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让我帮她抢一张刀郎的演唱会票。

我妈让我帮她抢一张刀郎的演唱会票。

她说人过六十,还没看过一场演唱会,人生都有缺憾。

我找了相熟的黄牛,才知道那场演唱会一票难求。

一张内场票从 1380 被炒到 8880,还未必能抢到。

幸好,临开场还有三天,我终于拿到了票。

前脚刚帮我妈订好了来首都的火车票,后脚,她给我发来消息。

【你买的那张票,多少钱?】

1

我心里一咯噔。

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因为上次我妈问这个问题,是过年前,我俩一起逛街她看中了一件羊绒衫的那次。

大商场、临过年、又是正应季的衣服,真的不便宜。

3299 元。

但能看得出,她真心喜欢。

试了又试,摸了又摸,还拍了照片问遍她的老姐妹:「这颜色是不是特衬我?」。

问了一圈,得到都是肯定的答复,她才问售货员衣服多少钱。

售货员满脸笑意地报了价。

可下一秒,我妈脸一耷拉,都等不及走进试衣间就开始脱衣服。

「太贵了太贵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贵的衣服!」

「我是看你们是大商场觉得你们不会骗人才进来试的,你要是刚才就说这衣服这个抢钱的价,我肯定看都不带看的!」

售货员笑容消失,我也有些尴尬。

我妈不管不顾,拉着我就走,边走还边嘟嘟囔囔,开始自问自答式地剖析为什么现在好多实体衣服店都黄了,就是因为标价太不合理,还说一只羊才多少钱啊,羊绒衫就敢要三千块。

然后万分笃定地让我立刻掏出手机查。

「你拍张照片,网上肯定有一模一样的,绝对连一折都不到!」

她嗓门大,又站在店门ṭũ⁼口推搡我让我赶紧拍照。

我被她说得脸臊得慌,随手拿手机拍了两张应付。

可等识图一搜,我妈傻眼了。

淘宝店里比实体店还要贵 200,因为商场店庆有折扣,网店不参与打折。

再划拉划拉其他类似的款式,我妈推着老花镜长吁短叹。

不是袖子花边不一样,就是料子一看就不是羊绒的,话里话外,还是刚刚那件最趁她心意!

我陪她在商场里上上下下转了不下五圈。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提议说我给她买。

我虽然刚毕业工作不久,但年底也发了年终奖,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五千块。

原本我是准备换个手机的,我现在用的那部还是高三刚毕业时买的小米,一千多块,用了四年,已经卡得不能再卡。

但既然她这么喜欢,出钱买她开心我也愿意。

可她不干。

把我手攥得紧紧的,说:「你不是要买手机吗?你买手机是用来工作的,妈花了你那钱不就耽误你工作了吗?妈绝对不能耽误你前途。」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最后累个半死,羊绒衫也没买。

回家的公交上,她脸色难看,好不容易有了个空位,我赶紧让她坐下,她又语气古怪地说:

「妈现在不赚钱了,退休金一个月才八百,你以后是家里的顶梁柱,工作这么辛苦你来坐吧。」

后面一连三天,她心情都不好。

动辄摔摔打打,连家里的狗都不敢上前。

ṱū́ₜ大年三十那天,她一大早和老姐妹视频,声音开得老大,对面上来第一句就是:「哎?大过年的,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上身?」

余光里,我看见我妈瞥我一眼,然后叹了好大一口气。

我又不是傻子,秒懂。

当天我就把那件羊绒衫买了回来,晚上年夜饭时,当着一大家子的面递给我妈。

我以为她会开心。

没想到她啪地把筷子一摔,脸彻底冷了下来,凶神恶煞地质问我:

「花了多少钱?!」

2

过年时的不欢而散,和我妈后续长达数月对我单方面的冷战,敲响了我的警钟。

所以这次看到她又问花了多少钱时,我脑子转得飞快。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告诉她只花了三五百也不可能,网上有正经票价,她上网上得很溜,自己都会查。

