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弃身份做一对寻常夫妻之后,我和霍砚都后悔了。

是以重活一世,我们默契避开了前世能遇见的一切契机。

再见时,他已是常胜大将军,凯旋归京,风光无限。

恰巧遇见一迎亲队伍,他问:

「今日何人成婚?」

其他人:

「裴家。」

「裴二小姐吗?怎么不见裴婉这个大姐相送?」

「裴婉就是新娘。」

1

当知道霍砚没有出席相府的赏花宴时,我便明白他也重生了。

上一世,我这个小官的女儿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

被人奚落嘲笑时,是他恰好撞见为我解的围。

那是我们孽缘的开始。

至于为何会说是孽缘,大抵是因为之后我们因此两情相悦,却被家族反对。

一个夜里,他越窗而来,握着我的手说:

「阿婉,我不做什么将军了,你也不做什么大小姐,我们一起逃出去,找一世外桃源,永远在一起。」

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匆匆收拾包袱便就此与他假死逃出金陵。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不知离开锦衣玉食的优渥日子,我与他只会有无尽的苦难。

需开垦的土地太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满手水泡。

粗布麻衣太糙,从小未做过粗活的小姐磨出了红疹。

初时,我们还能用爱麻痹自己,相拥取暖,他也愧疚:

「阿婉,皆是我无用,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霍家少爷从来骄傲,他以为,没了家族,自己同样能做一番事业。

所以决定私奔时,除了一身衣裳什么都没带。

我倒是带了些细软,但买了宅院之后也就没了。

闻言摇了摇头,笑:

「夫君可以种粮食,我也可以刺绣挣钱,我们有手有脚,只要能与夫君在一起,阿婉不觉得委屈。」

话虽如此,可日子一久……

霍家二少凯旋而归,大封安武将军的消息传来。

正拿着牛粪给庄稼施肥的霍砚沉默了。

那夜,他在我睡着后在窗前坐了一宿。

该是想到,原本这一战,霍家是准备让他去的。

他对我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开始频繁分神。

时常打听霍家二少的消息。

据说他一战成名,圣上大悦,不仅官运亨通,甚至连公主也许配给了他。

可谓风光无两。

他听得出神。

甚至忘了,昨夜与我说好了,今日会早些回来,带我瞧大夫。

出逃这些日子,我们很穷,我不愿瞧一次大夫就花光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子。

是以我当时说的是:

「不过是身子不甚舒服罢了,无碍的。」

霍砚却出奇地坚定:

「不过是瞧一次大夫而已,我当初便说过,离开了将军府,我霍砚依旧能养你!」

他像是想要证明什么。

亦或是那日霍二少的故事流传到为了公主千金卖药、豪气干云了。

我张了张口,看着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到底点了点头:

「我等夫君回来。」

冬日里的雪下得极大。

薄薄的冬衣被风一吹,冷得彻骨。

霍砚没回来。

2

我是冒着大雪,忍着发晕无力的身子在酒肆里找到他的。

他酩酊大醉。

酒肆老板见我:

「裴娘子,你可算来了,酒钱可不能少,不能赊账。」

我看了一眼账本,吃惊:「怎会如此贵?」

若是之前,那也不过是我一只簪子的钱,可是现在,我们早已脱离家族,这足足是我与霍砚攒了这么久的所有余钱。

「贵?」酒肆老板哼笑一声。

「贵还来喝什么酒?还说什么自己是霍家二少的哥哥?失心疯了吧?!」

「穷酸样!算什么东西!」

我哑然。

霍砚却猛然站起,将老板砸在柱子上:

「你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我就是霍临的兄长!还有谁让你用这般语气对她说话的!那是我的女人!道歉!」

「你你你你这是闹事!」

酒肆老板吓得结巴。

我小声:

「霍砚,算了。」

霍砚不吭声。

一拳打在酒肆老板脸上。

然后第二拳、第三拳。

「霍砚!」

我忍无可忍。

也是此时,酒肆老板受不住了:「我错了!」

霍砚拳头停下:

「我错了行吧!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他执着:「我是霍临兄长。」

酒肆老板点头如捣蒜:「你是霍临兄长,你是。」

他松开了人,酒肆老板倒在地上,吓得爬走。

而他的身影却晃了晃。

我上前扶他:「霍砚,我们回家。」

下一秒他却猛地推开我。

身后的桌椅撞在软肉上生疼,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耳边却是霍砚带着酒气的声音:

「凭什么?!凭什么?!该一战成名的人是我!」

「该官运亨通的人也是我,就连、就连……」

他语气一顿,道:

「该娶公主的人也是我。」

我彻底不动了,身上的疼痛仿佛麻木了。

他却依旧:

「后悔了……我后悔了。」

3

第二日,他醒来时,看见的依旧是我如往日一般的忙碌。

他摇了摇头:「阿婉?」

我闻言背影一顿,后回头如以往一般笑着道:

「你醒了?饭快好了,再等等,桌上还有醒酒汤。」

提到酒,霍砚的表情一僵,突然紧张地问我:「我昨日喝醉,没说什么吧?」

我面色无异:「你喝醉了只知睡觉,还能说什么?」

他松了一口气,上前拉住我的手,将我抱在怀里,说出了这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句情话:

「阿婉,有你当娘子,真好。」

我只是看着院子里的土堆,突然想到我爹。

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在这金陵城中却以爱妻出名,谁人都说裴大人对夫人一心一意,府中更无一个妾室。

但只有我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貌美的外室,每一次去找完外室,再回来瞧见我娘关心的面容时总有些心虚。

于是之后的一段日子,他都会对我娘格外地好。

而我,我听见他的话,我只是勉强地勾起笑,道:

「我亦如此。」

4

才不是。

霍砚只以为,只有他后悔了。

可就在今早,我听见小妹成婚,十里红妆里还有两副裴夫人最珍贵的翡翠头面。

那可是工匠精雕细琢的上品。

价值连城。

一点边角料就够现在的我和霍砚吃好喝好一段日子。

而其中一副,是娘准备给我的。

那一刻,我也后悔了。

索性,一切都还来得及。

因为一睁眼,我发现,我和霍砚都重生了。

重生到赏花宴初遇之前。

这一次,他没来。

小妹问我要不要去偷偷瞧一瞧男宾席时,我也Ṭü₃没去。

5

一场宴席,我都安静得出奇,处处小心谨慎。

就是那些贵女讥讽嘲笑我,我也半分未回嘴。

小妹裴姝惊奇:

「阿姊今日怎么改性子了?」

要知道往日我虽不是什么暴脾气,但若真的被一群人欺负,也不会忍气吞声的。

我只是笑笑:

「不过是说几句而已,逞一时之快,只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就好似上一世我为一时情爱随霍砚离家,没少受尽磋磨。

而今我不过一个小官的女儿,这些贵女顶多瞧不上说几句,但要真的起了冲突,她们随意一指,我便有过不完的苦日子。

更何况,我早已不是当初闺中的裴婉。

吃过苦头,栽过跟头,我算是明白了。

几句争执算什么,我只要很多很多钱,更要很多很多权!

