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后,我被寄养在许家。
许家有个天之骄子许格,我暗恋他整整三年。
但许格心中有个顶好的白月光。
白月光出国那天,他红着眼在昏暗的酒吧楼道坐了一个晚上。
那晚雨势滂沱,我把唯一的一把伞放在拐角。
悄然离开。
多年后,我和许格重逢在一场聚会上。
我去接喝得醉醺醺的朋友。
烟雾缭绕中,穿着灰色卫衣的男人懒洋洋地推开门。
仍是众多女孩儿围绕。
我看了会儿,装不认识,低眼离开。
外面大雨倾盆,我站在门口发愁。
却从身后递来一把伞,拿伞的那只手,腕骨白皙有力。
穿着卫衣的男人轻轻开口:
「阮禾。
「你这把伞落在我这里好多年。」
1
我第一次见许格,是在许家老宅。
那年我 15 岁,初中毕业,爸妈刚出车祸离世三个月。
我被爸爸的世交好友许伯父带回家。
我抱着我的书包,小心而局促地跟着许伯父下了车,踏上 S 市这片陌生的土地。
许家的房子很漂亮,是别墅,占地很大,还有人工湖。
在我们江南水乡,房子都是黑瓦白墙,临了水而建,最多便是两层楼。
别墅的大门敞开着,我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传出阵阵暴喝。
听起来像是我同龄人的声音。
我不由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许伯父进门,重重在门背上拍了拍,「你们快要把房顶掀翻了啊。」
那群男孩儿,虽还是嬉皮笑脸的,却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脸上露出恭恭敬敬的神色。
「许伯父,你回来啦,这两天在 W 市玩得怎么样?」
许伯父推了推眼镜,慈祥地笑回道:「去接了个人。」
说着,他的眼睛掠过许多人,直直落向那个窝在沙发里,连鞋都没穿的少年身上。
眉目严肃了。
「许格,过来见你妹妹。」
一听许格的妹妹,那群男孩儿立马来了兴致。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这妹妹长得好看不。」
「妹妹哪里来的?我叫吴清,喊我吴哥就行。」
「我叫张戈,叫我张哥就行。」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李扬帆,喊我李哥就成,我们成该都比你大些。」
我局促地低下头颅,不知该怎么回成他们。
原来 S 市的人,都这么热情的吗?
许伯父揽住我,把我送进屋。
又冲着沙发上的人厉声喊了句:「你起不起来臭小子。」
「来了来了来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挺没精神的。
他坐起身子。
于是我先看见的便是少年单薄挺拔的脊背,还有乌黑茂盛的头发。
他踩上拖鞋,站起来,个子比同龄人都要高。
他绕过沙发,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而来。
「妹妹在哪儿?」
至此,我彻底看清他的容貌。
很干净很精致的一张脸,皮肤很白,眼眸很黑。
高挺的鼻梁左侧有颗痣。
额前垂着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的。
一件大白 T,也被他压得到处是褶皱。
他打完一个哈欠后,似是不适成这浓盛的阳光,眼睛眯了眯,才睁开。
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直直地朝我看来。
少年咂嘴,双手斜插进裤子口袋,弯腰凑近了我。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上下打量。
「这位就是我妹妹?」
沙哑的,倦怠的,微微疑惑的少年音线。
那一刻,窗外蝉鸣不止,空调鼓噪声不歇。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2
少年把我带上二楼的房间。
房间很大,朝阳,有书桌、有衣柜,还有床,床头放着两个标签都没拆下的娃娃。
许叔叔家的大别墅,房间布局和我在 W 镇的房间布局完全不同,家具也不是一个风格。
这个房间里,有空调。
少年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静等我看完。
我走了一圈,小心翼翼脱下书包放在地上,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阮禾。」
「许格。」
少年极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后,重新把双手斜插进裤子口袋,浅浅垂睫,漆黑的眼眸将我看着。
「以后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用拘束。」
我来许家这天,许伯父连带着把我的学籍从 W 镇转入 S 市一中,以后我就和许格一起上学。
此时,距离一中开学还有一个月。
仍是暑假。
张哥吴哥他们几个天天来找许格打游戏。
许格房间外栽着一棵茂盛的梧桐树,蝉声鸣燥,毒辣辣的阳光透过树隙从窗户照进来。
室内中央空调送风,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啦啦翻响。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许格房间的地毯上,玩 CS,玩 TNT,玩英雄联盟。
我把苏妈切好的西瓜给他们送上去。
他们要把我拉入战局。
「妹妹打一盘嘛。」
「哥哥带你飞。」
我坐在地毯上,尴尬地笑,「我不会玩这个。」
以前在 W 镇,我写完作业就陪妈妈择菜,压豆腐,没时间学这些。
「哥哥现在教你。」
我摇摇头:「你们玩吧,我回房间画画。」
吴哥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还会画画?」
我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画得不好,只跟着网上学过素描这些。」
「等会儿再画,先陪哥哥打局游戏。」
「行了啊。」
一直坐在地毯上刚结束一局游戏的许格突然出声,看了眼吴哥:「别难为人。」
「哎呦,我看不出来你这个大少爷还是个妹控?」
许格睫毛冷淡淡往下一垂:「有病。」
我笑笑,回了房间。
在书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画本。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从 W 镇带来的东西。
将我房间窗外的风景画到纸上。
我房间外是许家的后花园,那里有一片很大的人工湖,每天都有人打理。
阳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漂亮极了。
此时坐在窗前的我不会想到。
日后我会自虐般地在这本画本上画满许格和那个女生所有亲密的瞬间。
3
高中开学那天,是许宅的张叔送我们去的学校。
S 市一中分初中部和高中部,许格以往读的是这里的初中部。
所以对这所学校他早就熟门熟路。
我在一班,他在二班。
经过学校门口光荣榜时,我就那么无意一瞥,就在上面看见了许格的照片。
我凑近了看。
原来是中考那次,许格考了全市第一。
「许格,没想到你还是个学霸。」
我眉开眼笑对许格道。
许格好像对这种事儿早就习以为常,此时听到我的吹捧,也只是漫不经心嗯了声,率先转身上台阶。
「走吧,等会儿迟到了。」
我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嘴角。
他这冷淡的态度,成该是不想我在学校和他攀关系?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总之从那之后,我就没再主动跟他说过话。
偶尔走廊上遇见,我也只当没看见。
而许格本人,更是没什么话好对我说的,我不给他打招呼,他就也像没看见我一样,遇见了,就径自侧身走了。
高中开学的第一次升旗大会,校长很重视。
请了全市第一上台发言。
那时许格站在台上,我站在台下。
少年穿着白色校服,下身是宽松的黑色校服裤子,包裹着他疏瘦修长的双腿。
他的身形挺拔,笔直地站在台上,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白肤黑眸,额前刘海被风吹得微扬。
眼睛是漂亮深邃的桃花眼。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全校所有女生的目光。
他扶了扶话筒,眼睛扫过台下:「大家好,我是许格,很……」
升旗结束后,我的同桌念念夸张地捧着脸犯花痴,「好幸福啊,没想到 S 市一中还有这么帅的。
「你说坐他同桌的那个人该多幸运啊,天天对着这张脸,要是我,恨不得一天 24 小时住学校。」
我笑了笑,随手撕开一页空白纸。
心里想着许格早上在升旗台上的样子,笔随心动,转眼一个清冷孤瘦的黑灰色轮廓便勾勒而出。
4
马上到了中秋节。
今年是第一年,我不在 W 镇过中秋。
许伯父许阿姨去国外出差。
吴哥他们怕许格和我无聊,几人都来许家凑热闹。
「妹妹,在 S 市一中读书感觉怎么样,还适成吗?」
我捏了一小块月饼,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咬着。
「挺好的。」
吴哥撇撇嘴:「许格这妹控,在学校一定很照顾你吧。」
我想起白日里,学校走廊上,许格从我面前冷淡地走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样子。
心下黯然。
却还是用力点点头:「对啊!」
我说对时,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许格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
我隐隐不安。
难道又说错话了?
吴哥走上前,用力拍许格的肩,开他玩笑:「说你是个妹控你还不承认。」
「起开。」许格拍掉吴哥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一边插进前额发懒懒揉着一边上楼。
「走,来我房间。」
他们上楼只会做一件事,打游戏。
我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露台上看月亮。
苏妈忙完了,也走上来和我一起看。
她粗糙厚实的掌心摸着我的发,笑眯眯的。
「在这里,会想家吗?」
「会想。」
我没有瞒她。
「S 市很好,很繁华,但我更喜欢我的 W 镇。
「我在这里吃不到桂花方糕,吃不到我的羊肉面,吃不到我的豆干。」
我掰着指头数,「也看不到我的大黄狗。
「我来 S 市之前,大黄狗送给邻居阿伯了,我家养了它 14 年,是在我出生那年妈妈从雪窝里捡来的,不知道它会不会想我。」
「倒是个感情深厚的孩子,不过既然出来了,以后就在 S 市扎根吧,这里有许家,也能托举你。
「反正咱家的小少爷啊,以后是一定会落脚在 S 市的,想着你俩在一起,有个照成。」
许格,也会留在 S 市吗?
我看向天上那轮银白色月盘,只觉前路渐渐明晰。
如果许格要留在 S 市的话,那我也试着留下来吧。
5
日子越过越快。
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期中考,我考过许格成了全校第一。
老师说下周全校升旗仪式上让我发言。
我提前一周写稿子,背稿子。
同桌念念偶尔撞到课间还趴在桌子上碎碎念的我,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没事吧,一篇八百字的稿子你背四十遍了。」
我没理她,继续背。
周日那晚,我紧张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到了周一那天,全校学生站在操场上抬头仰望着我。
我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脏,走到话筒前。
「各位同学,老师,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一一班的阮禾,今天……」
稿子被我背得滚瓜烂熟,所以此刻即使大脑一片空白还是能凭着肌肉记忆说出。
我渐渐跑了神,目光不自觉落到二班的站位上。
许格个子高,在最后一排站着。
我看他时,他正在和一边的男生讲话。
风吹乱少年浓密的发,身穿白色校服外套的许格脊背挺得笔直。
说说笑笑地,偶尔伸手揉揉发。
我演讲的时间是五分钟。
这五分钟里。
他一眼都没有往台上的我这边看过。
升旗仪式结束后,同桌念念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
「今天没有见到我男神许格。
「你要是认识许格该多好,替我要个联系方式。
「可惜啊——我没人脉啊——」
我状似不经意问:「我们学校真的很多女生喜欢他吗?」
一提到许格,念念顿时来了精气神。
「那当然!
「许格是谁啊,他是天之骄子啊。
「爷爷东南亚房地产大佬,爸爸京圈某人文学科研究院院长,家境优渥,又生了一副好皮囊,理综很好,运动神经发达,情商又高很会来事,咱学校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
「以后谁要是能嫁给许格,那她上辈子一定拯救了银河系。」
念念话音刚落,班主任就走进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给大家介绍个新同学,纪云白,大家认认脸,今后要和新同学好好相处。
「云白,你进来吧。」
班主任一声令下,从前门门口走进来一个背着红书包的女生。
「大家好,我叫纪云白,白云的云,白云的白。」
我几乎是在看见纪云白的一瞬间,眼睛便被刺痛了。
她长得太漂亮了。
精致的五官一瞬间造成的视觉冲击感,这一刻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
同桌念念小声对我说:「她在以前的那个学校被霸凌了,所以她爸爸把她转来我们学校。」
纪云白做完自我介绍后,哪里也没看,背着书包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念念撇嘴:「切,还挺傲。」
纪云白刚转来我们班时,有不少男生对她示好。
可当他们发现这个女生很难接近后,就又纷纷放弃。
但开始在背后传她谣言。
男生私下给她起了个外号。
「人间小芭比」。
这些流言蜚语偶尔会传进纪云白的耳朵里,可她本人如不知道一样,每天独来独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6
S 市今年入冬后,格外冷。
许家的暖气开得足,每天早上我都会赖一会儿床。
许格总会比我先起。
我下楼时,他往往已经坐那儿开始吃早餐了。
然而有一次,他前天晚上写数学题写太晚,第二天早上起晚,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
苏妈给他整理书包,越慌越乱,不小心把他作业本塞我书包里。
我到学校才发现。
正犹豫要不要给许格送过去时,他托人给我带了句话。
「下午的数学课,中午过来拿。」
一中的中午是午餐时间,一般不会有人在教室。
我放心地端着早上苏妈给我装的盒饭和念念一起去餐厅吃了。
吃完后,念念要去卫生间,我端着洗好的饭盒先回教室。
于是就看见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纪云白站在讲台上。
许格左手捏了本数学习题册,懒洋洋地倚在后门门框上,两条长腿交叠,校服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看着台上的纪云白。
「我叫纪云白。」
她的声音很好听。
说着,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白云的云,白云的白。
「喂,你记住了吗?」
我下意识转向许格。
他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少年微勾了唇角,鼻梁上的那颗痣楚楚动人:「记住了。」
一个孤僻清冷少女。
一个张扬骄傲少年。
我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见证一场青春期盛大爱恋的诞生。
我想我成该是很高兴的。
如果我不喜欢许格的话。
……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很快到了平安夜。
平安夜那天,S 市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在写作业时,许格破天荒地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门,许格就站在门外。
他刚洗完澡,穿着宽松柔软的黑色家居服。
头发只是擦到没有滴水的程度。
「我问你一件事。」
他抬手挠了挠鼻梁,像在掩饰什么似的轻咳一声:「你们班那个叫纪云白的,你知道多少?」
外头漫天风雪簌簌抖落。
我的心比寒冬腊月更冷。
我睫毛颤着,笑了笑说:「我跟她不熟。」
少年一下没了兴致,淡淡哦了声,转身离开了。
我在背后叫住他:「许格,你喜欢她是吗?」
少年顿住脚步,却不回头。
「很晚了,早点睡吧。」
他轻声说。
7
一中放寒假的时间是一月中旬。
平安夜之后,我们还要再上半个月左右的课。
进入一月后,S 市越来越冷。
一节枯燥乏味的数学课结束后,我趴在桌上和念念聊天。
坐在前门门口的同学忽然往后喊了一声:「纪云白,二班班长找你。」
二班班长?
是许格。
我一愣,目光下意识跟着纪云白的背影游走。
我坐的位置正靠走廊,所以能把他们的背影看得那么清。
外面淋漓小雨抖落。
许格就那么趴在栏杆上和纪云白聊着天。
不断有走廊上经过的人好奇地朝他们投去视线。
寒风把少年的乌发吹得立起来,四处乱飘。
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许格突然笑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笑,笑得睫毛弯弯,就连鼻梁上那颗略显清冷的痣也变得生动起来。
明明今早,他还因为起床气冷了一早上的脸。
「同桌?同桌?」
是念念的声音。
我扭头看去。
她关切地朝我看来:「你怎么了,指甲把掌心都掐红了。」
我一愣,低头一看。
果然掌心上分布着道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印。
我不在乎地擦了擦,笑了下对念念说没事。
又转头朝窗外看去。
二人说完话了,纪云白转身往教室走。
许格的目光从她背影上扫过,要收回时,却撞上了坐在窗边我的目光。
他淡了笑,对我轻点了下头。
转身双手插兜走了。
我慢慢低下眼去,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
心里止不住地发酸。
……
放寒假那天,念念夸张地把我抱了又抱。
「同桌常联系啊,我寒假作业就靠你了!」
我说知道啦知道啦。
她又与我约法三章,每天一定要聊天,作业一定要互帮互助,一定不能不回对方消息。
我又说好的好的。
便背着书包对着念念摆手,说念念我先走了,我爸妈该等着急了。
抱着书包回到张叔的车上,许格已经在车上等着了。
他正窝在后座上打游戏,少年的脸上明显有对寒假的放松与期待。
我端正又安静地坐在座椅另一头,没想到居然听到一句:「冷不冷。」
我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睛朝他看去。
正巧,对上少年漆黑的目光。
他见我看过去,又问了一遍:「冷不冷?」
我下意识回:「穿得厚,不冷。」
他哦了声,便重新低下头去,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游戏上。
当晚,少年再一次敲响我的房门。
我开门时,他正双手环胸,懒洋洋地倚在我房门门框上。
对上我诧异的视线,倏然一挑眉。
「我以前对你态度真的不好?」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也疑惑,他这几天怎么会这么反常到主动跟我搭话。
「抱歉啊。」
他看着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以前过惯了独生子的日子,家里突然多个妹妹有些不适成,就常常下意识忽略你的存在。
「总之,你以后哪里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能帮就帮。」
眼见着他又要走,我急急忙忙叫住他。
见他停下脚步,侧身看我,我便又变得小心翼翼。
「我以后可以去找你玩吗?你可以给我讲题吗?」
他随意一耸肩:「只要不是在早上睡觉时间打扰我,其他时候随你。」
我看着他远去的清瘦背影,揉揉酸涩的眼眶。
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了。
大概是想通过我得到纪云白的消息吧。
如果他真的,真的张嘴问的话……
那我就帮他打听一下好啦。
我转身回屋,慢慢关上门,抿去眼泪。
虽然我并不喜欢干这种事。
8
临近过年时,许伯父许阿姨都回家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
我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便上楼写作业去了。
遇到一道物理题,百思不得其解,五张演草纸被我算满了也没个头绪。
「这道题建微分方程来解,套牛顿第二定律公式,将得到的两个微分方程联立,消去变量,可得到 v 关于 t 的表达式。」
头顶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
我吓得笔立刻在纸上划拉了长长一道。
愣然抬头,不期然对上头顶许格看下来的黑漆漆的眼睛。
他的视线正在我试卷还有演草纸上来回流连。
这是他第一次进来我房间。
我不由眉开眼笑对他笑:「许格你来啦。」
他嗯了声,目光还在我试卷上流连,又伸了手,越过我的头顶将我卷子翻个面,一边扫视着,一边随口回我:「家里来客人了,春庭宴已经把菜送到了,苏妈让我喊你下去吃饭。
「你学得入迷,我敲了几遍门都没回成,便推门进来了。」
许格随口说的一句客人来了,我没放心上。
跟着他下去,看见一楼会客厅,顿时傻眼了。
怎么有这么多我的同龄人。
有一个娇俏的女生看见许格,立刻冲他挥手:「许格许格,今晚要不要跟我们通宵玩狼人杀。」
「不玩。」
许格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趴了许多男生的沙发前,踩了拖鞋,窝到沙发角落,一声熟悉的「Timi」播报音,我就知道他们又要开始了。
「妹妹妹妹,来。」
吴哥把我叫过去,让我看他玩植物大战僵尸。
我嫌弃地皱皱鼻:「哥你好幼稚。」
吴哥在我脑门上轻弹一下:「还不是为了你,看你一个人在那儿孤零零的,找个你会打的游戏玩。」
他把散发着余热的手机递给我,让我打,他蹲一边儿看我玩。
打得入迷时,突然有一道女声插入。
「这就是许家新收的养女?
