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我差点就成了有钱人家的女儿。
一对丧女的城里夫妇来村里挑孩子,一眼就瞧上了我。
美好的生活向我招手。
可匆匆赶回的大伯却一把拽住我。
「我们老刘家还没穷到要卖女娃娃……」
1
村长说,来挑孩子的那对夫妇很有钱。
在市里住着商品房,开着桑塔纳,有一长串铺子,每天早饭要吃掉五六个鸡蛋。
而且只吃蛋白,蛋黄都是扔掉的。
嫌「蛋姑纯」高。
而我只有在生日时,才会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鸡蛋。
夫妻俩子嗣缘薄,到了三十多才好不容易养了一个女儿。
看得比眼珠子还重。
可一场意外要了那孩子的命。
所以他们想挑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带回去养。
我是家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我三岁的姐姐。
妈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哗哗:「那户人家条件好,你要是能被看中以后就能天天吃肉吃鸡蛋。」
「到时候你就是城里的大小姐了。」
「妈也舍不得你,」她一遍遍抚着我的头,「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那时候太小,根本不知道住楼房开轿车是什么概念。
只知道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觉得自己要被遗弃,所以死死抱着妈妈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妈妈不要送走我。
妈妈只一个劲地叹气掉眼泪。
「来娣,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就会知道妈妈的用心。」
可我只一味地哭。
眼泪鼻涕全掉在妈妈从邻居家借的半新衣服上。
爸爸忍不了了。
他把吸到只剩下一个烟蒂的芙蓉烟扔到地上,狠狠踩上两脚。
「你在家占着名额,我跟你妈再生儿子就要交罚款。」
「人家还不见得就瞧得上你,就在这哭哭哭。」
「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当初刚生下你就该把你送走……」
我被吓得止住了眼泪,一个劲地打嗝。
妈妈摸着我的头,低低叹息:「来娣,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村里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一处。
站我隔壁的胜男低声哽咽:「妈妈让我一定要被选上,这样就能去城里过好日子。」
「可我不想离开她。」
可她没有机会,因为郑阿姨一眼就看中了我。
她摸着我鼻尖的小痣,激动地跟赵叔叔说:「你瞧,这孩子这颗痣长得,跟娇娇那颗一模一样。」
她蹲下来,眼眶湿润地问我:「我会给你买新裙子新鞋子,让你读高中念大学。」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2
我抿着唇不说话。
爸爸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愿意的。」
「来娣很懂事,会洗碗扫地洗衣服,你带回去她能帮你干不少家务的。」
郑阿姨怜悯看我,轻轻抚着我的额头。
「就她吧!」
其他孩子纷纷离开。
胜男扑倒李寡妇的怀里,仰着头开心地笑。
刘寡妇却眼泪如注,偏开头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爸爸妈妈和郑阿姨夫妇避着我去商量接下来的事。
我偷看到她从小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爸爸。
爸爸当着他们的面拆开,沾了唾沫开始一张张数。
一连数了两遍。
点点头表示无误。
妈妈瞟一眼钱又瞟一眼我。
来来回回。
双方交割完毕,郑阿姨回来牵我的手,温柔道:「好孩子,跟我走吧。」
「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娇娇留下了很多漫画书和玩具,以后都是你的。」
「衣服鞋子书包我都给你买新的。」
我懵懵懂懂。
一方面难过爸妈就这样把我卖了。
一方面又觉得,郑阿姨的手很暖。
软软的,没有一点老茧。
她拉开车门,要把我塞进那辆黑亮亮的桑塔纳。
可就在这时,在隔壁村帮人建房子的大伯匆匆赶回来。
他一把将我拽到身后,然后把爸爸狠狠一顿骂。
「家里缺来娣这一口饭吃吗?」
「养个女娃能要多少钱,自己的女儿也能卖吗?」
「来娣流的是刘家的血,我们老刘家还没穷到这份上。」
「你就不怕到时候去祭祖,地下的祖宗们一鞭炮炸死你!」
爸爸被训得面红耳赤,反驳。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生了两个儿子,我却只有两个丫头片子。」
「我也不想把来娣送人,可留着她我再生儿子就要交罚款。」
「我可没钱交。」他瞪着大伯,「要不你替我交罚款,要不把大伟小伟过继一个给我当儿子。」
「你要是不肯,就别管我家的事。」
3
动静闹得大,村里好些人都来看热闹了。
「你两个崽,你弟一根苗都没有。」
「你弟得了营养费,来娣去了市里过的也是好日子。」
「我看这样处理蛮好的……」
「是的不,你又不肯把自己的崽送一个出来。」
「罚款也不是小钱,刘老大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我看算了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大伯让我走。
但大伯不肯让步:「以后来娣就养在我名下。」
「正好我想要一个女儿,我们老刘家的血脉可不能认别人当爹妈。」
两人争吵之间推搡我。
一个往外推,一个往里拽。
我就像个被拉扯的布娃娃,胳膊疼得快断了。
却一声也不敢哭。
这一刻我突然改了想法,觉得自己应该跟郑阿姨走。
她的手那么软,应该不会将我扯得这么疼。
郑阿姨还想争取,可赵叔叔握住她的胳膊,冲她摇摇头。
两人一脸失望,就要离开。
这时刘寡妇冲了出来,一把跪在地上,对着夫妇俩磕头。
「你们把我家胜男带走吧。」
「她很孝顺懂事,脑子也聪明,能背几十首诗呢。」
「我……」她压低声音,「我得了癌症,活不长了。」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爸也不在了。」
「我要是走了,这孩子以后……」说着,她的眼泪滂沱而下,又重重磕头,「求求你们发发善心,给她一条活路,我求你们……」
郑阿姨看着远处站着的胜男,低声问:「你不想孩子陪你最后一程吗?」
刘寡妇摇头:「不了。」
「她还小,过些日子就不记得我了,你们尽可以说她是你们亲生的。」
「只要她过得好就行。」
胜男走时,不住敲打着玻璃窗,眼泪鼻涕糊满整张脸。
刘寡妇紧紧抓住门口的桂花树。
直到车子彻底离开后,她才松开树,滑倒在地上失声大哭。
那株大腿粗的桂花树树干上,留下了几处鲜红的血渍。
妈妈皱着眉无比惋惜:「他们给了两千块营养费呢。」
不过转眼瞧见我,她又红了眼:「不过来娣你能留下也挺好的,要是去了市里,妈妈这辈子就见不着你了。」
大家围着刘寡妇,七嘴八舌。Ţű̂⁻ƭű⁽
问她什么时候查出的癌症,怎么从来没提起。
又劝她别哭,胜男往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也有人说应该让胜男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再送去郑阿姨那。
叽叽喳喳。
爸妈的营养费飞了,没有心情参与这些,转身回家。
我极有眼色,迈开短腿跟了上去,还试图去牵妈妈的手。
却被爸爸踹了一脚:「以后你是你大伯的女儿,跟他回家吧!」
4
大伯还在人堆里指责刘寡妇把刘癞子唯一的女儿送人。
以后胜男改了姓,就等于断了刘癞子的根。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盛夏炎热。
我站在太阳下浑身都是汗,整颗心却像是湃在井水里,凉得透骨。
大妈第二天带着两个堂哥从娘家回来,才知道大伯已经将我变成了她的女儿。
她跟大伯大吵一架。
锅碗瓢盆满天飞。
拽着我的手要把我送回爸妈那。
「滚滚滚,我自己两个儿子都养不起,哪来的闲钱再养个女儿。」
「回你自己爸妈那去。」
可爸妈并不愿意接纳我。
妈妈一脸为难:「嫂子,要不是大哥拦着,来娣本来已经跟着城里人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也能得一大笔营养费。」
「大哥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要养来娣当女儿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像是个漏气的皮球,被两人踢来踢去。
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球门。
大伯好面子。
他当众夸口,不能反悔。
加之家里的钱都是他赚的,他有话语权。
是以经过数天的拉扯,最后我还是成了大伯和大妈名义上的女儿。
从那以后,生母不让我叫她妈妈。
「你已经跟了你大伯大妈,以后他们就是你爸妈。」
「你再叫我妈,你大妈会有意见,觉得你养不亲。」
「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女儿,我都是为你好。」
大妈更不可能让我叫她妈。
「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可不是你妈。」
「我不缺孩子。」
是以从那以后,我看似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却其实并没有爸爸妈妈。
如果我是小说中的女主,那么此刻我会收获一个不善言辞但满腔爱意的养父,和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养母。
从此拥有幸福。
可生活不是小说,它如此残忍。
纵使我表现得无比懂事,大伯和大妈也并不是我生命里的光。
我吃饭不添碗,不多夹菜。
每天天不亮,就提着跟我差不多高的篮子,上山打猪草。
打完猪草回来,又帮着大妈洗全家人的衣服。
包括大伯和两个堂哥的内裤。
大伟哥已经十一岁。
他的内裤上时不时会有白色的斑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脏东西,只能在洗的时候迅速地搓,快些逃离那黏糊糊的手感。
