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问我的话,就是在此时此刻。

我不该用备用钥匙打开宋晚星家的门。

那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恐怖一幕。

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客厅,手上沾着血。

他回头看我,而我的学生宋晚星,此时此刻就躺在客厅的地毯上。

她被杀死了。

我作为唯一目击凶手的倒霉鬼,也将陷入一场可怕的漩涡之中。

01

前天晚上,晚星妈妈给我发了宋晚星的期中考试成绩单,数学提高了二十分。

她很高兴,还承诺要给我涨工资。

因为她的这句话,我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因为我真的很缺钱。

也因为这句话,我不打算将她老公骚扰我的事情告诉她了,毕竟这对我没什么好处。

男人不都一个德性,为了这笔钱,我决定忍下一切。

周六,我和宋晚星约定好傍晚七点开始补习。

可到了她家之后,却迟迟没有人给我开门。

他们家里一共六口人,宋晚星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哥哥。

一个人都不在家?

我拨通了宋晚星的手机,忙音阵阵,可与此同时,我却听见了门内微弱的手机铃声,那是一首韩文歌曲,宋晚星前天晚上当着我的面将手机铃声设成了这首歌,还问我好不好听。

铃声没响几秒,却忽然消失了。

我的手机仍旧显示拨通中。没有任何示意挂掉电话的提示。

意思是说,在房子里有人将宋晚星的手机从铃声调成了静音模式。

这是宋晚星的恶作剧?

我又敲了几下门,嘴里叫着宋晚星的名字。

无人回应。

这时候我就应该走了,我只是她的补习老师,没必要再纠结是否被金主放了鸽子,这两个小时的佣金他们依旧会给我的,晚星妈妈是个大方的女人。

宋晚星的书包还在我手里,她包里有家门钥匙。

我确定自己的耳朵不会听错,回想起宋晚星前晚和我讲的,她刚刚谈了恋爱,我的脑袋又不受控制开始展开遐想,或许是她故意不开门,在家长恰巧外出的家里和男友做什么过分的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鬼使神差地,我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串钥匙,将它插进锁孔。

锁舌咔嗒一声,门开了。

因为温度的骤然改变,眼镜镜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我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这让我有些尴尬。面前有人,我却分不清他是谁。

摘下眼镜,我甚至又向前走了几步。

咔嗒一声,身后的门随惯性关上了。

擦干眼镜,就几秒钟的事情,我将眼睛重新戴上,面前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他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视线向下,我终于看见了宋晚星,她身下的地毯是什么颜色的?那是血吗?

大片血迹将地毯染成深深的红,她像被盛在浅口红盘子里的一条鱼,头是丧失血色的灰白色,还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呼救声大约在濒死的瞬间被卡在嗓子眼,最后成了一声呜咽,没人听得见了。

头皮发麻,我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深深的恐惧将我所有的思绪占满,你们知道人在恐惧的时候,身体就像被灌满水泥,我几乎不能动弹,四肢宛若婴儿一样,根本没法控制。

我转身想要逃跑,身后的脚步声却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耳朵没法变得迟钝,那样不合时宜的灵敏令我感到绝望,直到有什么抵在我的腰上,而我的手才刚刚搭在门把之上,我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将门拧开。

血腥味扑鼻而来,我的身后有令人感到恐惧的热度传来,是那个男人。

我在发抖,牙齿都在咯咯地响,我想自己是要死了。

幻想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传来。

02

门铃响了。

我将门打开,门外是宋晚星家的邻居,之前来补习的时候见过几面,我认识她。

「……是江老师啊,刚才我听见房里有人在喊,没发生什么事吧?」

我摇头,对她说:「刚才在沙发底下看见了只蟑螂,我最害怕那玩意。」

「晚星呢?」邻居怀疑地向门内张望。

「她在写作业。」

邻居虽仍有疑惑,但却不再发问,我确定她感觉到了我手上的力量,门正在缓缓关上,直到只剩下道缝隙时,她终于转身不再看我。

腰上那把匕首随着门被紧紧关上,变得没有那样具有压迫感。

我扒着房门一阵腿软,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我对他求饶:「你放了我吧……我不会报警的……」