「这样吗?」小妹腮帮子,她才十四,什么都不懂,眼中满是好奇。

「阿姊,那位不过是传说中的霍大少吧?」

不远处,骑射场上,霍砚势如破竹,意气风发。

无数贵女都被迷了眼。

小妹便是其中之一,奈何她的声音太大,身份又太低。

下一秒便被一旁的尚书之女杜倩儿撞倒在地,对方冷笑:

「就凭你?你也配和我争?霍少爷也是你能肖想的!?」

「就是,你爹不过是个小官,在这金陵之中到处都是,你又在这儿招摇些什么?真真上不得台面!」

「人贵有自知之明,看着裴小姐,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身边贵女冷嘲热讽。

「我没有……」

小妹不知所措,眼中含泪也茫然:「我没想要和你抢……」

哪里知杜倩儿目光一冷,高高扬起手:「你?你也配称本小姐为你?」

她一掌下去力道不小,若真的落下保不齐会在小妹脸上留痕。

未出阁的女子,若是面上有损,日后议亲,不知是多大的难事。

可杜倩儿跋扈惯了。

亦或者,她原本要的,就是在小妹脸上留痕。

只可惜,未能如愿。

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腕。

预料之中的痛楚没有袭来,小妹睁开眼,眼泪掉了下来:

「阿姊!」

6

「杜小姐,小妹无礼,但这是相府夫人的赏花宴,怎么论,也轮不到你来动手教训客人。」

我声音很稳。

杜倩儿眯起眼:「你这是在威胁我?」

「你又算是老几?你爹是个小官,你娘更不过是个商女,今日就是他们二人亲自说情,也不配到我杜家面前!」

这边的动静不小,很快吸引了其他人。

男宾们闻声:

「这是怎么回事?瞧着像是又有女人为霍大少闹起来了。」

「这些小娘子们谁瞧霍大少不是两眼放光的?不过若我没看错,那应该是杜尚书的女儿,那位大小姐脾气可不好,惹上了可没好果子吃。」

「旁边的我知道,家世不高,该是裴家的。」

提到裴,霍砚的身影一僵。

他下意识看过去。

却见一个熟悉又笔直的背影。

耳边,其他人声音不小:

「霍大少,人家可是为了你受难的,你就不去说和说和?可别让小姑娘受无妄之灾啊。」

我也听见了。

空气安静了一下。

随后是霍砚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男子去女宾席,于礼不合。」

但明明上一世,是他亲自来,挡在我的身前,为我出头的。

这一刻,我终于可以确定。

霍砚也重生了。

而这一世,他也准备斩断孽缘,换一个活法了。

7

我该难过的,毕竟上辈子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他也后悔了。

那接下来我们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欠。

我整理了思绪,抬眸,看向杜倩儿:

「杜小姐若是如此想,那裴婉无话可说,但家妹,杜小姐动不得。」

杜倩儿何时被人这般落了面子过,还是在仰慕的霍家大少面前,她面色一狞,抬起另外一只手:

「我看你还敢不敢和我顶嘴!」

那一巴掌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可对习武之人来说却不过慢动作。

霍砚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但脑海中闪现上一世与我出走的日子,又看着我的背影。

突然地,他咬了咬牙。

止住了。

而我不退不让。

定定看着那巴掌落下。

也是此时。

「杜小姐——」

一个声音这时响起,杜倩儿动作停住。

来者走出人群,笑意盈盈,连语气也格外热络:

「可是有什么趣事儿?怎么都堵在一块儿了?」

正是这次赏花宴的主人——丞相夫人。

主人来了,杜倩儿若真动手,那可就是砸场子了。

她能瞧不起裴家,但却不能得罪丞相府。

谁让杜家之所以这么风光,全靠丞相府帮衬提拔,杜尚书为丞相曾经的门生呢?

可还没等她想到说法,我已经笑着回:

「的确是趣事儿,杜小姐与我一见如故,闹着玩儿呢。」

贵女间的争端被轻飘飘揭过定论为打闹,杜倩儿不能反驳,只能暗暗甩开我的手。

我依旧面不改色,朝丞相夫人行了一礼:

「裴婉见过夫人。」

后者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

「原是如此,你该是裴大人家的孩子吧?」

「是个好孩子。」

6

一场赏花宴这个有惊无险的度过。

小妹在坐上马车那一刻都还回不过神。

回去时,恰好瞧见杜倩儿冲霍砚羞涩地揉着帕子。

下一秒将帕子塞进他手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霍砚没躲,但也没丢。

拿着帕子站在原地。

「霍、霍家大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小妹滤镜碎了一地。

她还没忘掉方才杜倩儿要动手打她的事。

我只是静静看着,语气没有起伏地道:

「看与看不上,皆是旁人的事,与你我无关,阿姝,咱们只管管好自己。」

小妹从小听我的话,闻言猛地点头:「我都听阿姊的。」

春风吹起帘子。

霍砚转身。

恰好看见了我。

真奇怪,他如同做贼心虚一般,猛地将拿着帕子的手藏在背后,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阿婉,我并非……」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左右我们早已互不相干。

我没听下去,命令马夫:

「回府。」

帘子落下。

被越甩越远的霍砚定在原地,茫然也错愕地看着那车影。

7

一晃三月,霍砚要去打仗了。

上辈子,他与我两情相悦,为了能在一起,我们皆舍弃身份,做了一对寻常夫妻。

是以打仗的人选变成了霍家二少。

他后悔了。

故而也不难理解这一世他自告奋勇,霍家二少为副手。

去时浩浩荡荡,不少仰慕他的贵女都在金陵酒楼之上偷偷送行。

有人说,霍家大少时时回望,不知在找谁,亦或是等谁。

说不定,这些人里,有他早已钟意的心上人呢?

小妹讲这当趣事儿说给我听。

「阿姊自赏花宴后再也没有出过门,就知道专心绣花儿看书,可别憋坏了。」

倒是阿娘感叹:

「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她从未想过那个姑娘会是自己女儿中的一个。

相反,家世差距如此之大,若真的是,那可非福事,反而是件祸事。

毕竟霍家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为正妻。

我不作声。

也是此时,丫鬟来报:

「丞相夫人来了。」

8

高官贵妇,来此目的,却是为了说媒。

这瞧着像是不真。

但若说媒的那个男子,是个病秧子鳏夫呢?

「那孩子是我夫君的得意门生,就是身子不大好,娶过一妻,才进门便没了,这不,他家中人不愿他孤苦无依,我便想到了裴小姐。」

丞相夫人目光看向我:

「那日赏花宴,我瞧着裴小姐格外喜欢。」

但那病秧子岂止是发妻入门就没了啊,连拜堂都还没拜成呢。

如今金陵都在传,他不仅是个病秧子,还克妻。

说是再说亲事,实则不过命不久矣,找人冲喜吧?

我娘哪里听不懂里面的意思,心中有怒,却因为对方身份不好发作,只能道:

「多谢夫人好意,小女还小,我实在疼惜得紧,还想留她一两年。」

「什么留不留的?丞相夫人都开口了,也是一番好意,是小女的福气啊!」

我爹几乎立刻就反驳。

听见丞相夫人亲自来,他眼睛就已经亮了。

他做官到这个位置,原本难有晋升,但若是能攀附上丞相府,可就难说了。

我娘哪里不懂枕边人,闻言面色一白,还想阻止:

「老爷……」

丞相夫人只是笑而不语地扫了一眼,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

「二位,何不如问问裴小姐自己愿不愿意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而我只问:

「对方家中可有资产?」

「家财万贯,够裴小姐衣食无忧十生有余。」

「可有权势?」

「金陵城中,谁家都得给上几分薄面。」

她还等着我问才貌体需。

可我问完了。

说:「那我愿意嫁。」

9

这一次,连丞相夫人也惊讶了一下。

她以为,我至少还会犹豫的。

毕竟到底是终身大事,对方还是个病秧子克妻。

可我不在意。

上一世,因为见过我娘与爹的虚以委蛇,过得并不幸福,所以我决定换个活法。

与霍砚假死远走,做寻常夫妻。

可我也不幸福。

即使如此,我也不选了。

什么情情爱爱,不过虚妄,又不能当饭吃。

能当饭吃的是银子和权势。

别说对方是个病秧子克妻,就是个死的,我也嫁。

我最后一个问题:「婚期几何?」

丞相夫人高兴这么快定下,急忙:

「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10

那日的确是个好日子。

不仅是婚期。

还是霍砚凯旋而归的日子。

他果然大捷,被封为常胜大将军,凯旋归京,风光无限。

来时看见街边热热闹闹,该是有人家办喜事。

心中难免触动。

毕竟上一世,因为我与他是假死离开的,都未带太多银两,所以我们的婚事不过简简单单一点红绸。

我甚至连件嫁衣都没有,只戴了一朵红花。

那时他满是愧疚:「再等等,阿婉,再等等,待我立一番事业,我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可最终,他到底没实现诺言。

他承认,他之后的确后悔了。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再粗茶淡饭,一事无成,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所以再次听见二弟又高升时,他大醉一场。

那时他想,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一定不这么选。

是以再睁眼,他又回到一切发生时,看见我,他第一时间想的,便是逃避。

明明该是这样的,大家从未相识,互不相干。

可为何,他在接过杜倩儿的手帕时瞧见裴婉,却又那么慌乱心虚呢?

