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姐生下来就盲了一只眼睛。
但她能一目看清人的本性。
我及笄那年,家里给我们姐妹几个谈婚事。
好的夫君都让受宠的姐姐选走了。
只剩下清流文官姜阳和将军贺寿昌。
长姐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对我说:「选姜阳吧。」
「你当贺将军官居从一品为何其余姐妹不选他,无他,跟着他,要去边疆吃沙子。」
我说:「就因为这样吗?」
长姐这才说:「我还看出来他控制欲强过寻常男人十倍,我担心你嫁过去受不住。」
我笑嘻嘻地走到了贺寿昌面前。
「日后托将军照顾了。」
长姐不解。
可是我知道,姜阳是长姐的心爱之人。
而我正好从小就缺爱,就喜欢愿意对我上心的。
1
我是左相府外室女,地位连妾生女都不如。
我本来根本进不来这相府。
是我七岁那年,我爹和夫人的亲弟弟一同在我娘下处喝酒时,夜里起了大火。
我娘疯了似的把两个喝醉了的男人从房间里拖出来。
自己被砸到了后脊。
搭上了一条命。
我爹官居高位,舅舅是国公府独子。
我娘一口气挽救了两个家族。
因为这点恩情,我被接入了左相府。
2
嫡母不管我,随便把我扔给了一个妾,记到了她名下。
我也是运气差。
我那养母没多久也死了。
于是我成了左相府的一道游魂。
托秦家舅舅的福,他隔上半年一年会问我一回。
所以嫡母不喜欢我,也没让我这么死了。
我长姐是家里另一道游魂。
她运气比我好,托生在嫡母腹中,而且嫡母就生了她一个女儿。
但她运气比她其他姐妹差太多,她生下来就有疾。
长姐一只眼睛看不到,左眼眼窝生下来就是一个黑黢黢的窟窿。
据说当时把嫡母吓得差点把她摔到地上。
长姐这样的情况,在京都世族大家中被称为不祥。
所以长姐从生下来,除了生辰年节烧香这种大事,基本上就没离开过房间一步。
她独居的院子像是府中一座孤岛。
我那三间破屋子也像。
孤岛就应该和孤岛建立起联络,所以我从十多岁就喜欢去长姐房间玩。
3
头一次翻窗进来时,看到一个身穿锦缎的大家女坐在绣棚前,无声地一针一针做着绣活。
长姐活得就像是她绣棚上的鸟。
漂亮、华贵、娴静、死寂。
同时也只能见一侧面。
我头一天给她带了点心。
我礼仪做得不太好,根本没人教我。
我有时候会偷偷去看三姐她们跟着院里的嬷嬷学规矩。
学了个四不像。
过来给长姐见礼。
「长姐,我是蓬莱阁的小十。」
她抬头看我一眼。
我们家家教极严,家中上到主母,下到洒扫丫头,个个都要梳端庄规矩的发髻。
我不太会梳,但是也清楚,头发必须全部挽上去。
松下来轻轻浮浮的,被嬷嬷看到了会挨手板子。
长姐可以,她一侧脸留下了一缕发。
虚虚地遮着眼睛。
她活得好像个泥菩萨。
她竟然不会说话的。
我头一天在她房里叽里咕噜,从二门上嬷嬷养了一条哈巴狗说到今天三姐新穿了一双百蝶穿花的绣鞋。
从今日晨起的天气说到了晚间厨房做的乳酪。
我说得口干舌燥。
长姐都不说话。
她安安静静地做着绣活。
只在我要走的时候,问了我一句:「百蝶穿花,是什么颜色的蝴蝶?」
我挠挠头:「宝蓝色,颜色是暗了一点,但是绣得非常雅致,蝴蝶栩栩如生,就像是要从鞋面上飞起来那样。」
她低下头,再也没说话。
4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去她那里。
开始还只是早晚待待,后来午睡都在那里。
左相府永远门庭若市,我爹如今如日中天,我嫡母是郡主之女,身份尊贵。
他们是京都贵人圈中的贵人。
可是几道门,几面墙,就可以永远把他们的热闹隔在外面。
我和长姐这里,安静得像是时间都不流转。
对,没有错,我现在已经自动默认长姐这个院子是我和长姐的地方了。
除了她的绣品每天都会加些东西。
除了我从早到晚喋喋不休之外,我有时候睁开眼也会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长姐记性好过我。
一个月之后,冬日,我开始从外面弄些炭来在她走廊下烤地瓜。
其实我是想去屋子里烤的。
毕竟外面好冷,我的手都起了冻疮。
可是长姐的绣棚如果沾染上了烤地瓜的香气。
大概是会掉价吧。
于是我坚持在外面烤。
然后时时和她汇报烤成什么样子了。
「哎呦,姐姐,有块皮烤焦了。」
「软了软了,拿树枝插一插能插动了。」
「长姐!流油了!好肥一只地瓜,这只给你吃,我先替你尝一口。」
「……我再替你尝一口。」
「算了,这个没有了,我再给你烤个小的吧。」
小的这次我忍住了。
一口也没吃。
小的刚烤好,我用筷子插着要往门里送。
然后就看到长姐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没接我的烤地瓜。
她对我说:「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开春阖家女眷去庙里进香的时候换上。」
她那天心情难得很好,看我换衣裳时,一边小口吃着我的烤地瓜。
一双眼睛眯起来,看向外面。
虽是无波无澜,却是无情也动人。
我看到我的衣服旁边,还放着一身新襦裙,绛色的衣料。
袖口绣着繁琐的牡丹暗纹。
「长姐,这条裙子好漂亮,你自己穿的吗?」
她摇摇头,对我说:「是孝敬母亲的。」
三日后,我一大早就冲到了长姐那里。