这样的求饶几乎毫无用处,他将我已经软成一摊泥的身体紧紧圈进怀里,绳子随即绕过我的身体,那痛随着粗糙的纤维陷进皮肉时不断传来。

我被他拖着走到料理台旁的椅子上,他将我整个捆在了椅子上,然后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位置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的嘴巴被塞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并不想杀死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看见他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像在找什么东西。

除了我们俩,房间里似乎空空荡荡,我不知道晚星一家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已经晚上,却只有晚星一个人在家待着。

男人找寻无果,有些颓丧地坐在沙发上,他看着我,忽然起身朝我慢慢走近。

他站到我对面时,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直到他的声音传来。

「你饿不饿?」

我迟疑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而他看着我,仍旧面无表情,绕过我进了厨房。

他在做饭。

就在我的胳膊旁,男人正在料理台上慢条斯理地处理鲫鱼。

他手法娴熟,先用刀背将鱼敲晕,随即用刀刃轻轻划开鱼肚,有血不断渗出来,男人却丝毫不在意地一把掏出鱼的内脏。

我想吐,胃绞着似的痛,那股鱼腥味比血味还冲。

男人将鱼煲了汤。

又炒了两个菜,米饭在他炒完菜后也跳了闸,他盛菜盛饭,将我嘴上的那团布扯了下来。

「吃饭吧。」

我终于不再忍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男人皱眉,拿起料理台上的厨房纸,为我擦着身上的呕吐物。

他问我:「你怎么了?」

那刻我竟然在他眼睛里看见了关切,那不是一个杀人凶手应该有的眼神。

就那么一个眼神,我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能给我松绑吗?不松开我,我怎么吃饭?」

男人迟疑几秒,就在我以为他会恶狠狠拒绝我时,他竟然伸手解开了我身后的绳结。

「你别跑。」他讲话语速很慢,停顿几秒后又加上一句,「现在我还不能放了你。」

手上的绳子被解开,身上的绳子还被绑着,我抬头对他变本加厉道:「你能给我找一件干净衣服吗?我身上的衣服脏了。」

「别太多事。」他沉下表情,又恢复原本的冷漠。

我忍着浑身的不适,夹着面前盘子里的鱼肉。

「我想喝水。」我酝酿片刻,对那男人道。

他看着我,又低头看我握着筷子的手,像是不放心似的打量我几眼,然后还是起身,去厨房给我拿了水。

在那刻,我几乎用了这二十几年最快的速度,弯腰开始解脚上被那男人绑住的绳结。

可还是不够快。

当那男人拿水回来时,我甚至都没法让那绳子松动。

「你解不开的,这是手铐结。」男人不以为然道,将水递给了我。

我在那刻被激怒,我开始疯了一样地挣扎,沉重的椅子被我不断的动作撼动,失去了重心,在那男人过来钳制住我的瞬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一侧倒了下去。

但就在我倒下的那刻,我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

03

宋晚星一家人都去哪儿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这么晚,整个房子里就只有宋晚星一个人在家。

原来这间房子不仅仅有一个人死了。

我一直被那男人绑在开放厨房边的桌子旁,视线无法越过面前的柚木架子看到斜前方卧室里的情况。

而在这样一番挣扎后,倒下的角度却正好能够让我看见晚星哥哥的卧室,那卧室门没有关,门框横着条腿,我奋力支起上半身,看见在那房间里,竟然躺着两具尸体。

晚星的母亲,还有晚星的哥哥!

那条腿是晚星妈妈的,她的脚踝有一大片青紫,像是在死前被拽住了脚腕拖行了一阵,在晚星妈妈头侧的位置,躺着晚星的哥哥,程宇未。

他们竟然全都死了?