犹豫半天,我告诉她花了不到两千。

然后写了段小作文,告诉她票很难抢,找的票代是我同事的亲弟弟,一起见过面吃过饭的,人家一分钱没多赚我,出票多少钱就收我多少钱,赚的不过是个辛苦费罢了。

微信对面显示了很久的正在输入中。

又过了几分钟,我妈发来消息。

【谢谢闺女,票好贵,妈妈会好好看的。】

看到这句话,我那颗提了半晌的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

自过年羊绒衫事件后,我妈半年多没跟我说话,我发消息她不回,我往家里寄快递她拒收。

闺蜜听说后还笑话我,说不知道还ţųₐ以为不是我花钱给我妈买礼物,而是我偷了她的棺材本卖了她的养老房。

我也很无奈。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那是我妈,还是亲妈。

因此半个月前她软了态度,主动给我发来信息,说想看刀郎的演唱会,我立马就答应了。

为此,我还特意给她订的演唱会前一天的高铁票,知道她喝水多上厕所频繁,选的是靠过道的座位。

在我的计划里,这应该是场冰释前嫌的旅行。

可等我下了班赶到高铁站,那一趟车的乘客都走光了还没看见我妈时,我顿时慌了。

微信里,还有我妈上车前给我发来的报备信息。

【闺女,妈上车了,晚上见。】

我回了她一个黄豆脸的 okk 表情包。

难道是中途下错车了?又或是拉肚子还在厕所里?

我给我妈打语音,可刀郎的《情人》播放了好久对方都没接。

再打电话,还不接。

我妈今年六十了,她身体没那么好,我高考那年还做了股骨头手术,真要有什么意外,我……

那一刻,我真的都快急哭了。

直到有高铁站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无错慌神的样子,上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颤颤巍巍地说了。

然后工作人员帮我查。

几分钟后,对方告诉我:「您母亲没上车。」

啊?

我甚至还有些泪眼朦胧着,错愕地看向她。

「准确地说,您母亲检票上车后不知道为什么,非闹着要下车,高铁临要启动的时候她带着行李下车了。」

工作人员的话像惊雷一样,一道接一道往我脑门上劈。

这时候,我手机响了。

我擦了把眼泪,看见家庭群里我大姨发的消息。

那可真是小作文,长篇大论,感情饱满,主旨是骂我这个不孝女,自家母亲想去看个演唱会罢了,却态度恶劣语气嚣张,只肯回个表情包应付了事。

【你妈在火车上气得哟,差点儿就心梗了。】

【半年不联系的闺女,果然感情就淡了。】

【既然你不欢迎她,那以后咱都不去北京了!去了干什么?还不是遭你嫌弃!】

我妈呢?

她真这么想?

这时候,一直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的母亲终于出现了。

别的没说,只发了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包。

那一瞬间,我真的累了。

从羊绒衫开始积攒的坏情绪,在此刻全部反扑。

可家庭群里对我的围剿并没有就这样停止。

从大姨,到大舅舅和小舅舅,全都在群里讨伐起我来。

有人又旧事重提,说起过年时的那件羊绒衫。

【林娟过年时想要件羊绒衫,慧慧手里拿着年终奖还不给她妈买,三催四请的,最后大年三十年夜饭都吃上了才把衣服拿上来,做年夜饭弄了一身油污,谁还有心情穿?】

【听说就因为那件衣服,慧慧半年多没跟林娟说话,都说养儿防老,女儿贴心小棉袄,我看这慧慧啊,漏风哦。】

【要我说,当初林娟离婚就不该带着慧慧,要是不带孩子没准现在已经找到伴了……】

这话一出,群里也顿时静了。

又过了几秒,我妈带着哭腔发了条语音。

【是啊,当初我多傻啊。】

【我怎么能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会这么没有良心?当年我做股骨头手术,就怕ŧŭ⁷影响到她高考,都没敢告诉她。】