霍砚一直没想通。

直到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征战,手下人见他不对,问了一句。

他掩盖了一些,说出了困惑。

手下人却了然,轻松地道:

「这有何难?你让那女子做妾,你娶门当户对的做妻不就好了?」

「可她如何能为妾?」

霍砚惊愕,下意识道。

「为何不能?一个小官之女能为将军的妾就是八辈子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莫非还不知好歹不成?」

手下人理所应当。

「将军这般才气,她若真的善解人意,心悦将军,自然会大度成全将军。」

霍砚:「……」

他茅塞顿开。

对啊。

他终究还是爱裴婉的。

上一世他和裴婉假死离开,就是因为家里人不愿裴婉做他正妻。

而现在,他不愿放弃,那让裴婉做妾不就好了吗?

左右他不会苛待裴婉,不过是个妾的名头。

裴婉那么爱他,是不会在意的。

想通这一点,霍砚归来时也高高兴兴。

这不恰巧遇见一迎亲队伍,他还能心情不错地问:

「今日何人成婚?」

其他人:

「裴家。」

「裴二小姐吗?怎么不见裴ƭű̂⁾婉这个大姐相送?」

「裴婉就是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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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

金陵街头,谁都瞧见了风光无两的常胜将军突然失态,手中的长剑掉落。

满脸怒容。

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的不止他一个。

这不,尚书府杜家,婆母正对杜倩儿指着我道:

「倩儿,叫嫂嫂。」

「什么狗屁嫂嫂!我才不要做这般人的小姑子!」

杜倩儿气得跺脚,扭头便跑。

场面安静了一瞬,大抵谁也没想到这杜二小姐这般任性。

红盖头下,我看不清其他人的脸色,但我婆母只不过尴尬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道:

「你瞧这孩子,自幼调皮惯了,想来是看他大哥哥娶妻,生怕日后哥哥不向着她了,吃醋呢。」

三言两语,就如此了了。

我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我婆母在入门第一日就给我的下马威。

或者不止她,我的公公在一旁不做言语,小叔子还在酒楼喝酒,甚至扬言:

「一个病秧子娶妻,晦气,我才不去!」

而我的夫君,是一只公鸡。

杜尚书之长子,杜若鳞,幼时就有神童之称。

要说杜尚书是老丞相的得意门生,那这个孩子,就是杜尚书带过去,老丞相一手带大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十岁那年一朝落水,久病不愈,宫中太医言语晦涩,但大多一个答案。

这杜大公子,显然是一副短折之相。

自此,家中自然无人再重视,便是上一桩婚事,也是杜家为了面子,找了个快要病死的姑娘结下的。

杜二公子曾讥讽:「病秧子配病秧子,一起早死多好!」

奈何那姑娘还未拜完堂就去了。

自此,杜家长子又成了笑话一桩。

也就老丞相和丞相夫人惦记着,方才促成这一桩婚事。

这也是为何,当初丞相夫人与我说亲,我娘如此抗拒的原因。

「咱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不至于卖女儿求富贵,阿婉,你为何会答应这桩婚事!?」

丞相夫人一走,我娘便拉着我急切地问道。

的确,我家实在富贵,不是因为我爹,而是因为我娘。

我娘本是富商之女,但士农工商,商在末尾,就是巨富,那些世家大族也瞧不上。

所以她嫁给了我爹这个小官。

我倒并不后悔,只是细细道:

「娘,我嫁给谁都是嫁,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嫁一个对我来说能够得着最高的那个呢?」

这男人,好不好,没人知道。

但富不富,有无有权,却一目了然。

那杜大公子纵然是个病秧子,不受杜家重视,可老丞相夫妇却在意,就好似方才,我答应婚事之后,丞相夫人亲自给我做的保证:

「孩子你只管放心,若是嫁过去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我便是,我自会站在你这一边。」

可见,凭着我这个身份,能接触到最好的婚事也就是这一门了。

更何况——

「爹不也已经答应了吗?」

提到我爹,我娘脸色僵住,带着愤恨和怒气:

「这些年,他瞒着我养了外室,生下野种,可只要别闹到我面前我都可以当不知道,但我万万没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竟然为了自己的仕途,来卖我的女儿!」

我爹养了外室,她是三年前知道的,可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外室不仅跟了他多年,还生了一个儿子。

那和离,肯定是不可能和离的了。

且不说我爹最好的美名就是爱妻如命,他绝不会让人揭穿。

就是那外室和孩子,我娘也决不允许:

「让我和离,留着大批的家产给那对奸夫淫妇和野种,他们想得美!」

「我在一日,他们就休想进这门一步!」

所以你瞧。

自认御夫有道的我娘,也测不到自己夫君的心。

上一世我换了个活法,也过得不幸福。

那我还纠结什么呢?

杜家大公子好不好,杜家人好不好,我都不在乎。

只要我嫁过去杜大夫人身份能让我衣食无忧,不会人人可欺,这才是实打实、我握得住的好处。

「所以娘,我愿意嫁的。」

12

如今新妇入门,小姑子甩脸子,婆母公公给我下马威,小叔子更是毫无敬意。

夫君还用了公鸡代替。

他们以为我会难堪羞愤。

却不知这与前世我耕不完的地养不完的蚕绣不完的帕子和伺候不完的霍砚比起来。

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果然什么情情爱爱,去耕两亩地就老实了。

是以在婆母这么说之后,我只是轻声细语地道:

「倩儿并非有意,更何况阿婉也有妹妹,如今瞧见倩儿与家妹性子相似,阿婉瞧着也欢喜呢。」

假的,我小妹最是听话懂事,送我出嫁时还伤心哭着呢。

可其他人听见我这么回复,只会窃窃私语,尚书府娶了个懂事识大体好媳妇,反倒是这二小姐如此跋扈,实在不敢恭维。

婆母似乎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眼中闪过什么,嘴角的笑意也散了,冷硬地道:

「即是如此,那就拜堂吧。」

「若鳞体弱,我这儿媳妇这么懂事,那用他物代替,想来也不会在意的。」

我当然不会在意,我嫁的是杜大夫人这个身份,又不是嫁她儿子。

别说是只鸡,就是是只狗,这堂我也拜!