我感觉到一阵窒息,是那男人扯着我的领子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力气真大,几乎是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胸口剧烈地喘息,在他扯住我胳膊的时候,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他甚至连痛都没有叫,而是用绳子将我继续绑了起来。

「你到底杀了几个人?」

见他不讲话,我开始大声呼救,他捂住我的嘴,那种熟悉的压迫感终于又向我袭来。

我感觉到了刀刃的冰冷,那是他宰杀鲫鱼的菜刀,此刻就顶在我的腰上。

「不想死就别再喊了。」

接下来他搬椅子坐在我的身旁,一勺一勺喂我吃饭,我无法拒绝,只能不停吞咽他喂来的食物。

「你别吵,我很快会放了你。」他忽然对我说道,很郑重。

我意识到他似乎真的在找什么东西,不对不对,与其说是在找什么东西,更像是在找什么……被隐藏起来的空间。

他时而对着墙壁当当地敲,时而趴在地面上静静地听。

我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在一番查找却一无所获之后,他就静静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脚旁是晚星的尸体。

他长久地发呆,像是一尊雕塑,又倏然回过神来,继续趴在地上静静地听。

天亮了。

晚星爸爸一直没有回家,我怀疑他也死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时天已经大亮,我被一阵刺鼻的腐烂气味熏得想吐,在室内的高温之下,晚星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而此刻我却已经无暇他顾,我开始感觉恶心、想吐,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出汗,心跳变得快又乱。

那男人似乎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我不再忍耐,对他讲:「我包里有药,你拿给我。」

我有病,前几年查出的尿毒症,每天要打两次胰岛素。

男人在我的包里翻出注射器和胰岛素,却没有想象中的困惑,他冷静蹲在我身边,撩开我的上衣衣摆,将药缓缓推进了我的腹部。

缓过来时,他仍旧蹲在我的身边盯着我,甚至还用湿润的棉签为我擦嘴。

我清醒过来,同时也意识到,这个人似乎真的不想杀我。

他甚至还救了我。

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浓,我发现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躁。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拿起手机又放下,脸上甚至流露出某种哀切的神态,像是很难不定注意似的。

我快要被那股腐烂的味道熏得神志不清,我对他说我想吐,他就拿垃圾桶过来,我的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就不断呕出黄色的苦水,他喂我清水漱口,还拍我的后背。

我用余光偷偷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你闻不到吗?」

他没有讲话,只低头有些木讷地重复讲着:「快了,快了……」

我不知道他嘴里讲的快了是什么意思,但在为我漱完口之后,他起身将晚星的尸体卷进毯子里,随即拖进了程宇未的卧室里。

卧室门被紧紧地关上,那气味果然淡了不少。

我终于能够比较顺畅地呼气,他为了让屋子里的空气流通,又将窗户打开了。

中午他用冰箱里的食材做了尖椒炒蛋和茄子,我没有食欲,他就将勺子举到我的脸庞。

我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他,转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有些迟疑,随即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想到他想问我的是这个问题。

「江雨。」我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话题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我却没有忍住继续问他,「你叫什么?」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

「曾之岸。」他像是怕我听不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曾之岸。」

我看着他,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没有讲话,而是转头继续寻找,我感觉到他的动作逐渐迟缓,他像是累了,又像是绝望了。

04

发现晚星死去 24 个小时之后,曾之岸在这栋满是尸体的房子里发现了摄像头。

客厅摆着全家福的相框上有一枚针孔摄像头。

曾之岸似乎不认识这个东西,他将那枚小小的摄像头盛在手心,他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告诉他这是针孔摄像头,他忽然抬头继续问我:「那这东西能录下来在这家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吗?」

我点头。

「怎么查监控视频?」

「你要找到安摄像头的人。」我对他,「他们或许都已经被你杀了。」

曾之岸看我几眼,转身进了其他房间。

再回来时,他手上又多了三枚摄像头。

一共四枚摄像头,它们静静摆在客厅的茶几上。

曾之岸忽然变得有些急迫,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讲到晚星,他说:「如果看见监控视频,我就能找到晚星了……」

我开始怀疑他嘴里的晚星到底指的是谁,躺在地上的尸体难道不是晚星吗?可曾之岸嘴里不停讲的却是要寻找晚星,难道有两个晚星?

