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个穿越女。

祖母是个穿越女。

在她的影响下,不但祖父没有纳妾,就连大伯和父亲也只有一位正妻。

可祖父从塞北归来后,带回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

他将人领到祖母面前:

「四十载,我独守你一人,承诺也算是兑现了。」

「今日,我要纳烟儿为妾,无论你答不答应。」

大伯和父亲纷纷赞同。

最该站在祖母身边的大伯母和母亲,却温顺地低头,劝她「宽容大度」。

后来,大伯效仿祖父纳妾,妻离子散,后院不宁。

长公主进宫状告祖父治家不严,全家乱套了。

这时想起祖母,一家人跌跌撞撞闯进祖母的小院。

妆台空梳镜无痕,满院清风,唯独不见那道倩影。

祖父崩溃了,他颤抖着双手拿起案几上一封字迹凌厉的信:

「此间再无牵挂,当归。」

1.

我赶到前厅时,家中的其他人都到了。

祖母坐在主位的檀木椅上,下面跪着个素衣女子。

那姑娘抬起头,梨花带雨,泪水打湿乌黑的秀发,微微有些狼狈。

她裸露在外的脖子白皙纤细,泛着莹润的光泽,相貌俊俏得紧,年纪堪堪与我相仿。

三月未见的祖父,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瞥向祖母的眼神里,再不见往日的缱绻柔情。

其余人都低眉顺眼地站着,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我不明所以,也默默往母亲身后靠了靠。

刚站定,就听祖母悠悠的声音响起:

「人都到齐了,你把方才的话,当着孩子们的面,再说一遍吧。」

祖父的身子僵了一瞬,颇有些气恼地甩了甩袖子。

「怎么,你以为把他们都喊来,就能逼着我改口?」

他忽然提高声调,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再说一遍能如何?我要纳烟儿为妾,无论你答不答应!」

我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祖父为了祖母,不染尘埃四十载,如此深情也会变吗?

祖父是镇国公,不但文武双全,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少年时他就名动京城,银鞍照白马的身姿,不知倾了多少贵女芳心。

可他偏偏看中了祖母。

祖母没有显赫的家世,也称不上沉鱼落雁,甚至不符合当家主母的大度贤惠。

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祖父应了,不顾家族反对,八抬大轿将祖母娶进了门。

他说:「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我年幼时,常见祖父将祖母的绣帕贴身收着,在营中与同僚吃酒,都要掏出来显摆:

「瞧瞧这并蒂莲,我家夫人亲手绣的。」

2.

母亲生我时体弱,是祖母将我抱去抚养长大。

祖母确实与众不同。

当别家小姐在闺阁中抚琴作画时,她带着我在庭院里慢跑;当其他闺秀背诵《女诫》时,她教我演练五禽戏。

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什么都换不来健康。

虽然那时我不太懂,但堂姐表妹一步三喘,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而我壮得像个小牛犊,爬上祖母院里的樱桃树毫不费力。

在我十二岁那年,京中忽然盛行起「盈盈一握楚宫腰」。

母亲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条缀满珍珠的束腰,兴冲冲要给我缠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祖母发怒。

她指着母亲的手指都在颤抖,大骂恶俗害人,封建糟粕。

「为了讨男子欢心,就要把好好的人勒出病来?女子的命就这般轻贱?」

她一把扯断那价值千金的束腰,珍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今日我把话撂这儿,谁敢动满儿的身子,我定打断他的腿!」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祖母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她来自一个叫现代的地方。

我常听她独自念叨着:「平等」、「自由」这些古怪字眼,有时还会望着天空出神。

她说自己的任务早已完成,如今是为了祖父,才留在这里的。

「他们都瞧不起我,你祖父怕我受委屈,用所有战功,换来了一道赐婚圣旨。」

祖母说起时,眼中带着点点星光。

「那年,我生你父亲难产,你祖父在产房外跪了一夜。」

「孩子生出来了,可他连看都没看,抱着我哭得比孩子还大声。」

厅堂里,祖父的咆哮声突然将我拉回现实。

「你以前总说,若是对你不好,你就要离开。我专宠了你四十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往后,莫要再宣扬你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好给我相夫教子!」

原来祖父也知道祖母的身世!

我看到祖母眼眶有些泛红,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腕。

她将我拉至身后,然后笑着缓和气氛。

「婆母,这京城中的男儿,谁人没有个妾室通房?父亲这么多年,身边只有您一人,足见他对您的情意。」

「如今,父亲难得遇到一个可心解闷的,您就大度些,允了便是。」

「您是国公夫人,谁也越不过您去。」

3.

我有些不解地瞪着母亲。

当年,外祖家给母亲千挑万选,看中的就是祖父母恩爱,父亲也承诺此生不会纳妾。

母亲明明是受益者,为何会反过来劝祖母忍让?

