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嫡姐换亲后,前世爱我的夫君视她为唯一的妻。
今生娶我的少年将军也为她守身如玉。
而我背上抢姐姐婚事的恶名,被婆母磋磨致死。
重生回换嫁那日。
我扯下盖头,对钻进我花轿的嫡姐笑道:
「别换了,两个都送你!」
说罢,我拎起缨枪,打马赴北疆而去。
这婚,我不成了!
1
看着卫岚俯身钻进谢家的花轿。
我才意识到,我重生了。
前世,我眼睁睁看着卫岚换嫁,不曾出声戳破。
卫氏双姝同日出嫁,朝野上下都盯着。
众目睽睽,世代忠烈的卫家,经不起这样的丑闻。
于是,卫岚嫁给了父亲给我定下的探花郎谢听雨。
而我嫁给了广平侯府的李小将军。
卫岚说,两家定的只是卫家女儿,我和她谁都可以。
她喜欢谢听雨,求我成全。
在母亲和她的泪眼里,我选择了妥协。
在迎亲前一刻,我们互换了房间和嫁衣。
可我没想到,卫岚说谎了。
她早就和李鸣私相授受,情投意合。
新婚夜,我被李鸣戳穿身份。
心高气傲的小将军怎么能接受娶错心上人。
他冲去谢家要换妻。
谢家虽寒微,谢听雨却是个傲骨铮铮的君子。
他认为六礼已成、天地已拜,卫岚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如何能忍自己的妻受辱,更别提被像货物一样交换。
他死死护住了卫岚,没让她露面,更没让她受一点委屈。
李鸣见谢家不从,又冲去卫家。
他威胁母亲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进宫求圣上做主。
母亲惊惧。
她避开我的眼,对李鸣说,是我爱慕他才私自换了姐姐的婚事。
卫家和卫岚,都不知情。
事到如今,两个女儿只能保一个。
她选了卫岚。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为了让李鸣不再闹下去,母亲拿出了足够让李家闭嘴的「赔礼」。
她命人将我拿下,亲自动了家法,将我打到气息奄奄。
最后还是李鸣看不下去,说了停手。
他失望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李鸣将昏迷的我带回李家,自己转身去了边关。
换嫁一事,就此作罢。
但这事闹得太大又太荒唐,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长安。
人人皆知是我卫长风嫌贫爱富,抢了亲姐的亲事,自己嫁入侯府反成笑话。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被母亲打得坏了身子,又声名狼藉,只能困居李家后宅。
数月后,北狄犯边,破关而入。
李鸣战死。
消息传回京,婆母哭到昏厥。
她怨我将李鸣逼去边关害他丧命,对我百般磋磨,让我去地下向他请罪。
我不堪忍受,终于病倒在那年隆冬。
弥留之际,我听见卫岚哭道:「妹妹,我要是早重生几年绝不会和李鸣有所牵连。
「可谁让我重生在了我们出嫁当天!
「来不及了!我不想再当寡妇,只能抢你的夫君。我知道,他人很好,待妻子更好。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天道不公,重生的人是我,不是你。
「对不起。」
2
这一世,如她所愿,天道公正,我也重生到了换嫁当天。
我再也不会心软,一时错,误了自己终生。
当着众人的面,我一把掀开头盖。
送嫁的母亲脸色骤变。
她不敢喊我的名字,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一边高喊弄错了一边飞身踩上谢家花轿的横梁。
我猛地一跺。
花轿轰然落地。
卫岚猝不及防之下从轿中摔出。
谢听雨下意识转身去扶。
我拔簪击向他的手腕和卫岚的膝盖,两人吃痛。
卫岚狼狈地跪倒在了地上。
我站在她身前,结结实实受了这一跪。
前世她害怕我含冤而死后会缠上她,拒绝为我跪地守灵。
就连不得不去的送葬那日都浑身戴满桃木饰品,躲在母亲身后。
卫岚,这一跪,是你欠我的。
我压着她的肩膀,逼她不能起身。
母亲惊怒:「卫长风!」
我当没听见,用内力震碎了迎亲的锣鼓唢呐。
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响在众人耳侧。
「阿姐,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换嫁实在不妥。
「既然两家你都舍不下,那我干脆不嫁了,你随意随心重选一个吧。
「我退出。」
笑死。
李家显贵,谢氏清高。
哪一个能容Ťü₅她挑挑拣拣。
卫岚惊恐地望着我。
但她很快意识到换嫁之事已经败露,求我改口也于事无补。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她的如意郎君。
她辩解道:「不是这样的,谢郎!你莫要听她胡说!」
卫岚似羞似怯地垂眸,执婚扇半遮面。
「虽与郎君互换庚帖的不是我。
「但错上花轿嫁对郎,如何不算良缘天成?」
几句话四两拨千斤,将刻意换嫁说成上错花轿,倒似市井话本常写的婚恋桥段。
紧绷的气氛霎时松快了些,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含笑。
唯有谢听雨不为所动,眉眼间新婚的喜气消失不见。
他看了看我和卫岚,目光冷峭:「只怕没有天定良缘,只有人为孽缘。」
卫岚顿时美眸含泪,她还想说什么,可有人比她更伤心,更忍不住。
她的旧情郎李鸣冲上去攥着她的手腕,伤心地质问:「阿岚?你说什么?
「你不是早就答应嫁给我了吗?是不是有人逼你了?
「我会护住你的,你别怕!」
声声情真意切。
我带头鼓掌!
「好!」
宾客和看热闹的人早就围了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外面的看不清我们在干什么,下意识跟着前面的鼓掌。
李鸣还没表白完,现场掌声和喝彩声已此起彼伏。
李鸣涨红了脸。
卫岚差点气晕过去。
她没想到李鸣能如此不顾颜面,将两人的私情全抖搂出来,一时不知怎么圆场。
急得边小声喊「小将军自重」,边求救地望向谢听雨。
「谢郎,我已随你出门,已上你家的花轿……」
只要谢听雨还愿意把她带走,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她,集中在两位新郎身上。
谢听雨没说话。
向来万众吹捧的谢探花应该是第一次面对这样令人难堪的场合,再怎么君子也不想去维护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唇角抿得笔直。
即使勉力克制,眼角眉梢依旧流露出淡淡的崩溃。
谢听雨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四面八方围着的宾客不动声色地进了一步。
耳朵竖得高高,眼神交汇乱飘。
谢听雨走不了一点,只能和我们一起被所有人看热闹。
在这些目光里,卫家的名声完了。
李家和谢家的也是。
但那又如何?
现在不完,晚上我被李鸣拆穿,也会完的。
不如就在这里,大家伙儿一起乱成一锅粥。
我还能趁热吃一口。
3
「孽障!」
眼看闹剧越演越烈,母亲扶额大叫一声。
卫岚迅速反应过来,趁势甩开李鸣,朝母亲那边赶去,哀声喊阿娘。
又来了。
我知道等母亲搭上卫岚的手,卫岚就会哭诉。
此情此景,她会说:「阿娘,都怪我一味纵着妹妹。我不该同意长风说要换亲的!阿娘,你别生她的气。」
母亲会虚弱应和:「都怪我生她时伤了身子,没精力教好她!」
说完再两眼一闭晕过去。
每次,有这对母女没法解决的问题,她们就会演这出戏。
半是栽赃,半是威胁。
等着我愧疚又慌乱地扶母亲,喊府医,认下不属于我的罪名。
那时,父亲还在,她们所为的大多是府中开支过度,姐妹待遇不一等钱财上的小事。
一哭一闹,小事化了。
她们的表演并不精妙。
次次如愿,不过是我爱母亲,爱阿姐,愿意受这拙劣表演的胁迫。
可如今,血脉亲缘就只剩下流淌在身体里的血,相信错不在我的父亲也已经病逝。
这出戏,再也没有演完的必要。
于是这次,我抢在卫岚之前扶住母亲,猛掐她的人中。
我哭喊道:「阿娘!都怪我一味听从阿姐。我不该同意换亲的。阿娘,你别生她的气!」
母亲微闭上的眼一下子瞪大了。
「不!」她想反驳。
我及时按住她颈间的穴道。
睡吧母亲。
晚安。
等卫岚走近,已经没有她发挥的余地。
她绷不住了,怒道:「别闹了,卫长风!
「我知道你嫉恨我能在母亲身边长大,被母亲教养,琴棋书画样样都比你强……」
我一个大雁回旋将母亲旋到卫岚怀里,打断她。
「是是是,你比我强,玩男人像玩狗一样的时候我还只会耍大枪。
「是吧,小将军?」
李鸣还没反应过来。
李家随行迎亲的人已是大怒,拨开人群就要给我个教训。
趁他们气急,我一个飞身逼去,抢过给李鸣牵马的侍从手里的缰绳。
跨身上马。
大马嘶鸣、挣扎。
但它挣不开我。
我握着缰绳,就像握住命运。
只要不松手,它终将臣服在我身下。
我骑马从众人头顶飞跃而过。
「此等良驹还要配人牵马,如此无能,如何配娶我为妻?
「也配我费尽心ŧųₘ机换嫁?
「可笑!」
我居高临下。
看见卫岚面白如纸。
看见李鸣被羞辱得悲愤欲绝。
看见谢听雨艳羡地望着我和我的马,似乎也很想ŧų⁸逃。
哈哈哈!
我一拍马屁股,朝城门飞驰而去。
爹从小就教我。
装完要赶紧跑。
不然等我被母亲用府兵押下,我就完犊子了。
一开始我还依稀听见有人在喊卫岚的名字,似乎她也晕过去了。
后来就只能听见自由的呼唤。
长风如我名,护我向北行。
前世,从这场婚礼开始,我和卫岚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的两端。
今生,我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人生,远离泥沼和烂人。
4
才怪。
我刚在北地站稳脚跟,李鸣就来了。
我以为这一世没娶我,他就不会避来边关。
但他还是来了,像前世一样一人一骑孤身而来,什么都没带。
据说是想为妻挣个诰命。
那场混乱的婚礼,李鸣竟然扛住了流言,当场娶回卫岚。
李母拗不过他,只好捏着鼻子要求我娘对外宣称是我不满谢听雨才大闹婚礼,与李卫二家的亲事无关。
为了李鸣,她要尽可能保住卫岚的名声。
事到如今,我娘自然无有不允。
但她也不愿将谢听雨得罪死。
于是她宣称是我背着亲长执意逃婚,为表歉意,她愿将我逐出家门,从此我不再是卫氏女。
谁知,她登门向谢家道歉那天,谢家没有开门。
谢听雨只遥遥应了一句:「夫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句话很有意思,看似回应,主语却是卫夫人而不是我卫长风。
那日参与了婚宴的宾客们立刻添油加醋把我口中的不愿换嫁传了出去。
京城上下都猜测是因卫岚私自换嫁才逼得我鱼死网破。
毕竟这么一闹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如今别说簪缨世家,就是寒门小户,也不敢聘我这样的悍妇。
李母的筹谋落空。
不仅没洗白卫岚,还把李鸣也搭了进去。
李鸣在京城天天都能听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喏,那就是卫家二娘宁可鱼死网破也不愿嫁的李小将军。」
新婚以后,长安勋贵的宴席,无一家邀请他和卫岚。
李鸣这个锦绣堆里养出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
此番逃家赴边关,为卫岚挣诰命,也为自己挣点实实在在的功名。
5
李鸣对我怀恨在心。
一见面就对我冷嘲热讽,指责我不孝不悌。
「你闹之前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是会逼死阿岚的!
