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爹,我不嫁他沈家郎了。」
但其实,上辈子沈墨行对我很好,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只是有一样,他说他死后,要与他早逝而亡的侍女葬在一起:
「阿楚怕黑,我恐她害怕。」
好巧,我也怕。
但沈墨行只有一个,所以重活一世,我不抢他了。
我找了一个愿意与我老后躺在黑漆漆棺材里的人。
他说他不怕,抱着我我也就不怕了。
我们要成亲了。
可沈墨行却又不答应了。
1
我重生是在给沈墨行料理完葬礼之后。
谁都道我与他伉俪情深,这些年也的确如此,他待我极好。
为我画过眉,为我挡过箭。
我亦为他缝过衣,为他尝过毒。
无论怎么瞧,我与他皆是一对恩爱夫妻。
可就在死前,他看着我垂泪的脸,说的却是:
「淑云,将我与阿楚葬在一起吧。」
阿楚,他年少早逝的白月光。
他真正多年未放下的人。
反倒是我,这个人人口中他真爱的发妻,他却没考虑过。
若他与阿楚葬在一处。
那我死后,又该葬在何处呢?
不过,这都不该我考虑了。
因为再睁眼,我回到了春闺未嫁给沈墨行时。
这一次,我先一步找到父亲:
「爹爹,我不要嫁给他沈家郎了。」
2
我本是季家嫡女,奈何阿娘早逝,留下我与阿兄便撒手人寰,次年,续弦入门。
阿兄一气之下入了军营。
至于继母,待我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
只不过父亲之后有了别的孩子,自然而然,我便成了那个不尴不尬的外人。
之所以能贸然提出退婚的要求,全然是因为抓住父亲心中多年对我冷落的愧疚。
无外乎在某一天,他抱着小女儿,无意瞧见漠然离开的我,突然想到小时候他亦是这样抱着我唤我阿云一般。
适才恍然发觉,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未笑着唤他爹爹了。
迟来的愧疚让他在我的亲事上下足了功夫,精挑细选为我选来了那位新科状元沈墨行。
而现在,我说:
「爹爹,我不要嫁他沈家郎了。」
他脸上还有我难得主动来找他的高兴,闻言一僵,脸色落寞:
「淑云,你还在气爹爹这些年对你的疏忽对不对?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置气,沈家那小子,可是我亲自为你……」
「我为何要生气?」
我抬眸,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
「爹爹娶了新的妻子,又有了新的孩子,自然会爱护有加。」
「不时把我这个女儿忘了也是情理之中,我不生气。」
阿娘走了,兄长入了军营,在我因为害怕黑夜雷鸣声孤零零地哭了一夜,命人去找爹爹时,却得来一句:
「夫人刚生下小公子,老爷不放心,怕是来不了了。」
之后,我便知道我没有爹爹了。
真奇怪,这个事实我已然接受了多年。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不都有心爱的妻儿了吗?
我不解。
是以我只是在他眼神闪过伤怀时,说出了诉求:
「我只是真的不愿嫁给他沈家郎而已。」
「那沈墨行可是对你不好?」父亲反问。
我:「并未,他对我极好。」
是极好,嫁入沈家之后,我们也算举案齐眉,他向来体贴入微,未曾纳妾,更别说在上一世朝局动荡,他为我挡过箭,我为他尝过毒。
相濡以沫,从未相弃。
世人皆说我与他是生生世世的缘分。
是以,对我如何不好呢?
唯一的不好,大抵是,他不爱我吧。
就好像他死前让我把他与他心爱的阿楚葬在一起时说的那样:
「淑云,你的确极好,是我对你不起,但是阿楚,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会害怕。」
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女,却因为他嫡母的算计,替他饮恨早逝,成了他毕生之痛。
以至于多年后问鼎文官之首的沈墨行唯一一次的放纵,是与一个小侍女合葬一处。
成功让风光无限令人艳羡多年的沈夫人成了最大的笑话。
可是好巧,我也怕黑。
但沈墨行只有一个,所以重活一世,我不抢他了。
父亲焦急:「那你为何——」
我:「就是不想了。」
「他对谁都好,可我季淑云,只想要一个只对我好的。」
这话听着像是小女儿家的赌气。
父亲只以为我这是报复他罢了,反问:「若我不允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大孝压下来,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抵抗。
可我只是看着他,肯定道:
「我还有哥哥,只要我不想,无论天涯海角,哥哥都会带我走的。」
我的兄长,季景瑜,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最疼爱我的人。
他不会因为娘没了就把我忘掉,也不会因为所谓弥补逼着我嫁给他人。
就好似现在。
人未到而声先到,一如无数次为我撑腰的模样:
「我妹妹若不想嫁,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更别说什么新科状元!」
3
话音落下,我惊喜抬头:
「哥!」
可他并非一人来的,身后跟着两人,一人甲胄未脱,与他同行。
一人面如冠玉,书生气十足。
那赫然是——沈墨行。
阿兄见我,久在军中晒黑了的脸露出个笑:
「淑云,收到你的信,你哥我便来了。」
「不就是不想嫁吗?咱们便不嫁,你哥在边关九死一生,若连你也护不住,那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这话越说越不像话,父亲瞧见沈墨行,连忙厉声:「休要胡说八道!」
「你可知这是说好的亲事,怎么能因为一句不想便说退就退,更何况淑云一个女儿家,若是被退婚……」
「父亲说得对,但若是双方都不想呢?」
阿兄话里没多少尊重,转头看向沉默的沈墨行:
「沈公子,你以为?」
沈墨行闻言抬眸,只是一眼,也仅仅一眼,我们便知道,对方都重生了。
明明是上一世最为亲近的枕边人,这一世,一人踌躇不前,一人松了一口气。
我顺势而为:
「沈公子自有良配,如今高中状元想来也瞧不上我这浅薄之人,即是来退婚,便择日不如撞日吧。」
「墨行,你真的?」
父亲不可置信。
沈墨行只看着我,我却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低着头专心看着地板。
良久,他喉结微动:
「是。」
我不知他犹豫这么久干什么,但好在,他答应了。
我父亲彻底死心。
可才不久之前,他与沈家人说亲时,沈家人还保证过只爱我一人,家中无通房亦无妾室的。
更保证娶我之后,更是珍之如玉,绝无二心。
当初信誓旦旦说出的话,现在又被当事人以心中已有良配推翻。
「嫡母在说下这门婚事时并未与沈某商议,这才酿成了误会。不瞒大人,沈某有一侍女,陪着沈某多年,沈某不愿负她。」
沈墨行一字一句,他重生而来,赶在了前世阿楚遇难的前一刻将人救起。
上辈子,若非阿楚已死,他也不会娶我,如今阿楚未死,我自然该是被舍弃的选择。
知道是这个结局,可是听见这个回答后,我还是自嘲地笑了笑。
人人都说他沈墨行重情重义,但谁又来为我诉一句不公?
