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过来时,我便知道夫君有一挚爱。
那是昔年他剿匪重伤,救他于危难的渔家女。
二人死生契阔,私定终身。
却被沈母以死相逼,只允许那女子做妾。
成婚前夜,阿娘担心得直掉眼泪:
「我们贞儿,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就这么过呗。
他当他的情种。
我当我的主母。
我与沈云枫,
不过是一条道上,两个不相为谋的人罢了。
01
洞房花烛夜,沈云枫来得很迟。
他浑身酒气,在喜嬷嬷的催促中,不耐烦挑起我的盖头。
烛火葳蕤,照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他不着痕迹打量着我。
眼神防备。
「我知婚姻大事由不得你,可我心有所属,只盼你往后敬奉高堂,切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说得相当不客气。
像上峰对待下级一般,下达指令。
我看着眼前之人。
这便是我的夫君。
剑术超群,名满长安的少年英雄,沈云枫。
他与渔家女的爱情故事,早已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重伤濒死的将军,被渔家女所救。
二人死生契阔,私定终身。
若非沈母从中作梗。
孟岚怕是早已成将军夫人。
沈氏门第简单,家风严谨。
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沈云枫与渔家女的故事太过轰烈。
凡是稍有头脸的人家。
都不愿将自己精心培养出的女儿,嫁进沈氏受委屈。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可若倒反天罡,将妾室凌驾于主母之上。
那便是失了分寸。
要受人耻笑的。
好长一段时间,沈氏在世家中都抬不起头。
沈母受众人冷遇,被世妇们排除在外。
一个人形单影只,颇有些可怜。
是我主动上前搭话,与她一道赏景。
那时,我便存了嫁进沈府的心思。
02
我抬头看沈云枫,对上他的眼。
「夫君放心,我嫁过来是当主母的,无意谈情说爱。」
他是武将。
对比文人,头脑还是有些简单。
所以,我选择单刀直入。
言下之意。
你爱你的渔家女,我当我的管家婆。
咱俩谁也别打扰谁。
他眼神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
喜嬷嬷还在催促我与他饮下合卺酒。
我摆摆手,让这些人全都退下。
屋内唯我二人。
我这才开口:
「你身为将军,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令我敬佩。」
「你身子丈夫,为了挚爱甘愿对抗世俗,更令我折服。」
「与其嫁入其他高门,与夫君假意恩爱,替他纳妾,生儿育女。」
「倒还不如从一开始,便选择一个能与我互相尊重的丈夫。」
他眼中出现狐疑:
「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选中了我?」
我点头。
「正是。」
他听着有些好笑,反问我:
「倘若我今日答成,来日兽性发作,想将你占为己有呢?」
我哑然失笑:
「你我本是夫妻,这于我又有什么损失吗?」
他眼中再无疑虑,反而出现欣赏之色。
这一晚,我与沈云枫约法三章。
在没有损害沈氏和孟岚的利益下。
他必须给我正妻的尊严。
我向他分析。
若尊重我,沈氏与崔氏同气连枝。
那些世家自不敢再说三道四。
往后沈母在世妇面前也能抬得起头。
若一意孤行。
沈氏就越会受到排挤。
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最厌恶宠妾灭妻的人。
「对内么,你大可与她日日腻在一起。」
「她的衣食住行,与我这个主母同等。」
「我的嫁妆首饰,她若喜欢,也可随意佩戴。」
「她虽不是你名义上的妻,却能一辈子与你相守。若你们生下孩儿,可以记在我名下。这样能占着嫡子的身份,以后好继承爵位。」
沈云枫从刚开始的诧异。
到后面的沉思。
随着我的分析,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好,就依你所言。」
他看了眼天色,问我还有没有事:
「如果没事,我要去陪阿岚了。」
我循循善诱。
「新婚之夜,若你不在,置我和崔氏的脸面于何地?」
「今夜且委屈你在地上对付一宿。」
「明日见了孟姑娘,我会向她解释,保准她不会生气。」
沈云枫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我点点头。
甚是满意。
这便是我选择沈氏的目的。
沈氏只有沈云枫一个嫡支。
与那等纨绔二世祖不同。
他为人正派,心性纯良,武功又高强。
若我动之以情,分析透彻。
他必定会听我一言。
03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小梨手巧,将我的头发尽数挽起,做成灵蛇髻。
发间带的是一整套羊脂玉的头面。
端庄中散发着贵气。
我示意沈云枫将胳膊划伤,滴在帕子上。
等会儿好交差。
他耳根一红,照做了。
沈母见到沈云枫和我一道来的。
又看到嬷嬷呈上的帕子。
整张脸笑得合不拢嘴。
我还没跪下,便让嬷嬷赶忙把我扶起来。
沈云枫见势也要起来。
沈母脸色一变:
「我让儿媳妇起来,你这个逆子继续跪着!」
沈云枫扑通一声跪下,低头不答。
沈母笑着拉我坐下:
「我的儿,当初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你只管当你的家。」
「若有不长眼的惹你,且来告诉我,莫动气伤了身子。」
沈母这话说得亮堂。
既照顾了我作为正室的脸面。
又暗中保护了孟氏。
言外之意。
若孟氏有错,也不让我私自处理。
自有她这个老夫人出面收拾。
我恭顺点头:
「阿娘常说母亲为人宽厚,嫁进来必定不会让我受委屈。」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儿媳此心终于安定了。」
我与沈母在言语中达成一致。
沈母很满意我的表现,封了两个很厚的红包。
「另一个是代替你公公给的。」
说起沈老将军,沈母略微有些伤感。
她是沈老将军的继室。
老将军的元配夫人难产而亡。
后院的妻妾又都没生下一儿半女。
最后请人算了八字,才娶了现在沈母这个续弦。
生下了沈云枫。
沈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指着沈云枫:
「孽障,以后要是对贞儿不好,你也别来见我。」
「听到没有!」
沈云枫低头,喏喏成答。
看来昨晚给他掰开揉碎分析,还是有一定成果的。
辞别沈母,沈云枫脸上已有急色。
我调侃他,「着急见你的美娇娘去?」
他耳根赫然红了。
「快去吧,记得午后与她一道过来。」
原本早膳后,孟岚就该来拜见。
我这句话,便是暗示,他可与孟氏多待一会儿。
沈云枫朝我道谢,急匆匆走了。
04
孟岚来拜见时,晌午刚过。
第一次见她时。
是在琼玉楼。
沈云枫正陪着她买首饰。
那时的她,眼中尚存一丝卑微胆怯。
想来是富贵养人。
短短一年,她就像变了个人。
高瘦的身材丰盈不少。
面色白皙红润,犹如蜜桃成熟。
头上戴的,身上穿的。