她没有绣花了,在看书。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想半天,眼眶含着泪,干笑着说:「今天没偷到吃的。」
她抬头看我半天。
然后把手边的点心推向我。
放下书,冷静地说:「你看到了对吗?那条新裙子,穿在了三妹妹身上。」
她垂下头,半天,什么话也没说。
秘密从那双百蝶穿花的鞋子开始就瞒不住了。
我后来特别恨我当时嘴太快了。
嫡母宠爱贵妾生的三姐姐,阖府上下都知道。
可是宠爱别人的女儿超过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却是我亲自告诉长姐的。
长姐反而来安慰我。
她不擅长同人交流,憋了半晌,只说:「早些知道,正好以后都不用再费心思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漂亮的团云纹,质地真好。
5
开春的马车上却出了一点小意外。
三姐姐今日带上了她姨母家的姊妹,马车不够坐了。
因是新春,父兄他们都要交际。
人来人往,府上马车也有些紧张。
嫡母没有怪罪她,反而在我们姐妹中间巡视了一圈。
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带着斗笠的长姐身上。
「阿珠……」
我看到长姐的手在袖子里死死地攥紧了。
我本来想把身上裙子撕个口子,不行,长姐送的,不舍得。
于是我往前走了两步,右脚踩到了左脚脚腕上。
脚踝肿得山高。
我冒着冷汗和嫡母告罪:「母亲,女儿莽撞,今日不能陪母亲了。」
嫡母扫了我一眼,似乎想不起来我是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晚上,长姐第一次来我院里给我上药。
那药一看就不是家里的,气味馥郁,抹上去凉凉的,我的脚踝第二天就消肿了。
我瘸着一条腿去她院子里再要些药。
她在梨树下写信,见我来,阖上信纸,将落上梨花的信纸封到了信封里,小心放好。
才抬头对我说:「那是好东西,怎么可能满大街都是。」
她说:「生生,过来,我教你读书写字。」
6
长姐还是个闷葫芦。
但是成了个严厉的闷葫芦。
我人生头十年挨的手板子都没有那五年挨的多。
我及笄家里给姐妹们论亲事那一年,我算了算,才想起来长姐已经十九了。
父亲官高,求亲的人把左相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父亲最后择定了ţůₚ人,让我们选。
好的自然让家里其他姊妹都挑走了。
轮到我和长姐时,只剩下清流文官姜阳和将军贺寿昌。
无人选姜阳的原因是他虽是新科进士,人却只是个四品小官家的庶子。
一身清贫,来的时候衣裳都是旧的。
贺寿昌无人选却很蹊跷,他在这群人中官职最高,人也年轻,就是生得太魁梧了些。
有些怕人。
出屏风前,长姐捏了捏我的手。
她说:「你记不记得我昨夜同你说什么了?」
我点点头。
昨夜我们同睡,长姐睡之前犹豫了很久,突然对我说:
「我有个秘密,今日可以告诉你。」
她语气谨慎,让我也紧张起来。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她说她是妖怪变的,我这一身肉,能够让她吃几口。
但是我眼睛是好的,吃了她能不能用我的眼睛?
长姐说我脑子都看话本看傻了。
她声音冷寂:「生生,我那只盲眼,能看清人性。」
她拉着我的手,攥得紧紧地。
「人性不止有好坏之分,人性太复杂,善恶交混,冷暖一身,但是我会看,一眼就能看透。
「盲眼视物,心思纯净待人友爱的人,就让我觉得越温暖,譬如你,复杂心硬的人,会让我觉得冷,譬如母亲,见一次,冷一分,她把那身新裙子送给三妹妹那天早上,我去给她请了个安,回来的时候,盲眼流出了眼泪。」
7
所以等我们从屏风后面看到那两个男人的时候。
长姐再一次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生生、生生……」
她一直喊我,脸色惨白。
我吓得不敢动,只能不住地给她顺气。
她最后对我说:「生生,选姜阳吧。」
「你当贺将军官居从一品,为何其余姐妹不选他?无他,跟着他,要去边疆吃沙子。」
我说:「就因为这样吗?」
长姐这才说:「我还看出来他杀过无数人,身上的寒气刺得我眼睛疼。他戾气太重,控制欲强过寻常男人十倍,我担心你嫁过去受不住。」
我看了一眼长姐,又看了一眼无所谓喝茶的贺寿昌和人虽然端坐着,却紧张得额尖出汗的姜阳。
我带着斗笠,笑嘻嘻地走到了贺寿昌面前。
「日后托将军照顾了。」
长姐以为我不知道呢,会在庙里等她遥遥一顾的人是姜阳。
送她漂亮团云纹玉佩的男子也是姜阳。
从前给我治扭伤的药,是满京都都找不到的灵药。
是姜家从不外传的跌打损伤药膏。
和她在梨花树下书信往来寄托相思的也是姜阳。
高中亦不肯娶妻,坚持等长姐到她十九岁。
因知道长姐不受宠爱,生怕自己提前被其他姐妹选走,特意将自己打扮得穷酸的也是姜阳。
我才不夺人所爱。
当然,除了因为长姐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
我这么缺爱,从小就缺。
我就喜欢愿意对我上心的,什么控制欲强,不许这么说我们夫妻情趣!