夏去冬来,转眼我在大伯家已经一年多。
这年冬天冷得特别早,河水早早结冰。
我每天到池塘里洗衣服,手冻得冰凉。
生父母却喜气洋洋。
因为他们终于如愿得了个儿子。
三朝喜宴,生母让我看看那个满是绒毛的孩子。
「这是你亲弟弟,你瞧他白胖白胖的,不像你,刚生出来那会黑黝黝的,像个挖煤的。」
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暖洋洋的。
我用长满冻疮的手戳了戳他的脸。
听得堂屋里,喝了不少酒的生父在高谈阔论。
「之前好几年都怀不上,来娣一走就生了个儿子。」
「可见就是那死蹄子挡了我儿子的路。」
「要是一开始就把来娣送走,说不定我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生母宽慰我:「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呢,你别往心里去。」
「你是他女儿,是他的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
她絮絮叨叨的:「你奶奶以前在时,总说我是下不出蛋的鸡。现在我总算生了儿子,偏她又看不着了。我没那福气让她伺候我月子,你外婆又要照顾孙子脱不开身,还好你姐懂事……」
「来娣,弟弟换下来好多尿片,你去帮妈洗一下吧。」
5
屋角的脚盆里,堆着一大堆夹着屎尿的旧尿布。
生母催促:「快去吧,你弟一会没得换了。」
屋里太暖和了。
我满手的冻疮红彤彤的,抓心挠肝地痒。
「我不去。」
「我现在已经是大伯的女儿了,我来这是客,我不想干活。」
生母哭了。
「你恨妈妈?」
「妈妈也是不得已啊,你看看十里八乡的,家家户户都要生儿子的。」
「我之前没生出儿子,你爸成天对我甩脸色,喝了酒还打我骂我。」
「来娣,你是妈妈怀胎十月生的,妈妈哪里真舍得不要你?」
可我不为所动。
我早起洗了大伯全家的衣服赶了这,是想吃一顿饱饭。
宴席上会有红烧肉,我要狠狠地吃上半碗。
但这顿饭我最终还是没吃上。
因为客人多,位置不够。
两个堂哥稳坐席面,喝得正尽兴的大伯吩咐我:「来娣,小孩就别上桌了,跟你姐去厨房吃点吧。」
男人们喝着酒,在饭桌上高谈阔论。
女人们喝着雷碧,夸大其词地八卦这八卦那。
火堆里没有燃尽的鞭炮时不时发出「噗噗噗」的炸响。
厨房里只剩下一些菜汤。
招娣姐给我装了一大碗米饭,压得紧紧的,浇了很多汤。
「吃吧。」
吃吧。
至少米饭管饱。
这一天生父母脸都快笑烂了。
可第二天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计生办的人上门,催生父母缴纳超生罚款。
生父拿出砍刀对峙,表示我如今已是大伯的女儿,他头胎是招娣姐,二胎是光伟弟。
合乎政策,不算超生。
绝不交钱。
计生办的人于是又找上大伯。
大妈叉着腰,将锄头钉耙往外砸。
「来娣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凭什么要我交罚款。」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计生办的人暂时撤退,不过他们也跟大伯严正声明:「既然你认了来娣当女儿,罚款是一定要交的。」
「等月底的时候,我们再来。」
「到时候你们要是还不缴纳,就只能抓进去吃一段时间劳改饭了。」
……
这天晚上,大伯和大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会农村种地还要交公粮,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有时还会青黄不接。
大伯有泥瓦匠的手艺,给十里八乡修房子能额外赚点。
可乡下结账不及时,很多最后都变成讨不回的烂账。
大伟和小伟哥念书都要用钱。
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着实拿不出这笔罚款。
大妈骂大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有金刚钻还要揽瓷器活。
大伯回大妈头发长见识短,不孝顺祖宗。
两人大打出手。
我缩在屋子角落里,被大妈提着衣领,一把扔到门外。
「滚,滚回你亲爸妈那去。」
她拿着菜刀不住乱挥,抵住大门。
大伯骂她是泼妇,刘家娶了她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人你来我往,无人在意门外瑟瑟发抖的我。
乡间的冬夜,真冷啊。
且还下雪了。
我穿着破洞的棉鞋,披着纷纷扬扬的雪,敲响生父母的门。
生母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待我喝完后,她一脸为难:「不是妈不想留你,只是今晚你要是在我这住了,以后你大伯大妈怕就不认你了。」
「你赶紧回去,好好认个错,你大伯心软,不会不管你的。」
可我错在哪儿呢?
错在我是个女孩,错在我不该托生在她的肚子里?
生父拉着脸催促我:「你赶紧回去。」
「该不是你大妈出的主意,让你回来好让我们来交这个罚款吧?」
「你妈生你弟难产住了院,现在家里欠一屁股债呢,我们没钱。」
他将我推出了门。
身后是生父母的家,他们柔声细语地哄着哭闹的弟弟。
前面是大伯和大妈的家,他们刀斧相向,用最恶毒的语言在攻击彼此。
乡间的夜那么凉。
每一寸骨髓都被冻住了。
不少人家还亮着灯。
光芒点点。
可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蹲在两个家之间的破庙门口,在冷冽的寒风里缩成一团。
意识渐渐涣散,我看到一只温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
6
是郑阿姨。
她说:「好孩子,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放不下你,跟阿姨走吧。」
她带我上了那辆锃光瓦亮的桑塔纳。
车子开过亮堂堂的城市,停在一栋闪闪发光的房子前。
她牵着我的手带我上楼梯,推开一间房门:「看,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房间。」
冰!
床是冰做的,书桌是冰做的。
衣柜里每一件衣服,都是冰雕的。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消失,整个屋子变得四面光滑没有痕迹。
我困在这个冰雕玉砌的房间里,用力拍打着每一面墙。
没有任何回音。
好冷啊。
我是要死了吗?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火。
冰雪房间在瓦解,世界渐渐暖和起来。
「来娣,来娣,快醒醒。」
「快醒醒!」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刘寡妇松了口气:「总算是醒了。」
我正躺在胜男以前睡的床上,屋子里烧了三盆炭火。
生母、大伯、大妈都围过来。
生母哽咽落泪:「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一个人蹲在破庙门口,要不是刘妹子捡到你,你命都没了。」
大伯狠狠训大妈:「都是你胡闹的。」
「幸亏来娣醒过来了,要是她丢了命,我跟你没完。」
大妈脸色乌沉沉的,却也没反驳。
刘寡妇摸摸我发烫的额头,又看看我满是冻疮的手。
叹口气:「你们是在愁罚款的事吧?」
她从大棉袄的口袋里拿出一叠票子:「我这有,罚款我来交吧。」
生母和大妈意外又欢喜。
大伯皱眉:「这怎么行,这是我老刘家的事,哪能要你交。」
刘寡妇不住地咳嗽:「要不是我家胜男,现在来娣说不定已经在城里过上好日子了。」
「这是胜男养父母偷偷留给我看病的钱。」
「我这病活一天是一天,没什么好看的。」
她温柔地看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胜男:「来娣,这钱我帮你交。回头等我走了,你帮我端牌位,行吗?」
一直远远站着的生父开口了:「她一个女娃端什么牌位。」
「罚款就先拖着呗,计生办的人还能要了咱的命不成。」
「刘妹子,不如你先把这钱借给我还生光伟的欠账,罚款先拖一拖再说。」
「我瞧你这身体好着呢,指定还能活十年八年,到时候让光伟给你端牌位。」
7
我眼睛一瞬就红了,不敢置信地看向生父。
他还在洋洋洒洒:「大哥,嫂子,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生光伟我不是也找你们借钱了嘛。」
「罚款的事本来也不急,大不了晚几年上户口……」
「小叔。」我尖叫着打断他,眼泪横流,「闭嘴,你闭嘴!」
他愣住:「你叫我什么?」
「小叔,小叔,我叫你小叔!」
「你把我送给了大伯和大妈,那你现在就是我小叔了。」我沙哑着嗓子喊,「这是刘婶子给我交的罚款,跟你这个小叔没有关系。」
生父气得抬起巴掌:「你个小贱蹄子。」
大伯一把拽住他:「够了,来娣到底是你的种,你怎么这么狠心。」
生父向大妈求援:「嫂子,我这提议都是为了大家,要是这笔钱借给我,我就能还上你们的欠账了,嫂子你说句话呀。」
大妈冷笑一声:「刘耀祖,你真的不是个东西。」
「什么钱你都敢要!」
为免变故。
刘婶子第二天就去计生办给我交上了这笔钱。
大伯忙,她又带着我去办户口。
那时户口登记信息都是手写,办事人员问:「是叫刘来娣吗?」
刘婶子拿着纸笔,一笔一画写着:「是这个涞,这个笛。刘涞笛。」
拿着户口本回村,刘婶子笑着对大妈说:「我说孩子叫刘来娣,那个办事的人不知怎么搞的,输的是这个名字。」
大妈瞟了一眼,吐出嘴里的瓜子:「那些吃公家饭的就这样,一天天混日子。」
「我家大伟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日的信息全是错的。」
「刘涞笛,这名字比来娣好,我家有两儿子了,可不能再生了。」
自那之后,刘婶子会时不时叫我去她家。
她会给我做荤菜,也会给我裁新衣服。
大伯说:「那么大一笔钱,她说交就交了,你平时是该多陪陪她。」
大妈心平气和的时候会说:「她是个可怜人。」
「年纪轻轻没了老公,得了癌症也没钱治,女儿被她亲手送出去。」
「现在怕是把你当成个寄托。」
「她还不知道能活多久,你没事就去看看她吧。」
心情不好的时候又会阴阳怪气:「一天天地就往你刘婶那跑,你怎么不去给她当女儿。」
但我权当她在放屁,还是经常去刘婶那。
她给我交了学前班的费用。
她给我做炖鸡蛋,她烧着煤球炉,让我一边烤火一边背唐诗三百首。
她总是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看我,一遍遍地跟我说:「涞笛,你真的很聪明。」
「这么长的诗,以前胜男要读好多遍才记得住呢。」
「一定要好好读书。」
「要念高中,要考大学。」