父亲赞许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母亲竟低头绞着帕子,颊边飞起两朵红云,仿佛二八年华的少女。

我攥了攥拳头看向伯父,希望他能出面为祖母做主。

伯父是祖母的第一个孩子,祖母将全部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

二十岁就中了状元的伯父,因为思想标新立异,被皇帝重用。

如今他还未到不惑之年,就已经传出即将入阁的消息。

可这位自幼被祖母抱在膝头教《楚辞》的国公世子,此刻正抚着玉带上的螭纹。

「母亲,您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我马上就要入阁了,可您知道同僚在背后如何议论,都说咱们贺府女子当家作主,牝鸡司晨不分轻重……」

我的满心期待,在伯父的隐忍声中碎了一地。

「好一个入阁!」

祖母一声厉喝打断了伯父的话,她目光如刀般剐过伯母。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伯母出身王府,是皇帝亲封的云华郡主,年少时恣意畅快,乃京中少有的另类。

听到祖母问话,伯母的珍珠步摇猛地一颤。

这位曾纵马踏碎侍郎公子玉冠的郡主,此刻却被夫君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当初对伯父一见钟情,又因为多年来只生下堂姐一人,深感自己地位不稳。

无论祖母怎么劝说,「生女儿是福」,可伯母总是心虚。

伯母看了眼伯父,带着些无奈,转头低声劝道:

「婆母,纳妾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父王哪怕有八房妾室,庶子女十几人,他不还是爱重我母妃,对我更是疼宠,不然哪个女子能像我这般无忧无虑。」

祖母失望地扫过众人:

「原来,你们都觉得纳妾是对的。原来,这么多年,我才是个笑话!」

她起身要走,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祖母,您做的没有错,满儿觉得您才是对的!」

4.

祖父还是坚持纳了妾。

大红灯笼被下人们高高挂起,映红了整个国公府。

那晚东厢房的动静传得很远,丫鬟贴着我的耳根说:

「叫了三次水,可三次都是做戏呢。」

做给谁看的,不言而喻。

不过祖父真是年纪大了,竟然连一次都坚持不住。

若是祖母知道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怕是……怕是更难过了吧。

第二天一早,叶姨娘便扶着水蛇腰来敬茶,那三步一停的样子,实在做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祖父多勇猛呢!

可惜,她连祖母的院门都没进来。

她悲戚地扑倒在祖父怀里,仿佛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兽。

「国公爷,夫人容不下妾身,您就把妾身送回去吧。左右不过是一条白绫,何苦惹得您与夫人离心!」

祖父的暴怒声在院外响起。

「你给她敬茶,是瞧得起她!她本是一介商户女,还整日胡诌什么异世来的疯话。这么不识好歹,便让她滚回那个异世去吧!」

「我才是一家之主,不是她沈茹荷!」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又冷笑。

「都四十年了,要能回去,她早就回去了。」

「既然不喝敬茶,那就让她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别出来了!」

祖父冲下人命令道:

「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祖母第一次被禁足了。

我蜷在贵妃榻上,看茶烟渐渐凝结成霜。

祖母合上雕花窗棂,月光在她脸上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满儿,如果祖母走了,你会不会恨祖母?」

原来,祖母还能离开!

我张了张嘴,眼神在触及祖母的哀伤时,挽留的话还是憋了回去。

祖母是天上鹰,不该做笼中雀,我不能自私地将她留下。

她该拥有自由。

祖父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

他带着叶姨娘招摇过市,同乘画舫,共赏龙舟,让全京城都看着,当家主母如何被践踏。

管家权像破布般扔给了伯母,库房的钥匙在叶姨娘腰间叮当脆响。

「没了我的宠爱,我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他在逼迫祖母妥协。

可笑他以为祖母孤立无援,只能留在他身边,却不知祖母已经筹划如何离开了。

5.

「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了。」

祖母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发顶,她将自己经营一生的私库和精心培养的心腹,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祖母出身商贾之家,当年嫁入国公府时没少受白眼。

可谁能想到,如今国公府的一应吃穿用度,竟全靠祖母名下的铺子支撑。

祖父怕是忘了,先帝年间那场夺嫡之争,他站错了队。

是祖母连夜变卖嫁妆,疏通关系,才保住了贺家的爵位。

那之后,祖母更是一手开辟了三条商路,组建船队远渡重洋,用丝绸瓷器换回无数奇珍异宝。

「管家权,呵!谁稀罕呢。」

祖母嘴角划过一丝轻蔑。

「我给你的这些,你只管放心地拿着。谁敢抢,就让你江爷爷剁了他们的爪子!」

江爷爷是祖母的大管家,也是祖母的护卫统领。

祖母总爱打趣他是「贺家安保大队长」。

名头是贺家的,实际上他只忠于祖母一人。

以后,也只会忠于我。

「有了这些傍身,哪怕你没有遇到良人,也能独善其身,活得自在体面。」

祖母突然正色,掐了掐我的脸颊。

「但记住,千万别学那些闺阁小姐,为个男人就要死要活。恋爱脑,只配挖野菜!」

我用力点头,喉头发紧,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祖母亲自养大的孩子,要是个痴情种子,岂不是辜负了她这些年的谆谆教诲?

「我走的消息,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吧。」

她留了封信,放在桌上。

虽然我迫不及待想看看祖父得知祖母离开后的反应,但祖母说要等,那便等着。

祖母从箱子最下面取出一套衣服。

款式很奇怪,我从未见过。

她换上后,在院子里翩翩起舞,过膝的裙裾如鱼尾摆动,高高的鞋跟修饰出她纤细的双腿。

一道月光落下,将祖母笼罩其中。

她朝我挥了挥手,笑容比月光还要明亮。

光束消失,祖母也不见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那株海棠树的花瓣簌簌落下。

白嬷嬷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她是祖母的陪嫁丫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小姐这是得了大造化,」嬷嬷的声音哽咽,「应该高兴才对。」

6.