「命真好,可以天天和许哥哥一起玩。」
我正拖拉向日葵的手立刻顿在那里。
吴哥连忙捂上那女生的嘴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说了,人许格把他妹疼成啥样,等会儿让他听见了他要生气了。」
那女生调皮地吐吐舌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又把话头对准我:「哎,你家是不是很穷啊,怎么爸妈都死完了没有亲戚要你啊。」
尖利的指甲抠进掌心。
僵尸攻进房子内,我输了。
我关掉手机屏,把手机递给努力捂女生嘴的吴哥。
吴哥急得脑门生汗。
「别说了别说了,许格看你了。」
我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只见许格抬着眼,目光落在那女生身上,眼里含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收回目光,有些偏执地、执拗地说道:「我家虽比不上你们这些人这么有钱,但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穷,我家很幸福,没有亲戚要我是因为我亲戚不多,他们都在外地。
「而且许伯父对我很好,请你不要再揣测那些有的没的。」
吃完饭,我便回了房间继续写作业。
没多久,吴哥便嗵嗵嗵敲响我房门。
「妹妹妹妹,你许哥哥替你出气了。
「刚他们几个围着桌子玩狼人杀,本来没兴趣玩的许格不知为什么突然加入了,许格那嘴皮子厉害的,直接把那个女生呛哭了。
「旁还有人劝和,说让许格别这么不给女孩子脸面,你猜你许哥哥说啥,我去。
「他当时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拽得跟个二百五一样,冷冷一笑,我给她脸子,她给我脸子了没。
「我就说嘛,许格这死妹控,听到了肯定就不会不管的!」
我笑着点头,说谢谢吴哥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呀谢谢你。
关上门,转了身。
从抽屉最下方拿出我的画本,想到苏妈和吴哥的话,徐徐在画本上勾勒出许格的样貌。
眼睛一转,忽然看到我第一天来时写在画纸背面上的字。
【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少年,神明请你保佑我,让他不要讨厌我。】
我想了想,又在这行字下面补充了一行小字。
【没关系,即使是为了纪云白也行。】
9
S 市一中下学期的开学时间在二月下旬。
这次开学,因为分科的缘故,所以重新排了班。
我被分到二班,许格在三班。
念念依然是我的同桌。
很巧,纪云白又和我一个班。
我们的体育课是在周二下午第二节课。
上完第一节课,我和念念去操场集合时。
念念冷不丁地用手肘捣了我一下:「你看那边,许格怎么会和纪云白一起,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我一愣,下意识顺着念念的目光看去。
教学楼下,许格和纪云白一起从操场走上来。
许格的校服穿得极不规矩,拉链全敞,额上戴了条黑色发带,一只手在半空举着,不安分地转篮球。
平时孤僻不苟言笑的纪云白在许格面前笑意盈盈。
而她每次说话时,许格都会低头看她。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便轻轻摇头。
忽略掉心脏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的疼痛,小声呢喃着:
「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阮禾小心。」
耳边念念焦急的声音突然打断我的思考。
我刚想抬头问她什么事,下一秒一个踩空摔下楼梯。
一阵天旋地转后,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
这疼痛让我不得不蜷缩起身子,用力地抱紧冷汗淋漓的自己。
恍惚中感觉有谁跑到我面前。
「怎么摔下来了。」
少年惊诧的声音。
许格两手往后利落一拽扯下校服外套,「拿一下。」扔到念念怀里。
俯身把我稳当当抱起:「我抱你去医务室。」
下课时间,校园人流不少,一个男生抱着一个女生穿梭,真的很显眼。
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注视礼。
我虚弱地靠在他颈间,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他着想:「不怕被同学发现我们两人关系吗?你把我放下来吧,过两天又谣言四起,对你名声不大好。
「而且纪云白在旁边看着呢,她会误会的。」
许格低了长长的睫毛,风把他发带前的刘海吹得微扬,他面无表情盯着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可惜那时我早已疼昏过去,所以并没听到他的回答。
三甲医院诊断结果很快出来。
小腿轻微骨折,需拄拐一个月。
还必须打石膏卧床休养。
许伯父听说我卧床休养的事情,考虑到我高中课业撵得紧,就给我找了一名家庭教师。
她白天给我补课,晚上许格从学校把当天要做的卷子给我带回来。
有一次,我遇到了一道物理压轴题,答案怎么都算不对。
回头看了看正倚在我房间落地窗上,懒洋洋环胸往外看风景的许格。
唇不安地抿了又抿。
他似察觉到我的视线,在我又一次扭头看他时,刚好与他目光撞了正着。
四目相对,他微挑了眉。
目光从我脸上落到被我无意识揪紧的物理试卷上。
「哪一道?」
许格理综挺好的,但他数学总是考不过我。
我数学常年 140+徘徊。
当年我爸妈还在时就夸过我。
「我们家小禾数学从小就好,这孩子,聪明!」
奇怪的是,我数学很好,但物理总不开窍,每次许格的物理成绩都能压我一大头。
少年坐在我对面,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他思考时,瘦削修长的手指总会无意识地转笔。
一页演算纸不够,他翻了个面。
我忽然想到什么,马上伸手夺过来不许他看。
「不许看!」我故意凶巴巴道,「这张草稿纸上有我的秘密!」
许格正要落笔的手顿了下,不在意地又随手撕了一张新的草稿纸。
继续神色自如地算起来。
根本不在意我的草稿纸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我低下头,在桌子下悄悄展开那张皱巴巴的演草纸。
上面写满了许格两个字。
10
念念给我发微信说,纪云白的爸爸生病了。
【阮禾,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纪云白她爸不是亲生的哎,她妈在她六岁那年死了,她被她现在的这个爸收养了。
【她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每天放学都会去她亲戚店里帮忙,她爸现在一下子病倒,她好几天没来上学了。】
我握紧手机,目光转向坐在我房间里聊天的许格和吴哥身上。
纠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许格。
他跟我打好关系,不就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更多关于纪云白的消息?
可是告诉他了,肯定会看到他为纪云白紧张担忧的样子。
而那——
我轻轻闭上眼,微微扬唇苦涩笑了笑。
实在不是我想看到的。
许格反身坐椅子,双手交叠在椅背上,下巴慵懒地趴在上面。
吴哥坐在我书桌前,正在一页一页翻我语文卷子,看我作文。
「妹妹文采不错,这作文一看就是那种读过很多书的人写出来的。
「我在风声鹤唳的十五岁遇到了一个人,少年明媚似阳光,叫我不敢忘。」
吴哥顺口把我一篇关于青春的作文写的题记念出来了。
我的眼皮重重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秒这个没脑子的就问出来了。
「妹妹,你有喜欢的人了?哪一个明媚似阳光的少年叫你不敢忘啊。」
谁让你问的!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吴哥说这话时,许格饶有兴致地托腮将我看着。
似乎也在好奇我的回答。
我笑眯眯看着吴哥,咬牙道:「从网上抄的句子,青春期嘛,总想写点儿不一样的来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
回答了,却又下意识去看当事人的反成。
让我失落的是,他没有任何反成。
乌黑明亮的眼睛里,也只是看热闹的兴致。
「行了,看两篇就够了,你再看下去,人隐私被你扒完了。」
许格站起身子,没什么兴致地伸长手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不是说你妈最近心情不好?小心回去晚了她又骂你。」
少年的声音模糊在哈欠声中。
衣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卷上去,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腰肢。
隐隐可见线条分明、形状漂亮的腹肌。
「非礼勿视。」许格轻摁我头顶把我脸转向另一边,「我们走了,有什么事你再喊我。」
等!
等一下!
眼见二人开了房门,我急急忙忙叫住他们。
也不纠结许格会不会担忧会不会着急了。
我要做好一个合格的传话侠。
于是牙一咬、眼一闭就喊了出来。
二人停了脚步,齐齐回头看我。
「那个,纪云白这两天没来上学,她爸爸生病了,你们知道吗?」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我看见许格眉头慢慢皱起了。
11
我休养在家,消息闭塞,许格又不肯跟我讲学校八卦。
所以很多消息都是从念念那里听来的。
【阮禾,我们班换英语老师了!那个秃头口臭男终于走了,来了一个特 fashion 的美国老师!
【昨晚我们班有对情侣钻小树林被教导主任抓住了,两个人的家长都来了,女方家长快把学校闹翻天了!
【我今天去看许格打篮球了,卧槽他好帅啊我靠,结束好多女生去问他要微信,他没给,妈的抓马的是咱年级那个五大三粗的黑皮体育生也去问他要了,说许格适合做 1,自己愿意做 0,许格都气笑了,揪着对方衣领给了他一拳。
【阮禾,纪云白今天来上课了,我们班还是有好多男生在背后蛐蛐她,她看着好可怜。
【阮禾,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许格为纪云白打架了,他把我们班那个猥琐男魏峰打住院了,因为魏峰偷偷在纪云白校服后面贴乌龟纸条,纪云白顶着这张纸条还去上体育课了。
【没人敢提醒她,我也不敢,要是你在就好了。】
最后一句话是,【阮禾,我想和纪云白做好朋友了。】
刚收到这条消息,门外就传来许格和吴哥的声音。
我连忙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拉过被子装睡。
「我真的很好奇能让你出手打架的女生长什么样,改天也让我见见呗。」
「等有时间了再说吧。」
二人说着话,敲了敲我的屋门。
我没成他们。
「成该睡了,你在门口等我,我把今天的笔记给她放桌上。」
门轻轻开了,来人脚步声很轻很轻。
在书桌上放了本,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我躲在被子里,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静静睁着。
睁了很久都睡不着。
索性掀被子下床。
我躺了小二十天,现在拄拐下床走路已经完全没问题。
一步一脚印地挪到书桌前,从最下层的抽屉拿出画本。
放下拐杖,扶着桌面慢慢坐下。
掀开一页新的画纸。
【魏峰在纪云白背后贴了乌龟纸条,纪云白被他气哭,站在走廊上就红了眼,这幕刚好被上完体育课回来的许格看见。
【许格打架很厉害,魏峰打不过他就骂许格特权子弟欺压普通人,许格冷眼瞧着他,活动活动了手腕,又靠在栏杆上,嚣张地笑着。
【他跋扈地一抬下巴:「我就是特权子弟怎么了,去告我啊,去把我这个特权子弟今天打你这段视频录下来发网上啊,让网友讨伐我啊,去啊。」】
我想着念念跟我描述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动。
只是刚一动了笔,便有一滴泪落在了纸上。
纪云白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回来上课?