他说他与阿楚葬在一起是因为他的阿楚害怕。
却怎么不想想,他这句话说出来时,我这个未亡人会成多大的笑话?
起初,我以为儿子会为我说话,可被沈墨行这个父亲精心培养的儿子只是皱眉看着我:
「父亲对娘好了一辈子,唯一的遗憾便是这个,娘何必如此善妒?成全父亲一次又如何?」
他大操大办地安排沈墨行和阿楚的合葬,让我成了全金陵的笑话。
也是当天,我早已暮年的哥哥提着鞭子抽了他一顿。
大手一挥便将我接回府中:
「他沈墨行是个负心汉,还生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孬种!你休要以为我妹妹身后无人!非得赖在你们沈家不成?」
「笑话!我将军府家大业大,还养不起一个妹妹不成!」
同样,这一世听见沈墨行这番话的阿兄也没忍住冲上去揍他:
「好你个王八羔子!老子的妹妹天下第一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婚事都做不得主,早去哪儿了?!你那嫡母能瞒一时却瞒不了半个月,如今好了,亲都订了你才来退,如此羞辱于她,看我怎么揍你!」
我到底只是想退婚,不是想闹出人命。
见此连忙想要上前阻拦,奈何阿兄一个大老粗,一个拐肘差点没让我倒地就睡。
之所以没成,是因为身后被人扶了一把,传来一声轻笑:
「行了,景瑜,若是将人打死,你妹妹的婚可就退不成该守寡了。」
我下意识看过去,那只扶过我的手已经收回,只看得见半张含笑的侧脸。
感觉到我的视线,自得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猛地收回目光,心跳快了半拍。
心想,哪儿来的人,孟浪得很。
4
最后,沈墨行还是没被打死。
伤得不重,但也不轻。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迫不及待拿回那封婚书ţũₚ要走时,听见沈墨行道:
「你便如此不愿多与我待一刻?」
「淑云,我知道是你。」
我顿了顿,回头:
「沈公子何出此言,你既已重活一世,想来也该好好守着你的阿楚姑娘了,何必再多顾其他?」
「既是如此,那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此后便是陌生人了。男女大防,沈公子又要我待到何时?」
「这事若传出去,你已有要娶的心上人自然无碍,可我却并未婚嫁,又该如何自处?」
「我并非那个意思!」
沈墨行语气微促,眼中闪过愧疚:
「我、我也并非真的不喜你,上一世,最开始我的确对你不过责任,但多年相伴,我……」
我一惊,还没等他说完就立马打断:
「你这么说,是并未将那位阿楚姑娘救回来?」
他张了张口:「阿楚已经好了大概。」
那还费什么话?
莫非他还想两个都要,尽享齐人之福不成?
我收拾了收拾心情,认真地与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沈公子,前尘往事已散,前世你虽心中有人,但除了合葬之时让我丢了颜面,其余并未亏待我,这一世,你被阿兄打了一顿,也算是两清了,我们都放下吧。」
他顿了顿,良久:
「好。」
轻轻地:「再见。」
再也不见了。
我推开门,心里想。
5
金陵很小,小到前世我和沈墨行居然就这么遇上,纠缠困住一生。
金陵也很大,大到缘尽情散时,无论多刻意,都遇不上了。
我抱着那封婚书,飞奔着想要去找阿兄。
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婚书飘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
还碾了碾。
始作俑者却仿佛什么都没做,稳稳将我扶住,声音带笑:
「第二次了,季小姐,若是再来,在下可就要多想了。」
我回神猛地抽出手,戒备地看着他:
「我、我并非有意。」
这人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人。
他佯装大度:
「我原谅了。」
我鼓起腮帮子。
他:「还不知季小姐芳名?」
「淑云,季淑云。」我琢磨着要走。
「凌锋。」
「什么?」
他眯起眼,笑:「凌锋,顾凌锋。」
「在下,顾、凌、锋。」
6
他一字一句,仿佛每一个字节都要烙在我的心上。
可这个名字我根本不陌生啊,无论前世今生,四皇子顾凌锋的名号都格外响亮。
当今皇后无子,除了养在身边的二皇子是红人之外,就属生母早逝、骁勇善战的四皇子ţùₐ最为亮眼。
我阿兄便是在闯军营时与四皇子结下知己之谊的。
只不过上一世,这位皇子还未大放异彩,就在一次大战之中身陷囹圄,就此殉国。
为此,我阿兄还难过了很久。
他还与我无意间聊起过:
「那时你哥我哪里会说什么漂亮话,为了不让你难过,每次你来信,都是他帮我回的。」
我才恍然想起,爹爹娶了继室之后,我就将阿兄视为唯一的亲人。
以至于每一次写家书时,都恨不得将遇见的每一件新鲜事都写上。
最开始,我还害怕阿兄嫌我麻烦。
但并没有,回我的书信同样写得满满当当,小到军中趣事,再到驯服的战马和抓到的蛐蛐,除了对阿兄本人的现状没仔细提以外,无不认真。
就是最后一封回信时,风格变了很多,收到的字迹潦草又粗糙,明晃晃地写着:
「好妹妹,等哥哥回来,哥哥给你见个人。」
但我到底没见着,因为阿兄带回来的,是四皇子顾凌锋以身殉国的尸骨。
次年,我便ţŭₑ嫁给了沈墨行。
7
「怎么,你认得我?」
顾凌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愣住的表情。
我骤然从回忆中回神,闻言摇了摇头,恭敬地道:
「臣女见过四殿下。」
他目光暗了暗,像是有些生气,语气淡了一些:
「与我不必如此客气。」
可君臣有别,不都这样吗?