【结果到现在这么多年,我就养了个外姓的……】

而我此刻正蹲在火车站,因为赶路和着急弄了一脑门的汗。

看到这条信息的瞬间,我浑身上下宛如置身冰窟。

3

我姓陈,叫陈舒慧。

当年我爸妈离婚闹得很难看,我爸被外派去了南方后,很快在那边安置了另一个家,并迅速生了儿子。

他借口工作繁忙,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南方,留我妈在家带我。

偏偏我小时候又不是那种很好带的孩子,三天两头地生病。

往往一个冬天下来,肠胃炎刚好,又得了重感冒,才送去幼儿园,又被传染上了腮腺炎。

那会儿我妈只顾着围着我转,还真就没发现我爸在婚姻中早已游离。

直到我上小学后的一年,我妈托去南方出差的同事给我爸捎了点酱菜和衣服。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那天,我妈同事出差回来后面露难色,在我妈软磨硬泡下终于说了实话。

那晚,我妈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走,只把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丢在家里。

灶台好高。

煤气我不敢点。

冰箱里还有几个馒头和剩下的咸菜。

我就着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吃了整整一星期。

一周后,我妈和我爸前后脚回家。

我爸脸上全是伤。

我妈一下像是老了十岁,面上郁气沉沉。

好像推开家门的瞬间,他们才都一致地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

我爸把我揽在怀里,冲我妈咆哮。

「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就把慧慧一个人丢在家里一个礼拜?!」

我妈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你在外面私生子就比舒慧小一岁,你也好意思问我是怎么带孩子的?!要不你现在当着女儿的面告诉她,说你为了外面的贱人和小贱人,要和我离婚,要跟他们去过!」

我爸指着我妈,腮帮上的肉都在哆嗦。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吵到最后,他们理智回笼,开始分财产分房子,分我。

我爸说虽然家里的钱大多是都是他赚的,但他可以不要房子和钱,他要把我带走。

还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温声说:

「慧慧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南方,有小弟弟可以陪你一起玩,安阿姨是中学老师,到时候可以帮慧慧补课,抓抓学习。」

而我妈彻底破防,她疯了一样扯着我,讲我生病时她一夜一夜地难以入眠,讲她冒着大雪,一个人用自行车推我去医院,讲我被幼儿园小朋友传染得了水痘,她用细针一颗颗帮我挑破,睡觉时都要抓着我的手,生怕我抓破了皮落下疤。

说着说着,她哭了,然后我也哭了。

我哽咽着说我要跟着妈妈。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爸从家里彻底搬走的那天。

我妈坐在卧室里,没开灯,就听着外面叮叮咣咣搬行李的声音。

等我爸的东西都被清空后,他隔着门在外面叫我:「慧慧啊,来送送爸爸。」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举我骑在脖子上假装骑大马,想到我妈送我去少年宫学游泳我怎么也学不会还害怕得呛了好几口水,他给我请了假偷偷带我去吃肯德基。

就,非要离婚不可吗?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想着一家人永永远远在一起。

又想起我妈夜里发了狠地说,让我爸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死在外面才好。

我忽然就喉咙发紧,眼眶滚烫,想要起身,去送一送他。

我妈一把扯住我的手,昏暗灯光下,她面容狰狞得骇人。

「舒慧,你说了要跟着妈妈的!」

「你哪也不许去!」

而后她高声朝外面喊,「舒慧是你女儿,以后你少打一个月的抚养费,我都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回应她的,是响彻整间房子的摔门声。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没再听到过我爸的丁点消息。

她总在我耳边说,说我爸不负责任,是个负心汉,还说他不要我们娘俩,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苟且生孩子,最后又对我耳提面命,说虽然我跟着我爸的姓,但一定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听得多了,有时我真的为自己有一个那样的爸而对她感到愧疚。

我曾几次提过,Ṱũ̂ₙ改姓氏,跟她姓罗。

是我妈又说那不行,本来就跟我爸不亲,再改跟她姓,我爸更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了。

高三一整年我住校,临到高考前我大姨忽然给我打电话,骂我不知好歹,自己妈住院了连问都不问一句。

高考那几天我心像被放到油锅里煎,考完第一时间我就冲去了医院,抱着我妈的腿眼泪止不住地掉。

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后悔分孩子时要了我。

家庭群里,我妈那一句哭诉简直掀起了千层浪。

大姨和舅舅们纷纷说起我爸是如何如何不负责任,说我如今和我爸一个模子刻出来,说我妈命苦亲手养大的孩子却不亲,说个不停。

我忍无可忍,点了退群。

没过一会儿,刚刚电话语音都不接的我妈,给我发来一段小作文。

情绪饱满,感情充沛,通篇密密麻麻的文字ṱű₎和感叹号。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闷痛得厉害。