「只要念了大学,你就能走出这里,就能过上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
「可我是女孩,村里的女孩都是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大伯和大妈不会让我读那么多书。」
「女孩子才更要多读书。」她很严肃,「不管多难,始终不要放弃往上爬,知道吗?」
她的手很粗糙,就算烤着火也冰凉冰凉。
可她却给了我自出生起,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个严寒的冬日,我靠在她单薄的身上。
心里忍不住幻想:如果她能是我妈妈,没有爸爸也是不打紧的。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刘婶子的脸色看着也好了许多。
她走路呼呼生风,还在村支书的寿宴上吃了大半碗红烧肉。
村子的神ƭŭₐ婆说,她熬过了这一劫,把带癌症的厉鬼给驱散了。
大家纷纷恭喜她。
但也有人私下议论。
「要是她的病真的好了,那不就白白把胜男送走了?」
「当初真该咬牙熬一熬的。」
「说不定就是胜男把病痛带走了呢?」
……
那天放学后,我归心似箭,迫不及待想告诉刘婶我考试得了一百分。
却发现她一向冷清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
她们个个都面色凝重。
我的心「咚」地一下沉入谷底。
大妈站在人堆里,朝我招招手:「快过来。」
8
我脚沉得像是绑了几块大红板砖。
一步一步挪过去,看到大队的赤脚医生拿着长长的针管,试了好几次,都扎不进血管里。
他摇摇头,眼眶微红,声音极低:「怕是不行了。」
刘婶一直在吐血。
床边扔的几条毛巾上,都被暗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
她脸色发黑,双目无神,含糊不清地喃喃:「胜男,胜男……」
赤脚医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脸色更是凝重:「她已经瞧不见东西了。」
「就是这一时半会的事了。」
怎么会呢。
明明她昨天还跟我说寿宴上的红烧肉很好吃,回头自己要去称两斤肉烧一Ṱů¹碗。
明明她昨天还跟我说,要我不要贪玩,今天必须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背出来,她会考我的。
她明明说过,要看着我考高中上大学的。
我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大伯回头看见了我,道:「秀琴,你带来娣回去吧,别吓着孩子。」
我甩开大妈,一把冲到床边握住刘婶的手。
她的手又干又枯,像是被抽干精气的枯树,没有一丝温度。
刘婶还在喃喃:「胜男,胜男……」
我用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作答:「我在。」
「妈,我在!」
「我在,妈!」
刘婶身体猛地一抻,她用尽全力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
这一瞬,她眼底似乎又重新有了光。
她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应:「欸,好……好孩子。」
她握紧我的手,一字一句:「要……好好……读书,涞笛。」
说完这一句,她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是我。
她应的是我。
我心底拿她当妈妈。
她心里也拿我当女儿。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滂沱而下。
扑在她身上一遍遍喊:「妈,妈,妈妈,你别死,你别死!」
可她再没了声息。
赤脚医生按了脉搏,又拨开她的眼睛瞧了瞧,重重叹息:「她走了。」
刘婶没有子嗣。
她的丧事是村支书张罗,村里众人搭着手一起办的。
老支书的意思,是同族里出一个男丁,来给刘婶当孝子端牌位。
我抹了眼泪上前:「我来。」
「刘婶说过的,她要是死了,让我来给她端牌位。」
生母将我往后拽,低声道:「端了牌位是要守灵的,得跪好几天呢,之后头七回魂,她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你一个女娃火力低,别到时候被缠上了。」
我甩开她,大声道:「我来,这是刘婶的意思,大伯和大妈当时也听见了。」
大妈横了我一眼:「是,刘妹子确实这么说过。」
村里此前还没有过女娃端牌位的事。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儿子。
实在没有的,侄儿、堂侄这些后辈也可以代劳。
出殡时,我端着刘婶的牌位,向每一个在路边放鞭炮祭祀的人磕头。
我对着她墓碑磕了很多个响头,心里喊了许多遍妈妈。
妈妈,你别怕吓着我。
你可以来找我,《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已经会背了。
你听。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少一人。
《唐诗三百首》我还有很多不会,你来梦里教教我。
长大以后,曾学过一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时我明明每天都在想她。
可头七、二七、三七,乃至七七四十九日。
她都没入过我的梦。
丧事结束后,生父母和大妈都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刘婶是不是给我留了钱。
9
村支书当初叫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人,一起整理了刘婶的遗物。
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如果有,就拿来抵办丧事的费用。
然而里里外外都查过,并没有钱。
可生父不信:「城里那对有钱夫妇给她留了一大笔钱治病。」
「她平时省吃俭用,布都不舍得扯一匹。」
「这钱是不是留给你了?」
「你弟弟最近看病要花钱,你先拿出来救救急。」
大妈则道:「她把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肯定给你留了钱吧?」
「你放心,这钱我也不要,你拿出来我给你收着,以后你的学费就从这里面出。」
可刘婶走得匆忙,并没有给我任何交代。
村里很多人不信。
「来娣这细妹子,小小年纪心思深得很呢。」
「刘妹子最后那几个月就跟她走得近,钱肯定留给她了。」
「她现在反正一口咬定没钱啊。」
「所以说她心眼多噻。」
……
我拿不出钱。
过了暑假,我就上一年级了。
家里三个孩子念书,大伯大妈交了两个哥哥的学费后口袋空空,拿不出我的那份。
好在那时学费是可以欠的。
就是每到周末,班主任都会让所有欠费的孩子站在讲台前,一一询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学费补上。
渐渐的,上讲台的孩子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面红耳赤地站在上面,接受所有人审判的目光。
一学期就这样熬到期末。
班主任勒令我必须补上学费,否则不准参加期末考试,下学期也不准再来读书。
我背着大伟哥淘汰下来的破书包,局促地站在院子里。
再一次开口问大妈要学费。
她正拿大石头敲碎从河里捞上来巴掌大的河蚌。
一听我要钱,她把手里敲到一半的河蚌「唰」地朝我扔过来。
厉声咒骂。
「钱钱钱,老娘又没有金山银山,去哪里给你弄钱!」
「找你亲生爸妈去要。」
「要么把你刘婶留给你的钱拿出来。」
河蚌擦着我的头而过。
血水和粘液沾在我侧脸上。
又冷又腥又粘。
后来是大伯去找了很多欠钱的人家,才在最后时刻将这笔学费补上。
让我得以参加期末考。
而寒假过后开学,又是这样一个轮回。
每一次学校要收试卷费、课本费或者催促我交学费,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精神折磨。
因为大妈必定会穷尽她的词库狠狠骂我。
连带着又跟大伯大吵一架,翻此前过继我的各种旧账。
村里人都说我可怜。
也有人议论我命中带煞。
刘婶早早地丢了性命,就是因为对我好。
她们都劝我要理解生父母。
「他们也是没办法,要生个儿子傍身。」
她们又劝我要体谅大伯大妈。
「他们养两个儿子已经很费劲了,还要连带着养你,也没短过你吃喝,已经很不错了。」
「你要感恩。」
10
我不恨大伯大妈。
我毕竟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不爱我,理所应当。
可我也做不到感恩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我见过,真正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我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
春天要插秧,种瓜种豆种红薯种玉米采茶叶;
夏天要双抢,翻红薯藤舀大粪浇菜晒干菜除草;
秋天要收稻子,收玉米挖红薯收花生摘花生;
冬天稍微好些,天冷很多作物无法生长,但洗衣服的难度要加大很多。
倒也不是大妈故意苛待我。
村里绝大部分女孩,都是要干这些活的。
不过有些爹娘疼爱的,撒泼打滚撒娇卖痴,能少干一些。
爱干活勤快的孩子,大人会笑眯眯地一直夸赞:这个细妹子好懂事,帮她爸妈减轻好多负担。
小小的孩子听了这些话很上头,活儿越干越多。
我干很多活,也吃很多饭。
纵使大妈阴阳我胃口像猪,我也会充耳不闻将自己填饱。
这世上无人爱我。
无人在意我是否吃饱穿暖。
无人在意我活得累不累。
无人在意我过得快不快乐。
所以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因为只有我自己会在乎自己,只有我自己能爱自己。
村里同龄的孩子很多,但我性格孤僻,只有杨梅这一个朋友。
她也是家里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但她爸妈对她比生父母对我要好许多。
她在家经常跟弟弟抢吃的,姐弟俩打得头破血流。
我们天天一起上山割猪草。
爬上高高的树摘野板栗,钻进密密的荆棘丛里摘树莓。
她翘着脚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吃用上衣兜着的树莓,伸长脖子瞧我手里的《唐诗三百首》。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字这么多,没几张画。」