在接连的揣测之中,我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屋子里的窗户仍旧开着,料峭的寒风不断往我的身体里钻。

我的头变得昏昏沉沉,我的身体冷汗直流,像是陷入混沌的梦境之中。

「江雨……江雨!」

那是曾之岸的声音,是他在叫我。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应他了。

我发烧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被绑在椅子上,我被曾之岸安置在了晚星房间的床上。

我的头上放着冰凉的毛巾,但被子里却很暖,在超过一天的紧绷之下,我终于感到些许幻觉似的宁静。

曾之岸看我醒过来,马上将手上的药喂过来,那时已经深夜,他只开一盏壁灯,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我竟然看见他眼睛里掩藏不住的慌乱。

我没有仔细观察过他,这时看他,才发现他那样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吃了药,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这些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曾之岸听我这样问,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忍不住地咬着指甲,表情像个惶然无措的小孩。等了许久,他忽然对我说:「不是,不是我杀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可紧接着,他忽然又对我说:「但我杀过人。」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杀人这事就像你将一扇原本完好的窗户砸烂,既然这扇窗户已经被砸烂,那它到底是有一个窟窿或是两个,就根本不重要了。

他看我没有讲话,也静静坐着。

像是酝酿着某种情绪,我感觉到他有些困惑,那困惑在于他面对我的态度已经逐渐模糊,他努力表现得冷漠,可似乎又露出破绽。

「前几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妹妹。」曾之岸语气很平淡,「我开摩托把那人撞了,没想到那人有癫痫,当时发病了,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继续交谈下去,他像是在对我倾诉,可我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和一个杀人嫌疑犯敞开心扉吗?

曾之岸并不在乎我是否回应,也不在乎此时此刻讲这些锥心刺骨的往事有多么不合时宜,他就是对我讲了。

「我有个妹妹,比我小三岁。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在工地里出事了,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死了,然后我就不念了,供我妹妹念书。

「日子过得下去,我妹妹很快就长大了。要不是那件事,我们俩还能好好的,她大学还没上呢……」

我沉默半晌,终于提问:「你刚才说,你骑摩托撞死了欺负你妹妹的人――」

「他是因为突发癫痫才死的!」曾之岸忽然打断我。

「好好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年前。」

「你……那时候没成年吗?」我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他将人撞死为什么没有进监狱,又或许他是个逃犯?

「成年了,我被判了四年。」曾之岸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家人要弄死我……是我妹妹,是我妹妹为我找了律师,我们没有钱……她就……」

曾之岸已经讲不下去,但我听得懂。

就在这时,我惊觉宋晚星的父亲程海职业就是一名律师。

所有线索都被关联起来,曾之岸能够将欺负妹妹的男生撞死,自然也能够因为程海伤害了妹妹而杀了他全家――

不对不对,我的揣测在想到程海现在仍旧不知所踪时戛然而止。

宋晚星及哥哥与母亲都死在了房子里,程海去哪儿了呢?

「那个律师是程海吗?」我终于问出了口。

曾之岸怔了怔,忽然抬头,他的目光与我接上,然后像是宣布什么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有杀他们!」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来到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部死掉了?」

曾之岸点头。

「你没有报警?」

「我不能报警!」

「你为什么不能报警?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收场了,警察会认定你是凶手你知道吗?」

曾之岸沉默了。

我们的对话结束了。

我仍旧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他,哪怕我已经不再那样害怕他了。

05

程海去哪儿了?

程海家里的监控室谁安的?

