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字好,爹娘将我卖给沈家,给沈家少爷挡灾挡煞。
沈家少爷笑眯眯:「你真是投了个好胎,凭着一个八字就能白吃白喝,像条蛀虫似的。」
我满脸通红:「我会干活的!」
我年纪虽小,但我会纳鞋底,做酱菜,绣花裁衣服……十年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牙婆拿着身契上门,说少爷把我卖了。
我东西不多,不消片刻就收拾好。
管家急得跺脚:「少爷只是开玩笑,姑娘怎么可能只值二个铜板。」
「你要是真走了,少爷回来问罪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你就跟他说,我去别的地方当蛀虫了。」
反正他只把我当奴婢,在哪不是当呢?
1
吉祥慌慌张Ṫű̂⁻张跑进厨房时,我正蹲在灶台前煎药。
火苗一跳一跳的,我眼睛盯得发酸。
「小满姑娘……」吉祥搓着手,声音越来越小,「牙行来人,说、说少爷昨天……卖了你。」
我手里的蒲扇顿了顿,药汁噗噗地溢出来,烫在我虎口的疤上。那是去年给沈子稷煎药时,不小心烫到的。
身契转卖,牙婆来带我过新户。
牙婆递来身契,我虽不识字,但认得「程小满」三个字。
卖了两个铜板。
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这些年沈子稷喝的每一贴药,我都要先尝,嘴巴常年发苦。如今不用尝,心里已经苦透了。
2
沈子稷是县里有钱士绅的公子,从小体弱多病,批命活不过十五岁。
我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但有个好命格。
十两银子,爹娘将我卖进了沈家当童养媳,给他挡灾消煞。
走了十里山路来到沈家时,我又累又饿,蹲在灶台边,一口吃着白面馒头,一口喝着酸梅汤,狼吞虎咽。
心想,不愧是有钱人家,真大方。
「好吃吗?」
少年倚在门边,声音轻轻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点点头,高兴地露出两个小虎牙。
他笑眯眯地说:「这馒头是用最好的白面做的,又香又软,要两个铜板呢。」
「你真是投了个好胎,凭着一个八字就能白吃白喝,还白得个少夫人名号。」
他勾起嘴角,笑容让人看着好不舒服。
馒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能来我家吃香喝辣,住大房子,享清福,是不是特别高兴?」
「这天下竟还有比乞儿更舒服的活计,像条蛀虫似的。」
嗓音绵软得跟棉絮似的,吐出的话却像烙铁般灼人。
原来不是所有的有钱人家都大方。
一个馒头也要计较。
我知道自己身份,不敢真拿自己是少夫人。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穷人也有骨气,我满脸通红:「我会干活的!」
我年纪虽小,但我会很多,会纳鞋底,会做酱菜,会绣花……
我得让他知道我厉害!
但这些,在有钱公子眼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沈子稷过得精致,光是伺候的小厮就有三个。
衣服要穿熏过香的,瓜果要吃最里面的芯尖尖,连在家里走路,累了都有软轿代步。
我伺候得谨小慎微。
书院前,脸色铁青:「这是什么东西?!」
「酱、酱菜啊。」
这天的食盒,我放了小小一碟酱菜。
从前我在家中,左邻右舍都说好吃,夏日炎炎,最是开胃。
我急着解释:
「萝卜白菜都是挑最好的,老叶都摘了,一条虫也没有,盐也是精盐……」
他打翻了食盒,大发雷霆:「你让我吃这些东西?狗都不吃!」
酱菜上不得台面,沈子稷宁愿饿着也不吃。
饭盒里明明还有其他菜,他偏偏就盯着那小小的酱菜发脾气。
我蹲在门口看着野狗把饭菜都分食。
沈子稷吃得好,过得娇贵。
我守着他九年,夏日读书摇扇,冬日守夜添茶。一点风吹草动,一点夜雨微凉,我必然忙得脚不沾地。
我一边像奴婢一样伺候着沈子稷,一边听着沈家夫人的训话,以后要如何伺候公婆,如何以夫为天。
熬过了他道士说他活不过的十五岁。
之后,身体越发康健,能去书院读书,能跑马观花,甚至能倚翠偎红。
上个月他风寒痊愈,在书院后山校场射箭。
箭中靶心时,我听见他同窗揶揄:
「沈兄,你小媳妇快十九了吧?何时成亲?」
「可有我们一杯酒水?」
沈子稷满不在乎:「什么媳妇?买来的奴婢罢了。」
「还当真以为我会娶乡下丫头?」
有人促狭地肘捅了下问话的人,阿谀奉承:
「沈兄这般芝兰玉树的公子,跟千金小姐才是郎才女貌。」
旁边的姑娘听到了,偷瞄一眼,笑得羞涩又温婉。
3
「姑娘,时辰不早了。」
牙婆催我了。
我抬头看了眼沈家老爷和夫人,他们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交给管家处理便走了。
我懂的。
沈子稷早活过十五,不再需要我挡煞了,而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
我这乡下姑娘不该占他正妻位置,他该配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比如那县令的千金娘子。
只要我识趣,他们就不用做坏人。
我放下扇火的扇子,往粗布裙上擦了擦手,问:「我能带走什么?」
我既是卖身来的,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沈家的,除了沈家不要的,其他都不能带走。
收拾包袱时,只带了三样东西。
一块褪色的红盖头。这是阿娘绣了十天赶出来的,她说留作我嫁妆。
还有一包桂花糖。桂花是我从路边一点点摇下来的,山上砍了野薯熬了糖,也不是沈家东西。
最后是一件破蓑衣。那年沈子稷去山上诗会,突然下雨,我扛着这件蓑衣跑了三里地找他。
「少爷,披上就不冷了,保你回家还干爽!」
他瞥见,又不高兴:「丑死了!扔了!」
不肯披难看的蓑衣,只撑好看的油纸伞,要的是风度翩翩,公子无双。
回家后免不了又大病一场,我又熬了几天没睡。
东西很少,不消片刻就收拾好。
「小满!」管家追了出来,急得满头大汗:「你先别急着走……」
「少爷应当是开玩笑的,你等他从钱塘回来再问个清楚,不急一月半月的。」
管家搜肠刮肚找话:「你不是快十九了么?官府规定女子十九要出嫁,少爷定是人逢喜事,喝多也是有的。」
「你别当真。」
牙婆在前头催,我紧了紧包袱。
那契书白纸黑字,落款清晰,还能假么?
管家急得跺脚:「你这么一走,少爷回来问罪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就跟他说,我去别的地方当蛀虫了。」
迈过沈家高高的门槛。
反正他只把我当奴婢,在哪不是当呢?
4
沈子稷有一条二层画舫,玩兴一起,常沿着河漂流赏景,一头半个月都能不回家的,潇洒恣意。
此时,他正带着县令千金去钱塘游玩。画舫游湖,浮萍一道开,正是秋日好风光。
姑娘小口啜饮着雨前龙井,舒适又惬意。
那茶叶是程小满守着茶行买的第一道新茶。
连画舫上准备的软垫也是程小满连夜缝的,因为他向来娇养,喜欢懒靠窗棂,那身子不能硌着了。
除此以外,画舫处处精致。
他哄得姑娘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靠岸逛集市时,也能偶尔想起程小满来。
挑货郎吆喝着。
他扫了一眼山货手工,桃木簪雕工拙劣,雕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丑得有些可爱。
丢下几个铜板。
「本少爷买了。」
「给程小满添作嫁妆。」
他随手把玩,嘴角不禁噙着笑。
吉祥看得一头雾水。一路上,自家少爷一边跟姑娘游玩,郎情妾意。
他给县令千金买金钗银镯、玛瑙东珠的时候,记着小满姑娘,但买的衫木钗蒲扇、绒花绣针这些不值钱的玩意。
一时间,他看不懂,少爷是喜欢程小满,还是不喜欢。
沈子稷的话是:「她粗人一个,用不上好东西。」
「一点小玩意,够她开心三天三夜了。」
吉祥犹豫片刻,谨慎开口:「少爷……您不是把小满姑娘卖给陆大夫了么?」
沈子稷嗤笑一声:「玩玩罢了,你也信?」
三日前回州府诗会,本应是各书院学子和文人雅士的聚会。
沈子稷有一手好字,原本是要大出风头的。
谁知他那同窗竟邀了陆景明,那穷酸大夫还得了知府一句夸,说他抄的药方遒劲俊ţų⁰逸,有大家之风。
落了沈子稷好大的面子。
有人玩笑他字写得好看没用,还不是娶不上媳妇么,身边连个丫鬟都养不起。
他玩心一起,说把程小满卖给他。
陆景明受宠若惊,不敢置信。
折扇ẗùₛ霎开,沈子稷至今想起陆景明当时的反应都觉得好笑:
「你看他那眼神,像捡了金子似的。一个程小满,已经是他这辈子都攀不上的高枝了。」
「凭他能娶小满?」
「痴人说梦。」
沈子稷喜欢看别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愚蠢又可笑。
「本少爷就想看看,他那看得见又吃不到的蠢样,有多可笑,哈哈哈……」
全然是公子哥的作弄。
吉祥有些担心,「少爷不怕程姑娘真信了,就这么走了吗?」