8
我还是在长姐生气的目光中早早成亲了。
虽说长幼有序,但是贺寿昌着急回边疆。
于是Ţŭ₃特意请媒人来说项,希望越过规矩先把亲成了。
父亲差人来问我的意思。
虽是高嫁得不能再高嫁,但是这一嫁,这女儿就等于没有了。
贺寿昌在外面又有活阎王的诨号,边疆疾苦,丈夫又这样。
左相府上下都默认我肯定抗不过两年,甚至基本上已经默认我是个死人了。
于是我爹难得疼了我一回。
贺寿昌想提前成婚,他让人去问我的意思。
我那会儿还在敲长姐的门赔罪,只对嬷嬷说了一句:
「父亲做主就是了。」
嬷嬷看了我一眼,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自顾自走了。
花轿热热闹闹出左相府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
掀开轿帘,满世界地去找长姐。
我想告诉她,姐姐!
姐姐!我逃出这里了,你也快了!
9
我头一日见我那活阎王夫君的时候。
他酒喝得很醉,掀开我的盖头,定定地看了我半晌。
我一点也没害羞,反而笑着问他:「看什么呢?」
他说:「比那日隔着斗笠看美。」
我笑了笑。
他却认真地说:「你知道我同你父亲关系并不好吗?他送你过来是什么居心你了解不了解?」
我点点头。
我当然了解。
他来催嫁当天晚上。
长姐晚上过来找我,拿着戒尺。
她冷着脸:「现在去退婚还来得及。我买通了去交涉的外管事,听到将军府那边说,贺将军听说你丝毫没有反对,只是嗤笑着说了一句,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呢。
「他同父亲关系并不亲近,让他来,是宫里有意想让父亲拉拢他。他这人杀人又多,凶狠无比。听说外管事还没有走,他就和同僚喝酒,同僚说什么,带到边疆没两日死了可怎么好,劝他不如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让你留在京城。
「你猜那煞神说什么?他说他的人,死也要死在他手里!」
贺寿昌笑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我:「你胆子这么大?不怕死吗?」
我跟着他笑。
倒把他笑地冷了脸,他起身说:「是个傻的,边疆苦,你还是留在京城吧。」
我先他一步冲到门口关上门。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笑得一脸纯真。
我想起我那天晚上仔仔细细地问长姐,贺寿昌控制欲强是真的吗?
如何强?为何别人都不知道。
长姐有些脸红:「我少时刚刚知道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时,试验了一番。从前府上有个小戏子,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孩。
「她唱小生,不知怎么这样痴,爱上了同她一起唱旦的丫头,说是二人时时都要在一起,那小生离了小旦半刻都不行,又时时不让旁的男子接近那小旦,说什么戏台上做了夫妻,下了戏台也要这样。
「后来她们唱的好,赚了钱赎了身,也不许那小旦走,据说在乡下买了宅子,俩人还是如同夫妻一般生活,许多年了,依旧日日不离。」
长姐说:「我当时就在那唱生的姑娘身上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个漩涡,是空的,势必要有什么东西才能填满,他们才会安分。」
她说:「生生,我在贺将军身上感受到的气息,是那小生的十倍不止,但是他压抑得极好,想必一来他还尚未碰到那个让他控制不住本性的人,二来,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脾性,所以从不在人前露出来。」
我记得我当时愣了半晌。
自己嘻嘻笑着:「那多不痛快啊,喜欢什么东西,都馋得要疯了,还不敢让别人知道。」
贺寿昌不解地看着我。
我却把门关上,插好,又仔细地拉了拉,确信拉不动了。
我这才走到他面前,拉着他腰带,巧笑嫣兮地对他说:「去哪啊夫君,都跟我成婚了,我让你走了吗你就走?」
我指了指那门:「我本来打算明天正常放你走的,但是你今晚要走,那没有三天,你别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我看到贺寿昌的双眼,一刹那间迸出克制不住的疯狂来。
我们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天晨起,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睡觉。
贺寿昌亲了亲我的眉眼:「生生,你今日想出去吗?」
我不满地睁开眼:「什么意思?贺寿昌,你才看着我几天就不耐烦了?」
贺寿昌嘻嘻地笑:「哪有哪有,我爱看着夫人,就爱这样一直看着你,夫人的一切都要我亲自来打点,我不会假手任何人,也不会让夫人分神把目光投到其他任何人身侧。」
我笑着说:「那去边疆还不带我吗?」
贺寿昌蹭着我的脖子:「我是生生的狗,生生去哪我去哪。」
10
我三朝未曾归宁,相府竟也没有派人来问。
贺寿昌也算是重视,好歹派了将军府管家亲自前往说明缘由。
只说是我病了,归宁之期需要稍迟。
管家回来复命时,神情多有怪异。
「未曾见到左相或是夫人,只来了一个管家婆子,说知道了,十姑娘身子不好,要请将军多多顾惜。」
我自来知道自己在相府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所以不曾觉得有什么。
只是这京都寻常勋贵之家的男子,若是得知自己的夫人如此不被娘家重视。
多半是要觉得脸面无光的。
贺寿昌又是战功在身的大将军。
管家都以为我大约要被他冷落了。
谁知道这煞神反而高兴坏了:「既如此,那就当没有归宁这回事了,什么时候相府催,再来告诉我,我去问夫人意思想不想回去。」