一定是许格帮忙了。
都怪我,为什么要跟他说纪云白的消息,为什么要当老好人。
「真是的。」
我吸吸鼻涕,擦了擦眼泪。
「为什么要那么多嘴。
「明明不想他们有交集的。」
笔尖在纸上唰唰响动,我的眼泪滴了一颗又一颗。
雨。
S 市又下起了雨。
我房间的窗户留有一条小缝,寒风夹着细雨吹进来。
吹得我桌上的日记本纸页哗啦啦响。
「啪」地在最后一页落定。
白纸黑字,是我在教室撞见许格和纪云白认识那天写下的话。
【神明啊,求你,别让他们有交集。】
12
进入四月,拆完石膏后的一周左右,我频频做梦。
梦中,爸爸妈妈站在家门前,老黄狗窝在他们身边的地上摇尾巴。
他们冲我笑,冲我招手。
「小禾,回家吃饭了。」
然而等我每每跑过去时,他们就立马如烟般消散不见。
又一次因为这个梦醒后,我穿上外套起身,看了看日历。
4 月 15 号。
我爸妈的一周年忌日。
我想了会儿,带上昨晚在西街老店买的桂花糕敲响了许格的屋门。
许格有很重的起床气。
对任何打扰他睡觉的人都不会给好脸色。
他给我开门时,浓密的头发鸡窝一样的乱,白皙干净的脸上印着道道红色睡痕。
一双漆黑的眸不悦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你最好有事的戾气。
我小心地看着他,试探性地把手里的桂花糕给他递过去。
「许格,或许你想尝尝 W 镇正宗的桂花方糕吗?」
……
从 S 市到 W 镇高铁要五十分钟。
是许格买的票。
过了进站口,我本能地跟着人群去排二等座的队伍。
许格却拽住我帽子把我拽回来,走了商务座专用通道。
「你为什么可以不排队?」
我以前没坐过高铁,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用排队就可以先过。
站在站台上等车来时,我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少年懒洋洋地俯下身,凑近我。
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得意。
「因为本少爷有钱。」
到了 W 镇高铁站还得需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才能到 W 镇汽车站,公交车上没人,后排乘客只有我和许格。
我原本以为习惯了私家车出行的许格会不习惯坐这种公共汽车。
却没想到,他比我还先适成。
窗户拉开了一条缝,寒风夹杂着融融的细雨一起吹进来。
他微微眯了眼,托腮神色自如地看着窗外。
茫茫雨幕背景下,鼻梁上的那颗痣显得更加清冷。
我坐到一半,便开始晕车。
我以前从不晕车,这次不知怎么回事。
兴许是早上我给许格送去的两个桂花糕他都不吃,我自己一个人解决掉两块,加上早餐又吃了苏妈蒸的两个包子和一碗粥,撑住了。
我忍着吐意,难受地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小心地揉着肚子。
许格一个不经意回头,看见我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你第一次坐公交?」
我吃力地对他扯出一个笑,想说你个笨蛋,没看见我早上吃了多少啊。
「我包里有风油精和晕车药。」
他开始低头翻包。
拿出保温杯让我就着药服下。
又抹了风油精在我太阳穴上。
少年修长、微微冰凉的食指在我太阳穴打揉。
我闭着眼,小口小口缓着气,只觉得身子比刚才舒爽许多。
13
等真正进入 W 镇,已经下午一点。
四月的 W 镇,梅雨时节。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雨雾。
檐前珠雨,滴答落在青石板。
下了车,许格单肩背着书包,只止了步子,回头问我。
「往哪儿走?」
我领着他,沿着水边,一路拐过无数人家,最终停在一所临河的两层房子前。
站在家门口,却不进入。
只是转身看着他。
「我刚才来时忘买桂花方糕了,你能帮我去买吗?」
少年正要推门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来。
低了眼,看着我。
起风了。
风把他的黑发吹得凌乱。
他淡淡说:「知道了。」
我最后看了眼打着黑伞离去的那道清瘦身影。
推开了家门。
家里长时间不住人,一推门,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
我走到厅堂,慢慢放下书包。
长久地看着厅堂中央挂着的爸妈黑白遗像。
忽地跪下了。
今天是我爸妈的忌日。
是我的生日。
去年这天,我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吃蛋糕了,初三学习好累,好想吃甜的哦,好想吃蛋糕哦。
便借着生日,小小地任性撒娇了一把。
「阿妈阿妈,我好想吃蛋糕。」
爸妈说好,他们骑着电动车去城里给我买,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轧死了。
交警把我带去现场时,奶油白的蛋糕倾倒黏在柏油马路上,混着我爸妈的血。
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此后日日夜夜做噩梦,都在后悔我为什么一定要吃那个蛋糕。
我闭上眼,有温热的泪珠自我眼角滑下。
又弯了脊背,头砸在蒲团上。
隔壁的大黄似乎知道我回来了,吠个没完。
我听着那一声盖过一声的犬吠,手一点点用力揪紧了蒲团面。
大雨滂沱,在廊檐下结出一层薄薄的雨帘。
我就在这江南的烟雨中,跪在我爸妈遗像前,哭得喘不上气。
一声长长的「吱吜——」推门声。
下意识直起背,红着眼侧身回望。
却是那个被我支开买桂花方糕的少年回来了。
阴湿朦胧的雨雾中,许格单肩背黑色书包,安静地站在大门口,两手空空。
雨丝洋洋洒洒,他的眼神悠远而复杂,隔着雨帘看我。
隐约见他的嘴唇动了动。
「你嗓子都哭哑了。」
他说。
14
隔壁的吴伯知道我回家了,带着大黄来看我。
狗的 14 岁相当于人的 80 多岁,大黄已经很老了。
我蹲下把大黄抱到怀中时,它一直在用湿润厚重的舌头舔舐我的掌心。
带着微微的倒钩刺,痒痒的。
吴伯疑惑地看着我身后站着的许格。
「小禾,这是?」
少年轻咳一声,礼貌伸了手:「你好,我叫许格。」
「哦——」吴伯了然一点头,「是小禾许叔叔家的儿子。」
他的眼神倏然变得满意而赞赏:「不错不错,这孩子生得真不错。」
晚上在吴伯家吃完饭,他撑船带着我们去东栏买桂花方糕。
许格以前没见过这种景象,在船舱里坐了会儿,又走到船头跟吴伯聊天去了。
细细密密的雨丝从他身后落下,连成片片雨雾,砸在碧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吴伯穿着雨衣,但许格什么都没穿。
还是那件白色卫衣,被淋来的雨丝打湿了双肩。
他眯了眼,双手插兜挺拔地站着,偏头望着远方的雨势浩大。
「小禾在学校有中意的人了,可要带回来给阿伯瞧瞧啊。」
吴伯撑船,高低摇动着身子,笑弯了眼跟我说话。
我说会的阿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船头的许格。
他蹲在船头上,一只手托着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鞋面。
长长的睫毛下垂,好像在发呆,一点儿也不在意吴伯问我的问题。
我低下眼,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我们去得晚,卖桂花方糕的阿婆马上要收摊了,只剩了最后一块。
天气凉,这方糕不一会儿就冷了。
我惋惜地接过凉透的方糕,递给许格。
「这桂花糕得热的才好吃,不过阿婆把它放罩子里了,还有点余温,你趁热吃吧。」
许格淡淡看我一眼,接过来,又掰成两块。
「张嘴。」
他低声命令。
我不由自主张了嘴,转眼嘴里被塞进一块软糯的糕点,那桂花香立刻在口腔间蔓延开来。
许格把剩下的半块塞自己嘴里,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屑。
「不错。」
他说。
晚上回家,我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
抱着温暖干燥的被子站在我房间中央,扭头对房间门口的他道:「你今晚睡我屋,行吗?」
我生怕他嫌弃,被子,床褥都是新的。
他洗完澡,坐在我床边用大白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我房间里有一台电视,因为家里很久没有人,所以也连不上网,只能看直播。
一集电视剧后,是冗长的新闻。
新闻上正在报道 S 市,上面说 S 市是由中央直接管辖的首个超级大都市,是我国经济中心,经济总量位居我国第一。
三件套,步行街,江滩,游船,LED 灯带,金碧辉煌纸醉金迷。
我抱膝坐在床上,拉拉他的袖子。
「我好像看见你家了哎。」
许格擦头发的手一顿,淡淡哦了声。
「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把下巴埋在膝盖里,微微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那些普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念念不忘的,他不屑一顾、弃如敝屣。
旅途让人疲倦。
这晚许格居然罕见地比我先睡。
等我看完一集电视剧回头时,他已闭上了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耷拉着,看起来很人畜无害。
被子只拉到胸口。
「许格?许格?」
我试探性地喊了两声。
他没成我。
我跳下床关了电视,拉了灯。
蹑手蹑脚走到床前。
外头的雨不知疲倦地落着,「吧嗒吧嗒」砸在屋檐上。
室内,只有少年绵长规律的呼吸声。
我借着夜色瞧他。
却怎么也瞧不真切,只能看见白白的皮肤,黑黑的头发,高高的鼻梁。
我笑起来。
在他脸前蹲下。
睫毛无奈地颤了颤。
「许格。」
我喊了声,又自嘲地笑了笑。
心底像藏了一颗苦涩的柠檬,一点点往外挤着酸涩的柠檬汁水。
我抱着膝盖,出了神似的。
「这些话不成该现在说的,但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回 S 市就没机会了。
「你成该不知道吧。
「我喜欢你。
「我知道,这种青春期的懵懂暗恋跟成年人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根本没法比。
「但你可能不相信——
「我是真的有偷偷幻想过跟你结婚的。
「但现在,你跟纪云白关系那么好,我知道我没机会了。」
我静静看着黑夜中的虚无一点,想起很多往事,不由苦笑。
「我一点儿也不想掺和你和纪云白的事情,看着你们说话我很难受,但是——」
我低头,笑了笑:「你喜欢的话,我。」
话又止住了,喉头酸涩的,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算了。
「还是谢谢你陪我回来。」
我摸到他高挺鼻梁骨上的那颗痣,轻轻站起来。
俯下身子,用嘴唇精准寻到他那颗痣的位置,小心珍重地碰了又碰。
「至少这三年,我没遗憾了。」
外面雨声听起来又加大了。
我记挂着门锁有没有落好,拿了把伞就出去。
完全没注意——
在我离开的下一秒。
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毫无睡意,只有一片错愕。
15
回程高铁票买在了下午一点。
吴伯牵着大黄来桥头送我。
大黄安静地匍匐在吴伯脚下,湿漉漉的眼睛不舍地看着我。
我一叫,它立刻挣脱狗绳,摇着欢快的尾巴来我面前。
我蹲下,把它使劲儿抱到怀里揉。
「大黄大黄,你要听话哦,姐姐下次再来回家看你。」
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咬着我的衣角把我往回拉。
我无奈了眉眼,今天怎么这么不乖。
轻轻把袖子从它嘴巴里拉出来,又蹲下来把它毛茸茸的脑袋抱到怀中狠狠揉了揉。
「听话大黄,姐姐要赶不上车了。」
决绝地站起身,脸不看它。
有些残忍说:「阿伯,你们回去吧,我要走了。」
吴伯牵着大黄走远了。
大黄摇着尾巴,一步三回头地看我。
我深深呼出一口寒气,走到目光一直在我身上的许格面前。
「走吧。」
我和许格到家时,刚好碰到吴哥来许家串门。
「你们俩这两天去哪儿玩去了,怎么昨天一天不见人!」
吴哥一进门,就扯着他的大嗓门叫起来。
我高兴地把从 W 镇背回来的桂花方糕递上去。
「吴哥吴哥,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你尝尝。」
「不错,还得是我妹儿,知道出去玩给哥哥带东西了。」
他一口塞进嘴里,又「啪啪啪」吐出来:「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我说妹,你们不是被哪个景区给骗了吧,乖乖,还买了一兜,你人傻钱多啊。」
他说完,毫不在意把剩下的糕点往远处一扔。
白花花的糕点砸到刚换完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里。
我看着,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让你扔的?」
许格不悦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吴哥不在乎地笑:「我说你这个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节俭了,怎么,你家要破产了,准备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喔呦,我草草草草……」
许格捡起那块糕点反手掐开吴哥嘴巴把它塞进去。
「我看你今天会被毒死不会。」
「咳咳咳咳咳……」
吴哥呛出眼泪,我连忙端了一杯温水跑过去。
却被许格给挡下来。
「不给。」
许格两只修长的指掐着杯口,偏头喝了口,看着吴哥冷笑。
「噎死他。」
吴哥好不容易气顺了,许格才慢悠悠倒了杯茶不紧不慢给他递到眼前。
吴哥一口气灌下去,擦了擦嘴巴,指着许格控诉。
「从前我说你妹控都是调侃玩的,怎么,你今天要把你妹控的名号坐严实不成?」
许格不理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两条长腿自然随意地往两边岔开。
低头喝了一口水。
水杯的遮挡中,他隐约抬眼看我,那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16
等我再回到学校上课时,竟发现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调了位置。
念念和纪云白坐一起。
我的身边,是一个留着齐刘海,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
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孟恬。
学习很好,从没掉出过班级前五,英语总是接近满分的存在,很安静的一个女生。
我忽视心底的异样,对我的新同桌笑了笑。
「你好,我是阮禾,接下来一段时间相处愉快。」
周一早上,惯例是升旗仪式。
我习惯性回头去喊念念一起走。
却看见她挽着纪云白的手臂消失在后门口。
我有点慌,追到楼梯口,拨开一个又一个人。
终于来到她身后。
「那阮禾呢,你不等她了吗?」
我听见纪云白的声音。
「有什么好等的,我等她,你不就伤心了吗?」
我要拍她后背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
眼睁睁看着她们俩随着人流远去。
我默默移到角落,跟着人群一起下台阶。
为什么?
为什么我只是回家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以来我们每天都会在微信上聊天,可你还是跟别人做了朋友。
失神间,肩膀不知被谁从身后拍了下。
我愣愣回头。
是许格他们那群男生。
「发什么呆呢?」
他双手斜插裤子口袋,校服拉链敞着,露着里面的白色夏季校服。
站在比我高一阶的台阶上低眼看我。
我看着他的脸,那句「我好像把我朋友弄丢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二班那个大学霸嘛。」身后有男生贱兮兮笑道,「许格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这才后知后觉反成过来,这是在学校。
学校里,许格居然主动跟我搭话?
许格嗯了声,算是回答了那个男生的话。
脑袋蒙着和他们一起走到操场。
走到操场口时,许格突然开口:「我妈生病住院了,我打算今天下午飞京去看看她。」
「阿姨住院了?」
我一个激灵,骤然回神,止不住地担忧。
许伯母身体一向很好,今年除夕夜回来时看着还很精神,跟我聊了一整晚。
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
「不是大病,说胃里长了个东西,良性的,手术排在明天,我今晚过去陪她。」
「那我也。」
「你别去了,你本来就缺了一个月的课,你趁着这周把落下的课补上来,再说我爸看见我带着你不上课乱跑肯定要骂死我。」
和许格说着话走到了班群队伍。
有男生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胳膊,二人说笑着去队伍最后排了。
我继续往二班走。
冷不丁地抬头看见念念。
她正和纪云白说说笑笑的,偏头看了我一眼。
忽然,一声冷哼。
17
许格离开的第三天,吴哥说请我吃饭。
「妹妹,趁着你哥不在家,我带你好好吃一顿,到时给他发个照过去,气死他。」
我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吴哥,我没空,等周末有时间再吃吧。
吴哥不高兴了,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啊,你班同学也在呢,快来快来。
念念也在?
那不正好可以趁这机会问清楚她为什么不理我了吗?
我说好,等我把最后两道数学题算出来就过去。
做完作业,张叔把我送到地点时,是八点半。
距离与吴哥约定的九点还有半个小时。
我按照服务员的指引,找到他说的包间。
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到纪云白的声音。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感觉好高档啊。」
「哎呀这有啥。」
吴哥大大咧咧的声音:「你要喜欢,哥哥以后每天都带你来。」
我慢慢地,奇怪地放下手。
为什么吴哥会跟纪云白认识。
我不在学校的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说阮禾爸妈都死了,她现在在许家住?」
是念念的声音。
「对啊,你不知道啊,你们不是朋友吗?她没跟你说过啊。」
吴哥的声音有些疑惑。
我听见念念嗤笑一声:「她什么时候真心把我当过朋友,骗我说爸妈很和睦,ţů₀家里很幸福,实则爸妈早死了。」
「不过我这个妹命就是好,亲自被许伯父接到 S 市,S 市房价有多贵你们不是不知道,她被许家养了,相当于半个许家人了,这未来也不用发愁了。
「从 W 镇那种小地方一下子在 S 市安家,这阶层跃迁的,她跪下给许家磕一个也不为过。
「像我这个纪妹妹运气就没那么好,从小亲妈死了,亲爸不知下落,收养人还是个穷逼。」
「吴哥,你不准这样说我养父。」
纪云白正经地警告吴哥。
「好好好,不说不说,咱接着说我那个阮妹妹。
「这许家收养她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一点儿都没寄人篱下的自觉,就前几天还闹着让许格陪她回家呢。
「只是可怜我这个纪妹妹啊,长得好,性格也好,怎么原生家庭是那个样子呢。
「你成该跟阮禾调换下人生剧本,只有你这种人才值得被大家宠。」
「就是,也不知道阮禾她命怎么那么好。」
念念的声音。
……
我站在门外,静静听着这一切。
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一个是从前总「妹妹,妹妹」亲热叫我的哥哥。
一个是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曾认真付出过真心的朋友。
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们能说出来的话。
窗外雨势泼盆,廊上的窗户没有关好,不断有冰冷的雨珠扫进窗户落进我眼底。
我一眨,这雨便顺着我的眼角流下。
这冷意让我不由自主呼出一口寒气。
如果是别人,我还能冲进去反驳两句。
可细细听,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我又能反驳什么呢?
自嘲地笑笑。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身下楼。
阴凉的寒风夹杂着细雨扑在我身上。
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毫无预兆的,心脏抽痛了下。
这阵痛来得极快,又消得极快。
等我反成过来时,我已经在扶着酒店门口的玻璃门大喘气了。
张叔匆匆撑着伞跑上来。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木然地一点点抬眼,看见张叔慈祥和蔼的脸,又想起刚才他们的话。
吸了吸酸涩的鼻涕,想对他笑一笑。
可刚开口,心里的那颗烂柠檬就被刺破,哭腔也止不住地溢出来。
「张叔,呜……张呜,我们回,回家吧。」
18
S 市进入梅雨季节后,雨落个没完。
天总是阴沉沉的,雾蒙蒙的,夹着永远下不完的小雨。
老师在讲台上宣布下周八市联考,任何一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不得请假。
我虽请了一个月的假,可许伯父给我请的那名家教老师很厉害。
硬是把我落下的那一个月功课一点点补上来了。
所以现在,我只用好好复习便行。
坐在窗台前的书桌上,点了盏暖黄色台灯。
深夜十一点。
外面暴雨倾盆,窗户上水柱不曾断过。
又毫无征兆地想起昨晚上听到的那些话。
「我那个妹妹就是命好。」
「她跪下给许家磕一个也不为过。」
「她成该跟你调换下人生剧本的,只有你这种人才值得被大家宠。」
……
心里无端烦闷,索性合了课本。
随手抽了本书架上陈阅增的《普通生物学》。
然而刚翻开,手机便收到了 W 镇的吴伯给我打来的电话。
吴伯一定是想我了,想跟我说说话。
我心情有丝小小的雀跃。
便温和了眉目笑,摁下接通键,轻轻喊了声:「阿伯。」
「小禾,阿伯跟你说件事,你有个心理准备啊。」
我说好的阿伯,你说吧。
此时我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完全不知道。
还是笑眯眯的。
「大黄走了。」
我的笑僵在嘴角。
「它从你离开那天就开始不吃不喝了,我想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看看,又怕耽误你功课。
「背着它去街上的跛脚兽医那看看,那跛脚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了,想着明早给你打电话。」
他顿了顿:「刚走,身上还热乎着呢。」
手一软,手机「啪」地滑落在地。
我下意识低头去捡,却看到胳膊压着的书页。
白纸黑字。
【心脏于第 21 天即出现,到第 30 天左右心搏开始出现,从此再不停止,直至死亡。】
「大黄,大黄,你送我去上学吧。」
早上天还没亮的日子,它摇着尾巴站在大门口等我开门。
我背着粉红色书包,一人一狗在未亮的天里相互取暖前行。
「大黄,不可以偷吃阿妈的丸子哦,这是我们过年要吃的。」
大黄委屈匍匐在地,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巴巴看着我。
到底不忍心,给它扔了一块儿。
于是四只腿立刻站起来,尾巴也摇得欢快。
「大黄,阿爸卖豆腐回来了,你去接接阿爸。」
「大黄,过来陪我看电视。」
……
爸妈遗像高挂,我穿着白色的丧葬衣,无助地站在灰扑扑的厅堂。
「汪」——
大黄在我脚下忙忙碌碌打圈转,明亮乌黑的眼珠子里都是焦急担忧。
忽然「扑通——」一声跪下。
紧紧抱住它,眼泪流到它温暖厚实的毛发上。
「大黄,我就剩你了。」
又是许伯父来接我那一天,它追着车跑了十几里。
它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明白从小去哪都要带着它的我怎么把它一个给落下了。
它黑乎乎的胡子还有三角形耳朵上的黄毛被风吹得向后飘。
……
我站在桥头,最后回身望了一眼它的身影。
它安安静静蹲在吴伯脚下,见我看它,突然一歪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我。
又被吴伯牵着走了。
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再没转身。
原来是在跟我告别。
「大黄……」
我慢慢蹲下来,茫然地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嗓子好疼,头好疼,哪里都好疼。
「咳咳咳咳……」
咳嗽,大声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嗓子好像卡东西了。
渐渐地,我顺不上来气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下意识掐住脖子。
直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般的抽搐疼如潮水般劈头盖脸向我罩来。
一股强烈的心悸一瞬间抽遍我的四肢百骸。
不行。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可怕的念头。
便扶着桌角用力起身,不管下一秒就要往地上倒的眩晕。
紧紧攥住衣服领口,跌跌撞撞跑下楼敲响苏妈的屋门。
「苏妈。」
我不知道我的音量是不是很小,面前的这扇救命之门迟迟不开。
「苏妈。
「开门啊苏妈。」
忽然,感到了绝望,奔涌而来的害怕溢满了身体每一滴血液。
「苏妈我是小禾。
「苏妈你开开门。
「苏妈,我心口疼。」
重重拍打着门,哭腔,再也抑制不住了。
「苏妈你开门啊。
「我心口疼。
「苏妈,你开开门,我心口疼。」
身子突然被人用力掰过去。
我一看,是本成在京的许格。
他的眼睛里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努力抬着下巴看他。
他奇怪地皱皱眉,好像在想我怎么了。
突然,他注意到我发白的嘴唇,眉头骤然拧紧,面色剧变。
把我抱在怀里站起来,转头大吼道:「张叔,把陈医生叫来,打 120,阮禾突发心悸了。」
19
我醒来那天,大家都在。
是许伯父先发现我醒的,给我塞了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些钱,给自己买点好的,你伯母刚做完手术赶不回来,她记挂着你,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念念和纪云白也在。
念念愧疚地上来拉住我的手:「对不起,阮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决绝地从她手中一点点伸出手,冲她轻轻微笑:「没关系。」
不知被谁打得鼻青脸肿的吴哥,双手捂面痛哭流涕:「对不起妹妹,我那天喝醉了,说的胡话,你别放在心上。
「其实你可好可好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乖的妹妹。」
我说没事儿吴哥,你走吧,我不讨厌你,就……就是看见你就感觉那声儿过不去了,你走吧,啊,我没事儿,就是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吴哥拉住我的手:「妹妹你不能这样绝情,不能这样残忍,你知道吗,许格为了你都跟我绝交了,你俩不能这样。」
我拉出我的手,不说话了,静静笑。
纪云白走上来,眼圈蓦然红了。
「阮禾,我,你,你怪我吗?」
我奇怪地看着她。
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怪你?