沈子稷随手将木钗往后一抛,吉祥连忙接住,不想把少爷的这点心意摔了。
勾起一抹笑,一如既往的傲慢自信:
「她在我家,住大房子,吃香喝辣,过的是好日子。」
斩钉截铁:「走?她不舍得!」
吉祥嘴巴蠕蠕,不敢反驳。
沈子稷想象着程小满收到木钗时欣喜若狂的样子,心情大好:「收好了,回去给她,她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了!」
卖货郎挑担吆喝起来,惊起一群水鸟。
吉祥提醒,是不是该回了。
沈子稷乐不思蜀,并不急着回家,还有一路风光看不完。
5
牙行登记好册子,牙婆带着我在清河坊转悠,手里攥着那纸卖身契,嘴里直嘀咕:
「这九曲十八弯的,陆家医馆到底在哪儿?」
「我带路吧。」
这些年给沈子稷抓药,我早把城里医馆摸熟了。
陆家医馆很小,一个店面,一个大夫。门面窄得只容一人进出。
陆景明正在埋头切药,听到动静一抬头,药碾子咣当一声砸在脚上,疼得龇牙咧嘴。
「程、程姑娘?」
他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衣袖带翻了半簸箕药草。
我把蓑衣挂在门边,冲他有礼笑笑:「陆大夫,以后劳烦了。」
牙婆抖开我的身契时,陆景明结结实实呆住了。
牙婆笑话他两个铜板买个俏姑娘,挤眉弄眼地把契纸塞他手里后,扭着腰走了。
陆景明手忙脚乱给我倒茶,又碰倒了药筛,药材撒了一地,一时间,不知该倒茶还是该收拾。
「其、其实,那天,沈少爷应该是开玩笑的……」
「姑娘不必当真。」
他抓耳挠腮的空隙,我已经蹲下身,三两下把药材收好。
抬头时,发现他正呆呆地看着我。
这小大夫,着实有些手拙。
我抿了抿嘴,想起子稷说过的话,家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柴米油盐都是银子。
沈家有钱尚且如此,更何况穷得叮当响的陆家。
我不奢望陆景命能高兴给我一口饭吃,我望着他窘迫的脸,说:「那您收留我一晚成吗?柴房就行。」
他还在犹豫,外头突然传来哭喊声,一个妇人抱着发热的孩子上门,嚷着救命。
陆景明焦头烂额,转头先忙去了。
6
我在医馆外的老槐树下坐了一整天,期间,他不曾出来看我一眼。
我想,大概是想磨磨我性子。
我刚到沈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沈子稷对小厮交代:「别对她太好,我见多了飞上枝头的货色,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磨一磨性子,日后才听话。」
我从怀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含在嘴里,甜味弥散开来,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陆景明的医馆关门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提着灯笼出来,看见我时竟然很意外。
「程姑娘,你怎么还在?」
我舔了舔嘴角的甜味,冲他一笑:「我是卖身的奴仆,不能逃的,被抓回去会被打死。」
他脸色一下子变了,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没买过奴……」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好像极为失礼。
陆景明侧身将我请进了屋子。
医馆是前铺后院的格局。前头是铺子,后院是起居室。房子小得可怜,连个柴房都没有。
唯一的房间是他的卧房。
我抱着包袱打量着厨房。
还算好,理一理,还能勉强睡一个人。
我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放在角落,刚蹲下,陆景明突然开口:
「你不能睡这里!」
胸口一阵发闷,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两个铜板买来的奴婢,连厨房都睡不得了?
但我只敢在心里抱怨。
他说他没买过奴婢,不知规矩,可还不是一天时间就把主仆姿态端得正正的吗?
男人有了奴婢,就知道尊卑分明。
这一刻,我觉得陆景明跟沈子稷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以前,沈子稷指着马厩,说我小小一个人儿不占地方,在马棚挤挤就行。后来他嫌弃我一身马尿味,才拨了一个房间给我。
现在,陆景明又打算指我去哪睡觉呢?