管家走了,贺寿昌高兴地抱着我,眼睛都发光:「这下没人跟我抢生生了。」
他又觉得我有娘家不能回,生怕我委屈了。
又带着我去库房,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掀开,掀完索性把钥匙一块给了我。
「岳父瞧着就是不会养女儿的样子,生生,你看看夫君,夫君会养。」
我看着满库房的金银古玩,用尽了全力才没让自己喊出来。
笑是压不住的,一点都压不住。
我硬是咳嗽了好几声,才假装冷静地问:「哦,就这些,倒也——」
「不少」二字还未说出口,贺寿昌正色道:「生生觉得少?我外面还有两个钱庄呢。生生要是喜欢,我今天就让他们把银票都取来,咱们夫妇两个今天不干别的,就在这库房数银票怎么样?」
这下彻底压不住了。
我按住贺寿昌:「夫君,这也够了。」
我虽贪财,也是知道中馈交接是要清点家财两厢交割的。
于是只是清点库房登记造册就又耗费了我两日功夫。
贺寿昌什么也不干,就让人搬了个小桌子,一边喝茶,一边看我两眼冒光的整理珍宝。
嘴倒是没闲着:「夫人好厉害,登记得好清楚。」
「夫人竟然看得懂这书是古籍,我差点儿用来垫桌腿了。」
「这一箱乱糟糟的头面首饰,经夫人的手一整理一下子好看多了。」
「好羡慕那柄如意,刚才被夫人握在手里半晌,夫人不考虑握一下我吗ţŭ⁸?」
「哇,夫人刚才左脚先行的,好有仪态。」
我:……要是实在没事干就去马厩铲两斤马粪吧。
「那个碗夫人喜欢吗?喜欢拿出去喝茶。」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羊脂玉碗捧回了盒子,那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玉碗,浑然天成,触手生凉,当真是好东西。
「别别别,这种好东西,拿出来用要供着。离开视线一瞬都怕磕了碰了,见不到还要留意别让人偷了。倒不知是我用它还是它消遣我了。」
贺寿昌拿起来,啪一声摔地上。
我一双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将军!」
他又笑嘻嘻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摔了一次就没那么心疼了吧,我这一套十二个呢,夫Ťû⁶人放心用,用没了我再去给夫人找。」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开始用那个玉碗吃饭。
后来就变成了,我一整餐提心吊胆地看着那只碗,贺寿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晚膳刚撤下去,我就听到贺寿昌和嬷嬷说:「那个碗,就那个碗,拿远点,永远别让它再出现在生生面前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回来的时候还踢了一脚门。
「什么烂碗,让我夫人盯了半晚上。」
我躲在门里嘻嘻笑,原来有人为你吃醋是件这样幸福的事情。
11
我总觉得我同贺寿昌有些过度交浅言深了。
虽说我嫁给他之前就从长姐那里提前知道了他的隐癖,并且上来就实打实地拿捏住了这一点。
可是也不过是区区几日功夫,这人就从刚开始的冷面阎王变成了粘人忠犬。
那日我在库房整理珍宝。
待完工后起身合上册子,甚为满意地拍了拍手。
一回头就看到贺寿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笑。
「怎么了?我簪子歪了?」
他摇摇头,过来抱着我:「没有,只是想谢谢夫人。」
他说:「从前打了胜仗,圣上都会赏赐,我这人不爱金玉之物,除了赏赐部下,都扔在了这库房,天长日久地攒着,大半人生都在这里面了。
「从前总不懂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今日见夫人在这里清点,偶见好物,眉眼都会舒展开,当真极让我满足。我才真正察觉到原来我前半生所为,都是为了在等今日,好博夫人一笑。」
我当时笑着把头别开,却险些落泪。
从前在相府,所见只有四方的天,所有不过是和长姐互相取暖。
竟也有今日,有人见我如见明珠。
因我一笑而感幸福。
我对他说:「夫君再这样,日后怕是甩不掉我了。」
贺寿昌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生还想去哪?生生生死都要和我在一处。」
他情急之下话都狠厉了几分。
却又像担心我怕他,又把情绪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佯装看不见,转头把那个羊脂玉碗卖了。
反正是贺寿昌说的不能再让它出现在我面前,放在库房里也不妥当,换成金子多好。
贺寿昌知道这件事情,是在三个月后,长姐成婚之前。
12
长姐成婚,竟然比我还要草率。
姜阳自然是倾尽所有,姜家但凡能到的年轻后辈都随着来迎亲了。
只是长姐那里,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明明大婚有扇子遮脸,嫡母却依旧忌惮长姐的盲眼。
若不是家里其他姐妹的吉日快要到了,嫡母还想把长姐的日子再往后压。
我其实不懂,长姐知书达理,又温婉娴静,不过是盲了一只眼睛,竟让嫡母觉得长姐的存在就像是她的一块短处。
随时会晾出来打她的脸。
所以那一日,长姐房中,竟没有长辈上妆。
反而是三姐姐,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带了一堆贵女堵在院里。
我推开长姐的房间。
那里一如既往地安静。
三姐姐那里热闹的局面竟也没能沾染这里分毫。
我捧了两个大盒子进来。
像是多年以前,带着一点拿来的点心翻窗进来叫她长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东西,正好你这盒子大,一会儿拿走方便些。」
然后我笑嘻嘻地打开我的盒子,里面放着银票和田契。