我看着他像看傻子。
「那要是如卫岚所愿,我嫁给你,她嫁给谢听雨,你开心了?
「你愿意把卫岚拱手让人?
「你不会大闹?」
三连问,怎么问,我都有理。
李鸣不吭声了。
以他的狗脾气,别说婚宴,他能闹上金銮殿。
我施施然拍手,笑眯眯道。
「本来边城消息闭塞,我还不知道你们被人骂得这么惨。
「多谢你来报信。」
李鸣的脸气得又红又绿。
他「你你你」了个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乘胜给他最后一击:「还有,你这么弱的男人我真看不上,所以我怎么都要闹。」
说罢,趁他不备,我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把他叉地上了。
李鸣:「……」
他呆滞片刻,吱哇乱叫:「这不算,这不算!你偷袭!」
我让他站起来,让他一只手。
李鸣屡败屡战屡败,被我一次次叉地上,沙土都被弄出了人形坑。
他躺在里面怀疑人生。
可能是双脚离地了,恋爱脑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据高地了。
他终于承认,如果事情更晚败露也不会变得更好。
从卫岚要换嫁开始,就注定了要有人声名扫地。
无非是那个人是我还是卫岚而已。
是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不愿承认这一点。
他的心上人,并非白月无瑕。
李鸣垂下了头,不敢再对我说不中听的话。
可惜,不是他愿意低头,我就愿意顺坡下驴纵着捧着他。
这里已经不是处处桎梏我的长安。
在这里,我不是沉默粗鄙的卫二娘,而是人人敬爱的「少将军」。
我毫不客气地踹了李鸣一脚。
「起来,这里不让睡觉。」
6
李鸣很快发现,对我的不尊重让他在此举步维艰。
他的将军头衔是荫袭,品级比所有人都高。
理论上,他可以在此地呼风唤雨。
但事实上,他一个兵都喊不动。
和从小待在京城被母亲教养的卫岚不同,我刚出生就被父亲带到边关。
黄沙是我的摇篮。
我听过每一个士兵给我唱战歌做夜曲。
等我能走路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何给士兵上药。
等我能拿刀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何上阵杀敌,和他们并肩作战。
如今,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早已埋骨此地,剩下的坚守在这里,等着在某一场战役中与故友重逢。
这里的人,不仅是我父亲的旧部,更是我的亲长、我的战友。
知道我受了委屈,差点被逼着嫁给这个骂不过我也打不过我的软脚虾,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一人一骑来时,李鸣以为自己是话本里的英雄。
要在故事的结局带着金银与权势,奉给家里等待他的妻。
但现实如此残酷,他还没开始闯,就面上无光,兜里没钱。
他来边关是和母亲大吵一架后私自逃来的。
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到这儿时身上的配饰也典当得差不多了。
要不是身份贵重,这里没人敢饿死他,他会更窘迫。
我也不放过他:「李鸣,这里只有战士和战马才能免费吃粮。
「富贵闲人不配享用鲜血换来的食物。」
李鸣臊得说不出话。
翌日,他牵着马,进了军营。
他放下脸面,和普通士卒混在一起,干最脏最累的活,怕我给他使绊子,一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竟有几分骨气。
不过他想多了。
我根本没空一直搭理他。
前世北狄破关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
军民死守,但临近驻地的守军不知为何迟迟不驰援。
等消息传回京城,朝廷拨军应战,一切都晚了。
北狄破竹之势已成,一路南推,劫掠十四城。
守军为国死,庶民护家卒。
少壮战死,老幼屠尽。
十四城,无人烟。
我不知道大战会在哪一天来临,也不觉得多我一人就能扭转乾坤。
只是我生长于此,理应誓死保卫它。
7
李鸣来找我时,我正在重编斥候,令他们务必要在发现北狄异动时第一时间回禀。
「卫长风,叶将军不给我安排正经的差使,你能不能帮我……
「哎!斥候好,我要干这个!」
我没理他。
前世,李鸣就是死在这场战争中。
我虽不怎么喜欢他。
但他曾拦下母亲对我的毒打,将我带回李家,给过我一点善意。我不至于眼睁睁看他走向死局。
况且,他一个废物点心,在这儿除了能给战亡簿多添一个名字也没什么用。
「李鸣,回长安吧。这儿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李鸣急了:「卫长风,我是真心想来干点实事的!」
我没理会他,走出营帐。
李鸣追在我身后,大声讨好:
「卫长风,我知道错了!你虽是女子,但有先父之风,统帅之能啊!
「换嫁的事是阿岚的错,我代她向你道歉行不行?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因此否定我。我打小就蹲得住跑得快,可适合干斥候了!
「卫长风、卫小将军、卫二……啊不,卫娘子,求求你了!你行行好!
「阿岚?」
我扭头,和他一起对上卫岚震惊的脸。
李鸣脸上的讨好化成尴尬。
卫岚神色空洞了一瞬,继而转为惨白:「李鸣!
「你在做什么?
「我为你千辛万苦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你呢?你在这儿围着我妹妹转?」
我:「……」
阴魂不散啊姐。
8
「我不是围着她转,我只是想让她派我去做点实事。」
李鸣下意识好声好气解释。
卫岚不信。
她哭道:「卫长风一介女流,并无功名在身。而你荫职指挥同知,是正经的从二品,哪里需要她派?
「夫君,便是借口,你也找得用心些!」
她娇躯微颤,眼神幽怨,一副伤心欲绝又倔强带哄的模样。
于是我品出来了。
她根本没觉得李鸣会移情别恋,只是顺手拿我来拈酸吃醋。
毕竟男人在得意女人为自己痴狂时,总是不吝啬给一些怜爱。
她甚至还在话里吹捧了一番他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让他听得更舒畅些。
但她不知道,最近荫职和从二品这两个词,李鸣听得太多了。
将士们嘴里喊着什么从二品啊荫职啊好令人羡慕啊,就都离他远远的,孤立他。
李鸣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军营混开些,现在超敏感,特别讨厌别人用这两个词「夸耀」他。
他像被石头砸到的狗,边跳脚边叫。
「从二品怎么了?荫职怎么了?在军营,谁有本事谁才是老大!
「在家时阿娘不让我碰武器和战马,生怕我磕了伤了。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就是想像祖辈一样踏踏实实地靠自己积累军功!」
卫岚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到,一时不敢言语。
李鸣见她不说话,越发恼火。
他冷不丁道。
「当初你要换嫁,难道不是觉得我只是个倚靠爹娘的纨绔子,不堪托付吗?
「我现在长进了,你该高兴才是。」
我挑眉。
哇哦。
长脑子了。
李鸣:「你等着,我能为你挣个诰命回来!」
我:「……」
怎么还是恋爱脑?
晦气!
不想看臭锅烂盖对对碰,我拨开二人就走。
却不想瞧见一身素袍。
谢听雨杵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们,表情冷淡。
我:「……」
今儿个犯太岁了吧,京城的破事破人追着我打。
不仅成为那俩调情的一环还被人看了热闹,我心头火起。
「非礼勿视的道理,谢大人不曾学过吗?」
我打定主意,他要是说学过,我就骂他白学了君子之道是个伪君子!
他要是说没学过,我就骂他这都不学果然是个伪君子!
谢听雨选择不回答。
他假装没听出我话中带刺,走到李鸣面前,伸手。
「贵夫人欠我盘缠三十两,烦请结清。」
我、李鸣:「啊?」
不是哥们,你和卫岚同路一起来的?
9
看见清俊的探花郎,李鸣长的恋爱脑又缩回去了。
他沉默地望向卫岚。
卫岚早有准备,半点不惊:「出京城时恰遇谢郎君,发现我们顺路。我一个女儿家出行总归是忧惧不安全,便聘谢郎君顺道护送我一程。」
她朝谢听雨行了一礼,姿态大方,又扭头嗔了李鸣一眼。
「夫君,我忧心你,急着赶来,一个丫鬟都没带。」
李鸣被说服了,他面露感动,下意识就想付钱打发谢听雨走。
掏了掏袖子,顿住。
又摸了摸锦囊,沉默。
「谢大人,我离家时走得仓促,不曾带多少银两……」
这下李鸣是真脸红了。
他不是此地在册的士卒,没有月俸可领。
兜里真的比脸上还干净。
我掏出一块银两,放在指尖,上下抛。
李鸣飘忽的眼神跟着我上下动。
他试探:「卫小将军?」
卫岚不笑了。
她没忍住瞪了李鸣一眼:「不需要,我们不需要一个卫氏弃女来接济!」
李鸣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到底没当着众人的面反驳卫岚。
我笑了,用衣角擦了擦银子,吹吹。
「没,想,给。
「某些人怎么对别人手上的钱这么有占有欲?连别人怎么用都想好了?」
嘴上和手上的功夫,我真的很少输。
卫岚气得发抖。
李鸣不想看见我们再争执。
他硬着头皮同谢听雨商量:「谢大人,这钱暂算我欠你的,返京之后一定还,如何?」
谢听雨面上最Ṭû₎后一点温和消失了。
他长吐口气,薄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浅淡弧度。
这表情我见过,读书人骂人之前都这样。
我一个后撤步,离他远了点。
果然,谢听雨火速发力:
「令伉俪真是天造地设。一个死皮赖脸挡在我马车前,逼我带她来寻夫。一个贵为侯府公子,三十两还要打欠条。
「他日我拿着微薄欠条登贵门,岂不是要被人指责锱铢必较?
「李公子好算计。」
谢听雨拊掌。
「啪啪」两声响。
比扇在李鸣脸上效果还佳。
卫岚试图阻止谢听雨,拔下发上金簪就往他手里塞。
「谢郎君……」
谢听雨迅速避开她,眉眼微抬。
哦豁,骂完李鸣,要骂卫岚了。
「在下已被授官,李夫人唤我一声大人不为难吧?什么谢郎君、女儿家的,李夫人不要闺誉,谢家还要家声。
「哦,忘了,谢家的清名早就不存了。罪魁祸首是谁,在下就不多说了。在场的诸位心里都有数。」
卫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蒙了。
一路走来,谢听雨待她都温和有加,不像是衔恨在心。
她还私下赞叹过谢听雨不愧素有君子之声,恢宏大度,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面露哀求。
谢听雨不放过她,侧身颇为嫌弃地避开她的目光。
「说过了,在下爱惜羽毛。李夫人典当资产也好,与人借钱也好,在下只要说好的白银三十两,不接受任何饰品私物。」
他一字一顿,咬住「任何」两个字。
「多一文不收,少一文ŧùₚ不取。」
卫岚自小众星拱月般长大,从未被人如此不留颜面地讽刺过,特别是男子,忍不住掩面而泣。
说实话,她哭得挺好看的。
梨花一枝春带雨。
谢听雨一点不怜香惜玉。
他追着杀。
「李夫人哭什么?谢家为了不让卫家女受委屈,十里红装,一场笑话,谢家都没哭呢。」
语气平淡,略带好奇,侮辱性很强。
卫岚哭得更大声了。
但她不敢回换嫁的事。
她只能指着这三十两说:「谢大人放心!钱我会还的!呜呜呜呜,我会还你的!」
谢听雨:「尽快,谢谢。」
他施施然拂袖,依旧一副月朗风清的君子模样。
我暗暗咋舌,合理怀疑从婚礼那天这厮就决定了要报复卫岚这个罪魁祸首。
三十两,不过一个可以让他借题发挥的由头。
我甚至怀疑卫岚和李鸣当场还上了这钱也逃不过这一劫。
哪里是什么如竹君子,分明是报复心极强还小嘴淬了毒的黑心莲。
10
我还在腹诽。
谢听雨转过头来,温声问:「卫小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啊?冲我来了?