我坦然跪下,耳边司仪高声:

「一拜天地!」

边上的公鸡扑腾了下翅膀。

「二拜高堂!」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夫妻对——」

「等等!」

有人冲出人群,大声开口。

13

礼数中断,我眼前只看得见红布,不知情况,可这个声音我却再熟悉不过。

我手握紧,站了起来,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霍将军?」

其他人也惊讶:

「霍家二子此次领兵打仗,大捷而归,霍大少爷更是被封为常胜将军,今日才回来,正当风光呢,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莫非是杜家宴请?」

可杜家根本不重视这个儿子和媳妇,更别说这场婚事,怎么可能会请。

但如今的霍砚风光,婆母公公自当笑脸相迎:

「霍将军大驾光临,这底下人怎么不早早通报?将军请坐,来喝一杯喜酒?」

但霍砚显然被冲昏了头脑,竟然不过脑子,想也没想地语气极冲道:

「我并非来喝喜酒的!」

语气不善,可是落了婆母和公公的面子。

两人脸色颇为不好看。

而反观霍砚风尘仆仆,气势汹汹,一身甲胄未脱,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定定地、死死地盯着我。

众人也随他的目光看来。

这全然在我意料之外。

明明事先已经确定,大家重活一世,互不相干,各奔东西的。

为何霍砚却在我拜堂之时冲进来,还在这么多人面前盯着我。

此番别说他人怎么想,就是传出去,我在杜家,又该如何自处?!

我稳住心神,却还是下意识退了一步。

可下一秒,一只手扶住我的腰身,一股清苦的药香传来。

我愕然侧头,红盖头下,只看得见那人的一身喜袍。ţūₛ

和对方清冷也虚弱的声音:

「霍将军是来找舍妹的吧?」

「不过此时正是在下与新婚妻子的拜堂礼,不若等下人通报,将军坐下喝杯喜酒?」

霍砚和杜倩儿的婚事,虽未公开,但两家已然认定,这金陵世家大族之中,自然也心知肚明。

如今这么说,倒也没错。

至少给了霍砚一个最好的理由。

可霍砚瞧见杜若鳞揽着我腰身的手时,还是越发怒然:

「我并非是来——」

「夫君!」

我突然唤了一声,身影微微晃了晃,半倒在身边人怀中,瞧着像是有些劳累了。

身边人身体一僵,顿了一秒,还是扶住我。

新婚夫妻如此举止,倒是恩爱。

这如一盆冷水,将霍砚泼了个彻彻底底。

「若鳞?」

看见自己大儿子,婆母却没那么高兴,反而生疏:

「你怎么来了?不是病着的吗?」

抱着我的人咳嗽了两声,也没有对母亲的热络,淡淡地道:

「这是孩儿成婚拜堂之日,夫妻一体,便是只有一口气,也该随新妇成礼才是。」

说罢,他抬头看向霍砚身后:

「舍妹来了。」

话音落地,杜倩儿的身影果然出现,不过早已没了对我时的厌恶。

反而是满脸欣喜:

「将军,你怎么来了?」

被一股气冲昏了头的霍砚终于回神,缓缓转身,看向娇羞的杜倩儿。

他后背满是冷汗。

适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如今他已经功成名就,要娶的是尚书之女,门当户对。

今日若是真的一时意气大闹婚礼,那一切都会完了。

婚事告吹,父亲失望,言官弹劾……

他又得变成前世那个一事无成的霍砚。

只能仰望二弟的光辉。

仅因为一个裴婉……

值得吗?

霍砚给了答案,一字一句,艰涩:

「是来找杜小姐的。」

「来得匆匆,未带贺礼,实在对不住杜公子和……杜夫人。」

「失礼了。」

答案是,不值得。

14

经过这一插曲。

那只用来羞辱我的公鸡被撤下。

红绸的另一端,已有人与我一般握着。

霍砚坐在男宾席,看着这一幕。

终于——

「夫妻对拜!」

恍惚间,他想起上一世没有华丽嫁衣、头戴红花嫁给他的羞涩姑娘。

他说要给她最盛大的婚礼。

声音炸耳,他红了眼。

「送入洞房!」

15

一场婚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度过。

待宾客散尽,杜若鳞走入婚房,唤退了下人。

屋子里红烛摇曳,静悄悄的。

他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俊朗苍白的脸。

纵然一身喜衣,也难增添几分生气。

可见传闻不假。

杜家大少,的确是个病秧子。

短折之相。

我眨了眨眼。

他却已经面无表情地将盖头放下,开口:

「今日之事,我不在意,亦不会深究,左右你嫁我也并非自愿。」

「你失算了,我一病弱之躯,不想给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相反,我在这家中并不招人待见,你嫁来也只会如此,是以日后你若安分守己,好好待在这东院,我尚且能保你无忧。」

「但若你非要奢想其他,左右攀附,也别自食恶果。」

他眼中满满皆是厌倦,不是对我,是对这世道。

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就这样吧,待我死后,我给你放妻书和一笔金银,不必为我守节,也别来烦我。」

说完,他甚至没多看一眼,便朝着门外走去。

我出声:「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眉头皱起。

显然是对「夫君」这个称呼极为不喜,但又不知如何反驳,毕竟我们拜过堂了,他的确是我夫君。

故而他只能道:

「书房。」

他压根就没想和我同床共枕。

可才要走,就已经被我拽了回来。

他怎么能走呢?

洞房花烛,新郎若走了,明日我可就是笑话了。

危及我的地位与身份,我可不许。

他本就身子不好,反应不及被我拽到床上,咳嗽不断,惊怒交加:

「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洞房花烛,轿子下了,堂也拜了。夫君如何能说我嫁来原是不愿呢?」

他一愣,后自嘲一笑:

「我这般病骨,谁会自愿嫁进来?」

「我啊?」

我毫不犹豫,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褪去钗裙。

新婚巨富死夫君,这样的好事如今的我最乐意了。

所以——

杜家病弱清冷的大公子被我强解了衣带,堵住薄唇:

「夫君,我们洞房吧。」

16

第二日,听见早就等着的杜家下人敲门,我神清气爽地下了床。

门被推开,婆母身边的嬷嬷瞪着眼睛使劲往里看,下一秒手中的水盆都给掉了,哎呦一声朝床边跑来:

「大少爷!」

杜若鳞脖颈间斑驳红色,裹着被子沉着脸,活像是被人糟蹋了的黄花大闺女。

无视掉嬷嬷震惊的目光。

咬牙:

「小人行径,有辱斯文,非君子之道!」

「裴婉,你——咳咳咳!」

下人围着惊作一团。

我理了理衣领。

笑话,我是女子,又不是小人,更不是君子。

新婚之夜与自家夫君洞房花烛怎么了?理所应当!

杜若鳞也嫌烦了,将床上的帕子丢到嬷嬷怀里,低斥:

「滚出去!」

那嬷嬷看清帕子上的红色,没忍住说实话:

「你们居然真的——」

毕竟她可是婆母派来看笑话的,杜若鳞一个病秧子,再有我一个不受她喜欢的媳妇,有的是难堪。

但谁能想到……

嬷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杜若鳞微白的脸色,还有在他白净脖子间,明显的点点红色……

杜若鳞:「……」

杜若鳞额间青筋暴起:

「滚、出、去!」

一群人连滚带爬。

杜家大少落水重病之后,从云端跌入泥潭,性情大变。

常常躲在院中不出,最不喜见外人,就是净身洁面,也是一人亲力亲为。

下人误入,少不得斥责红脸。

这些他们都知道。

诚然,如今大少爷成了爹娘不喜的弃子,但有老丞相在,杜尚书夫妇再不喜只会供着哄着。

人群散去。

杜若鳞赌气地甩开被子。

但去拿衣袍的手却微微颤抖。

下一秒,一只手自然地拿过递到他面前。

他抬眸,狠狠地瞪着我:

「不要你施舍!滚开!」

他重重拿走自己的衣裳,但才穿上一身里衣就满头虚汗。

偏偏我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看在眼里。

自尊和面子在打架,他便越穿越乱。

几番不成,一拳砸在被子上。

自暴自弃地倒在床上,手背遮住了眼睛。

或深或浅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明显。

我没说话,只是麻利地给他穿上衣裳。

他闷声:

「裴婉,你说你嫁给我是自愿,可如今看着像我这般废人,你不觉得自己的谎言可笑吗?」

我困惑:「怎么会是废人呢?昨夜不就很好?」

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昨夜,杜若鳞一时间颓然也忘了,猛地睁开眼瞪着我:

「你、你竟如此孟浪!强行、强行将我……我绝不原谅你!」

叽叽呱呱说啥呢,我嘴了他一口,自得:

「那日后你不原谅我的日子还多着呢。」

我可不想日后都是清汤寡水。

他显然听得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脸色爆红:

「不知羞耻!」

真奇怪,都洞房了还羞什么耻?我俩昨晚什么对方没瞧过?

