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七年,夫君未曾踏进我的房门半步。
他亦有心上人,是在战场上救回的孤女。
她张扬明媚,屡次在我面前挑衅:「正房夫人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独守空房。」
我微微一笑,不做辩解,摸着旺财的狗头,淡淡一笑。
养男人还不如养狗。
天知道,这种不用管事、不用伺候男人的日子有多爽。
可是有一天,他进宫一趟后,突然变了。
1
我叫绪如微,誉满京城的太傅之女。
中秋宴上,我救了差点失足落水的横阳小公主。
太后觉得我品性温和善良、才貌双全,凤心大悦。
一道懿旨便把我指给了当朝声名赫赫的镇北王聂寒山为妻。
我脸色苍白差点跌倒失了仪态,慌忙跪下:「如微才疏学浅,实不堪镇北王良配,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谁都知道,王府后院里有一女子,乃是镇北王从战场带回的心上人。
他曾放出豪言,此生绝不再娶妻纳妾,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种情况嫁过去……
我偷着瞥了他一眼,果然神色阴沉,面黑如墨。
事后,父亲与母亲为我愁得大半个月都没睡好觉。
连上了几道折子,悉数被陛下打了回来。
而原以为会有退婚举措的镇北王却安静地一言不发。
大婚当日,行夫妻对拜之礼之时。
一个丫鬟从门外疾奔而来,踉跄着跌倒在地:「王爷!王爷!你快去吧!柳姨娘……柳姨娘突发心疾,快不行了。」
聂寒山脸色大变,当即一把扔下了手上的红绸,在众宾客震惊的目光中,拂袖而去,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成亲现场。
透过盖头下方,我看着他那身鲜艳的红衣越走越远,手上握着的红绸凉成一片。
新郎都走了,这堂也没必要再拜了,我一把扯下了盖在头上的喜帕。
正当众人以为我会拂袖而去时,我却是微微一笑,顶着众人讶异的目光,自如地以镇北王王妃的名义招呼起了客人。
太后指婚、陛下连驳,我和镇北王聂寒山这门亲事不是简单的两家联姻,是非结不可,对此父亲也是无可奈何。
当场的人无疑不是人精,也不愿在这当口得罪镇北王与绪家,心思各异,就当是跳过了这一节,纷纷到前院入座吃席去了。
唯有我的兄长气不过,一心想要为我讨回公道,却是被我一把拉住:「哥哥别去!没事。」
「大婚当日,他竟然如此辱你!」
「我与他本来就不是寻常夫妻,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在嫁进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夫妻之间恩爱百年的本就少,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相处方式,再则今日他的此番行为,诚然是打了我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陛下和太后娘娘的脸?不用哥哥出手,陛下和太后娘娘自会有决断。」
哥哥咬牙叹息,看着我多有怜惜:「可……微微,你这样实在是太委屈。」
我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语。
后来听丫鬟禀告,这一天,父亲和哥哥都没有给聂寒山好脸色看,他也自知自己不对,默默受了。
晚间,他终于踏进了婚房,原本应该有的吃子孙饽饽、交杯酒,挑盖头等仪式在我的吩咐下,悉数撤了下去,就连在床上撒的桂圆、莲子和花生等喜庆之物也都捡拾干净。
红烛高燃,灯火袅袅,满目皆红的喜庆在他的冷脸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我坐在梳妆台前,让贴身丫鬟琥珀帮我卸去钗环,见人进门,扭头问道:「王爷,柳姨娘可还好?」
他于桌前坐下,脸上的神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晦暗不明,像是有些歉疚,沉默片刻后应道:「柔儿向来体弱,今日之事,她不是有意的,皆是因为前两日在院中受了些风,身体欠恙,都是丫鬟过于小心,本王在这里代她向夫人致歉,今儿个受委屈了。」
「王爷此言,妾身不敢。」我收敛了下脸上的笑,正视着他脸说道,「想必王爷与妾身都清楚,你我的这场婚事,只是碍于陛下与太后娘娘恩旨,不得已而为之,妾身知晓王爷已有心上人,也无意与她争锋,只是事已至此,从今往后妾身会尽到一个正房妻子的职务,打理好家务,至于其他的,妾身别无所求,唯望今后能在这正院中安稳度日,还请王爷成全。」
本就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又何必整日演出一副虚与委蛇的样子,没得让人恶心?倒不如直接亮出地盘,双方都觉得轻便。
想来这样的开诚布公,估计也很对聂寒山的性子吧。
果不其然,他的眉宇松动了些,定定地又看了红烛灯火下我微笑的脸许久,沉沉地说道:「本王会给你足够的体面。」
「妾身多谢王爷。」
话毕,再无多言,我挥手让琥珀继续帮我拆卸头上的钗环。大婚可真不是人能受的,顶了这一天的凤冠,脖子酸疼得很。
至于聂寒山也是一身酒气,略坐了几分钟后,自行去了后方浴室洗浴。
待到他一身水汽出来时,我已经屏退了左右,取了一本山闲游记的书斜靠在床头看着,浑然没有一点新娘子对夫君的娇羞。
聂寒山像似也累了,略看了我几眼,自顾自地上了床,扯过了锦被搭在了身上。
这张穿花百蝶千工床是我年少之时,母亲为我备嫁时,特意请了江南名匠苏大师历时一年半打造。
除了精美外,唯一的特点就是大,躺下两个我还绰绰有余。
聂寒山尽管身量宽大,但留给我的位置足够了。
见人已经睡下了,天色也不早了,我顺势放下了书,越过他下床吹灭了龙凤喜蜡烛。
「你干吗?」他不解地看着我。
根据京中习俗,新婚当夜的龙凤花烛需一夜点至天明,寓意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不过我与他之间倒也不必这些。
我缓慢地爬回床上,拉过了另一床锦被盖在了身上,淡淡地说道:「有光,我睡不着。」
我往里靠和他中间隔开了一大段距离。
虽是洞房花烛夜,但我们双方似乎也都达成了某种不可意会的默契。
聂寒山不会碰我这件事,在嫁进来之前我早已有了预料,此刻甚至还有些放松。
只是盯着床头的红绸,心头的惆怅难免消遣不过。
少女多心事,嫁人等于是第二次投胎,我也曾暗偷偷地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坚毅果敢还是文质彬彬?他会是什么性子?我同他会是像姐姐、姐夫那样欢喜冤家、吵吵闹闹,又或是像爹爹和娘亲那样恩爱缱绻、举案齐眉……
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我的夫君文才武略样样都好,可惜他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争风吃醋是天底下最傻的事情。
人心向来都是偏的,你做得再多,在他眼里或许还觉得麻烦。
就这样吧,不求疼爱,但求体面。
黑暗中,我闭着眼逼着自己入睡,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没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连带着还有激烈争吵的声音。
我蹙眉,扬声对着门外喊道:「琥珀,出什么事了?!」
「芳院的赵妈妈硬闯过来,说是柳姨娘不舒服,非要找王爷过去!」琥珀的声音又气又急。
聂寒山闻声翻身便欲起:「本王去看看。」
他挪动一步,便被我强硬地扯住了手臂:「妾身知晓王爷珍重柳姨娘,但今日拜堂之时,王爷当着众人的面,已经折了妾身的脸,您今后去那儿,妾身不管。但今晚请您务必留下!妾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也是从小到大被父母兄长疼爱着长大的,还望王爷给我还有我们绪家些脸面。」
我定定地看着他,抓他的手臂握得极紧,几乎能感受到红色丝绸寝衣之下绷起的肌肉,寸步不让,一字一句地说道:「王爷刚才还说了,会给我体面,这些事情还是让妾身来处理吧,王爷先睡。」
不等他回答,我率先一步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了灯,从衣架子上取下我刚换下的金丝刺绣而成的华丽嫁衣,披挂在了身上,刻意在他面前展示提醒。
聂寒山不再动作,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推门出去,声响俱消,众人显然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出来,而不是王爷,一直闹腾极凶的赵妈妈像是惊到了,哑了口。
「夫人。」
我环顾了门外众人一圈,视线在赵妈妈和她带来的小丫鬟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不等她们开口,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琥珀取我的帖子来,到太医署请赵太医来为柳姨娘瞧瞧,另外将深夜喧哗的赵妈妈等人重打三十大板,关进柴房,明日再行处置。」
琥珀展颜一笑:「是。」说着就要让人动手。
旁边有个衣着体面的婆子似乎有些犹豫:「夫人,这大婚之日,见血怕是不好。」
我冷笑一声:「是啊!你们也知道这是王爷和本王妃的大婚之夜,怎么就放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婆子直接在外喧哗?我倒不知镇北王府居然是这么个规矩,滚!」
眼见着我起怒,众人悉数动了起来,赵妈妈在被拖走前还犹有不甘地喊着:「王爷!王爷!」
似乎是烦了,聂寒山冷冷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掌嘴。」
此话一出,当即便有人堵了她的嘴,迅速地将人给拖了下去。
2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第二日,我与聂寒山大婚当日的事被传得满城风雨,就此我从人人艳羡的太傅之女沦为了全城的笑话。
宫里的陛下和太后娘娘知晓了此事,将聂寒山召进宫狠狠地痛斥了一番,太后与皇后又特意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婢,带着诸多的赏赐过来安抚于我,顺带着对那位柳姨娘进行敲打。
事毕之后,我带着丫鬟琥珀过去看她。
毕竟这位柳姨娘身子娇弱,迎风便害病,那可是聂寒山的心肝宝贝,可欺负不得!
我讥诮地翘了翘唇,刚走到门外,便见那位柳姨娘抽泣着缩在聂寒山的怀里,寻求安慰。
她仰着头,双眸含泪,大滴大滴的水珠不要钱一般从眼角滑落,当真是楚楚可怜。
「寒山你信我,我不是故意要搅扰你和王妃的大婚之礼,都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妈妈和小环也都是因为担心我,这才……」
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聂寒山熟稔地替她拍背。
柳姨娘的身子在京城里不算是秘密,据说是当年在战场上为了救聂寒山落下的病根,具体情形不知,但因此聂寒山对她厚爱有加。
生死相交,如此深情厚谊,旁人如何比得过?
而我也没想比过。
跟在我身后的琥珀有些看不下去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了下。
这时两人才算是注意到了我。
柳姨娘抬头看向我,露出了苍白又讨好的笑:「王妃。」说着还想勉强支撑起身子下床来给我行礼,只是半道上又跌回了聂寒山的怀里。
见状,我也懒得搭理她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当即和蔼大方地说道:「妹妹身子不好,就别下床了,安心休养才是。」
「都是妾身不争气,今日原该我去正院为夫人奉茶,居然还劳烦夫人过来看我,实属大不该,昨日更是扰得王爷和王妃一日不宁,实属罪过。」
「妹妹说这话就见外了,那都是些不懂事的丫鬟婆子做出的事,切莫为她们着恼,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昨儿个太医来看过了,怎么说啊?」我言笑奕奕,对她的示弱全盘接受,顺带着也确实对她的病有些好奇。
「就是心绞痛的老毛病,受不得风、受不得气,也多亏王爷这些年的照顾才残喘度日,王妃不必放在心上,平时里多休息休息就好。」
她答得温和,却是字字含有珠玑。
受不得风、受不得气,王爷看重,那可不就是在明示我别想用王妃的身份来压她吗?
按规矩,她这个做姨娘,每日应当到正房来晨昏定省的服侍。可既然人都这么说了,身体不好,若是出了事,那可不就是我的事吗?
我浅笑了下,正好我也不想见她。
我对聂寒山没有想法,一心只想着在院中安闲度日,当即便是愉快大度地说道:「妹妹说这话,可就让姐姐心疼了,既然身体不好,以后像什么省昏定省之类的也不必了,妹妹好生将养着就好。」
我的大度显然聂寒山很满意,又是一番交谈后,门外端了热气腾腾的汤药过来。
由丫鬟们服侍着她喝下休憩后,我同聂寒山一同出了芳院。
走到半道上,聂寒山突然说道:「柔柔身体不好,今后恐怕得麻烦夫人了。」
我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将照顾柳姨娘的事情扔到我的头上。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要将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毕竟照顾好了,不一定会有奖赏,照顾不好却是一定会遭受不满。
他是觉得我大度,就可以得寸进尺吗?
我强忍着心头的怒火,直视着他的眼睛,冷淡地说道:「王爷这有什么麻烦的,妾身没进府之前,底下人也是伺候得好好的,一应的吃穿用度照旧便是。比起妾身,想必府里的管家和嬷嬷们更清楚该如何照料病人,也不瞒王爷,妾身的身体也不是很好,王爷愿意的话,也可以等回门时,问问妾身的母亲。」
我的母亲本就因为我要嫁给聂寒山而郁郁寡欢,在听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后,更是直接病倒。
我虽然担心,但也只能派人回去慰问几句。
一提到这件事,他立马哑口,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本王不是那个意思,只如今夫人已经进府,府中后院一切事宜都将交归夫人手中,柔柔多病,将来免不了会有不少麻烦事会叨扰到夫人头上,只怕会辛苦夫人。至于岳母那边,回门之日,寒山会亲自请罪,昨日实在是委屈夫人了。」
「倒也不用什么麻烦,让下人们好生照料就是,王爷放心,妾身不是多疑嫉妒之人,柳姨娘先前在府中是什么待遇,如今也是如此。」
大抵是听出了我话语中的冷意,他定定地看着我:「本王知晓夫人的大度,剩下的就拜托夫人了。」说完还双手握拳置于胸前,郑重地向我行了一礼。
我心口微震,堂堂镇北王,立于天子面前都可免于行礼的三军将领,外人眼中威严不可侵犯的男人,竟然在此刻低头。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感叹聂寒山的情深似海,还是该羡慕那个叫柳柔儿的姑娘的好运。
唯一一点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是这场婚事里唯一的牺牲者。
我上辈子估计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我强压住心头的酸涩,避开了他的行礼,扭回头去不让他看见眼泪落下,语气里依旧维持着镇定:「王爷客气了,时间不早了,妾身还有府中诸事需要打理,就不送王爷了,王爷慢走。」
说完也不等他开口,自顾自带着丫鬟琥珀离开了。
琥珀扶着我的手臂,担忧地看着我说道:「小姐。」
我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光,对着她,安抚地扯了扯嘴角:「放心,我没事,虽然没有感情,但从目前来看,聂寒山至少还是个可以沟通的人,以后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难过。」
三日回门。
母亲抱着我泪眼涕涕,聂寒山也果真如先前所说给足了我面子,当面致歉。
父亲、母亲纵然不喜,但考虑到我已嫁入王府,将来一生的恩宠祸福悉数系于他身,到底也不敢多加为难。
回门的那顿饭吃得虽然不算欢愉,但到底也不算过分沉闷。
临走前,母亲拉我说话,询问我是否与王爷圆房。
看着她期盼的眼睛,我不忍心让她失望,故做出娇羞的模样,点了点头。
看着母亲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的样子,我心间是一阵悲凉。
等出来时,正好遇见父亲与聂寒山说话。
「微微打小在家便娇惯惯了,性子上难免有些刚硬,今后若是有不懂事的地方,还望王爷别多与她计较,老夫在此先多谢王爷。」
说着,父亲深深地弓下了背脊,对着聂寒山郑重行礼。
看着这一幕,我喉头一堵,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心疼成一片。
现在弯腰的那人是谁?