我迷迷糊糊在祖母的屋里睡着了,竟听见祖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晨露未晞,他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我从未听过的委屈。

「茹荷,我昨晚竟然梦到你走了……哎!我知你怪我纳妾,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

「我们在一起四十载,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还使小性子?」

他忽然提高声音,带着几分恼意,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屏住呼吸,躲在窗棂后,透过缝隙望去。

祖父一身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一下朝就来了。

他站在院门外,目光盯着紧闭的屋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祖母去年生辰时送他的。

院内一片寂静。

祖父等了半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我已经给了台阶,」他的声音陡然冷硬。

「既然你不肯下,日后便是跪着求我,也休想我再踏进这里一步!」

他甩袖转身,可走出几步,他又停下。

回头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了。

那日后,祖父真如自己所说那般,不进祖母的院子。

皇后的千秋节眼看要到了,可祖母依旧没有露面,府中上下人心浮动。

在父亲的授意下,母亲拉上我,去寻了伯母诉苦。

「如今外头都在瞧国公府的笑话,不如咱们一起去劝劝母亲,让她莫要置气了。」

母亲低声抱怨:

「都一把年纪了,怎得如此不知轻重?」

伯母似乎有什么心事,她用剪子一下下修着最爱的牡丹,连未开的花骨朵都剪掉了,却浑然不觉。

母亲轻轻拍了下她。

「大嫂,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伯母猛然回神,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

「不过是春乏,有些倦怠罢了。」

都入夏的季节了,哪里有什么春乏?

她眼底的慌乱连我都看得分明,母亲自然心知肚明,却没有追问,只是将话题又引回祖母身上。

伯母微微点头,声音轻得像是飘在风里:

「母亲这么做确实不妥,应当去她屋里坐坐……」

我正想如何阻拦,却见伯母的丫鬟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世子夫人,世子他……他带了个女子回府,还说,还说要纳她为妾!」

7.

一家人又聚在了前厅,下首依旧跪了个女子。

我有些恍惚,这场景竟然还能重演一次。

只是如今的主角换成了伯父。

他目光怜惜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子,几次三番想要搀她起身。

「月儿与我心意相通,哪怕她出身低微,也如我心中月光!」

这位被伯父带进府的「月儿」,是西街有名的豆腐西施,守寡六载,还有个五岁的儿子。

伯母早已站立不住,她整个人靠在母亲身上,低声抽泣。

堂堂金枝玉叶的郡主,竟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这就是祖母口中的「恋爱脑」吧。

祖父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但纳妾是他开的先例,此刻自然不好自打耳光。

但让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入府?

还是个整日抛头露面的商贩,这简直是在打国公府的脸!

祖父压着怒意,转头问身边的小厮:

「夫人呢?怎么还没来!」

他指望祖母出面阻止。

碍于孝道,伯父总要掂量掂量。

伯父显然也察觉了祖父的意思,据理力争:

「父亲,当初您纳妾的时候,儿子可是鼎力支持,还让云华劝说母亲。」

「如今儿子也想纳个妾室,父亲不该阻拦才对!」

伯母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的泪水夺眶ṭūₐ而出:

「你在外面乱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怎么能把她带回府?」

「你当初求娶我时,明明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伯父眉峰紧蹙,对伯母的「无理取闹」十分气愤。

「你是国公府的长媳,怎能这般不识大体?我眼看就要入阁,若被人发现养了外室,前程还要不要了!」

「父亲纳妾时,你劝母亲那般明事理,我还当你是个贤惠的,没想到……」

伯母的身子晃了晃,面如死灰。

我垂下眼,只觉得讽刺。

风水轮流转,刀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

祖父一口气憋在胸腔,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最终只能将怒火发泄在下人身上。

「混账东西!叫你们请夫人!夫人呢!」

整整两柱香过去,厅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白嬷嬷笼着袖子走了进来,与我对视一眼后,神色平静:

「小姐让老奴传话,以后国公府的闲事,她一概不管。国公爷既然是一家之主,自个看着办就行。」

8.

伯父一口一个「当初父亲纳妾」,字字犀利,将祖父堵得哑口无言。

伯母只顾着难过哭泣,再无人像祖母那般站出来阻拦。

最终,伯父如愿将人安置在了府中。

只是,祖父说什么也不准豆腐西施的孩子入府。

「你若是非要接那孩子进来,这世子之位,便让给你弟弟吧。」

伯父顶着豆腐西施哀怨的目光,点头应了。

这一决定,却后患无穷。

豆腐西施整日闹着要见儿子,伯父被缠得没法子,只得让伯母给了出入腰牌。

从此,她日日跑出府外,待黄昏才迟迟而归。

时常带着幼子,在府门外依依惜别。

五岁的孩子声音清脆:

「娘亲,国公府不准孩儿进去,孩儿便不进去了。您别为难,若是让里头的主子们瞧见,又要责怪您了!」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国公府这不是仗势欺人吗?那么小的孩子,如何照顾自己!」