17

杜若鳞很轴,他自认活不了多久,自然也什么都不在意。

公婆一家也是如此想。

所以他与我一起去给公婆请安时,公婆都没给我留什么面子。

最先开始的是公公:

「若鳞体弱,你嫁进来,要好好伺候,尽心竭力。」

杜若鳞冷笑:「我是病了不是残了,有什么好伺候的?」

婆婆:「最好能诞下长孙,别是个不能下蛋的母鸡,惹人笑话。」

杜若鳞:「我生不出来还不用一个女子背锅,娘如此说得好听,真赶在杜若霆之前生出来长孙,您笑得出来吗?」

其后是杜倩儿不忿:

「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么和爹娘说话!还有你!」

她指着我发难:

「连自己夫君都管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我张了张口,才要说话,身边人已经冷笑:

「你这么和长兄嫂嫂说话就成体统?目无尊长大呼小叫有你有什么用?!」

砰!

在酒楼大醉了一场潇洒回来的杜若霆一拍桌子,大叫:

「杜若鳞,别以为你是个病秧子全家都得让着你!顶撞爹娘,气哭小妹,我今日非要教训你!」

杜若鳞斜扫了他一眼,不屑嗤笑: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配指着我说话?」

「若鳞!」

之前杜若鳞怼谁都没动的婆母,在杜ŧũⁱ若鳞说到小儿子时脸色立马变了,斥责:

「你怎么能对弟弟这么说话?!」

「日后这个家,可是都要靠你弟弟!」

她想得理所当然,杜若鳞早晚都会西去,杜家日后自然就是杜若霆的。

「不仅你,就是你这新妇,未来你若有什么不测,还不是得你弟弟照顾寡嫂?」

杜若霆闻言叫嚣:

「我才不要!」

「杜家都是我的,我才不要养个病秧子和一个寡妇!」

话说得太过直白,那就不是第一次说了。

难怪,难怪杜若鳞对他们会这么不客气,全然和昨夜见我时的好说话成反比。

我笑了,抬手落在杜若鳞的小臂上,先他一步开口:

「小叔子这是什么话?夫君虽是体弱一些,但还不至于真的短折而去。你作为弟弟,如此诅咒自己的兄长,这要是传出去,日后走上仕途,怕是免不得吃苦头。」

杜倩儿最看不顺眼我,看我开口,也要出言反驳,却见我转而看向她:

「小姑子快要出阁了,同样,顶撞兄长的名声被知道,保不齐好好的婚事也会让人心生犹豫不是?」

「你胡说什么?!霍哥哥才不会厌弃我!」

说到亲事,杜倩儿气得跺脚。

笑话,霍砚会不会关我屁事。

我抬眸,对上公婆:

「夫君言语有失,实在是久病郁结,并非有意如此,新妇这番给爹娘赔不是。不过——」

我话锋一转,慢慢地道:

「说起来,我朝自来立嫡立长,是铁一般的规矩,嫡长子若亡便顺至嫡长孙,两者皆无,方才是次子担家族大任。」

「恕新妇直言,婆母方才的话颇为不妥,可万万不能说了。」

「你说是吧?公公?」

这仕途崎岖,能走到这个位置可谓是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被政敌参上一本,有的是麻烦甩都甩不掉。

我公公自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眯着眼看了我两秒。

我面无异色,仿佛方才什么都没说,无辜地对着他们。

婆母没忍住,指着我:「你——」

「你说得对。」

公公终于开口,语气冷淡:

「此番虽是在家中,但各自也要谨言慎行,尤其是你们——」

他指了指杜倩儿和杜若霆:「再口无遮拦,少不得禁足院中!」

可对我和杜若鳞,却看也没看一眼便离开,擦肩时淡淡一句:

「至于你们?好自为之。」

一家之主,又身居高位。

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拿捏威胁。

杜若鳞这个长子不孝,顶嘴反驳他能忍忍,可我这个才入门的新妇也跟着不孝。

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但——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让他们喜欢又不能得银子和权势。

相反,只会有受不完的憋屈。

那我还忍个屁。

我可还没忘了我嫁入这里的目的。

18

好在,丞相夫人也没忘。

第二日,她就亲自到了杜府。

先是瞧了瞧杜若鳞无碍,甚至比以前鲜活了一些。

后才握着我的手笑:「我便说是个好孩子,瞧着极为有眼缘。」

最后,才对我婆母开口:

「月玲,这长子成婚,新妇入门,你也早该教教她这后宅之事了。」

这话说得委婉,可明眼人一听便明白什么意思。

闺中女子还未出阁时,家中早就教过管理中馈之事。

如何还能等得到去了夫家婆母教。

丞相夫人这话,是敲打婆母,莫要偏心,该给的掌家之权,就该给出去。

婆母闻言笑意牵强。

沉沉地扫了我一眼。

老丞相有一子,远在西南身居要职,夫妻二人自当思念。

不托大地说,老丞相这么照顾杜家,不是因为杜尚书这个门生,而是杜若鳞这个他看着长大、于他如孙子一般无疑的孩子。

这一点尤其是在杜若鳞落水病重之后。

以至于此后杜若鳞被杜家夫妇有意漠视,丞相夫人都来劝过:

「若鳞真的是短折之相,也是你们的孩子,你二人怎么能如此短视?偏心幼子,薄待于他?」

婆母那时的回答天衣无缝:「月玲冤枉啊,这孩子吃穿都是与若霆一样的,我与夫君何时漠视过?」

丞相夫人哑口无言。

是了,吃穿的确一样,只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不一样。

譬如人后,婆母也会烦躁:

「当初生他时便遭了罪,原本以为是个大才,没想到才过几年就变成了病秧子。」

「也就能得到丞相几分惜才之心,不然那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我瞧着便心烦!」

她冷笑:「还说我偏心?大儿子废了,我不好好教导二儿子,难道日后守着死人过活吗?」

也是她太偏心,丞相夫人才会来此一遭。

这是她向我说ẗũ⁶亲时给的承诺,也是对杜若鳞的一丝袒护。

可无论为了什么,掌家之权,我拿到了。

院子里,看着我拨弄着算盘查账,杜若鳞嘴角的笑带着嘲讽:

「这才是你嫁来的真正目的吧?」

我指尖一顿,抬眼无辜:「夫君说什么?我不明白。」

心里却痒痒,这杜家可真富,如今出门那些人心中再瞧不上我,面上也得恭恭敬敬。

至于我的婆母,她没少给我使绊子。

可别忘了,我娘是富商之女,这查账的事儿,还能斗得过我不成?