长姐脸色沉了下来,随手翻了翻,严厉道:「你把你嫁妆都放在这里面了?」
她看了我一瞬,说道:「算了,小十大了,日后我不这样训斥你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摞银票来。
放到我的盒子里。
「一块拿回去,母亲这些年,至少在银钱上从未短了我。你不比我,你本就是高嫁,嫁妆又少。」
她劝我:「生生,不要全靠男人。」
我按下那只盒子,我早知道她不会要。
于是我捧起另一只盒子:「拒了那个不许拒这个了。」
长姐看着我笑:「好,你钱都在那了,还能再变出什么来呢。」
我打开那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纯金所制的面具。
形状是一只金凤,衔着一块红宝石。
长姐别过脸去,我头一次见她哭。
我捧起那个面具:「我自己画的图,姐姐试试合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长姐这张脸我见过这许多年。
亦比划过很久,长姐的脸真小,小到我一只手掌就能覆住。
我说:「我知道长姐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我在乎。
「我姐姐今日出嫁,她要成为整个京都最好看的新娘。」
后来姐姐的房门洞开,我扶着她出去,就看到同三姐姐在一起的一众贵女,原先探究审视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长姐后来一直捧着我送她的那只盒子。
除了这个面具,里面还放着一块绣品。
是我绣的,绣了很多年,从第一次捏针绣到长姐出嫁。
上面绣着两只鸟儿,外面寒雪,她们站在枝上,互相依偎。
13
我当我和长姐都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之后。
贺寿昌那里却出了问题。
原先他催我婚期提前ƭú⁴,是为了早日回到边疆。
可小半年都过去了,依旧不见旨意。
他向来什么都不瞒我,且嘴快得像是完全没有把门的。
「太子好烦,今天又来拉拢我。」
「顺王也讨厌,竟然要给我送美姬。」
「皇后娘娘倒是极好的,只可惜她不是两位皇子的生母。」
「皇上身体又不好了,边疆那里常有异动,今日请旨,却又被驳回。」
他一日烦躁过一日。
那点受不住的控制欲终于露了出来。
他见不到我会心烦,又想知道我在府上做的所有事情。
我见了谁,我同谁说了话。
我今天吃了几碗饭,谁惹我生了气,谁又让我开心。
厉害起来的时候,他关闭了府门。
不许我出去。
贺将军对内宅严苛这事,很快就在京都传遍了。
那日皇后娘娘派身边宫女来送赏赐。
姑姑还没进门,就听到贺寿昌压抑着怒气对我说:「生生今日不乖,竟又想同你那长姐联络,是我这个院子待得腻了想逃吗?生生,我准你离开我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回他:「将军,再有一个月是长姐生辰,我只是想给她过个生辰而已。」
贺寿昌说:「那便只过一个生辰,那日我会邀姜大人夫妇过府相聚,夫人见过了,日后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
我那段日子整日心神不宁。
果然在长姐生日宴这日出了事。
长姐生辰夫妇二人来将军府,贺寿昌将我带出来,我走路都不稳,脸色毫无血色。
长姐一见我就急了。
可是我连几句话都没有说完,贺寿昌又以我身体不适为借口让我回内院。
长姐多番恳求贺寿昌让我姐妹再聚一聚,又说起如果我身体不适,姜府倒是有几个熟识的好郎中。
贺寿昌只坐在高位上冷笑了一声:「姜夫人真有这样的杏林圣手在侧,何不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眼睛?」
长姐面具之下的脸惨白无比。
姜阳一听这话立刻就急了。
向来温和知礼的谦谦君子对着贺寿昌就开始理论。
场面闹成一团之际。
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到了。
姑姑说:「娘娘说很是喜欢将军夫人的性子,让我来请夫人入宫小住几日。」
我被带了出来,那姑姑趁机对我长姐说:「姜夫人不必忧心,皇后娘娘知道了你姐妹的困境,娘娘同相爷夫人是故交,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让姑姑们扶上马车的时候,听到长姐在我身后喊:「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继而有东西落地的声音,身侧宫女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回过头,看到长姐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她定定地看着我,盲眼中流出鲜血来。
谁都说贺将军差点害死夫人,气死姨姐。
真是跋扈透了。
14
入宫之后,我竟然离奇地感受到了我爹和嫡母的照拂。
父亲难得同我一起吃了一餐饭,席间给我布菜劝酒,好不亲热。
末了他还想说些什么,我突然问了一句:
「爹,你还记得我娘叫什么吗?」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放下筷子悻悻地走了。
嫡母的关心相对直接一些,她送了好些衣裳首饰给我。
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年在内院如何如何亏待我。
大约是因为我爹吃了瘪,所以她有备而来。
我的种种事情,竟然也能说个七八分准。
我喝了一杯酒,笑着问她:「母亲还记得前几日是长姐生辰吗?母亲记得送长姐贺礼了吗?长姐少时给母亲做了这么多绣品,母亲全给了三姐姐吗?自己没有留一点半点吗?」
她有些诧异地闭了嘴。
我又问她:「母亲还记得长姐已经多久不给你做衣裳缝荷包了吗?」