「那妇人卖豆腐养活孩子五年,如今被强抢入府不说,连骨肉都要分离,造孽啊!」

「听说贺世子还要入阁?这等薄情寡义之徒,也配为官?」

起初,国公府对于这些流言蜚语不甚在意。

直到一日,皇帝将一叠御史的弹劾奏折狠狠摔在伯父面前。

伯父跪在御书房,冷汗浸透朝服,叩首如捣蒜:

「臣定当严加管束家眷!」

可入阁的旨意,终究再未提起。

伯母为此还去求了她父王,却被骂了回来。

她抱着归宁的堂姐,悔恨交加:

「早知今日,我说什么也不会劝你祖母大度、忍让啊!」

「若是你祖父当初没有纳妾,你祖母就不会心灰意冷,你父亲也不会……」

谁都以为伯父会把妾室给打发了。

却不想,他和祖父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后,将那孩子也接进了国公府。

伯母开始往祖母的院子里去,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她哭得声泪俱下,盼着祖母能出面,将伯父的妾室赶走。

可每次她都失望而归。

母亲也跑到我院子里叹息:

「满儿,你祖母最疼你,连你的两个哥哥都没你得脸。」

她望着祖母院子的方向,推了我一把。

「去劝劝你祖母,再这样下去,贺家的百年声望就要毁于一旦了!」

9.

我当然没去,祖母早已不在府中,又何必白费口舌?

「母亲还是把心思用在父亲身上吧,免得他像伯父那样……」

母亲也害怕自己的夫君抬回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搅得家宅不宁。

她把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开了脸,塞进了父亲房中。

可她不知道,那大丫鬟早与二哥心意相通,只等二哥成婚。

不过,这与我何干呢?

我正捧着祖母的手稿看得入迷。

这是一艘帆船的设计图,长四十五丈,宽二十丈,九桅十二帆,可载千人!

此等巨舰该是何等宏伟壮观。

我让江爷爷去寻找工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艘船造出来。

或许有一天,当京城的高墙再也困不住我时,这艘船能载着我驶向自由的远方。

到那时,祖母未能亲眼所见的海天盛景,便由我来替她见证。

因着伯父的事情,祖父放下老脸去了祖母的院子,对着紧闭的院门说了许多话,却始终无人回应。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奈何不了祖母,便将矛头转向了我。

「满儿已及笄,该议亲了。你既然不管,那我这个当祖父的,就管一管!」

他入宫面圣,细数我言行无状,不服管教,求来了一位最严厉的教习嬷嬷。

听闻,这位嬷嬷连宫里最刁钻的宫女都能驯服。

这分明就是迁怒,他把对祖母的怨气,全撒在了我身上。

他以Ťŭ̀⁴为我定会去找祖母哭诉,这样祖母就会来求他了。

笑话,一个教习嬷嬷罢了!

嬷嬷让我抄写十遍女戒女训,我便笑吟吟地递上笔墨:

「嬷嬷既来教我,自然该以身作则,不如一同抄写?」

她让我顶着满水的碗,跪上一个时辰,我便稳稳跪着,却偏要拉她一起:

「皇家威仪不容侵犯,嬷嬷若是做不到,又凭什么教我?」

她扬起戒尺要打我,白嬷嬷和江爷爷立刻挡在我身前。

白嬷嬷冷声道:

「我家姑娘金枝玉叶,若打坏了,嬷嬷担待得起吗?」

连祖父亲自来施压,他们也寸步不让。

几番较量后,年迈的教习嬷嬷终于败下阵来,向祖父请辞。

「就不该让你祖母抚养你,整天看那些书有什么用,把你教得无法无天!夫为妻纲,女子就该老实待在家中,相夫教子!」

我当即反驳道:

「不让女子读书,无非是怕我们开阔了视野,不再被你们奴役,不再受你们压榨!」

「你们是害怕女子反抗,有自主意识罢了!」

祖父怒不可遏,当即给我定下一门「好亲事」。

10.

「平延郡王是皇家血脉,最重规矩,正适合治治你这跳脱的性子!」

这位郡王是长公主的独子,府中已有两房妾室,通房无数,还与醉仙楼的花魁成了「知己」,早就传得满城风雨。

我这才明白,祖父这是铁了心要和祖母较劲。

而我,成了他显示权威的牺牲品。

母亲急匆匆赶来,拉着我的手埋怨:

「若早依着你祖父该多好?非要如此倔强,倒害苦了你。」

她话锋一转,说起了祖母的私库。

「你祖母喜欢你,她的东西想必都要留给你,你嫁人带走一半就Ṭű̂ₕ好,剩下留给你哥哥们……」

我心里冷笑。

苦?一点都不觉得苦。

嫁给谁不是嫁呢?

再说,有祖母留给我的底气,哪怕嫁入龙潭虎穴我也不惧。

至于母亲,她的嫁妆早打算全留给两个哥哥,如今又惦记上祖母给我的东西。

我这个自幼不在她身边的女儿,何曾入过她的眼?

我甜甜一笑:

「母亲说的是呢!真可惜啊,țůⁱ若不是伯父执意要纳妾,也不会丢入阁的机会。」

「母亲还是别管我了,先去劝劝大哥大嫂吧。听说大嫂原本想让伯父出面,给她弟弟谋个差事,如今正与大哥置气,闹着要回娘家。」

母亲见我油盐不进,气得在我胳膊上拧了两下。

她丢下一句「好好学规矩」,便匆匆离去。

11.

