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不聪明，被送进了宫。
进宫前，阿娘嘱咐我万不可对帝王动心。
我问阿娘，什么叫动心？
「就是你只要看见他就会开心。」
我不解，歪着脑袋问她：
「比吃红烧肉还要开心吗？」
「比吃红烧肉还要开心一百倍。」
我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毕竟这世上，没有比红烧肉还要好吃的东西了。
直到那日，传言中嚣张跋扈的贵妃笑眯眯地塞给我一块甜糕。
1
我长姐是京中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享誉盛京的才女。
二姐自幼习武，十三岁就跟着祖父上战场，十六岁就已是圣上亲封的千户侯。
至于我……
是文不成武不就，脑子还不太灵光的国公府三小姐。
我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太医说烧坏了脑子。
不至于痴傻，但是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一直到我十五岁，都没有人上门提亲。
之前好不容易定下的平阳侯小世子也因为有了心上人，同我退了亲。
我问阿娘，是不是因为阿虞不聪明，所以才没有人愿意做阿虞的夫君？
阿娘闻言眉毛一竖，俯下身子很认真地看着我。
「谁说我们阿虞不聪明了，咱们呐，这叫大智若愚。」
阿娘说，大智若愚的意思就是，有大智慧的人都像阿虞这样。
原来大智若愚的愚是阿虞的虞啊。
2
岁末，宫里突然来了旨意，要我进宫。
府里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阿爹背着手满院子地走，阿娘被他晃得心烦，干脆一巴掌抽了过去，
阿爹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说话，最后他蹲下来陪我一起数蚂蚁。
数到第三十七只的时候，阿爹突然开了口：
「阿虞啊，想不想进宫？」
「进宫做什么？」
「做皇帝的妃子。」
「皇帝是谁？」
「就是阿虞以后的夫君。」
「那阿虞以后就不是没有夫君的笨蛋啦！」
我高兴的跳起来。
阿爹背过身去，偷偷用袖子捂住眼睛。
最后他还是没忍住，扑进阿娘怀里哭起来。
我笑着看他：
「阿爹羞羞脸。」
阿爹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3
进宫那天，长姐偷偷塞给我好多话本子。
她平日里从来不让我看这些个腌臜书的。
说这些个情情爱爱的书最是无用。
可今日竟破天荒给了我十本！
我瞪大了眼睛看她，高兴地大叫着要去抱她。
长姐却别过脸，低声道：
「小声些，别让你二姐姐知道了。」
「什么别让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二姐就出现在我们身后。
她自小随军打仗，平日里最是一板一眼。
阿爹阿娘娇纵我。
长姐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有二姐姐……
她拿我当蛮子整。
犯错了再挨罚，背不出诗要挨罚，就连偷吃了厨房的酱肘子也要挨罚……
我吓得缩在长姐身后。
长姐艳若桃李的脸上扯出一抹讨好的笑来。
「二妹妹，毕竟是阿虞进宫的日子，你且就……」
话还没说完，二姐姐突然丢过来一个包裹。
闷声道：
「你那都过时了，这些是盛京最时兴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
步伐快得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长姐打开包袱，瞬间惊讶出声：
「霸道帝王俏寡妇！」
「没想到你二姐姐竟然好这口。」
4
宫里来接人的嬷嬷开始催了。
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
马车车轮吱吱呀呀地转。
阿爹阿娘和姐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探出脑袋使劲地瞧，可怎么也看不见了。
车子驶过繁华的街市。
最后在宫门前慢慢悠悠地停下。
嬷嬷说接下来的路，马车进不去，要我自己走。
我跳下马车，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宫墙。
青瓦红墙好像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我背着我的小包袱，两条腿扒拉得飞快。
嬷嬷起初迈着小步子走，后来开始小跑着追我。
「小主，慢些。Ṭũ̂₁」
我扭过头冲她招手。
「嬷嬷快些！」
可身后的嬷嬷却脸色大变，突然跪伏在地。