是我的父亲,当今的太子太傅。
当年先帝执意弃长立幼,他领着百官跪于太极门前,数次庭杖都未能打断的背脊,此刻却为我而弯。
我捂着嘴,才勉强没哭出声来。
聂寒山显然也被惊到了,连忙退避开来,抬手扶起:「岳父万万不可,快快请起。」
「我知王爷心有所属,也不求王爷多有疼爱,只望王爷善待微微。」
声声悲切,里面蕴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淳淳爱意。
聂寒山沉默,眼神里多了些说不出意味的动容:「岳父放心,微微既然嫁与了我,我自会善待于她。」
「哎。」
父亲笑了,这是他今日里露出的最真挚的笑。
我躲在一旁泪流满面,许久后才收拾好心情走了出去。
父亲恍若无事地嘱咐了我几句后,亲自送我出门。
马车停在正门前,聂寒山扶着我上了车,马车行进出了好一段距离,我忍不住掀开了车帘往后张望,只见远处父亲苍老的身影依旧矗立在门前,久久张望着马车。
我再也忍不住了,甩下了车帘,也顾不得聂寒山还在车内,回过身低下头就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聂寒山抬起手,似乎是想安慰我,但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心头不平,我恶向胆边生,抬起通红的眼睛厉声质问道:「你不喜欢我,又为何要娶我?!」
天知晓,在候嫁的那段时间里,我又是多期盼他能有所行动。
聂寒山闭了闭眼,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事已成定局,我看着他也无话可说。
马车行进到了镇北王府。
一入院,便看见了柳姨娘带着丫鬟小环候在了门前,见我们两人并肩同行,立马迎了上来。
那双眼睛紧紧地落在了聂寒山身上。
「寒……王爷、王妃。」
「不是身体刚好些,怎么就出来了?」聂寒山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我心情不好,不耐烦应付她的张扬示威。
「离开了这么久,府内还有其他事等着妾身处理,就不打扰了。」
说完带着琥珀扭身就走。
「姐姐她这是?」
身后传来了柳姨娘娇娇弱弱,状似不解地问话。
「无事,王妃想家了。」聂寒山答道。
3
在王府里的日子,比之在家做姑娘时,忙了数倍。
作为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我首先要理清的便是王府里的账目。
聂寒山十二岁入伍,在外征战十三年,深受陛下恩宠,所得金银财物无数、田地庄园数座,但大多却都留存不到手上,悉数用于对阵亡将士的抚恤。
加之家中芳园还有个柔弱的吃钱大户,我清点完王府的账目时,看着这每月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支出的账目,陷入了沉思。
这家谁爱管,谁管去吧。
尤其是这芳园的支出,更是离谱到夸张。
每月进补的药膳支出便高达五百多两,寻常中等人家一年的支出也不过十来两银子,而芳园里负责照顾她的丫鬟婆子就高达二十来人,其中还不包括专门为她开小灶的厨娘,加之其他的香料以及衣着首饰的添置,我也不是没去过其他高官贵爵之家,奢侈,实在是奢侈。
也就是整个镇北王府后院只有她一人,而聂寒山也不喜奢侈,才能维持下去。
琥珀是从小跟着我一起长大的丫鬟,也都是习文断字,见到这份账单时也是张大了嘴,惊叫道:「她到底是多金贵的人啊,一个月用这么多钱?」
站在我跟前的张管家流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满怀着期待看着我。
我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刚才我听了管家的叙述,话里话外,管家也并不是对柳姨娘的奢侈无度没有意见,只是碍于自家王爷,不好多说而已。
「夫人,眼见着马上就要到重阳佳节了,各府的节礼也该备了。」
「往年是怎么个份例,就照往年备吧。」我看过管家往年备下的单子,很合适,也不想在这方面多下功夫,随口说道。
却不料管家面露难色。
「怎么?」我端起了茶,喝了一口。
「夫人,账上没钱了。」
「怎么没钱?我看这不是还有三千两银子在账上吗?」
「铺子和田庄上的收益要下下个月才送过来,而这三千两银子还得预备着府内这两个月的花销,尤其是芳园那边,还不一定够。」
「那这银子都花到了哪里?」琥珀忍不住问道。
「婚宴和彩礼备了不少。」
管家说得含糊却是把我给听笑了。
「怎么?管家是觉得用得多了?」
「不敢,老奴不敢,只是账上确实是没钱了。」管家叹了口气,一脸的难色。
我皱紧了眉,倒也不想怪管家,账上没钱,他说的也是事实。
这件事也不是不好解决,只要我拿钱出来。
母亲从我出生便开始为我准备嫁妆,本就丰厚,后来又因为眼见着我要嫁进王府,特别又再备厚了几分,可以说几乎是备齐了我一生所需。
可是要让我拿嫁妆出来为了柳姨娘,那实在是有些亏心。
而我也做不太到,可是这件事是我嫁进王府后,第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也不能不管。
我想了想,叫来琥珀吩咐了句:「去把彩礼的单子拿出来给我瞧瞧。」
琥珀闻言低声应了一声,扭头进了屋。
我拿着彩礼单子细细看了下。
得了,既然这些都是从王府出的,那就用在王府吧,要是用完了,我可就不管了。
面对着管家的询问,我没答他,随意打发人出去了。
第二日,我派琥珀送了一笔银子过去,王府账目上充裕了起来。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年。
我也逐渐习惯在王府里的日子,平平淡淡的。
许是守着对柳姨娘的诺言,聂寒山自成婚当天,一日也未曾在我的房中歇过,只偶尔会过来陪我吃饭、说说话。
他见识广博,我学识渊源,如果抛开尴尬的夫妻关系,甚至可以说上一句知己,常常聊得兴起。
可无论聊得多开心,当天色渐晚时,我依旧会委婉地催他离开,每当那时,他的神色总透着些说不出的怪异。
我丝毫不在意,依旧平静微笑看他,而他也自不会多留。
琥珀看着这一幕,不止一次地叹气劝我:「小姐你这又是何必?!我看王爷不止一次是打算留宿在咱们蘅芜院的,难道……你真准备守一辈子的活寡?你没听外面人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话说到最后,甚至还带上了哭腔。
我哑然,转而看向了天边零落的黄昏,聂寒山离开的背影是那么坚决。
外界的流言蜚语,我自是知道。
每逢节日相聚又或是宴请,我的到来总能迎来一波又一波含笑异样的目光。
当初誉满京城的太傅之女,如今是镇北王被迫娶回家的摆设和管家。
女子不似男儿天地广阔,这世道对女子也并不宽容。
即便我身为太傅之女也逃不开三纲五常。
只是我终究是不愿的。
「小姐!」
「琥珀。」我开口叫她,转身捧起她的脸,细心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知你是为我好,只是从大婚当日,他当众抛下我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对他有更多的期待和指望,人终归是要为自己活的,外界人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即便没有他,你看我们这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可是……」
「我很好,值得被人珍重、被人厚爱,而不是挣扎在一个男人偶尔有之的怜悯中,我不屑。」
琥珀盯着我脸上的平静,瘪了嘴,到底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借着准备饭食逃一般地奔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叹气,心想要不养条狗,给她找些事情做,这样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几日后,庄子上送来了几条胖乎乎的小狗,顺带着还有几只断奶的小猫。
我挑了一只通身橘黄、四足雪白的小猫,将小狗交由了琥珀挑选。
琥珀抱着小白狗笑得灿烂。
我问她准备叫什么。
她笑眯眯地说道:「小姐,叫旺财好不好?这名字虽然有些俗气,可小时候我有只很喜欢的狗就叫旺财。」
我笑了笑,看她开心自然应允:「好,那这猫胖乎乎的就叫胖胖好了,以后这两只就都交给你了。」
「好。」
有了猫狗后,琥珀多了些事情,显然没那么唠叨了。
彩礼再多,也架不住芳园那边索取无度,尤其是当他们知晓是我在「补贴」时,更是各种巧立名目。
我也曾和聂寒山提过几句,既然他无所谓,那我也不再多费半点心思,给就给吧,反正用的也不是我的银子。
在管家又一次来跟我告饶账上无钱时,这次我没再让琥珀送银子过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账上无钱,那全府上下就一起节衣缩食吧。」
「包括芳园?」
「当然,除了柳姨娘的药之外,其他的能省则省,明白。」
管家有些犹疑:「这……那王爷那边。」
「我会告知王爷,管家不必担忧。」
听完我的话,管家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出门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我看得出来,管家或许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没办法。
琥珀在一边逗着旺财玩,我把她叫了过来:「去把这两年的账簿都拿过来,尤其是给芳园单独记的那一本。」
「是。」琥珀弯了眼睛,笑得狡黠。
当初记这一本的时候,她或许就在期待这一幕了。
七天后,我坐在屋内的躺椅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雪狐毛毯小寐。
芳园的柳姨娘又一次「命悬一线」后,聂寒山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抽泣着的赵妈妈。
「来了。」
我听见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懒懒地坐起了身,看向了眼前的两人。
聂寒山面如冰霜,开口便是质问:「柔柔大病,为何要断她院中的供给?」
我瞥了一眼赵妈妈脸上的幸灾乐祸。
这两年下来,许是自觉得能拿捏住我,芳园的那位逐渐露出了原有的本性,在我面前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啊,这人还有两副面孔。
在聂寒山面前时,她柔弱无助,风吹就倒,在我面前生龙活虎得浑不像是个体弱多病之人,甚至还屡次暗偷偷嘲讽我:「正房夫人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独守空房。」
我微笑不语,并不将这些告知于聂寒山,并很期待将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心爱之人居然是这样一副嘴脸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面对着聂寒山的质问,我懒懒地拉开了盖在腿上的雪狐毛毯,施施然地说道:「账上没银子了。」
「夫人,老奴求您了,您开开恩放过姨娘吧。」赵妈妈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跟不要钱一般落了下来,「现已入冬,天气寒冷,姨娘身子本就不好,更是难熬,若是缺了补及,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
我听着赵妈妈倒打一耙的话,挑了挑眉,也没动怒,很平静地看着她的表演。
聂寒山冷冷地看着我:「夫人难道不给个解释吗?」
「解释自然是有的,王爷你可听好。账面上确实还有三千多两银子,但那是整个府一冬的用度,年节要到了,府里的下人要不要置办冬衣,要不要吃饭,还有送与各府的年礼需不需要置办?您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不怪你。」
「但也不至于连抓药的银子都给不出来……」
「王爷别急,听我慢慢说,琥珀去把账本都拿出来。」我站起了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琥珀应声,带着笑进了屋开了箱子,将早就准备好的账本取了出来。
我翻开了芳园的那一本,笑道:「赵妈妈这求饶,话里话外都在斥责我薄待了柳姨娘,那咱们就看看是如何薄待的吧。」
「那就看上月的吧。十一月一日,支取现银一百五十两,购青花白蝶瓷瓶两个;十一月三日唤锦绣坊柳绣娘上门,新置狐皮大衣一件,锦绣裙装数件,合计八百五十两;十一月四日,采购上品血燕五斤,合计一百五十两……」
几乎是我每念一句,赵妈妈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念到最后,我也累了,干干脆脆地将账本递给了聂寒山让他自己看:「这里还有之前的,王爷尽可以看看。」
「柳姨娘的药,我可没让断过,我只是有些好奇,到底要什么样的供给才能让柳姨娘渡过难关?这新衣月月都做,年年都有,京城内的首饰铺子更是王府的座上宾,更不用说那芳园每日需十斤猪肉、五只活鸡、鲜鱼一等的吃食供给,我就好奇了,柳姨娘这么柔弱的身子,又怎么吃下去的?我只是断了新衣和首饰,削减了点吃食上的开销,赵妈妈就如此奔上门哭着指责我,又是为何?想来没了这些,柳姨娘是活不下去吧。」
说到这里,我看向了面色铁青的聂寒山,微笑着继续说道:「我知晓王爷对柳姨娘的疼爱,只是咱们这一大家子还是得过日子,若您坚持,要么您拿银子回来,要么妾身怕是当不起王府这个家,还请您一封休书给妾,少了妾,也能少些开销。」
聂寒山面如凝霜,一句话不说,安静地一页页翻完了账本,跟着又将其他账目看了一遍。
赵妈妈吓得腿脚发颤。
我不想再看后续,直接带着琥珀走了出去。
片刻后,我见聂寒山让人拿着账本,拂袖而去,身后还抓着瘫软了的赵妈妈。
「去,把府内的库房钥匙拿出来,给王爷送过去。」
「啊!」琥珀「呀」了一声。
我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不交出去,什么时候交出去,难道还真拿我的嫁妆养王府吗?这个时候正是好机会,我也可以卸下身上的担子,以后我的嫁妆就只顾咱们这个院子。」
「哦哦哦,好好。」琥珀笑道。
4
钥匙送过去,没几天又被聂寒山亲自送了回来。
我端着一杯清茶端坐在桌前,将桌上的钥匙推了回去:「王爷这是何意?」
「夫人,此事是本王错了,芳园中诸人本王已经处置,今后府邸还得有劳夫人。」
我抿了一口茶,不发一言,心头却是讽刺。
你所谓的处置是什么,骂了柳姨娘几句?呵呵。
不过反正用的不是我的银子。
「妾身才疏学浅,怕是当不起王府这个家,也怕是会怠慢了柳姨娘。若是柳姨娘因为供给不足,伤了身子,妾身担不起责,还望王爷收回成命。」
「夫人……」聂寒山无奈了,「我已经将芳园彻底清理了一番,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烦扰到夫人头上。」
我轻笑出声。
说这话那是骗谁,当谁是傻子吗?
那可是你的心肝宝贝,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真闹起来,你的心可会有一刻偏向我?
不过对于聂寒山回来,我也是早有预料,我看向了站在一侧的管家。
「妾身未进府之前,听闻府中也都是由柳姨娘照看,不若这样可好,将芳园从府中划分开来,取全府上下三分之一财政交由柳姨娘自行处置。妾身照顾不佳,赵妈妈如此心疼主子,相信会照顾好的,王爷看可好?」
「不行,这放在外面旁人该如何非议你?!」
「妾身不在乎,再说外界的流言蜚语也不差这一点,王爷若真为妾身着想,还不若直接答应下来。」我的口吻很冷,眼神挪开,也不再看他。
聂寒山哑言,沉默不语:「我知我对不起你。」
「既然知道对不起,那又要做?」我冷言反问,「若是遇到银钱不足,难道还要我拿钱出来贴补吗?我们绪家难道是亏欠镇北王府吗?!我自觉自己这个正房夫人已经做得够格了。」
此事本就不光彩,说出去也只会惹人笑话。
「本王已经训斥过柳姨娘了,今后必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铺张浪费,至于夫人贴补的部分,本王会一一补足给予夫人。」
「不必,只要王爷答应妾身的请求即可。」我一步不退地坚持。
门外突然传来了惊呼和叫喊声。
是柳姨娘。
丫鬟们也恐伤着她,阻拦不住,硬是让她闯了进来。
一进门,她便是痛哭着扑倒在地,深深地跪在了地上。
「王爷!王妃一切皆是妾的过错,还望王爷、王妃看着赵妈妈打小服侍妾的份上,放过赵妈妈吧。」
聂寒山的脸色铁青。
我冷笑了一声,抬了抬手:「来,赶紧把柳姨娘给扶起来,这天寒地冻,可别冻坏了身子。服侍的丫鬟,拖下去掌三十个嘴巴子。到底是怎么照顾的姨娘,出门怎么都不给披件大衣?这若是病了,姨娘难受,王爷也心疼。」
柳姨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绵裙,头发懒懒的,一脸的病容,而此刻屋外北风萧萧,立在廊下不一会便是会冻得瑟瑟发抖。
柳姨娘被我三言两语戳穿了心思,抬起头,用愤恨的目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消逝得很快,转而又变得凄楚起来,回身便是拉住了快要被拉走的丫鬟,急急地告饶道:「都是妾身一时心急,这才忘了,都是妾身的错,求王妃饶过小环吧。」
小环的脸色白得吓人,面无血色。
我没说话,只看向了聂寒山。
聂寒山的眼里流露了失望的神色,冷声道:「把柳姨娘扶起来,送回去,将小环带下去。」
柳姨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聂寒山,颤抖着声音喊了句:「王爷。」
聂寒山看了一眼她:「还不快点。」
我挥了挥手,示意了下。
柳姨娘似乎是被吓住了,刚来便是被人架走。
待人走后,屋子里清净起来。
我倒了杯水递到了聂寒山跟前:「王爷,现在可还坚持?」
聂寒山接过杯子,眼底写满了落寞。
见状我也不再隐瞒,直言不讳地说道:「王爷也是个明白人,相信也是懂得柳姨娘究竟为何如此?女人的嫉妒心不可调和,我与柳姨娘无论如何粉饰太平,也改变不了我与她本质上的对立,为了今后柳姨娘不再多病,王爷还是答应下来吧。」
「对不起。」聂寒山沉声说道。
我侧头不语。
「对不起」说多了,很恶心。
事后,芳园的开支彻底和王府分开,聂寒山指派了自己的心腹过去照看。
没了芳园这间氪金大户,王府的开支总算回到了正常范围。
有丫鬟过来汇报。
没了王府的供给,柳姨娘如今背地里同人做起了绸缎庄生意,借着王府的势,做得如火如荼。
我没理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时间又滑过了四年。
四年间,边境匈奴屡次犯事,聂寒山作为镇北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境,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待在京城。
成婚六年,却无子嗣,因此我受尽了京城里的闲言闲语。至于柳姨娘,虽然备受恩宠,却似乎是因为身体关系,难有子嗣。
太后娘娘屡次招我进宫,温言相劝,让我给聂寒山赶紧生个孩子。
聂家满门忠烈,现如今更是只余他一人,太后娘娘是他的姑母,自是心疼,于是当初才会借事由亲自指婚。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我和他会弄成现在这样。
战场上刀剑无眼,太后娘娘更是担心就此聂家绝后。
「微微,还在和寒山赌气?」太后娘娘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拍拂着,眼眸里写满了慈祥。
我低头:「如微不敢。」
「你们这已经成婚六年,至今还无子嗣,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事务繁忙,或许暂时顾及不到,如微福浅,此生想来与王爷是没这种缘分。」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夫妻之间的感情向来都是处出来的,我知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哀家也心疼着。」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寒山这孩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年纪轻轻就进了军营,从来都是一股筋,在女人心思上向来琢磨不到,你莫与他多计较。」
「如微不敢,只是王爷所需的并不是我,有些事情终究强求不得。」我抬眸,话里带话地暗示了一番。
我的确不愿意。
我一直觉得孩子是夫妻之间情感的证明,我与聂寒山之间本无情分,又何必挣扎进去?