母亲再次来我院子要银子时,我当机立断躲去山寺祈福了。

她恨得跳脚:

「白眼狼!」

「我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她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路过的白嬷嬷笑得慈善:

「二夫人哪里的话,满儿小姐可是在我家小姐膝下长大的。要说报答,也该报答我家小姐才是。」

连大伯和父亲见了白嬷嬷都要行礼问安,母亲只能狠狠绞烂了手中的帕子,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府中的事情,我并不知晓,我正开开心心准备去山寺看桃花呢。

马车刚ţüₜ驶出城门不远,便猛地一顿。

我正拈着块蜜饯往嘴里送,这一颠簸险些噎住,扶着车壁咳了两声,才缓过气来。

撩开帘子看去,平延郡王李荣一袭绛紫锦袍立于道中,腰间蹀躞带缀满西域宝石,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他臂弯里偎着个桃红衫子的美人——醉仙楼花魁赵柔雪。

此刻美人正捏着绣帕半掩朱唇,发间金步摇随着她的轻笑,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还没开口呢,娇滴滴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妹妹是要去哪里啊?方才郡王听说你路过,特意赶过来见你呢。」

这是来向我示威了?

我慢条斯理地又捻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赵姑娘慎言,我怎么不记得,我们国公府有你这么个……」

话还没说完呢,李荣先不高兴了。

「贺冬满,本王是来告诉某些人,别以为订了婚就能摆郡王妃的架子。」

他忽然拽过赵柔雪,当着我的面咬住她耳垂。

「记住了,柔雪才是本王心尖上的人。」

那纤纤玉指假意推拒,却顺势攀上李荣的胸膛:

「郡王,妹妹……啊,贺小姐看着呢!」

她故作慌乱间,将李荣腰间的交颈鸳鸯香囊拽了下来。

「哎呀,这是我第一次送给郡王的定情信物,您竟然一直戴着……」

「那当然,是你送的,本王自然日日戴在身上。」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可比梨园最红的《西厢记》还要精彩三分。

见我非但不恼,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两人齐齐转头瞪来。

被四只眼睛这么直勾勾盯着,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歪了歪脑袋,「二位唱完了?那烦请让个道吧。」

12.

寻常闺阁女子若被未婚夫当街羞辱,只怕早已泪如雨下,羞愤欲绝。

可我的反应,显然出乎李荣的预料。

他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厉声质问:

「我方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

祖母以前说过——不值当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是浪费。

「郡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就请离开吧。」

赵柔雪见状,立刻扯了扯李荣的袖子,泫然欲泣:

「王爷,贺小姐这般冷淡,是不是看不起我啊?毕竟国公府门第高贵……我以后若是真与她成了姐妹,我怕……」

帘外骤然寂静。

忽听「铮」的一声,李荣竟拔剑劈开车门。

「贺冬满!你装什么清高?」

木屑飞溅,剑锋竟然擦过我鬓边,削断一缕青丝,飘飘荡荡落在锦垫上。

李荣显然也没料到会削断我的头发。

他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原本只想吓唬吓唬我罢了,可此刻,他反倒被我眼中的寒意慑住,竟有些语无伦次。

「本王不是有意的……你嫁入府中,只要安分守己,本王也不会去寻你的不痛快……」

我冷眼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荒谬感。

这种人,我当真要嫁给他吗?

李荣的嘴一张一合,我什么都没听清。

我问赶车的江爷爷:

「我记得车辕是新包的铁皮?」

「回满儿小姐,是精钢打的,结实着呢!」

「那还等什么?」我声音带着寒霜,「碾过去!」

江爷爷可不在乎前面是郡王还是公主,听到我的命令,当即甩鞭催马。

马车骤然前冲,我靠在软垫上,轻声哼起祖母从前教我的歌谣。

「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

歌声未落,马车猛地一震,外头传来马匹嘶鸣和女子的尖叫。

我再次掀开帘子,就见李荣和赵柔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我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我这么用力,你怎么还活着?」

13.

山寺自然没去成。

长公主府的人来得极快,几乎是押着我进了朱漆大门。

高贵的妇人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绛紫宫装,眉目凌厉。

见到我,她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

「贺冬满。」

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可知罪?」

我垂眸站着,语气平静:

「长公主明鉴,是郡王持剑拦在路中央,我的车夫避让不及。」

「避让不及?好一个避让不及!」

她冷笑一声,茶盏应声而碎,「你当本宫是傻子?」

我抬眼看她,不卑不亢:

「若我真存心,他现在就不只是断一条腿了。」

长公主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

「放肆!」

我看着她暴怒的模样,心里反倒舒坦。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闹到御前去。

我嘴上却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

「长公主息怒,令郎心有所属,不如就此退婚,两相便宜。您上次看中了我祖母那套永乐青花杯,我这就取来……」

长公主眯起眼,语气森冷,「退婚?你想得美!」

看来青花瓷打动不了她。

让她提出退婚,不可行。

14.