全都是千金之数。
爱人如养花。
想来沈云枫一定极爱她。
进门时,她仰着头,神情倨傲。
颇有些要与我争锋的意思。
「请夫人金安。」
依规矩。
小妾见主母,须得行叩拜大礼。
可她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
我面色柔和,并未觉得不妥:
「妹妹快坐吧,往后都是一家人的,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我言语中暗示她的失礼。
不知道她听没听懂。
一旁的沈云枫倒是点头:
「贞儿说得有理,这些都是虚礼,往后就别拜了。」
沈云枫本是替她说话。
可不知刺激到了孟岚的哪条神经。
她忽然甩开沈云枫:
「她有理,我就没理了是吧?」
「叫得这么亲热,谁知道你俩昨晚干了什么好事。」
孟岚扬起下巴,对上我的眼:
「崔绮贞,大家都是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虽然现在是妾,并不代表我一辈子是妾。」
「往后,你且走着瞧。」
她甩袖而走,背影倔强。
沈云枫尴尬一笑,来不及解释就追了出去。
小梨在一旁愤愤:
「这孟氏忒不懂规矩了些。」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不过是性子急躁了些,算不得什么恶人。」
小梨颇有些遗憾:
「崔氏门第高贵,小姐何苦嫁给沈氏这个破落户。」
我撇着杯中浮沫,没有接话。
当家主母,自当以执掌中馈,生儿育女为己任。
执掌中馈可以。
生儿育女,我不愿。
饶是长安世家生活奢靡。
女人生孩子也得走趟鬼门关。
若福大命大生下来。
少说十岁之前,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曾经,我亲眼见到了阿姊死在我面前。
她挺着圆溜溜,布满青筋的肚子。
任由稳婆在她下体鼓捣。
一盆盆血水端出。
她叫得凄厉,大小便失禁。
像一个破布娃娃。
毫无尊严。
到后来,已经没有力气再吼叫。
气若游丝间,她拉住我的手,勉强睁开眼。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
她说:「贞儿,我好痛啊。」
一条鲜活的人命,顷刻间香消玉殒。
阿姊一尸两命。
而他的夫君,不过三月,便娶了续弦。
后院的妾室们,一个排着一个,等待着给他生孩子。
再无人记得我阿姊。
她叫崔琦宁。
长安城中,还有许多与她一样的女子。
秦氏阿凤,成婚一年,难产而亡。
李氏采薇,Ŧùₘ剖腹取子,母子俱亡。
......
我不愿同她们一样。
将鲜活的生命,奉献给一个未知肉球。
可我不敢说。
纵爹娘宠爱,衣食无忧。
可这样悖逆的思想,我万万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所以,我精挑细选。
最终选中了沈氏。
这已经是我,能为自己斡旋的最佳结果。
05
三日回门时。
我让小梨盛装打扮。
好的贵的,一律用上。
务必让双亲知晓,我在沈府过得不差。
自从那日,沈云枫再也没有来过。
我让管家去请。
不一会儿,管家回来。
说是岚姨娘生病发热,沈云枫现在脱不开身。
问我可否缓两天再去。
管家将身子压得很低。
生怕我一个动怒发落他。
我摆摆手让他下去了,临了又吩咐。
让管家开了我的私库,取些珍贵药材跟岚姨娘送过去。
小梨气得直跺脚:
「小姐,这孟氏欺人太甚,我们去告诉老夫人,治她的罪!」
傻丫头。
如此重要的事,老夫人会不知吗?
媳妇已娶,其他的也就随儿子去了。
为了我个外人跟儿子闹,那可不值当。
我心头婉叹。
那日对沈云枫的一番忠言,还是被他抛在耳后了。
罢了。
我也不是坦荡之人。
就当扯平了吧。
崔府。
爹娘一早就在门口等着。
看到马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下来。
阿娘的眼眶瞬间红了。
门口奴仆众多,她强忍着没说什么。
待进了屋里,才搂住我哭。
我耐心安慰,说了许多沈氏的好话。
最后又说:
「孟氏性子浅薄,既无容人之量,又无可靠娘家,她拿什么跟我比?」
「只是我不愿用那腌臜法子罢了。」
「女儿自问容貌才学出色,沈云枫爱上我,只是早晚的事。」
阿娘这才止住眼泪,连连点头。
「好,好,好,这才是我崔氏的女儿。」
父亲内敛。
不似母亲哭啼,眼中却担忧更甚。
他已失去了一个女儿。
无法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受了委屈就说,为父为官一生,左不过拼了这张老脸,求圣上赐一道和离书罢了。」
和离和离。
说得倒好听。
一别两宽,各省欢喜。
可那只是对男人。
女子若和离归家。
且不说娘家是否能坦然接受。
便是世俗,也会对她唾弃,嘲讽她的不检点。
若真和离。
等待女子的,怕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路了。
我不想让双亲担忧。
又是一阵安慰,众人方才放下伤感,热闹起来。
用过午膳,我安安稳稳在闺阁小床睡了一觉。
小梨叫我时,已然快到黄昏。
许是刚睡醒。
窗外落日烟华,我竟有些伤感。
哎,还是舍不得家里。
母亲见状,直接发话让我住下。
「你且多住几日,沈氏那边,自有我去说。」
我思虑片刻,答成了。
既然苦口婆心示好,还是无法赢得尊重。
那我便和沈母一样,只当自己是外人。
只要不和离,不生孩子。
他们拿我当透明人都可。
06
我在家中住了三日。
睡到自然醒,再陪母亲去看戏。
看完戏,下午陪容熙一道放风筝。
容熙年方七岁,小小的团子还未长开,奶声奶气的:
「小姑姑,你跑得快些,让风筝飞得高高的。」
我和容熙拽着风筝线,一块在花园里奔跑。
嫂嫂在背后跟着,笑说:
「贞儿如此喜欢小孩,赶明儿也早早生一个吧。」
听到这话,我忽然有些烦。
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第一个是个男胎,不到周岁便夭折了。
一年后,嫂嫂再次蓝田种玉,拼死生下了容熙。
她颇有些遗憾。
若再生个男孩,也好对崔家有个交代。
可偏偏生下的是女儿。
这不,又拼了命的调养身体。
将那黑漆漆,苦的发涩的药当成了饭吃。
誓要为兄长诞下一位嫡子。
嫂嫂出身名门,很是端庄。
可兄长对她总是淡淡的。
尤其是在生下容熙之后。
不知何故,兄长不大爱往嫂嫂房里去了。
每个月初一十五点卯一般。
其余时间都宿在妾室房里。
我真心喜欢嫂嫂这样的人。
也对兄长的行径表示愤怒。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我也是女子。
同样被世俗眼光,三从四德束缚。
苟且偷生,不得喘息。
与嫂嫂没说几句,管家来报,说沈母带着沈云枫来了。
我赶到时,厅堂一片和乐。
阿娘和沈母你来我往,说着场面话。
沈母说,「都怪我老婆子记性不好,光顾着给老将军超度念经,竟忘了回门这等大事,罪过罪过。」
她搬出沈老将军,逝者为大。
我娘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从旁敲打:
「老来多健忘嘛,到了咱们这年龄,可不就只能多吃斋念佛,保佑儿女平安。」
「倒是贤婿,想来是近日军务繁忙,才无暇顾及。」
言外之意。
你老了健忘我能原谅你。
你儿子还生龙活虎,也是贵人多忘事不成?