这两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心上,始终无解。

我的病还没有好,曾之岸不想再绑着我,但他似乎又很害怕我会逃跑,于是只能够寸步不离地看着我。

这令他有些难耐,他在晚星屋里踱步,手里握着那几枚小小的针孔摄像头。

我躺在床上,安静地吃他做给我的食物,见他像只被蒙住眼睛的困兽,我知道他将与我达成某种和解,就在未来的某一刻。

他对我总有些莫名的心软,我认定他不会伤害我,即便这不能证明他是个好人。

「江雨,这个录像,我怎么找到?」曾之岸摊开手掌,几枚摄像头像装满毒药的胶囊,在他掌心之间被浸满汗渍,皱成一片,像沥青。

「我们至少要找到是谁安的摄像头。」

「这上面……可能会照下凶手。」

我点头。

「那我们要找到是谁安的摄像头。」曾之岸又开始咬他的指甲,他踌躇几秒后问我,「江雨,你帮帮我吧,我不伤害你,求你帮帮我。」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答应,因为我知道,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已经达成某种和解。

曾之岸并不聪明,甚至有些愚蠢,监狱生活令他有些木讷,仍旧留下的敏锐所剩无几,我只要按照他的要求做,真相就不会太远了。

他收起桌上的碗筷,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屋里藏着三具尸体,也毫不影响他对整洁某种令人困惑的偏执。

我走出晚星的房间,曾之岸跟在我的身后,像只茫然的狗。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回头问他:「我能不能看看……他们。」

提到「他们」时,曾之岸甚至有瞬间的茫然,思索几秒后他反问我:「那三具尸体?」

我点头。

「你看他们做什么?」

「这种监控视频一般都会与手机上的软件连接,假设安装监控视频的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或许他们手机上会有线索。」

曾之岸同意了,他走到程宇未房间门口,又下意识似的拽住我的手腕,回头对我说:「你不要害怕。」

开门那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躲到曾之岸身后,有臭味传来,并不浓烈,是曾之岸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

那三具尸体被整齐排在房间当中,这种场面太过骇人,我两条腿忽然失力,一个趔趄朝地上扑去,是曾之岸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整个揽在了怀里。

他问我:「你没事吧?」

尸体目及之处净是暗红深紫的斑块,我此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场景,曾之岸感受到我的颤抖,在我耳边轻轻讲句:「出去吧。」

我没有回答他,他又说:「你不是要找他们的手机吗,我一会把手机拿出去,你在外面看。」

我任凭他搀着我转身,在那寥寥几眼的观察之中,我确定了,曾之岸不是凶手。

凶手不只是一个人。

晚星的伤口在胸口,应该是被刀刺进心脏,凶器大约是曾之岸手上的那把水果刀?

而程宇未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我猜是死于窒息。

还有晚星妈妈,她的头已经被砸烂了,应该是被钝器所伤。

三具尸体,三种凶器,如果是一个人做的,那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复杂的方式,用三种凶器杀三个人?

这并不合理。

在曾之岸转身进到程宇未房间拿手机时,我疯了似的朝门口跑去。

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曾之岸是不是凶手,谁是凶手重要吗?我只想活着。

可就在我准备开门的瞬间,曾之岸出来了。

我的动作忽然不听使唤,手明明已经放上门把,却迟疑了,曾之岸在我身后叫我名字:「江雨,江雨。」

我回头,然后终于问出我一直的困惑:「你来到程海家里,目的到底是什么?你说自己不是凶手,为什么又不报警?」

问出那句话时,忽然世界变得一片安静,我甚至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我的心跳。

「你走吧,江雨,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连累你。」

我回头,对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06

曾之岸的手机,是几年前早被淘汰的型号,屏幕间斑驳裂纹,看着实在太狼狈。

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妹妹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校服,很漂亮,朝着镜头笑。

「我妹妹失踪了。」曾之岸咳嗽一声,声音打着抖,「我出狱之后,才知道,我妹妹这几年一直和那个律师保持着关系,那律师有手段,还用我威胁她,说如果不听话,就让我继续回去蹲监狱。」