回府后,我被长公主急召的消息刚传出去,白嬷嬷就带着人浩浩荡荡闯了进来。

「满儿小姐身子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她指挥小丫鬟们抬进锦榻、熏笼。

不过半个时辰,屋里便飘起诱人香气。

八珍鸡炖得骨酥肉烂,水晶肘子片得薄如蝉翼,蟹酿橙上还凝着金黄的膏脂。

我咬着银匙偷笑——这规格,怕是比祖父的寿宴还讲究。

「嬷嬷,」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在锦榻上打滚。

「再这么吃下去,大门都挤不出去了。」

白嬷嬷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又给我准备了几块酥酪。

「夜里可莫要饿坏了。」

夜半被推醒时,我唇边还沾着酥酪的碎屑。

前厅灯火通明,刚跨过门槛,就迎来了一家人愤怒的眼神。

祖父让我跪下。

「你可知,长公主进宫状告老夫治家不严,老夫在御书房跪了一个时辰!」

「陛下还免了你父亲的差事,让他好好反省教女无方!」

祖父的妾室,如今的柳姨娘,轻轻抚着祖父的后背,柔声劝道:

「国公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她又转头冲我娇笑,「夫人没来吗?都这个时候了,夫人怎么还在置气。你闯了滔天大祸,总不能让整个国公府遭你连累。」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我母亲更是骂我「丧门星」。

「你大哥的升迁文书刚递到吏部,你二哥要进金吾卫……」

「他们的前程若是被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原本是跪着的,毕竟国公府的荣华富贵我也分到了。

可如今,他们眼里全是自己的前程,半分亲情都不剩。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堂亲人。

「那你们想要如何?」

祖父将茶杯摔在我脚边,我微微闪身,躲过了碎裂的瓷片。

他没想到我还敢躲,更生气了。

「去找你祖母,让她把东市的铺子全都送到公主府,然后让她带着你,亲自去公主府门前磕头认罪!」

我摇了摇头,果断拒绝。

「不去!」

15.

夜色如墨,祖父怒不可遏,一把拽过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走!去找你祖母!今日这事,非得有个交代不可!」

他一声令下,整个国公府都骚动起来。

伯父提着灯笼在前开路,父亲面色阴沉地跟在后面。

母亲只唠叨着两位哥哥的身体,不在乎旁的。

柳姨娘则带着几个心腹丫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只有伯母没来,听说两日前,她被伯父的小妾气病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过回廊,惊得夜栖的雀鸟扑棱棱飞散。

这次,白嬷嬷没有阻拦,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我身后,手指拢在袖中,眼里闪着讥诮的光。

祖父一脚踹开祖母的房门,楠木门扇重重砸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

「沈茹荷,你给我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夜风。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得满屋寂静。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点亮油灯,跳动的火光渐渐照亮内室。

紫檀木的梳妆台、青玉香炉、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

一切都如祖母在时别无二致。

就连妆奁上的那支鎏金凤钗,都还静静躺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祖父拿起金钗看了又看,眼中渐渐染上了一抹慌乱。

这钗子是祖父特意请江南工匠打造的,祖母从不离身。

柳姨娘突然挤到最前面,捏着嗓子喊道:

「夫人,国公爷亲自来看您了。」

她故意把「亲自」二字咬得极重,「夫妻哪有隔夜仇啊,您就低个头认个错嘛!」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若是夫人实在容不下妾身……国公爷,您就让妾身走吧!妾身这就收拾包袱,不会碍了夫人的眼!」

往日这套把戏屡试不爽。

只要她这般作态,祖父必定勃然大怒,斥责祖母毫无容人之量。

可今夜,祖父却像聋了似的,完全没理会她的哭诉,魔怔般一遍遍喊着:

「沈茹荷,茹荷……」

柳姨娘脸色一僵,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她不甘地退后两步,撞上了我和白嬷嬷似笑非笑的目光,慌忙又挤出两滴眼泪。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祖父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进内室,掀开锦被、推开箱笼,连床底下都要亲自查看。

伯父和父亲见状,也慌了神,开始四处呼唤:

「母亲?」

「母亲您在吗?」

我冷眼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连佛龛后的暗格都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祖父喘着粗气站在堂屋中央,鬓发散乱,衣袍上沾满了灰尘,哪还有半点国公爷的威仪?

祖父终于想起了我,猛地转头看过来。

16.

他踉踉跄跄地冲向我,嗓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她呢?你祖母呢?她人去哪了!」

我微笑着看向祖父,说出的话却像刀子。

「祖母不是说了,只要您纳妾,她就离开吗?」

「她走了啊,回属于她的世界去了。」

祖父的身子摇晃了两下,脸色惨白如纸。

「走了?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抛下我走了呢?」

他松开我的袖子,嘴唇抖得厉害。

「我们成婚四十载啊!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忽然抓住自己的胸口,衣袍上的ťû₇鹤归图案被揪得皱成一团。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四十年的夫妻情分?

那当初是谁当着满堂宾客,非要把柳姨娘抬进府里?

又是谁,将祖母禁足,却纵容那女人在府中穿正红色?

如今,反倒来质问祖母,为何不顾情分!

