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冷宫的第三个月,我看上了新来送饭的小太监。

被关在冷宫的第三个月,我看上了新来送饭的小太监。



「抬高点,再抬高点!



「你屁股真是又大又圆!」



祁政听到消息怒气冲冲赶来时,我和小序子正蹲在地上,看他养的狗后空翻。



他错愕了一瞬,又很快怒道。



「宋华音,你堂堂贵妃,成何体统!」



我更加错愕,愣愣地问了一句。



「你是谁?」



1



「你不认得朕了?」



祁政愣了片刻,冷笑起来。



「宋华音,你争宠不成,这是又换了新的招数?」



祁政根本不相信我会失忆。



直到年迈的老太医把过脉,颤颤巍巍地行礼:



「陛下,贵妃娘娘应当是受了什么刺激,忘了许多事情。」



「我立清儿为后这件事,竟对你来说这么难以接受吗?」



祁政怔怔地握着我的手,语气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你怎么能忘了,你竟真的忘了……」



我皱了皱眉,抽出自己的手。



片刻工夫,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眼前玄色衣袍、剑眉星目的男人曾是我的夫君,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而要改立别的女人为后。



我应当是与他起了冲突,被打入了冷宫,如今已过去了三个月。



半个月后,就是何清的封后大典。



「阿音,你既然病了,还是搬回青鸾殿吧。



「忘了也好,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祁政不过片刻已然恢复了冷静,举手投足间又是一股说一不二的君王做派。



我蹲在地上摸狗,头也不抬。



虽然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可我知道,宋华音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回头。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



我冷淡地躲开了祁政想要将我扶起来的手,几次三番的拒绝终于让他恼怒。



「宋华音,你失忆了还是叫人如此生气。」



冷宫唯一的花瓶也被拂落,天子一怒,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晕倒了!」



2



祁政终于带着人走了。



可小序子却不肯再把狗给我玩。



他黑漆漆的眸子盯住我,里面闪着我看不懂的光。



「娘娘,您想不想逃出去?」



想,当然想。



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告诉我,宋华音当年,是想做个无拘无束的女郎,而不是困在宫墙里的太子妃。



「半月后的封后大典,是逃出去的好时机,臣已安排妥当。」



我开始悄悄收拾行李。



倒也不是我有多相信小序子,只是我父母亲族早已不在,身旁丫鬟也尽数遣散。



事到如今,我早已没什么可失去的。



「狗能不能带走?」



我蹲在地上虔诚地问他,只得到了他冷着脸的一句「不行」。



其间何清的侍女来了一次,朝我身上扔了件舞衣,皮笑肉不笑道:



「听闻娘娘舞姿动人,大典那天皇后娘娘也想一睹为快呢。」



她离开的背影好像都透露出嘲讽。



我ţű³拎起那件只有几块布料的裙子,问小序子,「我曾经很擅长跳舞吗?」



「是,娘娘旧时最擅剑舞。」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臣去替您杀了她。」



小序子利落地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我急忙拉住了他。



「那侍女也只是奉命行事。」



「那我去杀了何清。」



「哎哎,刺杀皇后可是死罪!」



「臣愿为娘娘赴汤蹈火!」



我怒拍了一把他的臀部,想说的话堵在嗓子里,脱口而出:



「嚯,好翘的沟子!」



3



小序子黑着脸逃了。



祁政大约相信我是真的病了,陆陆续续派人送来了好多药材。



我转头就让小序子拿出去卖钱。



冷宫西南角的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鸟窝。



两只斑鸠每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天我抱着狗子躺在树下睡觉,风吹过,一只鸟蛋落了下来。



黑子兴奋地汪汪直叫。



我捂着狗嘴不让它咬,捧着鸟蛋利落地爬上了树。



正小心翼翼地放回窝里,就听见老太监大惊小怪的声音:



「贵妃娘娘,陛下面前怎可如此失仪,您这成何体统啊!」



我不耐烦地往下望,祁政愣愣地站在树下。



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里隐有怀念。



「宋华音,下来,朕接住你。」



祁政语气里难得带着温情。



我干脆拍拍手坐在了树上,问他。



「宫里不让爬树吗?那也不让甩鞭子?」



我大为疑惑,「那我当初是怎么答应嫁给你的?」



祁政又被我气走了。



不过这次他好像也没那么生气,走之后反而让人送了一大堆珠宝玉器来,说是赔上次打碎的花瓶。



我欣然收下,通通拿去卖钱。



失忆了以后记性也不太好,我掰着手指头数,离出宫还有十天。



小序子无语地看了我片刻,突然道。



「他那时候答应你不开后宫,这辈子就你一个人。」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何清那张我见犹怜的美人面。



「哦,所以他这是补偿?」



我收得更加理直气壮。



如此源源不断地送了几天礼物,何清终于坐不住了。



到了晚饭时间,管事嬷嬷将一盆狗食扔在我面前。



「冷宫每日的餐食也是有定数的,娘娘可不比往日还是贵妃的时候。您养的畜生要吃东西,您可就没得吃了。」



我看着那盆飘着油花和几片菜叶的泔水。



还未动怒,小序子冷着脸走过来一脚踹翻了盆。



4



散发着腥臭的液体高高扬起,尽数溅在了嬷嬷身上。



面相刻薄的嬷嬷气得快要昏过去。



「你是哪来的碎催没根的东西,敢在我头上撒野?!来人啊,快来人。」



大门处竟还真的跑来几个侍卫。



我心下了然。



这嬷嬷果然是何清的人。



我说鸟不拉屎的冷宫从哪冒出来这么多侍卫。



小序子身手利落,几个人一时抓不住他。



我状若无意地乱入,时不时地伸伸腿,放点冷拳。



几个侍卫被我绊得东倒西歪,又碍于我宫妃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我和小序子玩得好不快活。



就听见嬷嬷凄厉地叫唤:



「死狗!快滚开!」



黑子正死死咬着她的小腿。



侍卫上前抬脚欲踹,被我抢先一步拦住。



「娘娘,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我抱起黑子装听不见。



正僵持不下之际,门口传来何清柔柔弱弱的声音: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娘娘,宋贵妃蓄意纵狗伤人,您可要为老奴做主啊。」



何清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站在冷宫门前。



她拿手帕掩住嘴,一脸嫌弃。



「宋姐姐,陛下知道我怕狗,特意规定了宫中不许养这些东西。您怀里的畜生,还是交给下人们处理了吧。」



我不应,她的婢女抢先出头。



「宋氏,你敢违抗皇后娘娘的凤旨?!」



我冷冷地看过去。



「封后大典在下个月,何姑娘现在无名无分住在宫里,算哪门子皇后?」



「你!」



何清脸气得脸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



她慢慢抚摸着头上的凤钗,语气轻蔑。



「宋姐姐久居冷宫,怕是不知ţũⁱ道陛下对我的宠爱。



「来人啊,把那畜生拖出去淹死。」



修长指尖朝我怀里轻点,当即有人上前欲抢。



我许久没打人了,好在对付几个太监还绰绰有余。



正乱作一团时,听见祁政震怒的声音:



「宋华音,你又在闹什么?!」



何清突然柔柔弱弱地倒了下去,被祁政大步上前接住。



她脸上挂着泪珠,泫然欲泣:



「陛下,姐姐不是有意的。」



「你又对清儿做了什么?」祁政问也不问就把矛头指向我。



「回陛下,我们娘娘好心来看望宋贵妃,贵妃却恶语相向,还要纵狗伤人,把我们娘娘吓坏了。」



一旁婢女口齿伶俐地告状。



何清惨白着一张脸,扯住祁政的衣角:



「陛下,臣妾不怕,千万不要怪罪姐姐。」



5



祁政的脸越来越黑。



他强忍着怒气看向我。



「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何还要针对清儿?」



我还震惊于何清刚才说来就来的眼泪,久在Ŧũ̂⁼沙场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些。



我忍不住赞叹:



「你有这个演技,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你是说清儿是装的?」



祁政拧眉,怀里的何清哭得更加我见犹怜。



我懒得看他们演,抬脚就走。



左右都在冷宫了,祁政还能拿我怎么样。



总不能为这事杀了我。



谁料祁政比我想象的还不要脸。



他紧紧攥住我的胳膊。



「宋华音,和清儿道歉!



