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友一起穿越到古代的第七年,我找到了回家的办法。
兴冲冲揣着秘密找他时,他与我撞个对面。
异口同声——
「我找到……」
「我找到她了!」
我怔住。
见他难掩怜惜,说他如何如何后悔,当年为了我和原身的外室闹翻,把人逼去金陵,独自生下孩子磋磨至今。
他现在就要去接女子回来,两月后风风光光抬她入府做贵妾。
临行,他忽然顿步,回头问我:
「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背过手,把信纸揉成一团,轻轻摇头。
「不重要了。」
1
和嵇泽清吵架冷战的第九日,我收到一封信。
从燕北寄来的。
信上说,我想找的那片曾消失在京城的湖,跳下去就能回家的湖,重新出现在了燕北。
一时我喜出望外,连和嵇泽清为何吵架都忘了。
我急匆匆捏着信,惊飞信鹰,跑过游廊。
正好撞到了从外面回来淋了满肩雪的嵇泽清。
我高兴坏了,扑到他身上。
他吃惊挑眉,单手托住我的腰。
「天要下红雨了这是,不跟我吵架了?」
还吵什么啊。
我笑眼弯弯抬头望着他。
一时间,我们异口同声。
「我……」
他难得退让,像以前那样纵容含笑,抬手拧了下我冰凉鼻尖。
「你先说。」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把我们可以回家了的好消息说出口。
嵇泽清的亲卫从门外探出头,小心翼翼道:「爷,今儿太晚了,家里的船前些日被宫里借去拉节礼没回来,外头能去金陵的都租走了,唯一一艘在夫人名下……」
嵇泽清看向我,淡笑道:「自家人,夫人点个头的事。」
其实船也不是我的,不过是燕北有位将军去年生辰送的。
我一时顿言,疑惑,「金陵这么远,你去干嘛,马上都要过年了。」
闻言,他起先刚回府的轻松欢愉像退潮的月夜,眉眼笼罩着防备的阴冷。
我看到他这一瞬的变化,有些发愣,从他身上下来。
这样子我太熟悉,无非是每次他与我吵架前的神情。
他也深吸一口气,肩膀绷直,仿佛在预备我的撒泼哭闹。
「莫微,我找到她了。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要把她们母子接回家。」
说完,他闭上眼。
他在等什么。
我的巴掌。
我的痛苦。
还是我的眼泪。
但我没动,只是忽然出神,想起了我和他吵架的原因。
2
那是九日前,嵇泽清大半月总是早出晚归,喝得酩酊烂醉,脾气一点就着,一点小事就揪着我嚷嚷。
我以为是年末朝事繁杂,起初没多在意,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金陵有了那个女子的消息,但总找不到,才迁怒于我。
得知他这七年一直都在找那女子的事,我愣了好久。
我以为他忘了。
毕竟那只是个陌生人。
我和嵇泽清是在结婚宣誓前忽然穿越过来的,恰巧古代这原身二人也是夫妻,容貌与我们相同。
不同的是原身夫妻俩关系十分不好。男的养了个外室闹到家里,宠得无法无天,府里正室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跑到道观里躲清静。
不知天命怎么安排,把我和嵇泽清换了过来。
也是凑巧,他穿过来那刻原身正要和外室翻云覆雨。他说他那时立即跳下床,向我自证清白。
我虽膈应,也似乎觉得怪不到他头上,老天玩弄有什么办法。
可这么大个水灵灵的姑娘杵在我和他之间哭,还要给我下跪,求我容纳她。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拉她起来。
女子不相信情郎乍然变心,一日日水磨似地纠缠嵇泽清。那时嵇泽清心里还是以我为上,不惜翻了脸,说了很难听的话。
女子一行行眼泪落下,连说了两声「好」,她让嵇泽清别后悔。
经年过去,我以为这事儿已经过了。
我甚至连那女子的样子都忘了。
但世事就是这么荒唐,如今嵇泽清说当初她走时怀了他的孩子。
他的。
我一时没弄清楚。
就是有娃娃,也该是原身那个男人的吧。
嵇泽清却沉默了。
他肩上的雪还没化,纷飞细雪又覆盖一层。
他艰涩地开口,「那晚,我以为是梦,以为……是你。」
我眨眼,睫上的湿雪洇进眼睛。
刺痛。
他来拉我,「莫微,我……」ţũ⁾
「别碰我,」我打开他的手,死死偏过头,「脏。」
嵇泽清僵住,手指用力掐紧。
3
良久,他道:「你要我怎么办呢?莫微,七年了,七年你从来不肯让我碰你一下,因为你怕在这里生孩子,你说你受不了,总有一天要回家。」
寒风呜呜,风雪渐大。
「可是莫微你看一看,家在哪里,回去的路在哪里,没可能了,回不去了。
「我们就在这里不好吗?锦衣玉食,有的是人捧你,敬你,你是京城最年轻的诰命夫人。就算我接了玉儿回来,她的孩子也会叫你母亲,有我在,玉儿也不敢逾越你地位半步……」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想告诉他,这里一点也不好,因为我拥有的一切只是依靠他的附赠。我嫁了人,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离了他,连远门都出不了。这里的律法鲜少保护妇女。这里的医疗无法支持,女子生产往往都是鬼门关。
何况我若生个女孩在这里,哪怕我教她再多道理,她一生再努力刻苦也越不过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
可我对他说不出口了。
连愤怒都觉得没意义。
他不会再理解了。
我藏起攥着信的左手,另一只手一寸寸用力抹干净泪痕。
「你走吧,船我借了。」
他有些迟疑,不太相信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在我这儿过去了。
「我……」
他走了两步,又回来。
「莫微,你生气别憋在心里,打我吧,好不好?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出气了就和好。」
他说起以前的事。
「读书时咱俩都是狗脾气,我打游戏忘了回你消息,你跑网吧当着人就抽了我两巴掌,烟都给我打掉了。」
「我跑出去追你,没找到,蹲在街边郁闷点烟,嘴巴痛,龇牙咧嘴的,被你看见,以为我对旁边借火的美女调情,跑来又给我一顿抽。」
「那几天我脸肿得学校人脸识别的门都进不去,挂在校园墙被笑了好几年。」
他无奈摸了摸脸,「没人觉得我们能走长远,还赌我们多久分手,结果冷不丁我们要结婚了,把他们吓一大跳。」
「莫微,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在那里是,这里也是。你就待我身边,好好的。我保证,往后我们的日子还是一样,好吗?」他道。
嵇泽清长睫遮住一点眼眸,是一双同读书时别无二致的清俊眼睛,亮亮的,仿佛从未改变。
但我与ţú₍他心知肚明。
这几年,他的官越升越高,气势越来越深沉让人不敢多揣测,瞒着我手里不知有多少人命。
我望着地上被踩脏的雪,不作声。
风雪凛冽,催促着,他不能久留了。再晚,船就难走了。
他匆匆走出门,笑着嘱咐道:「我尽早赶着过年回来,若不成,你别贪杯喝多了,没我在,那些个小丫头可按不住你!」
忽然,他又想到什么,临门回头。
「对了,你刚刚要说什么?」
左手的信纸已经皱巴巴。
我摇头,比他先一步折身离开。
天地如此寂静,能听到大雪落地的声音。
「没什么,不重要了。」
4
去往燕北前,我把府里的事安排好。
临近年节,发放节例,整理账簿,顺带处理了几件小幺儿打架、婢女争头花赌气的「案件」。
我伸手各自往院里两个小丫头的掌心各轻轻打了一下。
「好啦,你们都有错,罚你们彼此牵手半个时辰,做什么都不准放。」
霜儿和莺儿彼此望一眼,通红了脸,娇嗔,「夫人,我们又不是孩子了,知错了。」
十二三岁,还不是孩子呢。
我笑着摇头,不肯依。