果然如祖母所说,这世上的男人,最擅长的就是「双标」。

祖母放在桌上的信滑落在地,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

「此间再无牵挂,当归。」

祖父的身子佝偻起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握着信颓然坐在地上。

众人都因祖母的离去而震惊,竟无人上前去搀扶。

站在人群最后的大哥突然怒气冲冲地抱怨:

「不就是纳个妾吗?祖母也太矫情了,受点委屈怎么了?」

祖父茫然地看向大哥,「你也觉得她该受委屈吗?」

我也盯着大哥。

月光下,这位国公府嫡长孙的脸上写满理所当然。

这就是将来要继承爵位、国公府的「未来」……

我忽然想起去年除夕,祖母亲手为他熬的那碗醒酒汤,当时他可是跪着双手接过来的。

「女子罢了,她们本就该依附我们男子活着。相夫教子才是本分,这些委屈是她们应该受的……」

我垂下眼,只觉讽刺。

在他们眼中,女子就不该有自己的思想,就该默默付出。

只要有所反抗,那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有悖纲常!

多可笑啊!

幸好,幸好祖母教会了我,女子也可以如青松般自立,如利剑般展露锋芒。

我绝不作任人摆布的玩偶。

「原来,真的是委屈了她……」

祖父抬起头,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那哭声像是受伤的野兽,混着夜枭的啼叫,夹杂着悔不当初的痛苦。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去扶他。

只有母亲悄悄凑到我耳边,轻声问:

「你祖母……当真走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那你祖母的私库,是不是都给了你?太好了!」

「快给我拿出十万两银子,你大哥升迁正需要打点,你二哥的聘礼还缺……」

我缓缓转头看她。

月光下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她猛地后退好几步,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就在乱糟糟没个头绪的时候,突然有丫鬟闯了进来。

「不,不好了!世子夫人她见红了!」

17.

谁也没想到,伯父妾室带来的那个孩子会突然发难。

趁着众人都不在,他猛地朝伯母背后推了一把。

伯母猝不及防,从高高的石阶上滚落。

「这是为我娘亲报仇!」

那孩子站在台阶上冷笑,眼神阴鸷得不像个五岁的孩童。

「都是因为你,害我母亲日日流泪!」

他记恨着那日,伯母与自己母亲之间的龃龉,竟用这种狠毒的方式,为母亲「讨公道」。

等众人闻讯赶来时,伯母已经面如金纸,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

「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伯母为了这胎,不知喝了多少苦药,受了多少罪,她几乎哀求着希望能保住孩子。

府医摇头叹息的模样,让伯父当场暴怒。

「孽障,我就不该把你带进府中!」

他拎起那个孩子的衣领,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再要抬手时,他心心念念纳进门的月姨娘,疯了似的冲过来,将孩子护在怀中。

她哭得颇有几分姿色。

「世子,小可才五岁啊!五岁的孩子懂什么?」

她转头看向伯母,颠倒黑白,「说不定是世子夫人要对小可做什么,他才会反抗!」

伯父悬着的手突然僵住,竟转头质问奄奄一息的发妻:

「你当真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做了什么?」

伯母涣散的目光倏地睁大,喉间「咯咯」作响,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晕死了过去。

顿时院中又是人仰马翻。

伯母醒来后,不见任何人,却唯独让丫鬟来请我。

我坐到床边,看着昔日京城中耀眼的明珠,如今形如枯槁。

「满儿,我错了。」

她拉着我的手,干涸的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

「他们就没有心!」

「他,根本配不上我的爱!」

我轻轻回握住她颤抖的手,低声道:

「堂姐夫前些日子被派去了蜀地,堂姐也跟着一起去了……再没有什么能困住您了。」

伯母的眼神亮了起来,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张扬明媚的郡主,回来了。

18.

我离开后,伯母立刻就进了宫。

暮色四合时,那道烫金的和离圣旨,如惊雷般降在国公府门前。

伯父不敢置信地捧着圣旨,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

他突然暴起,将案几上的茶盏尽数扫落。

「连个继承香火的子嗣都没留下,我尚未休妻,她倒先……」

他拦在库房门口,不让人抬走伯母的嫁妆。

「她只是一时闹脾气,这么多年,她哪次不是顺着我,依着我!我现在就去寻她回来,她定会求陛下收回圣旨!」

传旨公公抖了抖肩膀上的拂尘,白了伯父一眼。

「世子爷省省力气罢,郡主已经离开了京城,以后是否回来都未可知呢。」

这也是我给伯母出的主意。

与其在京城忍受流言蜚语,不若去蜀地与堂姐团聚。

听闻堂姐已经有孕,正需要亲人陪在身边。

伯父拼命摇头,怎么也不愿相信。

他跑去寻找祖父,希望祖父能进宫,帮他带回自己的妻子。

找了半晌,才在祖母的院子里,找到了酩酊大醉的祖父。

那个曾经威严的一家之主,此刻蜷缩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

伯父晃动着他的双肩,想让他清醒。

「父亲,她走了!她不要我了!」

迷迷糊糊的祖父抬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声音含糊不清。

「是啊,她走了,不要我了……她走了。」

祖父打了个酒嗝,喷了伯父一脸,「都四十年了,我以为她无处可去……」

伯父又跑去找堂姐。

他知道,唯一的女儿一定能让妻子回心转意。

可他敲了许久的门,却只有一个耳背的老仆出来应声。

这些日子,伯父忙着张罗纳妾、忙着宴请同僚、忙着向皇帝表忠心……

如今才知道,女儿已经随女婿外放。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国公府。

正碰见月姨娘收拾了包袱,拉着儿子,偷偷摸摸往角门走去。

19.