早知道这厮嘴皮这么利落,我就不逞一时之气说他那一句了。
我谨慎地望着他。
「谢大人找错人了,这儿没什么卫小将军。」
军营战士们这么喊我多是亲昵地调侃,朝廷可没真给我封将。
谢听雨从善如流:「卫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里也没有卫二娘子。」
卫二娘子已经被卫家逐出家门。
你找她关我卫长风什么事。
谢听雨:「……」
他好脾气地继续问:「那卫长风,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不能。」
谢听雨:「……」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卫岚和我:「好吧。那待到卫娘子得空,再与在下一叙吧。
「不会很久的。」
11
卫岚来了,李鸣自然不能再住在大营。
好消息是,卫岚不像李鸣一样是穷着来的,所带的盘缠甚至足够他们在城内置办一个小院。
坏消息是,李鸣问卫岚既然有银钱为何还要他替她还盘缠。
那日他实在是颜面尽失。
卫岚解释,若私下与谢听雨结清,日后被李鸣知道两人曾同行,怕他心留疑虑。
卫岚说:「我与君既已结两姓之好,自然是盼着两不相疑。」
李鸣将之转述给我。
目的是说明,他觉得换嫁是卫岚一时行差踏错,如今他们已经重修旧好,那我和卫岚也不必闹得那么难看。
「我误解你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实在不必走到亲缘断绝这一步。」
李鸣叹道。
他真诚地表示愿意出力修复我们的姐妹关系,包括我母亲那边,他也可以去疏通。
我则真诚地提问:「卫岚有钱,那当时她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拔发上的簪子给谢听雨?」
李鸣陷入沉思。
我:「应该是看你窘迫一时心急吧。」
李鸣:「……」
他沉默半晌,爬起来,继续练习身法。
比与我对战时还要努力,像是想要打败什么。
我没再多说。
卫岚他们对我来说只是生活的小插曲。
目前,我的正事是准备安排一场军事演练,一场守卫战。
父亲亡故后,他原来的副将叶护成了这里的主帅。
我是白身,本无权参与军营事务,更遑论指挥演练。
叶叔特意给我安排了幕僚的身份。
他站在演武台前望着我发号施令,目光如同当年望着我父亲。
我刚回来时,叶叔以为我是受了委屈才回家,怒发冲冠,当即就要修书给母亲。
可我一落地就跑进军营要求跟着他巡视,并不停提出新要求,他就懂了。
他问:「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我点头。
他问:「确切吗?」
我点头。
他说:「好。」
三句话,彼此死生托付。
这是属于战友的默契。
边地有定时演练的习惯,一般在春夏,北狄不轻易来犯的季节。
眼下正是暮春。
我按旧例将士兵们分成两派,一派扮演北狄攻城,一派扮演我军守城。
不同的是,我将以往要求的守城时间延长再延长。
我要在多次演练中,不断观察将士们的能力与极限,调整策略,延长己方存活时间。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真正的战场上,没有会及时增援的援军。
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多守一天,再多守一天。
12
李鸣主动参与了我们的演练。
诚如他所说,他是天生的斥候。
心细,能及时发现敌军的踪迹;又跑得快,不会被抓住打死。
叶叔和我,逐渐将更多的相关差事交给他。
随着演练强度增加,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大抵是和卫岚因此闹了别扭,几次遇见他,他都满脸郁色。
几日之后,卫岚竟来了大营门口,宣称是等夫君ṱű̂ₚ下值。
军营重地哪能允许外人一直在外徘徊。
她站了一会儿就被卫兵请离。
卫岚皱眉:「我是李鸣的夫人!」
守门的卫兵不为所动,挡在她身前。
卫岚:「我是李夫人!你听见了吗!我是李夫人!」
卫兵:「别说李了,赵钱孙夫人也不行!」
卫岚无视对方的幽默,更加气急。
她厉声呵斥:「我说我是卫家嫡女、卫守山的女儿、广平侯府嫡子长媳、李鸣之妻!你敢拦我?」
卫兵为难,不敢对她动粗,悄悄令同伴进去通报。
正巧,叶叔和我正巡视到李鸣的编队。
得知妻子找来军营催下值,李鸣尴尬地涨红了脸。
他低下头,不敢看同伴诧异又揶揄的眼神。
还是叶叔先出声:「既然是她来了,那便去看看吧。」
李鸣疾步向门口走去。
叶叔拽着我跟在后面。
我:「干嘛?」
叶叔吹了吹胡子,一脸要耍坏的奸笑:「多年不见,看看嫂夫人一手教出来的好女儿是什么样。
「和我们养的,对比一下,哼哼。」
我和卫岚是双胞胎。
当年,母亲在京城生下我们。据说生我时,她伤了身子,刚恢复,就声称无力抚养两个女儿,令下人将我送到父亲这里。
父亲和叶叔,将我抚养长大。
直到父亲旧伤复发从前线退下,我又到了婚龄,我们一家才在京城团圆。
13
卫岚没见过叶叔,但从装扮认出了他的身份。
抢在沉着脸的李鸣开口之前,她语气熟稔地抱怨:「叶叔叔,同样是爹的女儿,怎么你让长风自由进出军营,却不由我进。」
娇憨可亲的小女儿姿态十足。
叶叔疑惑:「你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卫岚脸上的笑容一滞。
「她能进这儿,凭的是她有卫霍之勇,良平之奇!凭的是她是卫长风!
「不凭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
「卫夫人给你教坏了,让你只会同妹妹争抢,却毫无本事!」
一口气说完憋了很久的心声,叶叔肉眼可见地爽了。
他得意地在背后竖起两根指头,对我晃了晃。
像是在说:哼,京城有她娘偏心她,这儿也有人愿意不顾长辈身份偏心你。
在卫岚被骂哭之前,叶叔借口有事,策马回营。
骂完就跑,是传统美德。
我暗自偷笑。
被父亲的故友落了这么大个面子,卫岚面如金纸。
她竭力掐紧掌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么厉害的卫长风,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看不见我们小夫妻要说话吗?」
她想赶我走。
我立马站稳了。
「看看你的笑话,放松一下。
「你知道,我们厉害的人,平时压力很大的。」
卫岚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最近和我的短短几次交锋,她因为委屈和耻辱落的泪,比以前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我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有点复杂,又有点逐渐兴致索然。
我和她,或许从出生养在两地开始就注定了不是一路人,能不能赢她又如何呢。
我敛了笑,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劝告她:「卫岚,你要想不被人看笑话,就过好自己的日子,眼睛别总盯着别人。」
我转身离去。
身后隐约传来李鸣的声音。
他疲惫地问:「卫岚,你闹够了没有?
「你说你爱我,为什么从不尊重我的抱负和志向?」
14
李鸣和卫岚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第二天他就搬回了兵营住。
我有点担心卫岚会继续来这儿找麻烦。
但她却出人意料地安静。
边城太小。
不久,我在城内偶遇她。
她戴着帷帽穿行在小巷,身形匆匆,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发现我的目光,她警惕地望着我。
擦肩而过时,她警告:「我已经听了你的话,专心过自己的日子。希望你也一样,不要妨碍我。」
我了解卫岚。她这样的贵女,最忌讳抛头露面。
别说穿梭小巷,便是走在大道也要幕篱及地,婢女们再前拥后簇地遮挡贵人身形。
这里有什么值得她如此?
我想起,按照前世卫岚的说辞,她是换嫁当天重生的。
她知道李鸣会战死,自己会当寡妇,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改嫁谢听雨。
这一世,她还是提出了换嫁,说明她依旧重生了。
那么婚礼被我破坏,她嫁给李鸣后,为什么不仅放李鸣来边关,自己也来了?
她不是会选择和夫婿共死的人。
在她眼里的前世,她嫁给李鸣我嫁给谢听雨的那一世。
这座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还有谢听雨。
他刚被授京官,深得新帝和摄政王的宠幸,按理说正是该留在朝堂做出政绩的时候,他又为何千里迢迢来这里。
直觉告诉我,这些答案很重要。
不论是对这座城还是对我。
我暗自留心,先去试探李鸣。
这个傻子被卫岚骗得团团转,不仅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还坚定地认为卫岚来找他,要么是舍不得他,要么是无法忍受他母亲。
呵,他对卫岚不了解,对他母亲还挺了解的。
想起前世被李母磋磨的经历,我心有戚戚。
不过,受了几场屈辱,卫岚都没有跟李鸣透过口风,而是自己秘密行事。
说明她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大事。
大到她认为高于夫婿,甚至高于自己的命。
我想起谢听雨。
他那么笃定地说我会与他一叙,是料见了今日吗?
按捺住疑似被人拿捏的憋闷感,我翻身上马。
大女子能屈能伸。
我不仅能与他一叙,还能直接上门逮他,非得从他嘴里逼出点东西不可!
15
算无遗策的谢大人租的小院很是低调,甚至称得上破败。
大门的朱色被风雨打尽,遍布蚁虫啃食过的痕迹。
我抓住门环,轻叩两声。
「哐当——」
门倒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我:「……」
谢大人正在院中喝茶,看见我并不惊讶:「你来了。」
好吧,在看到我手里的门环和地上的门时,他还是有点惊讶的。
神色扭曲了一瞬,才低头借着饮茶掩住脸庞。
「谢大人既知道我要来,不会是故意勒索吧?」
我扬了扬门环。
这什么破烂!
我以祖宗十八代起誓,真没用力。
谢听雨:「……卫娘子还是这么喜欢先发制人。」
他起身取过我手里的门环,主动致歉:「这小院多年不曾修缮,数处老旧,劳你受惊。」
他边说边示意我坐下。
案几上已摆好另一盏茶,香气袅袅,茶温正好。
他果然知道我要来。
我眉头一蹙,心知不能被这个人把控交谈的节奏。
越急越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谢听雨随手将门环放在桌上,摆出一副详谈的姿态。
「先聊聊卫岚。」
我嬉皮笑脸:「先谈谈门环。」
谢听雨动作一顿。
「谢大人是朝堂新贵,为何不置办一处合身份的宅邸?」
谢听雨与我对视片刻。
我不为所动。
谢听雨眼中闪过窘迫,耳侧微红。
「昔日卫家提议李谢两家在同一日迎亲。李家显贵,谢家自知家贫,但也尽力张罗……」
他语气委婉,点到为止。
我听懂了。
死嘴,非要问这一句干嘛?!