「一个有三百首,你全能背了吗?」
「嗯,差不多。」
「我不信!」她抢过书,随便翻了一页,「你背这首,九月九日什么山东什么。」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你怎么哭了?背不出也不用哭啊。」
「没有,眼睛进沙子了。」
读书时代,老师们对于聪明好学的孩子总是会更加包容。
我成绩一直是班级第一,这也是班主任能容忍我每个学期都拖欠学费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次我收了作业送去办公室,听到她跟数学老师聊到我。
「刘涞笛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家里情况太复杂了,以后就算考上好高中,只怕也……」
是啊。
对我来说,聪明或许不是天赐,反而是负担。
可我不想放弃啊。
我不想烂在这村子里,我不想成为那一代又一代滋养男性的肥料。
我想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本该,
在四岁那年就走出去的。
如今拉我的那只手没了,我就靠自己吧。
放学回家,大妈又在铲屋檐下的那丛杂草。
一锄头下去,郁郁葱葱的杂草就被削平。
我就像那丛草呢。
从没有人给它浇水施肥。
靠着下雨天瓦片上掉落的雨水过活。
家里有谁看它不顺眼,一锄头就铲掉了。
可要不了多久,一场大雨、一场冬雪、一次春寒后。
那些郁郁葱葱的叶子又探出头来。
它们从不死亡。
只是短暂地蛰伏。
小学毕业这年,我快十三岁。
大伟哥十八岁。
他没考上高中,去念了技校。
毕业证还没拿到手,先带回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友。
这种情况那时很常见。
乡下的父母从没有性教育这一说。
孩子全靠自己摸索。
年轻人精力旺盛身体好,若是不做措施,怀孕是迟早的事。
女友的父母闹上门,要大伯大妈给八万的彩礼,不然就去告大伟哥强奸。
11
大伟哥愤怒地表示双方明明是你情我愿。
女友畏惧父母,哭着说确实受了大伟哥的诱骗。
大伯和大妈气得差点晕倒。
或许是怕大伟哥被警察抓走,又或许是舍不得腹中的孙子。
经过半个Ṫŭₔ月的拉扯,大妈拿出一张存折,将里面的钱全部取出。
又四处赊账,仓促地给大伟哥和嫂子办了婚礼。
那个夏天特别热。
大嫂肚子太大,找不到合适的婚服,只好将红色纱裙的背后剪开,用针线粗粗缝上。
活像是背上爬着条蜈蚣。
为了掩饰针线,又穿了件披肩。
怀孕的人本就怕热。
没半个小时的功夫,她就热得满头大汗。
脸上的劣质妆容全被冲花。
她四肢纤细,瘦弱如麻杆,八个多月大的肚子却高高隆起。
像病痛,又像坟包。
我被安排做伴娘,陪她坐在匆匆粉刷、满是油漆味、贴满喜字的房间里。
她一脸麻木地坐着,像是一个木偶。
我给她端来饭菜,她很快就吃完了。
之后轻轻抚摸肚子,低声说:「希望是个男孩,怀孕太难受了,生一个就够了。」
婚礼吵闹,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罢休。
我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见我没考上高中,外出打工在工厂谈了个对象,亲完嘴后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
我生个了个八胞胎,他们像水蛭一样钻进我身体里,用尖尖的牙齿啃食我的骨肉。
我尖叫着拍打他们。
骤然醒来,发现家里乱作一团。
大妈在厉声质问大伟哥:「你就不能忍忍吗?」
大伟哥耷拉着头:「她说没事她也想我才弄的。」
大嫂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呻吟,床单全是血。
大伯跺脚:「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先送人去医院!」
因是早产,产妇年纪也小,镇上的卫生所没法处理,又直接转到县医院。
大嫂娘家人也来了。
大妈想让他们先拿钱出来垫医药费,他们不肯。
说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们,还没过夜就早产,我没找你们赔钱算不错了。
大嫂在里面叫,大妈和亲家母在外面吵。
荒诞又令人恐惧的一幕。
好在最后经过医生的一番努力,母子平安。
是个男孩。
有五斤多一点,也不需要住保温箱。
大伯用力拍了拍小伟哥的肩膀:「千万别学你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要好好读书。」
小伟哥没考上一中,只收到了五中的录取通知书。
五中每年上二本线的人不超过二十个,但大伯和大妈早就决定好要供他。
清晨的日光落在小伟哥的侧脸上,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存款被掏空,办婚事生孩子欠下不少外债。
小伟哥高中一开学至少要准备两千块,大妈急着去赚钱,在镇上的酱油厂找了份工作。
两班倒。
每天得工作十二个小时。
大嫂的娘家妈不肯过来帮忙坐月子。
那照顾月子的活谁干呢?
12
当然是我!
大妈说:「你好好照顾你大嫂月子,我去打工给你赚学费。」
你瞧。
十三岁的我,已经是新手月嫂了呢。
我一边煮饭一边看书。
一边洗尿布一边看书。
一边摇摇篮一边看书。
大嫂正在给指甲磨造型,问我:「这不是初中课本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一看书就头疼。」
我瞧了她一眼。
课本当然枯燥无味,可我不努力,就会成为下一个你啊。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我面前。
我必须警醒。
大嫂的月子坐完了。
开学在即。
大伯和大妈凑够了小伟哥的学费。
他们将钱反复数了三遍才交给小伟哥,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好好读书,省着点花。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那我呢,我的学费呢?」
大妈拉着脸:「你二哥的学费都是借的,哪还有余钱……」
「大伯……」
大伯脸色涨红,讪讪道:「来娣,你的学费再等等,我会想法子的。」
我早该知道刘家人的劣根性。
我不该相信他们的。
我原地发疯:「说好了的,我伺候大嫂月子,你们赚钱给我出学费。」
「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初中不是村小,不会让我拖欠学费的。」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
「难道我还不够懂事吗?难道我在家干的活还不够多吗?」
「我没有要你们买过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我连钢笔都是捡大哥二哥不要的用。」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我?」
大妈指着我鼻子:「你不是我亲生的,老娘供你吃供你喝,从没动手打过你,还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你干活是应该的,村里哪家的细妹子不干活?」
「初中有什么好读的,读完小学认识几个字就行了。」
「你还想读高中考大学啊?我告诉你,我可没那闲钱供你。」
明明几分钟前,她们还叮嘱小伟哥要好好学习。
到了我这,却变成了认几个字就行。
我气得眼泪簌簌地掉。
或许是争吵的声音太大,小侄子哭了起来。
大嫂手忙脚乱哄不住,将孩子塞我怀里。
我摇了几下,孩子安静下来。
大嫂松口气,云淡风轻地说:「来娣,读书没什么意思的。」
「家里正好没钱,我一个人也带不好孩子。」
「你就别读了,在家里帮我一起带孩子吧。」
13
怀里的孩子咧着嘴对我笑。
仿佛我才是他的妈。
满屋寂静,大伯想说话,被大妈狠狠瞪了一眼。
他夹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芙蓉。
我想起大伟哥新婚那夜,梦里那八个水蛭儿子。
周身的血液如在炭火上炙烤,滋啦作响。
我猩红着眼,将孩子高高举起。
他们立马被吓到。
「你要干什么?」
「你别乱来!」
「来娣,你是不是疯了?」
宝儿哇哇大哭。
我不为所动,冷笑:「我以后就这么带孩子,你们敢让我带吗?」
大妈气得脸上肉不住发颤。
「你先把孩子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放下来放下来!」
我将孩子塞回大嫂怀里:「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负责。」
「我要是不读书,以后就跟你一样,十七八岁找个对象,早早嫁人生孩子。」
「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幸福吗?」
大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回答。
「想必你也觉得不怎么样,那为什么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一一扫视他们,然后突然「哇」地大哭一声,跑出了家门。
「我要读书!」
「我不想在家带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孩子。」
「我还不到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读书!」
……
我尖锐的嗓门划破乡间寂静的夜。
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打开了。
那时网络不发达,大家没什么娱乐活动。
村子里风吹草动,就是最大的八卦。
全村人都在议论这事。
虽然重男轻女成风,但至少也会让女孩读完初中。
像大嫂和大妈这样的操作,到底是过于刻薄。
生母闻讯赶来,为我鸣不平:「来娣才十三岁,好歹让她拿个初中文凭。」
大妈讥诮一笑:「只要你给她出学费,就是读到大学我也没意见。」
生母立时讪讪:「光伟是个药罐子,家里的钱全填里面去了。」
「我实在是没钱。」
大妈眉毛一竖:「没钱就少说话。」
我跑去求老支书。
他如今已经退了,但还保留着爱主持公道的脾性。
țúⁿ他出面说服大伯:「当初是你非要留下来娣的。」
「家里再怎么困难,总要供孩子念完初中。」
「你是个男人,又是刘家的长房长子、刘家梁柱,这点担当还是要有。」
姜还是老的辣。