沈母笑容一怔,反成倒快:
「这逆子,自回来后领了闲差,整日只知与那等不体面的人厮混。」
「亲家母,我也不瞒你,贞儿这儿媳妇,我是一万个喜欢。」
「这不,我刚出了佛堂,得知此事,便带这逆子来请罪了。」
沈母将真相摆在明面,倒让人真挑不出错来。
这也是在告诉我。
成婚之前你就知道沈云枫的德行。
你自己留不住夫君,怪得了谁!
阿娘如鲠在喉,脸色很是不好。
爹爹是外男,不便出头。
我叹了口气,撑起笑容:
「母亲说哪里话,是我一时贪玩,想在家中多留几日。」
「惹母亲担心,倒是贞儿的罪过了。」
沈母瞪了眼沈云枫,使了个眼色。
沈云枫这才站起身朝我作揖:
「是我不知轻重,失了分寸,还请夫人宽恕。」
他的腰,弯的很深。
看起来真心实意。
我还能说什么呢。
事已至此,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我亲自扶起沈云枫:
「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说这些,我娘家在长安,离得也不远。」
「你若真心赔罪,往后多陪我回来几趟便是。」
沈云枫又朝爹爹和阿娘道歉。
阿娘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心软了。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
她能为我做的,最多也只是言语上的敲打。
沈母脸上已然有些挂不住了。
只能狠命瞪着自己的儿子,拉下一张老脸赔罪。
07
回沈府时,我与沈云枫一个马车。
他面色不虞,也不说话。
既要在一起生活,总不能一直有龃龉。
我率先开口:
「我爹娘说的话别放在心上,你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他看着窗外,声音闷闷地: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
街道两旁人声鼎沸。
他的声音却很沉静:
「阿岚也是个好女孩,她只是,太过没有安全感。」
「你不要怪她。」
我点头成和:
「比起后院里迎笑脸耍心机的女子,我更愿意和孟姑娘这样的人直来直往。」
我对上他的眼,真心实意道:
「我那日说折服于你敢于对抗世俗。同样,我也折服于她的无畏。」
原本贫穷的渔家女,ƭů₇跟随丈夫来到长安。
穿上了繁复华丽的裙裾。
吃到了从没有的品尝过的山珍。
一边卑微的检讨自己。
一边狂傲的赶走情敌。
日子久了,她以为自己跟贵女们已没有什么区别。
她精心打扮,在宴会上左右逢源。
可无一人理会她。
那时候的她怕是已经想来。
一个人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一旦做出逾矩的事,
等待她的大抵不是赞赏,
而是奚落、嘲讽和孤立。
她不过是世俗阶级中,一个横舟自渡的可怜人。
头一次,沈云枫将我完完整整打量了一遍。
他说:「崔绮贞,你真的很与众不同。」
我撇过目光,没有回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世俗波涛汹涌,唯有横舟自渡。
快到沈府时,沈云枫才告诉我。
孟岚怀孕了。
我一个激灵,凋零的内心瞬间野草疯长。
「真的吗?」
他点头:「已让大夫诊过,一月有余。」
我了然。
那日他抽不开身回门,想必是已经知晓了孟岚怀孕的消息。
我道:「恭喜你要当父亲了。」
他眼睛弯成牙儿,有种初为人父的喜悦感。
「阿岚粗心,她的身子还得你多多关照。」
我成允:「这是自然。」
我生怕答成的太快,他会多想。
又补充道:「我也是这孩子名义上的母亲,来日孩子诞下,孟姑娘若要自己抚养,那更好不过。」
妾室是没有资格抚养孩子的。
一律要送到主母跟前教养。
我表明态度。
便是表明,绝不与她争这个孩子。
沈云枫真心实意朝我道谢。
我道;「成该的。」
老天保佑,孟岚产子顺利。
最好一举得男,平安长大。
省的她少受些苦。
08
孟岚怀孕后。
她的事便成了府中最大的事。
沈母怕我多想,特意叫我到跟前:
「那孩子粗鄙,你不要同她一般计较。」
「且等些时日,待枫儿受不住,你的好日子便要来了。」
我听懂了沈母的弦外之音。
脸唰地一下,烫的生红。
沈母露出一副了然表情,又多安慰了几句。
我也趁机表明,绝不会做宵小之事。
请她尽数宽心。
外头的大夫医术再好,也没有太医院的好。
我让小梨拿了崔府腰牌。
跟沈云枫和沈母说明原委,请了申典御过来诊治。
沈母还夸我有主母之风,宽宏大量。
可落在孟岚眼中,便是我不安好心。
申典御刚进门,便被她一个花瓶,正中左肩。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给我诊脉。」
「崔绮贞,我用得着你假好心吗!」
「滚啊,你们全都滚出去。」
她如一个发疯的精神病人,狂怒嘶吼。
一旁的沈云枫紧紧抱住孟岚,小心安抚。
不多时,孟岚在他怀中终于消停。
他松了一口气,赶忙又让人请大夫,救治申典御。
殴打朝廷官员,重者当诛。
申典御一把年纪,左肩直接被砸的脱臼了。
接骨时疼得龇牙咧嘴。
差点把老命都给交代了。
我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往申典御袖子里塞了五千两银票。
揣着银票,申典御到底没说什么。
接好骨头后,冷哼一声走了。
他与父亲私下交好,今日没怪罪。
出去也不会再说什么。
往后Ṫŭ̀⁾几个月,沈云枫几乎没有去当值。
他整日都在府中陪着孟岚。
听闻孟岚情绪很不稳定。
一刻也离不开沈云枫。
沈府很大。
孟岚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与她过多牵扯。
左右有沈母和沈云枫照看,成该出不了什么差错。
有时候偶然与沈云枫碰见了。
也就互相点个头。
八月来,小院里种的金桂开了。
闻着甚是撩人。
沈母整日除了关心孟岚的肚子,便是吃斋念佛。
也没什么空见我。
我乐得清闲。
和小梨几个丫鬟一起酿了桂花酒,还做些桂花糕。
夜里还是有些热。
我索性躺在阁楼的榻上,闻着桂香入眠。
许是白日睡多了。
夜里横竖睡不着。
我便睁眼瞧月亮。
一睁眼,便看见了沈云枫。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
他笑:「这里也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在这?」
我想想也是,又问:
「怎么没陪着孟姑娘,她睡了吗?」
沈云枫没回答,只是问我:
「听说你酿了桂花酒,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的口福?」
我有些犹豫。
「怎么,舍不得?」
我答:「倒也不是,只是才酿了三日,没入味儿。」
「无妨。」
话已至此,我让小梨挖了一坛出来。
09
月然朦胧。
阁楼上,我与他一人一杯。
他一口饮下,喉间发出畅快一声。
「原来,与你在一起,是这般惬意。」
我听在耳朵里,如临大敌。
这样的感慨,不是他的风格。
我谨慎开口:「你...有什么心事吗?」
他轻笑一声,声音有些疲惫:
「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这是跟孟岚吵架了?