犹豫很久。

我最后还是没有拉黑她。

4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卖票的黄牛,问我手里这张还能不能出掉。

八千多块,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黄牛那边倒是态度好,说现在票都是实名制的,没法退,但是场内一定有人愿意出点钱升舱的,他可以帮我联系一下。

最后他向我确认。

【真的不要这张票了?下次再在鸟巢办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看到这句时,我心里满腔的愤怒和委屈也几乎快溢出来了。

是啊,这票有多难抢我最清楚。

平台放票少,我又给我妈打了包票,直到四开才抢到这么一张,还是内场第一排顶顶好的位置。

我把黄牛发给我的订票截图转发给我妈。

问她真的不去了吗?

微信那头,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好久好久。

【不去了,我还在老家呢。】

【票那么贵,要么你退了吧。】

【今天早上起来,我骨头又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

【人过六十了,身体总是这不好那不好的。】

林林总总,她发了一堆又一堆。

没一个字像道歉,但又像极了别别扭扭的家长,在拼命找台阶下。

若放在往常,看到她这样的信息,我总会想着毕竟是我亲妈,我还能不认了咋的,然后就借坡下驴,重修旧好。

可昨天发生的一切,像在我胸口上掏了个大洞,直到现在还在呼呼灌冷风。

【票是实名的退不了。】

说完这句,我就退出微信,还开了免打扰。

等到快下班时,同事问我怎么还不走,不是要带妈妈去看演唱会吗。

之前我无头苍蝇一样满天满地找票代和黄牛抢票时,她就知道我要带我妈去看演唱会。

她说她好羡慕。

说上次她要带她父母去看凤凰传奇,结果没到包厢就大吵了一架,她父母一会儿嫌票价贵,一会儿嫌看台远看不清,最后两个多小时下来,演唱会的氛围感没体验到,反而不欢而散,连过年都没回家。

「总而言之,我再也不带他们去看了,出钱出力还不讨好。」她这样跟我说。

我苦笑,告诉她我妈不来了。

「那票呢?」对方惊呼。

「有买看台票的人正好想升舱内场,出了五千,总算没血亏。」

同事很同情地拍了拍我肩膀,然后叹了口气走了。

办公室里大家也都下班了。

我不想动,整个人累得要命,是那种从心到身的疲惫,浑身都没有力气。

七点,演唱会准时开唱。

同城抖音更新了一遍,里面全是刀郎演唱会的消息,有人调侃说当代子女送父母去看演唱会,有种小时候父母送孩子上学的既视感。

评论区里热热闹闹,可我连抹笑都扯不出来。

又往下划了两条,我猛地瞪大了眼。

有人说演唱会内场第一排有人吵架,有个大妈非说座位是自己女儿给她买的死活不让,另一个大哥也异常愤怒,说他儿子花五千块给他升的舱,指定了一排的这个座位。

七月北京的天气,热得人鼻腔里呼出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可我却只觉得透心凉。

因为那个路人口中的大妈不是别人。

正是我妈。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微信,不出所料,里面大段大段长达 60 秒的语音。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慧慧啊,我一听你说票退不了我紧赶慢赶就来了,为什么我能进来可我的座位我坐不了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对方说你倒手卖了五千,你不是说我这张票你才花了不到两千吗?你拿妈妈的票赚三千差价?怎么这么好算计?」

「现在保安要撵妈妈和吵架的人出去,这演唱会妈妈也看不上了,钱不就白花了吗?怎么办呀慧慧,你说可怎么办呀?」

「慧慧啊,你回妈妈一下,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

同一时间,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升舱的那位买家听说自己父亲跟人大吵一架,还因为涉嫌闹事打架被保安撵出了场馆,觉得我是诈骗,直接报警了。

5

警察局里,我见到了我妈。

显然,她为了今天这场演唱会盛装打扮了一番,头发是新染过的,裙子也熨烫得板板正正。

唯独脸上满是眼泪。

一见到我,她立刻像看见了主心骨,腾地站了起来。

「慧慧你怎么才来……」

我没理她。

而是径直走向对面怒气冲冲的爷俩。

大爷看着比我妈岁数还大,火冒三丈的,对方儿子则西装笔挺带着副眼镜,手里还拿着个公文包。

不会是律师吧?