我眼中闪过困惑。
他已经将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从我身边走过。
我下意识问:「殿下,这是何物?」
他:「蛐蛐。」
与我来往的书信里,曾写下的承诺,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最好斗的蛐蛐。
我愣了愣。
8
阿兄走进来时,我还在看着那两只蛐蛐出神。
他说,沈墨行被他赶走了,他妹妹没到没人要的地步,有的是大好的青年才俊等着被挑。
就算我真的不嫁,他也能养我一辈子。
至于我爹?
阿兄只是冷笑:
「假惺惺!若真的在意阿娘和你我,他如何还会再娶?又生了好几个?」
说到最后,他突然试探地开口:
「淑云,你觉得四殿下如何?」
我莫名心跳快了半拍,抬头:「为何这么问?」
阿兄在我面前最不会骗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挠了挠头:
「就是问问,是哥哥自己要问的!」
我:「……」
阿兄说,原本顾凌锋是不应该那么快回来的。
但是我突然给阿兄写了书信,让他țűₑ助我退婚一事。
明明阿兄才是我亲哥,但顾凌锋却比他都还要积极一些。
也跟着来了。
这不,赶上了此时。
我想了想,看着盒子里两只被养得极好的蛐蛐,回道:
「四殿下,是个极好的人。」
9
哪里想,我不过客套一下。
阿兄却高兴了。
这些日子不时给了我许多银子,今日说要我去胭脂铺多买些胭脂,明日说天香楼新来的戏曲班子不错,要我也去看看。
美其名曰,除除晦气。
当然,如果我没每次都遇见顾凌锋我就信了。
他倒是比我阿兄坦荡许多,瞧见我还能笑着道:「季姑娘,好巧。」
说是巧,可我多瞧一眼的簪子,不久就会送到跟前,我最喜欢的戏折子,每次都能好巧不巧地遇上。
巧合多了,我没忍住:
「臣女方才退婚,四殿下数次与臣女有所交集,就不怕旁人传闲话吗?」
其实从和沈墨行退婚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此后一段日子少不得一些闲言碎语,但这和日后都要与沈墨行在一起比起来,显然不值一提。
偏偏顾凌锋一点也不避讳。
闻言恍然:「还有此等好事?」
我:「……」
话说得如此明显,若是我还装傻便说不过去了。
我劝他:「殿下,臣女贤良不过伪装,实则并非大度之人。」
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大度是应该的。」
「可臣女还有许多规矩。」
「巧了,我最喜被人管束!」
我:「……」
我只能道:「殿下,臣女或许并非良配。」
他也道:「是与不是,试过才知道。」
我一噎,愕然看向他。
他勾起嘴角:
「阿云,我养蛐蛐可苦了。」
这一路紧赶,还得顾忌那脆弱活物,若说不上心是假的。
他不逼我,说完离开为我点我最爱的那出戏。
身后,却传来声音:「淑云?!」
10
我闻声回头,却看见许久不见的沈墨行正与一女子站在不远处。
该是陪着她一起来看戏的。
没猜错的话,该是那位阿楚了。
的确是个美人,就是身量纤细了一些,带着几分西子的娇弱之美。
此刻一双美目好奇又戒备地打量我,问:
「公子,这位是?」
沈墨行几乎下意识:「她是淑云,是……」
是什么呢?是他的结发妻子?可他已经重生了,这一世他们早已退婚。
而我也漠然地道:
「沈公子,你我已退婚,还望唤我季小姐。」
沈墨行顿了顿,眼中带了些落寞。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负心汉。
好在那位阿楚解围:「公子,我有些冷。」
沈墨行便立刻什么也顾不得地去找店家要热茶。
等人一走,她才收回目光:
「季姑娘?你就是季家那位小姐吧?」
我默而不语。
她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公子是喜欢你的,纵然他不说,可我在他身边多年,一眼就看得出来,与你退婚之后,他总是心不在焉。」
她言语之间皆是亲昵。
我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阿楚眼中闪过不甘,但还是道:
「你放心,我没你善妒,我只要公子好,也只要公子高兴,是以若你答应嫁入沈家之后会帮公子打点关系,再让你们季家帮扶一二。」
「我愿意给你让位置,做妾便是。」
她眼中满是自傲:
「你根本不会懂公子的难处,也不懂我们的情谊,我们之间,不是小小一个名分就会斤斤计较的。」
不得不说,我的确讶然不少,毕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度」之人。
仿佛为了沈墨行她做什么都愿意一般。
也是,上一世她不就是为了沈墨行饮恨而亡的吗?
可是——
「这位姑娘,这世间也不是谁人都眼瞎耳聋的,你凭什么认为,你那位公子是什么抢手货?焉知他也不过是任我挑选之一罢了。」
我勾起嘴角,却全无笑意。
「你!」
她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这么说公子!」
不这么说还怎么说?
这不是事实吗?
她将她的公子捧得绝无仅有,可金陵城最不缺的就是天潢贵胄,一个新科状元,仕途才刚刚开始,又能算得了什么?