我转过头。
只看见一架红木镶金的步辇。
上面的人斜斜得倚坐着。
身上穿着绣着靛蓝色祥云纹的玫红锦缎。
可再艳丽的锦缎都不及眼前这人半分颜色。
我本以为长姐容貌已是举世无双。
却不想这人比我长姐还要艳丽三分。
我一时看呆了。
直到面前宫女打扮的人厉声呵斥：
「你是哪里的丫鬟？见到贵妃为何不行礼？」
身后的嬷嬷连忙膝行上前。
「贵妃娘娘恕罪，这是国公府上的三小姐，圣上新封的虞答应。」
「虞答应新入宫还不懂规矩，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直到此刻，那步辇上的贵妃才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她艳丽的脸上扯出一抹更艳丽的笑来。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玩味地对上我的视线。
「告诉本宫，你在看什么？」
「娘娘好看。」
贵妃闻言突然笑了。
她朝我招招手，我乖顺地走过去，仰头看她。
贵妃莹白修长的手指慢慢挑起我的下巴。
「你说，本宫今日若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再杖杀了你，会如何？」
话音落下，身后的嬷嬷连忙磕头，大喊着贵妃息怒。
我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了一下，道：
「那我阿娘会很伤心的。」
「什么？」
贵妃身上嚣张的气焰瞬间没了大半。
她漂亮的桃花眼微睁，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您杖杀了我，我阿娘会很伤心的，不止阿娘，阿爹也会伤心的。还有长姐、二姐姐、陶嬷嬷、李叔还有阿花，他们都会伤心的。」
贵妃好像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
「阿花是谁？」
「阿花是我养的猫，它可胖啦。」
贵妃无语、贵妃望天、贵妃挥挥手让我滚。
5
嬷嬷吓得顾不上尊卑，按着我的脑袋给贵妃行了个礼，麻溜的就跑了。
她带着我到了一处很偏僻的寝宫。
我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上面的字。
「春和宫」
我喜欢这个名字。
宫里好半天才迎出来一个宫女。
嬷嬷交代了一声就走了。
只是看着背影，隐隐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抱着小包袱进了院子。
负责伺候我的宫女叫彩莲。
她长着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酒窝。
我爹说了，进了宫，我就是娘娘。
会有很多漂亮姐姐伺候我。
我需要什么同她们说就好。
所以我放下包袱，十分豪情万丈地冲彩莲道：
「我要吃肉！」
彩莲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小主这是饿了吗？奴婢马上去传膳。」
说着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等她走后，我默默掏出长姐塞给我的后宫生存守则。
第一条就写着：作为一个合格的后妃，对于宫女太监说话气势要足，必要时给他们一个眼神自己体会。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子。
我想着自己刚刚喊得足够大声了，于是在这条后面满意地打了个勾勾。
没多久，彩莲就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个端着精致餐盘的宫女。
布完菜后，只剩彩莲在一旁服侍。
我学着生存守则上写的那样，鼻孔朝天，十分嚣张地坐在桌子前。
可是看着桌子上的菜，我却傻眼了。
这这这……
一小碟酱黄瓜、一小块炖肉、一小盘鱼肉、一小碗汤还有一大盆炒青菜。
我刚刚摆出来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
宫里这么穷的吗？
我在家早饭都不止吃这么点！
彩莲更震惊。
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娘娘能把饭吃得这么干净。
就连碗底的酱汁都用馒头刮干净了。
6
吃饱喝足后，我开始认真研读长姐给我的后宫生存守则。
第二条：身为一个合格的后妃，一定要高冷，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个我最擅长了。
然后我就水灵灵地错过了第二天早上给皇后请安。