我也不是娇惯的人,不睡就不睡。我硬邦邦应了一声,抄起包袱走出厨房,往台阶上一坐。
大不了,明天搭个草棚。
陆景明又跟了上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我旁边,半晌才憋出一句:「石阶凉,你去我房睡。」
我瞪大了眼。
话一落,他涨红了脸,慌得直摆手: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房间让给你睡,我睡前面医馆。」
陆景明说完,逃也似的跑回了医馆,笨手笨脚地搬过几张板凳拼在一起,就和衣躺下。
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轻掩上房门,夜风穿过窗缝,晃得油灯忽明忽暗。
晃着晃着,心里那股无名火灭了。
行吧,我也不能白睡他的。
这账我记着,不欠他的,最多以后多干点活就是。
7
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我想着ƭū₀,我早点起床给陆景明打水烧饭,让他知道我也是有用的。
但我抹黑爬起来时,他已经出门了。墙角的背篓不在,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清秀工整,可惜我不识字,对着窗户微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桌上摆着一串铜板,我数了数,足足二十文。
我叉起腰琢磨出味来,这是要我买菜做饭呢。
吃人手短,住在这儿,总得干活。
清河坊我很熟,哪里有便宜新鲜的肉菜,哪里有香醇的酱油,我都一清二楚,一个铜板掰着两半花,一日饭菜,用了还不到十文。
饭菜我做得喷香,这个一日三餐,陆景都是埋头苦吃,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出诊,跟我无话可说。
没赶我走,也没说我可以留下。
我是卖身的奴婢,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能逃。昨晚说什么留宿一晚,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不提,我也装傻。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采药问诊,我洗衣做饭,互不干涉,但每日用了多少铜板,我吃了几碗饭、几片肉,我都偷偷在墙角记着。
不欠他的。
可每日早上,不管我起得多早,陆景明总比我先出门。
水缸是满的,锅里总备着新鲜的蔬菜,每日桌上都放着的铜板。那铜板我没怎么用,缝了小袋子装着,越攒越多,满满当当。
一个子儿不敢乱用。
我盘算着白天做酱菜,晚上绣帕子卖钱,等赚了钱,给自己赎个身。
可绣线、绣绷都要钱,最后还是用了他的铜板,在房间角落置办了一套。
这日下雨,医馆没人,陆景明闲下来时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一样,皱着眉头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我心里一紧。
沈家富贵,下人用度都要精打细算,他一个穷郎中,这账肯定是要算清楚的。
我忙不迭解释:「我没偷你钱。」
「账我都记着。」
一碗米饭值多少铜板,可以抵给他洗衣几件,肉菜吃了二两,可以用几天洒扫相抵……
「针线画布花了一吊钱,但我卖了绣品就能把铜板补上,不白拿你的。」
陆景明听得一愣一愣的,安静了半晌,说道:
「你误会了,这些钱是给你自己花的,不是家用。」
我愣了愣。
他失笑,眼底荡开一片暖意:
「我妹子出嫁前,我每天都给她ṭüₕ留点……女孩子不都喜欢买珠花、手绢什么的吗?」
「我给你的,你想怎么花都成,不用还我。」
「给我的?」我不敢置信。
「我留了字条的。」
陆景明顿了顿,恍然大悟:「你不识字么?」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在沈家十年,沈子稷满腹经纶,却没有教过我认字。当我用烧火棍在地上照着他丢的草稿乱画时,他只会在一边嗤笑。
连他身边的几个小厮都会认字,我偏目不识丁。
对此,吉祥帮我争取过的:「小满姑娘聪明,少爷为什么不给她认字读书?」
沈子稷说得头头是道:「女人,会读书认字后知道的东西就多了,就会得寸进尺,要得越多,野心大不听话。」
「读书作甚?」
吉祥偷偷地抱歉看我一眼。
公子决定的事,认定的理,谁都扭不过的。
陆景明尴尬地笑了笑,轻声问:「那……姑娘想学吗?」
我猛地抬头,眼睛发亮:「想的!」
学了字,至少以后若再被卖,知道卖了多少钱,卖给了谁。
陆景明转身去医馆拿文房四宝,脸上带笑,问:
「先写什么呢……先写你的名字,程小满,怎么样?」
我点点头。
清了饭桌,小心翼翼地铺开宣纸,又往砚台里添了点水。
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我盯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心跳得厉害。
陆景明手指修长干净,不像我的这般粗糙。
他蘸了墨,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程、小、满。
我学得不像,每一笔都像涂鸦似的,最后一笔在纸上晕开,像在纸上贴了一块狗皮膏药。
歪歪扭扭,难看极了。
陆景明却睁眼说瞎话:「是我教得不好……我再写一遍,你慢些学。」
这小大夫,好像没有我想的那么坏。
8
陆景明采药回来时,肩上还沾着山间的露水。
他小心翼翼地从背篓里取出一匹提花棉布,油纸包着,一点都没有被秋雨淋着,橙黄的底子上缀着细碎的白梅。
他说是给我的。
我从沈家出来时就带了两身衣服,都是穿了很多年的粗布麻衣,打满了补丁,跟他这破落医馆相得益彰。
这布料子,应该很贵吧?