「我听大夫说,孕中的女人,情绪都有些不稳定。」
「你多担待就是了。」
他没回成,又连喝三杯。
酒气氤氲。
我劝他少喝些。
他醉眼蒙眬,跟我说起了与孟岚的曾经。
他们的故事,我早已在旁人口中听过无数次。
少年英才的小将军,奉旨剿匪。
中了歹匪的圈套,濒死杀出,跳进悬河。
九死一生之际,一个渔家女救了她。
渔家女嗓门很大,干起活来很是利落。
救治他一天,便要算计一天诊钱。
大夫诊治二十文。
她便要翻倍,收取四十文。
抓药十五文,她就要三十文。
等到他快好时,她咻的一下拿出账本,一句一句念着。
念到最后,她说:
「你一共欠我五十六两八钱,凑个整收六十两得了。」
她双手摊开:「给钱。」
沈云枫哑然失笑。
看见渔家女那口白牙,和没穿鞋的脚丫子。
他忽然想逗一逗她。
「没钱,以身相许可以吗?」
下一刻,绯红便从脸一路蔓延到了这个女子的脚尖。
「你..你..你这个登徒子!」
孟岚赤着脚,慌忙跑开了。
他内心一动,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跟了上去。
正巧看到她赤着脚,站在船上收网。
他跳上船,指了指孟岚的脚:
「在我们那里,若是看了女人的脚,便要娶那个人当妻子。」
孟岚闻言,不以为意。
「这里所有人都看过我的脚,那我岂不是要嫁很多人?」
那一刻,沈云枫鬼使神差道;
「别嫁他们,嫁我。」
夕阳西下,渔人收网。
昔日,他落入了她的渔网,被她所救。
今日,他又落入了她的情网,无法自拔。
10
沈云枫的声音很轻,带着缅怀和唏嘘。
我认真听着,真心实意道:「很美。」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
他与孟岚的爱情,着实称得上感人。
他朝我碰杯,不待我回敬,便尽数饮下。
「可是人啊,怎么会变化那么大呢。」
烛火葳蕤,他转身对着孤月,身影寂寥。
「我带她回到长安,给了她全部的爱和享之不尽荣华。」
「除却正妻之位,母亲以死相逼,我实在无法。」
「其余Ŧűₐ的,我都已无条件给她。」
「为什么,她还要成日发疯,嘶吼,砸东西。」
「贞儿,我真的不明白。」
沈云枫转身看我,眼中情绪流动: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一样,懂事一些。」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热烈。
他微微侧过身:
「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门当户对,确实很重要。」
我眉头一皱。
这样的话,显然让我有些恶心。
我饱读诗书,善琴棋书画。
忙时执掌中馈,孝敬高堂。
闲时与好友曲池荡千,围炉博古。
我从不无聊,因为花钱可以买得到快乐。
除却心里的一点隐晦,我几乎没有任何烦恼。
可这一切,只是基于我出身崔氏,身份高贵。
而并非我本人有多优秀。
孟岚出身粗暴,性子浅薄。
诚然,我对她喜欢不起来。
可造成这一切的,难道不是沈云枫本人吗?
她原本也是灿若玫瑰的女子。
若没有碰到沈云枫。
她或许会嫁给同样的渔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着平凡的一生。
恰恰是沈云枫毫无保留的炽热。
让孟岚从一开始,便沦为了整个长安的笑话。
看不上她的婆母。
出身世家的主母。
被嘲笑的身世。
就连她引以为傲的爱情,都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偌大的长安城,除却沈云枫。
再无人能给她一丝慰藉。
我仍记得。
孟岚刚怀孕时,沈云枫说,她只是没有安全感。
那时他的脸色,带着淡淡的心疼。
如今,时隔四月。
他站在月华下,白色的月霜覆在他肩头。
他却说,为什么孟岚不能像我一样懂事。
一壶酒尽。
脑袋有些昏沉。
我摆摆手,不想多说,让他快走。
我很自私,只想守住我的一方天地。
他人的因果,我不想干涉。
我猝然入眠。
恍惚间,嗅到清冷竹香。
嘴角,有一方甘甜蜻蜓点水般掠过。
11
过完年,孟岚的胎便有八个月了。
全府上下已经到了戒备森严的地步。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临盆。
听人说,孟岚的情绪好了很多。
反观沈云枫,却是愈加憔悴。
美见一次,眼中红血丝比上次更甚。
形销骨立,背影佝偻。
再无之前的意气风发。
自从上次之后,我有意避着他。
他有心想跟我说话,都被我聊聊敷衍结束。
不论是防止他有了别的心思。
还是害怕孟岚再度发疯。
我都要将这种不该有的情愫,扼杀在摇篮里。
有几次,我碰到沈云枫陪着孟岚在花园散步。
她未施粉黛。
日光扑在脸上,映出她脸上密密麻麻的色斑。
她胖了一整圈,肚子忒大。
像一个大肉球。
看得我颇有些害怕。
我转身欲走,
孟岚竟然主动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只能站定她几米外的地方,对她露出尬笑。
她恍若不觉。
问我最近过得可好。
我道:「好,好得很。」
末了,我又说:「你也要保重身体。」
「待你生下孩子,我便进言,抬你为平妻。」
这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
本想等到她生产后告诉。
今日碰见了,便一道说了吧。
稀奇的是,孟岚竟然很平和。
没有惊喜,也没有嘶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和煦的她。
「那便多谢姐姐了。」
站在孟岚身后的沈云枫,定定看着我。
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暄后,我打算告辞。
孟岚又朝我道歉:
「以前是我不懂事,冲撞了姐姐。」
「姐姐大人有大量,切莫怪罪我。」
销金窟呆的时间长了,也学会了客套话。
我摆手:「都是一家人。」
她问我:「往后我可不可以来找姐姐聊天。」
「随时欢迎。」
我说的随时欢迎。
是指孩子生下后。
不是让她顶着九个月的肚子。
来我房里找我玩儿啊!