打断他说话节奏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无意中选择了最理亏的一种。
最开始卫岚提议姐妹同嫁图个喜气,母亲没多想,便与谢家商议。
为表示对新嫁娘的重视,卫家的要求,谢家无有不应。
李家的迎亲排场之盛大仅次皇室,谢家与之同日迎娶压力可想而知。
我托冰人告诉过谢家,一切符合礼制即可,不必攀比。
冰人回话说,谢家让我不必忧心,他们不会托大,但长房和二房会一同出财出力,保证不仅该有的一个不会缺,还会力争在其他方面做得更精细,决不让嫁给他们家的「卫二娘」失了颜面。
从婚礼来看,他们确实兑现了承诺。
彼时我只觉得谢家家风果真严正,如今却不免心生愧意。
从最开始就不该同意姐妹同嫁,平白多了后面那么多事端。
如今谢家人财两空,确实有我的责任。
「抱歉,这件事是卫家,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谢家。
「有纸笔吗,你算一下亏损,我们商量一下怎么……」
我抬眼看谢听雨,发现他在悄咪咪把门环塞袖子里。
我没戳破,假装没看见。
谢听雨也没真打算跟我继续讨论婚礼和亏损的事。
白衣郎君敛去那么一点羞赧,又变回了冷静锐利的谢大人。
谢听雨单刀直入:「情况紧急,在下就不卖关子了。卫娘子此番前来,是为了卫岚和北狄。
「我听闻,近日军营几度演练……」
16
哟,还在试图套话。
我不语,只喝茶。
我不可能告诉谢听雨北狄即将来犯。
因为我无法解释我如何得知敌方军情,更不可能告知重生之事。
哪怕在某一世,他是卫岚口中待我极好的丈夫。
可今生,我们只是有过两次不愉快碰面的陌生人。
谢听雨掌握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信息,人也多智近妖。
如果可能,我更希望我和他不是在茶桌对坐,而是审讯台旁。
那样,我问什么,他都会说。
见我沉默,谢听雨换了个话题。
「别紧张,卫娘子,我们说回卫岚吧。实不相瞒,那日你在城中撞上卫岚,是我的手笔。
「我见你后面派了人跟着她,便知你一定会来找我。」
说完这句,他停了,等我提问。
我:「……」
他爹的,最烦磨磨叽叽的人。
「别紧张?谢大人这么说不就是为了让我更紧张吗?」
我站起身,抽出腰侧的长刀,抵在谢听雨脖颈旁。
「我会紧张,但我的刀从来不会。
「谢大人,我奉劝你不要再打哑谜也不要再试探。
「我的时间宝贵,你的生命也是。」
谢听雨一愣,笑了。
他拊掌,一双瑞凤眼中毫无惧意:「卫娘子真是妙人!
「我本想和盘托出,但既然娘子如此急切……不如这样,我们互相提问三个问题。」
谢听雨神色宽容:「不想说得太细,你可以只用是或否来回答我。」
我:「……」
你想和盘托出就托啊!还想着互换呢?
我冷笑。
我就知道,这厮绝不会轻易地给出消息,除非我能提供等量的价值。
幸好我深谙一疯破万法的真理。
「我想谢大人是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现在,我不想知道任何事了,你也不用再回答。
「你只要选『死』,或者『死』。」
说罢,我的手臂发力,刀锋瞬间割破表皮,在他白皙的脖颈上逼出血线。
猩红流淌向他的白衣,染出朵朵红梅。
我不为所动。
谢听雨平静的眼神逐渐变得不确定,睫羽颤了颤。
在刀锋嵌入血肉割断他的喉管之前,谢听雨低头了。
「请坐下吧,卫娘子。
「我说,我都说。」
17
「月初,我奉诏秘密出京,刚出城,就遇见了李夫人。」
谢听雨生怕我追问他奉的什么诏,紧张地睨了我一眼。
我:「不该问的我不会问。」
谢听雨舒了口气。
他说他有所耳闻李鸣为爱离家的事,一开始并未对卫岚起疑,只以为碰巧同路。
卫岚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被他发现后也不愿离去,反而顺势含羞请他顺道护送自己一程。
不论他如何冷言拒绝,她都笑脸相向。
「郎君,只这一程,且只伴妾这一程吧。」她如是哀求。
像是想借这段共同走去的路圆此生陌路的梦。
侍从的目光日渐暧昧,都信了卫岚的痴心。
谢听雨不信。
他没年少慕艾过,但他见过父母之间含笑对视的眼。
温柔,坚定。
像流水潺潺淌过庭前,夜风吹落一片花,水托住它。
而卫岚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赤裸的欲望和野心。
她是赌徒,而他是她挑挑拣拣后下的注。
她想借他博些什么。
人皆有欲,君子以德律己,不律人。
谢听雨不会因为卫岚有野心指责她,但会因为被这样的人利用而厌恶她。
换嫁之事如是,眼前亦如是。
谢听雨开始试探卫岚。
闺阁里养大的娇花,如何经得过谢听雨软硬兼施的盘问。
几句试探下来,谢听雨就敏锐地发现,他和李鸣都不完全是卫岚此行的目的。
正巧就在此时,密旨抵达,告知谢听雨,他的目标在边关,正与李鸣所在地一致。
于是,谢听雨假装被卫岚打动,表示可以带她一起走。
但他从没有放下对她的怀疑。
他故意在我们面前半真半假的讥讽卫岚,让她绝了对他还抱有几分希望的心思,又
买通卫岚新聘的仆从盯着她。
他逐渐确定,卫岚的目的和他是一致的。
即使理论上,事关宫廷秘辛,卫岚绝不可能知晓。
谢听雨说罢,眼巴巴看着我。
他还没有放弃努力,希望能从我的神色中看出蛛丝马迹。
我原本还在沉思,望着谢大人偷摸观察的眼神,倒有点想笑。
谢大人有洞见之明,不仅精准锁定了我和卫岚,还忍了一路怒赚三十两,不可谓不是少年英才。
可惜,他盯上的我和卫岚,都是重生之人。
他没法通过任何常规渠道去弄清我们为什么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他用卫岚做饵,把我钓来,想得到更多的情报。
出发点正确,思路正确,却注定不能如愿。
因为经他给出的信息提醒,我已经大致弄明白了一切,不需要再和他交流。
18
前世,我缠绵病榻时,从仆从口中听说朝堂变天了。
一个军妓出身的女子竟同时获得文武两派的支持,斩摄政王,弑新君,登临大宝。
我病得混沌,闻此消息也不由心生欢欣。
有女子化身成凤,对她自己,这世道的所有女儿来说,都很好。
我甚至生出了几分幻想。
幻想着若是我未嫁时登位的新君就是女儿,是否我也有可能被封女将,可自立门户,不用为了嫁人回到京城,从此一朝行差踏错,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那时,我已沦落至能有奉药的仆从都是托卫岚的福。
据说谢听雨曾在女帝微末时护送她进京,辅助其夺权,有从凤之功。
女帝登基后,不仅赐了他爵位,还给谢母封了诰命,谢家荣宠一时。
卫岚便常常来探望我,同我说今日谢听雨又被君王召见问策,谢家又被赏赐诸如此类。
她既然来,李家总不好连一碗药一个侍从都不派给我。
也仅此而已了。
毕竟卫岚看着仆从粗暴地给我灌药,从不会出声阻止。
不过我也无所谓。
母亲和卫岚毁了我的身体和声誉,叶叔与卫家军战死毁了我的念想,我早已没有求生的意志,只一心求死。
卫岚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回应。
可她还是执着地来,像是要亲眼送走我才能安心。
我的气息越是奄奄,她望着我的眼神越是恐惧而兴奋,像乱葬岗燃起的鬼火。
她盯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像陛下那样不论哪一世都能走向高处的人,才叫天命在身。
「而你,能被人夺走的命,就不是你的命!」
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眼里涌出泪水。
「牲畜尚且知道要为求生而争夺,我又怎么能放过一个注定会走向高位的佳婿!
「长风,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19
重生后,我很少再回想临终前的那一段时光。
在生死间挣扎的感觉不好受,看着自己至亲的姐妹煎熬在善恶里,明明是一人赴死却是两人成鬼的感觉,更不好受。
我不想困在过去,竟导致粗心大意错过了这样重要的信息。
卫岚知道女帝会登基,知道谢听雨会有从凤之功,所以宁可害我也要换嫁。
历代帝王潜邸时的发祥地都不是什么秘密,前世我在病中不知情,但卫岚很可能在重生前就听说过。
如果未来的女帝就在此地,谢听雨此行注定会护送她进京,那么卫岚宁可舍了脸皮也要跟着他就说得通了。
唯有这样的泼天富贵,才值得豁出命去一搏。
继续推断,谢听雨遮遮掩掩死都不肯说的「王命」,也大概率和未来女帝有关。
他们都在找人,但没有进展。
所以谢听雨急了,引我入局……
盘清一切,我放下手中刀和谢听雨的小命就准备走。
谢听雨起身拦住我,清润的眸中闪过无奈。
「看来在下机关算尽,反倒为娘子做了嫁衣。
「娘子真的不打算给在下透露一二吗?」
他轻叹,眼波盈盈望向我,眉宇间多了几分可怜。
倒是会利用自己的皮相。
可惜我经受过专业训练,绝不因美人计动摇!
我停下脚步。
再看一眼。
谢听雨依旧哀怨地望着我,清隽的脸庞像笼着烟雾的江南水泽,肤似新月,窄腰如柳刀。
好吧,跟他说几句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不是我被美人计动摇,我有自己的节奏。
我越权练兵的动作太大,引起了谢听雨怀疑,他开局就说的「北狄」即明证。
他奉王命而来,必有特殊的信息传递渠道。
若他向朝廷汇报,只怕会徒增变故。
如果可以,我想安抚住他。
我坦诚道:「我知道谢大人不仅怀疑卫岚,还怀疑我。
「擅权并非本意,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可以发誓,卫长风此身早已许国,许此地万民,绝不会背叛沉睡于此镇守边关的英灵。
「这一点,谢大人尽可放心。」
我字字铿锵,坚定地望向谢听雨。
谢听雨怔然,半晌才道。
「娘子说的是,文官武将,此身都当许国许民,而非其他。先有祠堂阡陌,方有皇宫阊阖。
「我明白了,多谢娘子提点。」
他俯身朝我一拜,眉眼逐渐舒展开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20
顾不上思考提点了谢听雨什么,我随意摆了摆手,策马狂奔向叶将军府。
急急急!