我刚这样想着,对方看到我起身,说:「你这种行为属于诈骗,涉案金额超过五千我可以告你的。」

我妈这下又跳脚了。

「告什么告?那票就是我女儿买给我的,我都刷身份证进去了!你看我的票根,票根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的座位!我看你们才是诈骗吧?!」

「再说了,现在我看不上演唱会都赖你们,我还没让你们赔钱呢!」

她吵吵嚷嚷,恨不得把揉成一团的演唱会票怼到警察鼻子下面。

对方儿子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我终于忍不了,朝我妈低吼:「你能不能消停会!」

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无非就是道歉赔钱,想要少赔点,就只能再诚恳一点,脊背再弯得低一点。

我把脸皮都抛了,把我妈忽然反悔了要退票,我好不容易找到愿意升舱的人,然后我妈没给我打一声招呼又偷偷来了北京看演唱会的事儿说了。

对方老大爷渐渐从愤怒,变为惊愕,最后是可怜。

对。

连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觉得我可怜。

可我妈还在背后哀哀地哭。

「你就跟你爸一样,没有良心!」

「你居然吼我?我错了,我就知道我不该来北京,我就不该替你心疼钱!」

「白眼狼!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在她嘀嘀咕咕的念叨中,我赔钱、道歉,总算得到了对方的谅解。

对方老大爷边签谅解书,边对我妈说。

「你闺女肯把你带来北京看演唱会,还给你买内场的票,怎么看也不是白眼狼。」

「倒是你,一点不心疼你女儿。」

可我妈不听。

她沉浸在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没看上演唱会的糟糕情绪中,不能自拔。

等我解决好一切,她已然把一切都发给了我大姨和舅舅们。

她的视角,她的委屈,她被女儿当着警察的面训斥。

都不用看,我都知道一众亲戚们会说什么。

无非是我有多不孝,我有多像我爸,最后再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为什么做女儿的不能主动一点,向母亲道歉讨饶。

她冷冷看着我,目光仇视,仿佛在看敌人。

我不理她,拎着包往外走。

结果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一片惊呼。

我回过头,看到我妈直挺挺的,面朝我的方向,跪在了警察局门口。

6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回的家。

但在看见我妈得逞似的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的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顾任何人的呼叫,逃也似的跑了。

当时我脑袋里只有四个字。

太可怕了。

次日一早,我大姨家的表姐给我打来电话。

她只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常常一块玩,甚至小学初中都是在一个学校念的,比起别人来,表姐我更熟稔。

「这次二姨真的太过分了,昨晚她回来住在我家,我让我妈好好劝了劝她。」

「慧慧,我在网上查,刀郎演唱会内场票可不便宜,你没少花钱吧?」

「二姨年纪大了,你又不在身边,她身边好几个朋友家的孩子都是结婚生子后就对家里老人不管不顾了,慧慧啊,她养育你二十多年,有没有坏心你知道的,她只是害怕……」

表姐和大姨舅舅们不同。

她说得很温和,好像彻底跳脱出来,站在一个完全公平公正第三方的角度来替我分析。

可她不是我。

我忽地开口,「姐,我高考那年大姨给我打电话,是我妈让她打的吗?」

高考前得知母亲要进手术室的消息,几乎将我彻底扯进愧疚的漩涡。

我既自责又心疼,除此以外,更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为此,我报了本地的大学,整个大一那年除了学习和打工,就在照顾我妈的路上。

可是,如果真的想要我全身心投入考试,又怎么会在高考前让大姨打那样一通电话给我?