更何况若是有了孩子,怕是还得陷入无休止的麻烦中。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能推在聂寒山身上。
太后娘娘想来也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情况,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一道懿旨下来,我被派往了边疆照料王爷起居。
5
收拾东西时,琥珀一直都在叹气。
边境苦寒,又时时有刀锋剑刃,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然而我却有些兴奋。
能离开这枯燥无味的宅院,到外游览一番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即便得和聂寒山朝夕相处,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启程的那天,风和日丽。
哥哥骑着骏马前来送我。
「微微,过去后一切小心,切不可随意乱跑知道吗?」
「知道,哥你已经和爹爹娘亲叮嘱无数遍了,我知道了。」
我无奈地从马车中探出头来。
「过去后,见到王爷也别跟王爷置气,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本就辛苦,不论如何,爹爹和娘亲还是希望你们能有些感情。」
「哥哥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何时与他置过气?这几年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
哥哥叹了口气,瞪了我一眼:「你真当你那点心思,旁人都看不出来,你与王爷表面是夫妻,实则疏离得很。微微啊,哥哥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终究要与他相伴一生,难道还真准备一辈子孤苦伶仃守在你那间小院子里?趁着这个机会,和王爷好好相处,王爷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我抿了抿唇,近些日子以来,多有人过来劝我,似乎是觉得只要我主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一般。
对此我表示不置可否。
聂寒山是个好人,他不喜像旁人那般三妻四妾,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一直信守着承诺。
被他所爱是幸福的。
可不被爱那就是不幸,而这样的命运是我嫁进来时,便有过的预料,非我所能改变的。
为了不被继续念叨,我微笑应付地答了句「是」。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边境。
一路向北,向北,一路变冷,变冷。
等到了聂寒山驻扎的浑阳城时,我已经披上了厚厚的银狐披风,但一下车还是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聂寒山提前得到了消息,亲自来接我。
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我的手臂,拉着我进了府门,周围一堆跟着他征战多年的下属,在边上起哄似的喊着「嫂子」。
我对他们也并不陌生,他们回京时,一般都是由我接待他们。
这些年里,我和聂寒山关系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好,认真说来,应该算是聊得来的朋友。
屋子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大娘端着杯热茶就迎了上来:「夫人。」
聂寒山说道:「这是王婶,本地人,要是有什么缺的都可以找她。」
「好,让人先把我带来的东西都收拾收拾,眼看着就要年节了,晚点咱们好好吃一顿。」我微笑道。
初来乍到,陌生的地方,我却是没有半点的生疏,略坐着休息了一会便开始整理家务。
聂寒山陪了我一会,一件军务就把他给叫了出去。
直到晚间才回。
我吩咐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锅子。
聂寒山陪着他的那些兄弟在前院吃得热火朝天,我带着琥珀在里间,屏退了其他伺候的人。
「小姐,这羊肉真好吃。」
「北疆的山地羊本就是贡品之一,肉质细腻且不含膻味,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
我塞了一口羊肉进嘴,好吃得弯起了眼睛。
聂寒山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琥珀见状连忙站了起来,嘴上的麻酱都还没有擦干净:「王……王爷。」
我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快?」
「军营有宵禁,从这里回去有些远。」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点?」我抬筷子示意了下。
聂寒山没拒绝,直接在桌前坐了下来。
我挥了挥手,让琥珀再换了一锅。
聂寒山抬筷子,慢慢吃着:「岳母怎么样?听说前段时间受了风寒。」
「已经好全了,丫鬟照顾得很精心,现在已经可以在花园里溜达了。」
「那就好。」
我夹了块萝卜进嘴:「王爷在边境过得可好?」
聂寒山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个时候,你其实不应该来。冬季本就天寒地冻,草原上的匈奴没有过冬的粮食和皮毛更是经常南下骚扰,边境苦寒也没什么好玩的。」
「最近匈奴犯边特别频繁吗?」
「现在还不算多,还没有到最严苛的时候,等下个月彻底入冬,鹅毛大雪下起来,就该他们行动了。」
聂寒山垂下眼帘,说得很平静,但声音里透着股冷冽。作为镇守边境的大将军,他身上的担子极重。
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应该来,只是嘛……
「太后娘娘之命,我总归不好违背,认真算算,王爷也有两年没回京过年了,太后娘娘也很惦念您,今年看样子又是回不去,担心您在边境吃住得不好,这才派了我过来。」
虽然太后娘娘的意思绝不止这些,不过她既然没直接明说,那我也就乐得装糊涂。
「我在边境待惯了,这里不比京城,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生病了。」聂寒山舀了一碗羊肉汤,一口气喝完,鼻尖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是,妾身知道,王爷辛苦了。」
等到桌上的饭食都撤下去,已是深夜。
琥珀在隔间备了水,我进去洗漱,没多久便听到屋外传来喧闹声,声音缥缈像是从远处而来,呼呼喝喝极其可怖。
「琥珀!琥珀!出什么事了?」
我起身从浴桶里站起来,扭头朝着窗外喊去。
琥珀的声音没传进来,但倒是那个叫作王婶的女人立在了浴房门前。
「夫人无需惊慌,是北边的匈奴又在南下挑衅了,王爷已经过去军营了,放心吧,他们攻不进来的。」
听完后,我又坐回了浴桶里,天气寒冷,才从温暖的水里离开一会,便觉得皮肤发寒:「这样的事情,频繁吗?」
「不算多,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回,有镇北军在,不妨事的,夫人,需要加热水吗?」
「加吧。」我揽了揽头发。
又添了一次热水,等泡完澡后,琥珀递进来柔软的棉帕,我擦干净身上的水,裹着棉袍直接缩到了床上。
屋子里已经点了炭,但相比较于京城,北疆刺骨的寒意更胜一筹。
「琥珀,你刚去那里了?怎么叫都不见人?」
琥珀递了杯热水过来给我捧着:「小姐,我听外间的喧闹声,急着去打听消息了。小姐别怕,没事的,王爷已经过去了,城里很安全的,那些匈奴攻不进来。」
「嗯。」我喝了口热水,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那他……还回来吗?」
「应该不了吧,我听府里的丫鬟说,一般这个时候,王爷都会驻扎在军营里,正是因为有王爷在,城里的百姓才能睡得这么安心。」
「嗯。」我垂下眼帘,将水杯递了回去,「好了,琥珀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小姐,要不要今晚我陪你?」琥珀犹豫了下,开口问道。
「不用。」我摇了摇头,举头四望,屋子很大,摆设却是极为简单,一桌四方凳子,靠墙放着书桌和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旁边的大开口的青花瓶里插着几把宝剑,一个柜子立在边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和京都的奢华天壤之别。
就在这里,聂寒山居住了十年之久。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你出去吧。」
在我的坚持下,琥珀到底还是出去了,只在临走前,匆匆留下了一句:「小姐,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叫我。」
「不用,你去睡你的。」
等她走后,我踩着厚实的棉靴裹着棉袍,从床上下来,走到了书架前。
我生性爱书,在家的时候便是如此。此刻见到了这满书架的书,自然是有些欣喜。
聂寒山同意我居住在这里,也不介意我看。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些兵法谋略之类的书籍,小部分是农学水利,另外还有些是诗集与游记、故事、琴谱……类型很丰富。
我随意抽出一本,翻开来看了一眼。
书籍里掉出来了一朵被压扁了的干燥的小花,我捡了起来,淡紫色的小花落在白皙的掌心里,精致可爱。
我莞尔一笑,将小花又放了回去。
接着翻开,这是一本讲军事谋篇布局的书,原本应该是异常晦涩的内容,作者很有意思地用了很多小故事串联起来,看起来倒也是并不枯燥。
而旁边还有不少聂寒山的批注,比起他严肃冷清的外表,书里的他显露出的性格明显可爱活泼了许多。
看得出来,这应该是他年少时写的,笔迹稍显稚嫩。
在本书的末尾,我注意到了一行笔迹深刻的小字――
吾愿以平生之年岁,护得大夏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终生不渝。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行字,笔迹入木三分,可见当时所写之人的心情。
聂家世代多忠骨,以鲜血铺就这安稳盛世,聂寒山作为聂家最后的传承者,也不负他祖辈的威名。
大夏朝现如今能这般安定,一半来自他的厮杀和镇守。
他是匈奴眼中鲜血遍地的杀神,也是大夏朝声名赫赫的镇北王。
少女春心动,又何尝不恋慕英雄?
在指婚前,听多了传说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同旁人一般,我是动过芳心的。
只可惜,他很好,却不是良配。
甚至我连一句和离都难以出口。
当初陛下驳斥父亲的上书,只用了一句话:「寒山孤寡,聂家如今只余他一人,爱卿可还记得当年聂老将军的救命之恩?」
父亲哑然,再不可多说什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年轻时,父亲曾经奉命去边疆任职,意外被匈奴围困时,是聂老将军带着人杀进来,救出了父亲,但聂老将军也因此身上伤了好几刀,伤了身子,后来去世,也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而我如今是在还债,想着太后娘娘的期盼,我只觉得头疼。
站在窗前,今夜无云,天上的月亮依旧明亮。
身处北疆和京都似乎没什么两样,但的确隐隐有些不同了。
一夜无眠。
聂寒山去军营后,并没有回来,我听府里的下人说,昨夜聂寒山带队抓住了一百多个南下的匈奴人,其中似乎还有个王子之类的重要人物,现在都被关在城内的大牢内,只怕得忙上好几天。
这些都不是我能管的。
花了一天的时间理清楚了这座宅院的事情后,第二天我带着琥珀出了府门。
北疆民风彪悍,比之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女子抛头露脸、出门经商在这里并不算什么稀奇。
我去掉了遮面的毡帽,带着琥珀和王婶坦然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凡,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幸福和安定。
羊肉包子热气腾腾,散发出的油香味蒸进了面皮里,看上去异常美味。
我拉着琥珀就过去排队,在人堆里听着众人议论着聂寒山和前日夜里的匈奴之事。
浑阳城的百姓话里话外都是对聂寒山的推崇和敬重,与有荣焉。
琥珀眼睛亮亮地扯我的袖子,下巴扬得高高的,不论怎么说,就聂寒山的成就而言,也确实值得骄傲。
等到了我们时,琥珀要了三个羊肉包,卖包子的小贩看了我们一眼,连着往袋子里塞了七八个包子,一直到装不下才塞到了琥珀的怀里。
琥珀瞪大了眼,抱着装着包子的纸袋有些手足无措,张口便是怒道:「小哥你这是做什么?!强买强卖吗?!我们不过只要了三个,你塞这么多给我干吗?!」
「没有,没有。」卖包子的小哥眼见着就急了,连连摆手,「这包子不要钱,是不要钱的。」
「不要钱?」我讶异地问道,「为何?」
「夫人可是来自镇北王府?可是镇北王王妃?」
「是。」
「那就没问题的了。」小哥笑了起来,「夫人啊,您来吃我的包子,那是小的荣幸,咱们这浑阳城要不是有王爷和镇北军在,早不知道被那些匈奴人蹂躏成什么样了,这收谁的钱,也不能收您的钱啊。」
「欢迎您到浑阳城来。」
「这……」我哑然失笑,「这哪能行?都是做小本买卖的,怎么也不能让你吃亏。琥珀!」
琥珀听明白了这一遭,连忙便是要从怀里掏钱出来。
边上原本不清楚原委的人,此刻听完了包子小哥的话后,也都悉数围了过来,目光热切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很少被人这么看过,我一时间很有些不适应。
王婶和琥珀连忙将我护在身后。
凑过来的姑娘和大娘们,此刻也开始热情地劝我。
「这就是王妃吗?真漂亮。」
「看这皮肤好白啊,好嫩,王妃娘娘收下吧,这怎么能收您的钱?」
「收下吧,收下吧,王妃娘娘。」
……
周遭人的热情超乎了我的想象,肉眼可见地还有其他的小贩收了东西,凑了过来,要把他们认为最好的吃食递给我。
脸上写满了真诚,他们这样的行为无关于谄媚,也无关于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有的只是感谢而已。
而我在一刻,也算是彻底理解了聂寒山在浑阳城内的名声究竟是有多好。
琥珀和王婶的怀里几乎都快被东西塞满了,还好王婶算是有经验了,提前让人偷着跟在我们身后,这才算是救下了我们。
我被派来的侍卫围在中间,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淳朴热情的脸,郑重地理了理裙摆,扬声说道:「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注意小孩!注意安全!」
见人群仍旧拥挤混乱,忍不住再提了提声音:「大家安静,安静,听我说几句好不好?」
琥珀也帮着我喊,又是几分钟后人群里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一群人用着真诚灼热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我。
我轻咳了一声,平复了下内心慌忙凌乱的情绪,不紧不慢地道:「诸位对王爷的感激和敬重,如微知晓,心意我替我夫收下,但东西请收回,保家卫国是军人职责所在,也正是有诸位在背后支持,我大夏朝方能御敌于外。如微感激大家的支持,我替我夫拜谢诸位。」
说完,双手搁置于腰间,礼节端庄地行了一礼。
人群中突然闪出了几声喝彩声,连带着还有几道马蹄声。
众人回望,骑着高头大马的聂寒山从远处缓缓而来。
「镇北王!」
「王爷来了!」
……
我循声望去,见他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聂寒山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和周围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后,迈步朝着我走了过来。
人群顺势从中间散开。
「多谢诸位好意,本王收下了,都散了吧,别吓着我夫人了,今儿个天气不错,别都围在这里了。」
聂寒山说完,一把牵住了我的手,一路牵到了白雪前。
这是聂寒山的爱马,轻易不让人碰。
白雪侧头用大大的眼睛看我,鼻子蹭了蹭,我摸了摸它的头。
下一秒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聂寒山抱上了马。
下一刻他也翻了上来,搂着我的腰催动着马匹往前走。
我被吓了一跳,周围爆发出了一阵调侃的嬉笑。
像这种男女同乘之类的事情,在京城是万万不可的,但看在北疆,似乎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别怕,他们没什么恶意。」聂寒山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知道,他们只是对我感到好奇而已。」
我抬手理了理凌乱的裙摆,身子往前挪了挪,尽力地想要和他隔开些距离,只是马背本就不大,即便再如何坚持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即便已经成婚,但我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如此这般亲近的时候,不由得面红耳赤。
6
终于到了府门前,聂寒山顺势抱我下马。
我慌忙倒退了几步,抬手不自在地理了理鬓角:「多谢。」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将手上的缰绳扔给了身后跟着的亲兵。
「我饿了,有吃的吗?我想吃饺子。」
「马上。」我连忙应声。
聂寒山不喜人伺候,府里基本也没什么下人,日常负责饮食的王婶被甩在身后,而我过来也没带什么人。
琥珀脚步快,紧赶慢赶地回来后也是气喘吁吁。
我穿上了围裙,拿了个小凳子给她,让她坐着帮忙洗菜,自顾自地揉起了面团。
京城中的大户千金有下人伺候,自是不必下厨,甚至不少人以下厨为耻,觉得那种烟火气会熏黄她保养得宜的脸颊。
只是在我家有些不同。
娘亲极喜欢下厨,尤其是做给爹爹吃,她说她喜欢看爹爹吃她做的东西的样子,她觉得很幸福。
我儿时趴在灶台边上,看着被热气熏红的娘亲脸颊,觉得此刻的她比起琳琅满翠时更美。
「小姐好了。」琥珀歇了一会说道。
「好,帮我剁下馅料。」
边境多羊肉,我想着他怕是吃腻了,又拿了条猪肉出来,混着白菜包了两样味道,用羊骨熬的汤底。
等饺子出锅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我带着琥珀送饺子过去。
聂寒山正歪在卧房里休息,连衣服都没有脱。
我进门时,他也没醒。
琥珀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上。
我挥了挥手,示意让她出去。
琥珀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乖巧地退了出去。
我走了过去,站在床边凝视着他疲惫的脸。
容颜依旧,整个人却像是颓了不少,下巴处冒出了薄薄的胡茬,眼底还泛着青。
看得出来,他这两天只怕是没怎么休息。
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京城中不少人都觉得他对我不起,可此刻我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埋怨以及责怪的话来。
我和大夏朝内那么多的百姓,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起居,也都是因为有人站在我们身前拦下了刀光剑影。
我垂下眼帘,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王爷,王爷,饺子好了。」
床上的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里还带着些混沌,但转眼便是清明起来。
「啊!好。」
他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一抬眼便望见了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他走了过去,用筷子塞了一个进嘴,眸光一转看向了我:「你做的?」
我点了点头。
在京都的时候,我们也曾一道过年,我也下过厨,除了给爹娘送回去的部分,剩下的大多都进了他的肚子。
他不喜浪费,自然都是清楚的。
我拿起勺子舀了碗热气腾腾的羊骨萝卜汤给他:「听说抓住了个关键人物,现如今怎么样了?」
「嗯,是完颜最受宠的小儿子卓沙,现已经快马加鞭回京禀告了,这些日子你在家多注意一点,我派人过来守着院子,你有事可以吩咐他们,完颜那边或许会有动作。」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知道聂寒山能吃,饺子做的分量足够多,我抬了筷子也跟着慢慢吃着。
「辛苦了。」
「不辛苦,希望今年浑阳城的大家能过个好年吧。」聂寒山抬手揉了揉眉心,难得地,口吻里出现了些疲惫之色。
「那就看咱们陛下最后能和完颜谈成什么样了,这个叫作卓沙的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我抬了筷子夹了一个饺子给他。
「匈奴和中原不同,每一代大汗都是踩着兄弟的头骨上去的,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想法,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我不看好。」聂寒山摇头。
「咱们说是文明,但也不过是披上一层伪装的皮罢了。」我讥诮了一句。
聂寒山顿了顿,提了提声音:「微微慎言!」
我这才惊觉自己失语,眼神闪烁了下,但转眼还是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对外吐露半个字。」聂寒山凝着眉,看我。
「知道了。」我低头。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沉凝片刻后开口说道:「微微,你不用担心,本王确实很多地方对你不起,但只要本王还在,必定能护得你与绪家无忧。」
我凝神,抿唇,眸色开始变得柔软起来:「我信,多谢王爷。」
聂寒山没再说其他的,快速吃完了剩下的饺子后,自顾自地进了浴室快速洗浴,没一会便在床上睡熟了过去。
我看了他一会,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出去。
几年下来,我们不是夫妻,却是朋友。
世人都说匈奴上位之途野蛮凶残,但大夏朝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又沾染了多少血腥。
陛下近来身体欠佳不是秘密,连带着身下的皇子也都蠢蠢欲动。
而作为太子太傅的我父亲天然便是站了队,挣扎在风云之中不得脱身,而父亲自古以来忠君爱国的思想,也让他不得退。
现在想想,陛下当初竭力一定要将我嫁给聂寒山也未必不是在为太子铺路。
我是镇北王的王妃,天然地便将聂寒山绑上了太子的战车。
自古兵权里出政权,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说话的分量终归是要比旁人更重。
战无不胜的镇北军是聂寒山的嫡系,只听从他一人,异常畸形的形式,但却因为这样别扭的环境而幸存了下来。
或许陛下选择我,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看透了我和聂寒山的性子,一个不愿委身,一个不愿强行。
聂家或许从聂寒山之后,再无后人。
7
聂寒山没在府中歇几天,便又回了军营,只偶尔才回来待上几日。
似乎是担心我在府中无聊,接二连三地来了不少军官的夫人上门拜访。
她们都是北疆人,生性爽朗大方,最开始相处时有些拘谨,混熟了之后,都悉数放开了性子,我与她们之间相处得也很和谐。
北疆苦寒,本也没什么好玩的,在府中待久了也觉无聊。
但这无聊的日子也未必不好。
某一日,我与诸位夫人在府中做些针线,我手上拿着一双给聂寒山做的还未完工的新鞋。
旁人都做,我也不好免俗。
正在刺绣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叫声。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便见琥珀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出……事了!」
「别慌!什么事?!」我心头一沉,厉声喝道。琥珀跟了我这么多年,除了那年我高烧不退,我几乎很少从她脸上看到如此害怕和惊恐的表情。
「王爷……王爷出事了!」琥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屋子。
我站起了身,将手上的新鞋拍到桌上,扶着她,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全貌。
皇宫来信,要将完颜最受宠的小儿子卓沙押回京都候审,今日便是聂寒山拟定的出发之日,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半道上冒出了数百匈奴劫囚,听逃回来的人说遍地都是血,兵营已经派人去寻,现如今生死未卜。
此次送囚犯入京中,也有在场夫人的丈夫,听完便有人惊慌地坐到了地上,两眼慌乱,不知所措。
我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王妃、王妃,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别慌,别慌,我们要对王爷他们有信心,没事的,我们这里不能乱。」我厉声说道,顺带着让人将跌倒在地上的夫人扶起来。
我看向琥珀,咬着牙问道:「这件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琥珀抹了抹脸上的泪:「我……我不知道。」
「让王妈过来见我。」
话音未落,王妈的身影从外间闪了进来:「夫人。」
「此事目前只有军营里的几位大人知道,其他的也就是现如今府里的这些人了。」
「我知道了,封锁消息,在得到王爷真实消息之前,切不可引起城中百姓慌乱,另外让城门口的士兵加大对进出城人的筛查,必要时封锁城门,且不可让奸细于城中散布谣言,生乱。」
「是。」王妈利落答道。
我说完又看向了屋中的夫人们,先是微笑着宽慰了几句后,紧跟着紧紧盯着她们的眼睛嘱咐道:「王爷和众将领没事,他们只是有事临时远行几天,还望诸位夫人以大局为重。」
在场的夫人也没几个傻子,且北疆女人一贯多坚强,先前也不过是担心则乱,此刻冷静下来,也是咬牙点了点头。
或许正是因为不怎么爱,所以我才能是众人中最快冷静下来的那个。
聂寒山出事了啊!