「放心,不贵的,我有些积蓄,我给掌柜娘子看过病,她给了我折扣。」
陆景明转过身,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
「天转冷了,你裁身衣裳,别冷着了。」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细腻柔软的触感能让每个姑娘爱不释手,当然,这也包括我。
这花样我认得,上月跟沈子稷去绸缎庄时,我多看了两眼,心生欢喜。
那一眼喜欢,被沈子稷发现了。
我只是看看,没想要的,但并不妨碍他出口嘲讽。
「你简朴节约惯了,又爱干活,穿这个糟蹋了。」
他指了一匹粗麻:「这个吧,公子送你。」
那时我想,我也不是爱干活,我也有累的时候,也想偶尔偷偷懒,像老夫人那样坐着扇扇风,水榭歇脚。
但我想起沈子稷的冷嘲热讽「你是来享福的?」「我家不养蛀虫。」时,那想偷懒的心一扫而空。
我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蛀虫,不白吃他的。
陆景明不仅买了布,还买了香脂。
我猛把手背到身后,藏起手上冻疮。
在沈家这些年,秋冬洗衣,手指总会冻得裂口子,我习惯把手藏在袖子里。
无人注意,沈子稷还嫌我攥着手不干活。
可现在,才几天时间,就被人发现了。
陆景明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盒,掀开盖子,淡淡的桂花香飘出。
「以后别给别人浆洗衣服了,天冷,手会疼的。」
「我不想当蛀虫。」
我低着头,鼻子突然发酸,哑声道:「我可以干活的……」
「我知道。」
「但你也可以偶尔偷个懒。」
「没关系,有我呢。」
我抬起头,看见陆景明笑得温和,眼睛弯成月牙。
原来,不是得做千金小姐,才配被人放在心上。
9
我吃完最后一颗桂花糖的时候,官府媒差来了,是来给陆景明相看姑娘的。
陆景明直截了当:
「家贫,不想耽误姑娘家,今年还是交税银吧。」
官媒点了税银,目光一转落到我身上,提醒道:「程娘子也快满十九了,再不嫁,你是主人家,也要给她交税银的。」
陆景明愣住了:「你不是才十七么?」
「快十九了。」
差媒一走,陆景明就开始翻箱倒柜。床底的瓦罐,灶边的竹筒,连药柜最里层的暗格都翻了个遍。
铜板叮叮当当落在桌上,我数了数,还不够两吊的税钱。
这傻子,一直以为我年纪小,把攒的钱都给我买了棉布和香膏,已经不够钱交税银了。
若交不上,官媒便会强嫁强娶,即便是瘸腿痴傻的,也由不得我不嫁。
陆景明苦笑一声,故作轻松:
「没事,我早上多采点草药卖钱就成。对了,过年的时候,还能写对联,总能把钱补上。」
凑了今年的,那明年的呢?
明明只要开口说娶我,或者干脆把我卖了就能一劳永逸。我有些姿色,如果卖去窑子,应该还是有人要的。
或者干脆催我通宵做酱菜绣花,努力点沿街叫卖,这钱也是能凑齐的。
我眯起眼,不可能有人傻成这样。
最是负心读书人,他肯定是还没想到。
我静静等着。
陆景明起得更早了,提着灯笼就出门采药采山货,为了卖个好价格,往往多走几里路去东市卖货,忙得不可开交,从不抱怨。
这日,他又上山了。
午后,黑云压城,雷声隆隆,隔壁王婶子探出头来,「这天气……上月山上刚遭劈死头牛。」
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先不说打雷,这入冬后,山上下雨能冷死个人。
我想也没想,抓起蓑衣就往外跑。
陆景明蜷在树下躲雨,冷得瑟瑟发抖,看见我时眼睛瞪得溜圆。
我火气上来:「你傻了吗?打雷不能在树下躲雨。」
这破蓑衣用上了。
盖着两个人,狭小得没有一丝空间,我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肩挨着肩,手臂擦着手臂。
贴得太近了,呼吸喷在我脸颊上,温温热热的,带着些甘草的甜味。
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扑通,扑通……
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雨水顺着蓑衣边缘往下淌,我不经意瞄了眼,他把大半蓑衣都让给了我,自己半边身子都湿了。
雨声很大,我小声问:「草药,采够了吗?」
「再采几天,定不让你随便嫁人。」
「陆景明。」我突然抬头,「你娶我好不好?」
「能省两个人的税钱。」
他突然一个踉跄,差点将我一起带摔,整个人都僵住了,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
搂着我的手在抖,手心的热气隔着衣物传来,沙哑道:「……跟着我,要吃苦的。」
「我很能吃苦的。」
「我可能连嫁衣都没钱给你买。」
「你昨天多给我三个铜板,够买红烛了。」
陆景明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小满。」
阿娘给的红盖头,也终于用上了。
10