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嬷嬷找过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
她站在床边，语气不算太恭敬的喊我：
「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来请小主。」
声音很大。
一下子就给我吓醒了。
我迷茫地看过去，眨巴眨巴眼睛看她。
那嬷嬷看我醒了，又粗着嗓子喊了一遍：
「小主，皇后娘娘有请。」
我点点头，利索地穿上衣服。
后宫生存守则第三条：除了皇上外，皇后最大，千万不能忤逆她！
我看着那嬷嬷，昂着头，十分豪情万丈地说了一句：
「走吧」
嬷嬷的表情不算太好，一路上都阴沉着脸。
等我们终于到了皇后那里，屋子里围满了人。
见我进来，一群美人转过了头。
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震撼了。
我感觉鼻子有点痒痒的。
突然有人惊叫出声：
「呀，她流鼻血了！」
7
几个妃嫔过来手忙脚乱地给我止血。
一条香香的帕子搭在我的鼻子上。
视线上移，美人肤如凝脂，胸脯饱满，看得人鼻头一热。
一股热流再次喷涌而出。
几个妃子大叫起来。
「太医！太医！」
「夭寿啦！」
据说那天，皇后娘娘本来准备好好教训我一下的。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血洒她的景仁宫。
根据当时在场的妃嫔描述。
皇后娘娘仅用一个眼神，就吓得我血流不止，那血流了一地啊……
后来此事越传越夸张。
于是进宫第三天，我就被召见去了皇上寝宫。
太监来宣旨的时候，彩莲看我的眼神写满了崇拜。
她说新入宫的娘娘起码要排一个月的队才能见到皇上。
我以后必定荣宠加身。
可我此刻全然没有半点喜悦，只感觉天塌了。
后宫生存守则第四条：不能随便跟皇上睡觉，如果实在躲不掉就背《女诫》催眠皇上。
可关键是……我根本不会背《女诫》啊。
不过反正都是背东西，不知道背话本子有没有用？
二姐给我的那本《霸道帝王俏寡妇》我已经倒背如流了。
8
皇帝的寝宫离我住的地方很远。
来接人的小太监抬着我七拐八拐，我险些都要睡着了，终于被抬到了皇上的寝宫。
不愧是皇上，住的地方比我好多了。
入目都是金灿灿的。
就连床边边上都镶了金子。
皇上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偷偷抠金子。
他绕到我面前，有些疑惑地开口：
「你很喜欢这张床吗？」
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他。
面前的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
眉目俊朗清润，一身黑色蟒袍绣着金边，衬得整个人不怒自威。
我尴尬地搓搓手，站起来。
「也没有那么喜欢啦。」
皇上笑着招呼我坐下。
「虞答应，自在随意便好。」
他说这几日忙于政务忽视了我，以至于让我受了委屈。
我虽然蠢笨却也知道，皇上并不是看重我，而且看中我身后的家族。
进宫前我爹就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手里有二十万大军，只要他不倒台，必能保我一世荣宠。
要知道本朝总共四十万大军，一半都在我爹手里。
皇上人还挺好的，安慰了我几句，就让我自己先睡，他说还有公务要处理。
我也不客气，倒头就睡。
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晃晃悠悠地往自己住处走。
9
路过御花园，正好碰见两个妃子在吵架。
我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听。
穿粉色衣服的说穿绿色衣服的假正经。
绿衣服的骂粉衣服的妖里妖气。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又走过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娇滴滴的喊着两位姐姐不要打架～
粉衣服和绿衣服也不吵了，开始骂白衣服的死绿茶。
白衣服被骂得脸都红了，但就是不还嘴，只会嘤嘤嘤得哭。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三人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紫色宫装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
正是我之前见过的贵妃。
她依旧是那副明媚动人的样子，红唇娇艳，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冰冷。