过了一会儿,二人和好,又亲亲密密,小麻雀般凑一起在廊下绣花,叽叽喳喳地笑。
我在窗边看。
多好的韶华,本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长大,却被当个物件卖来,生死由主子,老了变成老妈妈浆洗过活,又是另一种磋磨。
我给她们放了长长的假,让她们回家过年,还把身契一并给了,嘱咐。
「你们现在还小,身契拿了回去也是被爹娘再安排随便嫁人。我想着不如先别告诉他们,待你们留府里长大些,存够钱,想好了未来的路,再出去也不迟。」
她们真是五六岁时就跟我了。
那么小小的人,给我洗衣梳头。我和嵇泽清吵架,他能出去跑马喝酒撒气,我却只能在宅院里摔东西砸碗哭个不停,她们便踩着凳子给我抹眼泪,煮甜汤,唱柔柔的南音哄我睡觉。
我能回报的不多,不过尽其所有罢了。
二人捧着沉甸甸的银票和身契,有些无措。
她们也听闻了嵇泽清要迎娶外室的事,擅于联想的年纪,一时以为我要寻死,这才如同交代身后事喋喋不休。
二人丢开银票,抱住我腿哭。
「夫人不要死,要走也带我们一起走!」
什么跟什么啊。
我啼笑皆非,拉她们起来,擦干净她们的眼泪,「你们过年要回家,我也是呀,不准哭鼻子,才说自己不是孩子呢。」
她们对望一眼,「回家……回家好。」
府里一切不放心的事都安排放心了,我这才准备离开。
收拾包袱的时候,只带走几件换洗衣裳,往燕北的路还是要走一些时日的。
燕北那位左将军是我旧识,早早安排了车马等候。
可谁想,马车走到第十日,还没进北方地界,不知是府里哪个耳报神传信给了嵇泽清,他亲卫驾着千里驹急赤白脸地追上我。
递上一封信。
上面就三个字,力透纸背——
「滚回来。」
5
我敛眸看着那纸,面无表情。
亲卫上气不接下气,挂在马上吞了口唾沫道:「夫人可别闹了,这年节上您跑燕北去不是打爷的脸吗?」
这两年嵇泽清和左千帆政见不合,关系僵得朝野皆知。
为着我和左千帆的一点旧识,嵇泽清也不知和我吵了多少。
我清清白白,他倒好,悄无声息糊我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娃都能跑起来叫他爹了。
就他的脸是脸,我的不是呗。
他那么喜欢当这封建大爹,由着他当去,我还傻乎乎回去陪着给他搭戏台,让他逞威风,我脑子又没病。
那纸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出车窗。
我仰头对外面的亲卫说:「他想拉我回去,好啊,你让他立刻从去金陵的船上跳下来,三拜九叩跪来燕北,到时候能摸到我一片衣角算他厉害!」
说完,啪一声甩下车帘。
对马夫道:「劳驾,请赶路吧。」
马夫应声,握住缰绳飞快驶过目瞪口呆的亲卫面前,扬他一身尘沙。
亲卫欲哭无泪,在身后喊:
「北边可不太平啊,夫人!」
我当然知道。
听到他的呼喊,我坐在车厢,心事重重靠向车壁。
窗外掠过灰白远山,森森乱松。
这两年虽身处宅院,到底在皇城中心,对如今朝里的局势略有耳闻。
皇帝人到中年,疑心重,最忌党争,一点风吹草动就警惕得不行。两年罢三相,一年换二子,宰辅和东宫的位置比摇摇椅还坐不稳。
嵇泽清倒是混得水涨船高,搭上宫里大太监的线,串成了一根藤上的蚂蚱,迎合人主。很多事都能比别人提前知道。
春风得意时,偶尔不免与我吹嘘,说皇帝近年想收拢边镇的军权,以文制武,派文官为巡察使出镇边疆,在朝中也屡有扶植新势力制衡之意。
「刘公公暗示陛下十分属意我,要给我升官,入中枢。我年轻,有魄力,受信任,定能挥斥方遒,与衮衮诸公一起,见证一个大大的盛世!」
他喟叹着敞开手摊在榻上,枕畔屏山的金碧螺钿反射霞光,将他的眉睫照得红艳艳,一派富贵风流。
「莫微啊,你说咱们以前一起读历史,谁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在其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侧过头,笑着看我,「到时候史书上我是风光无二的权臣,你,樊氏,就是我白头偕老的妻。」
我听了,心里毫无触动。
很奇怪,嵇泽清如鱼得水沉浸其中的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始终无法融入。
这是一个翻遍史书也找不到的朝代,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学会官话,再勉强认懂从右往左的生僻文字,然后应和官太太们永远办不完的宴会,听不完的靡靡南音。
跟着她们捂着绣帕似嗔似嘲微笑,学着她们讳莫如深在团扇后眼波流转,仿佛在看一场戏,自己虽也在戏台上,却只是一个粉墨装扮的假戏子。
总有一日会被人认出是异类,打下台去。
我如履薄冰,笑得一日比一日僵硬。我怕被拆穿下台,也怕要永远在台上这么装下去。
不过,幸好。
我拿出袖中那张皱巴巴捋平的信纸,紧张捂在心口。
老天爷,你玩儿了我一场,看了这么闹热的戏,也该眷顾眷顾我,放我谢幕归家了吧。
6
彼时灯火如春昼的金陵,水榭歌台上还唱得如日中天,仿佛没有落幕的那一折。
嵇泽清掩眸摩挲杯壁,已有些听得不耐烦了。
鬓戴绢花芍药的鸨母讨好地上前斟酒,「大人可是听厌了这曲儿,奴再叫人上来打打十番热闹热闹,解解乏可好?」
嵇泽清似笑非笑,「你觉着我大老远坐船来,就是为了听你在这敲敲打打?」
鸨母僵笑着,忙道:「奴当然是想给爷分忧,可玉娘……早没在奴手里了,三年前带着儿子跑了,奴一直派人在找,近日说是在长板桥出没,奴急忙让人去,谁知她又不见了……」
气氛陡然一沉。
嵇泽清冷嗤,慢条斯理起身,「你们钱拿了,肉也吃了,满嘴膻腥,现在给我说吐不出人了?」
鸨母面色苍白,脖子被人捏起来,提在嵇泽清面前。
「看看,」嵇泽清偏着侧脸,狭长眼尾像根针,扎晃晃透露着狠,「我是不是长得太面善,让你们都能玩儿到我头上了?」
台上唱曲的小女孩嗓音微微发抖。
没声没响了。
这时,花船横板一晃,侍卫三两步踩着上来,附耳恭谨地对嵇泽清道:「爷,找到了。」
嵇泽清放手,拿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鸨母瘫软在船板上Ṫůₒ,气息恹恹。
白生生的帕子扔在她面上,不知生死。
嵇泽清眼也不瞟地抬脚跨过去,问那侍卫:「玄七那边有消息没?」
玄六怔了怔,才明白主子问的是夫人的消息,忙弓腰道:「京城传信过来至少也要两三日,玄七骑的是爷的千里驹,肯定已经追上夫人回家了,爷就放心吧。」
嵇泽清神情没有缓和,眼皮时不时一跳。
他最近很不顺。
妻不安分,外室也是。
玉娘被抓住送来,隔着一道门槛,门外脊背挺直的女人,没有涂脂抹粉,束头巾,冷冷清清望着嵇泽清。
她曾经的情郎、依靠。她现在已经快不认得了。
嵇泽清也有些不确定,这个女人和记忆里妩媚风情的气质差太多。他站在屋内,月光恰好从他脚底隔出一条分界,他在暗处,玉娘在明处。
「玉儿?」
玉娘忍住后退的步伐。
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走出,一点点被月光照亮,微微刺眼,是他肩膀禽纹金绣的折射。
清郎曾经能做到这样大的官儿吗?玉娘茫然。
男人宽大冰冷的手按上她肩膀,一双含情眼温柔垂下来。
若是她的清郎,此时该抱住她,吻去她这么多年的颠沛苦楚,再向她赌咒发誓自己当初赶走她是鬼迷了心窍,他悔了,愿意付出一切换回她的原谅。
但这个人,这个和清郎一模一样的人,黑得如墨池的眼睛,玉娘从中看到自己,像一只被鹰隼盯住的母羊。
那不是看情人的眼神。
她听见男人轻声问:
「玉儿,我的儿子呢?」
玉娘打了个寒噤,她忽然明白。
这人不是为自己而来。
7
迎面仿佛掺了刀片的寒风扑来,我站在湖边打了个哆嗦。
忍不住骂天。
这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冬天最冷的地方,湖面都结冰了!