看到她的那一瞬。
我吓得差点背过去。
「谁让你来的,沈云枫呢!」
她笑:「夫君去当值了。」
「横竖没什么事,我便来看看姐姐。」
我如临大敌。
不敢靠近她,又不能怠慢她。
我给小梨使了个眼色。
小梨不动声色退下,朝沈母的院落走去。
12
茶水添上。
孟岚捧起茶杯,翘着兰花指。
用杯盖撇了撇浮沫:
「全毫如眉,似片片绿萼,花蕊吐香。」
她抿了一口:
「是今年的新出的峨蕊。」
「姐姐这里,果然有好东西。」
我斟酌开口:「你若喜欢,我让人包一些给你。」
「只是怀孕不宜多饮,你放着以后喝也是好的。」
她哂笑:「放旧了的茶叶,你的丫鬟都不喝,你让我喝?」
挑衅意味浓厚。
我实在头疼。
「好茶叶,就算放久了也有价值。」
她唰地一下站起来。
「你的意思是,不值钱的茶叶,就活该遭人践踏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眸色一沉,意识到她又要发疯。
忙下了逐客令:
「你身子重,我这里招待不周,快些走吧。」
「我若偏不呢。」
孟岚挺着肚子,两三步走到我面前。
「贱胚子,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吗?」
「先假意好心,让云哥哥放松警惕,以为你是好人,再处处体现大度,让旁人拿我和你做对比。」
「你是好茶叶,我是烂茶叶,可我这烂茶叶也有人品尝,你这好茶叶,放到发霉还是个老处女!」
我与她拉开距离:
「要发疯滚回你院里去,这里没有沈云枫,没人在乎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她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凭什么你就有高贵的出身,穿金戴银衣食无忧,而我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如此艰难。」
「为了融入你们,我背唐诗,练书法,品茗骑射一个不落,为什么你们还是看不起我,为什么!」
「你已经拥有这么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跟我抢,若没有你,我早就是云哥哥的妻子了,都是你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她越说越疯迷,像是路边癫狂的丧家犬。
很是可怕。
我咽下一口唾沫:
「我对你没有恶意。」
「你要知道门阀森严,没有我也还会有别人...」
她打断我:「那为什么是你,偏偏就是你!」
「我越嫉妒,就越要发狂,越要给他找事。」
「后来,他忍的不耐烦了,问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懂事。」
「崔绮贞,我宁愿你跋扈、小气,与我针锋相对,也不想看到你是真的对我好,真的不在意。」
「你凭什么这么完美,凭什么这么高贵。」
「高贵到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夜里守着我,还要望着你的院落出神!」
她越说越癫狂,越说越抽噎。
仿佛要把满腔怨气和委屈都发泄出来。
奴仆们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生怕她再干出什么癫狂事,伤了孩子。
我与她遥遥相望。
亲眼看到她眼中的绝望之色。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天意吧。」
「我若死了,算我活该,祝你们生生世世百年好合。」
「我若活着,你就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她几乎泣不成声,从嗓子里挤出字眼:
「求你了,崔绮贞。」
话毕,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
电光石火间,插入自己的心脏。
朱红瞬间涌出,在空中绽放出一朵血色玫Ťū⁺瑰。
她眼中含泪,却对着我笑。
鲜血不断喷涌。
众人已乱作一团。
我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
答成我。
她轰然倒下。
幸而身后有丫鬟组成了人肉垫子。
我上前扶住她,晶莹顺着落在她的伤口。
孟岚,我答成你。
12
孟岚受伤,又动了胎气。
只能挪到我屋里,就地看诊。
幸而几位大夫和嬷嬷就住在府中,时刻准备接生。
这一刀,刺的不是很深。
未到心脏,还有得救。
只是止血伴随着生产,就有很大凶险。
沈母来得及时,早就知道了前因后果。
捻着佛珠一个劲儿念阿弥陀佛。
「求老天保佑我大孙子安然无恙,平平安安。」
惨叫声从产房传出。
一盆盆血水不断端出。
不多时,屋内叫喊声逐渐变小。
我心一惊,慌忙推开门。
血腥味扑面而来。
孟岚躺在床上,发丝湿濡,面色惨白。
整个人像是被汗浇了一般。
与当年的阿姊,一模一样。
我将参片放入她口中,一连打了她十几巴掌。
「孟岚,别睡着,孩子快出世了,你马上要赢了。」
「醒来,快醒来,我认输行不行,我输了,只要你醒来。」
她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醒了,姨娘醒了,快使力气啊,孩子要生了。」
我打断道;「什么姨娘,是岚夫人。」
「对,岚夫人,再使一些力气,加把劲。」
凄厉的惨叫再度传遍了产房。
沈云枫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副人间惨象。
他重重推开我,接过孟岚的手;
「阿岚,我在。」
「不怕,云哥哥来了。」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头撞在身后的柜子上。
产房已经全乱了套。
胎儿胎位不正,只隐约看到半个头。
若是强行取出。
好一些,去子留母。
坏一些,一尸两命。
稳婆一句话,便对孟岚判了死刑。
沈母在屋外大声叫:
「保小,先保小,一定要让我的孙儿平安出世!」
我当机立断:「小梨,快去请申典御过来。」
申典御是妇科圣手。
若有她在,孟岚必有一线生机!
孟岚紧紧抓住沈云枫的手。
指甲嵌入皮肉,渗出鲜血。
沈云枫恍若未觉,只一遍遍安抚:
「阿岚,不怕,我在这。」
他向孟岚说起从前在小渔村发生的种种。
语气缅怀,夹杂浓浓爱意。
我站在一旁,看他情浓,悔不当初。
此时的孟岚,已经顾不得回复沈云枫。
她只觉得自己很痛。
肚子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啊!!!
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环绕。
稳婆连连鼓励:
「对,就是这样,再用力!」
「加把劲儿,孩子就快出来了。」
孟岚几乎要把嗓子扯破。
直到最后一声。
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孩儿出世了!