「然后呢?」

「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那律师就是程海,我找过程海两次,但都被他助理拦了下来,他还找人揍过我,你看这。」曾之岸扬起胳膊,给我看他手肘上可怖的伤疤,「就是他们打的。」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我妹妹不同意,说是程海手里……有她的照片,如果报警,那她就活不成了。」曾之岸鼻音忽然变得很重,像是哭了,「我真窝囊,救不了她……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就不见了,我哪儿都找不到她!」

「你怀疑是程海把她……」我在思索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把她关起来了?」

「总之这事一定和程海有关!」

「所以你是来程海家里找你妹妹的?」

「我偷偷配了他们家的钥匙,昨天傍晚时有人来他们家送快递,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开,我知道他们家里没人,所以我才用钥匙开了门,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们家小孩的尸体!」

「你怎么确定在他们家能够找到你妹妹失踪的线索?」

「监控。我妹妹失踪的前一晚,监控显示她出门后来了程海的小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监控并不是全小区覆盖的吧,你这样未免太武断了――」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查下去,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线索!」

「所以,你在发现有程海家里有三个人都离奇死亡却没有选择报警,是你害怕……」我颤抖着讲出自己的推断,「害怕杀人的是你妹妹,是吗?」

曾之岸忽然沉默了,他将手机手机递给我,选择结束之前的话题。

这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手机没有意外都已经设了密码,我根本无法解锁。

可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曾之岸在程海的房间里找到四枚摄像头,可程海的房子明明有五个房间,程海与妻子的卧室,晚星的卧室,程宇未的卧室,还有客厅和书房。

「这些摄像头都是在哪儿找到的?」

只有书房是没有摄像头的。

为什么所有的房间里都有摄像头,却只有书房没有摄像头呢?

「你检查书房了吗?」

曾之岸点头。

「没有发现摄像头?」

「没有。」

我起身朝书房走,程海日常在里面办公,我去过几次,都是和他谈晚星最近的成绩。

可他们这种重组家庭,晚星并不是程海的亲生女儿,他们之间关系并不亲近,我知道程海把我叫到书房,只是想骚扰我罢了。

书房很整齐,书架,桌椅和沙发。

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曾之岸又煞有介事地蹲下,耳朵紧紧贴着地板,轻轻敲了敲。

程海家在一楼,地板之下是实的。

我环顾四周,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房间面积不大,放置书架的那面墙与客厅相邻,呈直角。

可那直角之间的空间去哪了呢?它被隔出来,却没有门能够进入!

我开门,走到客厅与书房的墙之间,对着那墙面轻轻叩了两下。

声音不对,这墙是中空的!

我跑回书房,对着书架使劲推了推,却无法推开。

转身看向身后的书桌,那桌上摆着枚精致的貔貅,这同程海整个书房的装修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握住那貔貅的身体,使劲地拧动了一下。

书架发出咔嗒一声。

曾之岸推了推那书架,它成了扇门,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里面黑黢黢一片,在被打开的瞬间,有昏暗的光填进暗室。

我们终于,找到了程海。

他死了。

07

我已经不再那么害怕,摁亮密室的灯,我凑近去检查程海的尸体,他的身上并无表面伤痕,而他的身旁放着一支注射器。

曾之岸竭力在这间暗室中寻找一丝妹妹生活过的痕迹,却毫无收获。

这间暗室或许是程海用来储存文件资料与贵重物品的地方。

房间里有一排保险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曾之岸已经绝望了。

他靠在墙边,眼神里是婴儿似的茫然无措,他低头盯着深棕色的地板,又习惯性地趴下细细地听。

他和我讲:「小时候我们玩过家家,她总喜欢躲在地窖里,她说那儿安全,谁也找不到。」

我拽曾之岸起来,却被他挣扎的动作扯得一个趔趄,随即倒在地板上。

「叩叩……叩叩……」

我的耳朵太灵敏,能够听到曾之岸听不见的声音。

此时此刻,我清楚地听见在地板之下,一声一声微弱地敲击,正顺着所有介质传到地面上来。

我像个疯子似的朝地下喊:「有人吗?有人是不是?」

无人回应。

可那不断的敲击声如此清晰,这不可能是我的幻觉!