「既然三位妹妹都这么闲，正好本宫前几日掉了个檀木手串，便劳烦三位妹妹帮本宫找一下？」
三个妃子立马诚惶诚恐的跪下。
贵妃锐利的眸子轻轻一扫：
「还不快找，找不到……本宫可是要罚你们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莫名透着几分杀气。
下一秒，那双漂亮的眸子突然越过三人，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呀，这里怎么还藏了只小老鼠？」
10
后宫生存守则第五条：装怂才是真本事，被刁难时一定要顺着对方。
所以当贵妃的视线跟我对上的时候。
我直接一个滑跪就跪到了贵妃脚边。
贵妃被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我的时候，突然笑了。
「本宫记得你，圣上新封的虞答应。」
我闻言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后宫佳丽三千都比不上贵妃娘娘凤仪万千在此刻具象化了。
我只感觉鼻头一热，鼻血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贵妃慌了。
香喷喷的帕子堵住我的鼻子，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虞答应，你这……这是怎么了。」
贵妃的手好软啊。
不开玩笑，我当时喀蹦一下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我只听见贵妃颤着嗓子大喊：
「虞答应，你不要死啊……」
11
太医说我是最近吃太多肉了，又缺乏运动，导致肝火旺盛。
后宫生存守则第六条：干饭人永不为奴，要想吃饱饭。一定要跟御膳房打好关系。
所以我这两天闲着没事就往御膳房跑，还偷偷塞给了主管好多银子。
我这几日的伙食那是相当丰盛。
贵妃听完太医的话后挑挑眉，当即撤了御膳房刚刚做好的红烧肉。
红滋滋、油亮亮的红烧肉被无情的端走了。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走了。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话本子里的爱人错过是多么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以后再也不嘲笑男主失恋了跑大街上淋雨了。
想哭。
长姐说我是大孩子呢，不能随便哭鼻子。
哭也不能让人看见。
所以我委屈巴巴地看向贵妃：
「娘娘您能先出去一下吗？」
贵妃挑眉，双臂环胸不肯走：
「不行，万一本宫走了你偷吃怎么办？」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竟如此薄弱。
这下我真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贵妃懵了。
贵妃慌了。
贵妃想拿帕子给我擦泪，这才想起她没帕子了。
她只能尴尬地抬手一把捏住了我的嘴巴。
「不准哭！」
语气凶巴巴的。
我不哭了，眨巴着眼睛看她。
她递过来一碗粥，吩咐道：
「喝光她！」
贵妃的语气好像在驯狗啊。
我接过碗，老老实实地喝粥。
喝到第三碗的时候，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
「宫里平时不给你吃饭的吗？」
12
连续吃了半个月白粥咸菜野菜窝窝头。
我终于能吃上肉了。
红烧肉入口的那一刻，我激动得险些就要哭了出来。
家人们谁懂啊。
贵妃就不是很懂，她尖细的手指头戳着我的脑袋，好奇地问：
「这油腻腻的东西有这么好吃吗？」
我夹了超大一块红烧肉递给贵妃。
这块肉最大，而且肥瘦相间得刚刚好，我一直没舍得吃呢。
贵妃皱皱眉，她一直都不喜欢吃这种油腻腻的东西。
但是看着我小狗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她要是拒绝了，我恐怕会哭得很惨吧。
想想就很烦。
所以她干脆张口，本来只想咬一小口的，结果我直接一整块都塞了进去。
贵妃瞪大了眼睛。
她从记事起，眼睛就没睁过这么大。
因为她娘说，上位者从不用正眼看人。
软糯黏腻的胶质裹着滚烫的油脂，似丝绸般滑过舌尖，爆开浓郁的香气。
「虞答应（嚼嚼嚼）你放肆（嚼嚼嚼）」
我笑弯了一双眼睛。
我就说嘛，红烧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阿娘的担心纯属多余！
13
经此一事，贵妃同我熟络了许多。
她依旧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但是我却不怎么怕她了。