长房长子、刘家梁柱这样的说辞成功打动了大伯。
他松口了,在开学半个月后,终于凑到了我的学费。
他带着几分愧疚:「来娣,我跟你大妈不是不让你念书,实在是家里条件有限,对不住你。」
杨梅跟我分到了一个班。
她不理解:「读书真的很无聊,我要是你,巴不得不念书在家玩呢。」
14
那时我们太年少。
只看得到眼下,对于未来的认知太少。
非要等到走入社会,在各个小门店、许多流水线之间摸爬滚打。
在拼好饭和泡面之间陷入两难。
在医院为了省钱不打无痛生孩子。
在寒风里为了省两块钱的公交费,抱着孩子步行两公里回家。
在烈日下渴得要命,却不舍得给自己买一瓶三块钱的冰镇汽水。
当你经历过这些,再用戒尺敲打孩子的课桌,厉声嘶吼:
「你给我好好读书!」
「你不读书以后有吃不完的苦。」
可惜人非亲历,很难明白。
你的孩子,或许又会成为下一个你,如此轮回。
我庆幸。
幼年时没有从生母和大妈身上获得多少爱。
所以刘婶一朝我释放爱意,我便紧紧贴了上去。
我庆幸。
她在年幼的我心里种下了读书的种子。
她让年幼的我许下了诺言。
她带着遗憾死去。
所以我更加不能违背承诺。
初中在七公里外,我每天步行上下学来回要将近三个小时。
放学到家后,家里还有干不完的活。
在小学,我是班级第一。
到了初中,我们年级一共五个班。
我只能堪堪稳住前十。
越长大,身边的圈子越大。
你就越会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特别。
你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不是最好看的那个。
你不是最高的那个。
你不是最痩的那个。
甚至,
其实你也不是最惨的那个。
初中的食堂可以自己带米,去食堂换饭票。
大妈给我的米都是发黄的陈米,每次去换饭票时,食堂的人脸都很臭。
菜要自己带。
有什么取决于头天晚上吃剩了什么。
要是没有剩菜,那就带点咸菜疙瘩。
如果连咸菜疙瘩也没有,那也不怕。
杨梅会把她的菜分一半给我。
我记得有次的剩菜是炒凉薯。
那时天气热,我中午打开盒子时,凉薯已经发酸了。
但我太饿了。
长身体的时候又高强度用脑,感觉一头牛都吃得下。
所以我把发酸的凉薯拌着米饭吃了。
大概是穷人的胃比较坚强,我拉了两次肚子,也没出什么大事。
初中三年,我每天都是凌晨五点起。
冬天的五点,外面黑沉沉的一片。
我举着微弱的手电筒,一边背书一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经常我到了学校,外面的天才有一丝亮光。
夏天天亮的早,我走到一半,霞光已经在天际探头。
那条路很长的一段是没有村子没有住户的。
曾经还有初中女生在这一段被拐走过,再无消息。
幸运的是,三年来我一直平安无事。
那条路一开始满是泥泞,后来铺上砂砾,等我毕业时,已经在准备修水泥路了。
我见证了它的变迁。
它也目睹了我成长的每一步。
初中三年,我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
可这也不代表考一中板上钉钉。
15
因为乡镇初中的教学质量很一般,我们学校去年破天荒考了七个,已经是几年来最好的成绩了。
小说里随处可见的一中学生,其实哪怕是压线进去的,也已经是某一片乡镇的佼佼者了。
我中考那年,小伟哥参加了高考。
那时高考刚从 7 月改到 6 月不久。
他的估分不理想。
大妈脸色乌沉沉,家里也是一地鸡毛。
大伟哥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到了过年回家,还要找大伯和大妈拿钱花。
因为不给家用,大嫂经常跟他吵架。
大嫂带娃的开支都是大伯和大妈贴补。
乡下日子无聊,她要么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去镇上网吧上网,要么就在家跟其他留守妇人们一起搓麻将。
家务活基本不干。
大妈意见很大。
婆媳俩吵起来,大嫂毫不相让:「你儿子不给我钱花,那只能你们给。」
「一年到头给那几个逼子儿,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离了。」
「我才二十出头,我现在去大城市打工说我是黄花姑娘都有人信,还怕找不到男人?」
「你最好少说两句,不然我抬脚就跑!」
「你儿子好吃懒做,到时候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大妈辩不过,气得在床上躺了一天。
不敢多躺,因为孙子要喝奶,儿子还要读大学。
当然,还有一个拖油瓶的我。
中考一结束,在大妈的一再催促下,我跟杨梅坐上了外出务工的大巴。
她惊呆了。
「你不读高中了?」
「要读!」
「那你来打工?」
「不打工哪里凑学费。」
工厂不肯收我。
「去去去,我这里不要暑假工,我要长期工!」
杨梅一个劲朝我使眼色:「现在成绩还没出,她要是没考上一中,就会在这长期干了。」
「我是长期干的,你就收下我们吧,我们都是老乡介绍进来的。」
招工的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暑假工不要。」
那一片都是厂房。
一连七八家都被拒。
烈日炎炎,小卖部的矿泉水一块一瓶,除掉大巴钱,大妈只多给了二十块,我根本不舍得消费。
「杨梅,你先管你自己的工作吧,我再慢慢找。」
「那不行,我们一起来的,要进一家单位,大不了咱们工钱要少点。」
「他们一千,咱们就要八百呗。」
「不行,你本来就该拿一千,不能因为我少拿。」
我们在工厂外一个单薄的树荫下争得口干舌燥。
旁边停着的一辆灰扑扑的轿车降下车窗。
车里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盯着我们俩看来看去。
吓得我赶紧拽住杨梅的手,拉着她离开。
男人叫住我:「我们家招暑假工,做不做?」
是正经厂。
他是老板的不正经儿子。
有他发话,我们顺利进了厂。
流水线上很枯燥。
我的活是给一个玩偶装胳膊。
一天十二个小时,两班倒。
上厕所得打申请,不能超过五分钟。
所以如果要拉屎,一定要憋到最后一刻才申请,不然时间到了屎没拉完。
只能夹回去或者扣钱。
杨梅很快适应了环境,下了工就去溜达夜市、唱 K、溜冰等等。
我却是一有时间就拿着小伟哥的高中课本看。
工厂宿舍条件差。
二十来平的房间,放了十张上下铺,住二十个人。
大的四十多,小的跟我和杨梅一般大。
个人物品一定要收好。
有次我刷了牙忘记把牙膏拿回来,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转天见别人拿了我的牙膏在用,因为我的牙膏特意剪了个角,可她死活不承认。
哪怕是收在床头的卫生巾,可能也会突然只剩个空袋子。
她们会笑话我:「都进厂了,还想着考高中念大学呢?」
「还不如好好收拾打扮,看能不能嫁给有钱人。」
「你不是老板儿子带进来的吗?你多跟人走动走动,要是以后成了太子妃,还读什么书哦……」
往上走就是这样。
身边会有无数的声音,会有无数双手。
她们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想将你拉下去,将你留在原地,与他们一起沉沦。
一定要坚守本心,绝不能动摇。
流水线昼夜颠倒,我过得糊里糊涂。
这天下午,领班来找我:「小老板找你。」
众人一脸八卦,我则十分茫然。
杨梅站起来:「我陪你一起。」
他在办公室吹着空调挖着西瓜吃,问我:「考上了没?」
「啊?」
「上次你不说今天出结果,没查吗?」
我都忘了。
小老板示意我用座机开免提查结果。
我打给班主任。
他絮絮叨叨:「刘涞笛,你可真沉得住气,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打去你家,你大伯和大妈说你出去打工了。」
……
我打断他:「所以,我考上了吗?」
16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小老板挖西瓜的动作也停止了。
「考上了!」
「考上了,你考了全校第二,超过一中分数线 19 分,恭喜你啊。」
「通知书到时候会寄到我这,你记得来拿,学费住宿费各种杂七杂八的钱,你先准备两千吧。」
我挂断电话,手还在抖。
我看向杨梅,她看向我。
她突然大叫一声蹦起来:「涞笛,你考上了。」
「你考上一中了,你太厉害咯。」
我们俩握着手一直叫。
吓得小老板的勺子都掉地上了。
他瞪我们一眼:「干嘛呢,当这菜市场啊。」
我跟杨梅立马低下头。
他捡起勺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插回西瓜碗里,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拍在桌上。
「刘涞笛你挺厉害的,拿去买点吃的庆祝一下。」
他将吃了一半的西瓜交给经理:「给你吃!」
起身就走。
经理追出去:「小老板,你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好歹多待一会儿啊。」
「等下大老板就来了。」
一听这话,小老板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这天下了工,我破天荒没有看书,跑去两公里外的水果批发市场,买了一个跟冬瓜一样大的西瓜。
有二十多斤。
那边西瓜比工厂附近的小货车一斤能便宜一毛钱。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西瓜往宿舍走。
就像在抱着我的梦想。
它那么美好,却那么沉重。
需要我倾尽全力,满头大汗才能负担。
而且越到终点,越觉得胳膊腿酸痛难忍。
可我不能放下它。
因为它那么易碎,又那么珍贵。
那天我在宿舍分享了那个大西瓜。
有人真心祝福我羡慕我,也有人酸溜溜地打击我。
不要紧的。
如果言语能把我击碎,我早已化成齑粉。
那些杀不死我的恶意,最终会成为滋养我的阳光雨露。
帮助我长成参天大树。
开学前两天我去财务结账。
一向刻薄暴躁的她非但没有扣我的工钱,还多给了我五百。
「是小老板交代的。」
「真是烦死了,发票也不给我,名目也不给我,这让我怎么做账。」
「干脆送我进去吃牢饭算了。」
……
等我上了回程的大巴,才发现杨梅在给我准备的水果里塞了五百块和一张纸条。
「好好读书,你以后要是考上了大学,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大巴车越开越快,扬起的灰尘渐渐淹没了她瘦小的身影。
纵使不舍,亦要前行。
向上,才是我的去路和归处。
我没有回家。
从班主任那拿了通知书后就直接去学校报道了。
高中可以寄宿,学费、住宿费、校服书本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交,我身上只剩下一千块。
这些钱可以支撑我读完这个学期。
那下学期呢?