我一脸怨气,蹲在湖边,搬起一块石头开始凿凿凿。
得亏冰不太厚,不然我得砸到春天去。
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砸得鼻尖冒汗,终于砸出一圈容人的窟窿。
我摘下风帽,脱了大氅,抱住手臂忍住冷。
和送我来时的暮春时节不同,初冬夜晚湖面底下深不见底,冒着丝丝寒气,仿佛里头有只张嘴等待食物的巨兽。
我猛然摇摇头,闭眼深呼吸。
不要乱想了樊若微。跳下去就能回家,跳下去就能回家……
我盯着幽幽湖面,心一横,捏住鼻子往下跳了!
扑通。
冰水刺骨,激得人求生本能往上游,我抱住手臂,闭气忍耐。
满天神佛,祖宗菩萨,胡乱求一通。
王母娘娘,观音大士,阿妈阿公,保佑我……
我回去一定老实祭祖拜神,再也不打瞌睡……
回家。回家。
恍惚中眼前似乎有亮光,绿荫满屋的院子,阿妈端着香茅鱼回头看我,埋怨:「咦,不知道的以为你结婚结到外国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我委屈极了,向她伸手。
「……阿妈你不知道,嵇泽清欺负我……」
阿妈无奈笑,「又吵架啦?你呀……」
不是,这回不一样。
阿妈……
哗啦。
水面破开的声音。
阿妈的脸消失了。
我伸出的指尖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
「樊莫微——」
8
左千帆单臂把我捞起来,不容反抗地挟着我往水岸上走。
「让我找湖就是为着个男人寻死么。」
我虚弱挣扎,「不是……将军你,你放手……」
左千帆语气沉稳。
「先回去再说。」
我掰他铁一般的手掌。
「不,不,我先下去再说……」
左千帆纹丝不动。
「下去你还有命跟我说?」
我快要哭了。
「我给你托梦还不成吗,你就先让我下去吧!」
男人充耳不闻。
他把我放上马,掀开大氅笼住湿淋淋的我。我那点无力的反抗,在他眼里就跟野猫儿胡闹差不多。
回到他给我安排的客舍,他叫仆妇上来给我换衣裳、绞干头发,众人对着我忙上忙下。
我缩在被褥里连连打喷嚏,兀自不解。
为什么不行呢。
就是这片湖啊。
四面环桐树,冬时亦开花,飘零而落。湖面如黑镜,沉而不浑。满天下就这样一片湖,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当初我就是从这片湖被正在巡卫京郊的左千帆救起来。不会有错的。
难道是跳下去的方式不对?
我想着改日定要多试试,门扉响,左千帆进来,仆妇各自低着头端水离开。
室内寂静。
隔着一盆火炉,左千帆大马金刀坐在我对面,他执着铁钩扒拉火石,红通通的光亮将他下巴处延伸到脖颈的疤痕照现,却不让人觉着狰狞害怕。
这个人和传统五大三粗、文不通墨的武将不太一样。
他骨架高大,然而因为常年驻守边疆,黄沙磨砺的瘦削使他多了丝萧索的意味。宝华三年的进士,嵇泽清的同年,细想起来,若没有从军,他也该和嵇泽清一样在风沙吹不到的京城享受繁华。
我盯着他出神,他抬眸也看向我。
他说:「我认识的樊莫微不是这样会轻贱性命的人。」
我张口无言。
湖边一救,他成了恩人,一来二往答谢回礼,渐渐,嵇泽清也为他人品折服,与他称兄道弟。
那时初到此地,虽茫然惶恐,然而一切是新鲜的。春时插花煎茶。夏月游船,望鱼龙灯火烂漫如银汉。秋天左千帆教我们骑马射雁。入了冬,孤身无家人的他提着鹿肉来,与我们一同过年守岁。
越接触,我越和他投契,觉着此人真是「贵重」。无关权势财富,而是他的精神,他的理想追求。
不似大部分古代的权贵阶级,他强大英武的外表下藏有一种纤弱敏感的情绪。他同情下层苦难的百姓,同情贫民里更低一层的妇女孩童。
他常常被骗。在街上遇到残疾讨钱的女人或孩子,官府求告无门的老人,他便会驻足,或给钱,或帮忙出力跑腿。
十件里有八九件都是被骗子做局。
嵇泽清笑他糊涂。俸禄越来越多,家底却一日比一日空荡。
他只是淡然笑之,不放在心上。
他说:「有一两件真正行了的好事便够了,何况骗子推到前面的女人孩子也是真的无助,若因骗到我的钱,而使他们回去少挨一顿饥饿打骂,我就算没白给。」
我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嵇泽清却也是在这时,与他不怎么合得来了。
后来京城的皇帝也烦他,一个武官东管西管,谏言多得皇帝头疼,索性把他扔到北疆,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临别前,他便送了我那艘船。因为有一次我向他抱怨,嵇泽清忙着钻营升官,把我困在宅院,好不痛快。
他说,有了船,我就可以到处游玩,看看天地的广阔了。
可惜嵇泽清不同意,那船始终没有出过京城,唯一一次,还是去金陵载回嵇泽清牵挂的母子。
左千帆望着我,「你府里的事我已经知晓,本意让你来是看看你心心念念的湖,散散心。」
他声音低沉,安全感十足。
「莫微,你可以和他和离的,好儿郎有的是,命只有一条,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我欲言又止。我可以说很多好听的谎言搪塞过去,但我想起他讨厌别人撒谎。
他曾说,谎言就算是善意的,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不信任。
我已经对他说了很多谎了。
于是我只好沉默点头,仿佛听进去他的劝慰。
他便起身笑了,说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带我去放鹰。
9
却是放风筝。
绢做的鹰,拉着长长的线,在风云里穿梭。
左千帆帮我稳住线,笑道:「你没驯过鹰,承不住它的重量,会受伤。日后教会你了,就不怕了。」
我不好驳他的好意,接过风筝线,在冬日午后暖洋洋的光里跑起来,「鹰」也仿佛开怀自由了。
可跑动的风吹不散我的心事重重。
不安像云层里的阴影,窥视着地上的人。
我心里空,脚下也空,一个闪失,摔在贫瘠草地。
左千帆不远处看到,连忙跑过来,然而还没扶起我,他身后马蹄急响。
亲兵举着急递,策马十万火急。
「将军!玉忠慜联合草原六部叛乱!阿什烈带着八万边镇军降了!朔北陷落!泾川危急!」
左千帆猛然回头。
我怔怔地撑地望向天。
西边急风来,割断筝线,「鹰」远远地,卷走了。
10
过年关,过年关,年关难过。
燕北从没落过这样大的雪,人走出去,膝盖都淹没了。
「将军不成啊!如此天气咱们还没走到西,兵马就先折一大半去了!」巡察使周大人提着官袍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左千帆身后。
他絮絮叨叨,要三思为上,还劝左千帆不如入京护驾,争夺首功。泾川丢了,三山之隔的京城可不能丢。
左千帆冷冷横眼,「泾川不能丢,京城也丢不了,周大人既然怕了想回家,一个人回便是,没有人阻拦。」
周大人噎住,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惧怕。
这时京里的圣旨传来,左千帆跪拜接过,飞快看了一眼,合上往后糊到周大人脸上。
北风猎猎,周大人看见了,君令如山的几行字,他大概腿有些发软,险些跪在雪里起不来。
皇帝要他们守住西北进京的东线,不惜一切代价。
我戴着风帽立在营帐前等左千帆,他匆匆的脚步一顿,拧眉。