「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你那条狗立刻就得死。」



我突然问他。



「我以前是不是也养过一条狗?」



祁政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我还是听小序子说的,我曾经有一条很威风的猎犬。



那年和祁政被困在山洞,它为了引开刺客一路狂奔,最后被一箭刺穿。



祁政大约也想起了这件事。



那晚山洞,我照顾了发烧的他整整一夜,还为此冻伤了腿。



「宋华音,那畜生你要养就养吧。



「最近安分点,大典后朕就放你出去。」



他抱起何清匆匆离去,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数了数日子,嗯,离出宫还剩七天。



6



那天祁政说会放我出去的话刺痛了何清。



大约是发现祁政对我还有情分,她开始频繁出现在我身边,试图激怒我。



大典前五天,她婷婷袅袅来了冷宫,笑得仪态万方。



「姐姐,您当年加封太子妃的头冠真是精巧,上面的东珠绣在鞋上,我特别喜欢呢。」



她露出繁复宫装下的金丝绣鞋。



上面两颗硕大的东珠坠在上面,像是明晃晃的嘲讽。



我不为所动。



大典前三天。



我带着黑子翻墙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时,被褥枕头通通被丢在了地上。



何清一脸泰然地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理了理鬓发。



「姐姐,本宫的步摇不见了,许是上次丢在了你这儿。」



她漫不经心挥了挥手中团扇。



「不介意妹妹来搜一搜吧。」



我无语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



正Ṭù₎准备抬脚迈过,她身旁的宫女捧着妆奁急匆匆地出来。



「娘娘,找到了!」



「拿过来。」



我扼住了那宫女的手腕。



那妆奁盒子是我藏在床板底下的,失忆前,我仿佛时常把玩。



「新来的宫女不懂规矩,姐姐别生气呀。」



何清款款接过那木盒,状似不经意地手腕一抖,盒里的首饰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呀,这步摇怎么真的在姐姐这里。」



何清委屈地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姐姐若是喜欢直接和妹妹说就是了,怎么能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我只盯着地上那只断成两截的玉镯。



脑海中浮现出几幕模糊的画面。



年少的祁政将镯子套在我手上,好像还说些什么。



再要努力回想,脑中传来一阵钝痛。



我身形不稳,碰倒了一旁新送来的花瓶。



碎片落在地上,就听见何清含泪的控诉:



「贵妃娘娘,您就算恼羞成怒,为何要伤臣妾呢。」



她雪白的手腕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抹血痕。



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我还未回头,已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



「清儿,你没事吧。」



祁政急急地蹲下来捧着何清的手腕。



「快宣太医。」



望向我的眸子里带了显而易见的怒火。



「宋华音,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偷了清儿的步摇便罢了,为何还要伤她?!」



我扶着额头冷冷看着他。



他被我的表情气得不轻,咬牙切齿道。



「你还是不认错?好。



「来人,将宋氏禁足,这几天不许送饭!」



何清回望向我的目光透着得意。



7



我真没想到偏僻的冷宫里还有更偏僻的地方。



啃着小序子不知从哪偷来的鸡腿,我安慰自己。



「好在就剩三天了。」



很快到了大典。



小序子撬开门,让我换上太监的衣服。



「臣已安排好了和一具娘娘一模一样的尸体,待会儿冷宫会起一场大火,宋贵妃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场火中。



「娘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小序子紧紧盯着我,好像只要我一说出「祁政」二字,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而起。