我问班主任学校有没有奖学金、助学金之类的。
他说也有好心人会资助,他会帮我留意。
然而世上苦命人太多,而我也没有优秀到一骑绝尘。
我就是优等生里的普通人,被资助的机会轮不到我。
我又去问承包食堂的老板。
「我这不要临时工,学生伢子就好好读你的书噻。」
我一连三天,逮着机会就去恳求她。
她烦不胜烦:「那就每天中午和晚上来帮一个小时的忙。」
「免费给你提供饭菜,再给你两百块,你要嫌少……」
我立马打断她:「不嫌,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你别嫌我吃的多就行。
如果这份兼职能稳定,至少我能顺利读完高一。
岂料半个月后,大伯和大妈在食堂窗口找到了我。
17
六目相对。
大伯震惊,大妈愤怒。
而我则有些慌张。
大伯连珠带炮:「你这孩子,离开广东回来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跟家里说。Ṭû₇」
「我们打电话一直找不到你,听隔壁村的人说起在学校看到你,还不知道你现在……」
「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
大妈脸色乌沉沉:「你小伟哥读三本一年学费两万多,还想着你能帮我们一把。你倒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我就是养条白眼狼也比养你强。」
「你打两个月暑假工能赚到三年的学费吗?」她咄咄逼人,「我问你,就算你这学期交上了学费,那下学期怎么办?」
「你索性现在就跟我们回去,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推搡之下惊动了老板王婶。
王婶身宽体胖,穿着厨师服拎着大锅勺出来。
讥笑。
「细妹子一开学就求着我做兼职,我还以为她父母双亡嘞。」
「原来都还在哦。」
「既然都能喘气,怎么要一个细妹子一边赚钱一边读书?」
她看向大伯:「你这个男人当得有点丢份噻。」
大妈眼珠子一瞪就要吵。
王婶挠了挠耳朵:「自家婆娘都管不住,当么子男人,穿条裙子去跳舞算哒。」
大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把拽住大妈:「够了,这是学校,那么多学生,别让人看笑话。」
我不由朝王婶投去佩服的目光。
不愧是能搞定教导主任的女人。
走之前大伯背着大妈偷偷给我塞了一百块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不到我精心养两个儿子,都比不上你。」
「人算不如天算。」
「别怪你大妈,这段时间联系不上你,她好几天都没吃饭,长一嘴巴的泡。」
「以后放假还是回家来,家里没钱,但总有你一口饭一张床。」
人性有时候很复杂,我经常摸不清他们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也懒得花精力去思索。
学习、兼职,这些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时间。
做个普通人是很痛苦的。
因为总有人能快你几倍背出又长又难的文言文。
总有人能又快又好地写出高分作文。
总有人数学能拿满分。
总有人听英语听力像听中文一样简单。
还有人上课睡觉,下课打球。
考试走神。
成绩出来,比你总分还多上几十分。
每当这种,你会感觉自己被老天爷抛弃了。
它好像忘记给你开任何一项天赋技能。
有些人难以调整,就此沉沦。
城里的诱惑多,网吧、KTV、游戏厅、台球厅,这些光怪陆离的地方有无数的触手在纠缠你。
可我不能。
既然普通,那就多努力一些。
比不上别人,那就跟过去的自己比吧。
如果我今天比昨天多学习了知识。
如果这个题目我多想出了一种解法。
如果这次考试比上次发挥得好。
那我就比过去的自己厉害。
我就在往上走。
纵使这条河流再湍急,纵使周围的人划得再快。
只要我比水流速度快上一些,我也迟早能淌过这河流。
我们班一共有六十二个人,入学时我排四十多名,中等偏下,十分不起眼的名次。
没有人在意我。
但因为我在食堂兼职,有问题需要问时,大家都很热情。
「我给你辅导,回头你给我打菜的时候,手可不能抖,给我多多地打肉。」
你以为兼职会被人瞧不起。
其实宿舍的人都叫你姐。
求着你给她们带饭或者多打菜。
一向不擅交际的我,竟因为这个兼职,多出了不少朋友。
作为回馈,宿舍的人也会帮我打热水、洗饭盒、晒衣服……
一学期很快过去。
期末考,我拿到了班级二十。
是班上进步最快的人。
平时周末学校不管,但寒假宿舍是要清空的。
拖无可拖,我回了家。
村里的闲言碎语瞬间就将我吞没。
「你这个细妹子好大的主意,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读高中了。」
「如今一中不比以前嘞,你这样的成绩进去,怕是也考不上像样的大学。」
「你大伯大妈养了你十来年,还以为初中毕业能看到点回报,你倒是做得出……」
18
生父将我臭骂一顿。
「你一个妹子读那么多书做么子,你未必还要当省长当国家总统?」
「你娘生你那天下好大的雨,一点星星的影子都没有。你还以为自己是文曲星投胎吗?」
「我告诉你,你就没那个命。」
「过完年趁早继续出去打工,不要浪费时间。」
生母则是眼圈红红拉着我的手:「你大伯大妈当时找不到你,我不知道多担心,好几天都没睡好。」
「你怎么也不打电话跟家里说一声。」
「你爸说话语气冲,但都是为你好。」
「你现在也十六了,还不如趁着年轻好好物色一个对象,女孩子的青春没几年,过了二十就掉价咯。」
「你外婆村里有个开茶叶厂的老板的儿子今年二十五,王老板急着抱孙子,那孩子虽然年纪比你大了点,但他在城里有别墅。」
「你就算是读到大学毕业,也赚不到那么多钱。」
我看着她:「然后呢?」
「嫁个有钱人,帮衬着光伟,供他读书找对象结婚生孩子?」
生母讪笑:「首先肯定是要帮你两个哥哥,当然有能力帮衬下光伟最好,他毕竟是你一脉相承的亲弟弟。」
我只觉得好笑。
「既然条件这么好,你自己带着光伟嫁过去吧。」
「到时候光伟直接继承王家茶叶厂,比从我这绕个弯更好。」
生母脸色涨红:「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多大年纪了?」
我直勾勾盯着她:「小婶,我是读书还是嫁人,嫁给谁,这都跟你没关系。」
「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我能回家大伯很开心,特意挑了一块最好的腊肉,下厨炒了一碟大蒜炒腊肉。
大妈依旧阴阳怪气:「还认得回家的路呢?」
「厕所有一盆衣服,一会儿洗了吧。」
「我要看书,没空。」
「嘿,我现在叫不动你了是吧?」
大伯打圆场:「不是有洗衣机嘛,别为难来娣了,她好不容易回来。」
我的房间堆满了杂物,勉强收拾出一张床和书桌。
乡下进了腊月基本就开启过年模式。
地里没什么活,外出务工的人纷纷赶回,牌局兴盛。
大嫂撺掇着宝儿来粘我。
他被惯得无法无天,把我书包里的东西翻得满地都是,用红笔涂满了我英语课本。
我起身往坟山走。
天气阴沉沉,像是要下雪了。
山路黯淡,枯枝踩上去嘎嘎作响。
我回头看向宝儿,阴恻恻地笑:「你怕鬼吗?」
他吓得「嗷呜」一声,迈开小短腿跑了。
我去了刘婶的墓前。
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掉色,坟头枯草也有半人高了。
「妈,我考上一中了。」
「谢谢你,在我心中埋下的火种。」
谢谢你,
曾爱过我。
我抬头看。
树叶间隙里,可见高高天幕。
我会走出去的。
我一定会。
因为我成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不带孩子也不做家务。
大妈逢人就抱怨。
「千万不能帮别人养孩子,养不熟。」
「两个儿子屁事不管,以为妹子能贴心点,好嘛,一天到晚关在房里,说是看书,谁知道在做么子。」
「我那时候就应该把她赶出去。」
也会有人打圆场。
「等她以后考上大学找了好工作,肯定孝顺你,来娣这妹子本质还是不坏。」
「他们老刘家就没有读书的料。她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名字倒起写。」
「反正她读高中我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我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19
好消息是杨梅回来了。
她给我买了一双棕色的毛靴。
「你那双鞋都穿了好几年,底都通了,而且小了穿不下了吧?」
靴子很暖和。
踩进去的时候,像是拥抱了夏天。
「涞笛,这是幸运之鞋,你穿上后它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谢。」
大年初六,我迫不及待返校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学校,除了我就只有四班的一个男生张杨。
我知道他。
他是年级前十。
我们各自在走廊的一头读书。
我们绕着操场一前一后一边散步一边背单词。
我们前后脚出学校去买泡面。
我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又像是磁铁的两极。
明明在一个空间里,却永远都不会靠近彼此。
那时候,每一天都是充实而忙碌的。
每一分钟都被填得满满的,就连上厕所也争分夺秒。
日子过得特别快,很快高一就结束了。
我们一个年级十个班,大概六百多个学生。
我考到了年级一百六十多名。
比上次的两百多名要进步了一些,但进步的幅度变小了。
那会教育局管得不严,暑假要补课一个多月。
补课费不高,我还能付得起。
但这意味着我没法去打暑假工,我凑不到高二的学费。
长久以来我一直自欺欺人,避免想这个问题。
可如今已经避无可避。
班主任说可以帮我争取推迟交学费,但学校有规定,奖学金和助学金只有年级前十才有资格。
不能为我破这个例。
我又问杨梅,广东有没有什么工作,让我在二十天内赚到四千块。
这是我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
她支支吾吾:「除非你去做鸡。」
「我前段时间刚给我妈打了钱,现在身上还有五百,可以都借你。」
大伯大妈靠不上。
生父生母更是不可能。
那段时间我很焦虑,夜里难以入睡,经常会做噩梦。
梦见自己被学校赶出去,然后被安排嫁给秃头的中年男人。
生下八条水蛭,全趴在我身上吸Ṭũ̂₁血。
睡不好,精力无法集中,好几次小测成绩都不理想。
我知道不该这样。
可眼下是个死局,我根本解不开。
我恨自己不够聪明,我恨自己没有天赋。
明明我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做不到年级前十。
我成不了顶尖的那些,所以没有被资助的资格。
短短的二十多天的假期,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兼职。
杨梅帮我问了工厂,他们也不收这么短的暑假工。
别说四千块,我现在连四百块都赚不到。
而班主任告诉我,他帮我一再争取,最多只能推迟一个月交学费。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所以没法让我长时间拖欠学费。
所以,
我的求学之路,会定格在这个暑假吗?