许是动静有些大,沈墨行刚好端着热茶走了进来:
「阿楚?这是怎么了?」
那个叫阿楚的姑娘红了眼,委屈地看向他:
「公子,她怎么说阿楚都可以,单单说你不成!」
「别人不知,阿楚却知道,公子这些年韬光养晦,心怀大志,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凭什么这么说!?」
一番话义正辞严。
沈墨行看向我的目光微变,带了些责备:
「淑云……季小姐,阿楚体弱,不似你这般身份尊贵,但你也不该刁难她。」
「退婚之事在我,若你有气,撒在我身上便是。」
「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我气笑了,搞半天,沈墨行居然还以为,我会对他念念不忘,因爱生恨?
我转而看向不远处朝我走来的身影,突然扬起了声音:
「顾凌锋!」
后者抬头。
连着沈墨行和阿楚也跟着回头看了过去。
可顾凌锋视若无睹,他朝我走来,亲近的站到我身边,语气熟稔:
「淑云唤我?」
随后才扫了另外两人一眼,目光晦暗一瞬,笑着问:
「这两位是谁啊?」
11
「淑云……」沈墨行听见这个称呼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凌锋,惊愕:
「四殿下,你们……」
他不可能不认识顾凌锋,只是没想到顾凌锋会与我站在一起而已。
阿楚没听懂沈墨行的意思,此时还在嘀咕:
「什么四殿下,还说是名门闺秀呢,如今瞧着也不过如此,还未出阁就和男子走在一起,真真不守妇道,果然配不上少爷。」
她言语无状,压根没意识自己说了什么,更没发现自己少爷再听见这些话时脸也白了,急忙:
「阿楚,快住口!」
来不及了。
我斜眼垂了垂眼眸,一直在我身侧却从未出声、宛若背景板的婢女已然上前,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无比,不愧是我阿兄特意为我挑的人。
婢女声音冷漠:
「四殿下是我家主子的客人,与大少爷更是知己好友,今日不过偶遇,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合乎礼法,未曾有过半分出格。」
「且不说姑娘空口白牙随意污蔑他人清白,便论君臣有别,也没有你一个侍女冲撞皇子的道理。」
阿楚捂着脸惊叫一声,娇俏的脸庞红肿,可她的少爷却只能窝囊地想将她扶住。
笑话,光记得扇阿楚,倒是忘了扇她了。
我抬眼。
婢女的巴掌立马拐了个弯,甩在了沈墨行脸上。
「教人无方,更是罪加一等。」
「沈公子,可别是高位站久了,就忘了尊卑了。」
这句话是我说的,重生的沈墨行还以为自己是上一世的文臣之首呢。
可他好像忘了,一切已经重来,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刚刚高中、连官职也未曾来得及分配的书生。
那阿楚见沈墨行挨了打,方才还哭着的疼也不顾了,急忙扶住自家少爷,心疼地看着那脸上的掌印。
一双灵巧的眼睛怒然盯着我:
「你怎么能打新科状元!」
她指着婢女:
「她不过就是个下人!」
「下人,的确是个下人。」
婢女语气没什么起伏:「不劳姑娘提醒,奴婢认得自己的身份。」
「不过奴婢也曾在宫中做过女官,半月前,季将军亲自向陛下求来看护小姐的。奴婢浅薄,但自认为还没到连一个以下犯上的罪人也处置不了的地步。」
宫中能爬上女官的,若非家中也是世族连襟,那就只剩下能力出众,可无论哪一种,也都不是现在的沈墨行可以明目张胆得罪的。
「阿楚,你别说了。」
沈墨行到底还算清醒,拦住了阿楚的口无遮拦,站稳时左脸赫然红肿。
可他只是看着我。
我目光冷淡,一动不动。
这若是在前世,他就受一点皮外伤,我现在都急着又找大夫又抓药了。
那时他总无奈一笑:「不过小伤,何须小题大做。」
「不过你这般小心,倒和阿楚一般……」
他话说到一半,目色黯然,我却因为忙着为他敷药没听清。
「什么楚?」
他一哑,落寞地摇了摇头。
而现在,他得偿所愿了,心心念念的阿楚正心疼他呢。
他却盯着我,仿佛等着反应一般。
让他失望了。
我季淑云从来自私,只对自己人好。
一个退了婚的外人,算是什么东西?
那股落寞席卷,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为了阿楚。
沈墨行眼中闪过自嘲,抬手行礼:
「方才是婢子口无遮拦,冲撞了四殿下与季小姐,实属沈某之过,还望四殿下海涵。」
对,是四殿下。
到现在,顾凌锋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看着,默许了婢女动手,也默许了她出言训诫。
沈墨行不怕我,但怕顾凌锋。
若是顾凌锋生气发怒了也就罢了,偏偏他沉默不言,这才让人更害怕。
他额头流过一滴冷汗。
楼下,戏班子开了嗓,声音清亮。
头顶却传来一声嗤笑,沈墨行愕然抬头。
却见对面之人只是低头问我:
「这出戏你最喜欢,他们新换了台柱子,可还喜欢?」
我细品沉吟:
「不错。」
他自然地为我沏了杯茶,狭长的眼睛闻言微微眯起,勾起嘴角置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后侧头,扫向沈墨行:
「你说对吧,沈公子?」
12
久经沙场之人哪怕是稳坐一方,眉目之中也带着血腥肃杀之气。
此话一出,气氛莫名压抑。
沈墨行定定与之对视,看见的也不过是我坐在他人之侧,亲近的模样竟比前世的我与他还要自然一些。
他不想承认。
明明我合该才是他的妻,不,原本就是。
他怎么就成旧了的呢?