「狗呢?」



「臣这就去杀了……狗?」



他错愕地看着我,好像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啊,就是那个屁股翘翘的黑子。」



刚说到「屁股」二字,小序子已经拂袖而去。



8



这晚,我们躲在太清殿的角落。



上首的何清一身凤袍,端坐在祁政身侧。



「陛下,今日是娘娘的大喜之日,后宫嫔妃理应前来祝贺。」



何太傅的门生纷纷附和。



祁政刚登基,后宫除了何清只有我一个人,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



「贵妃宋氏,德行有亏,已被朕打入冷宫。」



祁政说话间又给何清夹了一块点心,头也不抬。



「陛下,臣妾闺中时就听闻宋姐姐擅舞,不如就趁今天的大好日子,让姐姐舞一曲助兴。」



何清眉眼盈盈地望着祁政,只一眼,就让他改了主意。



「宣宋氏。」



我无聊地数着面前柱子上的雕花。



算算时辰,这个点冷宫刚好起了火。



他们找不到人了。



身旁的小序子将手指捏得嘎吱作响,我悄声道。



「你冷静啊,不是你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待会儿趁着他们往冷宫去的时候我们开溜。



「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冲上去刺杀狗皇帝啊!」



「我有分寸。」



说话间,台上气氛已然热烈起来。



推杯换盏间都在幸灾乐祸,等着我这个昔日太子妃为皇后舞一曲助兴。



何清的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可惜这得意没维持多久,就被小太监慌乱的声音打断。



「陛下,不、不好了。」



「什么事,可是宋贵妃不愿意?」



祁政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脾气。」



「陛下,可是今日是臣妾的封后大典。」



何清晃着祁政的手臂,嘟着嘴一脸不乐意。



「贵妃姐姐这般不情愿,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呀?」



「怎么会?她一向最大度。」



祁政宠Ṫŭ̀₀溺地刮了刮何清的鼻梁,语气里是十二分的不耐烦。



「再去宣。



「告诉宋氏,若再推辞,冷宫也住不得了。」



跪着的小太监身体越来越抖,终于支撑不住拼命磕头。



「人、人来不了了。



「贵妃娘娘薨了!」



祁政愣了片刻,突然嗤笑道。



「是宋贵妃让你这么说的?她不想来,所以找了这么拙劣的借口……」



小太监脸色惨白。



祁政的笑终于僵住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冷宫走水,贵妃娘娘被困在里面,等、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已经被烧得……」



「哗啦——」几声巨响,祁政起身太急,撞翻了面前的桌几。



他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朕不信,不信!



「来人,来人啊!摆驾冷宫!」



我躲在柱子后面,看大殿乱成一团。



小序子拉着我朝反方向跑的时候,我听见门口骤起的呼喊。



祁政迈出门的一刹那,「噗——」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9



我和小序子一路顺利地出了京城。



「娘娘,您想去哪?」



换下太监服的小序子竟然看起来颇为眉目清朗、清隽挺拔。



还有些似曾相识。



我没有按照恶俗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反而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神色凝重:



「我幼时生活在青州吗?」



他面无表情:「是,娘娘你摸到我胸肌了。」



「那我去哪你都会跟着我吗?」



他面无表情:「是,娘娘你摸到我胸肌了。」



我恼羞成怒地在富有弹性的肌肉上狠狠捏了捏,理不直气也壮。



「对不起,我摸你胸肌了。」



我们决定去青州。



路上我问小序子真名叫什么,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



「我没有名字。」



此时暮春三月,往南走一片勃勃生机。



我思索片刻后刻意逗他:



「那你跟我姓吧,就叫宋序。不是小序子的序,是春光作序的序。」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他问为什么要跟我姓。



谁料他沉默良久,哑声说好。



宋序的名字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



我扯着他一路上游山玩水,经过每一个地方都要停下来尝遍当地的美食美酒。



宋序冷着脸在身后提着大包小包,还要给我付钱。



他可能也觉得我这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有些可怜吧,所以一路上指哪去哪,从没有一丝不耐烦。