电话那头,是我姐长久的沉默。

挂断电话前,她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低头,看了看有些发烫的电话。

那还是高三毕业那年我去打暑假工买下的小米手机。

用了四年多,它实在太卡,我有无数次想要换掉它。

可我又想着,再等等吧,等我毕业赚到了钱,等不用妈妈这样辛苦。

可我攒的第一笔钱,换了那件羊绒衫。

明明后来我在其他人的照片里看到,我妈就是很喜欢。

她甚至穿着那件衣服和亲戚和姐妹挨个拍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可她偏要因为这样一件衣服与我大吵一架,让愧疚和惶恐不安裹挟着我,与我冷战半年。

我攒的第二笔钱,又换了那张演唱会门票。

我妈说要看演唱会,我二话不说就找人订票,加上浪费的车票和给出去的赔偿,我半年攒的存款几乎全部清零。

而现在,这部异常卡顿的手机那头,我妈的留言里没有温情,全都是威胁。

【你就这么恨我是吧?】

【你就看着你妈丢尽了脸面,六十岁了还被人嘲笑。】

【我盼你到六十岁那天,也被丈夫抛弃,被女儿仇视!】

【陈舒慧,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字字句句,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在往我心上扎刀子。

至亲的人,最知道刺你哪里最痛。

是我的爱,给了她伤害我的武器,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这样还嫌不够,还要盼着我到了六十岁,家庭不幸被人嫌弃。

她真的爱我吗?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再也无法磨灭。

那一晚,噩梦连连。

我又梦到我妈抛下我,跑去南方城市找我爸的那一周。

防盗门外的每一声响动,每一个大声的脚步,都足以让我像个幼兽般惶惶不安。

独自在家的第五天,老旧的燃气热水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电灯也灭了。

我躲在黑暗里,像只踽踽独行的老鼠,苟活了剩余三天。

可梦境不是现实,我等啊等,等到终于有人拧着钥匙,推开了门。

我站在阴影里,看到苍老的妈妈,满眼仇恨地看着我,然后咧开猩红大嘴,猛地跪在地上,狂扇自己巴掌。

每扇一下,她都要问我:「恨不恨我?你恨不恨我?!」

漆黑的客厅,只余无尽的黑暗和那张猩红的嘴,那嘴越张越大,最后连带黑暗一起将我吞噬殆尽。

惊醒时,脊背仍旧阵阵发寒。

然后我终于笃定,我的妈妈,她不爱我了。

7

后面几天,家里亲戚接二连三地联系我。

全是让我去主动认错的。

我一律没回。

倒是直属领导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去深圳开拓新市场。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

领导给了我一周时间,说可以回家陪陪父母,再收拾收拾行李,下周直接深圳分部见。

我咬牙苦笑。

哪还需要陪陪父母呢?

十几年都没见过的父亲,和一见面就想要咬死我的母亲。

那个家,还要回吗?

心里有两个小人,在你来我往地打架。

一个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如何那也是生你养你二十多年的妈,就因为这些事儿就不见了?是这次不见还是以后都不见了?难道就此就要断绝关系当个无牵无挂的浮萍吗?

另一个却愤愤不平地咆哮:「我又做错了什么?他们离婚又不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尽了一个女儿应尽的义务!为什么她还要朝我捅刀子?!我就不是人了吗?我也有血有肉,我也会痛的!!」

打断这场博弈的,是来自我闺蜜的一通电话。

彼时她正在杭州出差,前几天她就告诉我,小腿上长了颗痣,边界不是很清晰。

正好杭州有家三甲的美容科很出名,她要去做手术切掉。

「你看看这个人,是你爸吗?」

她发来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中年男人,一改十几年前被我妈抓奸的落魄,正气势汹汹地和一个半大孩子吵架。

吵架内容也很可笑。

中年男人说男孩满脸是痘,要赶紧治,省得将来影响门面,对象也难找。

半大孩子却只想打游戏,埋着头,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

直到一个长相温婉的女人走出来,笑呵呵地两边劝和,父子俩又拧拧巴巴的重归于好。

闺蜜追问:「慧慧,是吗?」

那一刻,我好像窥探别人幸福生活的恶毒反派,心里的酸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我很想质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生活费,是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吗?