几次三番,纷纷被我压下。

唯一不能直接收拾的,大抵是杜若霆这个小叔子,原本杜倩儿与他都看我不顺眼。

但杜倩儿支账顶多不过买一些首饰衣裳。

而杜若霆,便要多上许多了,就说今日打马球明日去酒楼,一去就是上百两,且他被婆母惯得没有顾忌,我才入门,也不好管得太过。

以至于大多时候,都让他得逞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终于得偿所愿。

没得到夫君的爱,但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银子和权势。

杜若鳞不愧是神童,伤的是身子不是脑子。

他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厌倦懒得揭穿而已。

此刻他坐在一旁,带着对我新婚夜逼他就范的小小报复:

「如今你便多高兴高兴,待三五年之后,可就再没这般滋味了。」

我:「为何是三五年之后?」

杜若鳞苍白清俊的脸上勾出一个坏笑:

「因为三五年后,我病死,你无子,我那个娘肯定会一刻也等不及地把家产全给自己小儿子。」

「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如此轻易地把掌家之权给你?」

吧嗒。

一颗算盘珠子掉在地上。

杜若鳞又咳嗽了,声音很轻:

「或许,还不用三五年。」

我眼珠子转了转,猛地站了起来。

19

杜若鳞以为,我会对他呵护备至,待他小心翼翼的。

至少别像之前那样,老是仗着他体弱逼他就范。

事实上,他猜对了一半。

我的确对他好些了,至少给他找了好多大夫,但他这个病根是早早留下的,御医都无能为力。

反倒是杜若鳞,为此又要多喝几碗药。

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我依旧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吃干抹净麻利给他穿上衣裳,起来又是神清气爽,开启管账赚钱的一天。

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变。

我快速地掌握了杜家后宅的一切事务,杜若霆继续与自己的那些好友每日出门,有人问他为何不准备科举?

他不在意地摆手:

「以我的才学,有什么考不上的!就算考不上,不是还有我爹吗?我依旧能过得好好的,更别说以后杜家都是我的!」

而杜倩儿忙着和霍砚谈情说爱。

好几次,他们二人都在后院之中与我撞见。

霍砚看见我总是想要说什么,但皆碍于杜倩儿在场无言。

他也算完成夙愿了,这一世没了意气用事,有了霍家的托举,如今顺风顺水。

日后再和杜家结亲,可谓如虎添翼。

我对此并无想法,只是问了一句杜倩儿:

「你真的要嫁给霍砚吗?」

杜倩儿提防我:

「为什么不?你不就是瞧不得我嫁得好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裴姝想抢我的夫婿,你这个做姐姐的谁知道会不会帮她替我使绊子!」

「裴婉我告诉你,少来算计我,若是被娘知道,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叫嚷着要给她多多的嫁妆。

我这个管账的可别扣扣搜搜。

我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至于我婆母。

她倒是很安静。

至少,我们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安静。

杜若鳞没辙了。

我们真的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半年。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除了每半个月强逼他就范一次以外,其他时候还是挺好的,至少还贴心地给他穿衣裳。

连喝的药也是细细挑选的。

中间有一次,他咳了血。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杜若鳞发病的样子,满脸苍白,气若游丝。

仿佛随时都会气绝。

我着急地请了无数个大夫,而他看着我忙碌的身影,只是道:

「裴婉,算了吧。」

我顿住,回头。

他嘴角还有血丝,难得温声自嘲地笑看着我:

「都算了吧ƭű̂₂,还是当初那番话……咳咳,我死以后,书房的第一个架子上的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封放妻书,还有足以让你安稳一生的银两,别为我守节,你想嫁就再嫁。」

「也别和我娘争,这家中没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外人了,你争不过,是以……咳咳。」

他大口呼气:

「拿着银两,走吧。」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杜若鳞这对缘浅的鸳鸯都这个时候了也要酸言酸语几句。

可我没有。

我猛地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在他惊讶的目光中一字一句:

「不许死。」

「杜若鳞,我不要你死!」

至少,不是现在。

我该是个冷心冷血的人,他若死了,我还未站稳脚跟,会输的。

就好像他说的那样,现在的我,斗不过她娘。

我给他找了好多好多大夫,可他依旧昏迷不醒。

谁都说,他该是无力回天了。

杜府都给他开始准备丧事。

我成了其他人口中可怜的新妇,才嫁进来半年就要成寡妇了。

连老丞相夫妇都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走了。

我娘带着妹妹来瞧我。

她说,妹妹说了一个好人家,等算一个良辰吉日就成亲。

她说,她过得也很舒心,爹的身子骨也好。

她说,阿婉,若真的到那个时候,回家吧。

她欲言又止,有些话到底没开口。

小妹红了眼眶,想要说什么,被娘制止了。

可依旧被我察觉,我抓住她的手:

「娘,家中真的无事吗?」

我娘回握,语气肯定地道:

「傻丫头,有娘在能有什么事?你别忘了,娘能到现在,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的。」

「是以只要有娘在,都不会有事。」

人都走了。

只留下了在床榻之上,昏迷数月依旧未醒的杜若鳞,呼吸浅浅,微不可闻。

一阵风吹过。

一只白鸽落在我手边,脚上绑着张纸。

我抬眸,解了下来,看清上面的内容后,神色变冷。

抬手将之置于烛火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确保那上面写着的「只要你说一个是,我便助你假死脱身」烧得干干净净。

砰!

也是此时,门被推开。

婆母身边的嬷嬷居高临下:

「大夫人,这边有请——」

辛苦维持的平静,也要打破了。

20

我才刚入正堂,就有一茶杯砸了下来,茶水飞溅,洒落在我的衣裙之上。

其后便是婆母厉声:

「你还敢站着!还不跪下!」

我也不反驳,顺势跪下。

抬头一看,还别说,来者都挺齐全。

公公坐在主位,杜倩儿幸灾乐祸,婆母不怒自威,杜若霆跟着附和:

「对,都怪她!就该跪下!」

我坦言:

「不知媳妇做错了什么事,让公公婆母如此动怒?」

「你、你还好意思问!」

婆母冷笑。

公公适才开口:

「我问你,你掌管家中账本,若霆找你支银子,你可都给了?」

我实话实说:「小叔子要的,自是给了。」

「那你可知你给他的,他都拿去干什么了?!」

公公语气一变。

此时我才仔细看到,杜若霆明显是被人打了,脸上青青紫紫。

我不解:

「小叔子的私事,我这个做嫂嫂的,如何敢多问?」

「是,若是寻常月例,的确不方便多问,但你给他支出去的可是一万银子!这个你也不该问吗?!」

公公怒目圆睁:

「你可知,你随意支他银子,他皆拿去赌了!」

「长嫂如母,我也不知你如何蛊惑丞相夫人,让她插手我们家的家事,连这掌家之权也给你要去了。」

婆母好似恨铁不成钢:

「可我到底信丞相夫人,信你,是以交出去后,我也并未过问,省得他人说我闲话偏心小儿子,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无能!」

「账管不上也就罢了,还让若霆染上赌!你叫我杜家怎么容你!」

「我就说嘛,一个商女的女儿,除了一些肮脏手段还会什么?爹娘非要放任她,现在可是闹出大事了。」

杜倩儿添油加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杜家待我有多好,说完还看好戏似的对我道:

「嫂嫂,我大哥马上就要没了,谁不知道爹就只剩下小弟这一个儿子,日后可是要挑大梁的,你再心毒也不该这么让小弟走上歧途啊!」

「这可是马上就要到春闱了!」

提到春闱,公公脸更黑了,恶狠狠地看了杜若霆一眼:

「孽障!」

杜若霆哪里会认错,毫不犹豫地指着我:

「爹,这可不怪我,都是她,我要什么给什么,我可是听说了,这叫捧杀!全是大宅子里争家产的肮脏手段!」

「可见她就是想要家产,这才故意让我染上赌瘾的!」

一字一句,皆给我定罪。

最后由婆母的一句:

「当真是一家子都上不得台面,便是昨日,她那个小官的爹养在外面的外室都找上门来了。」

「可还带了一个快八岁的儿子呢!」

「婆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恍然,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勾起嘴角,很满意我的反应:

「你还不知道吗?你娘善妒容不得人,你爹便在外面养了外室,昨日找上门闹了一番,如今金陵都闹翻天了。」

「要我说,你德行有亏,也是家学渊源,现在想来,说不定若鳞还不醒来也是你害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心中愤恨自己嫁的是个病秧子?」

我反驳:「我从未愤恨,更未害夫君半分!」

「若鳞不醒,谁知道呢?」

婆母轻笑:

「你这般恶毒,我家是容不得你了,现给你休书一封,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吧。」

可——

我看着这些人,问:「夫君未醒,哪儿写的休书呢?」

「自是我替兄长写的!」

杜若霆恨不得找人背锅,从腰间抽出一张纸丢在我脚下:

「滚!快滚吧!」

好笑。

按照杜若鳞对这厮的厌恶程度,若是知道他还替自己写了休书,不知会生多大的气。

好在,所有人都很快知道了。

我身后,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替我?你怎么替我去死呢?」

四下众人看过去,大惊:

「若鳞!」

21

杜若鳞被人搀扶着,原本苍白的脸因为心情极差,神色更差了。

他走到我的身后。

「怎么,我没死,你们都很难过吗?」

「怎么会……」

婆母艰涩。

他没看这个偏心的母亲,只是有些愧疚地对我:

「我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

我没动。

他:「裴……阿婉?」

再看时,他已然顿住。

只因对上我那双红了的眼眶。

「无碍,只要夫君好好的,阿婉不委屈。」

他嘴唇微颤,像是受了极大的触动。

而我却含泪,看向其他人道:

「方才各位皆挑了裴婉的不是,可见是裴婉这个做媳妇的实有不周,裴婉都认。」

「但请让裴婉问上几句,敢问婆母,小叔子来支银子时,我也曾说过数额太大,不能轻易支出,可他在后宅打闹一番,说是你应允的可是真的?」

婆母矢口否认:「自然是假的!」

我接着道:「那我命人找婆母验证,婆母为何总是闭门不见?」

婆母张了张口,咬死是:

「我一把年纪了,自是放权给你,若是凡事都过问,旁人不知怎么说我闲话的。」

她要败下阵来,公公立马道:「即是如此,我是死了吗?为何不问我?」

我:「我问了。」

公公立刻理直气壮:「竟是当着众人的面污蔑公公!我何时见你问过!」

我:「自我入门,夫君每月的身子状况,都会记好交给公公查看一番,此事,便是夹在此中交代的。」

「公公以往都未曾答复,我只当是默认了,这件事我自然也真认为。」

「还是说,以往公公都未曾看过?」

我公公:「……」

他当然不承认:「我自然看过!」

不然要他承认对自己的亲儿子不闻不问,放任死活吗?

可若是看了,为何会有今天这件事呢?

我公公支支吾吾:「许是……看漏了吧。」

我跟着附和:

「是看漏了吧?一次是看漏了,小叔子支银子支了十多次我也记了十多次,公公都看漏了。」

公公:「……」

杜若鳞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甚至懒得掰扯,又像是心已经凉透了,只是道:

「爹娘要是真的如此偏爱小儿子,仗我病弱,欺我发妻,那今日我便让人去请族中长辈,让他们都看着,将我踢出族谱,自生自灭吧。」

「放肆!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是要丢老夫的脸!」

公公闻言大怒。

杜若鳞同样厉声:

「那爹娘为了给小儿子争家产,欺负长子发妻便不丢脸吗?!」

「谁让她丈夫是你这个病秧子,你护不住她怪谁?」

杜若霆完全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只知道大哥和爹娘终于撕破脸了,索性实话实说。

却不知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22

打破寂静的,还是我娘家下人急匆匆地来报:

「小姐,快回家吧!老爷出事了!」

至于出什么事呢?

好像是昨日他那个外室带着儿子耀武扬威地找上门来,被我娘以无故攀咬赶了出去。

当晚,我爹与我娘大吵一架,无外乎他想纳外室为妾,儿子认祖归宗,要么,他就休妻。

左右外室这一闹,他维持多年的美名也没了。

可我娘只是冷笑。

人她不同意纳进来,休妻,她就去报官府。

她没犯七出,我爹说她善妒,可是她给我爹纳妾是我爹自己装深情不要的。

她没生下儿子,也是我爹在同僚面前说只要她,儿子他从不在意的。

错不在她,她有的是时间耗!

但要她走人给人腾位置,做梦!

我爹气极离家,本应该是要去找那个外室的。

没想到恰好撞见外室和奸夫颠鸾倒凤,这下好了,连儿子是不是他的都不知道。

一时怒气冲昏了头,直接倒地中风。

那外室和奸夫见此怕闹出人命,连夜带着儿子跑了。

等有人发现我爹时,人早就只能抽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娘对此很满意:

「我不过是诛他的心,没想到他居然这般不经刺激,也罢,瘫了最好,省得我瞧着烦心。」

「阿婉,这就是负心汉的下场。」

「对了,你婆母那边,没得逞吧?」

是了,一切都是我计划的。杜若鳞修养这些日子,我知道他今日会醒,我也知道婆母让那个外室去闹,我还知道小叔子支银子是去赌。

但和婆母想的不太一样。

小叔子不是去做戏假赌,而是真的。

如今,她计划落空,人财两失。

而回去的路上……

杜若鳞格外的沉默。

直到夜里,他才对我说:

「阿婉,我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23

杜若霆那句话到底刺激到他了。

他说:「我原本想着,我自生自灭,他们也该满意了。」

「但是我没想到,还没等我死给你放妻书让你离开,他们便等不及要害你。」

「他说得对,我无能,所以他们才敢。」

他本就不是什么坏心肠,只是久病之下,言语尖锐了一些。

可心里,他终究不愿连累我。

所以他说:「我会努力多活些日子,至少——」

「将你安排妥当。」

你瞧,他就是这般好骗,竟然真的相信没了他,我会受尽苦楚。

我笑着摸了摸眼角,躺在他怀里,回:

「那你一定要活得久一些。」

24

神童不愧是神童。

在决定要参加春闱后,他亲自去找了老丞相,老丞相惜才,听见这个消息自然高兴。

巴不得倾囊相授。

是以这段日子,他颇为忙碌,还怕他不在的时候,婆母难为我。

但这次他多想了,婆母现下没空在意他,更没空为难我。

一来,杜若霆也要参加此次科举。

二来,杜倩儿和霍砚的婚事到了。

我作为长媳,自然会跟着操办。

她是失心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为难我,要知道,我若是真的使坏,毁的可是她女儿的婚礼。

同时,我也没时间和她斗法,因为我更忙。

杜倩儿的婚事我可以不用太上心,但杜若鳞的药我绝不能假以人手,更别说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准备。

我的小妹,裴姝,也要成亲了。

夫婿是上一世她嫁的人家。

门第说不上高,但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

是娘精心挑选的。

上一世,小妹嫁过去便过得很好,夫妻恩爱,妯娌和睦。

是以娘问我的意见时,我并未反对。

不过出嫁那天,小妹看着那两副翡翠头面,不解地问我:

「这不是娘给阿姊和我一人一副的吗?阿姊的为何也要给我?」

我摇了摇头:

「这是给听话的孩子的,阿姊不听话,所以阿姊不能要。」

那时候我太年轻,以为只要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便好,所以什么也就顾不得。

却忘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所以我理所应当不配拥有这副头面。

也理所应当承受恶果。

25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拦路的霍砚。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憔悴了一些,像是喝了酒,好在四下无人,我看见他平静:

「妹夫这是何意?」

他马上就要和杜倩儿成婚了。

可他好像也不幸福。

他醉醺醺的,哭笑着说:

「阿婉,我不要你叫我妹夫,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这一世,我没选你,为何我依旧没有弟弟夺目?为何公主依旧没选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娶杜倩儿?」

「我以为……我以为我会娶公主,到时候你做妾也不会委屈了你。可是……可是一切为什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听明白了。

也听笑了。

敢情他重活一世,不娶我也就罢了,还要我做妾?