只有两次,他罕见地生了气。



我这一路招猫逗狗,立志要做一个匡扶正义的女侠。



所以看见那条从乞儿口中抢食的恶犬时,我当即挺身而出了。



冲动的代价就是被狗撵出了二里地。



我一路狂奔,一边飙泪一边大喊「宋序救命」,又想起来他被我支使去买糯米糕了,嚎得更加大声。



好几次,那口冒着寒光的狗牙离我的屁股蛋只有一寸之遥。



等宋序被乞儿叫来解救我时,我已经趴在树上,和狗对峙了一个时辰。



「呜宋序救我啊呜呜。」



我的绣花鞋被狗咬掉一只,半拉袜子要掉不掉地挂在脚丫子上。



宋序黑着脸将我抱下来时,一旁的乞儿们笑得好大声:



「哈哈姐姐你刚才哭得好丑。」



「嘘,宋哥哥说了不许嘲笑宋姐姐。」



「为什么都姓宋,哥哥姐姐是夫妻吗?」



「不是哦,是你哥哥随我姓。」



我笑眯眯地给他们分糯米糕。



「哦~那哥哥就是赘婿。」



宋序臭着脸蹲在地上给我穿鞋,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不停,只皱着眉。



「宋华音,你怎么还能被狗吓哭?」



我刚想解释我不是被狗吓哭的,是堵在树上被尿憋哭的。



小腹又传来熟悉的阵阵热流,我嗷一声推开宋序冲了出去。



10



客栈里,宋序坐在灯下给我缝月事带。



我拥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小心觑他的脸色。



「宋华音,你来癸水了还爬树,你是笨蛋吗?」



他手上一根绣花针舞得虎虎生风,骂我的时候熟练地打了个结。



我疑心他真正想扎的人是我。



于是狗腿地将杯子端在他唇边,哄道。



「英明神武的宋小郎君,喝口水消消气。」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口刚给我泡好还滚烫的红糖水,面色扭曲地咽了下去。



整整三天,宋序没和我说一句话。



第四天我癸水走了,生龙活虎地拽着他上了街。



路边书肆里一堆书生吵得不可开交。



青布衫的书生站在中间唾沫横飞。



「宋华音害得朝中鸡犬不宁,真是祸国妖妃!」



我听见熟悉的名字,拉着宋序又退回去仔细听。



另一派书生不以为然。



「当今圣上破格要将宋贵妃以皇后之礼下葬,恰恰体现其一片深情,可见圣上是仁爱之君。」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封死人为后的先例,这是违背祖制!」



「圣上是天子,他开这个先例有何不可!」



我站在门口听了半晌,才弄明白来龙去脉。



说是我逃出宫那天,祁政叫停了封后大典跑到冷宫,抱着我的尸体不肯撒手。



途中吐血晕过去好几次,吓坏了太医院一群太医。



三天后他将装着尸身的冰棺抬到大殿上,当众宣布要封我为后。



「祁政这个死癫公,活着的时候不干人事,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我破口大骂。



一旁沉寂多日的宋序破天荒开口。



「何太傅老谋深算,是不会甘心何清到手的后位飞走的。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这时估计已经带着一群老臣跪在殿外逼祁政收回成命了。」



「那祁政没戏了。他登基没多久,皇位本来就坐得不稳,这时候作什么死。」



我狠狠吐了口唾沫。



「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宋序附和道。



「冲动无脑,愚不可及。」



我俩在骂祁政这件事上又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于是重归旧好,慢悠悠逛起了街。



11



我预备买点小玩意儿哄一哄宋序。



书肆中一个清秀书生却追了上来。



「姑娘,你、你丢了帕子。」



他耳尖红红地递过一方绣着我名字的淡紫色绣帕。



「刚才诸位同门仔细辨认了许久,还是靠近门口的郭兄隐约记得姑娘曾路过门口。



「姑娘看看,这是你的绣帕吗?」



我忙接过来道谢。



面前书生却不肯走,他堵在我面前脸都憋红了,半晌憋出来一句:



「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宋序将我朝后一扒拉,结结实实挡住了我。



「敢问公子家中兄弟几人?」



「我、我是家中独子。」



「那恐怕不行了。」



宋序将我揪出来,义正词严,「这位姑娘只招赘婿,丈夫孩子都要跟她姓的那种。」



书生深受打击,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眯着眼打量宋序,看得他不自在地别过了脸,东摸摸西看看假装很忙。



我怀疑宋序暗恋我。



后面的一路,我盯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



若是此时有一个姑娘追上来和宋序表明心意,我大概会很不开心。



我仔细分析这不开心的由来。



假如宋序和别人跑了,我会失去一个会打架、会做饭、会付钱、会缝月事带和冲红糖水的男妈妈……以及他的胸肌。



我舍不得。



事情到此已经分明了,原来是我暗恋宋序。



我郁闷地埋头苦思宋序到底喜不喜欢我。



路过一个卖发簪的摊子时我灵机一动,仔细挑选了一支花胜。



然后递给宋序,眼巴巴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春风从我们中间空隙穿过,将距离填满。



宋序沉默许久,颤抖着将那支花胜戴在了我发间。



「你知道给女子戴花胜是什么意思的吧?」



我狐疑地打量他。



「知道。」



他神色平静地牵住了我的手。



在大夏,男子给女子佩戴花胜是定情的象征。



我坦然回握住他的手,高兴片刻后ŧúₖ又突然紧张。



「那我失忆了还算未婚女子吗?花神娘娘会庇佑我们吗?」



宋序看我的眼神温柔得好像要将人溺毙。



「会。」



12



我们赶在花朝节前到了青州。



「宋序,今晚你一定要去河边和我一起放灯,知道吗?」



到了青州后宋序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人。



我不满地揪他耳朵,又把他刚束好的头发揉乱。



宋序蹲在地上给我搓洗小衣,闷声道。



「知道了。」



我趁他不注意掬起一捧水洒在他脸上,踢踢踏踏跑走了。



傍晚街上游人如织。



我捏着狐狸面具,采了一大捧满天星。



河边放灯的地方人出奇地少。



我看见桥上一身黑衣戴着傩神面的熟悉身影,离着老远朝他挥手。



「宋序,我在这里!」



黑色身影朝我走来,脚步隐隐带着急切。



停在面前,却又一言不发。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早?」



我将手里的花递给他,他却不接。



面前的人慢慢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祁政目光沉沉地盯着我,声音里带着凌人的寒意。



「宋华音,好久不见。」



手里的满天星撒了一地,我转身欲跑。



祁政死死拽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道。



「宋序是谁?」



人群中突然传来阵阵惊呼,我若有所感地抬头。



头顶天空,一瞬间升起了大片孔明灯。



不知道灯里放了什么装置,在空中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中间最大的那只,浓墨重彩地写着「华音」两个字。



祁政眼底的怒火如有实质。



「呵,华音。



「这便是那个宋序给你准备的礼物?」



13



我和祁政坐在酒楼包厢。



他带的侍卫们密密麻麻守在门外,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静下来。



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后问他。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祁政自进来后就一直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面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



半晌后他哑声开口。



「春闱各地举子进京,有人说在青州附近看见了你。」



我想起了那日落在书肆的手帕。



「宋华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知道他们说你可能没死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那时候我为了立你为后的事情和大臣们对峙了十多天,每天一闭眼就是你在火海里喊我名字的样子。



「宋华音,你走后,我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祁政突然神情激动了起来,他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避开。



「帝王勤政本就缺少睡眠,你别赖我头上。」



我抓了一把枣子放嘴里嚼。



祁政愣愣地看着我。



「华音,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是,我知道把你关在冷宫是我不对,你不懂,我是有苦衷的……」



「我有什么不懂的。」



我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刚登基地位不稳,太后一党势大,你娶何清,不就是为了仰仗何太傅稳固朝中势力吗?」



祁政震惊地看着我。



「祁政,我是失忆了,但我没瞎。



「把我关在冷宫的是你,用黑子逼我给何清道歉的是你,羞辱我让我去献舞的也是你。



「你稳固江山,就要一直牺牲委屈我吗?」



祁政眼底闪过愧疚,他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语气一弱再弱:



「华音,这件事是我辜负你良多。



「但我会保护你的,我从没想过你死!」



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没理他。



室内一片沉默。



许久之后,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小心地放到了我手边。



是当初妆奁里被摔碎的玉镯。



「你走后,我找遍了工匠才将它修复如初。



「这个玉镯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一直将它妥善保管,是不是说明你还爱我?」



祁政急切地拿起镯子想要给我戴上。



「华音,我不计较你假死出宫骗我的事了,你找来气我的那个宋序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你回来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是让我继续住在冷宫,用我的凄惨来衬托你对何清的宠爱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政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



雪白的手帕上印出刺眼的血迹,他刻意放在桌上。



我视而不见,淡淡移开目光。



「华音,你等我三年,不,一年,等我坐稳了皇位,我一定拔除何太傅的势力,封你为皇后。」



「那你为什么不等到那时候再来找我?」



我起身走到窗前,淡淡开口。



「因为你只想困住我,根本不在意我回去后会面对什么刁难。



「祁政,你还是这么自私。」



话音刚落,我毫无预兆地推开了木窗,翻身跃出窗外。



宋序骑在马上,牢牢接住了我。



祁政大概没想到我会翻窗,此时死死攥着窗框,目眦欲裂:



「宋、华、音。」



我潇洒地朝他挥挥手。



「回去吧祁政,再也不见。」



14



我们一路纵马去了南疆。



宋序紧紧抱着我,一声不吭。



我凑到他胸膛上仔细听,剧烈的心跳暴露出他此刻并不平静。



他半晌才愧疚地开口。



「对不起华音,青州待不了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肌。



「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至少我已经在青州看过最美的灯了。



「没想到我们宋小郎君也懂浪漫。」



此时越来越靠近边境线,路边出现了大片白色的云朵。



我惊呼:



「宋序,好多羊!」



「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也可以养一群。」



「那谁来放牧呢?」我故意逗他。



「我。」



「谁来盖房子盖羊圈割草喂羊?」



「我。」



「那谁吃羊肉?」



「你。」



我在他怀里笑得东倒西歪。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疾奔的动静激起一片尘土。



竟是祁政追了上来。



「华音,跟我回去吧。」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里带着恳求。



几日不见,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



「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吗?我不拉拢何太傅了,我回去立马封你为后。



「回来吧华音,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到这个时候祁政语气里还带着隐隐的笃定。



他以为开出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



谁知我根本不为所动,又纵马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就是边境线,祁政身为一国之君,一旦跨过,就是开战的征兆。



可能这时才意识到他会彻底失去我,祁政慌了。



他红了眼眶,终于肯放下身段,说出那句:



「对不起,华音。」



九五之尊望向我的眼神近乎卑微。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我一本正经地回他。



「祁政,你等我十年,不,也可能是二十年、三十年,等我吃遍天下美食,游遍大好河山,我一定回来,探望一下一辈子困在皇宫的你。」



「也可能是困在牢里。」



宋序在一旁淡淡补刀。



「我前几天将你私自出宫的消息放了出去,此时何太傅正联合宗亲说你得了失心疯,准备扶持你侄儿上位。



「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能吃上热乎的牢饭。」



15



祁政带着人马滚了。



走前他死死盯着宋序。



「你就是为了这么个男人抛弃我?」



他在马背上咳得直不起身,仍坚持对我许诺。



「华音,他以后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我会永远盯着你们的。」



宋序冷着脸让他快滚。



我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



宋序回头捂住我的嘴,假装自然地将一枚坠子戴在我脖颈上。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红着耳尖偏过头。