伯父暴打月姨娘的哭嚎声还未散尽,母亲便带着父亲踏进了我的院子。

父亲摆出大家长的姿态,命令我将祖母的东西全部交出来。

「你将来是要嫁入郡王府的,三十六台嫁妆已是体面,余下的,该用来打点你兄长的仕途。」

见我冷笑,他猛然抬手,却在半空硬生生顿住,忍得额角青筋暴起。

「莫要学你祖母和伯母那般不识好歹,因为一个妾室就闹得家宅不宁。好好学学你母亲,贤良淑德,才是当家主母的典范!」

母亲顺势挨着我坐下,软着声音劝我:

「国公府是你的倚仗,你兄长前程好了,你在郡王府才有底气,连长公主也会高看你几分。」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无非是想榨干祖母留给我的东西。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我一文都不会留给他们!

不过,我当然不会与他们硬碰硬,让他们放松警惕,才方便我行事。

我故作被说动的样子,支支吾吾道:

「祖母确实把私库都给了我,可……可……」

父亲急了,挥袖打翻桌上的茶盏。

「说话不要磨磨唧唧!你祖母的库房我去看过,空空如也!银子和地契都在哪里?」

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还有那些孤本字画,老太师就要过八十大寿了,正需珍品打点!」

祖母的东西,他们竟然连用途都盘算好了。

我咬了咬唇,像是终于屈服:

「给我八十台嫁妆,不然……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若轻易松口,反倒惹他们生疑。

母亲勃然大怒,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Ťû₋我的手臂。

「贱蹄子,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八十台?你也配……」

父亲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伸手拦住了母亲,对她使了个眼色。

「行,只要肯说,再加几台嫁妆也无妨。」

我露出欣喜之色,从妆奁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地图,指尖轻点:

「这是一座铜矿,祖母的商队发现的……」

话音未落,父亲已劈手夺过,如获至宝般冲出门,往自己书房跑去。

母亲看了我一眼,匆匆跟着父亲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白嬷嬷悄声掀帘而入:

「小姐,船已备妥,半月前试航,一切无恙。」

我看了眼父亲书房的方向,弯了弯嘴角。

铜矿自然是真的,只是伯母进宫时, 已经把同样的地图呈在了御案之上。

就是不知,陛下肯不肯分一杯羹给父亲呢?

20.

我在白嬷嬷和江爷爷的护送下出了京城, 到了登州。

咸涩的海风卷着潮气扑面而来,我站在码头上, 望着那艘随波轻晃的巨船。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船首雕着的朱雀双目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白嬷嬷拿着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念给我听。

祖父将柳姨娘发卖了, 然后疯狂纳妾, 个个眉眼都与祖母有几分相似。

他喝醉的时候, 会抱着妾室动情地喊:

「茹荷, 我的茹荷,是你回来了吗?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

故意找个形似祖母的女子, 究竟是怀念祖母, 还是羞辱祖母的?

不过是想要消除自己的愧疚, 恐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真是恶心透了!

我让白嬷嬷继续念下去。

白嬷嬷念了两行,竟然笑出了声。

「国公爷年纪大了, 小姐在时亲自照顾他的饮食。如今小姐走了, 他饮酒作乐,没有节制,竟然在妾室榻上中了马上风!」

报应比预想来得更快。

出事的不单单是祖父。

母亲举办的赏花宴上, 二哥与父亲新纳的春桃姨娘滚在了一起, 被当众撞破。

他们被父亲拖出屋子时, 春桃的鸳鸯肚兜还挂在二哥的腰带上。

「春桃本就是我的人!」

二哥将父亲打翻在地,「她比四妹还小两岁!你这老畜生怎么下得去手?」

父亲大怒, 命人取来家法, 将二哥打断了腿。

父亲抢了自己儿子的妾室——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让整个国公府沦为满京城的笑柄。

御史的弹劾折子,雪片般飞进宫里。

大哥被连累,革职那日, 嫂子掷下一封和离书,头也不回地登车离去。

大哥骑马去追,却不慎坠马, 颅骨被马蹄踏碎。

母亲接受不了,最爱的两个儿子一死一残。

她发了疯, 时而恍惚, 时而清醒。

她挥舞着双手在院子里乱跑,一会儿说大儿子要继承爵位, 一会儿说二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趁着国公府大乱,伯父的月姨娘带着儿子逃之夭夭,只留下几箱被掏空的金丝楠木柜。

伯父大怒,命人去追,却被父亲拦住。

「只要能把铜矿开采出来,国公府就能屹立不倒!」

他们带人去了矿山,却发现,皇家护卫早已把整座山围了起来……

皇帝在大殿上怒斥伯父和父亲,还要削掉国公的爵位,将兄弟俩发配岭南。

伯父和父亲惶恐至极,想起了我与平延郡王的婚约。

「平延郡王被花魁染了花柳病,如今不能人道…Ťű₋…」

「那不是更好?此时将贺冬满嫁过去,更显诚意!长公主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定会向陛下求情。」

可惜啊,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巨帆猎猎作响, 白嬷嬷为我披上狐裘, 江爷爷在桅杆上冲我挥手。

「小姐,风向正好。」

我抚过腕间祖母留下的翡翠镯,声音坚定:

「启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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