他当真以为我裴婉能眼瞎两次?

「霍砚,你自负也自傲,却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本领的人到哪里都耀眼夺目,与有没有你无关。」

「我真庆幸,上天给了我重头来过的机会,不然我和孩子,只会与你过苦日子。」

「孩子?!什么孩子?!」

霍砚酒立马醒了,猛地看向我。

我拉下帘子,嘲讽地开口:

「那日你喝醉,推掉的啊。」

「方才两月,我将他埋在院子里,那个新鲜的土堆。」

霍砚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26

日子就这么过着。

霍砚与杜倩儿成亲,婚后并不和睦,杜倩儿强势,霍砚又自诩怀才不遇,要的是温柔大度,善解人意的「贤妻」。

杜倩儿显然不是。

是以,两人回门那日脸色就不太对。

更别说一年后,杜倩儿咬死不给霍砚纳妾,霍砚又养外室又上演救风尘的戏码。

上演了一个又一个笑话。

不过这都不是我关心的了。

因为杜若鳞高中了,状元。

放榜那日,我们喜不自胜。

公公若有所思。

而婆母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无他,杜若霆没考上。

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赌坊亢奋地豪赌。

被公公动家法打了一顿。

但,没用。

他戒不掉,改不了。

婆母也不是没管过,可是她一管,杜若霆就叫嚣:

「连你也偏心杜若鳞了是不是?瞧着我没考上便见风使舵,爹爹现在偏心他了,你也偏心他?!」

婆母有苦说不出。

杜若霆却有恃无恐:

「考上了又如何?!一个病秧子,要不了几年就死了,到时候家产都是我的!看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他被骄纵惯了。

居然还在青楼遇见了被弟弟抢了风头来解闷的霍砚。

两个自认「怀才不遇」被兄弟抢走风头的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竟成了知己好友。

那时,谁都没想到区区两个人能闯下那么大的祸。

27

霍砚与杜若霆,励志要做一番事业。

竟然开设赌坊,挪用公家银两填补空缺!

查出来那一日,婆母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公公更是被天子大骂一顿。

他这些年早就不如当初得圣心,杜若鳞入仕途后,老丞相自然帮衬的也会是杜若鳞而不再是他。

如今杜若霆又捅下这个娄子,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反倒杜若鳞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

彼时我们已经成婚四年,他依旧是病怏怏的。

却没如任何人的愿突然撅掉。

反倒是婆母来找他给杜若霆求情。

跟着来的,还有杜倩儿。

这是早有准备的事,因为他们不仅自己来了,还找来了族中长辈,联合施压。

却不想还没等他们开口,杜若鳞就从我身边接过一叠纸张。

他开口:「各位来得正好,若鳞正要请示族中长辈。」

「慈母和妹妹这些年没少惹出事端,家宅不宁,但近日悔过,愿自请前往佛堂修行悔过。」

「我什么时候说过?!」杜倩儿尖声:

「杜若鳞,我来是要你救我夫君霍砚的!」

「若鳞Ṱũ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婆母有种不好的预感,看向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挑拨我母子关系?」

她看人真准。

还真是我。

杜若鳞将这些纸张传了下去:

「这些,是慈母这些年借用父亲的名义收的贿赂,全给了舍弟挥霍;这些是舍妹与其夫闹出事端,明明是家事,却因为妹夫风流,她暗暗险些将青楼女子打死。」

「如今舍弟与妹夫被流放三千里,这些脏事,想来也瞒不住。各位认为,慈母和舍妹去往佛堂修行可是诚心悔过?」

他话音落下,本来帮着婆母和杜倩儿的人立马改口:

「是!自然是!要我说该去一辈子!」

「有这个心便好,快快送去!」

不送去,难道等着东窗事发,一族的人丢脸吗?

至于她们想不想,这不重要。

29

婆母和杜倩儿被拖下去的时候,前者还是不甘心:

「逆子!你居然敢这么对你生母!你别忘了,你是我生的!」

「你爹呢?你居然背着你爹处置我!你好大的胆子!」

而杜倩儿显然没了气势,她在求饶:

「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敢了!大嫂……大嫂!你帮我说说,我真的错了!」

杜若鳞并无触动:

「父亲如今正被圣上召见,想来自身难保,怕是管不了母亲。说来,还是因为母亲借父亲之名收受贿赂一事。」

「至于母亲对我的生育之恩……」

他看着婆母:

「我也不解,为何母亲总是偏心弟弟。十岁那年,明明是弟弟将我推进湖中,为何母亲却让我不要多说半句?」

「这些年弟弟为所欲为,我重病在身,你也从未好好看过我一眼。」

「也罢,我答应了你的要求,闭口不提他推我之事,就算还你这生育之恩了。」

他说得决绝,那就是没有余地了。

婆母一顿,瞪大双眼:

「杜若鳞!裴婉!你们不得好死!」

30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杜若鳞都一动不动。

直到所有人散去。

他突然茫然地问我:「阿婉,我是不是做错了。」

下一秒吐了一口血,倒在我怀里。

「若鳞!」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那么慌乱。

他却虚弱地笑了:

「够了,这些年, 我撑着这一口气, 总算……总算将你安置妥当了。」

「既是如此,已经够了。」

我眼眶红了, 泣不成声。

「你不要瞎说,你别死。」

可这怎么能说不死就不死的呢?

杜若鳞苦笑:

「阿婉,别哭,对你不起,日后, 苦了你了。」

我的眼泪掉在他脸上, 却道:

「我当然要哭!」

「可我有什么苦的?如今我是杜家主母,杜家偌大家产都是我的。」

「我只是要哭,替肚子里的倒霉团子哭自己还未出生就没了爹而已。」

杜若鳞:「……」

杜若鳞原本要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

「你说什么?!」

他反应过来,在我怀里挣扎着抬起手:

「放我下来, 我还能活!」

我破涕为笑。

31

他骗人。

杜若鳞最终活到了三十七岁, 大夫说,这已经是奇迹了。

他死那年,我们的儿子十四岁。

他给他拜了当世大儒为师,又给我求来了一品诰命。

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就是他死,妻儿家产也不会被同族觊觎了去。

死前,他靠在我怀里, 释然地道:

「这些年我从未问过你那个问题,想来现在问, 你也不一定会为了骗我说我想听的话, 所以阿婉,我只问你另一个问题。」

我问他:「什么?」

他竭力:

「若来世,你还愿不愿做我的妻?」

我没那么多假眼泪流了,以前为让他立业,我假装流泪激他考了科举。

后来为了让他能多活些日子,别让孩子生下就只剩孤儿寡母, 我又挤出几滴。

现在一切回天乏术,我无泪可流,却不知为何比流泪还要难过。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就算再难过, 也能露出一个笑, 回他:

「混账,不嫁给你, 嫁给谁?」

他满足地笑了, 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睁开过。

他走了。

这次是真的。

32

而我,尚书之媳,当朝右相之妻, 后朝武侯之母, 一名诰命夫人, 裴婉。

活了八十六年。

终我一生,执掌后宅,历尽浮沉。

却依旧感谢杜若鳞当初没问出我是否爱他的问题。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要怪, 就怪我爹所谓的钟情不过虚妄。

亦怪, 我上一世遇见的是霍砚而不是他。

人能一错再错,却不能在一坑跌倒第三次。

对于杜若鳞,我不敢赌, 也不想赌。

我不知自己爱不爱他,但他死前问我若有来世还愿不愿嫁给他时。

我没犹豫。

我是愿意的。

杜若鳞。

若有来世,我是愿意还嫁给你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