我要抢在谢听雨之前把未来女帝找到。
倒不是贪图从凤之功,而是不出意外的话,她才是边关之变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能够证明谢听雨奉的王命与她有关,这里早就进入了朝廷的视野,那么,无人驰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细想。
但事到如今,真相近在咫尺。
我告诉自己,没有比前世更惨烈的结局了,我没有后退的余地。
「叔叔!咱们军中军妓的名册和日录在哪儿?调来让我看看!」
叶叔瞪大了眼睛:「去去去!死丫头说什么呢?这是你该问的吗?放肆!」
我搓手:「嘿嘿,不容我放肆,我也放肆多回了。来吧,不差这一次。」
叶叔:「……」
他瞪了我一眼,还是起身去给我取名册和日录。
「长风,这段时日你到底想干什么?给叔透个底。」
我:「反正不是造反,你怕啥?」
叶叔额头青筋直蹦。
他深吸口气,转身就要拿棍子揍我。
我及时把一半日录塞进他怀里:「叔你也别闲着,帮我找找。」
我爹和叶叔对麾下的军队要求严格,没有蓄养军妓的恶习。
朝廷送来的军妓都被安排在炊事或缝补处做工,有监工负责监督和记录她们的重要事迹,既防止她们中有人心生不轨,也防止有不轨之人骚扰她们。
由于军营的生活单一,日录中的记载也大多重复单调。
我本以为要翻找很久,没想到,刚打开最近半年的日录,就发现了不同之处。
即使法纪再严明的军队,也难免有一些军痞军油子。
几碗酒下肚,他们就会去寻这些本该侍奉他们的女人麻烦。
阿爹在时,我揍过不少这种混蛋,并责令监工们要如实记录这类事。
由于这些女人是戴罪之身,士兵对其言语骚扰很难被严惩,这种事的发生频率并不低。
可是在最近三个月的日录中,几乎看不见女子被骚扰的记录。
转折点是一位叫阿筠的女子的出现。
三个月前,她组织女人们狠狠反击了常去骚扰的几个兵卒,将人裤子扒了绑在校场的旗杆上示众。
这个事迹被监工完整地记录了下来:【……褪其衣裤,其物甚小,群女笑之。】
我没忍住,笑了。
该!
看看天色,正好日头已经落山,女人们该下工了。我换了布裙,往她们居住的营帐走去。
之前忙于布防,我没仔细观察过她们,如今细看才发现确然是不同了。
下工时,她们不再如一群羔羊,缩着头挡着脸往营帐赶,反而秩序分明,高壮的女人走在外侧,瘦弱的女人走在里侧,有说有笑。
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被她们围在中间。
她就是阿筠。
察觉到我注视的目光,阿筠朝我笑了笑:「少将军。」
我却呆立在原地。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21
阿筠邀我入营帐一叙。
她显然很有威望,一进去,女人们就纷纷散开,把空间留给我们。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阿筠。
像,太像了。
芙蓉面,柳叶眉,桃花眼,连额间那点红痣都一模一样。
阿筠对我的震惊并不惊讶,她含笑给我倒了杯水:「卫二娘子,猎场一别后多时未见,没想到再相逢竟是在此处。」
我顿时吓得蹿出座位,打翻了她递来的水杯。
来这儿之前,我猜想未来的女帝在被贬为军妓前一定出身名门,不然她不会回到京城后,用那么短的时间就获得了文武百官的支持。
但我没想到,眼前人,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这怎么可能呢?
在我离京时,长公主和摄政王刚办完婚宴没几个月,悬在城内贺喜的红绸都还未褪色。
此时,她应该在宫中教养年龄尚小的新君,与她夫君一起成为这个王朝实际的掌权者才对。
可是,我和长公主在猎场见面这事,也确实只有我们俩知道。
当时我和她都因为追赶一头白狼脱离了众人,闯入猎场深处。
我们对视一眼,双双搭弓射箭。
一支正中白狼额头,穿颅而过。
另一支则偏了些,险险擦过狼头,扎进一侧的树干。
长公主懊恼地皱了皱鼻子,继而朝我大笑:「厉害!卫二娘子,它是你的了!」
她虽长在宫闱,骑射却并不逊色。
棋逢对手,我们默契地同猎了一程。
直到她遇见赶来寻人神色焦灼的未婚夫,才意犹未尽地同我告别。
彼时我还艳羡过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希望我要嫁的良人也能这样挂心我。
阿筠重新给我倒了杯水,神色从容,一点没有身陷囹圄被熟人撞见的尴尬。
她调笑道:「怎么?在想我怎么沦落至此?」
我摇头:「没有,在想婚姻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长公主失势,新君年幼,受益者唯有她那被封摄政王的丈夫。
我又不傻,自然能猜到她这般处境,背后是谁下了毒手。
阿筠睨了我一眼,继而想到关于我的传言。
再重逢,昔日一同猎过头狼的女子,一个成了再没人敢娶的家族弃女,一个成了最低贱的军妓。
世事真是可笑。
我们对视,大笑出声。
肆意如未嫁初逢时。
22
众女一同居住的营帐到底不适合谈论正事。
言明有要事相商,我建议阿筠离开此地,搬去我的居所。
阿筠收了笑,眸光湛湛:「卫长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搭上我这条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我:「没事,我现在九族就自己一个人,能自己做主。」
阿筠:「……」
让阿筠且收拾行装,我先去将军府要走她的户籍,并销毁日录。
叶叔望着我欲言又止:「怎么还真挑了一个走?
「长风啊,一个李鸣不行,不代表天下儿郎都不行嘛。
「你也不必寻个女儿家定此一生。」
边塞女子强健,民风又彪悍,丧偶后常同性聚居,契为金兰,行磨镜之事。
我半真半假地逗他:「叶叔,你想什么呢?我忙着造反,才没空喜欢什么男的女的。」
叶叔踱步的脚一顿,脸从苦瓜皱成菊花。
「不是,我跟你说,你练兵归练兵,造反绝对不行!
「咱们人不够。」
我:「……」
北狄之事尚未解决,长公主那边也没有准备好,还不是将叶叔拉上船的时候。
我扮了个鬼脸:「开玩笑的,逗你呢。我几条命啊我去造反。」
叶叔一直站在离我半步之遥的地方,不曾去看我挑走的人是谁。
但他也没离开,始终沉默地注视着我。
在我向他辞别时,他突然说:「长风,我是个无能的将军。
「我没自己打赢过几场大战。尤其是你爹走后,能和谈的我都不愿意开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我总想着,管他什么狗屁军不军功的。我手下的兵少死几个,他们的母亲少哭几声,就够了。」
他摇了摇头:「可是身为将领,优柔寡断胆小怯战是大忌,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的。」
「幸好你和我不一样。你像你爹,是天生的将才。谁拦着你,你都敢砍了他。」他朝我笑笑。「所以请你告诉我,现在是不是到了不劈断天路,就无法活下来的时候?」
他的语气温和,像是寻常问话天寒添衣否。
我却忍不住湿了眼眶。
叶叔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信任我。
我说:「是的。
「我爱惜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像你一样。」
叶叔说:「好。」
他走近,摸了摸我的头,将一块被体温捂得火热的金属塞进我的手里。
是将印。
凭此印,可令三军。
叶叔哼了一声:「老子前半辈子跟你爹混成了将军,后半辈子跟你,可让老子后悔。」
23
再见到阿筠时,我还红着眼。
阿筠挑了挑眉:「叶将军竟真的放你跟我走。」
我:「……」
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匹好马,一把把我拽上马,坐在她身前。
「驾!」长公主一扬鞭,像当年一样英姿飒爽。
「我刚来此地,就被叶将军认出了。」阿筠叹道,「叶将军真是强记博闻,我与他也不过是多年前先皇大阅武时见过一面。」
难怪我练兵又寻人时,叶叔如此紧张,原来是早知道长公主的存在。
「但他未曾找我明说,只是暗地关照。我便懂了他的意思。」
闻言,我紧张地扭头看阿筠,生怕她因此记恨上叶叔。
这可是未来陛下啊!
阿筠按住我的肩膀:「别乱动!」
「我之于此地,之于叶将军,无异于天大的祸事。」她语气平静,「能念及先皇念及皇室,特意关照,已是心善。
「感念在心,莫敢忘之。」
我这才舒了口气。
「殿下心胸宽广,真是天生的仁君!」我吹捧。
阿筠:「……」
「别溜须拍马了,下马吧。」
我自然无有不从。
然而一抬眼,一扇熟悉的破旧朱门,一个熟悉的素衣故人。
不是去我家吗?
这是给我带哪儿来了?
24
见我们下马,谢听雨很识时务地过来牵马拴马。
他们二人都神色平静。
我只好掩去疑惑,伪装成淡定的大人模样。
谢听雨贴心:「想问就问,殿下不会介意的。」
我:「你早就发现殿下了?」
那我把刀从他脖子上卸下来,自己勤勤恳恳去找线索找人算什么?
算我爱自找麻烦?
谢听雨顶着我阴气森森的眼神,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
「是。摄政王……」他看了一眼长公主,改口道,「反王令我来寻殿下,自然给了些线索。
「只是在下登科那年,新君年幼,反王擅权代为殿试,钦点我为探花,对我算是有半师之谊、知遇之恩,在下这才徘徊反侧,不曾直接投入殿下麾下。」
等等。
我有点回过味来。
这哥们让我提问给我解惑是假,借我立有情有义的人设加表忠心是真吧?
谢听雨假装没看懂我的眼刀,丝滑继续。
「直到我回禀反王,『殿下不欲回京』。反王令我即刻离开边地,且北狄异动,我才心生疑窦。
「还要感谢卫娘子点醒了在下,『为官者非为当权者之官,而是万民之官』。在下才迷途知返,弃暗投明。」
谢听雨躬身朝我一拜,神色诚恳。
我没话说,只好呵呵。
会读书就是好啊,小嘴叭叭地就全场夸了个遍。
长公主颔首:「谢卿辛苦。」
她四下看了一眼,给了谢听雨一个眼神。
谢听雨秒懂:「反王在臣身边的眼线,已被尽数清除。」
我:「……」
摄政王派给谢听雨的暗卫必定武力不凡,他一个文弱书生能解决掉他们?
我不禁上下打量他如竹般瘦削的身姿。
谢听雨不语,只是展示出了几具尸体。
好的。
「臣建议殿下离开此地。」谢听雨面色凝重,「大战在即。」
「臣截获了北狄传给反王的密函。敌袭就在三日内。以本地的守军数量,若无援助,难以撑过七日。」他保守估计了一个数字。
但我们都知道,若是北狄倾巢而动,别说七天,五天都难。
等等,他说得这么明白,我才突然想通,为什么谢听雨刚刚说他「心生疑窦」「弃暗投明」。不是因为他单纯换了站队,故而吹捧公主。
而是他通过「长公主拒绝回京」「摄政王调离他」「北狄异动」这三件事,得出了摄政王很可能联合北狄发动战争这一事实。
是了,边关数城唇亡齿寒、同气连枝,绝不会不驰援,除非朝堂有人纵容敕令。
为灭一人,亡数城?
他疯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
派遣死士或直接命谢听雨动手,哪个不比这样代价小呢?
是为了让自己双手干净不愿亲手杀妻,还是为了万无一失?
