见。
是否天人永隔,或是同赴地府。
三日转瞬即逝,蛮族已经开始做好围攻西城之势。
没想到厉无尽赶在天亮之前要见我一面。
我突然发现,对这个男人,我现在说不上恨,更没有爱。
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再也伤不了我,因为我的价值不再需要旁人的肯定。
原来这才是我想活出的「人样」。
倒是厉无尽,还是一副放不下的样子。
「我真后悔,当时轻狂,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你。」
他站在我家小院里,一身泛着金光的甲胄和这朴素的小院格格不入。
厉无尽看看我,又看看天空。
今日天气很好,无风无雪,是个好兆头。
我说,「江栖鹤曾跟我说,西城有句话,眼睛长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这话,我也送给将军,别再执念过去,起码给回忆留个体面。」
厉无尽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我今日来,就是来跟你告别。
「你三日前所言所状,我已上表朝廷,不论战事输赢你都能受封诰命。」
他转身走到门前,「这无关我的亏欠,是你应得的。」
33
这次,厉无尽不敢再一家独言。
面对上次吃了血亏的雪狼,他们早早准备好生肉抗在战马背上。
雪狼到底野性大于服从性,受不住血腥的诱惑,它们起身趴在马背上准备大快朵颐时,镇西军左右夹击。
先斩狼眼,再杀骑兵。
此战大捷。
可全城无一人欢呼庆祝。
林胜男死了。
面对凶狠的雪狼,不少人在上一场战事中亲眼看到它们撕咬朝夕相处的战友,战友撕心裂肺的惨叫仍回荡在耳边。
说不怕那是假的。
一旦怯战,全面崩盘只是时间问题。
红眼甚至还在叫嚣,说自己兄长昨日托梦,愿和蛮族兄弟共享林胜男。
恶心,可耻。
这番恬不知耻的言论自然激起镇西军满腔斗志。
但不够。
愤怒不足以抵消心里的恐惧。
林胜男提着长枪,一人一马冲在前头,一枪挑飞第一个交锋的蛮族,枪头一转,直接从扑向她的雪狼口中贯穿。
但很快,她淹没在狼群和蛮族的弯刀中。
镇西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替我报仇!」
林胜男以身祭旗,叫镇西军杀红了眼。
主将厉无尽领兵直面冲锋,江栖鹤带人侧围包抄,蛮族眼看着族人越死越多,镇西军气势如山海压下,狼也变成了狗。
红眼将军的脑袋没能挂到旗杆上,他和他坐下的狼王被踩成了肉泥。
34
这是我第二次去西城将军府。
却是第一次见林府老太君。
她一身诰命服,满头白发却身姿挺立,手中的虎头拐杖对她而言不过是装饰。
林胜男曾跟我说,她奶奶腰伤严重,一到阴天下雨就难以坐立。
老太太是强撑着来接孙女回家。
我不忍心看林胜男。
她半具残躯从狼口中抢回来时,手里还紧握着那杆长枪,直到现在没人能从她手中取下。
老太君说:
「就让这柄枪随我孙儿下葬,我孙到了地下也能杀敌,无人能欺负了她!」
……
林胜男下葬后,将军府也合上了大门。
厉无尽因指挥不当导致战事失利,虽守下西城,但京中借此削了厉无尽兵权。
圣上年事已高,厉无尽年轻又有野心,只削他兵权都算他幸运。
厉无尽被调离镇西军主将之位,听说厉家给他走动了一个京中闲职,待他回京述职后便可上任。
能回京,最高兴的还是夏琳琅。
离开西城时,她窝在马车里和丫鬟放声调笑,丝毫不掩饰心中激动。
哪怕这个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宁愿忍受路上颠簸,也不肯在西城多留一天。
在这里她一天风光日子都没有,名声还不好。
将军府出来的厨娘说,备战那三日,夏琳琅日日咒骂林胜男非要开战,不肯为所有人去送死。
她甚至还收拾好了细软,偷了厉无尽的令牌,只待厉无尽离开将军府就溜出西城保命。
「那狼群凶得很,外头的死人每一个全尸,我才不陪这群蠢货一起送死。
「最好西城被破,把夏听婵这贱人嚼碎了当口粮!」
偷听到夏琳琅讲话的厨娘学得惟妙惟肖。
因此在他们离开时,夏琳琅无人送别,她马车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旁人生怕挨近了被当成同她一样的疯婆子。
自然也没人提醒,她的每一声庆幸回京的笑语,咒骂西城全是蠢货的话,厉无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和江栖鹤躲在房顶看热闹。
江栖鹤瞧着厉无尽紧绷的侧脸,呲牙感叹:「真丢人啊……」
厉无尽携夏琳琅来时风光,宝马华盖,红妆十里。
他那时选择从我家门前过,抱着让我眼红,让我后悔的心思。
现在要离开了,我不送不看,反而叫他松了一口气。
西城门开,厉无尽一行人远去后,不知谁先发出一声笑,忽而人群狂笑不止。
笑声终于冲走了近日来的阴霾。
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红玉!」
35
在新的主将到西城赴任前,镇西军全部事务由江栖鹤代为管理。
他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红玉找来了西城,让我有些事做。
红玉见我熟练生火,麻利做饭,甚是欣慰。
「真好,我家小姐饿不死了。」
夜里我和红玉窝在一张床上,我央着她给我讲分开后,她去做了什么。
她看着床幔,好半晌才轻声说:
「我去给姨娘报仇了。」
她口中的姨娘自然是我亲娘。
谁和我娘有仇?