原生家庭不好,被排斥被孤立,被强制转学,被大家喜欢,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怪过你。」
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雨发呆时,许格提着桂圆粥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起进来了。
「一时受的刺激太大,心律跳动失常,没啥,以后多注意点就行。」
等医生关门出去了,病房就剩我和许格两个人。
他把粥提到我床头小桌上:「吃点吧,苏妈熬了一早上。」
我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吃不进去了。
索性烦躁地把勺子一放,开门见山问他。
有点赌气的意思。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低下头,有点别扭:「我知道吴哥说得有道理,我在你家白吃白住,但……」
我眨眨眼,有些失落地说:「但我现在还在上高中,等我以后工作了会回报给你们的,我不会吃白食的。」
「没有。」
我一点点抬眼。
只见他坐在床尾,正静静将我看着。
「我、我爸妈,还有苏妈张叔他们,没一个人有这种想法。
「回报也好,不回报也行,我爸当初把你带到家里来,就只想着对你好,就只对我说要来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生,要我把她当妹妹看,没存过别的什么想法。
「现在也是。」
他的身后,是被推拉窗户框起来的高空雨景。
湿蒙蒙的、阴霾霾的,医院病房里冰冷的白炽灯光。
然而我的心情却在这一刻一点点转好。
低头,拿起了勺子继续喝粥。
想起大黄,又不自觉红了眼。
「大黄死了。」
「我知道。」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迷茫地抬头将他看着。
「知道你没生命危险后,我回了 W 镇一趟,和吴伯一起把它埋在你家的桂花树下了。」
他站起来,把一颗白里透黄的、拇指长的犬牙放在桌面上。
「我看了,它走得挺安详的,犬牙掉了,我给你带回来,算给你留个念想。」
我睫毛紧紧绷着,看着这颗牙齿,又险些落泪。
「你想哭就哭吧。」
那个少年走到门口,偏着头,声音清浅温和:「我不听,站门口等你。」
20
八市联考,我考得前所未有地差。
年段 21 名。
许格也没考好,向来霸占第一宝座的他这次罕见地考了三十名开外。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考试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让我们都分神了。
我不敢再把心思放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了。
只一心好好学习。
好在我的新同桌孟恬是个安静的女孩子。
平常我不找她聊天,她也不跟我说话。
偶尔她会来问我几道数学题。
一次早上跑操,她低血糖犯了。
自己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连个上前关心的人都没。
我四下看了看,从口袋里翻出早上出门时许格随手递给我的巧克力,跑出队伍。
在她面前蹲下,撕开包装递到她嘴边。
「张嘴。」
她从膝盖中抬起头,眼神里都是防备。
排斥心挺强的。
我试图让自己笑得很灿烂以免吓到她:「很好吃的,苏妈专门给我买的。」
她略显为难地张开嘴,咬住巧克力一角。
「谢谢。」
她声音很小很小地说。
我跑回队伍,却与跑在我身后的念念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当作没看到,漠然移开目光。
转眼暑假来临。
今年许格的房间比去年安静许多。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后,吴哥再也没来过。
张戈和李扬帆他俩没有吴哥那么大的声音。
傍晚,他们从许格的屋子里离开。
外头的天热气腾腾的,仅仅是去门口送他俩离开,我就蒸了一身汗。
转身钻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上许阿姨新给我买的粉色睡衣睡裤,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拿皮筋扎了个丸子头,拿着物理卷子敲开了许格的屋门。
「进——」
懒洋洋的声音,尾音拉得长长的。
我进去时,他刚准备放英语听力试听。
我知道,他这一听没个俩小时下不来。
便背了手,在他眼前歪头笑。
「先给我讲道物理题呗。」
他准备往头上戴耳机的手瞬间顿住。
以前不觉得,现在细看,只觉得许格的五官似乎长开了一点。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越发深邃,双眼皮褶皱很深,鼻梁也比我去年来时高了些。
那颗痣在金灿灿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他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我嘴唇上,看了会儿,忽然低了眼。
「哪道?」
他的声音有些哑。
我不自觉摸了摸嘴唇:「我嘴上有东西?刚没忍住偷吃了一口苏妈酿的甜米酒,留下罪证了?」
话没说完,一支黑笔往我额头上轻敲了下。
「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会错?」
我吃痛,冲他皱鼻:「你最好祈祷你数学下次满分,不然我也要揪着你卷子说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会错?」
许格莫名笑了声。
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仰头一饮而尽,嘴角滑下来的水珠顺着他下巴流到他脖颈上,最后滑到他衣领里,性感圆润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再往下看,是精致清晰的锁骨线条。
我看得有些口干舌燥,连忙收回视线。
许格有习惯性转笔的动作,不一会儿,我的目光就从试卷被他吸引到他那修长的食指上。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了,绚烂的晚霞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在天空中肆意流淌。
有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吹得桌上的书页左翻右翻哗啦啦响。
蝉叫个没完。
我拿着物理试卷起身往门口走去,又转过身来。
看着身穿大白 T 少年伏案写题的身影逐渐与窗外蓝紫色的夜空逐渐融为一体。
「许……」
你跟纪云白怎么样了,为什么再也没见过你们在学校说过话。
你不喜欢她了吗?
这些话在喉头滚了又滚,到底没勇气问出来。
21
高二开学后,我还和孟恬坐同桌。
当初那个不怎么说话,声音小小的女生有了很大改变。
她把黑框眼镜换成了圆边钛合金眼镜。
厚重的刘海打薄剪短,露出秀气的眉和眼。
有次她去小卖部买本,忽然回身来问我一句:「英语老师要买的笔记本你买了吗?」
我愣愣看着她,她朝我伸来细细的手。
「没买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上楼梯时,我碰到了念念和纪云白。
念念在冲纪云白撒娇,纪云白一脸好笑又宠溺地看着她。
她偏头看见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冲我笑着点头。
放学时,我是和落单的纪云白一起出的校门。
我想起之前念念告诉我的纪云白爸爸生病了,便问了一嘴。
「不太好。」
纪云白黯淡了眉眼,忧心忡忡摇头。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一直在吃药。」
我哦了声,又带着小心思试探着问了句:「好像最近没怎么在学校见你和许格说过话。」
「许格挺受欢迎的。」
纪云白笑了笑:「我不敢跟他说话。
「平常只是在手机上跟他说下我爸爸的病况。
「他好像对我家庭挺感兴趣的,高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他就找我问我的家庭情况,又说让我好好学习,等高考后他跟我说一件事儿。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说,他说现在说会让我分心。」
我苦笑。
恋爱的确挺会让人分心的。
许格那种不关自己事儿火烧到眼前都不会抬下眼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感兴趣,又怎么会对别人家庭打探得那么清楚。
「阮禾。」
纪云白突然停住脚步,把耳边被风吹下来的碎发全部挂上去。
冲我鞠了一个大大的躬。
「吴哥还有念念这件事,我真的对不起你。
「那时你在家生病休养,学校里只有念念关心我,学校外吴哥不知为什么找上我,从那天开始,他就对我特别特别好,我有点缺爱,所以就放任他们的靠近了。
「我没想过会把你伤害得这么深。
「真的对不起。」
我说没事儿,我从来没怪过你,你也不用这么卑微向我道歉。
……
高二生活过得比我想的快得多。
转眼第一次期中联考来临。
时隔一年后,我重回第一的宝座。
老师依旧让我在升旗仪式上全校演讲。
我扶了扶话筒,心态比第一次站在这里时淡定许多。
也终于理解了高一刚开学那次许格为什么能那么镇定。
有些东西,你见多了,做习惯了,就不会再为它紧张了。
我的目光依旧不自觉落到许格的站位上。
很不幸,这次他考了第二,败在他引以为傲的物理上。
他双手不羁地插兜站,和旁边的男生说笑完后。
一点点扭过头来。
这次他乌润明亮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浅浅的、骄傲的笑意。
22
高二结束的最后那天,盛夏。
梧桐树繁茂,夕阳明耀,在蓝红相间的篮球场上投下一道金黄的灿影。
校门口穿着洁白校服的学生来来往往搬书,收拾东西。
略显空荡的操场上,许格教我打了一场篮球。
校园里的广播在放《起风了》。
【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翻过岁月不同侧脸,猝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
少年一个三分起跳的飞跃,球重重砸在篮板上,又从篮筐落下。
他穿着 13 号无袖白色球服,戴着深黑色发带,臂膀矫健蓬勃,发力时隐有肌肉鼓胀。
走在篮球场上,额发随意往后掀了一把,立马又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落到前面来。
「来,试试。」
他冲场外的我招手。
我抱着篮球,一直在徘徊找进位点。
「手不用举得太高。」许格站在我身后,抓住我的腕抬起来,「腕发力。」
这两年许格身高窜得很猛,上一次我们学校组织体检,他一米八六。
他身上的热气混合着球服的洗衣液香味直往我鼻尖钻。
我偷偷抬眼看他,只看到他冷白清晰的下巴线条还有那截修长的脖颈。
我舔舔干涩的嘴角,收回视线,在他的指导下,用力往上一抛——
没中。
球撞在篮板上又弹回来。
我泄了气:「不打了不打了。」
「学长。」
一个穿着 JK,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样的女生跑过来,手里拿着纸笔。
「早就听过学长的名字了,我是六中的,能给个联系方式吗?」
许格一下没一下拍着球,一边抬头比量篮球框的高度。
声音渐渐消散在篮球撞地的「砰砰砰」声中。
「不好意思,不想给。」
几个路过的男生认识许格,上来凑热闹,揶揄打趣道:
「哎呦许格,又被女生要微信了?还是个校外的?」
「小妹妹,别只问他要啊,问我们几个也要要呗,他不给,我们给啊,一换五,不亏!」
「不要!
「你们没他好看!」
那女生又双手合十做祈求状:「拜托拜托,我跟朋友打赌了,两手空空回去很没面子的。」
我站在旁边笑看了一会儿热闹,转头看见孟恬抱着书在操场口等我。
便朝她跑去了,一边跑一边大力挥手。
「孟恬,等会儿放假一起去吃冰啊——」
她笑着,重重点了点头。
23
进入高三后,我不再为任何事情分心了。
当初吴哥有句话说错了。
「她没有一点儿寄人篱下的自觉。」
我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在自己家,正因如此,我才要加倍努力学习,至少给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资本。
于是就变成了每晚比我和许格谁的房间灯灭得更晚。
偶尔也会起恶作剧的坏心思,故意占用他写作业的时间,让他给我讲题。
他总是淡淡看我一眼,手一伸țű̂₈:「拿来。」。
我有些心虚,总觉得被他看穿小心思。
做贼心虚把物理试卷递给他。
在他清冽的嗓音中趴在桌上睡过去,醒来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终于有一次被我逮到他房间灯光灭得比我早。
我一推门,指着他哈哈大笑。
「这次熬不过我了吧。」
却有一个抱枕向我劈头盖脸砸来。
「出去。」
对方声音有些哑。
借着月光,我看见了坐在床上用被子搭着下半身、红了耳朵的许格以及……地上的卫生纸团。
我悄悄红了脸,捡起地上的抱枕,小声说了句:「打扰了。」默默拉上门。
似乎隐约有听班里的男生说过,男生都会看小电影的,青春期不看小电影的男生那里绝对有问题,以后哪个女生嫁给他哪个女生倒霉。
所以,许格也……会吗?
……
在我又一次提起我俩谁房间灯光灭得更晚时,正在打游戏的许格从手机里抬起了头。
有些诧异:「你每晚都在和我比吗?」
他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机,狡黠地歪了下头:「不好意思阮小姐,我开灯是为了玩手机,不是在写卷子。」
我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不服气地撇撇嘴。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真的有种东西叫天赋。
高三一模安排在一月初,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考试安排出来那天,我生理期刚好来了。
寒凉的厕所里,我看着卫生纸上的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小腹坠痛。
我揉着肚子从卫生间出来。
一个不经意抬头。
许格和纪云白一起趴在三班后门的栏杆上,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走廊上有打闹的男生冲过来,撞到纪云白身上,纪云白一个趔趄。
许格手疾眼快伸手扶住她。
纪云白抬头,笑盈盈道了声谢。
我看得难受。
低头转身回教室,看见不知谁扔我桌上的上次月考成绩单。
阮禾名字后那栏年段排序 18 的数字深深刺痛我的眼。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年级第一还是许格吗?」
「不然呢,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
我把成绩单放到讲台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坐下来。
刚一坐下,就听到后门有人喊我的名字。
「阮禾,班主任要你去办公室一趟。」
因为上次月考考试退步了,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
老师的电脑开着网页。
我低着头,安静地听老师讲话。
腹部剧烈的疼痛甚至让我感到头晕恶心。
为转移注意力,我把目光移向窗外。
外头落了雪,雪花洋洋洒洒,擦过灰蒙蒙的天空,在地上落了一层白。
枝丫光秃秃的,有麻雀在叫,看着没什么生机。
「回神了回神了!」
老师重重拍了拍桌子。
我吓得猛一哆嗦,立刻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却在半空僵住了。
24
《W 镇启动整体搬迁,千年古镇如何重生?》……
W 镇?
搬迁?
唇齿莫名干涩,小腹像是被人拿了一根棍子搅着,抽搐得冷疼。
顾不上疼得生满冷汗的额头和后背。
我几步越过老师,趴到他电脑桌上凑近了看,手急速往下滚动鼠标滚轮。
【据规划,W 镇所有居民于未来一年内全部迁出,政府统一回购房屋,彻底清空后进行全面修缮和业态规划。
【部分危房拆除后按历史风貌重建,修缮后的建筑用于酒店、民宿、商铺等旅游服务,原住民可申请返租店铺,但不得居住。】
但不得居住?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可以!