我想不明白。
长公主愧疚地望着我,望着我身后代表的边地万民:「我不害伯仁,伯仁却因我而受劫。
「他想将我逼出来,我便如他所愿。
「我即刻动身去陵城关。陵城关守将与我有旧故,我一定能带兵回来驰援。」
她问:「你们是留在此地守城,还是随我走?」
我自然要留在这里与之共存亡。
但出人意料的是,谢听雨竟然也选择了留下。
我忍不住提醒:「谢大人还是随殿下去陵城关吧。」
我不知道前世谢听雨和长公主是何时离开的此城,是否有去求援陵城关。
我只知道,至少在前世,这里没能及时等到援军,但他和长公主顺利进京杀了摄政王,也算为此地报仇雪恨了。
武将的战场在边疆,文官与公主的战场在朝堂。
他何必留在这里平白丧了条注定会平步青云的命。
谢听雨只是摇头,坚持道:「殿下身边不缺我一人,我要留在这里。」
长公主遂不强求。
她俯身拥住我。
「我们还会在皇家猎场再猎一次头狼。我的将军。
「我会回来的,我以性命起誓,等我。」
长公主转身上马,朝城外驰去。
随着她走向街道,陆续有人涌出,不论男女,皆身姿利落,骑马跟随,呈拱卫之势。
我意识到,和我预想的不同,长公主根本就不是等谢听雨到了才被扶持回京。
她筹谋已久,手下或联络或培养了不少能用的人。
她不是等待被拯救的公主,是只待青云起便可乘风上的凤凰。
于是我心中也生出几分信心与豪气。
或许这一战,能赢。
25
等公主彻底远去,我也打算告辞。
谢听雨拦住我:「还有个人,娘子见见吧。」
他递给我一份卷轴。
我打开一看,上面竟然是卫岚的口供。
昨日见面,我还暗自窃喜过谢听雨不可能通过常规手段弄清我和卫岚,也无从得知诸多因果。
没想到人家现在就给我来了个非常规手段的惊喜。
卷轴里记录了北狄将在近期犯边,记录了长公主的存在和登基的未来,也记录了卫岚承认自己是重生的人,因此句句属实。
每一条信息旁还有苍劲小字批注是真是假还是存疑。
重要信息全部被谢听雨判断为真。
谢听雨见我看完,将卷轴递向烛火。
火光将这些机密燃烧殆尽,光影落在他的侧脸。
眼前人哪里是文弱书生,分明是心计深远的玉面修罗。
「你知道北狄的事是因为卫岚?」我问。
谢听雨摇头:「卫岚只是佐证了我的猜测。」
「她口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只有北狄的进犯时间,可惜她知道的并不明确。」他遗憾道。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那你说三日内敌袭?」
谢听雨无辜道:「我编的。
「我哪有本事截获北狄与摄政王的密函。」
他露出狡黠的笑:「只是长公主越早出发,及时带回援军的可能就越高罢了。」
我无语了。
这种谎言很容易被揭穿吧!
「若是殿下发现你欺君……」
谢听雨眨眨眼:「北狄就不能突发无人得知的状况延后进攻吗?
「我又不是北狄人,哪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
心眼子好多,我好想逃。
谢听雨一把擒住我:「卫娘子,现在你是在下的共犯了。走吧,去瞧瞧你那个能重活一世的神奇姐姐。」
谢听雨带我往后堂走去。
破宅草木深,后屋更是昏暗阴寒。
屋里没有点灯。
我只能勉强看见卫岚被捆缚跪坐在地上。
我们刚一进门,她就蜷缩起来发抖,哭喊道:「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还要怎么样?
「不管你是谁,放过我。」
她恶狠狠道:「我要是死了,卫家和李家都不会放过你的!」
说话声中气十足,还能威胁人,看来谢听雨并没有下死手。
谢听雨点燃了灯。
光一亮,卫岚下意识去看绑架她的恶徒是谁。
「谢听雨?卫长风?
「为什么你们还是勾搭在一起了?!」
谢听雨纠正:「这不叫勾搭,这叫同谋。」
谁和你同谋了?
我苍白辩解:「卫岚,不管你信不信,这事跟我没关系。」
卫岚果然不信。
她望着我的眼神像是想把我生吞活剥。
她冷笑:「怎么?如此放心在我面前露面,是靠着我的消息搭上殿下了?」
谢听雨不向她回答任何,只是微笑:「是准备杀人灭口了。
「经常绑人的朋友都知道,让人质看清自己的脸,是因为可以保证她再也说不出口。」
卫岚被他的冷眼吓住。
谢听雨温声:「李夫人,失礼。事急从权,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幸好夫人骨头软嘴也软,没受什么苦,便什么事都吐出来了。
「这已经很好了。」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都有点可怜卫岚了。
卫岚这下抖,纯是气的。
卫岚显然有千言万语想问,但谢听雨不想回答。
他走近就是一个利落的手刀。
卫岚晕过去了。
谢听雨示意我去扶卫岚,我不动。
他摆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卫娘子扶一下她吧。送她回去,她还有用。
「我相信卫娘子这样魁梧的女子,抽刀如此利落,扶个人不在话下。」
我:「……」
「我只是威胁你,又没真杀了你,心眼这么小?」
谢听雨微笑:「娘子真杀了我,我现在不就不能威胁你了吗?」
好有道理。
我只好把卫岚扛起来放在左肩:「往哪儿走?」
谢听雨鼓掌。
「好!卫娘子真是个魁梧的女子!」
我:「……」
谁再说谢听雨是君子,我和他拼了!
这死狐狸真是吃不了一点亏!
26
谢听雨还有点人性,没有真让我把人一路扛回去。
刚出他家,就看见一辆马车。
谢听雨示意我把人放进去。
「这也是你计划好的?」
我有点佩服他了。
谢听雨正探头出去跟车夫说价:「二十文对吧?记城北这位李夫人头上。她喝醉了,待醒了会给你钱的。」
我收回那点佩服。
抠成这样,这对吗?
谢听雨神态自若:「我这种被人在婚礼现场拒过婚的男人,若不攒些嫁妆,哪里还能找到好人家的娘子?」
我闭嘴了。
谢听雨靠在车厢旁假寐。
他看起来这段时间都没有休息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在玉白的脸上很刺目。
人在困乏之时防备心最弱。
我趁机突击提问:「你那日到底为何引我去寻你?」
谢听雨声音低哑,带着倦意:「为了确认你与北狄的关系。」
「你猜北狄异动,是因为看到我练兵?」
「是。」
我问:「你是不是也怀疑我……」
谢听雨无奈地睁开眼,墨眸清光湛湛,哪有半点睡意。
「好啦,哪里来这么多问题?
「娘子若不想说自己的秘密,就不要继续问了。控制自己不去探究秘密可是很难的。」
他捏了捏眉心:「感念你帮我找回本心是真,尊重你有秘密也是真。不然我就不会将卫岚的事瞒下。」
他的表情难得严肃:「卫长风,不论是明君还是亲长,你都得瞒好你的秘密。人心善变,没有人能抵抗知晓未来的诱惑。
「如果卫岚是落在摄政王或长公主手里,她只会生不如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怔然。
谢听雨的手穿过我颈侧,掀开帘布,语气又恢复了温和:「到了,下车吧。」
27
一下车,谢听雨又失去了仅有的人性光辉。
他真的很讨厌卫岚,走都要走在我没扛她的那侧,生怕沾到她半点。
卫岚租赁的小院精致秀美,但毫无人气。
谢听雨扫视了一圈,挑眉:「我还以为这两日卫岚不见,李公子会急疯,竟然没有回来过。」
我把卫岚放到榻上。
「你说她有用,怎么用?」
谢听雨沉思:「判断失误,如今看来好像用处有限。
「空待长公主带人来驰援是下下策,我们还得多留点后手。」
他虚空画了一下舆图:「边城与京城相距太远,各地虽尊奉君上但绝不会盲从。摄政王想阻断各地的驰援,只靠王命很难。
「最好的方式是在路上截杀我们派出去的斥候,或煽动各地守将不轻信我们传去的消息,拖延军机。」
他点了几座城的位置:「但李鸣不一样。他身份尊贵,世人又皆知他在边关,只要他能活着抵达,就一定能说服该地守将,将援军带回来。
「我本以为稳住李夫人,有利于规劝……」
「不!」
卫岚醒了。
我们被她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
她顾不得颜面,哭叫:「不!谢大人。」
她想起他的雷霆手段和铁石心肠,又扭头看向我。
「我说过我是重生的,我说过的都会成真!李鸣会死的,他会死的。
「我求求你,长风,我求求你,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不要派他去。
「你们已经见过殿下了是不是?你已经搭上了殿下,荣光近在咫尺,不能让我当一个可怜的寡妇!」
她哭得声嘶力竭。
我一时不知是该感慨,李鸣到底还是得了她几分真心让她愿意为他低头,还是该感慨,事到如今,她想他活着也只是不想当一个被人怜悯,再无前进一步可能的寡妇。
我没有答应她。
为公,若能以一人换万民,再划算不过。
为私,即使是妻子也没有权力代李鸣选择他的人生和结局。
掠过谢听雨不赞同的眼神ṭŭ⁾,我说:「李鸣不是我手下的兵,就算我威逼他去,他也未必肯去。
「把他叫来,让他自己选吧。」
28
李鸣被人喊来时,浑身不愿。
他像是和卫岚争吵过无数遍,人还没进院子,愤然的抱怨声就传来:「卫岚!我说过了,不要无缘无故就叫我回来,我真的想……」
看见并肩站着的我和谢听雨,他一愣,下意识扭头去找卫岚。
看清卫岚满脸泪痕,他小步跑向她,用衣袖小心地擦拭她的脸。
「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卫岚顾不上他态度回暖,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李鸣,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李鸣一头雾水。
我掩去长公主与卫岚重生之事,尽量客观公允地同他说了北狄即将来犯以及他去求援将事半功倍的事。
「这么大的活,真交给我啊?」李鸣一下跳起来,兴奋地摸了摸背后背的枪,「嘿嘿,我练习当斥候才月余呢。」
谢听雨:「主要是你的身份好用,不是你的本事好用。」
李鸣选择性当没听见。
他问我:「如果我不去呢?」
我:「将一些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信物留下,我会派遣其他斥候凭此去求援。」
李鸣:「那还是我本人亲自去效果更好。」
「路上很危险。」我隐晦告知,「不止北狄,还有别的人会拼了命地拦截你。
「你非常有可能会有去无回。」
李鸣没有转身去看卫岚。
他只是问我:「守在这个城的人更危险,但你会和大家一起守到战死。对不对?」
我:「自然,我是战士。这是我理应做出的选择。」
李鸣便笑了:「我也是战士。」
卫岚听不下去了,她绝望地抱住李鸣:「李鸣,你会死的。你不要去,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看看我啊!他们刚把我绑起来审讯了两日,就为了从我嘴里知道……」
在李鸣疑惑的眼神中,卫岚蓦然住嘴。
她不能说她知道什么,她说了就要说重生的事。说了重生,李鸣就彻底明白她为什么要换嫁了。
之前他以为她只是一时被谢听雨的前途无量所迷惑,原谅了她。
可若是他知道她是故意抢妹妹的人生,不惜舍弃他不顾他死活。以他的性情,不会再原谅她的。
本来如今他们的感情就不和了。
若是他活着,但不爱她了……
卫岚打了个冷战。
那他就算活着,有什么意义?