左相夫妇铩羽而归。
皇后娘娘亲自出面了。
娘娘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说起妇人成婚之后的不易。
皇上多情,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贺将军虽然尚未纳妾,可是却拿你当个玩意儿关着,我听闻你病了他都不准旁人探视,贺夫人,本宫都替你觉得苦。」
我只是陪着笑。
娘娘劝了我两回。
觉得面子已经给到我了,于是又派了宫里的姑姑来。
姑姑只递给我一瓶药:「娘娘对贺夫人好,贺夫人合该报答一二,若能偷来将军的虎符最好,若不能,将这药喂贺将军喝下也好,事成之后,娘娘会给贺夫人金银宅子,让夫人衣食无忧,再不用像从前在相府过得如此艰难。」
见我不语。
她又道:「若夫人不做,怕是要姜夫人来做了。」
我这才接过药,笑着说:「我姐姐一只眼睛都看不到,能成什么事,还是让我来吧。」
15
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贺寿昌正在吃饭,筷子一扔就来接我了。
他看着我,冷着脸说:「夫人觉得这样就能离开我了吗?」
我让皇后娘娘派的姑姑们都走了。
「将军,我饿了,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贺寿昌又给我拿了一个羊脂玉碗来。
他说:「日后想用钱,直接去库房拿,不要用别的东西换,将军府养得起你。」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
「将军对我真是极好。」
我对他说,看着他喝下那杯酒。
「从前也有人对我这样好,就是被将军笑话少了一只眼睛的长姐。
「将军啊,我少时就发过誓,谁让我长姐不痛快,我一定会报复回来。」
我看着贺寿昌在我面前倒下。
他吐血的时候还拉着我的衣裙:「这样快活吗?杀了我,生生就快活了吗?」
我点点头。
他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将军府出事当晚,皇宫内也出事了。
皇上突然病重,太子和顺王携家眷侍疾,皇后娘娘突然命令禁军围城。
京城上下乱成一团,皇后娘娘牵着十岁的八皇子出现在正殿。
「请皇上下旨,将皇位传给吾儿。」
禁军的刀就架在太子和顺王脖子上。
皇上咳嗽不止,被气得只剩一口气。
圣旨迟迟没有着落,皇后娘娘狠了狠心,让禁军先杀太子。
危急时刻,竟被顺王挡了下来。
娘娘凤眼圆睁:「你二人不是死敌吗?」
顺王道:「不如此,怎能知道母后和顺的外表下竟有这样大的野心。」
皇后娘娘尚未反应过来,外面已经大军压城。
贺寿昌一脚踢开大殿的门。
「臣等救驾来迟!」
16
听闻处置皇后娘娘时,她非要见我。
贺寿昌带着我,一路穿过宫禁,到了血流成河的殿前。
「本宫不懂!他这样折辱你,关着你,囚着你,你竟然依旧向着他?」
我说:「娘娘,那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皇后娘娘嗤嗤地笑:「你也算是聪明人,是不是戏,或者是不是他对你的试探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今日才开始怪异的,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听说,你生病了,他都不许旁人探视。」
贺寿昌正要发怒。
我笑着说:「娘娘,我自小生如浮萍,谁也看不见我,有人真心爱着我,看着我,惦记着我,你觉得我会怕吗?
「不,我只会第一时间扑上去,警ƭű̂ⁿ告他,永远不可以收回这份爱。我从小到大,生了病,除了长姐会关心我,从未有人管过我。
「娘娘是觉得他奇怪,不许旁人探视我,我看到的却是他衣不解带喂我吃药,守在我床前,他有他的私心我也有我的。娘娘,那是我头一次知道生病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照顾是什么滋味。」
我拉住贺寿昌的手。
「我同他,都不正常,但我们是天生一对。」
起初成婚不久,贺寿昌就发现他对我的控制欲逐渐不能自抑了。
起先还是我最好时时陪着他。
后来就成了我最好不要同别人说话。
他需要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连我的婢女都觉得他对我管束得太紧。
我今日为什么要穿鹅黄色的裙子他都要知道。
可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开心。
「生生早饭想吃什么?吃包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生生头上为什么别这个珠花?那里来的珠花?」
「我去见客的这半个时辰,生生想了我几次,又喝了几杯茶?」
「生生……我不在,你乖不乖。」
我喜欢啊,喜欢有人把眼睛都放在我身上。
我喜欢告诉他我早饭要吃一个包子还要吃两口烧鹅肉。
为什么早饭要吃肉,我可以拆开来慢慢讲给他听。
我今天带的这只珠花是蓝色的,这是我自己做的,是前年夏夜,我和长姐在池塘下对诗,手上无聊随意碾的线,长姐觉得我做得还行,帮我调整成了一朵完整的珠花。
他去见客的半个时辰,我有一刻钟坐立不安,从房间到廊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心想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喝茶?哪有心思去喝茶。
他不在,我一般乖,闲来无事绣了两朵花,又把他的盔甲上也绣了一朵,让他被人嘲笑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让他不肯陪我。
我太缺爱了。