这可真是突然。
送走了诸位夫人,我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琥珀在外敲门。
「小姐,吃饭了。」
不管如何,日子终归是要过的。
想起前几天我还在和聂寒山商议,在北疆的这个年该如何过,没想到现在居然就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将脑子里剩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了出去,当下需要注意的事情绝不是这些。
我走了出去,勉强自己吃完了饭,紧跟着又派了王妈出去打探消息。
半夜里,得到的消息却并不如何好。
军营里派出的人在河边捡到了王爷断裂的佩剑,河边还带着大片的鲜血,像是受了伤,却又不得不跳河求生。
且不说身上的伤口,就这大冬天的进入冰河,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琥珀心急,在房间里陪我。
我在屋子里翻翻找找,翻出了两把匕首,塞了一把到她的手里。
接过匕首的时候,琥珀的手都在抖:「小姐……」
我看了她一眼,顺势将另一柄塞进了袖子里:「现在不太平,给你拿着防身,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琥珀脸色一白,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发着颤地说道:「奴婢知道。」
我看她吓成这样,忍不住抱了抱她:「琥珀别怕,事情也未必会糟糕成那个样子。」
「我们还是得对王爷有信心才是,毕竟他在边疆和匈奴为敌这么多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咱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帮他稳定好后方。」
我拍着她的背脊,在安慰她,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也不知从何时起,聂寒山遇袭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态越演越烈,城中的官员几度辟谣,但聂寒山经久没有出现是事实,军营里人心浮动。
与此同时,城外的匈奴也开始蠢蠢欲动,日日夜夜在外传播聂寒山已经逝去的消息。
聂寒山之北疆百姓就像是天,而如今天塌了。
我曾偷摸摸地出去看过,街道上的百姓大多面露悲戚和惶恐,一方面不肯相信聂寒山去世的消息,一方面又不得不怀疑。
我曾经在酒肆里看过一个游商因为出言不逊,被北疆百姓殴打。
众人的情绪就像是被浇上了油的柴堆,只需要一点火苗便可以被点燃。
谁也不清楚,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小姐,京城来人了,现正在府里等您。」琥珀压低声音说道。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扭头上了马车。
8
来人我并不陌生,是宫里太后娘娘的亲信,何大监。
许多次我入宫见太后娘娘,都是由他接待的我。
「王妃娘娘,老奴此次过来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接您回京。」
「回京?这个时候?!」我坐在首座上,微皱起了眉头,一扬手便示意琥珀给何大监上茶。
北疆这边不产茶,也不喜喝茶,我对茶也没什么爱好,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点,早已经在待客时用完了,现在府里的也只是从外面买的,品质一般。
何大监作为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也是吃惯了好茶,此刻只是略微沾了沾唇就放了下来。
意料之中,我也不在意,只等着何大监开口。
「是,王爷的事情很让人痛心,眼下这边疆不太平,太后娘娘在宫中很担心您的安危,您再待在这边疆也无济于事,这大雪还没有下下来,正好赶路。」
「何大监这话就说得岔了,王爷如今虽说渺无音讯,但终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浑阳城正值人心浮动之际,北部的匈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我作为镇北王王妃若是擅自逃回京城,又当置全城的百姓如何?」我摇头拒绝。
「王妃娘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您还是得为京城中的爹娘考量考量。」
「何大监私下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我蹙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确实这些天下来,城中的风声不好,隐约间多有风雨欲来之势。
「这个……」他支支吾吾。
我来了气,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和:「都这个时候,何大监是还要瞒我?」
他叹了口气,正了正神色说道:「据可靠消息传,完颜正在整合匈奴大军,意于五日后南下,为保城中百姓稳定,此事绝密,王妃娘娘您还是跟老奴走吧。」
我恍惚了下,心跳如鼓,手上的茶盏都近乎有些握不太住,强硬地咬了一口舌尖,这才镇定下来,紧张地发问:「此事当真?!」
「当真,否则老奴又何必风尘仆仆地过来?」何大监面露难色。
我垂下眼帘:「辛苦何大监了。」
「那王妃娘娘事不宜迟,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跟老奴走吧。」何大监说完便是站了起来。
我缓了口气,抬手叫了琥珀:「何大监舟车劳顿,安排下去休息,此事容我思虑片刻。」
大抵是看我脸色不好,他也没有继续坚持,跟着琥珀就到前院歇息去了。
琥珀送走了他,扭身便神色不虞地快步走了回来,合上了房门后,急声说道:「小姐,咱们走吗?」
我抬手将她按坐到了凳子上,沉着脸端着杯热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摇了摇头:「不。」
「为什么?这马上就要打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要真出了什么事,那帮野蛮人可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王妃,被抓了甚至还会比死了更难受。」琥珀急了。
「安心,没那么严重,即便没了聂寒山,我们也要相信镇北军,更何况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些,你说何大监年纪也不轻了,整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就算是要派人来,也不该是他?而且太后娘娘啊,也未必真的那么关心我,不是吗?若是聂寒山真死了,依照她老人家的性子,怕是恨不得我给他陪葬才是,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地接我回去?」我笑了一下,眼眸深了起来。
琥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他来这里是为什么?」
「不知道,总之先把人给留下来吧。」
「怎么留?」
「何大监年老体弱,北疆苦寒,身体终归会有些不适。」我看了琥珀一眼。
虽然这么做有些卑鄙,可是我心头的不安,让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琥珀自然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姐那你觉得何大监说的匈奴南下是真的吗?」
「真的吧,你没发现近些日子来咱们府邸的夫人越发频繁了吗?不管如何,提前做好准备终归不会错的。」我低声沉吟,搁置在怀中的匕首硌得皮肉生疼。
第二日,何大监便因为琥珀亲手送过去的汤,虚弱地病倒在床,回京的事情就这么拖延下来,而他带来的人,我也吩咐聂寒山留给我的人把他们悉数囚禁了起来。
或许是我从前伪装得太好,才不会有人怀疑我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事实上,我会的。
我没有那么的风光霁月,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我可以做任何事。
匈奴南下攻城不是在何大监说的五天后,而是推辞了两天。
彼时的镇北军大部队悉数被假消息骗走,只留下了小部分军队守城。
城内的王副将反应及时,这才没让匈奴大军进了城,但同时也付出了异常惨烈的代价,城内的北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医馆医师彻夜未眠地抢救,呼号声遍野。
我没受过军事训练,只庆幸年少时学过些医术,挽了袖子便加入到了医馆抢救伤员当中。
城内的百姓此刻但凡是能动的,都悉数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但伤者太多,医师终归是不够的,我连着忙了三天,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累得头晕目眩时被一双手臂接住,扶到了旁边坐了下来。
一杯热水递了上来。
我抬头一望,身着一身红色铠甲的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原以为你会跑路的。」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看了看周围还在源源不断送过来的伤员,苦涩一笑:「我能去那儿?」
「那个何大监不就是来接你的吗?」
「哦,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估计没一两个月爬不起来。」
我讥诮地说着,这件事在城内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或许也正是因为此事,我能很明显感觉到城内百姓看待我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更加敬重。
之前或许是因为我是聂寒山的夫人,现在则是因为我这个人。
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战事将起,我这个打小在京城里被娇惯长大的小姐,居然不仅没跑,甚至还在医馆里和他们并肩作战。
王夫人听完此话,大笑了起来:「如微你真是妙人,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就说嘛,寒山的眼光果然没错。」
我眉间微蹙,心下有些讶异,但还没来得及多问。
前方战事吃紧,王夫人一听传号便立马奔了过去,她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抵御外敌上,比我更派得上用场些。
琥珀悄悄挪到了我的身边,带着哭腔说道:「小姐,怎么办啊?药不够了,最多还能再管三天,镇北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头晕了一下,努力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嗯,别声张,晚点我再想想办法。」
「嗯。」
三日后,镇北军依旧没有回来,可城中的伤药已快用尽,看着躺在医馆地上呻吟只能等死的伤员,我咬了咬牙。
「琥珀,叫人跟我走。」
「小姐,去哪儿?」
「去找药?」我抽出了怀里的匕首,刀身反射着日光,寒光毕现。
一听是去找药,医馆里除了走不掉的医师和医女,但凡是还能动的人都跟上了我的脚步。
穿过和光大道,我带着人来到了何府。
漆黑色的大门紧闭,府前匾额上的「何府」两字红得刺眼。
我眯眼看了看,让人上前敲门。
何府是城中做皮毛生意的大户,不少子弟都在镇北军中任职,但极少人知道何府背地里还同善北堂合作,经营着药草生意。
我之所以知道,一方面是因为来之前特意利用京城里的关系提前看过了边疆的势力分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何府的小姐那段时间为了讨好我,经常和其他夫人过来看我,闲聊中,无意被我套出了话。
这些日子,何府虽然出钱出力不少,但我清楚他们拿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先礼后兵,若是他们不乐意,我也只能采取些旁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府门没敲多久,门内门房的脑袋便冒了出来,见这阵仗,吓了一大跳,更尤其是看见满身带血、脏污不堪的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让何老爷出来见本王妃。」我没想理他,直接发话道。
因为这段日子说了太多的话,我的声音沙哑,努力提着声才能让人听清楚。
门房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奔了进去。
我挥了挥手,让人直接将门给推了开来。
片刻后,何老爷衣着凌乱地从府内奔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夫人、小妾和女儿们。
「不知王妃驾到,有失远迎,不知王妃这么大张旗鼓带着人过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但很重要,城中伤员药材告急,希望何老爷替城里的大户们做下表率,支援一些。」伤员还在等着,我没时间跟他废话,只希望他能好好配合。
「这……」何老爷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转而苦笑,「王妃,实在不是老奴不愿,实在是我何家是做皮毛生意的,不是药店,仅剩的那点药材也都悉数送过去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冷笑了一声,也烦了,挥了挥手示意人进门搜。
这一路上遇到的百姓一听我是过去要药的,陆陆续续地也跟了上来,此刻聚集在府外的人数目众多。
何老爷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厉声说道:「王妃你这是做什么?是要抄家,私闯民宅吗?我何家为北疆抛头颅洒热血,死了不知多少儿郎,王妃你这是要让北疆军民寒心吗?!」
话说到这里,正准备进门的人犹豫了下。
我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去吧,若是要罚,一应罪过由本王妃一力承担。」
说完又看向了瞪大了眼睛的何老爷,讥笑道:「你所谓的抛头颅洒热血,是死了几个庶出的子弟?这些年你在军备上赚得还不够多吗?大家都是明白人,别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告诉你,何田,若是浑阳城破,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速度!你们多耽误一刻,就会多死一个人!」
面对何老爷的狰狞嘴脸,我不再看他,只催促道。
百姓们不再犹豫,几番搜索,最终在我持刀逼迫下,逼着何老爷的独子吐露了藏匿药材的地点。
大批的药材整齐地码放在地下室里,一时间群情激奋,众人越看何老爷一家越发不顺眼,有伤者的家人红了眼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啃骨吸髓。
我拦下了他们。
为了避免何老爷等人生事,我让人把他们都关了起来,每天几碗米粥保持着饿不死也就算了。
有了这批药材,医馆的运转总算维持了下来。
我持笔写了几封信,派遣琥珀给城中的另几家大户送了过去。
我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但就算是病急乱投医,我也做了。
没几天又有一批药材连带着米粮送了过来。
9
王夫人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整理库房里的存货。
她看我的眼神复杂:「微微,你真敢?」
我回头,看向她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手上的笔不停:「为何不敢?」
「我是当朝太傅之女,我父亲是帝师,我兄长是执掌一国钱粮户部尚书,我夫是镇北大将军、声名赫赫的镇北王,凭何不敢?!」
「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回去,旁人该如何看你?镇北王妃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世人可不会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你抢的那几家,世世代代都在北疆扎根,势力庞大。」王夫人咧了咧嘴,露出了个苦笑。
「我不知道旁人该如何看我,我只知道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王阳彩,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连杀鸡都没见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战场,战士们已经流了血,别再让他们流泪。比起其他,我觉得让他们尽可能地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那些还将药材藏着掖着的大户,你让我怎么想?浑阳城困,他们此种行径,形同通敌!否则我实在没办法解释他们的作为,若城破了,药材和粮食留着干什么?」
我冷着一双眸子,定定地看向了她,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还是聂寒山不在,你们就准备跑了。」
王夫人脸色白了一瞬,眼神闪烁了下,沉默片刻后,苦笑了下。
「不愧是誉满京城的太傅之女,真敏锐。」
我没急着开口,只静静等她说话。
「镇北军已经不是从前的镇北军了,聂家现如今只剩下了寒山一个,且无子嗣。」
听到「子嗣」二字,我眉尖一挑,有些不虞。
王夫人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人人都有野心和欲望,他在时,凭借着威望尚且还能压制得住,可他现如今沦落不知何处,人心自然就散了。北疆常年打仗,军队内部也分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谁都想过安逸、没有纷争的日子,可偏偏一直在承受流离和失去亲人痛苦的都是我们北疆人,明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但京城里的那位陛下啊,却总在最后关头撤回。」
「你知道为什么吗?说是户部吃紧,无银两供应。」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修宫殿、办宴席就有银子,轮到打仗就没银子了。你知道吗?宫中的一场宴会之靡费花销,足以让一个营的战士足足吃饱一个月的肚子。凭什么?!凭什么一直都是我们?!明明可以靠银子解决的事情,需要我们一代代拿命去拼,京都的人享受着炭火之温,抱怨着冬日无蔬菜瓜果时,我们北疆人却只能啃着冷硬的馍馍,到最后就连这点还被称为施舍,这让我们何以平心?」
她的话说得平静,我听得出来里面带着的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回忆着京城的风光和我在此的所见所闻,我哑口,只能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他们的行为和陛下又有什么差别?说到底最后承受一切的还是最底层的百姓,你今天可以站在我面前说这些,但他们不能,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用着一双渴求的眼睛看我,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朝政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做我眼前能看到的事情,王阳彩,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去休息下吧。」
我唤来了琥珀,扶着她离开,握着笔沉默地在库房里站了许久,一滴墨滴在了账簿上,黑得如同黑夜。
浑阳城快守不住了。
城楼上的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起初的时候还有人略微做些清理,到如今谁也顾不上了,但凡是能爬得动的人都悉数上了城楼,尸体从楼顶沿着楼梯一路堆砌,有匈奴的,更多的还是城内百姓。
崩裂的刀剑像是长在城楼上的碎花,火光遥遥地从城门口映射过来,呼喊声震耳。
医馆里,琥珀紧张地抓紧了我的袖子,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喊道;「小姐!走吧,咱们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仁至义尽了,走吧!」
我回头,医馆里裹着纱布的伤员正齐刷刷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其中不乏因为医馆实在缺人过来帮忙的孩子。
琥珀的声音不大,但此刻太安静了,在场的众人都听得清楚。
「王妃姐姐……是城破了吗?」人群中有个小男孩趴在母亲身边颤抖着声音问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了哭声,期期艾艾压在我的心头,沉重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受伤躺在地上的士兵沉默了一会,突然间纷纷挣扎着撑着站了起来,蹒跚着过去抓紧了搁置在一旁的刀剑,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出血。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士兵勉强地对着我露出了个笑:「王妃娘娘,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王妃,您为我们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您走吧。」
「是,走吧。」
……
我看着医馆里那一张张淳朴的面庞,此刻甚至都还在笑着安慰我,心下震动,一时间百感交集,几近落泪。
何德何能,我竟然能受如此礼遇与恩情?