13
稳婆利落的剪断脐带,抱在手里拍打。
光溜溜的孩子霎时发出尖锐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产房内一片祥和。
稳婆忙不迭将孩儿裹上,抱出去给沈母看。
我拦住,将孩子横抱过来,放在她面前:
「孟岚,这是你的孩子。」
孩子出世了,稳婆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再无人管她下身是否血崩。
母体是否还能存活。
她没做过什么恶事。
所谓的发疯,也只是伤害她自己。
如此行径,只因为她无所畏惧的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不知她是否甘之如饴。
但此时此刻,我愿意为这个可怜的女子,让出一条生路。
听到孩子的哭声,孟岚勉强睁开眼睛。
是个粉嫩的男孩。
她扯了下嘴角,对我一笑。
包含歉意和感激。
她费力的伸出手,想伸摸一摸这个孩子。
可她没有力气了。
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哼唧两声,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孟岚笑了。
此时的她,笑的很是恬静。
再无一丝戾气。
她执意伸手,终于伸手摸上了孩子的脸颊。
最后,孟岚轻柔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
末了,她看向我。
「你见过海吗?」
我摇头。
我长在长安,从未出去过。
长安无海。
我这辈子,大抵是见不到了。
她笑的很恬淡,「恭喜你啊。」
可我真的赢了吗?
这场名为婚姻的角逐游戏中。
我与她,双输。
她闭上眼,声音很轻,唱起捕鱼曲。
风吹芦苇响,船儿轻轻荡。
撒下网儿盼鱼忙,心随水波漾。
鱼儿跃水上,似我心跳荡,
一网情深两相望,爱意心头藏。
她渐渐闭上眼,声音越来越小:
「沈云枫,把六十两银子还我。」
「我...我要回家了。」
此时的沈云枫几近崩溃,只能不断乞求:
「阿岚,求求你,别独自抛下我好吗?」
「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离开京城,回小渔村生活好不好?」
「你打渔,我晒网,再生几个孩子,光着脚在沙滩撒丫子的跑。」
他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她的手心。
只是,再换不得一句成答。
13
孟岚去世后。
沈云枫日日买醉,形销骨立。
活的像酒鬼一般。
沈母喜滋滋抱走了孩儿。
在她心里,孟岚的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她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依照遗愿。
我将孟岚的尸骨送回了故乡。
只在长安设了衣冠冢和灵位。
往后许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时的孟岚,到底恨不恨我。
若恨我,为何那把刀,不是刺向我。
若不恨,为何要用性命做赌注。
搭上所有,只为了一个男人。
如果孟岚不那么刚烈。
如果她安稳于现状,与那些后院侍妾一样,日复一日在等待中消磨时光。
凭借着宠爱,她完全可以安逸度完余生。
可她是那样的不羁的女子。
她见过江河湖泊。
见过潮汐涌来。
天地宽大,她享受过自由。
又怎么会甘愿,成为后院云云平凡的金丝雀。
她错了吗?
不。
错的是世俗对女子的偏见和压制。
我们都领悟到了这一点。
我只是稍微幸运,有人斡旋。
而她撞得粉身碎骨,再难回头。
人呐,在生命的最终。
总是会想通一些东西的。
最后那场歌谣。
是她的致歉?
抑或是她与曾经的自己和解?
逝者已矣。
不重要了。
七日后,我抱着孩子,推开了沈云枫的房门。
他睡在地上,酒瓶散落各处。
再无一丝昔日风采。
他醉眼蒙眬,让我和他喝两杯。
我站在门口。
就那么看着他。
「喝够了就起来,现在做这副样子,又给谁看。」
他苦笑:「连你也讨厌我了,对不对。」
是。
他纯良,但懦弱。
他的爱大胆炽热,可却毫无谋划。
若不是生在沈氏,学了武功。
凭他的头脑,一辈子很难出头。
但我不能说。
因为他还是我的丈夫。
是我后半生需要依靠的人。
在孩子没长成时,我不能放松一丝一毫。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过日子的。」
我将孩子抱到他面前;
「你看,这孩子的眉眼,多像她。」
沈云枫愣愣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儿。
他想伸手摸一摸。
我没让。
「你胡子拉碴,仔细划伤他。」
我循循善诱:「我让人烧了水,洗完澡好好睡一觉。」
「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请你振作起来。」
沈云枫愣愣看着我。
眼神逐渐升起希望。
第二日,他一改往日颓废,重去折冲府当值。
又过一个月。
沈母将孩子送到了我院子。
她说自己年龄大了,整天被孩子的哭闹声吵得头疼。
只能让我管。
我知晓她这是说辞。
我将孟岚的身后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又设计让他儿子重新振作。
成当是通过了她的考验。
纵使不喜欢孟岚。
可这是她的孙儿。
正是因为疼爱,所以才要送来给我养。
总不能主母活的好好地,孙儿却放在祖母膝下教导。
要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刚满月的团子,摸起来软软的。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旭儿。
旭日东升。
他的出生,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新的希望。
14
旭儿三个月时,得了黄疸。
幸好那日是申溪来问诊的日子。
申典御年龄大了,我也不好劳烦他。
他便向我推荐了小孙女申溪。
申溪诊脉后,当即煎了药给旭儿服下。
旭儿连喝了五天黑漆漆的药,黄疸终于退了。
我给了申溪一千两银子。
她执意不收。
「夫人给我的诊金已经够了,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又怎能以此为凭,多收人钱财?」
她年方十三,还未及笄。
说话却很老成。
我夸她天赋极高,比太医院那帮老头儿也不遑多让。
她笑容勉强,告辞走了。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申溪颇有行医天赋。
看病问诊抓方,竟他爹还强许多。
却因为是个女儿身,进不了太医院。
只能私下给内宅妇人看病。
这个世道对女子,真的有些不公平了
日子一晃而过。
有了申溪这个小医仙,旭儿平安长到了三岁。
沈云枫正式为他起了名字,叫沈阑旭。
这几年,我曾几次做主给沈云枫纳妾。
他执意不肯。
沈母送了他两个通房。
也被他直接安排成了洒扫丫鬟。
沈母对我很好。
唯在子嗣一事,对我有些微词。
从刚开始的言语暗示,到后来的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里暗里,不知劝了多少。
她年纪大了,去年冬天生了病,身子一直不好。
我日日伺候着,什么药好吃什么。
可效果甚微。
春夜月,她溘然长逝。
闭上眼之前,她拉着沈云枫的手。
不断重复一个词:
子嗣...
子嗣...
子嗣...