「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走过来,一身风雪,眉毛都白了。
「回家去,莫微,」他想到什么,拿出一块玉佩,嘱咐道:「若嵇泽清靠不住,你到我家里找老管事,让他带你下南边避避。」
我是要回家的,不过却不是京城那个「家」。
如果说在京城宅院里的日子如同看一场文戏,那么在北疆,在此刻,便是一场武戏即将登台。
我从未经历过战争,印象里冷兵器时代的打仗是书里冷静不带任何情感的寥寥数语,出兵多少,谁败谁胜,十几万、百万的人死去,两行文字便看完了。
所以我还是像个局外人一样,把这个不在历史认知里的朝代视为虚假,唯一真实的,是这里面的人带给我的情感。
左千帆的恩情、关怀,不是假的。
所以在我以为自己还有回家那条退路的时候,我临别想的便是他。
我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变成干巴巴的两句话。
「将军,你要平安。不要受伤。」
将军高高的身影挡住前面的风雪,他眼睛里装着一个人,仿佛也有千言万语,但话临到嘴边,只是笑了笑。
没说好,也没点头。
他是一个不肯轻易承诺的人。他把话还给我。
让我也要平安,不要受伤。
11
我又对将军撒谎了。
马车将要离开燕北边界时,深夜趁着侍卫们修整换岗,我从另一边跑了。
刮骨的风从耳边掠过,此地非我故乡,我坚定地往那片湖去。
出乎意料,这回湖面有了反应。
当我靠近,氤氲的蓝光泛起来,如绸缎在冰面拂动。怀里的玉佩也显现出相同的光亮。
难道……
我拿出玉佩,若有所思。
不过此刻来不及细想,当我故技重施想要凿开冰面,却发现冰已经结了不知多少尺厚。
我趴在湖面往下看,里头全是深不见底的冰晶。
这样冷的天,给我十天也凿不开。
头顶紫桐花与白雪纷纷坠落,我孤坐冰面,颓然撒手。
老天爷,你是要玩儿死我啊。
我呆坐了一会,摇摇头,不肯认命。十天凿不开,那就二十天,我就不信了,这个家我回不了!
正当我拿石头凿得手酸僵冷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缥缈女声。Ṫū́ₕ
「姑娘与此地尘缘未尽,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一愣。
冻出幻觉,王母娘娘显神了?
回头仰起下巴看,却是两个穿道服的朴素女冠,伫立岸上,前面一个倒还罢了,面容瞧不出异样,也没有神光,看起来是人。
可后面那个,月光把此女沉静的面容照现,我瞪大眼睛。
分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12
京城的雪夜,也不平静,充满纠葛。
玉娘被嵇泽清带来京城后就被关在后宅,与儿子隔开。她的期待一点点落空,恐惧随之溢满。
锁在后宅的这几日,她想了很多。
这个嵇大人不是她的清郎,或许是寄生在清郎身上的厉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玉娘说不清。
他那么费尽心思找她,只是因为她隐藏的身份。
她姓玉,是曾经的封疆大吏、如今的叛军首领玉忠慜的私生女。
其实这身份没什么大不了,玉忠慜虽无儿子,却有嫡女,玉娘是不被认可的一个弃子。玉娘不知道嵇泽清拿她有什么用处。
或许……
玉娘皱眉,嵇泽清是要儿子。儿子是玉忠慜的外甥,唯一的男丁血脉。
可嵇泽清是朝臣,有一个跟叛军扯上关系的儿子,毁的不是他的官声吗?
玉娘要弄清楚,为了儿子的平安,她必须弄清楚。
她这些年东逃西躲,早熟悉如何引开看守、翻墙爬洞。
她逃不仅是赌气躲清郎,也是因为玉家那边也派人在寻她的儿子。玉娘心思通透,她母亲早些年在玉府受的苦使她明白,玉忠慜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儿子进了玉府,会被他教成小畜生。玉娘不愿意。
凭着记忆,玉娘在后院找了一圈,没发现儿子踪影。她想了想,转回去,悄然走向主院方向。
嵇泽清还住在莫微喜欢的东厢房,这里从窗户望能看到院里的参天树木,莫微从前总靠在那里仰头发呆。
如今嵇泽清也靠着窗户,听玄六说,北边已经如愿搅乱了,玉忠慜有他在京城户部的安排,左千帆军里的粮草必然会拖延到他撑不下去为止。届时京城以他为大,又有玉忠慜的军队支持,他们扶持一个没出息的小皇子上位,取天下如探囊中物耳。
可这么多好消息里,嵇泽清还是没听到Ţųₔ他最想要的一条。
莫微还是没有找到。
跟着去燕北的玄七就像吃干饭的,传到京城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他被左千帆的人当奸细抓住,此后便再没有消息。
左千帆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一个人藏得这么严实。嵇泽清看着窗外的树,再看窗边搭着的一块没绣完的鸳鸯帕子。
其实他那时看着莫微绣了很久了,不知为何,另一只鸳鸯总没有开始绣。
她经常没精神,反复做梦,说梦到自己回家了。
回家回家,一天就念叨她那个回不去的家。嵇泽清听着就烦,因此冷落她。
但现在捕捉到记忆里的回家二字,嵇泽清触电般指尖颤抖一瞬。
不可能吧。
这时,玄六话音一顿,往左边看,「谁!」
13
玉娘被抓进来,玄六识趣退下。
嵇泽清乏味地瞟了她一眼,「挺有本事啊,怎么不逃出府?」
明知故问,玉娘冷冷望着他,「把儿子还给我,他不是你争权夺位的棋子。」
嵇泽清笑都懒得笑,撑着下颌。
「儿子?他是我嵇泽清的儿子才算得上棋子,不然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不然你以为你那个爹干嘛非要找到他。」
玉娘听着他把孩子当物件的语气,心里一痛。
她怨恨地抬眼,忽然看到男人身后窗台上的绣帕,那鸳鸯绣技生涩,一看就不是从小习女红的人。
再观整个屋子,都不是当初她在府里时,那个沉静端庄的樊莫微所布置的样子。她最后一面看到的樊若微,眼里全是陌生,对她的撒泼哭闹不知所措,还可怜她,不肯让她跪。
嵇泽清则不同,对她了如指掌,对他们从前的细微往事通通知晓。
玉娘心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不自觉地喃喃出声,「她不是这里的人,你却是……你与清郎不是同一个灵魂,却是同一个身体,对不对……」
嵇泽清眼神蓦然凌厉,手指散漫敲着桌面的声音一顿。
他确实和古代的嵇泽清是「一人两魂」,具体来说,就是他虽身在现代,却能每每感知到古代嵇泽清的所作所为。
这个秘密,他从小就知道了。
所以当他进了大学,看见那个和他在古代的妻一个模样的莫微时,他如觉电击,就像一个梦变成了现实。
后来他猛烈追求她,和她结婚,再被阴差阳错送回古代,一切都是天命。
天命要他权势滔天,拥有爱妻。他是被眷顾的人。
可这些,没必要跟一个疯女人讲明白。
嵇泽清烦了,倒了杯茶,让玉娘滚,「安分点,否则你一辈子也见不着儿子。」
玉娘真疯了,她嗤嗤笑起来,两行泪就从那对美眸里淌落,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你就是个鬼,你不是人!」
她指着这满屋旧人痕迹,指着那块未圆满的鸳鸯绣帕。
「难怪你的妻宁愿待在动乱的北疆,也不回到你的金屋里。荣华富贵么,锦绣鸳鸯……哈哈哈,可能还比不过她将军的一张裹尸的烂马革!」
嵇泽清扯唇,仰颈饮尽一盏茶。
啪!