沈子稷足足在钱塘游玩了两个月。
酣游方归,下人捧上热茶,他抿了一口便搁下,眉头微蹙:「太烫了,味道不对。」
新来的丫鬟不得泡茶要领,怎么都冲泡不出沈子稷要喝的味道。
晚膳吃了一口饭菜,他又说咸了。
喝完药时,满嘴苦味。
管家小心翼翼回答:「药ťū́ₐ没变,还是按老方子煎的……少爷在找什么?」
沈子稷已经有些不耐烦,问桂花糖呢。
管家茫然,伺候的下人也茫然。公子娇贵,夫人怕他蛀牙,府里一向没有小孩零嘴。
可他明明记得,每回喝药,药旁都有一颗桂花糖。
比起蛀牙,沈子稷更怕苦。
大少爷不高兴,处处都可以挑出错处。
门口的西府海棠没有修剪好,明春开花不好看。箱匣衣服的熏香不对,熏得太过,显得俗气。连廊下的鹦鹉都叫得不如往日清脆。
处处都不对。
回来一天,沈家上下都觉得少爷难伺候。
直到半夜,夜凉如水,沈子稷辗转反侧不得好眠,总算知道哪里不对。
以前他出门回家,总有个灰白身影小跑着迎出来,替他解披风、递帕子,倒的茶水八分满七分温,入喉刚好。
原来是今日不见程小满。
这性子,磨了十年,也还是有些倔,躲起来不见他呢。
算了,婚后再调教一下就是。
沈子稷从枕下摸出一支木簪,嘴角却微微上扬。想着,程小满见到他带礼物回来,不知要有多高兴。
毕竟公子送过的姑娘不多。
「程小满!」
他对着门外唤道,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进来的却是吉祥。
「把小满叫过来,本少爷给她带了礼物。」
吉祥支支吾吾了一阵,然后哭丧着脸:「少爷您忘了,您把小满姑娘卖给了陆家,她已经走了啊!」
11
草市九坊十八街,沈子稷没来过这些下九流的地方,但今天他愿意纾尊降贵。
马车开不进巷子,锦缎靴子刚沾地就缩了回ťũ₂去。
地面湿漉漉的,水光油渍,配不上他的锦靴白袍。
「少爷,里头就是陆家医馆。」
沈子稷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眉头紧紧皱起:「乌烟瘴气。」
他不敢相信,自己身娇肉贵,吃的药竟是出自这腌臜医馆。
吉祥生怕他以后不肯吃药,耐心解释:「少爷的药刁钻稀少,只有陆大夫能采到最好的。」
沈子稷摸出两个铜板扔给吉祥:「你进去,叫程小满出来。」
吉祥正要走,又被他叫住,交代:
「先别告诉她我亲自来接她,省得她高兴得大呼小叫,失了体统。」
吉祥忐忑地看了看自家少爷,欲言又止,磨蹭了半刻,还是进了医馆。不一会儿又灰溜溜地出来,手里的两枚铜钱原封不动。
「少爷……」
眼神飘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折扇合上,沈子稷踏下车辕,决定亲自接人。
陆景明正在碾药。
「沈少爷是来买药的?」
沈子稷抬着下巴,并不用正眼瞧人:「叫程小满出来,跟我回家。」
「她在你这里叨扰几日了?你列了单子给我,米饭房租,沈家一分不少给你。」
「本少爷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怎的不照照镜子,程小满会看上你么?」
「她不过是跟我置气……」
下一刻,冷嘲热讽被打断。
我撑着油纸伞回来,在门口就大呼小叫:「夫君——今天刀鱼特别新鲜,你想做鱼汤,还是烩鱼?」
在巷口我就瞧见沈家那辆镶金边的马车了,故意大声放话。
陆景明闻声从医馆小跑着出来,眼角笑出细纹:
「娘子回来了。」
接过我的伞,手指自然地拂去我鬓上的雨珠。
沈子稷他直勾勾盯着我头上的妇人簪,声音都变了调:「你……嫁人了?!」
「嫁给了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准了吗?!」
我弯腰捡起他掉落的扇子,「公子不是白纸黑字卖了我吗?我就是陆大夫的人了,牙行和府衙都有登记的。」
「怎的就不能嫁他了?」
沈子稷伸手就要拽我胳膊,陆景明却先一步揽紧我的腰,亲密却不冒犯。
「沈公子,这是内子。」
沈子稷气坏了,也后悔了,但他依旧骄傲:
「程小满,现在跟我走,我可以去衙署消了你的婚约,我就当你没嫁过人,我还娶你做少夫人。」
吉祥急得跳脚,也来游说:「少夫人,你就跟少爷走吧。」
若是放在以前,听他肯认我一句少夫人,说不定我能高兴得整宿睡不着觉。
我会觉得,他把我当自己人了。
可是,「少夫人」又怎么样,不过是换个称呼而已。
对他来说,什么都没变的。
我没吭声,只是往陆景明怀里靠了靠。
沈子稷脸色阴沉,冷笑一声:「陆景明,不过是就地要价罢了。」
他抛出两百两买我。
「二百两买你够贵了,快跟我走!」
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在沈家十年,每天从寅时忙到亥时,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铜板,他却记着我跟着他,吃了多少好东西,得了多少好处。
二百两,我怕是干再多的活,伺候得再好,也还不清的吧。
他不是说我是蛀虫吗?不是说乡下丫头不值钱吗?