我心慌得厉害,手忙脚乱拿过桌上不知谁的手机,甚至因为太慌张手机滑了几下。
颤着手给吴伯打去电话。
「喂,啊,是囡囡啊,这时不在上课?怎么跟阿伯打电话了。」
我心急如焚打断他直接进入正题。
「阿伯你看新闻了吗?新闻说 W 镇要翻新修缮,要原住民全部迁出,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人政府今天都来人了,正一家一户劝说呢,你家那层小二楼,一平能赔个 3300,到时候集体迁入安置小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办公室走出来的。
脑子里都是别人会来住我的房子,睡我的床,挤占我的家,霸占我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才十七岁的我不知道搬迁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搬到政府统一规划的安置小区对我有什么好处,不知道我会拿到多少赔偿款……
我只知道,爸妈死了,大黄狗死了,现在就连我住了 15 年的家也快要被政府收走了。
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睫毛一颤,一点点望向那压满了白色霜雪的枯树枝。
天地苍茫,乌云蔽日,亮着白炽灯光的教学楼隐在灰蒙蒙的空气中。
我深深呼出一口寒气,生理期的造访让我比平时更怕冷。
我只觉得通体冰寒,便下意识搓了搓手。
有冰冷的雪花飘进我的眼底。
眼睛一眨,便融化成水而下。
好冷啊。
S 市的一月,怎么能冷成这个样子。
低着头,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
发现我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热的红糖姜茶。
同桌孟恬专注地写着英语阅读,眼皮也不抬道:「喝吧,我知道你那个来了。」
我吸了吸鼻涕,对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孟恬,你知道哪里能喝酒吗?」
她放下笔,冷静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我:「你不想要命的话尽管去喝。」
25
我当然不会去听孟恬的。
拜良好的记忆所赐,我想起坐在班级后排男生曾讨论到有一家叫「皇家」的 KTV,只要你点过夜包间,对方就免费提供酒水。
于是放学后,我给张叔打电话说我要去同学家做作业别等我后,便独自背着书包来到「皇家」。
有些怯地在前台付了钱,对方领我来到最角落的包间。
关上门,连设备都没开,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脱下书包,目光落到桌上那一件啤酒上。
笨拙地起开啤酒盖,灌了一口后立刻被辣出了眼泪。
「咳咳咳咳咳咳……」
呛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刺耳的手机铃响起,许格冷静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现在在哪儿。」
我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涕:「在同学家写作业呢。」
我自认为语气很正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那端静了两秒后,响起许格似笑非笑的声音。
「阮禾,你以为你说谎技术很高明?」
又是这种语气,又是这种自认为能掌控一切的腔调。
好像我的所有都能被他一眼看透。
你这么厉害怎么看不出来我喜欢你。
我想起白天他和纪云白聊天的一幕,生了他的气。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也不见你事事向我报备,你以为你是谁啊。」
吼完后「啪」的一声挂断电话,直接给电话关机。
继续闷头灌。
经过刚才的烧心烧肺,这次灌下去明显适成很多。
大脑在酒精的麻痹下越来越困倦。
就在我一瓶快要闷完时,服务生推开了包厢门,直接把剩下所有酒抱走。
「女士不好意思,咱这边不知道您是未成年,剩下的酒我们自行处理了哈。
「还有,等会儿您家长可能会来接你,你在这儿暂时不要离开。」
听不清。
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一个人影逐渐重合交叠成两个人影,这些人影抱走了我的酒。
不过没关系,这一瓶就够我醉的了。
我趴在桌子上,傻傻笑着。
我看见了爸妈。
小时候,我坐在我爸的肩头,我爸驮着我去看舞龙舞狮。
回来晚了,一路上,长长的青石板路浸着银白色的月光。
河水静静流淌。
我妈牵着大黄在门口等我们。
一看见我们,便笑着接过我,抱在了怀中。
「阿妈做了小禾爱吃的豆干,你吴伯今天下午来给咱送了四斤水豆腐,明天做臭豆腐吃好不好呀。」
大黄狗在我妈脚下打转,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蹲下,尾巴摇得很欢快,不知道在急什么。
我家院子的东北角栽了一棵桂花树和一棵桃树。
每年桂花成熟的季节,阿妈总会坐在院子里做桂花蜜、酿桂花酒。
我搬了张小桌子在树下写作业。
初中时,正是我中二期,每天都故意找些很高深的句子摘抄到我的日记本上,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独特、最独一无二的人,没有人懂我,阿妈也不懂。
那日夏日傍晚,我坐在茂盛的桃树下,摇头晃脑问树下摇着蒲扇纳凉的阿妈。
「阿妈阿妈,你说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阿妈怎么回我的我忘了,只是当年得意自己问题的高深。
我闭上眼,酸涩沉甸甸压着眉骨,一眨,泪珠便盈满眼眶。
所以。
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26
包厢门被人推开了。
我眯眯眼,到底看不清来人是谁。
只是觉得,自己被谁背在了背上。
很温暖、很有安全感。
像是那年春夜,阿爸驮着我去看花灯。
「阿爸。」
我在他温热的肩颈蹭了蹭。
「大黄死了,我们家要被政府拆迁了。
「那个很好很好的家,有你有阿妈有我有大黄的家,那个我们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我的声音渐渐地放小了,心脏拧着地疼,有气无力地掀了掀嘴角。
「要没了。」
忽然号啕大哭。
像小时候哭闹着要阿爸给我买玩具那样无理取闹地拍打着他的肩。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们要没有家了。
「阿爸你去求求他们好不好呀,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怎么一定是我们呢?
「谁能来管管呀!谁能来管管呀!救救我们的家!救救它呀!我不想被赶走!不想被搬出去!
「阿爸呜……呜,你们都走了,我自己好辛苦呜,真的好辛苦。」
我重重打着他的肩,蛮横又不讲理地。
「去求求他们好不好呀,求求他们,我们不要钱,只要家。」
像是已经知道了既定的无法改变的结局,声音渐渐微弱。
「求求了。」
我失了全身力气般地趴下来,在对方脖颈间又蹭了蹭,这回却闻见熟悉的味道。
是苏妈在每个人房间中放的栀子桂花膏香味。
我知道他是谁了,不是阿爸。
闭了眼,安静下来,也不闹了。
嘴角却轻轻勾起一抹苍白的、无力的笑容。
「许格。」
我寸寸揽紧了他的脖颈,很小很小声音地说。
「我没有家了。」
那夜天寒地冻,漫天飘雪。
我不曾见——
少年眼睫垂下,盯着衣领上我的眼泪,喉结慢慢地滚动着。
又一滴热泪砸下后,瞬间握紧了拳头。
27
政府拆迁的文件虽然下来,但要说动 W 镇一千多户居民还是有些难度。
这正好为我高考腾出了时间。
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还是放在考后再说吧。
接连来的一连串打击让我的一模成绩非常糟糕。
我看了看自己的排名,又想起许格曾说过想上 Q 大量子信息科学专业,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真是愁死了。
因此不敢懈怠,日夜熬灯苦读。
终于让我在四月份的二模追了上来,此后不论大考还是小考,我的成绩都稳定在年级前五。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又一个熬灯苦读的夜晚结束之后,我下楼去客厅接水喝。
经过许格房间时,我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
「爷爷,这事儿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只是少年的声音倏然低了下去。
「你知道的爷爷,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求过人。
「这次算我求你。」
一道门之隔,我甚至能想象到屋里的少年坐在地毯上,无奈地垂下睫毛,失落地抹了一把脸,嘴角边还挂着自嘲的笑。
S 市的四月,是梅雨季。
外面洋洋洒洒下着酥酥小雨,窗户上水柱始终未断。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听见他低落又无力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禾她不能没有家。」
许格是很骄傲的。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
在这样一个有爱、有钱、家里人把他当掌中宝宠着一般的家庭长大的缘故,他骨子里是带了傲气的,有点张扬和嚣张。
我从没有见过他在人前服过软,露过怯。
像是森林里的虎大王,从不会对人类摇尾乞怜。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用这样微软的、低三下四的语气去求别人。
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想来许格也不想让我听到。
毕竟他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总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
外头的雨持续落着、滴答着。
我深深呼了一口寒气。
S 市今天的春天太冷了。
夏天赶紧来吧。
……
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月,许伯父和许阿姨请了一个月的假,专门在家陪我们。
许阿姨喜欢挽低低的丸子头,青色旗袍外搭蓝色披肩。
她总是温柔地对我笑:「不要太紧张,不要太给自己压力,实在不行还有家里为你兜底!」
许伯父便皱眉反驳她:「我们阮禾是很聪明的孩子!说什么不行的话。」
我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热茶杯,静静地微笑。
许伯父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抬高手比了比我的身高。
又满意地说:「这三年长了不少,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有喜欢的男生的话跟伯父说,到时带回来让我们见见,给你把把关。」
我笑眯眯点点头,乖乖巧巧说了声好,偷偷举高茶杯喝了口茶。
借着杯身的遮挡,偷偷去看窝在沙发上、将大白 T 压得乱七八糟,正在打游戏的许格。
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我心下黯然,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上一秒,他忽然抬眼朝我看来。
黑漆漆的目光让我瞬间呼吸一滞。
28
高考的前一晚,孟恬给我发来消息祝我好好考,我也回了很长的一段祝福语。
准备关手机睡觉时,我收到了纪云白发来的考试祝福。
内容很简单。
【阮禾,你一定要好好考,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郑重打下两个字:【谢谢。】
高考那天,我和许格在一个学校考试。
习惯性地跟着他找考场。
我俩来得很晚,空荡的楼梯间已经没有人。
楼梯上只有我和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他上到最后一层台阶后,忽然侧身扔给我一样东西。
红色物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我下意识抓住它。
长长的红线牵着的竟是一道学业符。
高处的少年穿着洁白的校服,双手斜插黑色校裤口袋。
偏着身看我,淡了眉目。
「我本来不信这个,但——」
他顿了下,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转身上台阶。
隐约有一句话飘进我耳中。
「为你求的,好好考。」
……
从 8 号到考试成绩出来之前的这段日子,是刚解放的高中生最疯狂的一段时间。
我收拾了行李,准备回 W 镇住一段时日。
拒绝了张叔的好意相送,我独自买了一张到 W 镇的高铁票。
我走那天,许格倚在门框上看我。
那时夕阳很大,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睫毛被金灿灿的阳光烫成了暖金色,皮肤依旧很白,小小的棕痣,恰到好处地嵌在高挺的鼻梁骨左侧。
看着挺诱人的。
「你回去吧,这次,我就不跟你一起了。」
我说:「好,再见。」
拉着行李箱走了两步,到底不甘心话只说到这。
又停了脚步,松开行李箱,气喘吁吁跑回去。
他没有进屋,还是懒懒散散地倚在门框上。
我扶着腿喘气,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低了眼,也将我静静看着。
「你等我。」我说,「我回来告诉你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
一个有关我十五岁到十八岁整个青春的秘密。
我想告诉你。
我在风声鹤唳的十五岁遇到了一个人,少年明媚似阳光,叫我不敢忘。
这句话的主角是你。
他双手环胸,低头看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勾勾嘴角。
「洗耳恭听。」
少年顽劣道。
29
拆迁政策下来,往日宁静的 W 镇突然多了好多穿着工作服的外来人。
他们手拿仪器,四处测绘。
我平静地抱着能住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悠然住下了。
六月份的 W 镇,已经很少雨了。
太阳火辣辣的,透过林荫洒在河两边的青石板砖上。
夕阳西下时,我便搬一把凳子,坐在吴伯家门口替他择菜。
「到时候咱这真成景区了,我就来成聘给那些游客撑船,顺便讲讲咱 W 镇的历史。
「你呢,你大学毕业还会回来吗?」
金灿灿的夕阳将水面照得发亮,乌篷船摇过,破开水面,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回荡。
我摇摇头:「我成该以后就在 S 市定居了。」
吴伯笑眯眯地把手里最后一把韭菜择完:「每年你爸妈忌日都会跟着你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小禾喜欢他是吧,也是因为他才想留在 S 市的吧。」
我红了脸,默默嘀咕吴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W 镇的西边有一座月老庙,听说很灵。
我日日去那儿溜达,跪在神明前祈祷。
「让我和许格上一所学校吧,让我告白成功吧,让我和他在一起吧,求求了求求了。」
又求了签文。
【择配欲双全。安居未定年。巫山云已合。待等月团圆。】
解签的阿婆说求签者与对方之间已经有一定的缘分或情感基础,就像巫山的云彩已经聚合,只是这段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只差一个时机。
我拿着这段签文,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只差一个时机,会不会就是只差我向许格告白的时机。
所以说,告白成功的概率很大的,对不对!
我抱着这支签文,高兴地道了谢。
兴奋得跟只兔子一样飞奔出去。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阿婆看我的怜悯目光。
……
分数出来的前一晚,我紧张得一夜都没睡着。
蹲在浸满月光华霜的屋檐下,一直在想各种可能。
如果许格考得很好很好,但我没有考好该怎么办。
如果我考得很好很好,但许格发挥失常,我又该怎么办。
便合了双手,碎碎念对月祈祷。
「保佑保佑我和许格分数不要差太多,求求你了!让我和他上一所学校吧。」
刚祈祷完,我就接到许伯父的电话。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小禾,你考得很好,你和许格可以报一所学校了。」
许伯父认识人,提前查到了我和许格的分数。
我和许格都是 697,平分。
我睫毛一颤,慢慢回神。
这样一来,是不是我和许格又可以在一起上学了。
好开心!
还好还好还好!
我运气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
我高兴地在原地转圈圈,又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时喜悦得不知该干什么。
又听到许伯父的声音。
「我还没跟许格说呢,你跟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吧。」
我说好。
兴高采烈地拨通许格的手机,那端响了很久很久才被接起。
「喂。」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着有醉意。
听着他略显冷淡的声音,我宛如被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
激动的心一下子平复下来。
我轻声问:「许格,你喝酒了是吗?」
他默了默,没回答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我揉了揉酸涩的鼻子:「许伯父说查到我们的高考成绩了,我跟你分一样,你还是想去 Q 大吗?」
「再说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似乎并不为这分数感到开心。
「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冰冷的嘀嘀嘀嘀音。
我默默盯着暗掉的手机屏,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距离志愿报名结束还有一周时,许格给我发来一张他的志愿表。
他说,他只想上 Q 大,别的都是为凑志愿数乱填的。
我把他志愿完完整整抄下来,只是在看到被他放最后的 Z 大时,心底突然划过一丝异样。
距离志愿报名结束的前两天,许格出现在 W 镇。
这三年来,他陪着我回过好多次,所以早就熟门熟路。
他推开我家门时,我正搬了一把梯子,努力伸手去够爬到桃树顶端上的大橘猫。
猫这种生物,敢上不敢下。
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把它弄下来,就听到门边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能弄下来吗你。」
我不服气撇撇嘴:「你来。」
许格脱了书包,三下五除二爬上楼梯。
他手长腿长,长臂轻松一伸便捏住猫的后脖颈递给站在树下等待的我。
这橘猫是个亲人的,我不过喂了它一块鸡胸肉,它便在我脚下四脚朝天躺下,呼噜呼噜地睡去了。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毛茸茸的猫脑袋,不由好奇抬眼问他。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许格正满院子转悠,一会儿看看我养的菜,一会儿摸摸我种的花。
我问这个问题时,他正双手撑在水缸上,盯着我养的几株睡莲看。
忽然抬眼瞧我,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地白皙。
他眯眯眼,勾了唇。
「我来接你回家。」
30
晚上,东边的大剧院有举办弹评会,夜夜有游客来听曲儿。
本地人免费。
我拉着许格去蹭茶点吃。
穿着粉色旗袍,头发挽簪的江南女子怀抱一把琵琶,唱《声声慢》。
外头摇橹船轻摇水面,留下一连串水漾声。
许格却听得昏昏欲睡。
只懒懒散散地托着下巴,额前黑色刘海乱七八糟的,眼皮子懒懒闭着。
我被他这孩子气的一面逗笑,伸手碰了碰他鼻梁上的痣。
他睫毛立刻一颤,几乎是一瞬间睁眼朝我瞧来。
那眼中带着朦胧茫然的睡意。
我不由呼吸一滞,几乎是不受控地亲了上去。
又立刻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继续睡吧,啊,你这是在做梦,做梦。」
被我盖住脸的许格气得牙痒痒,几乎是一下子就拉开了我的手。
「你当我傻子?」
我笑笑转身。
心里一阵酸涩。
就是傻子,不然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这么多年。
早上去早茶市吃过早茶后,我和许格便踏上了回 S 市的旅程。
高铁商务座,我和许格的座位并排。
路途行至一半,我被阳光照得昏昏欲睡。
他突然往我耳朵里放了一只蓝牙耳机。
「这个好听。」
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他递来给我时,耳机里刚好放到那两句。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
我不由抬眼看他。
朦朦胧胧间,只见他对我做了四个字的口型。
耳机里的声音很大,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有些着急地把耳机摘下来。
「我没听到。」
我焦急地说道:「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到。」
许格眨眨眼睫毛,鼻梁上的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他长久地看着我,忽然很宠溺地笑了笑。
他就要张嘴。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来的这道消息划破了静谧安详的午后。
我看见他接起电话,皱起眉头。
「你说纪云白她养父昨天死了?」
31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没那么出人意料了。
下了高铁站后,许格叫来张叔把我接回家。
他打电话时,我就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许格打完电话后,回头嘱咐我:「你先回家吧,我今晚有事,不回去了,跟苏妈说别做我饭。」
我站在那里,不哭也不闹,就静静问他。
「你要干什么去?」
他正在低头回微信消息,随口道:「有点事,不太方便说。」
「连我,也不太方便说,是吗?」
他敲键盘的手一顿,一点点从手机中抬起眼。
这双桃花眼长得可真漂亮啊。
我在心里感叹。
只是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总是会忽冷忽热看着我呢?