沈母去世,沈云枫丁忧三年。
与我相处的日子多了起来。
因为孟岚的死,他对旭儿总是淡淡的。
趁他空闲,我让他亲自教旭儿练武。
练离了,再让他带旭儿放风筝。
增进父子感情。
一段时日下来,旭儿开朗很多。
父子关系更融洽了。
丁忧结束。
他的职位不降反增。
而立有余,就已从都尉升成了都护。
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从沈小将军,变成了沈大人。
这是我求了爹爹,为他从中斡旋。
我自觉在为妻上对不住他。
唯有在别的地方对他进行弥补。
人人都说沈大人情深。
不论是对妾室还是夫人,都称得上一句情深义重。
世家往来,他总守在我身边,为我鞍前马后。
若是有人调侃,他也坦然表示:
「沈某此生最幸运的,便是娶了贞儿这位贤妻。」
我与他的故事,再度羡煞长安城。
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不同的是。
这次的声音,只有艳羡和称赞。
15
宴会结束,回府已是深夜。
我与他拉开身影,道别。
他却说:「一同走吧,我去看看旭儿。」
父亲要去看孩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屋里,旭儿早就睡下了。
他给旭儿掖了被角,又摸了摸他的头。
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出来。
我以为他要走了,正要起身送一送。
他忽而靠近。
竹香中夹杂淡淡酒味。
「不留我喝杯茶吗?」
我一愣:「不了吧,太晚了。」
逐客令下了,他却不走。
他看着我的眼:「贞儿,今日宴会上,我所言句句是真。」
「所以呢?」
他喉结上下滑动,「所以,我们能不能...」
「不能。」
我打断道:「你醉了,快去休息吧。」
沈云枫苦笑:「你知道我没醉。」
「这几年,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成婚六年,我自问对你不错,如今在无人横亘在你我之间。」
「贞儿,我想,我们成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毕竟,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越说越柔情。
我听得越来越生寒。
我曾经在一众才俊中坚定的选择他。
就是因为他坚定的爱了孟岚。
可现在,他却将孟岚当成梗阻。
对我示好。
我毫无感动,只有恶心。
烛火下,他的面庞依旧俊朗。
只是再没有曾经的纯良。
孟岚去世六年了。
六年中,他再未有别的女子。
他洁身自好,对我事事周到。
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许。
正如七年前,他带孟岚回长安。
将满腔炽热的爱意浇灌在她身上。
那时候的他,也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许。
我忽然想到了我前嫂嫂。
也是拼了命的想为我兄长生个儿子。
一副副汤药下去,终于怀上。
同孟岚一样,她产后大出血。
母死子留。
没有人去赞许她。
生儿育女,献出生命。
这本就是她的分内事。
而兄长呢,三年未娶。
便落了个痴心长情的好名声。
沈云枫再度靠近,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来。
我用力推开,他却岿然不动。
直到我咬破了他的舌尖。
他吃痛,才放开我。
「出去。」
朱红染上他的唇角,带上一抹妖异。
以往都是我在对他循循善诱,步步引导。
现在,则换成了他。
「贞儿,放眼天下,你能找出几人比得过我情深?」
「你与阿岚,我都未曾相负。」
「我已经将她的尸骨动迁来长安。」
「百年之后,你们依然在我左右,我也无憾了。」
他抚上我的发髻:「乖,今晚我留下,嗯?」
「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妻,这是你该尽的责任。」
看。
我辛苦斡旋多年,只为求稳。
却能轻而易举被他一言打碎。
只要他传出去,那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连带崔氏也要受到责难。
我认命的闭上眼。
任由他侵略的吻再度落下。
他呼吸粗重,急躁的去解我的罗裙...
一夜无眠。
隔日,沈云枫春风得意,临走时在我耳边低语:
「今晚等我。」
16
夜里,沈云枫回来时。
屋内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
我让小梨特意给我化了稍显妩媚的妆容。
看见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贞儿这是想通了?」
我红着脸,锤了一下他。
我亲自斟酒,递给他。
与他补齐了新婚夜的合卺酒。
酒中夹杂浓烈的桂香。
他一口便认出,这是那年我亲手所埋的桂花酿。
「此酒可有名字?」
我道:「不归。」
「好,今晚我便与夫人不醉不归。」
屋内暖炉烧的火热。
不多时,一壶酒尽。
他已有些醉眼。
他抚上我的眉眼,细细描画:
「贞儿,你可知那年阁楼对酌,我便已喜欢你。」
「这些年,你以为我对孟岚念念不忘,实际上,那是我在等你。」
「昨夜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今夜,我一定温柔,好不好?」
灯火葳蕤,照的我脸有些红。
他的脸慢慢靠近,在我眼前放大。
贴上来的那一刻,门响了。
「夫人,小公子晚上吃多了,有些积食,现在闹得不肯睡,要见您呢。」
我抱歉地看着他。
「你先躺下,我去去就来。」
旭儿六岁了,很是黏我,非要我喂药才肯喝。
我一勺一勺给他喂完药,又哄他睡着。
等进屋时,沈云枫已经沉沉睡去。
冬日风大,我在房内加了两个暖炉。
温暖如春。
他脸上出现不寻常的红色。
许是有些热,将被子全都蹬了。
沈云枫病了。
第二日醒来时,昏昏沉沉。
竟直接起不来身了。
大夫说他本就受了凉,又喝了酒,两者相冲,这才病了。
一冷一热,可不就生病了么。
我让大夫赶紧开药方。
不论什么药,都要最贵最好的。
我衣不解带,一连几日都在照顾他。
我与他,从未有过这般亲密恬静的时候。
他耍赖,不肯喝药。
要我嘴对嘴喂才啃。
我羞红了脸。
将药含在嘴里,喂他喝下。
这样,他便喝的一滴也不剩。
这一晚,窗门紧闭,炭火葳蕤。
他兴致颇丰,又与我饮下不归。
要同我做那荒唐事。
我不允。
他红着脸,说他的病早已经好了。
熄了灯,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感受到他动作很轻,吻在我耳垂。
他说:「若是最早遇到的是你,那便好了。」
「贞儿,我们错过太久了。」
「为了生个嫡子,好吗?」
这一晚,他几近疯狂。
似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低吼过后,他彻底瘫倒在床。
嘴里还嘟囔着:「贞儿,我们来日方长。」
不,没有来日了。
17
沈云枫死了。
死在了床榻上。
大夫说是因为虚火旺盛,没有调养好身体,才会突然走了Ṫŭ̀ₔ。
我捏着帕子,在葬礼上一度哭到昏厥。
最后还是请宗族前辈,为他主持了丧礼。
人人都感叹我时运不济。
更有甚者,说我八字硬,克夫。
皇后感叹我不易。
封了我三品淑人,命我好生抚养沈阑旭。
才平息了这场谣言。
申溪来时,小梨正在伺候我喝药。
她鼻头一动,就闻到我是在喝水银汤。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伤身体。」
我一饮而尽,用帕子擦嘴。
如何不知道呢。
可女子若要避孕,这就是唯一的法子。
我犹觉不够,还喝了许多红花。
气血翻覆,不信还能怀上。
我朝小梨使了个眼色。
侍女鱼贯退下。
申溪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将我引荐给太子妃,让我帮她调理,我便脱不开身。」
「再找来外面的医棍给沈云枫诊治。」
「我听人说你畏寒,在屋内加了两个暖炉,门窗紧闭,又不知忌口,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她苦笑一声:「你真的很聪明,我只说过一次,你就记下了。」
申溪的医术真的很厉害。
就像她说的一氧化碳中毒,我从未听哪个大夫提起过。
冬日北风凛冽,孩童体质弱,受不了风寒。
人们大多数时间都不会开窗。
后来,申溪一再强调,要让我无论何时都将窗户开个缝儿。
若长时间烧炭不通风,人就会大脑缺氧,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那时候她还叹息:「这些庸医,只会把一氧化碳中毒当成风寒治。」
「殊不知猛药下去,虚不受补,直接送到西天了,神仙也难救。」
她没想到,自己好心普及的医学知识。
会被我当作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可我没办法了。
那个炽热的少年郎,早就随着世俗被磨平了棱角。
他越来越从容。
懂得什么叫衡量,什么叫门当户对。
那年阁楼痛饮,我恍然入眠。
嘴角那一方甘甜。
难道我真的没有沦陷过吗?