我下意识看向陆景明,紧张地绞着衣角。
二百两,这可能是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钱,够他置办田宅,翻新医馆,再娶三妻四妾。
如果他又想把我卖了,我也不怪他。
陆景明向来温吞斯文,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脾气,骂道:「小满不是东西,不买不卖!」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沈少爷请回,医馆今日歇业!」
沈子稷被他赶走了。
我声音细如蚊蚋:「陆景明,你亏死了。」
他红了耳尖,只说:「你那么好,多少银子都不换。」
12
第二天傍晚停了雨,阳光把河面照得金灿灿的,我抱着酱菜罐子去河边洗刷。
「跟着那个穷郎中,你要吃苦的。」
声音从柳树下传来。
「我乐意。」
他没接话,我继续洗我的酱菜罐子,一抔水一抔水地洗着,擦得锃亮。
沈子稷从柳树下走出,眼下两片青黑,问:「为什么?」
我想了想:
「可能因为他喜欢我做的酱菜吧。」
这罐子里的酱菜,陆景明可爱吃了。他会特意送给来买药的人,逢人便夸我的手艺好。
原来我做的酱菜,除了狗,人也是爱吃的。
「也可能百家被比绫罗暖和得多吧。」
他没嫌弃我没嫁妆,腆着脸挨家挨户讨了百家布,被街坊笑话也不在乎,缝了一张百子千孙被,花花绿绿,一针一线都是心意。
他还会给我煮药擦手上的冻疮,会注意到衣裙布满补丁,然后倾家荡产送我一匹棉布,会跟我说,「累了就歇会,有我呢。」
以前在沈家,苦的时候,吃一口桂花糖后还是苦的。
但陆景明这里,每日都是甜的。
我可能就是个贪心鬼,除了吃喝,还想贪一颗真心。
流水潺潺,我想起在沈家的日子,其实沈子稷对我也不是特别坏。
他只不过是摔了我熬三更做的酱菜,不过是说我攀高枝吃白食,不过是嘲笑我土气配不上他……
这些,好像都没错。
可也是这些「不过」,像我每年攒起来的铜板,一个叠一个,叠成了小山,最后压垮了我那点可怜的念想,把心里的那点喜欢一点点消磨掉。
而陆景明,攒着对我的喜欢和珍惜,一点一点,涓涓长流,在我心里填得满满当当。
「小满……」沈子稷突然蹲下来,递过一支木簪。
「我不知道,你一直过得这么不开心。」
簪子往前递了递,沈子稷眼里带着希冀,第一次放下他的骄傲,轻声轻语:
「我心里有你的,你看,我在钱塘给你买的。」
「你不是喜欢梅花么?」
我瞅了一眼,是街边最常见的样式,且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的东西。这点「心里有我」的心意,也是微不足道。
让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少爷去爱别人,太难了。
我没有接,手上不停,拧干抹布,慢慢擦着罐子。
「你当然不知道。」
「因为你从不在意。」
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眼里碎掉了。
13
冬至那日,沈子稷大病一场。
沈家老爷上县令家提亲,替他娶了千金娘子,八抬大轿,喜庆了三天。
士绅之子娶千金小姐,门当户对。成亲后,沈子稷的病当真好了。
可婚后的日子却不如想象中美好。
婚后是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内外往来,而照顾沈子稷的责任,更是落到新娘子身上。
他从小娇惯着宠大,是要千依百顺的,他已经把娇惯刻进骨子里,不懂得体谅别人。
千金娘子从小娇生惯养,哪里伺候过人,茶烫了要被嫌,凉了又要挨骂。
熬了一宿参汤,沈子稷一口不喝,「为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不像他的小满。
千金娘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随即哭着回了娘家。
最后还是沈老爷拄着拐杖,押着儿子上门赔罪,才将人接回来。
两个同样骄傲的人过日子,貌合神离,得过且过。
开春后,陆景明不采药了,三年一次的乡试即来,知府给他派了个差事,去金陵考场做当值医官。
来回路程,加上考试三天,得有半月不得见。
「能挣二十两银子呢。」
陆景明眼睛亮晶晶的,琢磨着挣了银子回来,把旁边的空地买下来给我扩个绣房,再给我添些衣服。
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我。
我也有计划的。
「那我去衙署领一匹小马驹,给官府养好了,一季还能得半吊钱。」
我们一起,定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陆景明一去就是半月,回来后,给我带了个更大的消息。
知府大人将他引荐给了京城来的郭大人,他拜入了郭大人门下。那郭家世代行医,出入宫廷,是皇医。
这意味着即便陆景明不用科举考试,将来入仕太医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他这算是我们清河坊飞出的金凤凰了。