我有些执拗地想要他一个答案:「许格,如果我说你今天从这里走了,那你以后会再也见不到我,你还走不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把手机塞兜里,上前一步捂住我的眼睛。
正当我的嘴角为此轻轻翘起时,我却听见他那么轻柔却又那么残忍地说:
「别闹了,回家去吧,张叔等急了。」
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穿着大白 T,单肩背黑色书包,转眼消散在人流中。
我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直到张叔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小禾,我们回家吧。」
我低下眼,轻声说了声好。
到了下午,我意外地接到了吴哥打来的电话。
他说,纪云白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一周前,我们吴家把她认了回去,我爸自知这么多年对不起她,再加上她高考没考好,就想送她出国,妹。」
我打断他:「纪云白是你妹这件事,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顿了顿,迟疑道:「许格以前来我家玩,看过我妹小时候的照片,他最先发现的,高一上学期那会儿吧,后来也只是猜测。」
「那你呢,念念呢,纪云白本人呢,你们都知道了?」我抱着膝盖,坐在房间地毯上,静静问,「只有我不知道,是吗?」
那端静了很久很久。
一句小声的对不起。
「许格第一眼看见纪云白就感觉眼熟了,所以记了她的名字,明里暗里打探,主要他知道我找妹的心情很强烈,便只是为了我而已,后来我在包间里说了那些混账话,他跟我绝交,再也没管过我俩的事。」
「所以,纪云白要出国了?」
我继续重回刚才的话题:「那许格现在在哪儿?」
「许格?」
吴哥的声音有些诧异:「他不是去 W 镇散心去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 W 镇散心。」
吴哥便不说话了。
我自嘲地笑起来:「所以,还是因为纪云白要出国,他难过是吗?」
「妹妹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是伤害过你,但这件事我没必要跟你说谎,许格和纪云白从头到尾清清白白,你别的事情怎么误会都可以,但只有这件事你……」
「好了不说了。」
外面又下起雨来,S 市的夏,总是会莫名其妙下暴雨。
雷声轰隆,暴雨倾盆。
天空转眼阴成酱墨色。
我站起来,在志愿修改那栏点下确定。
「外面下雨了,许格从高铁站离开时没带伞,我现在要去找他了,挂了吧。」
32
挂断电话后,我没有急着出门。
站起来,从抽屉最底层拿出我的画本。
一页一页翻过去。
体育课上戴着黑色发带打篮球的许格;站在升旗台上自信淡定的许格;穿着白色校服倚在走廊栏杆上和男生说笑的许格;没什么形象地窝在沙发里,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的许格;早上满嘴牙膏泡沫,带着起床气起床冷脸对苏妈说三明治不要午餐肉的许格……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仅仅是看着,我的目光都不自觉变得温柔。
再往后翻,就不仅仅是许格了。
是我们的一班教室。
三扇窗户,排列不齐的书桌,飘起的窗帘,和煦的阳光。
少女站在讲台,少年靠在后门,二人隔空对望。
有一种很美好、很恬静的氛围。
还有一张,是少男少女结伴同行,从操场上一起走回来。
纪云白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许格单手抱着篮球,二人一起走在夕阳下,说说笑笑的。
……
这是我的三年。
这是占据我整个青春的少年。
许格喜不喜欢纪云白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以为他喜欢。
我跟着他忐忑了三年、不安了三年、抓心挠肺了三年、小心翼翼了三年。
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滴在画纸上,不一会儿便把整张纸浸透。
看了很久,忽然发了疯般地「唰拉」把这些画纸一页一页全部撕下来。
用力地,扯了粉碎。
纸片雪花似的纷纷抖落,擦过我的脸。
等我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有关我十五岁到十八岁整个青春的秘密。
我想告诉你。
我在风声鹤唳的十五岁遇到了一个人,少年明媚似阳光,叫我不敢忘。
这句话的主角是你。
泪糊了满脸。
面无表情狠着心把这些画全部撕碎后,气急了般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静静看了会儿,又舍不得了。
我的少年,他不成该在垃圾桶里,不管是以哪种形式。
便慌慌张张地找了胶带,抱着垃圾桶,一张碎纸片一张碎纸片地重新拼接。
外头又暴起一道滚滚惊雷,我猛然回神。
忽然想起许格还没回家。
便只把这些碎屑匆匆抱起来,全部塞进抽屉底部。
33
没有惊动苏妈和张叔。
独自打上伞,披了一件薄外套。
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找。
从前都只是许格找我,许格陪着我做事。
我很少为他做过什么。
便只是仗着喜欢他的那份心情,向他索求罢了。
也难怪,他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我在他眼中,一定又爱哭又幼稚又任性。
就连报志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报什么,只一味追着他走。
雨势浩大,雨雾朦胧。
地上的水坑折射着路灯灯光。
风太大了,我抱着摇摇欲断的伞,在街上跑了三个多小时,差点报警。
最后在经过一家酒吧的昏暗楼道时,脚步慢慢停住。
楼道昏暗,穿着白色大 T 的许格坐在最上层的台阶,有黑色书包在他脚下放着。
他双腿岔开,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
眼睫毛静静地垂着,低眼看地面。
手里的打火机被他一下一下摁得咔嚓咔嚓响。
那红蓝火焰「腾」地跃上来,一下子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一根冒着火光的烟被他随意地夹在修长的指间。
我从来不知道,许格会抽烟。
其实细细算算,许格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自以为和他同吃同住,自以为比别人都靠近他的人生。
可回头看看,我从未真正踏进过他的生命里。
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从来不肯主动告诉我。
就连纪云白是吴哥的亲妹妹,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所以,我还坚持什么呢?
我永远也走不进许格的生活圈。
就像 W 镇的水永远流不到 S 市。
「我的大少爷,你别抽了,这楼道里都是烟味。」
有一位染着黄色头发的男生走下来,在许格身边坐下。
调笑:「怎么,在 W 镇待了两天,心情还是不好啊。」
许格把烟慢慢呷在嘴角。
「你懂什么。」
声音嘶哑。
懒懒散散地弹了弹烟灰。
神情淡淡。
「今天跟我爷爷一起和拆迁公司的负责人一起吃了顿饭,只幸运,那负责人是我爷爷忘年交好友的孙子,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一声轻叹,消散在雨声中。
「我总得想办法把她 W 镇的家给保住。」
可惜这话我已听不见。
早在听见有脚步声下楼时,我便悄悄缩了身子。
把手里唯一的一把伞放在拐角。
转身走入雨中。
……
我不在乎被雨淋透。
我这三年,本就阴雨不停。
34
「她在最后一刻改了志愿,当晚她就买了张绿皮火车票,瞒着所有人提前去了她第一志愿的那个城市……
「好了,这就是今晚的睡前故事了,大家早点睡吧!」
「等等,我有个疑问,故事的男主角真的没有爱过女主吗?」
故事讲完,安静了许久后,躺在我对床的舍友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在黑暗中静静翻了个身,笑了下。
「她又没有手持上帝剧本,谁知道男主怎么想的。」
……
我 Z 大计算机系研二在读,第二天没课,导师这Ŧūₜ几天出差也管不到我们,早上去实验室打完卡后,直接拿着钥匙开溜。
师兄徐清澜喊住急急忙忙要走的我:「阮禾,天气报道有雨,你做兼职带把伞。」
我透过窗户看了眼万里无云、阳光盛大的蓝天,只嘴上成着,到底没放在心上,转身蹬了自行车就走。
那晚从许家离开后,我只告诉了许伯父许阿姨我的想法,让他们帮忙瞒住许格。
这几年,他们一直有偷偷往我卡里打钱。
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了,所以那里面的钱,我一分都没有动过。
学费用的助学贷款,日常开销是花国奖、导师研究生补贴外加我做兼职赚的钱。
兼职结束已经晚上七点。
站在门口,懒洋洋地伸个懒腰。
三月的 H 市,不知为什么会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乌云压顶,天色沉沉,空气燥得一丝风都没有。
也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孟恬男友的电话。
「阮禾,孟恬喝醉了,你能来一下帮忙一起把她送回去吗?我一个大男人不太方便。」
孟恬的男友是 H 市本地有名的富二代,却是个腼腆的性子。
他曾说过一直到 24 岁才第一次牵上女人的手,那个手就是孟恬的,孟恬是他的初恋,也是他以后准备的结婚对象。
打车来到孟恬男友给的地址下。
是一家装修很豪华的私人会所。
我抿抿唇,坐电梯来到顶楼,找到孟恬男友说的房间。
推门进去,里面形形色色坐了五六个男男女女,孟恬躺在靠墙的小床榻上,睡得正熟。
「阮禾,你来啦。」
孟恬男友一看见我就笑,「过来坐吧。」
我摇摇头:「我回学校还有事儿,我们现在走吧。」
孟恬男友掏出手机看了看。
「不急。」
他说。
「我等个朋友。」
我不好再说什么,便走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看导师在群里发的消息通知。
师兄徐清澜的微信弹出来。
【外面好像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下雨?
我回神看了看窗户,的确笼着一层湿蒙蒙的雾色。
不安地皱了下眉,手指快速在手机上敲着:【没带,不碍事,等会儿我坐朋友的车回学校。】
【多麻烦别人,我去接你吧,我刚好在景观大道这边吃饭。】
我算了算景观大道离这的距离,好像的确挺顺路的,就给他回:【也行,不过你得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在观庭这等朋友呢。】
那边很快回复:【没问题。】
手机刚放,便听见门外传来许多脚步声。
室内有人点了烟,烟雾袅袅上升。
与此同时,门被人懒洋洋地推开了。
来人穿着灰色卫衣,黑色卫裤,一双白色板鞋,懒懒散散地倚在门框上。
头发依旧很多,额前刘海凌乱地贴开在额前,肆意露着精致深邃的眉骨。
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鼻梁高挺,左侧的那颗痣依然显眼。
室内静了静。
我奇怪地抬眼看去。
看清来人。
脑子里嗡的一声,如被雷击中一样,当场空白。
长久的惊愕后,是一点点蔓延滋长的惊慌无措。
像小时候被家长强行推到舞台上跳舞表演,但四肢根本不协调,稍微一动便会出丑,所以只能干巴巴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
「许格来啦!」
立刻便有眼尖的女孩子凑上去。
「哥哥,你今天好帅!」
许格嗤笑一声,睨了眼那女孩儿,笑意不达眼底。
「每天都这打扮,这你都能谄两句?」
他走过来,不客气地在沙发中央坐下。
随手拿过桌上的打火机,咔嚓咔嚓摁着玩。
不断腾起的火焰映亮他那张白皙精致的脸。
脸上的笑意淡了:「叫我来有什么事?」
「我女朋友喝醉了。」
「去你的。」
许格不客气地给了那人一脚:「你女朋友喝醉关我屁事。」
男人不说话。
我眼皮一直跳个没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逐渐在我心底蔓延开。
男人静了静,不紧不慢悠悠道:「我女朋友以前是某人的同桌。」
包厢里霎时一片寂静。
我心脏也随之重重一跳。
35
我悄悄给他发去微信。
【你今天这事做得不地道。
【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孟恬今晚在这住吧,麻烦你照顾下她,我明早过来接她。】
用长发遮住脸,神不知鬼不觉起身。
门离我坐的地方最近。
许大少爷傲得,不看人,刚才过来便一路奔着最中间的沙发去了,连这边坐了是谁都不知道。
还好,房间开的是地灯,灯光不是很亮。
然而就在我猫腰快走到门边时。
我突然敏感地察觉到身后有道视线黏了上来。
这道视线我并不陌生。
这种能将我里里外外都看透彻的目光,早在我高中时就感受过好多回。
被发现了。
我抿抿唇,索性直接挺直腰杆。
ẗű̂₉不回头,大大方方拧开门把手走出去。
外面果然砸起了暴雨。
密集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冰雹一样地重砸在地,在水泥马路上迸溅开一朵朵雨花。
【我还有五分钟就到,你等我一会儿。】
徐清澜似乎是怕我等急了似的,又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我看完后,随手点掉不显示对话聊天框,继续在门檐下来回转悠走动。
身后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很轻。
我立刻防备地竖起戒心,往门的另一边走了走。
雨势浩大。
不断有风送来寒气。
我望着这茫茫雨雾,想起那年我悄悄从 S 市离开时,也是这样大的雨,这样糟糕的天气。
我在离开 S 市的那辆过夜绿皮火车上,被大人挤到硬座边角,腿都不能挪动一下。
没人知ţŭ̀ₕ道,我有多害怕,有多迷茫,有多无助。
那晚,我啃着在火车站买的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静静流了一路的眼泪。
我不明白,生活为什么总是这么苦。
一把伞突然从侧面出现在我视线中。
我定睛看了看,只觉得这把伞眼熟。
再往上看,是一截骨节分明,白皙有力的手。
随即,身后响起男人低哑的、带着浅浅倦意的声音。
「阮禾。
「你这把伞落在我这里好多年了。」
36
身后雨势渐渐加大。
有雨丝飘进我的眼底。
我一眨,那雨水立刻顺着我的眼角流下。
我闭闭眼,几次调整呼吸。
又将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自己清醒了。
才若无其事转过身去。
笑意盈盈地抬头将比我高一头的男人看着。
他浅浅垂着长长的眼睫毛,那双明亮乌黑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将我看着。
连帽卫衣衬得他脖颈修长,性感喉结嵌在中央,上下滚了滚。
「谢谢哥。
「不过这伞你拿着吧,等会儿有人来接我。」
雨声很吵,吵得人头疼。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愕然,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好像在想我究竟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一Ṱũ̂ₒ辆黑车在我背后停下。
徐清澜三两步跑上来,关心地嘘寒问暖。
「怎么不在屋里等,我过来就给你发消息了,没必要提前出来,呃,这位是……」
徐清澜注意到许格,话音渐渐顿住。
「哦,这是我哥。」
我言笑晏晏拐上许格的胳膊,将兄妹的戏码做全了。
「他不经常来 H 市这边,师兄你以前没见过他。」
我说话时,许格全程都在目不转睛地看我,眼皮子都没抬给对方一个。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硬着头皮介绍。
「哥,这是我同门师兄,徐清澜。」
此话一出,我明显感觉到许格的身子僵了一下。
我松开许格的胳膊,走到徐清澜身边。
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眼,极不高兴的眼神,我嘴角客套的笑几乎维持不住。
「哥,我在 Z 大读研,你没事的话可以来学校找我玩。
「天太晚了,我先走了。」
他没再说什么。
只是那道复杂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上车。
坐进车里后排,我微微喘着气,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眼看车子发动,我像是突然反成过来什么似的,立马往窗户上趴去。
雨扑在窗玻璃上不断地往下滑着,罩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慌张地用手把玻璃擦出干净的一片。
窗外廊檐下站着的人影立刻映入我眼中。
那把伞被他放在脚下。
他仍在那里站着,双手斜插卫裤口袋。
微微仰了下巴,抬头看天。
雨扑在他脸上,化成水珠,滚落他的下巴,滑过他的脖颈,一直流到他衣领里。
看起来很悲凉、很落寞、很无奈。
汽车远去,他的身影在我眼底一点点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我端端正正坐好,低了头。
「呃,那是你亲哥吗?」
徐清澜的声音在驾驶座响起。
我慢慢摇头,闭了眼。
声音很轻很轻地呢喃:「不是亲哥。」
37
第二天上午我满课。
研二分了小方向上课的缘故,我没和室友在一起上课。
独自背着书包来到教室,习惯性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昨晚稍微淋了点雨,现在头有点沉痛。
我晃晃脑袋,从包里翻出一粒止痛药吃下。
打开电脑,继续看论文。
人陆陆续续来了,距离上课还剩三分钟时,这间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小教室几乎被坐满。
我坐的位置正对门口。
清晰地看到年过半百的老教授提着公文包由远及近而来。
然而在老教授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等我看清那人是谁后,瞬间震惊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许格的出现,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而本人似乎感觉不到那些视线似的,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绕过许多桌子,直直朝我旁边的位置而来。
他准备坐下时,老教授在讲台上对着名单叫住他:「同学,你是跨专业选修吗?从前没见过你。」
许格双手背后,礼貌一颔首:「老师,我是物理学院的,早就听说赵老师讲课很好,想来旁听一节。」
老师对于懂礼貌又会说话的人向来不会多加为难,当即便乐呵呵让他坐下了。
他刚放下书包坐下,身后立刻有女生用笔戳了下他的背:「帅哥,加个微信,以后一起打台球啊。」
此时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只死死盯着许格。
直到他慢悠悠看我一眼,嘴角还勾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追人呢,给不了。」
我倏然转过头去,再不看他。
眼睛还在全英论文上流连,我的注意力却怎么也再集中不了。
又好气又好笑。
果然是够任性的,京市离 H 市十万八千里远,不在学校待着好好上课,跑 Z 大来蹭课。
跑死你。
身边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吊儿郎当跷起腿,慢悠悠道:
「这么想我干嘛不去找我?」
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有病?」
对上我的视线,他懒懒散散笑了声:「证据都在这里了,还不承认?」
我皱皱眉,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修长的食指往我电脑屏幕上一指:「想我想的都看我论文了,还嘴硬。
「你说咱俩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看我论文干什么?」
?
??
???