我转身,盯着程海的尸体,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的尸体挪开。

他身下的地板上竟有一片被雕刻出的貔貅花纹,像是玉石质地被镶嵌在地板之间。

我颤抖着手朝着那花纹摁了下去。

面前的地板忽然出现裂纹,我扒开那裂纹。

有光。

在那防空洞似的空间里,我看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

身后曾之岸的声音传来。

「晚星,晚星!」

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他的妹妹也叫作晚星。

这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了。

08

曾晚星在这间暗室里待了不知道多久,程海偶尔过来,为她带来生活用品和食物,然后虐待她。

「后来我顺从了,我觉得自己永远也逃不出去了,他在这间被凭空掏出来的屋子里装上最隔音的墙板和玻璃,没人知道我被囚禁在这儿。我哄他,求他,说自己太无聊,这样下去我会死,我求他在房子里装上监控,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听曾晚星说话的时候,我看曾之岸在哭,他用手捂住脸,那眼泪就从指缝中淌出来,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那只已经旧得可笑的手机,我第一次觉得他可怜,他真可怜。

「你们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到底是谁杀的他们。」曾晚星走到一面显示屏之前,将监控视频调回前日,「太荒唐了,可如果把这一切放在他们家,又觉得合理起来。」

我隐隐意识到,这一切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

「程海是个变态,他们一家都不正常。」曾晚星不停动着鼠标调试视频,「他儿子有狂躁症,整日亢奋又愤怒。

「他老婆也不正常,你看她平常对谁都笑呵呵的,其实早病入膏肓了。

「她整日睡不着觉,对着窗口站着,我觉得她是想死,她一直在吃药,是抑郁症?我猜,如果不是有她女儿,她应该去死的。」

视频终于调回当日。

「你们看吧。」曾晚星的声音冷冰冰的,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视频中,晚星正在看电视,正咧着嘴巴笑,她手上正剥只橘子,一切都很平静。

这时程宇未过来,将她身旁的遥控器拿过来,将电视关了。

两人开始争吵起来,晚星先动的手,她抬手扇了程宇未一个巴掌,程宇未愣了几秒,随即一把将晚星推在沙发上。

晚星挣扎,程宇未的愤怒已经控制不住,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晚星刺了过去,一刀,两刀,一共刺了七刀。

杀了人后的程宇未竟变得平静,他走出画面,晚星在血泊中挣扎朝门口爬,在几秒后就没了声息。

视频向后调,晚星妈妈进门,随即是一声尖叫,那叫声令我想到宰杀绵羊时的叫声,尖细又斯底里。

「看看程宇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吧。」曾晚星将视频调到程宇未的房间。

开始是争吵,程宇未像是在打游戏,无意与晚星妈妈周旋,几秒钟后,晚星妈妈走出房间,又过几分钟,她拿着绳子进入房间,几乎没有迟疑,她勒住程宇未的脖子,那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令程宇未根本无从挣扎。

时间数着秒过,程宇未被勒死了,瘫在椅子上,浑身面条似的软。

可晚星妈妈还不松手,她那动作像是要将程宇未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似的,直到「嘭」的一声,她的头被花瓶重重砸下来。

那是程海。

程海不停拍打儿子的脸,又将儿子放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做起胸外按压。

通通没用,人已经死透了。

程海拿起手机又放下,随即转头,操起身旁的花瓶,朝晚星妈妈头上重重地砸了下去。

曾晚星关掉了视频。

「事实就是,程宇未杀了……晚星,而晚星妈妈又杀了程宇未。」曾晚星淡淡地总结着,「程海又杀了他的妻子,好不好笑?」

「程海呢?」我这时忽然发问。

晚星回到椅子坐下,眼睛直直看着我,对我说:「程海?你们没看见他的尸体吗?他知道这一切无法挽回,最后自杀了,那致幻剂是他平时用在我身上的,少量会陷入幻觉,过量会死。」