也有点想哭,想知道十几年来,他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看我。

可过了好一会儿,我只回复闺蜜。

「不是哈,应该是认错了。」

「长得好像呢~」闺蜜回。

是啊。

长得好像呢。

难怪我妈看我的时候,总是怔愣出神,难怪伴随我渐渐长大,她对我的爱意也渐渐消退。

此刻,我好像终于探究到了原因。

那天,我翻到了我妈的微信,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作文,终于把她拉黑。

8

到深圳的第三个月,直属领导有天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你来深圳分公司没告诉家里吗?」

「你妈跑去总公司闹,说公司拐卖妇女,都拉横幅了,还找把总经理给打了!」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公司群里疯狂转发的视频。

视频里,我妈像个疯子般,无差别攻击。

嘴里还大声喊着:

「无良公司!拐卖妇女!」

「我女儿才上班一年,现在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们把我孩子拐到哪去了?!」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之前的我有多天真。

她的所有举动,都是在逼我先低头。

见我彻底拉黑她,于是选择把事情闹大。

可她也忘了,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家庭群里,她的的确确是母亲,是哺育我的上位者。

她习惯了肆意评价我,打压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病和伤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

可放到社会这个大圈子里,她的影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我妈精彩绝伦的表演被围观群众剪辑成短视频,上传到抖音上。

流量巨大,无数人点评。

【谁知道着当妈的怎么对自己女儿了,我要是她女儿,知道自己妈在单位这么闹,脸都丢没了!】

【哎这大妈看着眼熟啊,这不是前一阵刀郎演唱会上跟别人抢内场座,最后被保安强制带出去那大妈吗?】

【她都这样她女儿还给她抢了内场票?!我靠,我女儿呢?出来挨打!】

然后知情人的爆料一茬又一茬。

有人看到了我妈在高铁站大闹非要下火车,只因为女儿回复时不够礼貌,发了个黄豆脸表情包。

有人看到了我妈在警察局,非要给女儿下跪,甚至不惜自扇巴掌逼迫女儿低头道歉。

有人说是我的校友,早就听说我大一那年疯狂打工,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

【这大妈看着也不像生病的样啊?她身上那件羊绒衫我妈也有一件,过季打折还两千多呢!】

有网友疑惑。

【只有我替她女儿感到惋惜吗?有这样的妈,这辈子算是毁了。】

还有一个ťŭ₄,是我曾经联系过的研究生导师,她顶着实名后的大号,留下一行:

【这孩子差点成为我的学生,结果因为家庭压力,没有去念我的研究生,很优秀的孩子,可惜了。】

我自虐般翻看着那些评论区,原本波涛汹涌的心绪渐渐平缓。

我向直属领导道歉,然后写了一封辞职信。

面对这样的舆论,总公司人事虽然无奈,但也批准了我的辞职申请。

去公司拿离职证明那天,我在ţū₎办公室楼下遇到了一个我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是我爸。

他和闺蜜视频里的一样,看起来事业有成,只不过面对我时,脸上总带着些许尴尬。

我请他在办公室楼下喝了杯咖啡。

十几年没见,再如何浓厚的父女感情也淡了。

连灌几大口美式,我爸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啊慧慧,我才知道你妈居然变成了这样。」