「这是新的咳、定情信物。」



远处传来牧民做饭的袅袅炊烟,牛羊身披晚霞。



我猝不及防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草色芊芊,云朵载歌。



番外——宋序视角



京中贵族子弟以豢养家奴取乐。



我幼时被关在畜生棚,整日和野兽争食。



六岁之前,我不会说话,一开口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吼。



身旁总有同伴被野兽咬死,再被管事拖去乱葬岗。



某天的斗兽场上,我的腹部被一头豹子撕裂。



我缩在窝棚角落,静静地等着命运的铡刀落下。



一团红色的身影却猝不及防踹开了窝棚门。



年幼的宋华音踩着崭新的鹿皮小靴,拿着马鞭。



「大胆!你们竟敢在斗兽场里养人, 还不快把他们放了!」



我那时不知道她的来历,只觉得眼前神气的小女郎很厉害。



因为每天拿鞭子抽打我们的管事在她身后卑躬屈膝,真的将我们都放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她父亲打了胜仗,刚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宋华țŭ̀ₙ音在京中横着走。



但她却没有寻常女郎家的骄纵,反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她将我们带出来上药治伤, 吩咐人去找我们的家人。



养好病的她都会给一大笔银子, 派人远远送出京城。



我Ŧű₇不愿意走。



我无父无母,自出生起就和野兽生活在一处。



我不理解宋华音为什么将我救出来,又为什么不要我。



第三次跟在她身后被发现时,她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 小声嘀咕:



「父亲不是我要给我选丫鬟吗?你眉清目秀的,那就选你好了。」



那之后我就梳着双丫髻,穿着裙子跟在宋华音身后。



我替她打架帮她逃课, 后来还学会了写字帮她写课业。



每日美滋滋地任由宋华音帮我梳妆打扮。



她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给我头发上簪许多首饰。



我很开心。



直到这事被她爹发现。



她爹看着我哭笑不得, 他摸了摸我的筋骨,说我是练武奇才。



那天我换回了男装,将军摸着我的头认真告诉我。



「你以后就是小华音的暗卫了,你要一直保护她。」



后来这个魁梧的男人死在了疆场上。



宋华音哭得肝肠寸断, 却很快一袭嫁衣被送进了东宫。



她父兄皆为国战死, 背负着将军府的满门荣耀却无任何实权。



是太后给傀儡太子赐婚的最佳人选。



出嫁那日, 她满眼通红地握着我的手, 却没再掉一滴眼泪。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且往前看。」



说罢又笑着安慰我。



「阿序,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这样哪天我过得不好, 你还能救我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大约以为只是一句玩笑。



我却为了这话毅然去了边关。



几年来收拢宋将军留下的残部, 慢慢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我要保证宋华音余生无忧。



边关风沙肆虐, 不常传来京中的消息。



只听闻太子妃贞静淑雅, 在宫中颇有美名。



我听着外面的狼嚎夜夜睡不着觉, 握着宋华音送给我的坠子发呆。



那是从当初差点咬死我的豹子嘴里掰下来的豹牙。



那时我病得几乎要死去,是宋华音将它塞在我手里,哭得睁不开眼。



「别死, 别死,就当是为了我。」



我握着豹牙, 竟真的活了下来。



京中的宋华音也是凭借着这样的意志生存吗?



我的心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第三年,太子登基,宋华音却被困在冷宫。



我快马加鞭, 用尽手中势力为她安排好一条逃出去的路。



到了冷宫,却看见宋华音躺在西南角的歪脖子树上, 睡得正香。



她见到我时大惊失色, 一下子从树上摔下来,摔到了头。



因此前尘往事尽忘。



我想起她得知父兄皆死时汹涌的眼泪,嫁入东宫时面上强装出来的坚强。



「阿序, 我以后一定要纵马游历山川江河, 看看父亲和哥哥守护的大夏长什么样。」



她也曾快活地畅想过以后的日子。



所以那些难过的、痛苦的岁月就让我替她背负吧。



我情愿她想不起来,无忧无虑度过这一生。



醒来后的宋华音看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



眼前人渐渐和记忆里的红衣身影重合。



那年风很轻很暖, 地上有几只燕子叽叽喳喳。



她站在窝棚外朝我伸出了手。



「春光作序,你以后就叫宋序吧。」



我握紧了那双手,自此一生不会放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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