他们是北疆人,是被京都嘲讽为边境蛮子的人,可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却是没有抱怨、积极生活的磅礴生命力,是为了家园可以献出一切的决心。
都说北疆人性子冷硬如石,可此刻在我眼里,京都那些安坐于室内,笙歌曼舞的高官大户才是真的冷硬。
我往前迈了几步,抬手从阿宝手里拿过了一柄利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乖,你还小。」
阿宝是医馆何医师的儿子,今年才不过十岁,整日里就喜欢追在我身后喊「姐姐」。
「琥珀。」
「小姐,我……在。」琥珀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眼泪啪地下来了,声音里还带着颤抖。
「医馆内凡十二岁以下悉数退避,琥珀带他们走。」
我握紧了手中的剑。
「不……姐姐我不走,我要和爹爹、娘娘在一起!」阿宝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泪流满面地说道。
医馆内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哭声。
「听话!你们的叔叔伯伯都为了这座城而死,你们是浑阳城最后的血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下来明白吗?」我厉声道。
「阿宝,你平时就是孩子王,姐姐交给你一个任务,带着弟弟妹妹活下来。」
阿宝瘪着嘴,努力压抑着哭声。
何医师夫妇也走了过来,眷恋地摸了摸阿宝的脑袋:「孩子,我们北疆男儿坚强,爹爹、娘亲相信你。」
阿宝扑进了何医师怀里大哭起来。
时间不等人。
简单地告别后,我便让琥珀带人走:「从后门走,注意安全。」
临别前,我取下了头上的翡翠玉簪戴到了琥珀头上:「姐姐应该看不到你出嫁了,原本是打算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的,这枚簪子就算是姐姐给的贺礼。琥珀,活下来,我把这些孩子都交给你,那地方你清楚。」
「小姐……」琥珀咬着唇,大滴大滴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走吧,赶紧的。」我替她抹了抹泪,催促道。
琥珀瘪着嘴,勉勉强强地收了声音,一咬牙带着孩子走了。
在场人很理智地没有问到底是去那里。
我回过头,看向了医馆内的众人,努力微笑道:「诸位,动起来吧。」
医馆的位置在城内偏里,北疆人的军事素养都高,在和几个经验丰富的士兵讨论下,简单制订了计划,只是时间太紧,也做不了什么事情。
我清楚大家都已经存了死志,此番作为也不过是为了多杀几个匈奴而已。
我也清楚。
我也会死。
匈奴人来得很快,或许是因为这里只是医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派过来的军队并不算多。
士兵小天本就是斥候,伤了胳膊后退了下来,自告奋勇地打探,在察觉到人过来后,立马给了信号。
先是一波何医师特制的点燃的晕药攻击,而后众人分别杀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即便对手吸入了晕药,手脚发软,第一剑砍下去的时候,也失了准头,瞄准的脖子,最后落到了肩膀上。
或许是疼痛刺激,让那人清醒了起来,我看见匈奴那双与中原人迥异的蓝色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满是狠厉,他刀一抬便是要砍向我。
是阿乐帮了我,一刀划开了匈奴的脖子,蹦出的鲜血飞溅到了我的脸上。
阿乐没说话,跟着又迎向了另一个人。
原来匈奴的血也是热的啊。
我看着倒下的人,心里如此想。
身处在拼杀中,周遭都是嘶吼,来不及让人发愣,我咬着牙麻木地挥刀,对身体上的伤浑然无感知。
只是我到底是女子,又在家娇养了多年,渐渐体弱,眼见着有匈奴红着眼,对着我的脸一刀劈来,却无力回避。
知道自己快死了,是什么感觉。
答案是没有感觉,那一瞬间头脑是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
突兀一箭从后射来,正中匈奴的心口。
下一刻我便见那人穷凶极恶的脸缓缓在我面前倒下。
越过他的肩头,我望见了一身银白色铠甲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再往上望是正持着弓还保持着拉开姿势的聂寒山。
那一刻的他立在光里,恍若神明。
10
镇北军从他身后涌出,举着刀清理城中的匈奴。
周围人在狂喜过后,滔天的哭声和厮杀声混在一起。
我心口一松,连天的疲惫涌了上来,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落进了一道结实的怀抱里。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琥珀眼泪汪汪地趴在我的床边。
「哭什么?」我看向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现在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那些孩子呢,还好吗?」
琥珀见我醒了,眼前一亮,一抬袖子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没事,大家都没事了,孩子也很好。」
说着喜笑颜开地继续说道:「王爷他带着镇北军生擒了匈奴大汗完颜,连带着还俘虏了数万的匈奴士兵,匈奴破了,从今天开始边境就彻底安宁了。」
我微怔了一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几秒后才说道:「匈奴破了?」
「是啊,小姐。」
「那王爷呢?」
「王爷那天把小姐你送回来后,就带着军队走了,匈奴还有些残余势力没被扫清楚。听王夫人说,没有人比王爷更清楚草原内部的情况了,当年王爷曾经孤身犯险进入草原勘探了足足两年,现已经走了三天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三天!」我睁大了眼,「我睡了这么久吗?」
「医官说小姐你这些天是累得很了,积劳成疾,可我看着小姐你一直没醒,担心死我了。」琥珀说着还后怕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小姐你饿不饿?厨房的灶上还温着薄粥。」
「有些。」
「好,我马上。」
我虽然醒了,但也是足足在床上又待了两天才能够下床。
出门一看,浑阳城内虽然已经经过了清理,但战争导致的断壁残垣依旧处处可见,石砖缝隙里依旧渗着洗不净的血,失去了亲人的浑阳城百姓虽然还带着悲戚之色,但在听闻了匈奴大败之事,从此以后边境即将安宁之后,脸上也多了些精神气。
「王妃姐姐。」阿宝不知道从哪里扑了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了我的腿上,仰着头,对着我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周围先前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人,此刻也纷纷朝我打起了招呼,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意。
「王妃。」
「王妃。」
……
我悉数微笑示意,一路过去就到了医馆。
一场大战过后,医馆内的伤员始终人满为患,再多的人也不够,看不下去的我带着琥珀跟着继续忙了起来,好在药材等供给充足,再不用为这些事情费心。
半个月后,我正在医馆内为伤员换药,突然听外间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还没有来得及让琥珀出去打听,便从众人欢呼的声音里知道了缘由。
「大胜!大胜!」
「镇北军回来了!镇北军回来了!」
「镇北王!镇北王!」
……
我站起了身,抬着头朝着声音来处望去,躺在地上的伤员脸上也流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王夫人焦急地在医馆内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
当看见我时,大步流星地就奔了过来。
「你还站在这里干吗?」
「啊!给伤员换药,我不在这里,那在哪里?」我讶异地道。
「换完了吗?」王夫人低头看了一眼伤员,问道。
还不等我回答,地上的伤员便是忙不迭地说道:「换完了,换完了。」
「那跟我走!」王夫人说着拽着我的手臂便往外走。
「去……哪里?」
「你男人回来了!你不去看看他!」王夫人爽利的话从前方义正词严地传了过来。
我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因为那句「你男人」。
我的男人……
军队前方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连天的奔波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但此刻却都是昂着头、神采飞扬地接受着全城百姓的祝贺。
但凡是能动的,此刻都汇聚到了街道两边。
骑着白雪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聂寒山。
他瘦了很多,下巴处冒出了青色胡茬,虽然紧抿着薄唇,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想起了,那年春天,边关大捷,他奉召进京接受封赏。
那一天他也是这般,坐在高头大马上,银装铠甲。
虽然内敛,但眼角眉梢都是少年的意气风发。
那一刻不知道撩动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只可惜少年早已有心上人。
当行进的队伍路过医馆附近时,周围的人像是集体约好了一般,突然间将我给让了出来。
王夫人在后推了我一把:「去吧。」
我一时不注意,便整个人立在了人前。
聂寒山望了过来,手一拉跟着便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朝着我走了过来。
「微微。」
他的眼睛很亮,声音哑哑的。
我不解其意,只能低声唤了一句:「王爷,祝贺王爷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下一秒便被人拦腰抱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周围传来了一阵喧哗嬉笑的喝彩声。
聂寒山将我抱到了马上,跟着翻身上去,紧紧地扣住了我的腰,腿上用力,立时驱马前进。
周围人又是一阵喧哗的喝彩和嬉笑。
我知道他们不带恶意,但却依旧是面红耳赤,侧头小声对他说道:「王爷,你放我下来,这于礼不合。」
聂寒山喉咙里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微微,别拒绝,你看看周围,你值得。」
他的呼吸喷薄在我脖颈边上,又湿又热。
「我们赢了,从今天开始,北疆将再没有战事,再没有流离失所,再不会有老父将儿子、妻子将丈夫、幼子将父亲送上战场的事了,我们北疆会和京都一样平顺安宁。微微,我真的好高兴。」
他的声音里除了喜悦外还带着深深的缅怀。
我一侧头,就望进了他深深的眼眸里。
聂家满门忠烈,绵延五代人,数百口人悉数埋骨北疆,灵堂里的灵牌一屋子都放不下。
一百多年的战事终于在聂寒山这一代有了了结。
这么一瞬间,我心头一软。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虽然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却的的确确是个极好的将军。
谋划、战场厮杀,他的肩上压着数万将士和数十万北疆人民沉甸甸的性命,像一座大山。
我曾无数次在深夜里送汤过去,见他孤身一人对着布防图沉思,灯影灼灼,他的背影透着深深的寂寞。
「嗯。」我笑了一下,感叹一般地说道,「是啊,都结束了。」
军队巡游一路到了镇北王府,聂寒山下了马,顺手又将我给抱了下来。
进了府,府里早已备好了热水。
聂寒山进了浴室,洗浴。
我到了厨房,准备饭食,热气腾腾的羊肉面已经端上了桌,等了许久,羊肉面上已经凝出了油花,也不见人出来。
我吩咐琥珀将面拿到炉子上热热,自行进了浴房。
敲了门,里面却没动静。
想了想,我干脆推门而入,水雾蒸腾的浴桶中,聂寒山仰着头靠在桶里,睡得正熟,裸露出的身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我转身出去,叫了亲兵进来。
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半夜。
我斜靠在软榻上,听到动静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见个人影,将我给按了下去:「微微,你睡你的。」
房门开了,他走了出去。
风吹帘动,屋外飘来了羊肉汤的鲜味。
我也睡不着了,穿上雪狐皮做的外衣,走了出去。
屋外琥珀正在小跑着给聂寒山端吃食,见我出来:「小……王妃。」
「怎么起来了?」聂寒山咽下一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我吵醒你了?」
「没有。」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嗯。」我抬脚走到了他身边坐下,琥珀听了他的话,忙不迭出门拿碗筷。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他。
灯火摇曳,我看着他瘦削的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聂寒山回看了我一眼,先一步开了口,解了围:「浑阳城情况怎么样?」
「城内目前还好,只是大军围城时,死了不少人,目前众人的情绪还算稳定,后续的重建和伤亡士兵与百姓的抚恤要跟上。」
「嗯,赵官已经在清点了,他会汇总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我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事?」
我抿了抿唇,将之前去何老爷家抢药的事情悉数说了一遍。
「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原以为他会有些生气或是气恼,然后却是出乎我意料,他的眼睛里泛起了笑意。
「所以你得帮我!」
见状,我连忙打蛇随杆上,跟了一句。
「好!」聂寒山笑着应了一声,「胆子真大,去的时候不怕出事吗?」
「怕。」我无奈地摊了摊手,「医馆里躺了一地的伤员,正等着救命,再怕也得去。」
「辛苦了。」
「比起你们,我做的那点事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如今战事已平,那接下来你又准备做什么?」
琥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都还没有回来,我口渴,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慢慢喝着,随口问道。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然而他却是怔在了当场,良久后,才开口说道:「暂时……没想过。」
「大败匈奴,使其不敢再踏足我大夏朝半步,从我祖父开始便是我们聂家人毕生的心愿,这些年里,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其中,战场无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横尸当场,以后的事情,我没想。」
「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我笑了一下。
眼见着琥珀还没有回来,我起了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怎么还送不过来?」
一打开门,便看见琥珀和王妈端着热汤饭,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
见我出来,两个人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上的东西给撒了。
「小……」
「东西给我。」我似笑非笑地看了琥珀一眼。
琥珀缩了缩头,有些不敢看我,讪讪地笑了笑。
我瞪了她一眼,接过东西,一转身便见聂寒山笑起来的脸。
11
「吃吧,够不够?」我问道。
「够了。」
似乎是因为大事已定,此刻的他看上去放松了很多。
吃完饭,没多久,聂寒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坐在软榻上,一夜未眠。
京城里的旨意来得很快,聂寒山回来第三天,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就到了镇北王府。
除了赞扬之类的套话外,大概意思便是让聂寒山与一众将领尽快回京接受封赏。
三天后,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我与聂寒山坐在马车上,一道踏上了回京的路。
何大监大病初愈,单独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连天的疲惫,不是简单几天可以恢复过来,聂寒山一路上大多时候都在休息,偶尔会看一些从浑阳城和京城传过来的消息。
半个月后,车队到达京城。
围观的百姓从城门口便开始聚集。
聂寒山换上了他标志性的银白铠甲,接受着满城人的祝贺。
虽然全城人都已知他成亲,但仍旧有热辣辣的小娘子对着他投去暖棚里的鲜花和瓜果。
我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正撞上有个小姑娘没投准,将花扔了过来,掉进了车厢里。
她小脸绯红,看向聂寒山的眼睛里写满了炙热。
我捡起了花,随手递给了琥珀,接着靠在了车壁上休息。
不过才去了辽阔的北疆数月,再回到这京城,我竟然从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排斥感,就像是被一条缰绳捆到了脖子上。
聂寒山没有回府,直接进了宫。
琥珀扶着我从马车上下来。
管家带着府内的一众下人在门口迎我,难得一见的是柳姨娘也在。
一身锦衣狐裘,头上插着龙眼大的红宝石簪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样子在外的生意做得不错。
在府内时,我与她不说是水火不容,那也是冷若冰霜,好在王府足够大,也算是相安无事。
除了有些从芳园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在被我叫府里的仆人当着柳姨娘的面教训了一番后,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聂寒山听完缘由后,直接将那些人都赶了出去。
听闻,即便是柳姨娘哭求也没有用处。
「姐姐,王爷呢?」柳姨娘快走了几步,连忙问道,神色里还有些焦急。
「进宫了。」我淡淡地答了一句。
听完这话后,柳姨娘顿时没了兴致,懒懒地让丫环小玉扶着她转身回去。
她这副做派,我早已经习惯了,没在意。
吩咐了下管家,将这些天府内的账都送过来。
离开了这么些天,府内挤压了不少事。
在听完庄子上最后一个管事的回话后,天边已经泛黑。
料想着今日宫中大宴,想必他喝得不少,吩咐了下厨房备好醒酒汤后,我便叫了琥珀摆饭。
在府中,我一贯都吃得简单,三菜一汤。
因为太累,我早早地就躺了下去。
半夜里,听见门外有些动静,披了衣服坐起来,刚一出去,便见一身酒气的聂寒山进门。
周遭守夜的婆子和丫鬟见此眼里大多都带着讶异,隐约地还带着惊喜。
谁都知道我这个院子,从我嫁过来的那日新婚夜,他在此留过宿外,其余大多时候不过是坐坐罢了。
看现在他这个样子,多半是要留下来了。
绵延了数百年的三纲五常将女人牢牢捆绑在了宅院之中,出嫁从夫的思想从未变过。
一个不被丈夫所喜的女子,无论本人有多优秀,背地里也终会遭受无数的非议。
因此,此刻见聂寒山回来第一夜来了正院,院子里的婆子和丫鬟又怎么会不高兴?毕竟也没谁会不喜欢自己跟着的主子更好。
琥珀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理智告诉我,不能拒绝他留下,但心底终究还是有些不愿。
我敬重他为国为民的付出,欣赏他本人的学识,甚至还有些心动。
可惜我们相遇的时候不正确,就像是在秋天种下的向日葵,在冬天看不到开花的时候。
想了想家中的父母,这种时候,我到底是不能拒绝。在心头微微叹了口气,我对着琥珀挥了挥手,说道:「去给王爷把醒酒汤端过来。」
「不急,先备水,本王要先洗浴。」聂寒山开口说道。
「是。」琥珀�攘宋乙谎郏�应道。
即便他不过来,但我这里他的衣物也是准备齐全的。作为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我无一落下。
坐在桌前,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穿透薄纱的窗扉映照在冰冷的地砖上,落下了一道孤寂的影子。
我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今晚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有些不适应。
12
聂寒山出来时,酒已经醒了不少。
琥珀把醒酒汤端了上来,他一饮而尽,一个眼神便斥退了故意留在里面的琥珀。
琥珀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的示意下走了出去。
「衣服很合身。」
「合适就好。」我拉了拉肩膀上披着的外衣,努力想要找些话来。聂寒山回府了,却没过去,那边芳园估计一会便会有动作过来。
「见了太后娘娘了吗?」
「见过了。」
「你杳无音讯的那些日子,她很担心你。」
「宴席结束后,她拉着我在慈宁宫里说了很久的话,此次大败匈奴,彻底结束北疆战乱,五分是谋划,还有五分运气,能活着回来,实属万幸。」
「完颜的小儿子被劫囚是故意的?」我好奇地问道。
「不是,算是顺势而为,完颜是真的心疼幼子,甚至还想将幼子推上大汉之位,他前面几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哥哥又怎么能心甘?此次卓沙如此冒进,也是有他哥哥的一臂之力。」
聂寒山冷笑一声,眼眸里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意味。
「权利是美酒,也是毒药,芬芳馥郁的同时也让人陷入致命的诱惑。」
不仅仅是草原上的匈奴,大夏朝也不多让,随着前段时间,陛下的一场大病,更是风起云涌。
听闻陛下甚至还有将帝位传给幼子十三皇子的念头。
而父亲身为太子太傅,陷在权力中央,不得脱身,我只觉得头疼。
即便是为了父亲可以全身而退,我也不得不和他将关系处好。
「高处不胜寒。」聂寒山突然看了我一眼,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正当我准备开口时,终于听到了我期待已久的救兵。
赵妈妈的声音在此刻是如此悦耳。
琥珀果然深得我心,以往都会拦上一拦,现在直接便将人放了进来。
赵妈妈掀开帘子便直直奔向了聂寒山的方向。
这些年里被我明里暗里整治了几次,显然是乖多了,至少还知道行礼。
「拜见王爷、王妃。」赵妈妈屈膝行礼,视线却是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我此刻心情很好,微笑客气地问了一句:「赵妈妈深夜来此,所谓何事?可是柳姨娘有些不适?」
都是老招数了,不过对于聂寒山管用就行。
「姨娘倒没什么不适,只是听闻王爷在边境受了伤,心中很是担忧,吃不下、睡不着的,只是王爷一进城便进了宫,不得相见,此时听门房说王爷您回来了,特别派老奴过来询问一番。」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小心窥探着聂寒山的脸色。
按照常理而言,此刻聂寒山便应该起身过去,然而他却是没动,只是淡淡地、语气平稳地说了一句:「回去告诉姨娘一声,本王一切安好。」
赵妈妈愣住了,歇了一会后,才试探性地说了句:「姨娘今儿个从早等到晚……」
「她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让姨娘早些休息,天色已晚,本王今晚就歇在正院了。」
他这话一出,赵妈妈瞳孔微缩,我甚至都有些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聂寒山注意到了,看似面无表情,然而嘴角却是微微地翘了一下:「还有其他事吗?没有就走了,天色不早了,本王和王妃也要歇息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妈妈也是知道聂寒山的性子,不敢多言,只是走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
柳姨娘并不同我一般有一个算得上强势的背景,即便聂寒山对我不喜,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她在府中的全部地位悉数来自聂寒山,若是失了他的宠爱,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就光是府中下人的流言蜚语都足以淹没她。
而她这些年在府中的行事过分高调,不少人心中也不乏怨言。
「微微,天色不早了,歇了吧。」
我身子一僵,露出来的笑跟哭一样。
聂寒山笑了笑,没说话,先一步进了屋,卧在了床上看着我跟猫爬一般地进来,缩到了被子里,努力和他隔开距离。
虽然我们是夫妻,甚至已经过了几年,可我对他在某些方面依旧陌生。
灯熄了,我的心跳随着一只伸过来的胳膊也变得剧烈起来。
聂寒山凑了过来,呼吸轻浅地落在我的耳边:「微微,对不起,这些年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战事已完,今后我会好好弥补给你。」
「安心睡吧,我知道你不乐意,我愿意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天,早些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后,他将胳膊收了回来。
我松了口气,只侧头看了他一眼,便赶紧收了回来。
虽然聂寒山什么都不做,甚至还许下了这样的誓言,但到底身边多躺了个人,一时间不习惯的我,迷迷瞪瞪地直到天亮才睡了一小会。
心里有事,睡不熟。
第二天爬起来,琥珀帮忙梳妆的时候,精神也不怎么好。
「小姐……」琥珀欲言又止。
我明白她的意思,却是无语:「别乱想,没有。」
「王爷刚才让人备马了,说是要带小姐你出去,还不要其他人跟,小姐你们是去哪里啊?」琥珀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他就只是昨晚上提了一句,既然要备马,大概距离不近吧。」我抬手打了个哈欠,迷瞪着眼说道。
「对了,既然要出去,梳简单一点的发髻就好,衣服也拿方便行动、简单素雅的,我估计应该也不会是上门拜访。」
「是。」琥珀听完后,手型一变,于是只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又取出一只玉兰簪子插了上去固定。
虽然战事已歇,但聂寒山依旧没改晨起练武的习惯,回来时,正赶上吃早饭。
期间芳院那边又派人过来请过一次,却是被聂寒山打发了出去。
完毕后,聂寒山拿着一本我看过的山野闲记倚在榻上看着,又歇了一会。
我坐在旁边也拿着本书,却是没看进去,余光里一直偷瞥着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
虽然在浑阳城时,一起经历了些东西,关系比之前亲近了些,可依旧没有戳破中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
而从回京后,他进了一趟宫,一切就变了。
我其实并不介意像之前那样的生活方式。
比起其他宠妾灭妻的男人,他其实很好,该给我的尊重悉数都给全了,芳院那边之所以能这么安分,很大部分也是因为聂寒山的压制和克制。
或许我应该找个时间进宫和太后娘娘聊聊。
我相信应该能从她嘴里得到些结果。
「休息好了吗?」
「啊。」我正在发愣,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可以走了吗?」
「可以。」
原来他等在这里,是在等我休息,我心思复杂。
马已经在府门前备好,聂寒山带着我出门。
聂寒山的坐骑白雪百无聊赖地在门前踢着蹄子,见我来了,立马将马头凑了过来。
我摸了摸它的头,笑了起来。
比起和人相处,还是动物来得更加真挚些。
聂寒山笑了,不等我上马,便是娴熟地一把将我给抱了上去,跟着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府门前的众人眉眼都带着笑。
正当聂寒山一提缰绳,准备启程时,府门内一道柔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
柳姨娘甚至也不需要人扶了:「王爷……」
13
一见坐在马上的我,眼睛里立马变了颜色。
「王爷。」
聂寒山低头看她,但没下马:「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王爷回府,妾身还未……拜见。」
一双大大的眼睛水润润的,仰着头期待地看着聂寒山。
再配上这身玉白色的衣衫,可真说得上一句「我见犹怜」。
我侧头看向聂寒山。
若是换作平常,他早已下马过去安抚了。
此刻却是没多少反应。
只见他垂下眼帘:「那现在见过了,今儿个天气冷,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屋歇着吧。」
说完也不等柳姨娘再开口,直接吩咐人将她送了回去。
柳姨娘怔在了原地,似乎是没想到会这样,那双眸子骤然暗淡了下来。
我看着她,心里却生不出多少同情。
昨日从管家嘴里得知,自从我离开,没了我的辖制,王府便成了她的天下。
众人皆知她是王爷的心头宝,谁又敢得罪她?