那人啊，最爱装腔作势，其实心肠比谁都软。
我发现宫里没有话本子里说得那么可怕。
而且我还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她是御史大夫的千金，进宫后被封了夏常在。
她平日里胆子可小了，长得也是小小的一只。
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跟我一起缩在小角落里。
我还把话本子分享给她看。
她眼睛都瞪圆了。
嘴里不停念着成何体统，可是眼睛却死死盯着话本子。
我本以为宫里的日子会一直这么风平浪静下去的。
直到宋才人怀孕。
14
宋才人原本是个小宫女，皇上醉酒宠幸了她，随意封了个才人就没再理会。
但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怀孕了。
她不敢声张，一直瞒着，直到肚子再也瞒不住了。
而此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要知道，当今陛下子嗣稀薄，只有皇后娘娘膝下的大皇子一位嫡出。
贵妃提起这事时满脸不屑。
「有她宋茵如头疼的了。」
宋茵如是皇后的闺名。
阖宫上下敢直呼皇后名讳的除了皇上怕是也只有贵妃了。
贵妃对皇后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凡事都要跟皇后作对。
我不理解，但是我知道贵妃是好人。
皇上知道这事后，只淡淡应了一声，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重视。
这让宫里的娘娘们都放宽了心。
有了孩子又如何，皇上根本不重视。
可是总有妃嫔坐不住的。
在宫里去母留子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么多家世好的娘娘们没有子嗣，难免不会动心思。
夏常在那天来找我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宋才人很可怜的。
我问她怎么了。
她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只让我自己去看。
我不想去。
阿娘说，在后宫最重要的就是明哲保身。
可是我不去找麻烦，麻烦却不肯放过我。
15
宋才人难产了。
生了一夜，终于生下来一个小公主。
可是宋才人却没保住。
皇后带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我宫里的时候，我正在吃点心。
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粗使嬷嬷摁住。
她们说是我害了宋才人。
她是因为吃了我送去的糕点才早产的。
可是我根本没有送东西给她啊。
一旁的淑妃娘娘咬牙狠笑：
「虞答应当然不会承认，但这东西你总赖不掉吧？」
说着她丢过来一个食盒。
紫色雕花点缀，上面还刻了一个小小的虞字。
的确是我宫里的食盒。
而这东西，我前不久只给过……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夏常在。
她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别过脸，不敢看我。
「虞答应，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我静静地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在想，不知道我爹的二十万大军能不能救下我？
如果能的话，我就不把夏常在供出来了。
她爹没有二十万大军，会挨板子的。
挨板子很疼的。
皇后到底是顾忌我的家世，只关了我禁足，说交给皇上处理。
晚饭只有一小碗白粥。
我安安静静地吃着。
头一次觉得白粥原来这么难吃。
16
禁足第三天，门ṭű̂ₓ猛地被推开。
阳光洒进来，我看见一身紫色罗裙的贵妃。
她冲进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傻子。
「被冤枉不会说吗？你是傻子嘛你！」
「长嘴是干嘛用的，就知道吃吗？」
被好朋友背叛我没有哭，被冤枉我没有哭，被关禁闭我没有哭，就连吃了三天白粥我都没有哭！
可是如今看到贵妃，我突然有点委屈。
眼泪也不争气地往下掉。
听说皇上本来要罚我去冷宫的，但是贵妃闹了一通。
非逼着皇上彻查此事。
皇上这人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
只是一个人把心思都用在了家国大事上，那么后宫就很少顾忌了。
我们只是他娶来平衡朝廷的摆设。