可——
「少爷……」
身后阿楚的抽泣声将他拉回现实,依旧是那般处处对他维护:
「咱们不求他们了,他们欺负人。」
若是之前,他一定觉得暖心极了,可现在,他竟觉得愚蠢。
皇子在场,这般无礼,当众顶嘴,若是放在官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若是淑云,淑云就不会这般见识浅薄,不知礼数……淑云……
他咽下苦涩,咬牙挤出那几个字:
「殿下所言极是。」
话音落地,顾凌锋偷偷看我,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出。
索性挑眉:「如此看来,沈公子还算识时务,可身边下人实在管教无方。」
「下人不懂事,便是主子放纵的过错,如此,沈公子便替她挨个二十大板吧。」
方才还在忿忿不平的阿楚闻言一僵,跌坐在地,下一刻恍然回神,也不管其他了,急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别罚公子!殿下,都罚我吧!」
顾凌锋第一次听见人这般要求,摆了摆手:
「急什么,你也别闲着,既然那么多舌,就去浣衣局呆三个月,手忙了,嘴自然停了。」
「殿下!不可!」
沈墨行被罚挨板子时不吱声,听见阿楚要去浣衣局时却急了。
「阿楚体弱,浣衣局艰苦,如何能受得了,更何况阿楚不过所言有失,冒犯了一下季小姐,何至于……」
「为何不至于?!」
顾凌锋声音一厉,眉目之间怒气展露:
「同为女子,她明知女子名声最为紧要,却张口便是构陷,焉知她不过去洗几件衣裳,而淑云,却因为你们二人,受尽流言所累!」
「沈墨行,你定亲时不言,半月之后才退婚,这些日子,你莫非聋了,未曾听过那些诋毁之语吗!?即是如此,为何还让婢女火上浇油?!」
「我……季家势大,淑云自来豁达,不会、不会在意的。」
沈墨行眼中闪过慌乱。
第一次底气不足。
不过是退婚而已,顶多说几句罢了,季家不可能让我受委屈的,而且上一世我那么大度善解人意,肯定也不会受那些流言困扰。
他如此想着,却忘了他是男子,几句话困不住他。
但却可以随随便便将一个女子烙印终生。
哪怕是上一世我寿终正寝时,外界都还流传着我的笑话。
什么丞相夫人,什么贤良淑德,肯定是妇德有亏,佛口蛇心,如若不然,为何自己的夫君却与他人合葬?
自己反而被接回了娘家。
这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ţŭ³奇耻大辱。
13
而现在,我听见沈墨行这句话后,终于从戏腔声中站了起来。
「沈墨行。」
沈墨行看着我走近的身影:「淑云……」
啪!
一记耳光清脆无比,他脸歪到一边,表情空白。
耳边是我冰冷的声音:
「你合该,去死——」
历经两世的心本以为早已不会有波澜,可此刻却疼得彻底。
眼前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顾凌锋立马抛下一切追人,还不忘补了一句:
「再给本殿下加十大板!」
真奇怪,我的力道比不上宫中女官,但女官打沈墨行时,他除了疼以外别不觉得其他。
可换成我,他却阵阵耳鸣。
阿楚心疼担心的哭声还在,恍惚间,他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叫住顾凌锋:
「四殿下!」
顾凌锋压根没理。
他扬声:「二殿下托沈某向你问身体康健否?!」
顾凌锋身影一顿,回头,阴沉地看着他。
14
天子迟暮,二皇子虽为庶子,却养在皇后身边。
按道理,他合该是太子。
如果顾凌锋的功绩没有那么耀眼的话。
是以皇位之争,兄弟俩谁也不让。
也就是因为我给阿兄写下了那封家书,曾提过一句,无论如何,若此间有城池求援,不可让顾凌锋带兵而去。
不若先绕到后方,探查一番再做行动。
无他,上辈子二皇子之所以能夺嫡成功,就是因为那前来求增援的城池本就是他为顾凌锋设下的天罗地网。
以一城百姓为诱饵,只要顾凌锋舍弃不下,死守城门的话,那他也会跟着陨灭。
可惜,这些都是我重生ŧŭ⁾之后才想明白的。
好在这一世有了我的提醒,阿兄和顾凌锋都留了心眼,察觉不对,自然没去。
他没去,反而回了金陵,二皇子的阴谋自然无疾而终,那一城百姓更不会被困。
顾凌锋事后也回过味来,但并未找二皇子争辩打草惊蛇,归来金陵后,亦没有与之正面撞上。
此刻沈墨行说出此言,无异于告诉顾凌锋,他早已站在二皇子那边。
若是罚了他,便是和二皇子撕破脸了。
他也懊恼,按道理他不该这么早暴露自己的选择。
可他那心尖上的阿楚要遭难,他别无选择。
「顾凌城?」
顾凌锋笑了,骇人地盯着沈墨行:「你是在威胁我?」
沈墨行强撑着底气:
「沈某并非这个意思。」
「可阿楚体弱……」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
桌上的茶杯就碎了一地,挂在皇子腰上的长剑停在他喉边,锋利的剑刃割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阿楚吓得一动不动。
沈墨行后背已被汗水湿透。
「沈墨行,你的阿楚细皮嫩肉,怕磕着碰着,可淑云也不是没人疼,老子守了这些年被你险些偷家也就罢了,你还让她受尽所累。」
「你是不是觉得,巴结上顾凌城就能有资格与我叫板了?」
「殿下……」
沈墨行艰涩。
下一秒剑光一闪,边上的门头砸落。
征战多年的皇子掷地有声:
「新科状元沈墨行,行为无状,以下犯上,管教无方,罚二十,另加十大板!」
「至于你这个阿楚,浣衣局要去,你也给我跟着去!」
他嗤笑阴冷:
「而顾凌城?」
长剑被他砸在地上,刺痛耳膜: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15
谁都说,那日天香楼,新科状元惹得四皇子生了好大一场气。
被打板子也就算了,还要被罚跟着去浣衣局。
可谓羞辱。
还是最后,闻讯而来的二皇子才将人捞了出去。
一时间,两位皇子平和的表现彻底撕裂,势同水火。
偏偏天子手眼通天,却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从未表态。
反而在上朝时破格将状元沈墨行提拔到二皇子身边做事。
又问四皇子凯旋而归,可有什么想要的。
四皇子也不客气,果断跪下:
「父皇,儿子有一桩喜事,求父皇赐婚!」
季家淑云,秀外慧中,娴静贤雅,是四皇子亲自求到天子面前也要求娶的四皇子妃。
那日,朝堂之上安静无言,一众人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四皇子会提出如此要求。
原因无他。
其他人不清楚,但是二皇子党却最清楚,季尚书季勤敛,站的一直都是二皇子啊!