趁着这段时间,柳姨娘并着她那个远方表弟没少在京城内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兼并吞没京郊百姓土地、低价收购商业街的店铺……可谓是坏事做尽。
只是聂寒山与匈奴作战正在关键时刻,因此没传过去。
只是京都里也积压了不少弹劾的本子。
我其实很有些不明白,她到底要这么多的银子是为何?
聂寒山对她的疼爱和纵容,众人有目共睹,有聂寒山在,她这辈子足够衣食无忧,甚至还能比大多数人都过得好。
贪心不足是有罪的。
在场的下人脸上都是戚戚的,看向柳姨娘的眼光隐晦地有些变化。
我没说话,白雪站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聂寒山一抖缰绳,它便是撒欢一般地奔了出去,到底是在城中大道上,还是控制着动作。
马上风大,聂寒山将披风的兜帽温柔地给我罩在了头顶上。
白雪一路向北,一直到出了城,便彻底放开了速度。
我看着前路,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身后是他坚实有力的胸膛,灼热滚烫。
白雪一直跑到了普陀山脚下才放缓了速度,眼前有一条窄窄的青石铺就的小路,周遭长满了才冒出的野草。
白雪对这里很是熟悉,我们下了马后,自顾自地就走了上去。
我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穿得简单。
聂寒山神情肃穆,像是朝圣般拿着利剑走在前面,替我开路,清理着小路上的野草。
我隐晦地感觉到了今日要到的地方,怕是不一般,安静地没有多问,只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累得小腿酸疼,立在原地休憩,眼前是一道悬崖,悬崖下是一片凹陷的山谷,山谷内部青草绿树遍地,隐晦可以看见其中插着不少木牌。
聂寒山难得流露出了些伤感和怅然的神情。
「微微,走吧,我们下去。」
「好。」我点了点头。
他伸手牢牢地牵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放弃了。
一贯跳脱的白雪在此刻也变得格外安静,下去山谷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肃穆。
从山上往下看,和在山谷内浑然不同。
此刻我才看清那些木牌,上面写的都是一个个的人名,潮湿的泥土中还混着腐朽的刀剑斧柄,与其说是山谷,但或许用乱葬岗更合适些。
聂寒山从白雪身上解下包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里是镇北军的墓地,但凡是找不到亲人的士兵,我们都会取下一些他的亲近之物一起归置在这里。」
「聂家的祖辈也都在这里。」
「微微会做饭吗?」
「会。」
我大概猜到了他想要做些什么,解开包裹,里面装着的果然是米肉以及刀锅之类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大把的红香。
聂寒山就地搭了灶,在周围找柴火。
我用锅装了米到小溪边清洗,正看到白雪立在一块木牌边上,眷恋地不住用马脸蹭着。
走过去看了一眼。
木牌上写着「追风」「夺云」「黑天」之类的名字,木牌已经腐朽,只能勉强看出一些,还有不少名字已经模糊。
我摸了摸白雪的头,由着它在这边。
在溪边洗完了米菜后,我走了回去。
聂寒山已经挖好了灶,火已经生起来了。
我将加了水的锅放在了灶台上,找了个平坦的石头便开始切菜切肉,饭还有许久才好,我备齐后便将东西放在了一边,只等着饭好后再炒。
聂寒山带了两坛酒。
他拿了一坛酒出来:「微微,跟我走。」
「好。」我没多言。
山谷内许久没人来了,乱石遍地,杂草丛生。
他带着我到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开了酒坛子,轻声说了一句:「聂家在战场战死的人的骨灰都埋在这里。」
紧跟着神色庄严地说道:「祖父、祖母、爹、娘,寒山带妻子微微拜见,匈奴已破,北疆已定,聂家的庶愿已平,可以安息了。」
我心底早有预料,蹲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媳妇绪如微拜见……祖父、祖母、爹、娘。」
聂寒山举起一坛酒,对着那棵大树缓缓地浇在了地上,跟着又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我趴伏在后,跟着磕了几个,对此我并没有任何排斥和疑义。
聂家的付出值得。
聂寒山站了起来,拉着我走了过去,坐在了大树下的石块上。
此刻的他褪去了身上将军的担子、镇北王的威严,像是个眷恋家人的孩子絮絮叨叨,对着聂家埋骨地讲述着这一年年的经历。
听着他用格外平静的语气讲述着险象环生的经历,我只觉得心惊。
我到底也是被保护得极好,此生在浑阳城里所经历的战乱,与他相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他一直讲了许久,才停下来,怔怔地又看了好一会,才扭过头看我:「等久了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左右也不着急,王爷有些时间没来了吧,可以多陪陪爹娘他们。」
「差不多了,心愿已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饭应该差不多好了,我们过去吧。」
说着他起了身,自然地抓起了我的手,半道上突然问道:「微微不好奇吗?为什么聂家的埋骨地会在这里?」
「有些,那北定山上的墓碑是?」
我记得没错的话,聂家先辈的坟地是御赐的,紧靠着皇陵,还有专人打理。
「那些只是给外人看的,比起庄严肃穆地躺在上面受人供奉,我们聂家的先辈还是更愿意和一同并肩作战的士兵待在一起,我们是从这里面来的,最后到这里去。」聂寒山摘下了一朵鲜艳的黄花,信手给我戴了上去。
「等我们百年之后,也都在这里。」
百年?
我微讶,没接话。
想着柳姨娘娉娉婷婷的身影,心情复杂。
我明白他在和我交心,可我和他真的能有百年吗?
到了灶台边上,饭已经在锅里焖熟,我挽起袖子开始炒菜。
聂寒山将香点燃,在山谷内四处游走,各处都插了一些。
一锅白米并着一盘小菜,再加一壶酒。
聂寒山最后留了三根香,插在了饭菜前,敬了酒后,他说了几句话,扬声就唤来了白雪。
白雪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事情已经做完,我们牵着马缓缓向上走,身后呼啸的风声,像是雀跃的欢呼声。
正走到悬崖上,一道阳光刺破了眼帘。
「是个好天气啊。」我眯眼看着摇挂在天际的太阳,说道。
「嗯,是好天气。」
聂寒山翘起了嘴角,笑了起来,卸下了负担的他,笑起来很是好看。
白雪雀跃地呼啸了一声,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面,似乎还在催促。
下山的路怎么也比上山轻松。
没多久,我与他便再度骑上了白雪回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像是心跳的声音。
14
几乎是刚回到镇北王府,紧跟着便从芳院里传来了柳姨娘心悸的消息。
这招数并不新鲜,但只要有用就行。
我下了马,提着被露水打湿的裙摆,仰着头看他。
面前芳院的赵妈妈一脸期待地看着聂寒山。
聂寒山低头凝视着我的脸,探手捏了捏我的手:「微微我过去一趟,等回来再与你解释,我与柳姨娘之间情况有些特别。」
「王爷自去便是,切莫为妾身叨扰。」我微微一笑,脸上看不出分毫。
琥珀站在我身侧却是难以抑制地撇了撇嘴,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等人走后,我轻拍了下她的胳膊,提醒了一句:「刚才在做什么?跟你说过的言行仪表都忘了。」
「没……」琥珀咬了咬唇,忍耐了一会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你说王爷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芳园那个分明就是装的。」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只要她想要的人信,那就是真的。」
「那王爷对小姐这般,又是怎么个意思?」琥珀口气里多有些愤愤不平。
「琥珀,你从小与我一并长大,你应当明白这个世道对女子并不公平,男子三心二意本就平常,诸如我爹爹娘亲那般此生绝无二心、只爱一人的感情才是稀缺,本就是得之我幸,没有失去。」
因为要讲的话过于私密,有丫鬟撞见想要过来与我行礼,悉数被我摆手示意避开。
琥珀走上前来,扶着我的手臂,我爬了太久的山,到底还是疲了。
我认真端详着琥珀的脸,骤然发现这个跟在自己身边青稚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忍不住笑了笑:「认真看看,咱们琥珀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可有心仪的如意郎君?」
「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咱们在说你的事呢。」琥珀小脸一红,眼神开始闪躲。
我弯起了嘴角,笑了一下,而后正色道:「琥珀,我是在跟你说真的,我这一生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也就这样了,但你与我不同,你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终究是希望你好的。这世道虽说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在此之上还有权势二字,很幸运的是你家小姐我呢,也算得上是这世道里为数不多握有权柄的人,你可以尽可能挑选,只要不是皇家,你家小姐我都可以保证那个男人这辈子绝对不敢欺负你,你会过上幸福且圆满的一生。」
「不……我不嫁,我自梳!我要这辈子都陪在小姐身边。」琥珀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连连说道。
「傻丫头,陪着我做什么?还是说你嫁了以后就要离得我远远的?我们到底还是在一起的。」我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了下。
「这怎么会……」琥珀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就不嫁,就这样陪着小姐。」
「明明小姐你是这么好的人,可为什么会这样……」
说到这里琥珀愤愤不平地骂道:「他真不是个东西!」
「慎言!」我摇了摇头,将指尖抵在了唇边示意了下,「平心而论,他只是和全天下男人一般无二而已,是你的要求过高。再则自我嫁给他,他对我也没什么不好,该给的体面和尊重也都给全了,若有人讥讽我,他也会为我出头,提枪打上门去,现如今那礼部侍郎的夫人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那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我定了定神,看她,缓缓说道,「爱本就是珍贵且稀有的东西,不必强求,即便当时相爱,变心的人那不也有吗?」
「那小姐,你觉得王爷是真爱柳姨娘吗?」琥珀犹豫着问道。
我愣了一瞬:「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就感觉吧。」琥珀蹙着眉头说道。
我笑了:「那这谁知道?或许吧。」
回了正院,我遣了人备水洗浴,吃过饭后,懒懒地倚在了软榻上,捧着本新出的诗集随意翻阅着,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等到醒来时,整个人已经睡到了床上,身侧还靠着一道结实的大腿。
抬头一看,聂寒山正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守着我睡。
「醒了?」
「什么时候了?」我撑着胳膊想坐起来。
「酉时一刻,左右无事,想睡的话,还可以再睡一会。」聂寒山抬手替我掖了掖被子。
到底还是不想起,琥珀的话也并非对我没有任何触动,我也确实想理一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终归是要找个话头。
于是我先提了一句:「王爷,柳姨娘的病如何了?」
「还能如何?先前或许是真的,现在倒不一定。」聂寒山放下了手上我以往看过的闲书,似笑非笑地说道。
「王爷不也清楚吗?是王爷在纵容,不是吗?」我躺了回去,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概是听出了我言语里的讥讽,聂寒山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还带上些笑。
「微微,我与柳姨娘并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没答话,只将视线挪移到了他的脸上,心道:那还能是哪般?
「柳姨娘她不姓柳,她实际本应姓张,她是北疆世族张家最后的遗孤。」
一听这名,我立马睁大了眼:「北疆张家,是那个北疆张家吗?」
「是。」
「百鬼夜哭行,千骑守关山的张家?」
「是。」
「那个贪墨军饷导致衡阳山一战大败的张家。」
「是。」
随着聂寒山的一句句应声,我心头一惊,算是隐约有些明白了聂寒山对待柳姨娘的态度为何会这般特别。
北疆张家有守国之功,也有破国之责,当年的衡阳山大败,陛下狠狠地发了好大一顿的脾气,连带着数位掌管军备以及军用钱粮的官员人头落地,整个京都腥风血雨。
「张家跟我聂家多年,一同出生入死,而柳姨娘的娘亲是我母亲的表妹,临死之前跪求我保下张家最后的血脉,当时正逢战事飘摇,我只能将她带回府中安置,更名换姓。」聂寒山眼眸深处带着深深的疲惫。
「如此私密的事情,王爷今日告知妾身,这是?」我垂下眼帘,隐晦地有些不安。
「微微,你应当知道。」
「那为何如今才说?」我立时反驳。
聂寒山笑了,一探手便握住了我的手:「因为战场无情,外界虽传我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但我也会受伤,也会死,或许是一支无意射来的流箭,或许是一柄不知从何劈来的钢刀,我便同我祖辈一般长眠于北疆地下。」
「没有人上了战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回来,让你知道也不过多了件心事而已。」
「另一方面怕也是王爷觉得我与柳姨娘像现在这样在府内分府而治的形式,很省心吧。」我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我承认。」聂寒山正色道,回答得坦坦荡荡的。
「另外,微微,我没碰过她。」
「哈,什么?」我讶异地睁大了眼,听了这话后,一时间语塞。
聂寒山怎么看也是个正常男人,莫不是身体有异样?
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于古怪,他忍不住开口辩驳道:「都在乱想些什么?」
「纳她为妾本就是无奈之举,照顾她是张家遗愿。且我先前本就不打算娶妻生子。说我无情也好,自私也罢,聂家数代子弟悉数埋骨北疆,只余我一人对着那茫茫草原,我不愿意将来我的儿女继续背负平复匈奴的宿命,终日活得战战兢兢、疲累不堪,若我此生有幸结束战事,自然是好,若我身死,那聂家人的命运就此在这里结束。」聂寒山淡淡地说道,带着薄茧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我的手背。
我顿了一下:「王爷既然不打算娶妻,那太后娘娘指婚时,又为何不拒绝?」
「不能拒绝。」
「为何?」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平复匈奴,我需要她的支持。」聂寒山低眸看了我一眼,答道,「陛下其实并不愿意看到镇北军坐大,对他而言,匈奴对镇北军而言同样是牵制。」
功高震主于皇权自古都难解。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再接着说下去,太过于敏感。
我安静了下来,盯着床上的纱幔慢慢地消化着这个消息,聂寒山也不急,静静地陪着我。
一直到门外琥珀询问是否摆饭。
我答了一声,撑起身子,临下床时,突然问了一句:「那柳姨娘,王爷现在又准备作何打算?」
「这些年她也已经赚够了不少银钱,再过两年,等京城的风平了,我会在北疆替她选一户好人家,让她安闲幸福一生就是了。」聂寒山扶了我一把,大手下滑,跟着握住。
「微微,以前对不起,但我们还有很久。」
我心底明白他的意思,却是不想应答,只是垂了脸,笑了笑。
饭毕后,聂寒山留宿正院。
琥珀借着服侍我洗浴的机会,小心地问道:「小姐,这是?」
我摇了摇头:「派人往家中传信,我明儿个回去一趟。」
「是。」
晚上,我能感觉他的意动,但到底他还是遵守了对我的承诺,在我说愿意之前,克制住了冲动。
只是到底我睡得不好。
15
虽说北疆战事已了,但到底还有许多后续需要处理,连带着还有不少府邸宴请,聂寒山也不得多少空闲,第二日早早地便出门去了。
琥珀遣人备好马车,我们正准备往家中去,便见何大监带着马车立在了府门前。
「王妃娘娘,太后娘娘有请。」
琥珀讶异,对着我眨了眨眼。
我摆了摆手,笑道:「这从北疆回来,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太后娘娘了,也当拜见一番,琥珀过来扶我一把。」
「是。」
琥珀立时过来,扶着我换了车。
马车朝着宫门内驶去,何大监领着我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到了慈宁宫。
门口太后娘娘最得力的宫婢素瑾恭候在一旁,领着一众小宫婢朝着我行礼,「奴婢素瑾拜见镇北王王妃。」
我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笑道:「素瑾姑姑快请起,有什么事吗?何至于劳烦姑姑兴师动众?」
素瑾坚持福完一礼后,站直了身子,对着我露出了个和蔼的笑。
她与太后娘娘的关系便如同琥珀同我的关系一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且素瑾为了太后娘娘终生未嫁,在宫中地位自不一般。
「也没什么事,只是奴婢从何大监嘴里听闻了王妃娘娘在浑阳城的壮举,心中敬佩,有感罢了。」
「素瑾姑姑客气,比不得上阵杀敌的将士,我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我客气了句。
「王妃娘娘不必妄自菲薄。」素瑾嘴角扬起了熟练的弧度,抬手往里让,「请,太后娘娘今儿个还特意亲自下厨做了您最爱吃的山药枣泥糕。」
「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
我笑了笑,敛了敛眉,望着前方那华丽的宫宇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像是要走进嗜血的猛兽口中一般。
琥珀直接在殿外便被拦住了,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我。
旁边有胆子大的小宫婢笑着唤道:「这位是琥珀姐姐吧,和我们来吧,到偏殿里吃果子去。」
「去吧。」见我发了话,琥珀这才去了。
素瑾替我掀开了水晶门帘,引着我走了进去。
殿内,风韵犹存的太后娘娘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家常便装倚靠在软榻上。
其下现如今已长大成人的横阳小公主和当今太子正端坐于下,言笑晏晏地陪着闲聊。
见我进来,肉眼可见地,太后娘娘的眼前便是一亮,撑着身子便坐了起来。
「如微,如微,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我连忙快走了几步,微福一礼后,乖巧地立在了太后娘娘跟前。
「看看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太后娘娘亲切地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拍着,眼神里满是怜惜,「浑阳城内的兵乱怕是吓坏了吧。」
「是有些被吓到了,是如微不好,劳您费心特意派何大监想接如微回来,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低下了头,恰如其分地露出了个乖巧的表情。
「哀家明白!」她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眼神越发地慈爱,「哀家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事实证明,哀家没有看错人,把寒山交到你手里,我也算是对寒山的父母有所交代了。」
「太后娘娘谬赞,王爷英明神武,是如微高攀才是,您这么说,着实让如微惶恐。」
眼前这个女人可不是普通人,能从宫中一众才貌、心计皆全的美人中杀出来的怎么会有善类呢?即便她是聂寒山的姑母,我每次见她也总有种莫名的忌惮感。
「王妃姐姐何必自谦呢?依我看,寒山哥哥能娶到姐姐是哥哥的福气。」横阳公主捂了嘴,浅笑道。
我侧了头看她,她朝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这些年里,深夜我也曾想过无数次,如果当初她没有落水,又或是救她的人不是我,我会不会与聂寒山用另外一种关系相遇?