茶盏四分五裂。
女人的头发被抓起来,狠狠对着花窗一撞,再扯起来,满脸鲜血。
嵇泽清像看一个死人,乌眸阴森。
「我和你的狗屁清郎不一样,我脾气可不好,不搞怜香惜玉那一套。我叫你老实点,你就最好听话,惹了我的下场你不会想知道。」
玉娘睁不开眼,那血便如泪一般从面颊淌下去,碎成几瓣在受惊坠落的绣帕上。
滴哒。
14
我睁着眼,匪夷所思,对着面前一模一样的女子,如镜相照。
她说她也叫樊莫微,不过,在她还没被算命的改名前,她叫樊音。
「师父说,你的到来是为了一场未尽的尘缘,因此我要避让。听说你落水被救回府后,我便从道观出来跟着师父四方云游。」
观她的说话举止,我基本确认她就是原身。我以为自己跟嵇泽清一样是魂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未尽的尘缘。
和谁呢。
樊音也说不明白,摇头,「我还是个俗人,师父也说此乃天机无法探明,时候到了姑娘自然就解了。」
可能是容貌相同的缘故,我瞧着她,天然觉着亲切。她似乎也是如此,明眸倒映我的脸,被师父催促着要离开时,频频回头。
仿佛在担忧。
乱世将至,狂雪过境,百草凋零。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我在风雪里立了半晌,直到侍卫找到我。
车马重新启程,不料天气太坏,一路走走停停,黄河也结了冰。
叛军来得凶,几路包围,我终究没能回到京城,而是被困在一个叫计阳的城里。
计阳守城的是一位女将军,玉横天。传闻中她虽是玉忠慜的嫡女,但自从她逃婚从了军便和家里断绝关系,玉忠慜视她为眼中钉。
朝廷起初颇为忌惮,担心她是玉家人,不肯放她出征。她一字不言,在朝上自断小指,以示决心。
几次在城下仰望她临危不惧指挥城防,我都有些恍惚。原来哪怕在规矩重重的古代,也有女子毅然决然挣扎出来,爬上高层,成为不可撤下的那个唯一。
守城备战的这段时日,玉横天不放弃任何一个老弱妇孺,她给她们发放兵器,派人每日教她们基本的防身杀术。
对我,更是严厉。
「别想着你是左侯的人,便指望别人来保护你。」她大声命令我不准因为手腕酸痛就放下刀。
「你便是公卿贵主,落到这地儿来,拿不起刀,就是一坨狗屎,累赘到别人踩一脚都嫌晦气,知不知道!」
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这才有了点身处其境的真实感。
战争真的要来了,切切实实落在我的头上。
15
我手足无措。
到处都是喊叫,烟尘、雪尘混合不清。
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水,多得擦不完,一日日,连洗脸的功夫都没有。
守城的士卒抬下来一波,又送上去一波。我因为在现代读医科时上过基本的专业大课,想着去城墙上也是添乱,索性帮着军医一起给士兵包扎。
但终究不是外科医生,很多断腿残肢看在眼里,只能无力。
这日我看着一个小男孩,可能在现代才上中学的年纪,肚子被捅了一个大洞,被火烧裂开,躺在那里,肠子都流了出来。
他连哭着大声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望着我,小声求我:「姐姐,救救我……」
我头皮发麻,颤抖着给他把肠子塞进去,拿草灰捂住……但就是堵不住,血流啊流,把我大半身都浸湿了。
一个青涩的生命,就这样像水一样,在我手里流失了。
我怔怔注视着他的死亡。我没有伤害过他一刀,但沉重的愧疚与自责却铺天盖地反噬而来。
如果当初我坚持自己的理想,不怕辛苦报了外科学,会不会今日就能为他减轻一点痛苦。
但是没有如果。
上天的戏本里,这就是他的落幕。
玉横天满面血灰大步走过来,拽走我的衣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过来,我有事嘱托你。」
她把我带到后城荒废的园子里,要我擦干眼泪,仔细听她说。
「莫微,你是左侯信任的人,所以现在这件事只有你去做。」
她面容严肃,我不禁跟着肃穆起来。
「城里能出去的暗沟都被外头叛军堵住了,唯一还有一条,太过狭窄,荒弃很久,只有你这样瘦的女子才能勉强通过。我要你出去,拿着这密信找到左侯,让他务必掉头去宋州,千万ṱű̂ₖ不要往计阳救援。」
她应该是收到什么消息,得知叛军从东线调虎离山,将主力分拨至宋州方向。
接着她把信用防水的牛皮裹住塞进锦囊,牢牢用针线缝在我里衣里。
她掌间未愈合的断指因连续拉弓洇出血,火烧般映在我心口。
这女子的狠,对自己尤甚。
「计阳守得住便罢,守不住大不了我跟着焚城殉国。可宋州不一样,一旦丢了,江淮一线就没了屏障,国朝百年打仗撑到现在都是靠那边送钱送粮,没了就真玩儿完了!」
我忐忑地听着她把这么天大的事交给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成,但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点了头。
因为她望我的眼神,如此沉痛,几乎是恳求。
16
通往外头的荒沟窄得吓人,我背着珍贵的一点干粮,腰上一把玉将军给的刀,肩膀磨得血肉黏在一块,膝盖也麻木。
在里头爬太久,甚至怀疑有没有出口。
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若没出口,自己两眼一闭,黄土一盖,就地就能埋了,倒是方便。
或者有出口,出去一抬头就被叛军削了脑袋,跟打地鼠似的。
如此一想那情景,竟还惨兮兮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累傻了。
好不容易摸到点出口的迹象,我紧张舔了舔干燥嘴皮,小心拨开结在一起的草根,听外面声响。
许久,只听到一些风声,我才敢动作大起来,从洞里左扭右歪爬出来。
一看,原来是坟地。
难得不感到害怕,毕竟现在活人比死人可怕。
我谨记玉将军的话:出去后不要停歇,立马趁天黑往西走。
西……
我四下望了望,抬头看天。
此刻雪停了,云散开,漫天星斗,我虚着眼睛费力辨认,总算看到了黯淡的北极星。