可我不想跟他叙旧情。

我只问他,这么多年,他有没有按时给我打过抚养费。

一听这话,我爸立刻连连摆手,脸都涨红了。

「我打了的!我每个月都按时往你妈账户里打抚养费的!」

「你高考前我本来也想去陪你的,但你妈闹腾得厉害,说我去了影响你考试心情,让我不要去打扰你,所以我就给你留了张卡。」

他说他十年前就从公司离职了,现在自己开了家小公司,不说大富大贵,但好歹衣食无忧。

他还说,那张留给我的卡里,存了二十万,是专门拿来给我上大学的。

「你从小成绩就好,我想着除了大学,你没准还要考研,就多给你准备了些钱……」

「慧慧,爸爸这些年,真的很想你。」

我却想到自己拼命打工,直至今日还舍不得换掉的那台旧手机。

忽然有点想笑。

眼眶却又倏地发烫。

9

中秋节那天,我妈忽然换了个座机,给我打来电话。

我前领导已经告诉我了。

说她曾从老家飞到了深圳的分公司来找我。

只不过这次她没闹,而是本本分分地在前台签名登记,很礼貌地找到我领导,问我的去向。

我领导说不知道。

「舒慧,你妈妈的那个眼泪哦,像水龙头开了闸一样,看着让人有点心酸。」

替我妈感到心酸的不仅是她,还有我家的那些亲戚。

大姨和舅舅们轮番上阵。

【慧慧,你真不原谅你妈了?她也只是太关心你了。】

可我一提高考前她怒叱我的事儿,大姨就哑火了。

大舅和小舅也来找我。

我爸早就告诉我,即便离了婚,为了我在家里能生活得畅快些,他牵线给两个舅舅家了不少生意。

不说一年大几十万吧,十几万肯定是有了。

面对两位舅舅的指责,我也只淡淡地问:

【这些年,你们见过我爸吗?】

见我对此全都无动于衷,我妈终于给我打来电话。

电话接起的那天,我正在过海关。

电话那头的女人哭哭啼啼,她说最近台风天老家的雨水好多, 她手术的股骨头那里, 总是隐隐作痛。

又说自己想起我十几岁那年和别的小孩子打架,打得满头是血, 她冒着大雨送我去医院急诊。

经她这么一提,我也想起了那桩往事。

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话语里的恶意和歹毒是不自知的。

那天是我们班上的男同学,偷偷看了老师那里我的家长登记的信息栏里写的是离异。

一群男生围着我,又笑又闹, 说我是个没爹养的野孩子。

有个男生更是可恶, 竟然伸出手,去狠狠地扯我的内衣肩带。

肩带回弹的瞬间,打落的还有我年少时微薄的自尊。

那一瞬的暴怒和热血上头,迫使我直接冲上去, 和那个扯我内衣肩带的男孩厮打在一起。

被打得头破血流之际, 我还不断地吼:

「我还有妈妈!我不是野孩子!」

此刻我妈旧事重提,我也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然后我打断了她的碎碎念。

「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打架吗?」

「他们说我父母离异,是个没爹养的野孩子,所以我打了回去,我告诉他们, 我还有妈妈。」

话音落地。

我妈的声音仿佛卡在了喉咙里,戛然而止。

耳边传来海关工作人员温柔的询问, 让我刷通行证。

我妈这时才忽然惊醒了般, 很大声地问:

「你去哪?!你要去哪!!」

「去香港留学。」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你原来在北京的工作多好,深圳的也不错啊!」她语无伦次地劝说着。

「或者,或者你在北京念研究生呢?你之前找的导师不就是北京的吗?」

可惜这次,我心寒如铁。

「因为我不想要像你一样,妈妈。」

「我不想再被你道德绑架,不想因为钱而被迫去哪所性价比最高的大学念哪种性价比最高的专业, 不想因为你时不时对自己身体的呼痛而担忧得睡不着觉,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还有——」

我忽然笑了,因为在听到电话那头的啜泣声时, 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变态又诡异的快感。

此时此刻, 我终于和曾经的她感同身受。

她爱我,但也恨我。

就像我此刻, 我恨她, 但我也还爱她。

「我在北京和深圳的工作,不就是因为你才没有掉的吗?」

「我当年报考的研究生,不是因为你推说家里没钱让我先去工作几年才丢掉的 offer 吗?」

「妈妈, 真的没有钱吗?」

电话那头, 我妈的声音停滞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过了海关, 提着行李继续大步向前走。

香港的风扑面而来,我终于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她忽然这样问。

是的。

我无声地回答。

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 我也挂断了电话。

我的妈妈啊, 你就像是一件湿透的棉袄,脱下来很冷,穿在身上更冷。

而我如今, 终于攒足了所有勇气,脱掉你大步前行。

前路漫漫,亦灿灿。

我永远不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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