所以那些个后宫纠纷，他一向懒得țūₘ理会。
只是这次贵妃不依不饶，闹着不肯罢休。
忘了说了，本朝四十万大军，我爹占了二十万，另外二十万在贵妃她爹手里。
所以皇上还是彻查了这件事，抓到第十个宫女的时候，终于有人招了。
原来淑妃跟夏常在是表姐妹。
她见我同夏常在关系好，便想把这事推到我头上。
一开始是想让我亲自去见宋才人。
谁知我看着蠢笨却不肯上套。
夏常在怕被淑妃责罚，便自作主张要来了我的食盒，买通了我身边的宫女，伪装是我，将掺了药的糕点送给了宋才人。
要知道皇后有子嗣，贵妃家又手握重兵。
宋才人一死，这个孩子最有可能由淑妃抚养。
可她太急了，又找了个猪队友。
这事做得漏洞百出，偏生这次又碰上一心想为我出头的贵妃。
贵妃见我哭得实在可怜，也不忍骂了。
她捏了捏我的ṭű₇脸，这几日清粥白菜，我都瘦了。
贵妃掏出一块甜糕，随手塞进了我嘴里。
语气嫌弃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别哭了，丑死了。」
「乖，本宫已经替你报仇了。」
甜腻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阿娘说的。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红烧肉还好吃的东西啊。
17
淑妃被打入冷宫，夏常在直接赐死。
我不懂，为什么淑妃这个主谋没事，夏常在这个帮凶反倒要死。
可贵妃说，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讲道理的。
唯一苦的就是那个孩子了。
我想去见一见夏常在。
她依旧是那副胆小的样子，一个人躲在角落里。
本来就瘦，如今更是瘦得厉害。
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她见我来，嗓音陡然尖利。
我摇摇头，从食盒里拿出点心。
「这绿豆糕，你之前说你最爱吃了。」
夏常在闻言站起来，一把扫落面前的绿豆糕，冲我大吼：
「你知道为什么我爱吃绿豆糕吗？因为在夏家，只有下人才配吃绿豆糕！我一个庶女，本就是奴仆般的存在。」
「你让我如何反抗？我又能如何反抗？」
她把糕点一股脑儿地扫落在地。
随后用力地推搡我，让我滚。
我被推出门外，房门重重地关上。
我眸色暗了暗，默默攥紧了手上的纸条。
而那上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18
宋才人生下的是个小公主。
眼下出了淑妃那档子事，阖宫上下没有妃嫔愿意抚养那个孩子。
贵妃见状，直接从嬷嬷那把孩子抱过来塞进了我怀里。
「我……我养？」
我怔愣地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儿。
她看着我，咧开嘴突然笑了。
贵妃轻轻握住我的手。
「本宫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这小东西，当然是本宫陪你一起养了！」
「她以后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点头，用力回握住贵妃的手。
皇上懒得理会后宫的事，也不在意小公主由谁抚养。
甚至连名字都ẗüₜ没给小公主起。
我翻着书查了好几天，最后决定给小公主取名岁安。
唯愿她，岁岁平安。
19
岁安三岁那年，容嫔有了身孕，她平安诞下一个小公主。
一开始那些个妃子们还会争宠，后来见皇上是个不开窍的榆木，一心就扑在朝政上，索性绝了争宠的心思。
后来一个个的竟迷上了打牌，有一次皇上翻到陈贵人牌子的时候，她正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据说人被抬走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再后来，皇上干脆连牌子都懒得翻了，一心扑在了政务了。
宫里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好几年。
岁安七岁的时候跟侯府的小世子一起逃学，两个人跑去掏鸟窝，结果被贵妃逮个正着。
她提着棍子追着岁安满宫跑。
我在后头追着贵妃满宫跑。
后来我们三个跑累了，就躺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彩笑。
笑够了，贵妃用手指用力戳了下我的脑袋。
「你就惯着她吧，早晚惯得无法无天！」
「慈母多败儿！」
我不答话，只是笑。
小孩子，就是该按着自己的心意，快快乐乐地活着嘛。
20
岁安十六岁那年，匈奴来犯。
他们偷袭了临城。
甚至嚣张地将守城将领的头颅快马加鞭送来京都。
那群蛮荒之人占下临城后表示，只要周朝割让临城并送来一位公主和亲，便不再进攻。