他像是一个漩涡,他需要我靠近他,紧贴他,需要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而我,我想一只盈满水的水井,你看,每一滴水,都是我想给你的,并且想得到回应的爱。
从前长姐被我聒噪烦了的时候,我无聊会自己对着床帐说话。
我有时候还能看到我娘。
她也总是想记忆中那样,叹息一句,捏捏我的脸笑着说:
「好能说啊,小姑娘到底有多少话要说出来?难不成从前是累世的哑巴不成?」
她也是觉得我话好多,我好需要别人关注我。
她虽然爱我,虽然愿意听我说。
可她还要讨好我父亲,还要顾着我的前程,为我谋划。
从小到大,只有贺寿昌,他全部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他看向我的每一瞬,我都觉得激动和喜悦。
皇后娘娘奇怪地蹙着眉:「就因为这个?」
我说:「自然不是。」
假装我和贺寿昌夫妻反目,让皇后娘娘来找我是我们早就计划好的。
贺寿昌不肯接受我父亲的拉拢,不是因为他不愿意掺和京都的事情。
是因为,他一直都是皇上和太子的人。
武将最忌讳心思重,贺寿昌从Ṫũ̂²前跟定哪个君主,日后也会效忠这个君主选定的继任者。
顺王也是皇上的障眼法。
太子一人独立朝堂,未免树大招风。
顺王是钩子,假意和兄长对立,实则试探朝中各方势力的心思。
可朝堂上这些年依旧不稳当。
皇上和太子慢慢排查,才发现,竟是皇后娘娘不安分,她面上和气贤德,私底下早就拉拢了我父亲和朝中不少大臣,想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贺寿昌是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他手上有京郊外几万大军的兵权。
皇后娘娘的意思本来是,让我爹嫁一个女儿过去,如果可以拉拢,就把贺寿昌拉拢过来。
如果不行,就弄死这个女儿,按给贺寿昌一个罪名。
他舍不得自己其他女儿,选来选去,只选中了我和长姐。
我们一直在被相府放弃。
17
最后让我们确信皇后娘娘是幕后之人的,却是本不在这个计划里的长姐。
那日我被姑姑接走,长姐就察觉到了不对。
所以她摘下自己的面具,让我看清她流血的盲眼。
让我看清,我前路上,有人想害我。
我曾经捧着那个黄金面具,在京城贵女面前为长姐换来的颜面。
她在我生死之际,又亲自揭了下来。
那天之后,京都都知道,姜大人的夫人,是个一只眼睛残疾且会流血的异类。
18
相府流放的旨意很快下来了。
我没有去送。
反而打点了一下,弑父弑母自然不该,可总要让他们受点苦吧。
相府嫁出去的几个姐妹,除了三姐姐,谁也没敢去送。
我同长姐不在乎这些事情了,我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去边疆了。
后来我听说三姐姐在夫家受了冷待。
她来找我,我对她说:「我不可能给你撑腰,我没害你已经算是顾及咱们姐妹情意了。」
三姐姐却摇摇头:「谁让你撑腰,我又没死。」
她颇有些傲气地仰起头。
那一瞬间我有些羡慕她,不愧是嫡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女儿,傲气都是一脉相承的。
她有些扭捏地说:「我来,是听闻你和长姐要去边境,我来同你解释一件事。」
我诧异地看着她:「什么事?」
她绞了绞手绢:「那日长姐成婚,我带人去她院里,不是为了羞辱她。」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她说她小时候是有和长姐较劲的心思,不然也不会长姐给嫡母送什么她要什么。
「可是大了,我就觉得这样太无聊,咱们本就是姐妹。」
她说母亲虽然宠爱她,也让她备受其他姐妹的冷眼。
只有我和长姐,明明我们最不起眼,可是却似乎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年年节上香,她是故意想给我们难堪。
她没想到我真的蠢到为了长姐把自己脚崴成那样。
她说她从那时起,就很羡慕我们的情意。
「好似府里只有你们两个,是有心的活人,其他人,都是做惯了戏的假人。
「那日长姐出嫁,母亲不愿意去送,我就想着总要带人去给长姐撑场面,没想到我忘了长姐眼睛的传闻了,不知道那些贵女心里想的竟然是要在那里嘲笑长姐。
「那日长姐带着面具出来时,我整个人都羞愧极了,我差点给了我姐姐最大的羞辱,让她在成婚那日,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她说:「小十,长姐大约不想见我,我来托你同她说声对不起。」
我后来将这些话带给长姐。
长姐说:「我知道她大约不坏,但是这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我诧异地说:「长姐你怎么知道的?」
长姐笑着说:
「你第一次来见我时,行了个四不像的礼,你说你是从她院里学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未必不知道你在偷学,但是她没有赶你走。因为这点善意,所以我一直不曾真的怪她。」
我着实有些担心姜阳会舍不得京都繁华,怕长姐左右为难。
于是又特意去劝了她一次:「姐夫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就把长姐绑走。」
长姐笑着拍了我的手一下。
她说:「他半个月前就去买剑了,兴奋得不行,说早就读书读够了,若不是少年时期被我一句诗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会苦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
她又指了指我送给她成婚贺礼的那幅刺绣,她把它做成了一把团扇,好好地摆在妆台上。
「再说了,你我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们不全靠男人,那才是我们的底气。」