我原地竖起食指。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好,找到方向了。
做得好,樊莫微。
你可以的。
我反复给自己洗脑,用力抹了一把脸,抬起重如千钧的脚,往西走。
四下榛莽森森,磷火幽幽。
若不是听到自己的呼吸,可能真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
身上太痛,只能分神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于是便想到小时候在家时,阿公抱着我看荒野求生,我闹着要看动画片,阿公便吓我,「现在多学点本事,说不定以后你还用得上呢!」
当时我不听,现在我背着几个干馍馍,仰天长叹。
早知道多看几集了。
这一路往西,兵火饥荒,豺狼乱如麻,比荒野还难求生啊。
唉。
艰险路,艰险路,残山剩水,不知归处。
17
一路上,我专挑人少艰难的荒路走,大多叛军包围在计阳,路上虽有流兵,我机灵躲过去,倒没碰上大麻烦。
算算脚程,与左千帆往这边来的队伍大概是要碰到了。
但是现在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是饥饿。
野果子吃过,生的白菜梗也啃过,豆屑杂糠、蓬实橡面果腹。与我相对的敌人不是军汉,是那些同样饥饿的老弱病残。
这种时候,文明社会教导的尊老爱幼,那真是通通都滚蛋,饿急眼了,管你老头老太,一点草叶子都得抢。
抢到就塞嘴里,挨打也不吐出来。
但终究还是不敢太横,毕竟还有点理智,知道饿了的人发狂起来惹不得,免得逼出「人相食」的恐怖情况。
所以大多时候还是忍着饿,藏起来。
晚上人少的时候ṭũₘ去外头晃荡晃荡,找找能吃的东西。
这晚,肚子饿得泛酸水,我游荡到郊外一片田垄里。
正抽出刀慢吞吞挖地里的残薯根茎时,忽然听到枯杆叶丛里气若游丝的哭声。
竖起耳朵细听。
一个男孩无力哭道:「爹,那是妹妹……不要……」
做爹的气息不稳,怪异笑道:「好儿子,别挡路,你不饿吗?」
我疑惑悄声寻迹过去,握紧了刀。
扒开枯叶杆,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展开手臂挡在一个躺在地里的女孩子,女孩子露出的半截腿被剜去了一块肉。他们的对面,是生他们的父亲。
男孩瘦得脑袋比身体大,还是摇头。他好像很困惑,他对人性太不理解。
他只能哭,重复,企图唤醒父亲的良知。
「爹,那是妹妹,是我的妹妹啊……」
男人摇摇晃晃,举着镰刀,还在往前走。
硕大无朋的身躯,是比鬼还恐怖的活死人。
男孩惊恐望着,手却依然挡着妹妹,没有出声。
月亮高高照,惨淡白光。
噗嗤。
男人顿步,不再前行,他低头,看着胸口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刀。
扑通。
他倒下了。
我抽出刀,抬肩蹭了蹭脸上的血,勉强干净的右手提着一把刚挖出来的番薯。
递给男孩。
他颤抖着接过,下一刻,我的肚子就叫了。
男孩沉默。
过了一会儿,一对孩子,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蹲在一个尸体旁。
安静分食了一个沾着泥土的番薯。
18
两个孩子和我成为了朋友。
我们在流亡路上彼此艰辛照应。
这天,兄妹俩照常跑出去替我打听左将军队伍的消息,等他们兴冲冲回来,发现我被抢了。
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小茅屋和我,更破了。
手还断了一只,为了护住怀里的信。饥民以为是食物。
女孩小心翼翼过来不敢碰我断掉的右手,她为我痛,「姐姐,好疼啊。」
我却好像麻木了,摇头。
男孩皱眉,他问:「你有刀,为什么不用?」
我轻声说:「因为他们没有。」
乱世的残暴饥荒或许会磋磨掉一部分的善良和文明,但心的本质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我可以和他们抢食物,却做不到单纯泄愤的杀戮。
那样和禽兽何异呢。
所幸孩子们带来好消息。有一队乞活军要去归顺左千帆,我们能混在里面一起前行。
不幸的是,跟随队伍的第十日,我断掉的胳膊虽被人匆匆接起,但治疗不妥当,当晚开始昏迷发烧,无法行走。
与此同时,叛军随之而至,逼迫知州,不归降,便屠城。
……
「屠城?!」
连夜策马在路上的嵇泽清愕然看着乞丐一样逃出来的玄七。
玄七精疲力尽点头。
「属下从燕北出来,得知左千帆派人送夫人回京,困在计阳,我拿出爷的令牌,叛军才让属下进城找人,找遍了也没有,我便想应该是左千帆把人接出去,便顺着往西的路,算脚程,夫人应该就在并州附近。」
可玉忠慜在东线没讨着好,左千帆在缺粮缺人的情况下,也打得他焦头烂额。
他有些急了,一心想着两线并进,打下宋州,再加快攻破并州城池的速度,不惜激怒天下人,遗臭身后名,连屠城都搞出来了。
嵇泽清手背青筋一根根暴起,骂道:「蠢货。」
玄七担忧道:「爷,夫人可能在城里呢。」
嵇泽清沉默。
玄七紧张望着他的这个主子。他知道,主子一向心狠,儿子都能当棋子去钓玉忠慜,换取利益。
自古枭雄,几乎都拿妻子当玩意儿。
大业在前,他会心软吗?
19
嵇泽清犹疑了一瞬,当即决定赶往并州。
可就是他一瞬的犹疑,并州已经被差不多屠了个干净。
叛军没有久留,似乎被什么人追在后面,匆忙逃了。
嵇泽清站在城墙上,咽了咽艰涩的喉咙,许久才哑然找到声音,「传信给玉忠慜,他要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老子不陪他玩儿了。」
玄六、玄七对看一眼,赶紧下城楼去传信。
可身旁一阵风刮过,有个人比他们更快跑下去,踩在几乎无法立足的尸堆里,颇有些狼狈地弯腰找寻。
残阳如血,垂杨暮鸦。
嵇泽清眼前一片血光,他几乎快看不清谁是谁了。
他念念有词,不知在祈求什么。
「我之前吓你的,那对母子我根本不放心上,我就想气气你,让你有危机感,听话点,少和我吵……我就是吓吓你……
「可是你别吓我啊,樊莫微,我就你一个妻……」
同一个世界走来的人,躲过了权欲设下的一个岔口,两个岔口,他们是在哪个岔口分道扬镳的?