迎着谢听雨了然又讥讽的目光,卫岚渐渐松开了拽住李鸣的手。
29
我们约定,战事一起,李鸣就出发。
我命他和其他斥候换上同样的服饰,分成数队,五人一队,皆蒙面骑马。
谁能活着到其他驻地,谁就是「李鸣」。
李鸣本人毫无异议,他激情澎湃,接下来的几天都老老实实地在大营跟着大家一起训练,像每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
我没有阻止他,也没有给他泼冷水。
每多练习一刻,每高一分心气,都有可能在死生之时给自己捡条命回来。
卫岚也不来。
准确地说,她走了,离开了这座城。
走前还专程来看过我和谢听雨。
阴恻恻地丢下一句:「在我的前世,这座城没能守住。你们是跟着殿下走才捡回一条命。但这一世,你们留下来了,真是报应。」
我当没听见,只是取笑谢听雨:「谢大人,现在走还来得及。」
谢听雨睨了我一眼,垂眸不语。
我凑近,撑他眼皮。
哼,一不想说话就垂眸,让你垂。
谢听雨:「……」
私下里,我也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真死在这里怎么办?」
我和叶叔走不了,因为这是我们一生都在镇守的地方。
城里的人和士兵也走不了,前者是军户,无故离边是重罪;后者私自离营临阵脱逃本就是死刑。
但他不一样。
谢听雨沉思片刻:「卫娘子帮在下入个军籍吧,战死了还能给我爹娘和妹妹多发些抚恤。」
我:「……长公主殿下不会欠你家那么点钱的,包给你名编壮士籍。」
谢听雨鼓掌:「大善!」
我:「……」
真奇怪啊这个人,明明足智多谋,心比谁都黑,却在这个时候逞英雄。
30
四日后的一个午夜,一声尖锐的号角声惊破夜色。
敌袭!
我和叶叔赶到大营,按照我们曾一次次演练的那样开始守卫,同时安排人马掩护斥候出发。
自卫岚走后,李鸣沉默了很多。
走前他将一封信递给我:「卫长风,如果我战死了,将这个给卫岚。」
说完他翻身上马,和同袍们一起带着使命奔入夜色。
这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难打。
春夏水草丰盛,是作为游牧民族的北狄粮草最足、国力最盛时。这也意味着,这一仗他们必须打赢,劫掠回足够的财富和粮食,否则他们将很难度过这个秋冬。
双方都没有退路,唯有死战!
这是这座城面临敌军最多的一次,我站在城墙一眼望去,黑色的甲光连天,看不见尽头。
不能胆怯,不能犹豫。
为将者,军之魂也。
让叶叔留城指挥,我腰间挂着将印,领着兵士们拼杀去最前线。
手中的长刀劈杀到卷刃,随手夺过一把不知是死去的战友还是敌人的。
再战,再夺,如是重复。
第一日,我方士气高涨,退敌三里。
第二日,敌方援军不断,我方勉强守住城池。
第三日,火油和大石用尽,我方只能用人命去抵挡敌方的云梯。
开始有人问,问叶叔,问我,一贯突袭为主,劫掠不成就撤的北狄为何还不撤军,问我们是否有去求援,问我们能守住吗。
我们的回答是,手里的刀枪。
唯有战,才能活。
第四日,弓箭尽,军械尽。新补上的士兵已经拿不到铁质的武器。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与此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边地的人民,身体里都流着英雄的血。
妇人自发将家中的锅铲农具送去铁匠处,让那些铁化成刀剑与箭矢,护佑他们的儿郎。
孩子们蹿上城墙头,仗着身姿灵活,拔下倒地的敌友身上插着的武器。
昔日长公主帐中的那些女人们也走出营帐,走回大众目光下,以人的身份,以战士的身份重新出现。强壮的走上战场,瘦弱的拿起医药,如在军中一样。
第五日,前军死尽,中军伤亡惨重,负责后勤与辎重的后军顶上。
在边地,这是一支最特殊的军队。
它有军人也有百姓,有男子也有女子。
丈夫和儿子们在前面作为作战主力,妻子和母亲们在后方负责带回伤兵等战场协助。
轮到他们上场,已经没有像样的武器了。老妇手里甚至拿着的是烧火棍和擀面杖。
这是一支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的队伍。
前面的人倒了,敌人的铁蹄就要踏在后方的亲人身上。
后面的人撤了,前方的儿郎就再也没有归家的可能。
战!
唯有战。
第六日,死者和伤者多到医者连轴转也来不及救治。
城中哀声渐起,又渐弱。
妇人擦干眼泪,摸摸孩子的头,挽起袖子,也走上了城墙。
于是孩子们也飞速长大了。
我下场处理伤口时,给我包扎的是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眼睛红红,将所剩不多的药粉倒在我的伤口上。
看着我,她强撑起带着泪的笑:「不痛哦,姐姐不痛哦。」
小手伸进腰间的小荷包,掏出一小块米糖,仔细掰了一点下来:「看,做我的病人有糖吃哦。」
小姑娘摸了摸我的头,像她母亲摸她一样。
叶叔终于坐不住了,这几日他压下了太多惶恐和质问的声音,几乎没合过眼。
他低声问我:「长风,真的有援军吗?我们真的能等到援军吗?
「再不来,这里的物资和人心,都要撑不住了。」
我不知道。
但我笃定地说:「会来的,我们会等到的。」
嘴里那一点米糖还没化,我撑着刀回到战场。
我已经不能随意离开或下场,因为我四下望去,战士们的眼神已经变得绝望又麻木。
只有主将还在,才能给他们一点勇气。
第七日,和我一样浑身是血污的谢听雨从我身旁退下,站在了城墙军鼓处。
君子六礼:礼、乐、射、御、书、数。
谢听雨哪一样都修得极好。
他拿起鼓槌,高声而唱。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连日拼杀没有休憩,谢听雨的嗓音低沉沙哑,像被黄沙擦拭过的军刀。军鼓声却高昂而激越,敲在每一位战士的心尖。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我举起长刀,用同样沙哑的嗓高喊着:「众将士听令!」
无须更多的指令,主将长刀所指,即前进方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受伤过重的兵士死死抱住敌人,用身躯用牙齿用生命,为同伴换取斩下敌人头颅的机会。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围在我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我只能放弃冲锋,且战且退至城门边。
就到这里了,不能再退了。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谢听雨的战歌还在响。
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后来多了孩子、妇人、伤兵……
无数声音从城中荡起,无数的心汇在一起,无数的手相互支撑。
于是,在这样的歌里,我、我们始终挡在城门处,一步不让。
想不了那么多,血流经眼睛,没工夫去想是谁的血,更没空去擦拭。
只想再多撑一阵,再多撑一阵。
北狄的战骑被我们耗尽,攻势终于缓下来。
但我们也是强弩之末。
时间和生命在战场都不过一粒飞灰,我们只能祈祷。日月啊,你们轮转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将远方的援军带来此,将此地的豺狼驱逐出去。
我不知道我在城门处站了多久,像过了一万年那么漫长,才恍然听见欢呼。
我眯起眼向远处看,几支大军正加速朝我们赶来。
有人身着红裙,高举旗帜,猎猎而来。
她的背后,是大漠刚升起的太阳。
「援军到了!」我第一次听见谢听雨这样颤抖的声音,他说,「长风,援军到了!
「我们等到了!
「我们做到了!」
这是守城的第十天。
31
长公主带来了两批人马,一批是她从陵城关调来的,另一批是我们的斥候从各驻地募来的。途中遇见,遂统一由长公主带队。
他们一来,城内的压力顿轻。
兵马粮草都有了补给,伤兵终于可以退下专心养伤。
「包括你。」谢听雨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城墙上拽下来。
我俯身看看腰腹上的伤口,早就不渗血了,一点都不影响行动。
本也不是什么致命伤,和长公主的人两方会合时,我两眼一黑从马上栽下来,才发现肚子破了个小洞,缝缝又好了。
听见我嘀咕,谢听雨拧我耳朵。
我:「干嘛?上战场受伤不是正常的吗?」
谢听雨:「我数三声。」
他冷了脸。
不知为何,我有点发怵,竟乖乖跟在他后面。
「谢听雨,我倒的时候你是不是哭了?」
我记得我倒在一个稳固的怀抱,那个人一直喊我的名字,炙热的泪水落在我脸上。
但我醒后,谢听雨坚持说不是他抱住我的,是叶叔。
我说叶叔上次老泪纵横还是我爹死的时候。
谢听雨:「嗯嗯,他以为你要死了。」
我:「你再嘴硬呢?」
谢听雨用被子盖住我的脸,强行封印我:「病患多睡觉!」然后他就跑了。
我不信。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就是想惹他一下,把他的嘴撬开。
于是我动不动就冷不丁骚扰他一下。
谢听雨从面红耳赤跟我争辩到现在平静犯贱。
他说:「没人哭,马尿你脸上了。怕你觉得丢脸,没人敢跟你说而已。」
我:「……」
我跳起来给他一拳。
谢听雨生气了:「是能跳能打拳的时候吗?给我老老实实地走!」
我才不听他的。
32
战争又持续了七天,北狄陆续撤军。
小城养不起这么多军马,战争刚结束,长公主就组织人马按批次有序撤离,只留下一定数量的人辅助这里战后重建。
长公主问谢听雨:「谢卿要随本宫进京吗?」
她的战场还没结束,还需要一个胜利的终局。
谢听țṻ₊雨婉拒了,声称自己也受了伤,经不起奔波。
呵呵,他身上就手背一点瘀青。我昨天锤他时,他闪避,手磕墙上弄的。
随后这死狐狸给我送了一份长长的账单,声明他这只手有多么珍贵,就差没把小时候教他弹过琴的琴师家孩子零嘴费算里头了。
长公主用一种让我浑身刺挠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哦」了一声。
「下次再见,给你补封将的仪式。」
不刺挠了。
还想多蹿几下。
我兴高采烈:「好!」
于是长公主也笑。
我和谢听雨出城门给她送行。
上一次分别,我们各自奔赴未知的战场。
这一次分别,只需等待凯旋的美酒。
因此,纵使别离,也不必伤怀。
她刚走,我就想回去帮叶叔核对壮士册,里面要如实记录战亡者是何地何人年龄几何,便于后续发放抚恤。战功尤甚者还要荫其父母妻子。
这是件容不得马虎的大事。
逝者已逝,只剩留在人间的生者,需要我们尽最大可能去照顾安抚,以慰英灵。
夏天天热,尸身腐烂得快。
谢听雨说我身上有伤不宜亲自去辨认尸身,主动请缨去帮我挨个确认名册记录正误。
我瞥了眼他又换上的素衣,说会很臭。
谢听雨沉默:「知道了,你把前一日的整理完,把名单给我,我次日去二次核对。核对完,我过一日回禀你,不回来臭你。」
我:「……」
「军营每晚有集中供应的热水,我的营帐没人,你可以来洗。」我怕他误会,「放心,我会避开。」
谢听雨:「不要,很臭,我不想回来。」
到底在犟什么?