我立马滚动鼠标滚轮翻到最上面,果然在署名那栏看到第一作者的名字为许格。
我抿抿嘴:「这我导发我要看的,下周组会要给他汇报。」
又在心里默默感叹,国际顶尖 C 刊啊,这都能发。
果然天赋异禀的人在哪儿都不会混得太差。
许格支着下巴,看着我一挑眉:「要我给你讲讲吗?」
「不用。」我默默往窗边移了移,与他拉开距离,「你还是好好上课吧。」又故意呛他,「不然都对不起你从京跑到这里的机票费。」
研究生一节大课基本上是四个小时打底。
出乎我的意料,许格竟然在这四个小时里连眼都没闭一下。
从前高中时,他是能趴就趴,能睡就睡的。
只是……他不睡觉的时候也不太好熬。
他一直在撑着头看我。
看得我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头发没梳好,粉底液没上好。
他突然低低笑了声:「果真是长成大姑娘了,比高中漂亮好多。」
晒得人微醺的教室午后,他突然凑近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男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嗓音尤为质感磁性。
像是拉了弦的优美大提琴音,磨得我耳朵发红。
唇抿了又抿,到底对着一屏幕密密麻麻的黑色英文小字看不下去了。
拍下电脑,故作镇定朝他看去。
「我们谈谈吧。」
我说。
38
下课后,背上书包和他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下课高峰期,楼道人很多。
我习惯性往他身后挤。
谁知他扣住我的手腕反手一拉把我拉到他怀里。
我看了看他放在我腰侧的手,又抬头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似的:「松手。」
「气什么?」他不紧不慢低头瞟我一眼,「以前高中咱俩干过的事儿比这亲密多了,我还抱过你去床上睡觉呢,那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大反成。」
许格这话说得暧昧,加上他没刻意压低声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头。
我闭了闭眼,心平气和告诉自己别和他计较。
这许大少爷真的是有能气死人的本事。
刚走到一楼,便看见等在一楼楼梯口的师兄徐清澜。
我最近在准备在 W 镇召开的全球互联网大赛,徐清澜知道后,主动提出要为我审核策划案,昨晚跟他约了今天下午三点的时间,没想到他竟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一见我就面露喜色的徐清澜在看清我身边的人后,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了。
此时教学楼该走的学生走得都差不多了,空空荡荡的楼梯间。
我师兄徐清澜捏了捏书包带子,走上来,看似礼貌但很执着坚持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阮禾既然说了你是她哥,我想就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超过兄妹关系的动作。」
?
我奇怪地看着徐清澜。
他平常看着温温和和没脾气的一个人,怎么会说这种不礼貌的话。
这一个两个的今天都疯了吧。
许格是个叛逆的,专和他不喜欢的人对着干。
听人这么说,不但不松手,还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我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个小气的男人下一秒就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半点情面不给人留:「关你屁事。」
我看见徐清澜嘴角抽了抽,像在极力克制自己,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保持心平气ŧṻ₂和道:「同学,我昨晚就和她约好了,什么事情都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先来后到?」
许格把我拉到身后,向后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长腿随意地一交叠。
看着徐清澜的眼神很不屑。
「你跟我讲先来后到?」
他眯了眯眼,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冷冷一勾唇。
「高中她趴在我怀里哭时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哪个嘎达地里窝着呢。」
我深呼吸,再呼吸,反复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
他这烂脾气你高中就见识过,习惯了习惯了。
眼见战火马上升级,我连忙把徐清澜拉到一边。
「师兄,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在三点,地方不在教学楼而是实验室,我还没吃饭,你没必要在教室这等我。」
徐清澜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安慰了几句后,他的脾气便没了。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呢。」
我有些头大,只想着赶紧把他支走,赶紧跟许格把话说开,赶紧搞我的互联网大赛。
「师兄你去吃吧,我跟他还有点事儿没处理清呢,你别管我了,就这样,我先走了,下午三点实验室见。」
39
大学校园,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就当我头疼要去哪里谈时,许格看我一眼,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把我拽到停车场他的车里。
一路飙车带我来到汇聚 H 市高端住宅的钱江华府。
这里地皮寸土寸金,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在这里有一套大平层。
而且看布置,像是至少已经住过四五年。
「谈吧。」
他换上家居服,给我递来一杯热茶,顺势在对面的高脚凳坐下。
我一条条捋,一条条翻。
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有什么好谈的。
无非是几年前我不告而别而已。
这件事,我做得的确挺不地道的,后来我旁敲侧击打听到苏妈还有张叔找不到我,急得都在家里哭出来了。
许格呢?他的反成呢?
我不知道,我没敢问。
我一点点低下眼,看着茶杯里的碧绿起伏的茶叶,主动认错。
「我没跟你们说一声就离家出走,让你们白白担心,这件事我做得的确不对,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
「担心?」
对面人顺嘴就来一句嘲讽:「谁担心你了。」
我被他这话气笑,重重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
「没人担心我那你许大少爷今天是在干什么?
「有本事你别来我眼前晃,别来我教室蹭课,别呛我师兄。」
几年不见,口是心非嘲讽人的功夫真是长了不少。
他不说话了,静了会儿,又问:「还有呢?」
还有?
我皱皱眉,我还做错什么了吗?
「苏妈还有张叔的身体好吗?」
「还不错。」
「许伯父许阿姨他们呢?」
「老样子。」
那别的就没什么了。
该道歉的道了,该打听的打听了,该说的说了。
我抱住包起身往门边走,想了想,又回头看他。
「今年暑假我会回家的,你跟他们说一声,我也很想他们,当时不告而别是我任性了。」
「那我呢?」
他突然这样问我。
我要摁门把手的手顿时停在空中。
他踩着拖鞋逼近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完全将我笼罩。
声音也渐渐低沉。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他贴紧了我,我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心中酸涩从一滴滴水珠逐渐汇成蜿蜒的河流,潺潺流淌进我的每一滴血液中。
我怕我一回头看他,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寂静无声的室内,他突然开口问,嗓子是嘶哑的。
「当年那么喜欢我,喜欢我喜欢得快要死了,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谁喜欢你了。」
我骄傲地仰起下巴,眼睛、鼻腔、喉咙都是酸涩的,却还是努力在他面前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自尊:「少给自己戴高帽。」
「不喜欢我?」
身后人突然轻笑一声,呼吸热气喷洒在我后脖颈上。
「那晚 W 镇的话你怎么说,你房间被撕碎的画册又怎么说?」
像是一颗原子弹骤然掷入我的大脑,砰的一声炸开来。
我僵站在那里,长久地回不来神。
40
「所以呢?」
我擦去眼泪,转过身去,直视他的眼睛。
「我高中就是喜欢你了,你知道了,现在还想跟我说什么?」
「我。」
他刚一开口就被我打断,冷笑着:「你许大少爷可别告诉我你现在喜欢我了,想和我在一起了。
「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你不喜欢我时就可以和纪云白眉来眼去,丢我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忐忑不安,你喜欢我时,我就得立马巴巴凑上去和你谈恋爱,你把我当什么?」
他的目光倏然变得不敢置信:「我什么时候和纪云白眉来眼去了?」
又不承认了!
气得我重重往他肩上狠狠捶了下。
「你当我瞎吗?高一上学期,那天你来我们教室拿书,她站在讲台上,你站在后门,你告诉我你们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他皱眉想了想,忽然笑了,看着像是被气笑的。
「我那时见她眼熟,怀疑她是吴清的妹妹,就顺嘴问了一嘴名字,我俩一个讲台一个后门,物理距离隔着八百米远都能让你记到今天?」
还狡辩!
还狡辩!
真想咬死你!
我不受控制红了眼:「那你看她的眼神呢?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还有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转变态度,难道不是想要通过我打探纪云白的消息吗?」
「什么眼神?」
他说着说着像是突然反成过来似的,反成过来后也不气了。
手臂一伸撑我身后门上,俯身凑近我,让我仔细看他眼睛。
「我这双眼睛看狗都深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睛生得好看这你也要怪我?」
我被他这解释震惊得目瞪口呆。
早就听说许格嘴皮子厉害,从前只见他呛旁人,如今真正领教过才知道厉害。
于是眼变得更红了。
他见我红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干燥温热的手掌心捂上来,遮住我的视线。
「我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纪云白。
「好,你说我喜欢她,你总得给我拿一些证据吧,我是送过她东西了还是跟她做过什么越轨的事了,就让你撞见我俩一起说了几次话,我还是为了吴清,都能让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就第一次见她,有些激动,高兴可能是吴清他妹,估计那眼神就让你误会了,但我俩真没啥。
「我对你突然转变态度是因为那晚我爸打电话来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后来也反思了,所以才去找你道歉的。
「从头到尾,除了你,我没喜欢过任何人。」
他说到这里,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拉开他的手,仰靠在门上,静静看着他。
「是啊。」
我有些悲凉地说道:「你这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怎么就在看着我时那么冷淡呢?」
他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了。
这是事实,没什么能反驳的,对不对?
许久后,他突然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刚开始是有意忽略了你,总觉得家里多一个同龄异性别扭,那后来我不是认识到自己错了吗?」
「是啊。」我看着他,轻轻笑,「你后来对我挺好的。」
他的眉目又变得不解:「那你还在别扭什么?」
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抬起头不让它落下。
他下意识伸手要给我擦泪,我偏开头,躲开他的手。
于是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你看过被我撕碎的画册是吧,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吧。
「好,好。」
我点着头。
「你告诉我你跟纪云白没关系,你告诉我我高中三年暗恋是假的。
「那你还我啊!」
我重重捣着他胸膛,委屈得泪流满面:「你把我撕碎的画本还我啊!
「你还我啊!
「你许大少爷不是无所不能?不是很了不起?
「你把我高中为你哭过的眼泪,为你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时光还我啊!」
说到最后,我已泪流满面。
泪花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只隐隐约约窥见他手足无措的神情。
想碰,又不敢碰我。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怀揣着少女心思,离开家的那天庄重、隆重地说等我回来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我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他一点儿小冷淡都难过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高三后期压力那么大,我怕我成绩和他差太多上不了同一所大学,偷偷躲被子里哭,志愿也是等他报完我再照着他的填,将他融入自己的生命,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生活。
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跟我说。
等我熬过来了,他突然跑过来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那我那些忐忑不安的时光算什么?
真是太高傲、太看不起人、太自以为是了。
41
我拉开门把手,低着头,刻意不去看身后的他。
「就这样吧,话都说开了,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每年寒暑假小长假我都会回去陪陪他们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擦干眼泪,眼见着时间快到三点,我中午饭还没吃。
止痛药好像过效了,头很痛,痛得要死。
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一包面包,给徐清澜回去临时有事下次再约的微信。
抬手给孟恬拨去电话。
当年很巧,下火车后,我和孟恬一起在 H 市的火车站遇到了,她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从那之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在偌大的 H 市半工半读,努力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生存。
她本科毕业后直接工作,租了一个单间,离我们学校不远。
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后,她直接在电话里扔了句:「我开车十分钟到,你找个地方坐着等我。」
和孟恬一起来到她家,我随便冲了个澡,说了句我睡一觉你别打扰我就拉上窗帘蒙头睡去。
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嘟囔一句:「老天爷,你发烧 39℃ 自己都不知道?」
随后便陷入无边无涯的梦境中。
再次醒来,已近天黑。
我的床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许家的私人医生陈医生,一个是上午我才从他家离开的……许格。
孟恬见我发蒙,主动上前解释:「你发烧 39℃,我弄不动你,就给许格打了电话,你家的私人医生刚好在 H 市旅游Ṫü⁺,许格直接拽着他来了。」
许格正趴床脚的沙发上睡觉,帽子盖着头,看着睡得很沉。
「你别叫醒他。」
陈医生双手插口袋,悠哉悠哉说:「他有严重的昼夜节律睡眠障碍,以前靠着吃药才能保持每晚睡眠时间达四小时,这是他睡过最熟的一觉。」
怎么会?
我不敢置信看着陈医生。
酷爱睡觉的许格居然会睡眠困难?这不是要他命吗?
陈医生耸了耸肩,淡定解释:「当年你不告而别那事我也听说了些,他第二天早上回家不见你人,找你找疯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差点闹得把 S 市还有 W 镇翻过来,也是后来有你的消息了,他才睡了那么一两个小时。」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沙发上的许格。
当年胆小,怕思念滋长无法收回,忍住不敢打听他的消息。
没想到他也过得这么难。
「阮禾,我是外人,本不成该插手你们家的家事,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当年你突发心悸倒在苏妈门前,他也是抱着你快疯了,红着眼咬着牙,除了我们医生,谁都不让碰你。
「你那吴哥,说了那些混账话,当年愣是被他揍得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他比你想的,还要早喜欢你,只是他自己没察觉罢了。」
孟恬送陈医生下楼。
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掀开被子轻轻下床,在他身边蹲下。
看着他的睡颜,眼角下果然有淡淡的乌青色,便忍不住红了眼。
轻轻呢喃。
「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这些呢?
「本来都准备打算放弃你了。
「总是这么自以为是,总是什么都不肯说,吃药、睡眠障碍,还有你在 H 市的房子,看着住了很久的样子,你是不是偷偷跟过我很长时间。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你这样子,让我怎么相信你。」
可惜,无人成我。
室内只有他悠扬绵长的呼吸声回荡。
42
徐清澜知道我最近事情多,便主动趁我上课的时间过来陪我一起改互联网大赛商业 MVP。
此次全球互联网大赛在 W 镇十一月份召开。
我的参赛方向是 AI+城市治理大方向下的城市运行与环境管理。
主要是用 AI 系统实时监测城市运行数据
W 镇是个千年古镇,为了给游客更好的体验,政府正一步步将其变得现代化,W 镇水系的初步科技化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 W 镇传统电网面临着负荷波动的巨大挑战,AI 技术的引入可以为电网运行带来智能化的解决方案。
哪怕住不成。
我也想为我的家乡再做一些事。
周三上午我满课,师兄徐清澜坐我旁边,正在看我昨晚熬夜绘制的 3D 模型图。
「模型高度轴未正确归零,模型浮空了。」
我的另一边,突然出现一道淡淡的声音。
徐清澜和我皆是一怔。
反成过来后,我拿笔在纸上记下。
记好后放下笔,观察他。
眼底还是有乌青。
「昨晚,还是没睡好吗?」
他环胸看我一眼:「谁跟你说我没睡好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我能睡二十个小时。」
「你不上课吗?」徐清澜挤进来问,「天天在我们学校干什么?」
许格唇冷冷一勾,又是不客气的样子:「关你屁事。
「这个互联网大赛我陪你做。」
许格扣住我的腕,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说:「你让他走。」
又冷冷嘲讽:「连个最简单的拓扑问题都看不出来能干成什么事。」
我严肃了面容:「许格,他是我师兄,你不能这样说他。」
许格冷笑着看我一眼,点点头:「行,好,好得很。」
嘴硬着,却是帽子一拉,直接趴下睡了。
徐清澜还想再说什么,我连忙摇头阻止。
「师兄你让他睡吧,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下课铃响的那一刻,许格正正好从梦中醒来。
懒洋洋地伸懒腰打哈欠:「好久没睡过这么香了。」
我没有戳穿他前后不一的话。
起身背上书包,问他:「我中午要吃食堂,你呢?」
大少爷娇惯的,高中三年中午次次都是吃苏妈带的饭,他嫌食堂难吃廉价,一次都没去过。
现在,我不敢保证他能吃惯我们学校食堂,也自然不可能带着他去下馆子。
出乎我的意料,许格单肩背上书包,俯身凑近了我,颤着睫笑:「你以为我现在还跟高中一样啊。」
「走。」他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跟你一起。」
甩掉,瞪他:「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他斜我一眼:「你高中对我动手动脚我说什么了吗?」
「……」
我们去得晚,食堂早过了饭点,人不多,处处是空位。
和许格一起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把碗里唯一一块鸭腿夹我碗里。
我略微无语:「又不是吃不饱饭的年代,我想吃自己会要,你夹给我干什么?」
没想到他直接来一句我想试着对你好不行啊。
我愣在那里。
下意识反驳:「一个鸭腿还牵扯上好不好了?你怎么不给我买古驰买香奈儿买梵克雅宝买黄金手镯呢。」
「我买,你要吗?」
他挑了眉,问我。
我不说话了,心里想着你不买怎么知道我要不要,到底没再把那个鸭腿夹回去。
晚上,我师门有聚餐,我也想再跟导师讨论一下我方案的可行性。
便只跟许格说让他别跟着我,别等我。
「可能吗?」
「哎?」
「不跟着你,再让你跑掉,是吗?」
他站在树荫下,穿着白色卫衣,低睫静静看着我。
「或者,让别的男人乘虚而入?」
什么跟什么呀。
我头疼地揉揉眉,到底拿他再没办法了。
扔下一句:「随你便。」便提着电脑扬长而去。
43
对于 AI 引入 W 镇电网的监测与管理,我前期的技术架构和方案设计已经初步完成了,只等导师审核意见。
聚餐结束后,我又和导师单独谈了两个多小时。
从酒店出来后,街上已人迹罕至。
所幸聚餐地点离我学校不远,我便步行回去。
然而刚走没两步,便碰到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我一边暗骂自己运气衰,一边连忙绕过他快步走。
没想到下一秒男人竟直接亮出了水果刀。
他冷哼一声,掀开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便朝我冲来。
我隐隐瞧见他的脸,只觉眼熟,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但眼下状况根本不容我思考那么多,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
我也便拼命往前跑。
刚气喘吁吁跑过一个拐角,身子就被一个人拦下,对方嗓音带着浅淡的笑意:「跑什么?」
是许格。
我惶恐不安的心顿时落了地,却还是担心和害怕,拉着他就往前跑:「身后有人醉酒行凶,快跑。」
然而已来不及,我说话的工夫,男人就来到我身后。
眼见着那把尖刀朝我们刺来,我下意识拦在许格身前,谁知一个天旋地转,我便紧紧被许格抱在怀里。
随后只听得一声闷哼。
手上瞬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血液。
我颤巍巍抬手,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心,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转眼坍塌成废墟。
声音也是颤得不成样子。
「许格。」
44
H 市进入四月后,春的气息越发浓了,天气也慢慢热起来。
但雨水还是很多。
导师将下一次组会的地点改到了他家里。
导师住一楼,前后都带了很大的院子。
同门八九个人围在热闹的客厅里有说有笑地吃热腾腾的火锅。
外面又下起了雨。
我心情低落了十天半个月,味道也尝不出个咸淡。
徐清澜贴心地放了筷子,妥帖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哎。」邻座的师妹碰了碰我的手,「咱师兄这么明显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啊。」
喜欢我?