消息传开,那些给陆景明看过病、受过他恩惠的左邻右舍都来贺礼送行。
有提鸡蛋的,有送青菜的,都是邻里的小心意。
还有人喊我一声陆夫人,听得我受宠若惊。
只有绸缎庄掌柜娘子拿借条上门。
「不是要债的。」
掌柜娘子当着我的面撕了借条,笑呵呵道:「算给陆大夫的贺礼。」
「赊米赊油的我见过,没见过赊布的,陆大夫是个疼娘子的,程娘子有福气。」
「这料子难得,一匹要十两呢,我本不想赊他的。去看病的人可都是穷苦人家,给不起诊金,他得多久才攒够。」
「可他啊,就是实心眼,说讨好心上人的东西,怎么能将就。」
我婆娑着衣袖的暗纹,暗自腹诽,那小大夫哪里买得起那么贵的料子,竟是赊来的。
这个傻子,自己还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既然要赊,怎么不舍得给自己也赊一点。
夜里,我坐在床边缝补衣物,陆景明在前头医馆拼凑凳子。
「今日绸缎庄掌柜娘子来了,说不用你还钱。」
陆景明听了,直愣愣被凳子砸了一脚,痛叫一声。
「……那我明日去登门再谢。」
半刻后,他探头进来,侧着脸不敢直视:「娘子……可曾见到我的棉被?」
我头也没抬,「洗了。」
春寒料峭,家里就两床被子,他一床,我一床,没有多的。
他站在门口,耳根红得能滴血:「那我……我今晚……睡哪?」
我垂着眼,挪出一个空位,手指微微发抖,轻轻拍了拍床沿:「我们不是夫妻么?」
虫鸣唧唧,所有声音都挡在了门板后。
陆景明的怀抱跟他人一样,温柔而克制,爱意绵绵密密,酿了半个春秋。
一月后,我跟陆景明启程上京,恰好乡试放榜。
沈子稷饱读诗书却名落孙山,连刚入学院十二岁的孩童都考得比他好,叫县令大人和千金娘子好生失望。
可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14
(陆景明)
小满无数次说过:「你真好。」
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都羞愧难当,其实我不好,还很卑鄙。
我一直不敢跟她说,她是我骗来的。
小满姑娘从十二岁起就到我家医馆抓药。
沈家是大户人家,连丫鬟都戴珠花穿棉衣,只有这个姑娘,粗布麻衣,鬓边两条麻花辫,美丽又活泼。
「小大夫,我买药!」
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她总是一路小跑着进来,两条麻花辫晃啊晃。
「少爷最近咳得厉害,这药要加量吗?」
「少爷最近没睡好,有安神药么?」
「好苦,你的药还能再苦些吗?」
我在抓药时,她手指总会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冬天时,我留意到她手上有冻疮, 在寒冬里裂开细小的口子。
她不痛么?
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瓷瓶,「这个给你, 涂手的。」
她愣了一下,露出两个小虎牙, 笑得有些甜:「陆大夫, 你真是个好人!」
男女授受不亲, 我也不能做得太多。
我常路过书院门口, 都能看见她提着食盒在等沈少爷, 或雨下, 或烈日下, 或雪地里。
沈少爷气急败坏地打翻食盒:「这是给本少爷吃的?狗都不吃!」
小满姑娘红了眼,眼泪在眼里打转。
即便她不开心,依旧会心细如发地交代沈少爷的身体状况, 每一味药都仔细瞧过, 照顾得体贴入微。
那时候我想, 如果我能娶到那么好的姑娘做妻子,那该多好。
可沈家少爷不知珍惜。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那个爱笑的姑娘变得敏感忧伤。
我看在眼里, 跟着心疼。
邻居大娘撞见我看她的眼神,悄声提醒:「那可是沈家未来的少夫人,是你能想的么?」
我心脏狂跳, 猛然惊觉, 自己竟然肖想别人的未婚妻。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骂自己不知羞耻。
我小心翼翼藏起心意,只敢在她来抓药时, 偷偷瞄两眼。
直到那日诗会, 沈少爷开了一个玩笑。
我字写得好看,落了沈家Ṭŭₕ少爷面子,有人嗤笑:「字写得好看又怎样,还不是娶不到媳妇吗?」
沈少爷玩笑:「我倒有个丫头, 跟你一样穷酸,卖给你,你敢要吗?」
我知道, 他只是开玩笑,他想羞辱我。我下意识要反驳, 但话到嘴边, 我顿住了。
万一沈少爷真敢写契书呢?
万一程小满当真信了呢?
万一她想离开沈家呢?
我赌一个万一,听到自己厚颜无耻地笑道:「那多谢沈少爷了。」
我没想到, 程小满真的来了。故意晾着她,给她足够的时间反悔,如果她走,我也是不会追的。
可她没有走,还留了下来。
我没有沈少爷有钱,只有一颗不值钱的心。所以,我要加倍地对她好,一点一点暖着她的心,让她一点一点忘记沈少爷。
眼里心里只有我。
万分之一的机会,我赌赢了。
夏夜凉静,小满静静睡在我臂弯里,呼吸绵长,睡得好甜。
这个傻姑娘, 总说我好。
可她不知道,我才是最卑劣的那个, 我借着沈子稷的玩笑, 用两个铜板就骗走了她的后半生。
但我会用一辈子来证明,嫁给我,她不亏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