幸运的是,我只沦陷了仅仅一刻。
若那日我不那么矜持,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他会享尽齐人之福。
或许向他说的那般,一辈子只有我和孟岚两个人。
在天下男人面前。
他甚至算得上专情。
遗憾的是,我和孟岚都不是可以将就的人。
我与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自问对不起他。
便尽力弥补。
我求了父亲为他周旋,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
我拿出自己的嫁妆贴补,让逐渐没落的沈氏衣食无忧。
我搭棚施粥,以沈氏的名义做尽善事。
为他图的贤明。
可一个人,不能既要又要。
那一晚过后,我将自己泡在池子里整整半天。
纵使抠得血流红肿,也不愿放过一丝可能。
那时我便下定决心。
他不能留了。
计划成形,只需要一刻。
我为那酒起名叫不归。
不是不醉不归。
而是。
一饮,人不归。
我知道这些年,申溪一直想进太医院。
太子妃久久不孕,我顺势向她引荐。
这样一来,她短时间内就无法再给旭儿诊脉。
遣了她出去后,我挖出了桂花酿。
醇香浓厚的桂香中,被我掺了寒凉之物。
美酒佳肴,两人在怀。
沈云枫果然上当,痛饮一壶。
外加烧足了的暖炉,和密不透风的环境。
他果然一氧化碳中毒。
到天亮时,我才进屋,装作睡醒的样子,为他请来大夫。
果然,大夫以为他是受凉。
一副副猛药下去,他感觉更有力了。
实际上,他早就内里亏空。
时机已到。
我以自身为饵,哄他寻乐。
我想,一次不成便来两次。
大不了多喝几碗水银汤。
幸好,上天帮我。
一次即成。
18
我露出赞许的目光。
她真的很聪明。
若是男儿,只怕比她祖父的成就还要高。
做这一切之前,我便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福祸相依,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对你如此用心。」
「你们,本可以成为神仙眷侣。」
我挑眉,反问回去:「听闻三皇子喜欢你,欲纳你为贵妾。」
「如此良配,你为什么要拒婚?」
她支支吾吾半天,「他已有正妻,还有无数侍妾通房,我才不想待在后院一辈子跟人争。」
我笑:「看啊,别人觉得好的东西,自己未必觉得好。」
她若有所思点头,重新抬起头看我:
「你是我在这里,见过最不一样的女子。」
或许吧。
我问Ṱűₑ申溪, 要不要带我去见官。
不去的话, 我要午睡了。
她哼了一声, 转身就走。
我以为她再不会来了。
过了三日,她又像没事人一样来给旭儿诊脉。
只是这次,诊金翻了个倍。
我关起门,安心做起了寡居富婆。
有了申溪的照看, 旭儿茁壮健康的长大了。
后来太子登基,崔氏更上一层楼。
爹爹急流勇退, 致仕前扶了旭儿一把。
沈氏的荣耀又得以延续。
申溪还是没有进太医院。
甚至连名气, 也只限于后宅之中。
她还是嫁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的母妃是容妃,母家强盛。
见自己儿子对一介小小医女痴心不改。
便直接将轿子放在了申府门口。
若申溪不进轿, 申氏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她很灵活。
没有自怨自艾, 反而混的如鱼得水。
风头竟然隐隐盖过了三皇子妃。
不仅如此, 三皇子还允许她自由出入府内。
她隔三岔五便来找我说话。
成了一众贵女羡慕的对象。
有时候闲聊,我问她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傍身。
她神色一顿, 莫测道;「现在我还真有点理解你了。」
我笑笑不答话。
未曾想,没过多久。
三皇子竟然暴毙了。
连最经验老到的太医都查不出真相。
最后只能说是死于痼疾。
幸而三皇子妃生下了孩子。
她的医术, 又有了用武之地。
旭儿大了, 娶了崔氏我三叔的女儿, 青玉。
青玉性子温婉,进门后很快怀了孕。
又做主为旭儿纳了两房妾室。
旭儿欣然接受,享尽齐人之福。
我年纪大了, 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就连沈云枫和孟岚的面ƭûₚ孔。
也在我脑海中逐渐模糊, 消失成一个点。
我偶尔像旭儿说起。
百年以后不与沈云枫合葬。
给我单独辟一块地出来即可。
他放下筷子, 眉头皱在一起:
「您嫁进沈氏, 生是沈氏的人, 死是沈氏的鬼。」
「若不与父亲合葬,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儿子不孝顺。」
我哑然。
再不想与他多说什么。
纵使他是我儿子。
可在男权面前,我就如一根漂泊的芦苇。
可以轻易被折断。
申溪也变成了小老太, 喜欢来找我一起晒太阳。
有时候说着说着,她就开始胡言乱语。
她说海的那边有个国度。
那里没有什么皇上皇后, 所谓的政府, 都是为人民服务。
在那里,女子也可以当官,可以做任何法律之内允许的事情。
女子与男人一样, 都是平等的。
一个男人, 只能娶一个妻子。
没有什么通房侍妾一说。
我惊讶:「那可以不嫁人吗?」
她哂笑:「何止可以, 若过的不好, 还能离婚呢。」
「别觉得不嫁人是件大事。」
「在那边, 不结婚, 不生孩子的人比比皆是。」
我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
她见状,捂嘴偷笑:
「那边的人整天只顾着搞钱,没空谈什么狗屁爱情。」
太阳照在身上, 暖洋洋的。
申溪还在侃侃而谈。
不一会儿, 我睡着了。
恍然间,我呢喃问申溪:「那地方可有名字?」
申溪说,那里叫华夏,人们都叫她——
中国。
我咂咂嘴, 咀嚼一遍。
好,我记住了。
若真有这个地方。
下辈子,请让我投胎到这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