曾之岸听不下去了,他紧紧抱住曾晚星,缩在曾之岸怀里的晚星,眼睛却仍旧死死盯着我。

像是在观察。

09

如果现在问我,这一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会说是在刚刚,我不该问曾晚星那个问题。

「你被锁在地下室里,又是怎么知道程海在暗室里自杀的?程海在暗室里装了监控吗?」

曾晚星的目光暗了暗,她忽然笑了,对我说:「你好聪明。我看得出来,我哥哥有点喜欢你。」

听见这话时我愣了愣。

「哥,你会选他还是选我?」曾晚星忽然转头对曾之岸道,「她不死,我就会死呢。」

曾之岸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倏然出现道裂痕,他张张嘴巴,叫了一声晚星,又说:「她是好人,江雨是好人。」

「江雨是好人,可我不是!」

曾晚星忽然弯起嘴角,朝我诡异地笑了笑。

那把曾经抵住我腰的匕首,终于真切地插进了我的身体。

曾晚星朝我跑过来,将曾之岸放在桌上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插进了我的身体。

原来在痛之前是冷,我觉得很冷,身体像是遭遇一场雨崩,一场海啸,有什么不断朝外流淌,我想要扶住桌子,却又不受控制地朝地上倒下去。

「哥,我们跑吧。」

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而曾之岸到底是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 一切都成了一场梦。

警察过来询问我时,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是被人抽干了, 我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留在脑海里的只剩下那句话, 妹妹对哥哥说, 哥,我们跑吧。

我们跑吧,我们跑吧。

「犯罪嫌疑人曾之岸已经投案自首。」

我愣了几秒,「嗯?」一声,有些茫然。

警察不得不将那个残忍的,亲人相残的故事重新讲给我听,我颤抖地躲进被子里,将那当作一场终于醒来的噩梦。

「曾之岸承认是他杀了程海, 我们去检查了那间地下室,那里曾经有过人生活的痕迹,可我们到场时早已经人去楼空。」

我没有讲话,只觉得头很疼, 很疼。

「你还记得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吗?」

我愣住了,那一瞬间脑海中的记忆如山崩海啸般朝我袭来。

「曾之岸有个妹妹, 叫曾晚星, 已经失踪几个月, 我们怀疑一直住在地下室里的就是曾晚星。」

我并未回答警察的话,内心有些抗拒,更多的,是对那双兄妹所经历苦难饱含的怜悯。

警察死死盯着我,继续道:「说说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此刻, 曾之岸与他妹妹的命运正被我握在手里!

我不愿让无辜的曾之岸背负这样惨痛的代价……

可他至死都想要救他妹妹, 他想让他妹妹得到自由、幸福。

我捂住头, 感觉这世界天旋地转。

那噩梦里像是有个叫曾之岸的人,他很年轻,他将这一生都奉献给自己的妹妹, 他还用着破旧的、屏幕满是裂痕的手机, 他在那间满是死人的房子里, 狗似的俯下身体, 捕捉隐匿在黑暗之间的、最微弱的裂痕。

「曾之岸曾有过前科, 这一次又成凶杀案嫌疑人,他的定罪大概是众望所归。」警察语气之中竟带些悲天悯人的意味,「可面对审讯时,他根本不像是那种人。」

「江雨?」

面对警察的质询时,我忽然想起曾经在某处看见的一句话。

个人都该有个人的命运。

这么多年曾之岸一直背负着妹妹的命运, 哪怕早就力不从心, 却仍旧甘之如饴。

与他萍水相逢,我见过他的挣扎和无奈,也被他救过。

一切早该结束了, 我该还给所有人一个真相。

想到此处,我终于开口,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对警察说:「其实……凶手另有其人。」

【完】

□ 谢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