我捡起团扇去看我的绣品。
我也觉得满意。
那是一幅双面绣。
长姐自小就会,我学了很多很多年。
一块丝绢上,正反绣着两幅画。
一幅是一对小鸟在冬雪中互相依偎在枝上。
另一幅,是一对凰鸟翱翔九天。
最初教我读书写字、绣花看账的时候,长姐就对我说:
「生生,咱们生来已经少了父母助益,日后在婚事上也未必遂心如意,所以要接受最坏的结局,做最充分的打算。
「这些东西,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本事,若有朝一日,你我在世上孑然一身了,我们依旧能靠自己活下去。」
我看着长姐。
是啊,我们早就约好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精彩地活下去。
番外边疆冬雪
长姐一直对我说,贺寿昌最吓人的不是他无事的时候总时时粘着我。
是他同我吵了架冷战之后,依旧想方设法地粘着我。
不,盯着我。
边疆冬日总有大雪。
我同长姐照例会在Ṱŭ⁾初雪的时候施粥。
好在今年大家收成都算不错。
往常年岁里一家几口一同来喝粥,今年依旧是一家几口。
但是个个穿得滚圆,红光满面,笑嘻嘻地几人打一碗粥。
喝完后开始往我和长姐这里塞年货。
粥棚开了半日,我和长姐就不去了。
再去年货吃不完要浪费了。
余下的人接济一些过路的流民。
冬日黄昏黑得早,今日长姐不在我这里吃饭。
姐夫说他近些日子剑法精进多了,非要拉着长姐去看。
我瞧着未必,没见过谁家好男子耍剑还换一身黑色绣花长袍。
冠戴得也好看。
我倒是没说话就放长姐走了。
否则耽误了一些人雪下舞剑朝自家夫人献媚开屏就不好了。
贺寿昌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一回来就找茬吵架。
我好歹忍了一整夜,第二日天刚放晴就去了长姐府上。
掌灯前后,我和长姐在做开春的新衣。
外面又下起了小雪。
长姐笑着说:
「你可知前些日子谁来边境了?就是前年你救下的那个小公子,他当日不是说要拿个战功回来报答你吗?他后来去了岭南,这两年竟真地杀敌杀出来了。前几日给姜阳来信,说接了个差事要来边疆了,一定要来谢你。」
我压了压针,对长姐说:「怕是来不了了。」
长姐没有多话的习惯。
只说了一句:「瞧着也不像是会失信的人。」
可是等一日、等三日、等了将近十日,还是没有人来。
不仅那小公子没来。
冬日里来长姐府上送年礼的人也少了。
长姐稀奇了几日。
最后还是姐夫同她说了什么,她笑着看了看我。
没说什么。
后一日大雪,雪如鹅毛一般倾盆而下,没多久地上就铺了一层。
我晨起看到大雪,披了个袄子就要出门。
一出门就撞上长姐了。
她笑着对我说:「再不去,冻坏了还是要你养。」
长姐府门口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马车。
我钻进去,什么人都没有,刚要下车,就被人从后面扑了上来。
「生生不用管我,还能冻死我不成。」
贺寿昌嘴里这么说,依旧死死箍着我不肯放。
我把毛皮围脖扔在他身上,又从食盒里端来热汤。
贺寿昌端坐着,势必让我给他把围脖穿上才罢休。
开始喝汤之后,我才给他车上换了几块碳,开口问他:「那小公子走了?」
贺寿昌瓮声瓮气地说:「走了,奉旨巡马,我让全营配合他,多一个时辰都没让他耽误。」
「人家就没说见见故人?」
「我不就是嘛,见了就让他走了。」
「嗯?」
贺寿昌放下碗,细细地磨着牙:「想见我夫人, 我又没死!」
「所以你就在我长姐府前待了十天?人一来就暗地里赶走?」
贺寿昌抱着我,有些委屈:「生生现在心里没有我了,我都待了十天了, 生生也没来看我。」
我叹了一口气:「都这么多年了, 你的性子, 竟然一点都没改。」
他箍紧我:「那你呢?生生说自己幼时缺爱, 如今呢,如今还缺吗?如今,大约是觉得我烦了吧。」
我笑了笑, 转身埋到他胸前。
上好的白狐皮制成的围脖。
真软啊。
我蹭了蹭。
贺寿昌听不到我的声音, 开始有些急了。
「生生!」
我笑了笑, 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紧张我还是会觉得欢喜。
我抱着他的腰:「没有, 贺寿昌, 没有烦, 反而愈发严重了。这十天,我也难熬,不过是因为如果出来了, 撞上那小公子, 怕你一两年都有心结。」
马车冒着雪回了将军府。
门外的雪下了一天一夜。
贺寿昌爬起来推开窗子, 外面梨树枝上的雪几寸高了。
冷风吹进来, 我怕冷地缩了缩, 贺寿昌爬上床, 将我抱在怀里。
「今日想去哪?」
我摇摇头:「去哪不重要, 重要的是,贺将军,你去哪都要带上我。」
贺寿昌笑着蹭了蹭我的嘴角。
「都听夫人的。」
我们抱在一起听了好久的风声。
静谧间,终于听到他轻声问我:「生生,咱们要个孩子吧。」
我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 才有放松下来, 脸在他胸前蹭了蹭。
肌肉一如既往地结实有力。
我同贺寿昌成婚三年多了,一直没有子嗣。
好在贺家没有长辈, 也因为贺寿昌为人跋扈, 从未有人过来催我。
他也从未问起我,是不是不能生育。
生育必定是能的,只是从前不太愿意而已。
就算是知道我同他大抵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日后也不会有分开的情况。
可我依旧觉得该留些后路。
至少在我和长姐彻底有底气之前,不该让自己太过受人牵制。
冬雪漫漫。
我算着时间, 自我开始有意防着这件事情, 也是过去很久很久了。
贺寿昌手在拨弄我的额发,人却在紧张。
夫妻一场, 又不是同常人那般有了情意才成的婚。
我们都明白,当初认定对方来得太快,快到彼此都没有什么安全感。
以至于到了今日,他依旧担惊受怕。
我捏住他的手, 我说:「好啊。」
他惊喜地看着我。
我说:「好啊,也该要个孩子了。」
也该再打开一点心扉了。
贺寿昌也是,我也是。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