甚至愿意善待临城百姓。
匈奴人一向凶悍嗜血。
朝中一半的大臣都上书主张求和。
和亲，历来都是养兵止戈最好的手段。
太祖皇帝就曾让嫡出的曦和公主远嫁漠北，换来了周朝与漠北百年的和平。
一时之间，后宫人人自危。
宫中适龄的公主一共三位。
其中就以岁安年岁最大，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生母出身低贱又早亡……
只是和亲的旨意还没传下来，贵妃就拿着一杆红缨枪破开了御书房的门。
我带着岁安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贵妃一身红色骑装，手中一杆红缨枪映着天光寒意凛冽，枪尖直指帝王。
岁安扯着我，让我去劝贵妃。
这样的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我没有动，她不管做什么，我都会支持她。
何况这是为了我们的岁安。
贵妃家有二十万大军，如果不够的话，那么还有我爹的二十万……
总归能保下岁安的。
皇上站在高位，他挥手让一旁的侍卫退开，看着贵妃，目光沉沉。
「谢观棠，你想造反不成？」
贵妃挑眉，冷艳开口：
「周承御，一个破匈奴，你若是怕了，我替你去打！」
「送女儿和亲算什么本事！」
还不等皇上生气，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放肆！」
皇后带人急匆匆地赶来。
她直接跪下请罪。
「臣妾管教后宫不严，请陛下恕罪。」
「这就将这疯妇带回去好好惩治。」
说着她拉着贵妃就要走。
贵妃站在原地，高傲地仰头看着皇上，不肯走。
皇后叹了口气，只好同贵妃并肩站着。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岁安突然甩开我的手冲了过去。
「父皇，岁安愿意和亲！」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皇后连忙去捂岁安的嘴。
皇上看着这一幕，突然笑了。
「你们啊你们……」
「朕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让人踩到脸上了，还要上赶着送亲女儿去和亲。」
「匈奴人这等无耻鼠辈胆敢来犯，朕必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是我第一次从向来温和的皇上脸上看出杀意。
诚如一开始所说的，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是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皇帝。
「不过……」
皇上话锋一转，又板起了脸。
「贵妃言行无状，越发放肆了，朕可要好好罚你。」
贵妃笑着开口，语气难得有几分娇嗔：
「陛下尽管罚，只要不让岁安和亲，臣妾怎么着都行。」
皇上无奈地摇头。
「那就罚你日日去佛堂抄经诵佛，祈祷朕凯旋。」
「陛下！」
众人都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意思。
他竟是要御驾亲征。
21
皇上出征那日，后宫的娘娘们连牌也不打了，整天往佛堂里跑。
抢着要为皇上诵经。
贵妃一开始还能稳稳地抢到前排。
后来就被挤到了角落里。
再后来，干脆连佛堂都挤不进去了。
许是各宫娘娘们的诚心感动了上天。
前方捷报频频传来。
我军不但拿下了临城，Ŧũ̂⁻甚至将匈奴打得连连败退。
一直退了泱水之外。
匈奴被吓破了胆，连忙求和，赔了好多牛羊，还送了个公主过来。
皇上不肯要，想把人退回去。
结果那公主死赖着不肯走。
皇上没办法，只好把人带了回来。
匈奴的公主不算白皙，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深邃，有一种英气十足的美。
她进宫后就一直缠着皇上。
听说是一见钟情。
皇上吓得好几天没敢来后宫。
其他娘娘们都在下注，赌这个公主什么时候死心。
毕竟皇上他……是真的不解风情。
公主再怎么努力，也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
可惜公主不知道，她甚至一来就放话，日后必得皇上独宠。
年轻的小公主本以为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宫斗。
结果几个娘娘们都眼睛晶亮地看着她，一脸崇拜。
就连皇后都笑着鼓励小公主勇敢追爱。
那莎公主傻眼了。
周朝不愧是大国，连后宫的女人们都如此大度，不像她阿夫营帐里那几个女人，为了争宠每天都打架。
最凶的时候还闹出了人命。