答案显而易见。
红玉掰着手指,语气里有些委屈:
「我的蛊虫怎么会反噬她呢?
「夏老爷在最宠爱她的时候,知道了她有蛊虫,他害怕啊!可他想手上干干净净,才想起了被他冷落的发妻。
「主母仗着正妻身份,要她日日饮下掺着赤汞的汤药,我们这种全身蛊毒的巫女都怕那东西,姨娘怎么顶得住?」
这些事,我竟从不知道。
「这次从师门出来,我直接去了京城,叫他们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巫蛊之术。」
夏老爷中了穿心蛊,每晚都要遭受剜心之痛。
主母疯疯癫癫,每日躲在屋里喊白姨娘回来了,白姨娘要害她。
当家做主的两个人成了这般德行,我那几个兄弟兄友弟恭的面具立刻撕碎,纷纷吵着分家。
三姐姐趁府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更添一把柴,把自己和玉郎的私情捅了出来。
夏老爷被几个儿子伤透了心,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了三姐姐的婚事。
毕竟这几个儿子加起来,确实不如三姐的举人相好。
「咎由自取。」我评价道。
红玉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个小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两只抱在一起的蛊虫。
情蛊?
红玉说:「这次我回师门,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你取来这对情蛊。
「当初厉无尽对你那般情深义重,后来还不是娶了夏琳琅。我今日在城门口见江栖鹤那小子眼里全是你,趁此机会种下情蛊,日后他若负你,必受焚心蚀骨之痛。」
情蛊种下,从此一对有情人心意相通,再无任何隐瞒。
变心一方会遭受情蛊日夜报复。
若是以前的夏听婵,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就种下。
她没有任何安全感, 她无比需要这种外力来保证自己的利益。
但现在的夏听婵不需要了。
我可以给自己安全感。
江栖鹤喜欢我,是因为我值得。
他日若是变心, 那便是我们缘分已尽,是他没有福分,不是我不够好。
我有很大的能量, 我能给自己想要的一切。
36
新任主将很快到了西城,他不光带来了新的副将,还带来了江栖鹤的任命。
镇西军要大洗牌, 新任主将虽欣赏江栖鹤, 但江栖鹤威望高, 对他掌控镇西军很不利。
江栖鹤被任命京畿巡防营提督,从四品升为正四品, 即日启程前去赴任。
没想到, 兜兜转转,我也回了京城。
离开西城前,我和江栖鹤去祭拜了林胜男。
她的墓前,老太君给她栽满了花。
江栖鹤说, 林胜男在迎战前,就留好了遗书。
那一战,她早就打定主意拿自己祭旗。
她在遗书里说:「奶奶, 我要住在花丛里。」
我哭完又笑。
喜欢苍鹰也喜欢小花。
这才是她林胜男。
……
来西城时是两个人, 回京城时也是两个人。
红玉见我不依赖蛊虫, 再次与我道别,只是这次不知归期。
她说下山一趟才知自身之渺小,她想要振兴师门,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此次回京,不像来时匆匆忙忙, 我和江栖鹤晃晃悠悠边走边玩。
踏进京中城门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八卦流言不用打听, 就会自己往耳朵里钻。
厉无尽和夏琳琅这对「郎才女貌」的爱情化身, 直接让题字「天作之合」的贵妃丢尽了脸面。
夏琳琅在回京途中小产,到了京城又见夏家一团乱麻, 小月子都没坐好, 落下了顽疾。
御赐的婚姻没有和离一说,但厉无尽到了京城就流连烟花之地,「天作之合」成了「怨偶天成」。
这算彻底得罪了贵妃一脉。
一代少年将军, 在几方势力打压下, 再也抬不起头。
不久后, 夏家不知怎的扯出当年夏怀柔替嫁的事来, 这次厉无尽没有能力在其中运作,厉家宿敌抓住机会弹劾厉无尽与夏家欺君罔上。
这封奏折, 正中圣上心思,他早就想给老牌世家松松土,扶持新贵上位, 正好借此事先拿厉家开刀。
这下厉无尽连闲官都没得做了, 不光是他,往后厉家三代不能科考不能参军。
厉家这辈的翘楚被罢官,剩下的,只等这座庞然大物慢慢从内部腐坏。
再后来, 就是夏琳琅疯了的消息。
而我和江栖鹤的未来还面临许多挑战。
他即将被卷入风云诡谲的朝堂,我的生活也会不再平静。
我不怕。
纵前路如渊,我亦往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