那天我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我又做梦了。
梦见了刘婶。
她在门口桂花树下挖了个坑,放了一个铁盒子进去。
「刘婶,你在埋什么?」
「礼物。」
「什么礼物?」
「送给长大的你的礼物。」
「等你哪天有需要了,你就把它取出来。」
「是一个新书包吗?」
「是比那更好的礼物,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要等你长大需要的时候再打开。」
20
我从梦中醒来,心「嘭嘭」直跳。
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飞速穿好衣服,让室友帮我跟老师请假,借了她的自行车,迎着暗夜往前骑。
天越来越亮了。
等我到刘婶家时,天已经大亮。
她的房子本就破败,如今很多年没人居住,早已坍圮。
屋顶上的草绿油油的,很茂盛。
院里的桂花树倒是比记忆里大了许多。
村里人好几次想卖掉这棵树。
那时候大桂花树是很值钱的。
但是桂花树聚阴,这棵树又是刘婶亲自栽种的。
乡下人信鬼神,于是作罢。
我翻出生锈的锄头,沿着树一下一下地刨。
也不知刨了多久,「哐当」一声脆响。
铁皮饼干盒锈迹斑斑。
打开后,里面有一个厚厚的塑料袋。
拆开塑料袋,打开旧报纸。
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一共六千块。
是村里人口中,那笔郑阿姨给她的、却莫名其妙不见了的治病钱。
夏日的朝阳打在身上已经火辣辣。
我在灿灿日光里,抱着旧铁皮盒失声痛哭。
足够了。
有了这笔钱,再加上在食堂的兼职。
我可以撑完整个高中。
原来我被人如此深爱。
哪怕故去数年,也并未断绝。
我带着盒子,去刘婶坟头磕了足足一百个响头,又马不停蹄骑着车回学校。
我得回去学习。
如今的我,没有太多时间哭泣。
中午去兼职时,我的眼睛还是红的。
王婶找到我:「以后你兼职的事,需要调整一下。」
我心里一咯噔。
求情的话几乎要冲出口,却听得她说:「听说你们高二要分文理班,学业会越来越紧张。」
「以后中午和晚上你来帮半个小时忙就行,饭照吃,钱我也照给。」
「可这样你就吃亏了……」
王婶眼珠子一瞪:「吃亏是福你懂不懂,吃小亏积大福,就这么说定了。」
「今天就到这,赶紧学习去吧。」
我一大早出现在刘婶院子里挖树的事被人瞧见了。
大妈不蠢,联想到暑假我居然没想法子筹钱还能继续念书,就琢磨出我拿到了刘婶当初消失的那笔钱。
「她给你留了多少钱?」
「至少有一万块吧?」
「你个死丫头片子心机好深,这么多年一直捂着。那时候钱多值钱,你要是拿出来给你大伯做点小生意。」
「咱们家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你读书也不要那么多钱,剩下的你拿出来,我给你先保管着。」
「细妹子身上放那么多钱不安全。」
生母也凑过来:「你要不放心你大妈,就把钱给我,我给你保管着,你要交学费再找我拿。」
21
我当然不会拿出来。
大妈还翻过我的书包和衣服,都没有找到那笔钱。
她骂骂咧咧,要大伯出面。
大伯训了她几句:「那是刘寡妇留给她的,你贪这个钱不怕刘寡妇半夜来找你?」
大妈还是有些怕鬼的,自那之后熄了心思。
但还是会跟村里人说我是白眼狼,说我没良心。
那又怎么样呢。
招娣姐倒是有良心。
村里许许多多的姑娘都很有良心。
如果有良心的结果,就是被紧紧缠住,深深吸血。
那这良心。
不要也罢。
我要做一棵大树,一棵坚韧不摧的,浑身带刺的,流着苦水的,没有任何藤蔓敢来缠绕依附的大树。
没了后顾之忧,又有了更多的时间。
文理分科之后,我甩掉了自己的弱项。
学习的劲头越发足了。
我跟张扬都分到了重点班,成了前后桌。
他是班级前五,而我则是倒数第十。
不管如何,曾经以为永不相交的磁铁两极,如今坐在了一个教室里。
他家境也很复杂。
据说母亲早亡,父亲再娶,继母刻薄,家里根本容不下他。
他不爱说话,不喜社交。
但你若有问题,他从不吝啬解答。
进了重点班,一开始我是想大有作为的。
可是一抬头就会发现。
大家都很努力。
甚至比我更努力。
我在兼职打饭的时候,她们都在学习。
不止努力,她们很多还比我聪明。
我咬紧牙,用了全力。
我从不去网吧,没进过 KTV,更不知道台球怎么打。
我没有课余爱好。
唯一的活动就是读书。
读书是枯燥的。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那些单调的文字、复杂的公式、无聊的例题,让人恨不得将书撕碎,地球爆炸,一切毁灭。
读书又是有趣的。
当你解开了一道此前想破头也解不开的难题。
当你拿到一份几乎满分的答卷。
当你写出了一篇被当做范文全年级传阅的作文。
那种快乐,那种满足感难以言说。
我们的灵魂原本是轻飘飘没有实质的。
当你不断学习,不断努力。
它就会逐渐变得厚重。
就像是修仙小说里的主角凝出内丹一样。
生命似乎有了实体,有了重量,更有了意义。
我希望一觉醒来马上高考,结束这漫长的折磨。
我真的尽了全力,可我只能止步于年级六七十名。
又恳求老天再给我一点时间。
让我多做一套题。
多记一个公式。
多背几篇英语范文。
让我能更有信心走上决斗场。
可它不听。
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行进。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考前我去食堂吃饭。
最后这半年,王婶不准我兼职,但给了我一张饭卡。
我必须每天至少花二十块,才能将里面的钱全部花完。
她给我打了满满一勺红烧排骨,压得紧紧的。
「刘涞笛,练兵三年,就在这两天了。」
「吃饱饭才能打好仗。」
「婶婶相信你肯定行!」
「嗯,我会行。」
我会放轻松。
我会当它是一场平常的考试。
过去三年。
不,过去许多许多年。
我没有懈怠过,我一直在努力。
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单词、公式、错题、例文。
它们是我的朋友伙伴,我不需要畏惧。
拥抱它们吧。
就像拥抱过去十二年来不曾放弃、不曾懈怠的自己。
出成绩那天,我在给王婶刚上初中的儿子做家教。
她说她不要找太聪明的学生。
「我儿子脑壳不是特别灵光,学东西慢。」
「就要找你这种只有一点点聪明的人教他,你比较能理解他。」
这算不算夸我呢?