那季家大小姐,还曾是二皇子党、新科状元沈墨行此前退婚的女子!
倒是天子面无异色,大笑一声:
「难得你求到朕面前了,那季家大小姐朕听说过,是个娴静之人țū₊,既然如此,朕便准了!」
话音落下,季尚书面色剧变,新科状元骤然失态。
16
到我爹归家时。
他面色都阴沉得可怕。
继母对我态度冷淡,隐隐责备,却因为我身边的宫中女官,不好说得太明显:
「不是我说,淑云你也未免太过任性,作为女子,亲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想你居然没和你爹商议半分,就和四皇子……」
她气急:
「你可知这般施为闯了大祸!让你爹如何与二皇子交代!?你自己鲁莽,但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我的婉儿岐儿怎么办?」
「要我说,当初那个新科状元就很好,还是你心气太高非要退婚。」
我皮笑肉不笑,我与继母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曾多苛待我,平时少给我些份例,有什么好绸缎好首饰让自己孩子先挑了也就算了。
但这不代表,她就真能替我娘教训我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此前你未曾半分关照我,如今我再有不是,也没轮到夫人管教,更何况我何时没有找人商议ẗū́⁷过?」
「你找谁商议过!?」
我爹终于爆发。
那点可怜的内疚在危及自己利益之后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逆女!谁教你这么做事的!?我当时放纵你太过,合该好好管教!」
他气得要动家法。
我讽刺:「我娘早已离世,我爹另娶他人,这些年从未过问我半分,我的确没人教。」
「你!」
我爹怒极:「你就为了这点事报复为父?!」
他可真想多了。
早在他娶继室之后,我就再未在意过他,更不配我拿着婚姻大事去报复。
他要动手,却又被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打断:
「我看谁敢动我妹妹!」
我表情一动,终于露出笑颜:
「阿兄。」
他来得急,甲胄未脱,却直接拦在我的身前,语气坚定:
「长兄如父,这门亲事,妹妹找我商议过,四皇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既是两情相悦,我自然也同意,不知父亲有何指教?」
时光荏苒,当初没了亲娘为护妹妹只身下军营的稚嫩少年,早已长得人高马大,能无畏地与父亲相对,为妹妹遮风挡雨。
连我爹也忌惮三分。
我身边的女官出言告诫:
「季大人,如今大小姐是陛下钦点的皇子妃,你若动手,恐怕不太妥当。」
我爹:「……」
他老了。
早已没有年轻时的底气,前两个孩子他颇为疏忽,但剩下的孩子却都受他的宠爱,就连这家产,他都打算着:
「景瑜自己立了一番事业,那家产就该让给弟弟,为弟弟多铺路才是。」
「淑云嫁给新科状元,未来那沈墨行官途高升的话,她这个做夫人的,也能为底下的妹妹好好找夫婿。」
他想得很好,一对儿女就可以撑起安康大道,他再站队二皇子,如此,他之后的儿女们就可以顺风顺水。
可偏偏,这对儿女都不听话了。
自己却又不能动手,只能不甘心:
「季淑云,季景瑜,你们这是逆父,大不孝!」
呵,看人真准。
谁让我们兄妹天生就是反骨仔。
17
离开前堂回到院子,阿兄才问我:
「妹妹,你真的愿意嫁给四皇子?」
这个问题在顾凌锋向陛下求赐婚的前一天,他就问过我了。
他总害怕我是因为他才答应嫁的。
也是奇了,他明明知道顾凌锋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但只要和我有关,他谁也信不过。
「哥哥与四皇子本是挚友,你拒绝并不会影响其中情谊,不必顾虑。」
我笑着摇了摇头:
「哥,我是愿意的。」
「这里面是有因为你。」
「但更多的是,是因为我愿意。」
顾凌锋的情意并不隐晦,相反,直愣愣的毫无掩饰。
我也曾想过,若不嫁给他,我也能嫁给其他良人。
相较而言,或许还少很多麻烦。
但我看着那被养得好好的蛐蛐,还有那些我看一眼就送到手边的物什。
以及他为我将沈墨行罚了与二皇子撕破脸的消息。
到底叹了一口气。
彼时,他才赶回来,故作豪气地安慰我:
「那沈墨行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罚了他了,你可不能心软。」
「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说不定好的就在眼前呢。」
「我并未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根本藏不住。
我开口:「顾凌锋。」
「嗯?」
他立刻抬头。
我对他道:
「我们成亲吧。」
18
这句话让在千军万马中都面无惧色的四皇子大惊失措。
半晌未回过神。
「你要成亲了?」
「是。」
「和谁成亲?」
「你。」
「我是谁?」
我好笑:
「顾凌锋。」
他终于动了:「你要嫁给顾凌锋?」
我认真:「若你不愿娶,我也可以嫁给其他人。」
「谁说的不愿!」
他猛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成亲,对,是要成亲!过几日、不对,最好明日,越快越好!我这就去让人准备!我等等我、你等等我!」
像是怕我反悔一般,他边往外走,还要边回头看我有没有跑。
逗我笑出了声:
「殿下,你可是忘了一件事?」
他茫然看着我:「什么?」
「家父一心偏向二皇子,殿下又与二皇子水火不容,若殿下求娶,恐家父不会同意。」
「他不同意不作数!若你不同意方才叫我难办!」
顾凌锋一挥手:
「父皇最爱看我们兄弟相斗,若是知道我要娶二哥那边的人,必然答应火上浇油!」
「淑云,你等等!明日我便给你要来赐婚的圣旨!」
他走得飞快,言语之中皆是快意。
高兴到差点与迎面走来的阿兄撞了个满怀。
看见他,顾凌锋愣是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在阿兄惊悚的目光中大笑:
「景瑜!我要成亲了!」
阿兄:「成亲?成亲好啊,谁家姑娘?」