那莎那时候心里的想法就是，完了，匈奴对周朝这辈子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后来大家一起打牌。
那莎依旧豪言壮志，势必要追到皇上。
就算追不到，让她睡爽了也行啊。
众人哄笑，只当她年轻不懂事，孩子心性。
谁也没想到，那莎这一追就是一辈子。
用她的话来说，她们草原儿女，认准了就绝不放弃。
22
有一年的岁末，皇后突然病了。
明明前几日她还笑着同我们说，明年想去江南看看的。
容嫔就是江南人。
她说那里山美水美，碧湖上画舫游船，满池荷花香。
她如果有机会出宫的话，就在江南开一家糕点铺子。
皇后也笑着应和她，说到时候就在她旁边开一家首饰铺子。
我们都知道这是奢望，入了宫的女人，哪里能出去呢？
皇后十四岁进宫，这一生都困在这矮矮的宫墙之下了。
皇后一连病了好些天，突然有一天，她精神大好。
孩子气得缠着我们带她去放纸鸢。
岁安欢快地跑着，纸鸢越过了高高的宫墙。
她把线递给皇后。
「皇娘娘，你的病要快些好起来，我们下次还要一起放纸鸢。」
皇后柔柔的笑着说好。
她仰头高兴地看着纸鸢，看了好久好久，看它飞过宫墙, 看它高过御花园最高的那棵ƭù₎杨柳，看它越来越高……
突然……皇后手一垂，人再也没有醒来。
皇后薨逝。
满宫哀悼。
我头一次见不可一世的贵妃红了眼眶。
「宋茵如这家伙就是个大骗子。」
「说好了要斗一辈子的。」
「她怎么……怎么就一个人走了呢。」
那一刻, 我突然意识到, 原来一辈子那么短啊。
短到还没来得及再陪皇后放一次纸鸢。
后来我又跟贵妃去放了一次纸鸢。
只是这次, 连同纸鸢一起上天的还有皇后的小像。
在纸鸢飞到最高点的时候, 贵妃剪断了线。
断了线的纸鸢越飞越高。
皇后娘娘……不对，是宋茵如。
你要努力地飞啊，飞过宫墙, 飞过那些规矩枷锁……去江南看一看……
去看看那些, 你向往的大好河山。
23
再后来, 皇上给了恩典。
特允我们这些妃嫔出宫。
有子嗣的可以随子嗣去封地。
没有子嗣的也可以自己寻个去处。
他说眼下太平，已经拖累我们前半生, 总不能再拿家国做借口, 困住我们这些女子后半辈子。
我最后一次见皇上, 他老了许多。
头顶多了白发，只是那张脸依旧温和如往昔。
好像好多年前，他笑着同我说。
「虞答应, 自在随意便好。」
我这一生真的过得自在随意。
我和贵妃没有去岁安的公主府, 而是选择去四方游历。
皇后曾向往的那些个天地, 我想替她去看看。
我们一起看过太行雪岭的银龙盘亘, 行过蜀道栈道的云影徘徊, 见过漓江竹筏破开镜中画, 也在漠北的孤城里数过漫天星辰。
再后来, 贵妃说……想回家看看。
我们又再次回了京都。
岁安早已嫁人，还诞下一个女儿。
同她一样玉雪可爱。
只是看着我孤身一人，她恍惚了一瞬，强撑起一抹笑问我：
「虞娘娘……谢娘娘她……可是又自己偷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笑着摸摸手里的陶罐。
「她在呢，以后都不会乱跑啦。」
贵妃到底没撑到回京都。
她死在了漠北晴光最盛的那天。
大漠晚霞映在她依旧璀璨的眸子里。
「我谢观棠这一生，值了！」
「只是对不起……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我笑着抚过她眼角的细纹。
「谢观棠, 我还是喜欢你嚣张跋扈的样子。」
24
我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
记忆开始断断续续。
最近的事情记不大清了, 可是过往却越发清晰。
记得有一次我贪玩落了水，当晚就高热不退。
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 握着贵妃说了好多遗言。
贵妃焦急地打断我：
「阿虞, 你不准ƭú³死，你死了你阿娘、阿爹、长姐、二姐姐、陶嬷嬷、李叔、阿花，他们都会伤心的！」
「还有我……阿虞，我也会伤心的。」
「阿虞，你要长命百岁！」
谢观棠, 对不起啊, 我不能长命百岁了。
就是不知道那莎公主最后有没有打动皇上那根木头？
容嫔的糕点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皇上是不是还喜欢半夜看奏折？
岁安要是没有娘亲了会不会偷偷哭？
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小女孩跑过来拉我的手。
软声道：
「祖母，来陪念念玩。」
我笑着伸出手, 眼前出现的却是一身红色骑装的谢观棠。
她拿着一杆红缨枪，朗声说要带我闯荡江湖。
这人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
我摇摇头，颤颤巍巍的起身, 用力握住她的手。
「谢观棠，那就最后再陪你胡闹一次！」
「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