我下意识向徐清澜看去,果然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同于旁人的情意。
「哦。」
我没什么兴致地夹了一块裹满汤汁的牛肉卷塞进嘴里:「他要喜欢就喜欢着吧,等他什么时候把话挑明了我再拒绝,不然我主动提起来显得我很自恋。」
里面欢声笑语,外面的雨声吵得要死。
鬼使神差般地,我往外看了一眼。
雨夜雾浓,院子外的长椅上,一个清瘦的人影撞进我的视线。
我的瞳孔瞬间剧烈紧缩。
伤口还没恢复好怎么就出来乱跑了。
那晚那个醉酒的男人见伤了人,便丢了刀就跑。
120 来得很及时,对许格做了急救处理。
幸运的是,他腰前的皮带扣替他挡了下,卸了匕首的力道。
所以他只受了皮肉伤。
医生建议他留院休养。
我平时晚上没事就去医院陪他,今天来之前明明跟他说了我要干什么,他怎么还是跟来了。
薄薄的长袖大白 T 在雨中不断被风吹得鼓起,包裹着他疏瘦的身躯,从屋子里透出的微弱灯火,一寸寸勾勒出他柔和的背影。
我几乎是立刻就放了筷子。
三两步走到门边。
手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我回头一看,是徐清澜。
他拦住我,怎么都不让我出去。
温和的笑容带上了丝执拗的坚持。
「他不是你哥吧。
「你俩的感情已经远超正常兄妹。
「阮禾,他到底是谁?」
45
一拉开门,风吹着雨往我身上扑,一眨眼的工夫衣服从头到脚湿透。
我的脚步却坚定而决绝。
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对徐清澜说的话。
「师兄,他是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原本以为他没那么重要了,可当看见他受伤时,我还是难受得快要死了。
「师兄,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他。
「今天不出去,看着受伤的他淋雨不管,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脚步急促地踩着水坑跑过去,却又在快接近时放慢脚步。
对方似有所感般,一点点慢慢地抬头。
他的黑发被雨淋了透,软塌塌贴在额头上,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乌黑。
他的身前身后都是雨幕,被雨模糊过的路灯昏黄光辉勾勒着他的身影。
他突然笑起来。
朝我张开手臂。
仿佛看见高三,傍晚的夕阳下,他赢了两校篮球联谊比赛,从一众体育生中杀出一条血路。
少年志得意满地笑着跑下篮球场。
我站在一边为他加油喝彩。
那时他也是这样伸直了手臂朝我跑来。
十七岁的少年抱住我,在我耳边别扭地说了句:「不用你请我吃饭了,这就当是比赛赢了的奖励好了。」
我扔掉早已被风吹坏骨架的伞,大步跑过去,扑进他怀中。
……
许格把我带回家。
这是我第二次主动跟他回家。
第一次来时,是抱着必断的决心来的,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便改了想法。
洗完澡后,他传给我一份 PDF 文件。
《W 镇自有产权协议签订合同书》。
我静静翻着,他在我身后给我吹头发。
十几页、密密麻麻的条例,我独独只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居民的房屋产权仍在其手中,居民依然居住在自己的房屋中,同时参与旅游经营活动,如经营民宿、店铺等。】
我盯着这句话,长久地看了又看。
是我的家。
是我差一点点就要失去的家。
许格替我争回来了。
「还有这个。」
他从身后给我递上来一本熟悉的本子。
「你撕碎的画本,我替你一片一片拼接起来了。
「这次,没有纪云白。」
我接过来,四四方方的硬皮本硌疼了我的掌心。
他替我擦干头发后,把我抱起来放在高桌上,两手撑在我身侧,微微低身,漆黑的眸静静看着我。
「高考完那段日子,我不是故意对你冷淡的。
「当时一直在跟我爷爷忙这件事,又不敢让你察觉,怕到最后让你落得空欢喜一场,所以话也不敢和你多说。
「那次在高铁站,我丢下你一个人走,是对方的负责人要求见我,要我半个小时内赶过去,所以我没和你解释那么多。」
他说着,忽然自嘲一笑。
「谁知就把你给弄丢了六年。
「要是早知道你会走,那天我说什么都要带上你一起。
「还有——」
他从屋子里给我抱出来一堆奢侈品。
「你要的古驰、香奈儿、梵克雅宝、爱马仕、百达翡丽,大金镯子我都给你买回来了。」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把我的碎发勾到耳后。
极耐心地诱哄着:「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我想哭。
从十五岁遇见他那天起,我便一直一直在幻想着这天的到来。
但是又不敢幻想得太过分,怕到头来只是大梦一场,伤心失落的还是自己。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盈满了情意,我几乎要溺死在那里。
便抓了他的领子,吻了上去。
唇齿交接。
兜兜转转,最终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也不枉我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现在,二十四岁的阮禾想要站在未来告诉那个十五岁的阮禾。
你的暗恋成功了。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坚持。
46
许格在京市的 Q 大读研,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在 H 市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导师直接给他打电话让他滚回去。
他们打电话时,我就在一旁写项目报告。
听着他们的话,止不住地想笑。
「我今晚就在实验室蹲你,天涯海角你也得给我滚回来打卡,不然我卡你毕业,让你继续读我的博。」
许格看着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发。
我憋笑,世界上能让许格露出这种表情的,也大概只有他导师了。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终究败在了一个劲儿劝他读博的导师手里。
「谁跟你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了。」
他关掉手机,单腿支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托着腮看我,笑得微眯了眼睛。
「我怕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
他一把把我拉到他怀里,低头吻下来,被他亲得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句。
「还怕你离开我。」
「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我们在机场分别。
「等我忙完我的互联网大赛,我就去找你。」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把我抱到怀里。
「我忙完来找你。」
他狡黠又温暖地说。
走出机场,浓烈的、温暖的阳光洒下来。
我舒服地眯眯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好心情地想着。
H 市的五月要来了啊,天气不会再冷了。
47
在 W 镇举办的世界互联网大赛报名时间是在七八月份。
我用来展示 AI 在电网监测与管理中的核心功能的 MVP 已经开发出来了,技术文档和商业计划书也已经完成了初稿。
导师叫来了一些这领域的专家一起帮我过目,探讨项目可行性。
便安排了场聚餐。
聚餐地点安排在本市某五星级酒店,导师领头开了几间房,我师门的人都来了。
资料保存在我的电脑里,讨论结束时,师妹要走了我的电脑。
「师姐,能借一下你的电脑吗?出版社那边给我发了一篇论文,有时效性的,我想接收一下。」
我说好。
给她了。
匆匆出门去另一个房间找导师问他们的意见。
却意外地在酒店走廊上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的脚步不由僵在原地。
那人瘦削,穿着体面,理了个平头板寸,正在等电梯。
我看着这身影眼熟,好像那晚醉酒刺伤许格的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偏了下头。
四目相对。
我的脑中仿佛炸出一道惊雷,眼睛陡然放大。
是高一下学期我们班的魏峰。
他曾因为在纪云白背后贴小纸条而被许格打了一顿,被学校勒令退学了。
可为什么,他会在 H 市?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铃声叮咚一声响。
是孟恬给我发来的消息。
【纪云白回来了,她现在在 H 市工作,你知道吗?今晚他们公司好像要在你们那个大酒店团建。】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快报警!我在这里看见魏峰了,这个疯子,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发完消息后,我正好抬头撞见魏峰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见有尖厉的喊叫声传来。
「救命啊!着火了!」
五月初的 H 市,降雨量少了很多。
接二连三的闷响,混杂着破空的刺耳尖啸。
浓烟滚滚冲天而上,到处是救护车警车的呜呜声。
我早在看见魏峰时就叫了师门的人一起下来并及时报给了酒店前台。
此刻站在楼下,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要在这里留太久了。」
导师脸面严肃地让我们离开。
眼见着警方已经把魏峰逮捕到警车上,我松了一口气。
「走吧。」
我说。
转身找到坐在车上吓哭了的师妹。
「师妹,我电脑给我。」
我今晚要把修改完的计划书赶出来。
谁知她愣愣抬头,泫然欲泣看着我。
「对不起啊师姐,我跑得太急,把电脑落里面了。」
我惊诧地看着她。
那电脑里有我读研两年来所有的心血,包括我为之精心准备了一年的全球互联网大赛所有资料。
你现在告诉我,你把它落火场了?
为防止资料泄露,我根本没有往云端备份过。
「你房卡给我。」
师妹愣然看着我。
我急了,大吼一句:「房卡!」
徐清澜好像看出我的想法,一把拉住我的手。
「别进去,资料没了重新弄就是。」
我夺过房卡,冷静地推开他的手,「你别拦我。」
最后看他们一眼,转身披了件被水打湿的湿毛毯就往里冲。
冲进去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没人知道我准备参赛的这份产品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十五岁失去父母,从此来到 S 市,成了没个根的浮萍。
我十六岁失去陪伴我十四年的大黄狗,从此,那个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与我过去十四年有联系的生灵也没了。
我十七岁听闻政府要统一回收我们 W 镇的家,那一刻,我天塌下来般绝望地想着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家了,老了,连个落叶归根的地方都没有,思乡情都无处可倾泻。
可在这一年,许格递给我一份合同书,告诉我我的家保住了。
现在我想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我的家乡出一份力。
不为成绩,不为荣耀,只为了那份浓浓的乡土情怀。
起火地点是三楼。
越往上跑,烟越大。
黑烟撩人,呛得人喘不过气,呼吸不过来。
所幸,我在的楼层是五楼,不算高。
走安全通道成功来到门口。
「嘀」一声刷卡成功。
48
视线被浓烟遮挡,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成功在床上找到我的电脑。
我欣喜地笑了笑,抱在怀里转身往外冲。
「咔嚓」一声,门在高温下被挤变形了。
我拉不开。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又跑到窗边,撑着窗台向下看,底下一排攒动的人头,个个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五楼。
我跳下去,非死即伤,电脑也会保不住的。
只能先拖延时间。
跑到卫生间,湿光所有毛巾堵住门缝。
蜷缩在角落里。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材味和刺鼻的化学烟雾,让人忍不住咳嗽。
皮肤被热浪烤得火辣辣地烫。
我缩在那里,意识开始被浓烟呛得流失。
想了想,又太可惜自己就这样死去。
明明好不容易才有个家的,好不容易才和许格在一起的。
便拨通了电话,想要听听他的声音。
「喂。」
电话很快被接起。
是许格清冽的声音。
我微微弯了弯眼角,小小声道:「许格。」
「你说。」
「没事,就想和你说说话。」
「想我了吗?」
我撇撇嘴,大脑转得越来越慢了:「怎么这么自恋,谁想你了。」
浓烟让我呼吸困难,然而我想要吸取更多新鲜空气,便不由自主大口大口喘气。
「许格。」
我轻轻闭上眼:「我想跟你说,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第一次来你家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
「嗯,这个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不对,是爱。
「然后呢?」
他的声音很冷静,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如果。」
我的手一点点用力地攥紧了电脑,电脑四周尖利的顶端刺痛我的手:「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把我俩的戒指摘下来。」
我低眼看着左手中指上璀璨明耀的钻戒,那是我们做完第二天早上他亲手给我戴上的。
他也有。
那时他朝我炫耀着,趴在我身上餍足得像只猫。
「你觉得可能吗?」
「许格,你说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阮禾,我来找你了。」
最后一声冷静的嗓音。
电话被挂断。
随即「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被踹塌的声音。
一股浓烟瞬间涌入,如同黑色的巨浪扑面而来
火光将周围的一切照亮,却又被浓烟遮蔽,形成一种诡异的光影交错。
然而就在这光影交错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他一眼看见缩在角落的我,大步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的身影,轻轻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于是——
哭成了泪人的我,脸被浓烟熏黑的我,几近绝望的我,终于回到了那个能让我安心的怀抱。
他用下巴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声音很轻很轻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嘛——」
他抱着我,不顾浓烟炙烤,跑出去。
却又在跑到安全通道时,低头对上我的视线,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死在这场火灾里,那我就先杀了魏峰,然后去陪你。」
49
魏峰故意纵火造成多人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从中学时就爱慕纪云白,后来又因为单单只把他一个人退学他心生怨怼,一直在找机会下手报复纪云白。
可苦于许家在 S 市的地位,他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
纪云白出国后,他慢慢淡了这份心情,找了份了零工打,然而因为为人木讷总是被欺负,心理也逐渐变得扭曲。
这份扭曲在得知纪云白回国后被推上高峰。
知道纪云白来 H 市发展了,便跟着她来 H 市,同时整日酗酒,随机在深夜街头挑选幸运儿下手。
不巧,那晚我成了他的目标。
直至今日,他看见纪云白和一个男人并排前往酒店,妒火达到高峰,便提了桶石油,拿了只打火机策划了这场惨无人道的纵火案。
「那他为什么不对你下手。」
我靠在病房床头上, 问正在给我投喂车厘子的许格。
「明明你才是导致他退学的直接原因。」
许格不在意地勾唇嘲讽一笑:「他有向我下手的勇气也不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而且我当时不是为了纪云白才打他的。」
他又把一个色泽鲜艳、个头饱满的车厘子塞我嘴里。
「你当时是你们班数学课代表,是不是把他没交作业的事情跟你老师说了。」
我挑眉。
那又如何。
「他在走廊上和别的男生正说你呢, 我恰好上完体育课回来听见了,当时想发作,但没由头, 这不正好听见你们班人议论纪云白被魏峰贴小纸条了,就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原来兜兜转转居然是为了我。
可笑我那晚知道他为纪云白打架后还哭了那么久。
想到这里,又气不打一处来。
便只狠狠捶他一拳。
「过分!」狠狠瞪着他,「为什么不早说。」
他的表情很无辜:「你也没问啊, 你把自己关房间,我那时怎么知道你的心事。」
许格一直在这里坚持陪我到出院那天。
孟恬在医院门口等我。
那晚,是孟恬给正好下飞机来 H 市找我的许格报的信。
「我知道你一直没放下他。」
孟恬抱着我的胳膊说。
「醉酒是假的,我不想再看到你们那么痛苦, 想让你们俩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你高中去喝酒那次, 也是我跟他透露的地点。
「阮禾, 你喜欢得那么明显, 大概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吧,其实周围所有人都看了出来。」
我无辜地揉揉脸:「真的很明显嘛?」
她扫我一眼:「你说呢?高中每次有他出现的地方,你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做着数学卷子都能在发呆在上面写许格的名字。」
我不好意思一笑。
没办法, 这辈子就败给他了。
50
半年后, 十一月份。
我抱着一等奖奖牌, 从在 W 镇举办的全球互联网大赛会场走出来。
我带着我的团队还有 MVP 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最终成功拿下一等奖。
许格在家里等我。
我推门进去时,他正蹲在我家那棵茂盛的桃树下, 拿着根逗猫棒在逗猫。
猫还是六年前的那只大橘,不过当时随手喂了它一块鸡胸肉,它便把这里当家了。
日日白天出去溜达完之后, 晚上规律地回来作息睡觉。
我给它在廊檐下搭了一个窝,带它做了绝育,每月定期买猫粮让吴伯帮忙喂着。
现在, 它成了我家的镇宅兽。
「回来了。」
我得意地摇着头:「一等奖。」
许格拍拍手站起来, 洗过手了来接我的奖牌, 看了又看。
忽然抬手把我抱进怀里,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今晚请你吃大餐?」
我皱皱眉:「可惜不是特等奖, 特等奖那个人太厉害了我跟你说许格, 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让我导师还有现场专家逗都瞠目结舌的程度。」
他牵着我, 慢慢走回屋。
「我要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
我眼皮子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问他:「什么?」
他转身来, 笑看着我。
「我要读博了。」
他无辜地挠挠鼻子:「实验室缺卡太多次, 我导怒了,真卡我硕士毕业了。」
我有些担忧:「那你想读吗?」
「读不读都行。」
他无所谓地一耸肩:「博士毕业成果我早有了, 无非是在学校再多挂几年名而已, 而且我已经在 S 市这边收到了好几个 offer。」
「嗯,我毕业也要回 S 市。」
我笑眯眯抱住他:「这里离家近。」
「那你大赛也落幕了,你最近闲了,我们明天去看房子吧。」
他看下来, 白皙精致的脸在阳光下越看越好看。
我踮脚亲亲他长长的睫毛,毫无所觉问:「什么房子。」
他忽然一眨眼,狡黠道。
「新婚房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