然而理智却告诉我,即便没有横阳公主,我终究也会嫁给他。
只是换了个理由罢了。
至于为什么是我?或许也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好,而是因为我有一个正在做太子太傅的父亲,我是最好的人选。
每每这么一想,到底觉得无趣,不过此刻却不能在旁人面前露了意头来。
我只得低头装羞。
太后娘娘见状便是一笑,轻轻一拉便将我拉坐在了软榻上,有宫婢捧着我平日里最喜的山药枣泥糕,哄着我吃。
几番家常下来,加之横阳公主在旁插科打诨,太子稳重和煦,气氛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和谐。
眼见着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我已经疲了,然而太后娘娘还没有任何想要停歇的念头。
正当我喝了口茶,准备继续打起精神时,门外的素瑾小跑着进来了。
「太后娘娘,镇北王在殿外求见,说是娘娘拉着王妃聊了这么久的话,赶紧把他的媳妇还给他。」
说这话的时候,素瑾的眼里都带着笑。
我耳根子一红。
太后娘娘戏谑地瞥了我一眼:「行了,让人先进来吧,这话说得,就好像是我这个老婆子不懂事一样。」
素瑾出门,没一会,穿着一身玉白色锦衣长袍,头戴着玉冠的聂寒山走了进来。
一番拜见过后,又是一阵寒暄。
我就像是个出门后贪玩的孩子被聂寒山给领了出去。
他牵着我的手,并肩慢悠悠地走着。
太子相伴在一旁,两个人随意闲谈着,看上去并没有聊些什么,但处处都打着机锋。
我对太子也并不陌生,当初那个年幼稚嫩的孩子如今学起了大人的模样。
皇家里最少便是天真。
穿堂风起,深宫里冻得人骨缝里都透着一股寒。
行进的宫婢悄悄投来探究的目光,也不知其中到底有多少人的探子在注视着这一幕。
陛下病了,又有意另立储君。
谁能坐上那把椅子,手握兵权的聂寒山的意见显得格外重要。
与太子道别后,我与聂寒山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见我脸色不佳,他抬手倒了杯水递了过来:「怎么?可是姑母难为你了?」
我接了过来,捧在手心里暖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是没有,只是我没想到太子会在。」
「你怎么来了?」
「办完事情,回家没见到你,一问才知道你被姑母带进宫去了,就跟着去了。」聂寒山将厚实的毛毯递到了我的腿上。
「太子想见你。」我接着说道。
「我知道。」
「你不该来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至少不能像今天这般放在私下里。」我摇头。
「可我不来,你能走得掉?」聂寒山抬眉看我,似笑非笑。
我耸了耸肩:「左不过就是多喝几杯茶,多吃一点点心,太后娘娘总不会将我一直锢在慈宁宫里。」
「可是待在那里很难受吧。」他的眼神很温暖,像是一下子刺破了我心底的委屈,这一刻我也不想再继续口是心非,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是啊,不舒服,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娘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啊。」
「既然觉得不舒服,以后若非必要,那便不去了。」
「嗯?」我诧异看他。
「镇北王王妃于浑阳城内连日劳累,身体欠佳,太医说需在家好好静养,你看可好?」
我眯起了眼睛:「这算是欺君罔上?」
聂寒山笑了:「微微你不用担心,一切皆有本王担着。」
「王爷不怕太后娘娘生气?」
「生气的时候多了,她本就不应当将你牵扯进来,我提醒过她。」聂寒山摇头,他的眼底深处隐约含着薄怒,像是一团深邃的旋涡。
我听明白了他的关心,安静片刻后,开了柜子,取出了一个木制雕花的漆盒,旋转打开,盒子共分了八个小格子,格子里装着各色的果脯和小点心。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果子聊表谢意。
长久的夫妻关系,我又如何不清楚他的习惯,他的确不挑食,但口味偏甜。
「王爷,尝尝果子。」
「你做的?」
「不是,这是琥珀遣人在京城八大店内买的。此次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做,晚些时候给王爷备一些。」
我捧着盒子递了上去,笑意盈盈说道:「这是贺记的梅干,他用了蜂蜜和冰糖腌制过,不带一点酸味。」
「这是杨记的冰片糕,吃起来软绵可口。」
……
看得出来,他对所谓的八大店都很陌生,但都很给面子地尝了尝。
我跟着也吃了点,漆盒本就不大,此刻更是几乎没剩多少。
「要是喜欢,等会我们回去,再去买点。」
他如此说道。
「等会回去?」我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此刻,马车停了。
车外传来了琥珀雀跃的声音:「王爷,王妃,绪府到了。」
闻声,我抬手掀开了车帘。
大大的「绪府」两字映入眼帘,我惊讶地侧头看他。
聂寒山翘了翘唇:「今天本不就是打算回家看看吗?」
「王爷,您……我……」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起了身,先一步下了车,将手递给了我:「走吧,你也有些时候没见岳父岳母了,在浑阳城的时候,他们应该担心坏了。」
「我父亲他身份……」我犹豫。
「微微,你是我妻。」他郑重说道。
我叹气,将手递了上去,由着他扶着我下了车。
16
消息传进府去,我的母亲欣喜得眼角的皱纹都展了开来,晚间说话时,拉着我不停地说着什么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为了让她高兴,我只能顺着她的话题继续,只是在提到孩子时,我的神色难免僵硬。
聂家无后,于我而言是绕不过去的坎。
聂寒山在吃过饭后,便被父亲和兄长拉去了书房继续喝酒。
聊了些什么,不清楚,只见他出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母亲本意是想留我们住一晚,但我到底觉得不好,拒绝了。
临别前。
聂寒山刻意先行了一步,留下足够的空间给我与父亲。
我不过去了浑阳城几个月,父亲的鬓边便更多了些白发。
他的眼神苍老,探着手似乎是想要摸摸我的头,但临到半途讪讪地放了下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母亲说,父亲近些日子日日忙碌到深夜,身体可还好?」
「爹爹没事。」
「虽已入春,可这天依旧不见转暖,爹爹还是要更多地保重自身才是,有些事情不必强求,当放则放,娘亲与我提起时,脸上多有担忧。」
我担忧地看着他:「您年纪也不小了,知远也近十岁,虽说有夫子教导,但哪有您亲自教来得妥帖,不若辞官在家,含饴弄孙可好?」
此话一出,父亲安静了好一会后,才开口道:「是他让你跟我说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父亲,京城起风了,现在退还来得及,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那也得为娘亲和绪府的上上下下考量。」
「半身已在泥潭,想退哪有那么容易,他也是这个意思吗?」父亲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父亲应当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如何,那父亲,女儿只问你一句,您想退吗?」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垂下了眼帘,避开了我的眼睛,片刻后,唤来了丫鬟,笑着说道:「这是你娘亲特意为你做的糕点,是你最喜欢的,天晚了,回去慢点,把你交给王爷,爹爹放心。」
他没答,却又好似答了。
「是。」我眼底酸涩,到底还有丫鬟在场,强忍了回去。
待的时候太久,聂寒山已经在不远处张望,高大的身影安静立在风中,我蹲身对着父亲认真福了一礼,扭身低头眼泪落了下来。
似乎是察觉到我情绪不佳,回去一路上聂寒山并没有询问。
只是深夜,灭了灯后,突然开口道:「微微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陛下的心意真的变了吗?」我翻了个身,黑暗里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
我知道此事我不该问,也知道不该参与进去。
可今日慈宁宫一行,外加同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后,油然而生出了一阵恐惧。
世人皆知,太子生母当年同皇贵妃之间的仇怨,而现如今陛下属意的十三皇子正是皇贵妃所出。
皇贵妃母家豪横,其兄手握守卫西境的靖西军,大夏朝唯二能与他抗衡的只有聂寒山手上的镇北军。
太子若是想要顺利登基,首先要看的便是聂寒山的态度。
聂寒山并没有正面应答,黑暗里他的声音沉闷,透着股捉摸不透的寒:「陛下本就多思多疑,病了,心思更是琢磨不定。」
「那王爷你觉得?」
「陛下是在养蛊。」
「养蛊?」我小声地重复了句。
「将两只小虫放进同一个盒子里,不给吃食,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便是胜利者,对于咱们陛下而言,或许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强的那个。」
最强的那个,同时也是最狠的那个。
我攥紧了手,细细想来,当年陛下的上位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
黑暗里,聂寒山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翻过身来一下一下,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缓声道:「微微,别怕,有我在。」
我倒不是怕,而是有种无力感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喉咙。
风起了,在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下,无人能幸免。
三月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
以皇贵妃为首的大臣猝不及防列出了十八项罪责,对太子发难。
其中不乏有贪污腐败、横征田地,甚至还有同匈奴勾结等重罪。
并呈上了证据,陛下龙颜大怒,但到底心底有些怀疑,命人将太子幽闭于长春宫中,又命刑部严加彻查,聂寒山协理。一时间京城内部风起云涌,人人自危。
我的父亲作为太子太傅,有教导不严之责,也随之锒铛入狱。
聂寒山既要忙着处理归化北疆匈奴百姓,另一边还要跟进太子一案,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回府吃过饭后,也不过与我简单聊上几句便倒头就睡。
有他在,我并不担心父亲在狱中会被欺负,而我担心的是背后伸出的那只黑手,十八项罪状,那可不是短短一两月可以「准备」齐全的。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回家住了快半个月,本意是想将她接到王府来,却是被她拒绝了。
「微微啊!你父亲走的这条路,娘亲是他的妻,这辈子无论是好是坏,娘都认了。可你与娘不同,你是出嫁女,王爷是个好人,他会护着你的,你切不可牵扯进来,知道吗?」
娘亲抓着我的手,一双老眼里写满了淳淳关切:「王爷无子,给他生个孩子吧,微微别犟,儿女都可以。」
我哑口,喉咙一阵哽咽,缓了许久才勉强从脸上挤出了个安慰的笑:「娘亲其实不必如此担忧,王爷那日回府便与我说了,他已经找到证明太子并未通敌的证据了,相信很快便能真相大白了。」
「真的吗?」
「真的,女儿为何要骗您?」
「那就好。」
看着母亲松了口气,我笑着,心底却是一阵灰暗。
我确实没有骗她,但是事情真的能这么简单解决吗?
夜间,聂寒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让人备了热水,亲自捧着热汤面送了上去,隐约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我先去洗洗。」
说着便要往浴房走,扭身便被我抓住了手臂:「王爷没事的,水还要一会,饿了吧,先吃吧。」
他看了我一眼,到底是没坚持,看得出来是饿得很了,一大碗面,没一会便悉数下了肚。
「事情快了,完颜的嘴已经被撬开了,再过几天,岳父估计就能从刑部的大狱里出来了,微微你也尽可以放心了。」
「这些天,辛苦王爷了。」
「不辛苦,本也不是事实,查明真相也好还清白者一个公道,只是……」聂寒山顿了顿,「只是陛下的这病……」
「陛下的病怎么了?前些日子不也说开始见好吗?」
「太医说,只是回光返照,怕是没两个月了。我的身份敏感,等岳父出来后,有些事情还是得让他早做打算。」
话没说透,但我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难怪皇贵妃等人如此狗急跳墙,这么急吼吼地展开行动,要逼太子下位。
父亲作为坚定的太子一脉,在最后的一段时间内,确实是要更加谨慎些才是。
而让我更放心不下的则是陛下,陛下的心意到底又是如何?
「嗯,我会回去同母亲提提的。」我抿了抿唇,第一次主动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此次真多谢王爷,我知王爷本无意涉足其中,此次却因为我……」
他似乎是被我的动作触动,表情略有些惊讶和惊喜,一翻手便握住:「既在朝堂之中,又如何能幸免?只是竭力不做旁人案板上的鱼肉罢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他拍了拍我的手,跟着起了身,自行进了浴房洗浴。
等他出来时,我躺在床上,盯着床头镌刻的花好月圆、瓜蒂绵绵的花纹,平静里透着些忐忑。
等到他过来时,心跳更是跳到巅峰。
「王爷熄灯吧。」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好。」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紧张,吹灭了灯,躺了上来。
我心跳如鼓,咬了咬牙,试探着将身子贴了上去,探手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肢,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僵,呼吸里带着些灼热。
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带着抖:「王爷……你……想要个孩子吗?」
聂寒山的身体震了震,一翻身便将我拉进了怀抱里。
我闭了眼,正以为他会有所动作时。
他却停了下来,抬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微微我想的,只是……此时此刻到底有些乘人之危,本王说过,会等你心甘情愿,我知晓,你会是个好母亲,但我同样希望孩子的出生,你也是期盼的。」
「王爷……」
「睡吧,这些天你也累,不着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只是没再放手,就这么搂着睡了过去。
我心底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但到底他没动作,我松了口气,横亘了数年之后,我确实没有做好与他完全亲密的准备。
17
三天后,聂寒山向陛下呈上了证据,当天幽禁于长春宫的太子被解除了禁足,我的父亲也从狱中被放了出来。
茫茫细雨里,我陪着母亲一道去刑部接他。
出来时,父亲身上还穿着那日被捕时母亲亲手所做的青布长袍,只是原本合身的衣袍,现如今显得有些空落,被风一吹,整个贴在了身上。
短短数日,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但出来时,整个人精神状况尚好。
即便如此,母亲也是忍不住淌泪。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父亲看向母亲,朗声笑道。
「你个老头子,就知道给女儿女婿找事,此次要不是王爷出手,你怕就是得熬死在这刑部的大狱里。呵!你这一死倒是干净了,全了你的清明,可要让我全府上下怎么办?」母亲显然有些愤愤不平。
但到底这里是刑部大狱外,人多口杂,我连忙打断了她:「母亲好了!好了!你要教训父亲,咱们回家再说,也让父亲休息休息。」
母亲也不是不知事的人,嘟囔了几句后,便不再开口。
马车上,我看向父亲:「父亲,狱中可好?」
「受王爷的嘱托,一切都好。」
「那就好。」
「太子也被放出来了吧。」
「今日陛下已经解除了太子的幽禁,并命人开始彻查诬陷一事。」
「可还是王爷主理?」
「不,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禁卫军统领古柏。」
「是他啊,那我就放心了,古柏性子刚强,公正不阿,想必是能查得水落石出。」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天也着实麻烦王爷,等我身体养全几日,微微你与王爷回家来一趟,还是要当面感谢一番。」
「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回去我同寒山说说便是,只是他近日也确实累得很了,原先每日清晨还得在院中打拳练武一番,现在是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起,等他休息好了,有空我与他回家看望父亲便是。」我笑了笑,没立即答应,也没拒绝。
听完这话,父亲倒是笑了:「你们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抿唇不语,弯了弯眼睛。
待将人送回府中,我没多留,便遣了马车回府,沉着脸,让边上的琥珀大为不解。
「小姐,怎么了?老爷出来了,不应该高兴吗?」
「没怎么,琥珀我很高兴。」我如此说着,脸上却没有笑意。
古柏不愧是陛下的心腹,在强力的手段下,皇贵妃等人诬陷太子之事水落石出,一时间风声鹤唳,京城里数颗人头落地。
十三皇子一夜间失势,但与此同时皇贵妃等人反扑,将矛头指向了聂寒山。
柳姨娘并她的远房表弟在京所做的恶行一一被检举出来,虽然此事并非聂寒山所指示,且他当时还在北疆,但到底还是受了牵连。
只如今北疆刚平,聂寒山在民间声势正旺,皇贵妃等人也奈何他不得,最后以聂寒山暂归家思过做了结束,手上兵权也暂交由副将打理。
我有些过意不去,明眼人可见,这都是受了太子的牵连,而他牵扯进去,一切是因为我。
聂寒山倒是没什么所谓,趁着这段时间,整日拉着我出门游玩,普陀山、碧玺湖、蓝山寺……
我们一并走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从朱雀大街的繁华街道到铜钱巷贫穷低矮的民屋,尝过了京城八大店的精致糕点和名厨的手艺,也吃过街边一枚铜钱两碗的杂碎汤和硬得咬都咬不碎的烧饼;拜过了香火鼎盛的寺庙,也见过街边衣衫褴褛、卑微乞讨的乞丐。
……
我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贴近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开心过。
他可以远坐于庙宇高堂之上,在一众达官显贵面前不怒自威,也可以弯下腰来扶起摔倒在田地间的老农,亲切得像是个朴实的乡间汉子。
我从没想过,他除了军事上的天赋外,居然对田地之事也如此精通,和老农交流起来侃侃而谈。
大抵是因为我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他突然转过头来朝着我笑了下。
几句话他结束了和老农的交谈,走了过来,直接在我身边的田埂上坐了下来。
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麦浪阵阵,他的目光跟着飘远。
我从篮子里取出从路旁茶社里借来的水壶,倒了杯茶递了上去。
「微微,你看,真漂亮。」他喃喃道。
「嗯,真漂亮,金山银山都不如眼前的这么一抹绿。」我伸手摸了摸稻秆,掌心里传来粗粝的质感,但正是这样的粗粝,养活了无数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
他笑了起来,开始絮絮起来。
「北疆没有四季,草水丰茂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牛羊在草原上奔跑,草是绿的,天是蓝的,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阿爹阿娘的脸上也总是带着笑,他们会带着我去草原上跑马,去草原的深处去看奔腾的野马群,听风在耳边滑过的声音。大山里面也热闹,你可以看见从草丛里蹦出来的野兔,还有小鹿和野猪,技艺精湛的猎人进了山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那个时候,大家的日子总归都是好过的。」
「可惜好日子终归是有数的,北疆到底不是气候宜人的好地方,还没等入冬,猎猎的北风就刮了起来,鹅毛的大雪逼得整片土地荒芜,北疆不合适种地,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冻弊之灾,每一年都会有人在饥寒交迫中饿死,草原上的匈奴也总是在冬季南下扫荡,你说他们是真的喜欢杀戮和征服吗?上位者的野心或许觊觎,但更多的人是因为活不下去。」
「十二岁时,我父亲于北鹿关口战死,我接替他入镇北军,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那一年很冷啊,我被派去在营地外站岗,北风从我脸上刮过就像刀子一样,身边燃着的火把也是冷的,一眼望去前路全是黑的,黑得吓人,我不明白我的出路到底在那里,北疆的出路又在那里。难道世世代代的北疆人都要重复着这样残酷无望的命运?我很冷,冷到回营忘了时辰。」
「那时候我有一个大哥,他是我们那个小队的队长,见我一直没回来,出来找我,我才发觉我的脚已经被冻僵了。」
「大哥是北疆本地人,性子很好,大大咧咧的,只是说话很不好听,他入伍了五年,几番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军营的炭不够,所以大家都挤在一起睡,那味道简直了。」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小,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弟弟,整个军营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弟弟,大哥他们一边数落我是个呆瓜,一边将我的脚给捂进怀里。每一代的北疆军都是这么一代代带出来的。」
「那时候我问他们:上战场不害怕吗?」
「他们跟我说,怕也没法子啊,谁不想过安静的好日子,可是匈奴要来啊,他们要来抢我们的吃食,要来抢我们的妻子和女儿,要杀我们兄弟,那能怎么办?只能跟他们干了,左右都是一条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微微你看,在北疆,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透着股自嘲的讥讽。
我喉头哽咽,作为从小在京中被保护着长大的我,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轻薄,只能伸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没看我,眼神缥缈着朝前望,似乎又望到了那片天地,接着说道:「后来他死了,就在三天后的一场小战役中,被流箭刺穿胸膛而死。」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作为新兵,我们被这些哥哥护得很好。」
「战役胜了,然后他死了。」
他顿了顿,许久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当时俘虏了些匈奴人,里面还有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很愤怒问他为什么要上战场,为什么要来侵略我的国家。」
「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他跟我说,参军给吃的,一天有三个馍馍。」
「是啊,三个馍馍就可以买一条命。」