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没想到,傍晚,谢听雨回来了。
人隔我八丈远,不知道臭不臭,但大老远就能看见脸很臭。
他的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卫岚。
谢听雨语速很快:「城门验尸,偶遇,被缠上了。
「寻思着你有东西要给她,把人带来了。」
我还没靠近,他像被猫逼近的老鼠,猛地往后退:「你们说话,我先回去沐浴。」
我失笑:「这么要面子做什么?」
大战那几日谁不是蓬头垢面,浑身血污。
谢听雨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跟你这种木头说不清楚。」
33
卫岚很安静地等待我们说完话。
她敛去锋芒,眉眼中有淡淡的喜意。
谢听雨走了,她才连串着问:「我听闻战争胜利,是李鸣带回了援军,是不是?
「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吧。
「他受伤了吗?」
我没有说话。
随着我的沉默,她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了。
「什么意思?他人呢?
「你们都还活着,不该只有他……」
我:「你回来得太晚了。」
李鸣确实带着援军回来了。
随他一起去的斥候,能回来的加上他,也不过三五人。
个个身受重伤,强撑着一口气随大军回到此地。
我那时因伤昏迷,醒来后还是叶叔告诉我,李鸣回来了,但情况很不好。
他的伤口已经溃烂见骨,反反复复发着高烧,一天内能神志清醒的时间不多。
我去探望他时,他难得清醒,撑着力气同我说了很多话。
我问他怎么不在对方的驻地修整医治,何苦奔波。
李鸣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依稀可见旧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小爷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想回这儿落叶归根,不行?」
他说真奇怪,在京城的二十年,比不过在这里的两个月,让他觉得自己在活着。
充满生机和盼头地活着。
但是现在他要死了。
他小声说:「卫长风,我有点害怕。」
我没法安慰他。
我说:「对不起。」
或许应该劝他走的。他那边援军来时,长公主带的人也到了。
他浑不懔地接:「没关系。
「小爷自己选的。啧,也是当了一次力挽狂澜的大英雄。」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李鸣逗我:「别不说话啊,小爷现在说一句少一句了。」
他本来想说说自己,但又不愿意死前还要批判自己的前半生,干脆批判了几句我。
他说卫长风,你这个人虽然骁勇善战擅长练兵,但过于心软,运气不好遇到坏人便会吃大苦头。
我说谢邀早就吃过了,吃到不愿再吃。
我们都同时想起一个人。
李鸣脸上撑起的笑淡了。
他半晌才说:「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扛住爹娘,能有一份自己的功业,阿岚就不用这样。可我幼稚、冲动、意气用事。
「她是锦绣堆里用无数金银财宝娇养出来的女儿,想要一个如意郎君并没有错。
「我没能回应她的期许,才让她在你面前面目可憎。」
我不方便在此时的他面前评价卫岚。
李鸣没在意。
他说:「我应当能有不小的功勋与封赏吧?她要是还愿意做我的妻,也不算辱没了她。
「她要是不愿意,你就把我给你的信交给她吧。」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体力跟不上,喘了好一会儿,目光漂移地望向窗外的月亮。
「战争胜利了,她会回来吧。」
他很低声地说,没等到任何人回应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也没等到他拼死回来也想再见一面的人。
现在,她克服了恐惧回来找他了。
太晚了。
我将李鸣给出的两个选择皆告知卫岚。
卫岚先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里面果然是一封和离书。
我瞥见信上多处有水晕开的痕迹,料想执笔人一定哭过又哭。
现在,这封信被水泡得更严重了。
卫岚没有出声,但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
她问我:「他还说了什么?」
我摇头,又想起李鸣气息奄奄时,问过一句:「我现在算是应上你的期许了吗?」
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原话转述。
卫岚终于失声痛哭。
她边哭边抖着手,撕掉了那封和离书。
34
月余,长公主顺利入京。
她派了礼官前来迎我们返京,还特意给我修书一封。
「当初狼狈离去,如今合该风光回来,你我皆是。」
落款是「阿筠」。
这边的善后工作确实也做得差不多了,我同意了。
李鸣身份特殊,广平侯府那边特地派人跟着礼官前来,要迎世子魂归故里。
据说李鸣的母亲哭晕数次,不然会亲自来接儿子。
我无权做主,让他们去寻卫岚。
没想到,卫岚拒绝了。
双方闹了好大一场,卫岚死活不肯松口。
她只说:「他想睡在他拼死守卫的地方,不想回去。」
李鸣生前没被她在乎的东西,死后终于被她看见。
广平侯府的人没法,只好请她自己回去同主母解释。
我们一行人又这样凑成了整,一同出发。
谢听雨叹气。
但李鸣是战死的,卫岚是他的遗孀,谢听雨多少得敬她几分,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不喜。
卫岚不在意了。
她深居简出,除非必要,绝不和我们碰面。
一路走了半月,竟好似完全没她这个人。
刚到京城,李家的人都围在城门边,浑身素缟。
父母没有给孩子戴孝的道理,李母还是簪了满头白花,她一见队伍前来,就扑上前喊鸣儿,声声泣血。
队伍里没有棺木。
卫岚不得不站出来,把她拒绝李家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李母本就厌她至极,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理由,恨得上手就要教训她:「你这毒妇!要不是为你,鸣儿也不会去边关!我们家世代勋贵,哪里缺他那点功名!」
卫岚没忍着她。
她回敬:「我歹毒?昔日春日宴,你引李鸣入席与我相看,不就是看上了我的出身和容貌,欲聘我为妇吗?
「可我的出身和容貌就注定了我不能接受丈夫平庸又愚蠢,被自己的母亲控制在掌心,一事无成!
「夫人,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就是这么被教养长大的啊。我们势利、虚荣,将门第和权势看得比什么都重,生怕嫁人了就从云端跌落。
「所以,我有的仅仅是高贵的身份和美丽的容颜,而这,正是你看上的东西。
「你有什么资格怨我?」
这话不仅镇住了李母,也镇住了赶来安慰女儿的卫夫人。
她看着女儿,像看陌生人。
「我哪里教你只让你看门第权势了?」她试图反驳,只得到了卫岚疲惫的眼神。
卫岚说:「阿娘,要是当年,你把我也送去边关就好了。
「让我知道,不嫁人不讨好夫君,也能过好一生。
「或许,我就不会偏执至此。」
卫夫人抬起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全程,她不敢看站在一旁的我和谢听雨。
35
我和谢听雨被邀请了参与长公主的登基大典。
谢听雨在摄政王——不,现在该叫反王时,就饱受君恩,现在改朝换代还能受新帝恩宠。谢家一时门庭若市。
谢家闭门谢客,谢听雨本人更是跑得远远的。
我:「谢大人下值了不回家,来我这儿干什么?」
谢听雨坐在我刚被陛下赐下的宅院墙头,手一撑,利落翻身落地:「躲躲。」
我:「滚滚。」
「卫将军好无情。」谢听雨坐到我身旁。
时值盛夏,院中荷花开得正好,随风摇摇曳曳。
谢听雨手往水里一捞,掏出个莲蓬,又去净了手,一粒粒把莲子剥下来。
剥满一盘,就推到我手边。
「喏,借宿费。」
「这是我家塘子里的莲蓬。」我提醒。
「人工是我出的。」谢听雨朝我晃了晃手。
他的手拂过我的鼻翼,带来一阵清淡的香风。
有点莲子外皮清新的香,又有点别的草木香混杂在一起,怪好闻的。
于是我像被狐狸精迷惑的书生,一把抓住他的手:「怎么香香的?」
谢大人大抵是此生第一次被耍流氓,一时呆住。
他老实交代:「听平澜的,腕部抹了点香膏。」
谢平澜,谢听雨的亲妹,据说承袭的谢家家学比谢听雨还多,目前是他父母的全力培养对象。
我:「哦,抹香膏做什么?」
谢听雨俯身凑近我:「好闻吗?」
我点头。
他的外衣上好像也熏了,也香香的,香得我有点晕头转向,心脏狂跳。
谢听雨就笑了:「就为了做这个。」
他清凉的指尖捧上我的脸颊,一触即离。
他说:「长风,等你迎回你爹的牌位,我有话想告诉你。」
36
我封将那日,陛下特赐了我个恩典。
我已被卫夫人逐出家门,族谱里也去了名。
但陛下赐我迎回父亲的牌位。
不合情理,但合我心意。
我挑了个良辰吉日,穿上将袍,去了卫家。
前世,我曾在这儿苦苦叩门,求母亲让我回去,别让我留在李家,它从不曾开启。
今生,这扇门不敢对我关闭。
卫夫人、卫岚,还有族老们都在,我不想多说,从他们中间穿过。
族老拄着拐在我身后追:「长风啊, 还是你出息。你母亲也真是的,把你这样好的孩子逼走了。
「以你的功勋自然是该上我们卫家族谱,百年后被我们子孙后代立庙供奉。」
我不胜其烦:「不用。」
族老忙道:「哪有儿孙不进家庙族谱的呢!依我看啊, 外人的名字倒是可以删掉, 把你干干净净地再写回来!」
说来可笑, 这里的外姓人, 只有卫夫人。
闻言, 她脸色白了。
以族老的辈分,确实可以代我爹休妻。
她启唇想骂孽障, 但她终究不敢,只是上下唇动了动,求助地看向一脸漠然的卫岚,又看向我。
我没有为她说话, 就像这些年,她从不曾为我说话一样。
我捧回爹的牌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我曾短暂客居又毁我一世的地方。
从此以后, 京城卫家的卫, 是我卫长风的卫。
谢听雨始终跟在我身后,边替我挡着那些难缠的老头子族老,边小心地觑我的脸色。
等我把爹的牌位放进埳室,他才开始锐评那些腐朽的老头, 从他们风干的橘子皮脸批判到全是糟粕的大脑。
我:「在卫家的时候怎么不张嘴, 这么尊老爱幼?」
谢听雨:「你爹在呢, 我控制一点。」
我没忍住笑了:「没事, 我爹不会介意的。他死前跟我说以后跟我娘闹不开心了,就拿他的牌位砸核桃吃。」
谢听雨没笑。
他有点紧张。
我有点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也有点紧张。
谢听雨闭了闭眼:「其实卫岚当时还交代了前世我们天定良缘会在一起共同功成名就我想着……」
我打断:「第一, 这是个很烂的开头。
「第二, 卫岚一定不会说我们天定良缘。
「第三, 你可以喘口气断句。」
谢听雨于是喘了口气。
「嗯, 我是想说, 我们家还有我妹妹传承香火, 你看我现在也嫁不出去, 赘你成吗?」
他观察我的脸色。
「追你再赘也成。」
我说:「好。」
这下谢听雨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改口那么快做什么?
到底是赘成还是追成啊?!
他没敢问,只是轻轻上前,拥住心上人。
一个短暂的拥抱。
接下来的漫漫余生, 他要告诉她, 那些他不曾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他想说, 感谢她破坏了那场换嫁, 感谢她在那个边城,用仁慈与勇敢,重塑了他。
谢听雨工于心计, 是人人认可的智者,但只有她,让他认清本心,成为坚守在百姓身前的勇者。
在那刀光剑影无限接近死亡的十天里, 他不曾有一刻后悔。
她望着他笑的时候,父母庭前的那朵落花,终于落在了他的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