他说着说着,瞥见站在门边笑看这一幕的我,又看了看高兴得失态的顾凌锋。
「等等,你小子不会是要娶我妹妹吧?!」
反应过来的阿兄和他打闹起来。
他倒是并不反对,毕竟这门本就是他有意撮合的。
谁让他实在瞧不上那个一脸书生窝囊样的沈墨行。
上辈子也瞧不上,还说过:「若是我那个兄弟还在,可比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后想到顾凌锋已殉国,又黯然下来。
最终,他背着我走上花轿,一路都在道:
「这沈墨行我瞧着实在不靠谱,耐不住你答应了,也罢,若过得不高兴,回家来便是。」
我笑他女子无事久居娘家,指不定要被说闲话,纵然他不说,爹和继母也不会答应。
可他理直气壮:「他不答应,我自立门户便是!」
像是真怕我顾忌,他一字一句,认真:
「妹妹,哥哥已经没有娘了,不能没有你了。」
「所以若是嫁去受了欺负,不高兴,一定要告诉哥哥,哥哥便是把天捅破了,都会带你回家。」
他做到了。
上辈子,他大闹了沈墨行与阿楚合葬的丧事,又打了我那狼心狗肺的儿子一顿。
当天便将我接回了将军府。
此后无论外界如何说,他都当做听不见。
一切用度,只高不低。
我度过了一个极好的晚年,嫂嫂是个豪爽的女子,闲谈时骂了沈墨行和我那儿子一顿,又道左右不过就是一个儿子,她儿子多的是,日后都给我尽孝。
本就感情极好,以至于我寿终正寝时,兄嫂都流了许多眼泪。
我却笑着道:
「若有来世,我还做你们的妹妹。」
上天垂怜,一语成谶,一睁眼,我又回到了春闺时。
又是一场大婚。
阿兄依旧背着我。
我曾以为,上一世他说出那番话,是因为瞧不上沈墨行,但这一世,我嫁给的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依旧说的是:
「所以若是嫁去受了欺负,不高兴,一定要告诉哥哥,哥哥便是把天捅破了,都会带你回家。」
我才明白,只要没瞧见我一生无虞,就是我嫁给天皇老子,他都信不过。
我心中酸涩,却也暖暖的,忍下触动的泪水,笑着道:
「好。」
「我都听哥哥的。」
18
这场婚事办得极大,顾凌锋几乎把能用到的都用到了。
生怕旁人不知季家云舒嫁给的人就是他。
二皇子一党表情莫测,我爹更是面色僵硬。
但他依旧选择和我与阿兄站在对立面。
做出这个抉择时,他说的是:
「你们弟弟妹妹还小,为父自当为他们考虑,可到底都是为父的孩子,若他日你二人遭了难,为父皆会去求二殿下网开一面。」
那就是笃定二皇子会登基了。
连带着沈墨行也觉得我执迷不悟:
「你重活一世,明明知道二殿下会登基,为何还是如此愚蠢?!淑云,就算是恨我,你也不该自暴自弃,让自己的终身大事草草了之。」
我直觉好笑:
「且不说你我早已互不相干,就算我真的后悔了,如今圣旨已到,婚期已定,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
却不想他立刻出声:「有用。」
我一愣。
他脸上却露出喜意:
「阿楚说过,只要我高兴,她愿意做妾,淑云,前世今生,我都可以娶你为正妻。」
「上辈子我们便过得很好,从未相弃,这一世,也该一样。」
「我不负阿楚,同样也不会负你。」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我便有法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还没说完就被我叫人大棒子打了出去。
高堂之上,我稳坐主位,冷笑一声:
「哪儿来的失心疯?妖言惑众!」
「私闯民宅,擅入女眷之地,给他留一条命,狠狠地打!」
「放他进来的也一并处置了!」
话虽如此,可放他进来的根本不用猜。
一个拿了钱财的小厮不过是挡箭牌,真正不愿放弃的,是我那个不死心的爹吧?
如若不然,我将人丢在他面前时,他脸那么绿干什么?
这件事掀起了些许波澜,坊间流言,新科状元德行有亏,居然擅闯香闺,被人大棒子打了出去,卧床不起。
若非当时我爹解释是我不知家中有客,这才一时惊慌误打了人,天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反正他的那个心尖阿楚气坏了。
对着我又哭又闹:
「都怪你,如今少爷卧床不起,大夫说受了内伤,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根本不配少爷的喜欢!」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少爷退了你的婚!沈家主母拿到他错处,给老爷上眼药,连带着老爷也对他大失所望!」
「若非少爷才学过人,二殿下慧眼识珠,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的日子,恐怕又得回到从前!」
「季淑云,你做了这些亏心事,就不怕遭天谴吗?!」
她声声凄厉,直言才不管我是什么大小姐,为了她少爷,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更不会顾什么脸面。
这哪里是沈墨行心尖上的人啊,简直就是他亲娘。
深觉得自己「儿子」是绝无仅有,他愿意退婚就是女子配不上,他被退婚便是女子目光短浅。
我悠悠喝了口茶,对于这些细细听了进去,末了才抬眸:
「他既然过得如此凄惨,你也该多多告诉我才是。」
「你知道后悔了吧?」
阿楚闻言,冷哼一声:
「现在去认错还算不晚,少爷喜欢你,又心地善良,定会原谅你,但我警告你,日后再欺负少爷,我绝不放过!」
她等着我诚惶诚恐,可我只是舒坦地吐了一口气,道:
「你告诉我多些,我便多快活一些,若是他一直凄惨,一直告诉我,我便一直快活。」
阿楚:「……」
她呆滞一秒,反应过来如同泼妇一般准备开闹。
这是她常用的手段。
以前沈墨行没有纸墨,或者吃食,她便找沈家主母闹。
后来到了自己给沈墨行瞧上了什么好东西,更是屡试不爽:
「左右你们都是富贵人家,也不差这一点,送一些给我怎么了?!」
这般人家最要体面,要是闹起来被旁人看着实在丢脸麻烦,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给她了。
如此得利,自然闹起来得心应手。
只可惜她不知道。
她以前要的东西无足轻重,人家自然当倒霉让出去了。
可我这人锱铢必较,最吃不得亏。
与之比起来,被人多说几句算什么?