嵇泽清弄不清楚了。
在他回过神之际,身后已是一片尸横遍野。
他悚然惊醒,掉回头去找,这片他造成的修罗地狱,他翻开一具具残肢断体,害怕找到,又害怕找不到。
他无比希望现在樊莫微活蹦乱跳地冲到他面前给他一巴掌,跟他打,跟他吵,然后他们就和好,一起回家。
家里没了她,真是冷清啊。
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雪地里,莫微那无比失望的一眼。
她好像在说:「你走吧,嵇泽清,你对我没有意义了。」
无论你所谓的爱,还是你的伤害。
都没有意义。
爱人反目不在一瞬间,而是钝刀磨肉,各自执刃,避开致命,你割一点,我割一点,年年日日,这么割过去。某日放在秤上一比,谁伤谁最多,赢家输家都惨然。
彼此对视一看,白骨森森,不过是两个骷髅在争辩。
樊莫微不陪他玩儿了。
嵇泽清颓然跪在尸山血海里。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再也抓不到她一片衣角。
20
我像是一脚踩空,又像是被一刀捅胸,猛然从噩梦里惊醒。
「阿妈!」
豆大的汗珠淌下,被一只宽大的手拭去。
我醒了,眼睛却睁不开,只感觉有个人把我架在膝上,怀抱里是雪覆草木的气息。
那人很疲惫,嗓音喑哑,却还在哄我。
「不疼了,睡吧。」
我昏昏沉沉,记忆里只有阿妈会这样哄我,于是我又糊涂了,以为回到家。
阿妈煮了苦苦的但喝下去就会温暖的药汤。
她声音好温柔啊。
她拧着小莫微的鼻尖轻轻晃,手指顺着眉眼摸到嘴巴。
「你看你的眼睛是一对月牙,脸颊是软软的花,嘴唇甜蜜蜜最会讲好话……可是这鼻子,整日哼哼哼,哭着要阿妈……」
她问啊。
「莫微呀,小莫微,你怎么还不长大,不懂得放手呀……」
小莫微紧紧抓着阿妈的手。
梦醒了。
我抓的又是谁的手。
眼皮动弹,我艰难睁眼,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坚硬的胸膛,那人呼吸浅浅,宽大兜帽遮住半张脸,胡子长得把下半张依稀英俊的面容也挡了。
是将军。
他疲惫掩眸。
断掉的右手被他重新绑好,我伸出左手,像做梦一样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明明发烧昏迷前,我还听见并州大街小巷的哭嚎,那对小兄妹似乎把我背起来,东躲西藏。
然后他就来了吗?
他又一次,救了我。
耳畔惊喜呼唤:「姐姐,你醒了!」
我看去,是那对小小兄妹。
真好,他们也活着。
21
惊惧病痛交织,我一时失声,急得说不出话。
左千帆醒来稳住我,说他拿到信了。
因为我发烧糊涂时揪着他一直说「信在衣服里」,还喊他「阿妈」,流着泪就是不放手。
他这才无奈把我抱在怀里。
这还没有休息到片刻,左千帆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宋州。
这回,我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不能再跟随。
可风不停,一直吹在他身上。
他的兜帽被吹落,原来已是半边星星银丝掺杂。
曾经过年放灯写心愿,我问他为何不写自己,要祝世人。
他说,做将军的,少有长寿。
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将军百战身名裂」。
所以他不求自己,只求苍天护佑,保全天下万姓,得以圆满。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促使我赶快跑向他,拉住他的手掌,说不出话,慌忙写下两个字。
【回来。】
他骑在马上一愣。
我急得眼睛通红,非要他的承诺,重重再写一遍。
【要回来!】
乱风吹散他头盔下的发丝,他微微笑,眼睛像一泓清泉,好像发现了我的秘密,心满意足了。
但他还是没有给我承诺。
只是小心推开我,说风太大,回去吧。
22
我被安全送回京城,带着那对兄妹。没有住在嵇家,一方面是不想,另一方面是嵇家被火烧光了。
不知道谁趁嵇泽清出京城时放的火,总之烧得只剩石瓦骨架。
听说是一个女子放的,还有两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在起火前装了许多财宝跑了。
因着嵇泽清勾结玉忠慜的事被查出来,皇帝和京城人恨不能啖他血肉,听见有人放火烧嵇家房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查呢。
于是纵火者得以隐匿于江湖。
不久,疑似从犯的二人也找到了我。
傻兮兮的小女孩,捧起金银珠宝对我笑,「嘿嘿,夫人!」
我:「……」
带着「赃物」,莺儿和霜儿也住进了左家,连同那对兄妹,四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
莺儿和霜儿总是在一旁小声蛐蛐,觉得那兄妹威胁了她们的地位。
「咱们才是夫人家生的仆人,他们两个外来的,总凑到夫人跟前,真讨厌!」
兄妹俩也告状。
「姐姐,她们总对我俩翻白眼,真无礼!」
我听得一脑门官司,头疼。
左家的老管事却觉得热闹,说府里很久没有这样的鲜活气儿了。
他眯着眼躺在椅子里晒太阳,「再等侯爷回来,这里就可算像个家了。」
又过了一个年关。
孩子们在门口画虎画豕以求避邪,点起红灯笼凑在一起看彼此的愿望。
我就靠在廊下,仰头望着北边。
然后立春,不落雪了,落很大的雨。
老管事便教几个孩子在门前立泥人以祈晴。
我还是靠在廊下,仰头望着北边。
这一年,我等来很多北边的消息。
嵇泽清见回朝无望,彻底投了叛军阵营。
曾经和左千帆是同袍的异族将领阿什烈成为他最大的敌人,阿什烈不管什么进攻京城的指令,只一门心思打左千帆所在的宋州。
因为阿什烈是草原六部安插在汉人中间的一根钉子,当年左千帆的父亲横扫草原割去了他父汗的头,以血还血,他要还回来。
但也有好消息。
玉横天守住了计阳。
父女俩在战场相遇,从来不信女人能上战场的玉忠慜,被他女儿一箭射中肩膀,负伤落马,叛军势头一下陷入萎靡。
各州虽有叛有降,但也有坚守城池的忠臣良将,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各自谱写出一首首他们生命最辉煌伟大的理想高歌。
戏台上的南音换了,北曲唱得血泪斑斑,豪气冲天。
我在台下听着。
听他们唱——
「你看中原板荡乱如麻,谁来挡豺狼虎豹尽踩踏。」
「百年兴亡托付手,擎一杆梨花枪,握一把关云刀,一个个孤臣弃子,末路英雄,把贼杀,把贼杀……」
忽然有人唤我。
「姑娘。」
我看去。
风高扬。
墙翻燕子,巷滚梨花。
尽头站着一身素白道服的樊音,她找到我,说她师父卜卦,我可以回家了。
她眼底是熟悉的不忍。
「姑娘,你的尘缘尽了……」
戏台猛地一阵激烈锣响,声厉如雷。
旗杆倒,星斗落,浓墨重彩的戏子在台上倒下。
哭嚎震天。
「唉呀——杀退了奸臣恶贼,守住了边疆圣主,累死英雄,魂飞魄散,都来哭咱们的断头将军啊!」
我神魂一震,回头,浑身颤抖。
23
他……
他死在了……阳春三月前的最后一个雨夜。
临死撑到玉横天带兵救援的那一刻,明明就要赢了,叛军已成丧家之犬,胜利在望,他偏偏就死在那一刻。
我不禁仰头质问上天。
为什么。
你就这么喜欢悲剧吗?