我在给小胖讲题,听见外面客厅里王婶在走来走去。
一道题还没讲完,王婶敲门进来。
「刘涞笛你可真沉得住气,你是做大将军的料子。」
「到点了,快来查分。」
22
短短的几十秒,如几年一样漫长。
560 分。
那一年的考卷较难,理科一本线是 535 分。
王婶激动地直蹦:「好好好,你可真行。」
「虽然比你平时模拟考低一点,但能上个不错的一本咯。」
我这时才回过神来,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我考上了。
我居然真的考上了!
原来我一直在假装淡定。
不关注就是因为内心太过在意。
或许你会笑话我吧。
这成绩甚至上不来 211,何至于激动成这样。
但那时学历还没有贬值,一本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孩来说。
别说一本,就是二本,哪怕是个专科。
只要认真读了,都可以改变人生。
至少可以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可以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掌握自己的人生。
大伯打来电话询问,得知我上了一本后,他喜不自胜。
「太好了,我们老刘家居然出了个正经大学生。」
「来娣,你真的争气。」
一下工,杨梅也打来电话询问。
信号不好,电流滋滋啦啦。
「涞笛,我知道你行。」
「从那时候我们一起割猪草,我捉跳跳虫但你在背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肯定会有出息的。」
「你配得上读清华北大,真的,你这么努力,你配得上清华北大……」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也忍不住流泪。
「能考上一本,已经很好了。」
「对!」她重重吸着鼻子,「你已经很厉害,你以后就是大学生了,我真为你高兴。」
我是村里第一个重点女大学生。
大伯坚持要给我办喜宴。
那会儿村里已经修了水泥路,很多人家都盖起了新房子。
大伯家也不例外,靠着这几年的存款和四处借钱,在老房子的不远处也盖了一栋楼房。
墙面刷白了,里面还没钱装修。
一楼给大伟哥,二楼是留给小伟哥的。
至于我。
反正是要出嫁的,又不是亲生,不必留房间的。
村里人好办喜宴。
家家户户都来了人。
他们都在夸我。
「来娣这个妹子,从小做事情就专心专意。」
「对啊,是个有主意的妹子,难怪考得上大学。」
「老刘家的祖坟真的冒青烟。」
喜宴少不了酒。
大伯被灌得面红耳赤,拉着我的手哭:「涞笛,我对不起你嘞。」
「这些年虽然没短你吃穿,但在你读书的事上确实没尽心,都是靠你自己。」
「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你给我们老刘家撑起门面。」
「伯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没事,我不怪你。」
婆娘们也恭喜大妈。
大妈讪笑:「她跟我不亲,我怕是享不了她的福。」
「但我也不亏心,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只能做到这份上。」
生父喝了猫尿大放厥词,说我是继承了他的聪明灵泛。
被我直接怼回去。
「你这么灵泛,怎么没见混出点名堂?」
「这么聪明,怎么偏偏把最有出息的女儿送走了呢?」
气得他差点吐血。
生母则拉着我的手不住流泪:「妈妈太为你高兴了。」
「你读了大学,以后过的都是好日子。」
「光伟现在不想读书,天天只想上网。我头发都愁白了。」
「来娣,你暑假一定要帮他好好补补课。」
「他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不管。」
23
「不行。」
「我已经接了家教,没时间。」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爱你的好老公好儿子。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让我有点恶心。」
「更别想着我将来帮扶光伟,我现在算大伯的女儿,再帮扶也轮不到他。」
气氛热热闹闹。
我仿佛是局中人,其实却是局外人。
我端了菜带上酒,拿了鞭炮拿了香。
独自踏上去坟山的路。
清理了墓上的青草,擦拭过沾灰的墓碑。
我靠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却感觉有一只手,在有力地托着我。
是的。
这些年。
她其实一直在内心托着我。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
若非如此,我难以为继。
幸好。
我终不负所望。
心所归处才是家。
其实有爱我的人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呀。
还记得那时刘婶问过我:我要是死了变成鬼,你会不会害怕呀?
怕什么呢。
旁人避之不及的厉鬼,其实是我朝思暮想之人呢。
我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家。
路过大伯以前的老房子时,我看到了屋檐下郁郁葱葱的那丛野草。
这里已经大半年没人住,所以也没有人铲掉它。
我走近一些,发现它居然开花了。
浅紫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色的叶片间。
像是星星,像是希望。
原来,它会开花。
是的。
它会开花。
我也是。
后记
大学我填得很远。
因为想离这个地方远些。
大学可以办助学贷款,还有各种奖学金助学金,兼职的机会也有很多。
我卖过电话卡,卖过英语课,摆过地摊,开过网店。
最后和同专业志同道合的几个同学一起搭了个游戏充值网站。
那时候国内的网络出于飞速发展的时代。
你只要会搭静态网页,都能赚不少外快。
网络游戏如火如荼,我们网站日流水也很吓人,我赚到了人生的第一车金。
大三那年,杨梅在家人的安排下结婚了。
因为二十一岁,在乡下已经不算年轻,得抓紧嫁出去。
我建议她不要轻易结婚。
可她拗不过爸妈的一再恳求。
我去给她当伴娘。
她脸上只有茫然忐忑,没有对于婚姻的欣喜期盼。
她很快生下了孩子。
并在我研二这年,带着孩子来我的城市旅游,顺便来看我。
她牵着孩子走在大学校园,一遍遍地跟一脸懵懂的雨涵说:「以后要像涞笛姨一样好好读书。」
「你瞧,大学多好啊,什么都有。」
「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行程结束时,她说:「涞笛,他们家一直催我生儿子,我老公天天抽烟喝酒打牌。」
「我想离婚了。」
「可我要是离婚……」她瞧了一眼孩子,「雨涵怎么办呢,她就没有爸爸了,我一个人能养得起她吗?」
「有些爸爸,没有比有强!」
「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别怕,先往前走一步再说。」我握住她的手,「我最难的时候,你一直帮衬我,你现在需要,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后来她离婚了,我帮她报了计算机班,自学了很多软件。
那时候机会很多,还没有卷到没有学历就找不到工作。
她去了一家公司,先是做行政助理,后来转为美工,几次跳槽后,成了部门负责人。
虽说待遇不是顶尖。
但比起从前在流水线和当家庭主妇的生活, 已经是天壤之别。
小伟哥大学毕业没考上研究生,去了沿海城市。
找了个当地姑娘结婚,住在女方家里, 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跟女方姓, 叫二嫂爸妈爷爷奶奶。
观念传统的大伯大发雷霆。
说刘家的儿子怎么能去当上门女婿。
小伟解释这是两头婚,不是上门女婿。
可大伯不听,坚持要小伟哥将孩子的名字改过来, 搬出岳父家。
小伟哥怒了:「你知道城里房子多贵吗?」
「我搬出去住哪里, 你给我买房吗?」
「你拿不出钱,就不要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我受够了省着点花省着点花的人生。」
大伯训了二嫂, 二嫂很生气, 从那后再也没回来过, 连带着小伟哥也渐渐跟家里断了联络。
我研究生毕业后,经导师推荐进了大厂。
自己也还经营着副业。
买了房买了车。
而大妈被查出乳腺癌。
大伟哥自然是一分钱也拿不出, 小伟哥说大伟不出钱, 凭什么要他全出。
这些年,他的孩子可没有享受过多少爷爷奶奶的照顾。
大妈最后打电话给我。
乳腺癌发现得早, 治疗后情况好能活五到十年。
我负责了她的医药费, 也给她请了护工。
其实刨去农合报销的部分, 也就三万块来块。
她手术后,我去看她。
她头发全白了, 老了很多。
她苦笑:「想不到最后, 是你出钱帮我治病。」
因为我还记着八岁那年, 我跟她去地里拔花生。
结果我被一条毒蛇咬了。
她帮我胡乱扎了腿, 背着我就往赤脚医生那跑。
路上鞋子跑丢她也顾不上捡。
一路狂奔将我送到。
我在吊水解读时, 她坐在门槛上, 龇牙咧嘴拔嵌入脚掌的玻璃渣。
那时, 她没有看着我死。
如今,我自然也不能放任她死去。
或许见我念旧情,她堆着讨好的笑「你现在有出息了, 你大哥的孩子没考上好学校, 你能不能帮忙想想……」
我打断她, 冷了脸色。
「我不恨你, 他们是你儿子,亲生的, 你事事优先他们, 这很正常。」
「我记着你曾给我一口饭吃, 记得你曾救我一命。」
「但这些恩, 我只回馈给你和大伯, 我再有钱,也不会帮扶你两个儿子。」
因为漫长的岁月里。
他们从来没有为我发过声。
一次也没有。
或许是老了, 或许是因为病着,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恶语相向。
而是讨好地说:「我记得你爱吃红烧肉, 等我出院了你回来,我给你做红烧肉。」
我爱吃的红烧排骨。
但这都不重要了。
我早已长大。
早已不需要从她们身上获得爱。
如果还有遗憾,那便是人海茫茫, 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胜男。
想必她后来也过得很幸福,渐渐忘了刘婶吧。
要是能见到她……
我想刘婶不会愿意破坏她的幸福。
但我会跟她说一说刘婶的故事。
再带她去给刘婶上一柱香。
此生就让我,
来做刘婶的孩子吧。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