我指尖微抬,放话:
「把她也给我大棒子打出去。」
19
这下好了。
我成全她和沈墨行一样,卧病一双。
20
不过也是到了成婚那日,我才知道为何沈墨行和她都如此有恃无恐。
甚至沈墨行还能扬言,哪怕圣旨下了,我与他都可有回旋余地。
只因,他们二皇子党,本就准备在我与顾凌锋成婚这日,挟天子——逼宫!
21
准备好的人马动作迅速。
很快围住了皇城。
动用的兵马丝毫不像只用来逼宫的。
倒像是逼宫的空挡,顺带把旁党一道灭掉。
顾凌城等不及了。
抓住老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和顾凌锋,得意洋洋:
「四弟,你到底还是输了。」
「父皇一直左右摇摆,不就是想瞧瞧你我二人到底谁更胜一筹吗?」
「今日我便告诉他,论魄力,论能力,我永远在你之上!」
「登上那个位置,我理所应当!」
「逆……子!」
坐山观虎斗的老皇帝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玩脱了,成为虎口之食。
顾凌锋护在我身前,手持长剑:
「你可知若是兵入皇城,城内无辜百姓也会所受牵连,甚至枉死!」
「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些贱命而已,死了就死了,登上这个位置的,哪有不沾血的?」
顾凌城毫不在乎。
就好似上辈子他也不在乎那一城百姓,只为将顾凌锋诛杀一般。
他说的也没错,坐上那个位置的哪有不沾血的?
可也要分,沾什么血。
22
嗖!
一道长箭破空而出!
在所有人所料不及之时,贯穿了顾凌城挟持天子的那只手!
也是同时,顾凌锋顺势上前,踩着叛军臂膀一跃而起,手中长剑飞射,插入顾凌城肩中!
噗呲。
在他的痛呼之中,始作俑者已然拔出长剑,眉目凌厉:
「叛党首领已被伏,其余之人亦不能放过!给我杀!」
城墙之上,背着我上了花轿之后便不见的阿兄一身甲胄,命令:
「杀!」
23
大争之势,每一日都是水深火热。
我们又如何可能心无防备地准备大婚呢?
大家都在比谁更大胆。
那也别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结果显然,久在皇城的私兵到底和沙场之上驰骋的铁骑比不得。
一场血洗,也不过半日功夫。
大优之势就变成了大颓之势。
夺嫡兵败, 天子受惊。
不过半月便驾崩于未央宫。
四皇子如此登基,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处理逆党。
24
二皇子顾凌城贬为庶民, 赐毒酒一杯。
皇后,不,太后自请前往皇家佛寺修行,不再过问前朝后宫。
至于跟着一起叛乱的党羽,自然只会更惨。
那阿楚再也不似之前傲然的模样, 她想求我救人,却已是救不到了。
毕竟作为皇后的生父,他做错了事,都要罢官流放。
更别说沈墨行, 他本不该死得那么快的, 至少还在庭审之后出决断。
可他的心尖之人阿楚居然还用着之前的手段,抱着一包银子就要贿赂大理寺。
要知道如今正是新帝登基之时,谁都夹着尾巴做人, 哪里敢顶风作案?
大理寺深怕被抓住有理说不清, 立马将他丢进地牢之中, 里面老鼠爬行,沈墨行就这么染上了鼠疫。
至于行贿的阿楚, 也跟着吃了牢饭。
她总是那么愤愤不平:
「你们根本不懂少爷, 我家少爷是惊世之才!犯了点错怎么了?没去少爷治国, 我倒要看看尔等几时亡国!」
声音传出牢顶的窗口,又很快被外面热闹的炮竹声打散。
这场政变并未波及百姓,他们如今能平安喜乐, 好好地过个好年。
而她的少爷,却蜷缩在地牢之中。
临死之前做了个梦。
梦里他死后, 被他洗脑嘱咐的儿子果然如他所愿,不顾发妻的阻拦将他和自己早逝的阿楚葬在一起。
他以为, 他这般做, 只会让淑云受些非议而已。
却没想到,淑云会被人耻笑得如此屈辱。
就连儿子也厌恶她,觉得她善妒自私。
只有总看他不顺的大舅哥, 大闹了他和阿楚的合葬丧礼, 义无反顾地将淑云接回家中。
淑云在那儿过得很好, 儿子却因为他的教导有亏犯下大错。
求上门来时,被大舅哥轰了出去。
最终革职流放。
而淑云,再没想过他。
她寿终正寝时,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对大舅哥夫妻:
「若有来世,我还做你们的妹妹。」
另一句, 则是对他:
「若有来世, 我不再嫁他沈家郎。」
她都做到了。
封后大典, 凤冠霞帔, 她怕黑,她的夫君便将她抱在怀里:
「等我们死后,我们也这般抱着葬在一起, 不怕了,有我在,不怕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