「姐姐,你在看什么?」
披麻戴孝的兄妹俩依偎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仰头。
左千帆没有子嗣,老管事便做主收养了兄妹俩为左家人,这样,他灵前好歹有个摔瓦送他的人。
我望着天。听不到任何回答的天。黑沉沉,像那片黑湖倒过来的镜。
「我在看……」
低喃。
「星星落下来了。」
……
后来樊音的师父多次催促我离开这个世界。
「你本不是这里的人,因着一段未尽的尘缘才落在这里,尘缘一尽,你也该回家,不然会魂飞魄散的。」
我说,再等等。
等我看到左千帆的头颅被玉横天从阿什烈那里抢回来,身首合一,葬回故里。
等该死的奸臣叛贼一个个认罪伏诛,受尽唾骂,声名在史书遗臭万年。
我说我要等这些事。
师父摇头,叹息,「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天道无常,世人各有各的福祸,你有多少双眼睛、多长的寿命看得完?」
她挥动拂尘。
「去吧,去吧……你在此地已留恋太久,故乡的家人也等你太久了……」
我走了。
并未与那几个孩子告别。老天没有把我写进这个世界里,大概我离去后便如同尘灰毫无痕迹了吧。
只是临别前,我望着门口尚还伫立的祈晴泥人,忽然伸手——
将泥人平直的嘴角画成一个浅浅的弯。
24
我回到了家。
却是从病床上醒来。原来已经躺了七年。
爸妈鬓发斑白。阿公在前年去世。阿妈哭得眼睛都模糊了,听到我醒来的消息,摸索着赶来。
她哭坏的眼睛又在哭了,扑在病床,抱住我。
「你这个小坏蛋,再不醒来,阿妈就等不起了你知不知道……」
我戴着呼吸罩,轻轻开口。
「……对不起。」
听到我声音的阿妈和爸妈失声痛哭。
隔壁病房却一阵慌乱。
不一会儿,一个护士过来,说与我一同在婚礼上昏迷的嵇泽清停止了呼吸,宣告死亡。
「请节哀。」
家人担心望着我。
我只是怔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良久,道:「哦。」
很快,朋友们也都闻讯赶来看我。
我昏昏沉沉,一时睡一时醒,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新郎亡故伤心过度。
确实是伤心,不过不是为这个人罢了。
家人担心我想不开,时时陪着我,开着电视,告诉我这些年时代的发展。
这日,微雨。
电视里在播一条悼亡新闻。
「本市七年前卧底边境不幸遇难的缉毒英雄在今天终于都回到了家乡,骨灰葬于烈士陵园,各校学生清明节步行前往祭奠……」
爸妈看了跟着叹气,「都这么年轻啊,真可惜,啧……你看,这一个还是咱们家乡的人呢,妈你认得吗?」
阿妈虚着眼睛艰难辨认,一个个看去,「唔……」
忽然,她停在一个人的照片前,惊讶「啊」了一声。
「是他……」
阿妈转身过来拍拍我的手,急道:
「莫微,莫微,还记得吗?这个哥哥,小时候你被拐,眼睛差点被打瞎,就是他救的你呀!」
他们转头看我,都怔住了。
因为我看清那人的脸,没留神,泪水次第落下。
照片下,标着他的名字。
他姓左。
25
半月后,我出院。
在一个雨天,瞒着家人,独自前往了烈士墓。
步行。
到了时,斜风吹雨,浑身湿透。
我在一座座坟茔里,找到了他。
黑白警服,星星在肩,俊眉飞扬,意气风发。
「原来是你啊……」
我小心翼翼撑伞,为他挡住风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老天真可恶。
为什么偏偏让我那时眼睛受伤,看不见他。
隔了两世才把他认出来。
我心里堵着,重重不解。
所谓的尘缘未消,召唤我而去,难道只是为了再一次无能为力见证他的死亡?
正兀自怨恨时,下面一层墓前,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小孩也在祭拜。
孩子们童稚的声音传上来。
「爸爸,以后我们也要做警察,像妈妈和这些哥哥姐姐一样,为理想付出一切!」
男人微微笑,放下花,摸摸他们头,牵起他们,慢慢离开。
声音渐渐远去。
「守护理想的路可不好走哦。」
孩子们天真蹦蹦跳跳走在雨泥交织的路上,脆生生回答:
「我们不怕!有妈妈陪我们……」
理想。
我垂眸,遗忘在儿时的记忆忽然猛烈翻涌而至。
不断在拐子手下逃脱的小女孩,被打伤了头和眼睛,奄奄一息时,隐匿身份卧底边境的青年救下了她。
带给一个乡村医生帮忙包扎。
可能看出小女孩太痛了,青年便与她讲话,分散她的注意。
无非一些哄小孩的话。
问她,以后想当什么呀?
女孩嘴巴甜,会哄人,指着给他包扎的医生,「我想做扎丕医生这样的人,让没钱的小孩也能治好病,平安长大。」
医生和青年都笑了。
「那很好啊。」
但女孩又苦恼了。
「可是爸妈很快要接我回城了,他们说我只能做城里的医生,或者教授、律师,反正要是城里的。」
小小的人不想长大,真多烦恼呀。
她反过来问青年。
「哥哥,你呢?你现在长大了,你当的是什么?」
青年沉默了,良久,他蹲下来,平视小女孩。
说他和她一样。
还在为理想的成功努力争取。
为了所有像她一样的孩子,在和平繁盛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长大,这个人愿意付出一切。
这就是他的理想。
老天让我看到,让我经历,让我明白——
他用两世的诀别来教会一个不想长大的小孩理想的意义,那是一种九死不悔的力量,胜过玉石的贞刚。
26
回城后,我从私立医院辞职,变成了一个像拉丕医生那样去贫苦地方给看不起病的人免费治疗的小医生。
爸妈担心得不行。
「多难啊,莫微,何必吃这种苦啊?」
我执拗要去。
还是阿妈明白我,劝爸妈。
「我看你们才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要学会放手啦!」
阿妈微笑注视我,无比骄傲。
「这是她的理想,你们就随她吧。」
我泪光闪闪,用力抱紧了阿妈。
这样风吹日晒的几年,每次回家,爸妈都说我越来越黑,疑惑我难道还跑去非洲支援那边的医疗事业了?
我只是笑笑。
再后来, 一次远行时,我路过一家诊所,觉得莫名熟悉, 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
里面的医生拉开卷帘门, 狐疑望了我好几眼。
最后一眼, 医生在里面忽然想起什么, 跑出来,笑道:
「是不是你,欸, 那个小女孩儿?」
我望着依然黑黑胖胖的拉丕医生, 笑着点头, 「您还记得呀。」
拉丕医生拉开门,让我进来。
「你是帆仔带来的嘛, 那么漂亮的女娃, 见一眼就忘不了, 不过你现在咋这么黑了,比我还黑哟。」
我不好意思摸摸脸,说了自己现在的职业。
医生愣了愣, 看着我, 半晌, 他垂眸点点头。
「很好, 很好……」
午后正炎热, 他让我去里头休息一会, 打开一扇小门。
「山里的路这时候正难走呢, 你就在这歇会,帆仔以前也总赖我这儿睡午觉。」
见我愣在门口,一副不敢进的模样。
医生笑着推我,「没事,去吧。」
狭窄的屋子,老旧的风扇, 一张硬木床, 躺下去,被子有阳光晒过草木的味道。
大概真的累了。
我眼皮缓缓打架。
风声如雨, 打在窗户上。
恍惚中, 我好像回到那辆行驶在潮热暴雨中的破皮卡里。
看到一个小女孩满脸鲜血缩在男人怀里。
前座司机还在用旧电台滋啦啦放一首歌。
亲爱的你啊,我们好久没见,你有没有长大一点……
每一步每一晚,踩住了梦魇……
你会翻过山,看到万丈晴天……
……攀过千难万险……
女孩头上和眼睛的伤被冒出汗水淌得刺痛, 在睡梦里也不安皱眉。
男人让司机把音乐关了。
然后拭去她的汗水, 捂住她的耳朵,屏蔽风雨的嘈杂。
他说:
「不疼了, 睡吧。」
可怜兮兮的女孩攥紧他无名指,一滴眼泪无意识落在掌纹,缓缓流过他那条中断不详的生命线。
啪嗒。
坠进十多年后的女人眼里,女人蜷缩起来, 仿Ţũ₉佛还在他的怀里,一脸泪痕,被轻轻地哄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