聂寒山垂下了眼,沉默了很久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眼前的稻秆,异常坚定地说道:「微微,我想试试,虽然匈奴已灭,但北疆实质上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若是吃饭的问题不解决,迟早有一天会再起争端,北疆的土地不合适种水稻,但我想这么大片的土地,终归会有合适又高产的作物能够赐恩于北疆。」
「终有一天,我想北疆会同京都一般繁盛。」
「嗯,一定会的。」我缓了口气,才郑重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他笑了笑,反手牵紧了我的手:「同我一起吗?」
「当然。」
又待了一会,眼见着日头升了起来,我拉着聂寒山去附近农家吃饭,走在乡间的田地间,一边笑笑说说。
突然间前方传来了呵斥怒骂声,连带着还有鞭子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锦衣华服的几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十来个凶神恶煞的仆人正围着几个老农。
「滚开!给老子滚开!」
老农跪地膝行,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人啊,求求你们了,这稻谷再过一段日子就要熟了啊,别别。」
「呸……你个老不死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给我让开,别坏了少爷们的兴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聂寒山与我刚快步走近,便见一道鞭子狠厉地冲着老农抽了过去,只抽得老农趴倒在地呻吟。
聂寒山眉头一皱,几步上前,在下一鞭袭来之前抬手便握住了鞭子,用力一扯,反手就抽了回去,正打向了马上的人。
仆人踉跄了几步,跟着跌倒在地。
人还未抬头,骂声便起。
「不要命了,不知道我们是谁!哪里来的混……」
他的话音未落,头刚抬起,下一秒便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本王抽的,来找本王。」
刚还坐在马上的少爷白了脸,忍着痛忙不迭地从马上滚了下来,一群人哗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镇……北王……」
「大理寺少卿之子,何远山拜见……镇北王,不知镇北王在此……」
「……」
我放下了手上的篮子,将仍旧跪在地上的老农扶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老农左右看了看,面上有些踌躇。
「不用怕,照实说就好,镇北王在此,他会主持公道的。」
此话一出,老农算是放下了心,当即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
事情也说起来也不复杂,并不新鲜,无非就是些权贵子弟张扬跋扈,只可惜他们今日撞上了聂寒山。
北疆的百姓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拼命,而在这里为了一个赌约,可以成为随意浪费的工具。
肉眼可见地,聂寒山的脸黑了起来,冷笑了两声,随手便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眼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冷声道。
「滚。」
几个纨绔抬眼看了一眼聂寒山黑着的脸色,心中一颤,忙不迭地跑了。
我看向他,指了指他们的背影:「就这样算了吗?」
「自然不是,子不教父之过,总要有人长教训。」他淡淡地说道,跟着转过了身,放缓了口吻对几个被吓坏了的老农劝慰道,「放心吧,此事本王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不清楚他打算怎么做,只觉得京城里怕是有人得倒霉了。
18
第二日,京城中便传出了昨日那几个纨绔子弟被家中长辈斥责、鞭打、跪祠堂的消息,其中提议破坏农田的那个,甚至还被打断了腿。
而他们朝中的父辈也被御史台上了好几道折子连参,一时间在京中灰头土脸,更有甚者被连降了三级,从朝中四品大员,外派到了边境种地。
京城中各家高官张扬的子弟悉数收敛了行径,原本认为聂寒山这段时间在京中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此刻也重新打量起来。
太后娘娘招我进宫时,谈起了此事,对聂寒山的性子以及处理方式,笑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还是这么个性子。」
「王爷刚正不阿是社稷之福。」
「可过刚也易折。」太后娘娘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平稳些的好。」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抿唇点了点头。
从慈宁宫出来时,正撞上太子殿下,经过一场幽闭,他整个人显得沉稳了许多,然而神色里却含着几分忧愁。
我与他随意聊了几句,匆匆离开。
临出宫门前,却发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一派肃杀之色。
回府后,便听宫中传来了消息。
陛下病重,且有意修改遗诏。
京城内的风更大了。
与此同时,我身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试探的人,不少高官的夫人打着各种旗号往王府来,其中大多都是朝中支持太子一脉。
自从上次聂寒山出手拉了太子一把后,很显然众人便将他看做了太子身边的人,而此刻他出手教训的那几家子弟又正好是皇贵妃手下的人。
至于父亲更是时不时地拉着聂寒山说话,似乎更是坐实了传言。
我对太子并没有恶感,但却本能从里面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把此事告知聂寒山。
他沉默了许久,看向我的眼神里异常复杂,只淡淡地说了句:「微微,我们终究要有选择不是吗?」
我虽然明白,只是心底那丝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聂寒山终于隐晦地表了态,太子的势力一时间占了上风。
外加我父亲他们也并不是毫无准备,各种针对皇贵妃以及十三皇子的招数一波波地打了出来。
也是从那刻开始,我似乎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就是所谓的朝堂。
这些看上去文质彬彬、满嘴仁义道德的高官到了吵架时,其实和市井小贩没什么区别,所用的招数也不光明正大。
宫中再度传来陛下病重、不能理事的消息。
守卫西境的靖西军隐晦有些异动,太后娘娘当机立断,让聂寒山领兵弹压。
出发那天,我去送他,阳光下,穿着银白铠甲的他熠熠生辉。
我伸手眷恋地触碰他的脸颊:「满打满算,你卸下这身铠甲也不过半年,原以为……」
说到这里,我又觉得无趣,到底没说下去。
「等此事了结,微微,我们去北疆吧。」当着众人的面,聂寒山突然一下子将我抱进了怀里,身后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嬉笑声。
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宛如擂鼓。
「好。」我如此说道。
大军开拔,骑着白雪的聂寒山一马当先,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远方。
琥珀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走上前来。
「小姐,老爷让您今晚回去吃饭。」
「知道了,派人回去说一声吧,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回府看望父亲。」我垂下眼帘,淡淡地道。
琥珀欲言又止,但到底答了句「是」。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府,借着称病在府中待了数日。
一直到太后娘娘召我入宫,并留我于偏殿留宿。
这是我第一次在宫中留宿,现在想想,一切或许早就有预兆。
半夜里,宫城内亮起了火光,紧跟着是守夜的宫婢们焦急慌乱奔走的声音。
我一翻身从床上爬了下来,刚穿好衣服,小心地将匕首藏进了怀里,素瑾姑姑带着宫婢便奔了过来,拽着我便到了慈宁宫的密室里。
太后娘娘安坐于里,神情平静,甚至还有闲心喝茶。
我看着她,若不是早有预料,那便真不愧是聂家子弟。
叛军匆忙的脚步声、刀斧劈砍进人体的闷声、宫婢的求饶和痛呼毫无保留地灌了进来。
我脸色发白,太后娘娘甚至还有心安慰我。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苍白了些。
时间滑到半夜,密室的门被人敲响,短暂的安静后,被人猛地一下推开。
正当我戒备之时,素瑾已经迎了上去。
来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刀剑上还染着猩红的血,恭恭敬敬地退避到了一边。
「微微,我们过去吧。」太后娘娘起了身,随手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看向了我,神情冰冷地 说道。
我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跟在了她身后。
一路过去,四处可见倒在路旁的尸体,脚下沾着的血液沾满了裙摆。
越靠近主殿,地上的鲜血便越多,看得出来是已经被清理过了,尸体悉数被拖到了前方的广场上。
在守卫的士兵里,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聂寒山的下属何二原本还凶神恶煞地绷着个脸,在看到我时,傻呵呵笑了,露出了一排大牙。
尸体遍地,我笑不出来,只点了下头示意。
既然他在,那么聂寒山估计也……
我正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殿前,门瞬间洞开。
透过大门,我看到了神情冰冷的聂寒山,以及手持着利剑的太子,剑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他脚下是死不瞑目的十三皇子和皇贵妃娘娘的尸体。
聂寒山看到我时,眼神里有些许惊讶,转瞬挪到太后娘娘时,又释然了起来。
大殿的门在我身后合拢。
原本病重的陛下此刻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高坐于皇座之上。
而在他的不远处是我的父亲。
见我与太后娘娘进来,陛下突然大笑了起来,脸色变得格外狰狞:「符安!符安!我就知道是你!是你!」
太后娘娘拂了拂袖子,缓步走了上去,随脚还踢了踢挡路的十三皇子的尸体,漫不经心地说道:「比不得您,为了保全自己的皇权,连装病都能用得出来,眼下陛下您可高兴,您最忌惮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个私自勾结禁卫军发动宫变,一个亲手斩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太后娘娘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我聂家待您可谓是忠心耿耿,您御笔所指之处,我聂家冲锋陷阵可皱过半分眉头,可您呢?就为了些莫须有的猜疑,陷我聂家子弟于陷境不顾,兵马先行,粮草不动,最后他们是活生生饿死的啊,如今只剩了寒山一个,你也不放过!若不是他命大,何以能活到现在?」太后娘娘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陛下的眼睛红了,嘶哑着声音喊道:「忠心耿耿,莫须有的猜忌!哈哈哈!那你去问问这大夏子民,何人不识镇北军,又有几人知道朕?」
「镇北军说是朕的军队,但早就成了你们聂家的私军,你聂寒山一张脸比朕的圣旨都好用,就这样还敢说是忠心耿耿。」
「陛下若是能御驾亲征,也同士兵一道同吃同住,一道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拼杀数日也能做到一样的效果,甚至比我聂家更好。」聂寒山勾了勾唇,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可您啊,只愿坐在这高台之上,藏在这深宫之中,俯瞰着世间。」
「朕是皇帝!」
「是,皇帝。」聂寒山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平静的表情下波涛汹涌。
虽然此刻我在这里,但这却不是我能参与进来的事情,安静地走到了大殿的角落,我看向了不远处的父亲,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像是陷入了深渊。
大殿内依旧在继续。
最后太子亲手将毒药喂进了陛下的嘴里。
陛下在临死之前,看着太子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明日复明日。」
我的父亲在旁边冷眼看着。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父亲沙哑着声音终于开了口:「陛下病故,十三皇子谋逆,现已伏诛,国不可一日无君,当请太子登临大宝。」
说着从袖中抽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圣旨。
「太子吗?弑弟杀父之人,何以成为万民表率?绪太傅伪造圣旨大逆不道,拿下,送太后娘娘回宫。」
聂寒山转身便走,将身后太子慌乱震惊的神情抛之脑后,话音落下之时,大殿的门打开。
他挥了挥手,士兵涌了进来,太子被拖走之时还在反抗着大喊大叫,被几下堵了嘴。
太后娘娘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转瞬又笑了起来。
父亲倒是配合,只是面色苍白,眼底从震惊到恍然再到最后一片死寂。
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我,艰难地笑了笑。
我不忍细看,只能转过身去,泪流满面。
19
三日后,四皇子登基为帝。
太子不堪受辱,狱中自尽,太傅绪传桦伪造圣旨被判秋后处决,但念起过往之功且新帝初临,不牵连家人,其子绪方革除官职,贬为平民,其子孙后代终生不可为官。
我不知道为何会是四皇子,印象里是个脾气温和、不喜争斗之人。
但在此时此刻也都无所谓了。
在判决下来后,我求了聂寒山去看他。
他没说什么,只派人送我过去。
刑部的大牢,我是第一次进,光线幽暗,阴冷且潮湿,冰冷的石砖缝里透着清水冲洗不干净的血迹。
虽然我是犯人之女,但我同样也是镇北王之妻,在聂寒山的态度明显之前,没人敢慢待于我。
狱卒将我领到了一间幽闭的牢房前。
我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递了上去:「劳烦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狱卒舔了舔唇,看起来有些意动,似乎又有些不敢。
「没事的,我过来,他知道。」
这个「他」不言而喻。
狱卒左右看了看,动作迅速地将荷包收到了怀里,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妃娘娘别太久啊,别让小的难做。」
「好。」我微微笑了笑。
牢房很小,四四方方的墙壁像是个大罩子压在人的胸口,幽暗阴闭,只在石壁最上方有一手掌大的洞口透出光线。
我提着食盒进去的时候,父亲穿着一身薄棉夹衣,正弯着腰在石砖上沾着水写着些什么。
看得出来,刑部的人并未让他受到苦楚。
我走了过去,将食盒放下,低头看了一眼――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父亲为人持身的根本,也是他对家中子女的教导。
「来啦。」他抬起了头,冲着我笑了笑,这和蔼的模样同从前一般无二。
「恩。」我敛眉低头,抬手将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几盘小菜和米饭,「这是母亲亲手做的,米是家乡的米,她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她说临死前还是要吃吃家里的饭食,这样死后才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你母亲可好?」
「哭了几天,现已经渐渐恢复过来,再过段时间,等给父亲收了尸后,便准备和哥哥他们一道回老家去。」
「你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
我不置可否,恭敬地递上了筷子。
父亲夹起了一块肉片塞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眼睛眯了起来,像是享受一般。
「他让谁坐了那个位置?」突然间他问道。
「四皇子。」我答。
「哦!他啊,我也教过,是个性子温和的老好人。」他眼眸里闪过了一丝讶异,转瞬又平静了下来。
「王爷待你倒是好。」
提起此事,我的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讥讽,抬起头看他:「这难道不都在父亲你的计划中吗?」
「七年前的那场指婚,是您私下与太后娘娘商议的吧。」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开了口:「你知道了。」
「父亲,我不是个傻子,起初或许并不知晓,但他冷了我这数年,防了我这数年,日日苦守在王府小院里,我要是还想不清楚有些事情,未免也有愧父亲你对我的教导。」我淡淡地说道。
「为了给太子铺路,您……舍了我。」说到这里时,我的心头一阵刺痛,缓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是陛下对皇贵妃的宠爱,又或是陛下无意间流露出的风口,让您觉得不安,太子虽然是钦定的继承人,比之拥有着靖西军作为依仗的十三皇子到底势力薄弱,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他。」
「可偏偏聂寒山性子刚硬,全副心思都扑在北疆,丝毫没有站队的意思,即便太后娘娘是他亲姑母,也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于是您这个时候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要用一把温柔刀,切开他包围住自己的铠甲。你知他孤苦,知他寂寥,知他心中有难以对人言喻的压力和重责,所以你把我送了过去,他是一块寒冰,可一旦被焐热了,爆发出来的热情比火还滚烫,你要用我来换取聂寒山不得不的支持。」
「只可惜事情好像有些出乎您与太后娘娘的预料,怕是你们或许也从未想过,我与他会保持如此这般古怪又疏离的关系这么多年,我不傻,他也不蠢。」
我笑了一下,想着这些年里与他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的交谈,话语里每一次的交锋以及克制,未免也觉得过得无趣。
「可你到底还是成功了。」
「是啊,我成功了。一如父亲你所愿,所以才在我回来之后,您显得这般迫不及待和肆无忌惮。」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注意间眼泪落了下来,「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摸清楚他的喜好,又用了两年扣进他的心门,只是有些事情,父亲你或许不懂,又或者早已经忘了,真心是要用真心换的。」
「你若不愿,若真没丝毫动心,也可像从前那般,也没人逼得了你不是吗?我虽然是有私心,可微微,平心而论,王爷也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子。」
「是,父亲我动心了。那您觉得,若我不让他对我抱有感情,您觉得我们绪家上下几百口人,家族的亲人子弟,此刻还有几人能活?」
「父亲,我劝过您很多次,陛下多疑善妒,他早已经将您视作了眼中钉,若您愿意收手,也不至于到最后孤注一掷,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可这天下总归是要有人当皇帝,又为何不能是太子?!我又有何错?!」父亲像是怒了,砰的一声将筷子砸到了瓷盘上。
我低头看着撒落在外的小炒肉,闭了闭眼,露出了个苍白的笑:「父亲,你可知为何陛下到后期会如此忌惮太子。」
「因为陛下他怕了,他在太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自私、凉薄、残忍的他自己,父亲你扪心自问,太子真的会是个好君主吗?」
「如何不是?他是我从小教导长大的!」
「那他杀弟弑父时,可有半分不忍?」
「帝王家本就该当机立断!」
「那勾结匈奴,置北疆数万百姓于不顾,这难道也是一个君王的当机立断吗?!」我厉声道。
他闭了眼。
我红了眼,直直地看着他:「父亲你年轻时,曾经也去过北疆,见过北疆的风,也看过北疆百姓流的血,你难道也觉得这是对的吗?父亲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么?是我引以为傲的父亲,我那个立志终生躬耕于百姓,为万民造福的父亲,最后居然是这件事的主导者,那一封封书信,旁人或许不知,但我知道都是爹爹你的手笔。」
「他竟然连这个都不瞒你。」父亲的眼神复杂,隐约又有些欣慰。
「我说过了,把他的心焐热了,他的一切我尽可以看。」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父亲,我只想问一句,为何你要这么做?」
他闭了眼,似乎有些慨叹:「终归是要所牺牲的,大夏朝需要新的开始,等太子登基之后,我自然会多加引导。」
「可是父亲你就一定正确?你今日可以牺牲我,也可以牺牲北疆,来日又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
「皇权之上,还有良心!」
「天下百姓都在皇座上那人的一念之间,他们的生活就像微尘,极其容易被摧毁。」
我闭目,眼泪重重落下,片刻后起身跪下:「女儿……拜别、叩谢父亲多年养育之恩。」
重重的三个响头后,我站了起来,看着闭目不言的他,转身离去。
在临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照顾好你的母亲,她年纪大了。」
「还有……和王爷好好过,他看似刚硬,其实心肠极软。」
「微微,父亲当年替你选他,不是没有为你考虑过的。」
「是。」我咬牙,声音哽咽,迈步走了出去。
刚一出去,便见聂寒山长身玉立站在牢房外。
「说完了。」
「嗯。」我侧头避开他的眼睛,抬手抹了抹泪光。
「我来带你回家。」
「好。」
20
回去的马车上,一路无言。
这几天我一直都有些避着他,现如今事情终于都处理完毕,也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我吩咐琥珀备了饭食,和他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今天天气不错,王爷可愿意与我一起去花园里走走?」我转身冲着他微笑道。
「好。」聂寒山看着我笑,也难得露出了些笑意。
我朝着他伸出了手,两手相握。
花园里的景色很好,但我与他来的时候很少。
屏蔽了身后服侍的人,我们并肩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没有人说话,满目繁花景色,开得耀眼夺目。
突然间,他打破了这份寂静:「我可以让他活下来。」
他没提名,但我明白,只是没这个必要。
「多谢王爷,只是……人做错了事情,终归要付出代价,再者父亲他未必想活,能保下全尸,已经很好了。」我摇了摇头。
「微微你可……恨我?」
「不恨,只是妾身有件事,想求王爷。」
「什么事?」
我站定了脚,侧转过身子,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王爷替妾身报病故吧,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绪如微。」
他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后,说道:「你要走?」
我垂眸:「是。」
「为什么?岳父所做之事……」
他没说完,便被我打断:「不是。」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温柔:「王爷其实也很清楚不是吗?我与你之间夹杂了太多的怀疑、试探与算计。」
「我们这场婚事本来就是一场权衡利弊下的交易,所以王爷才会在大婚当日,当着满堂宾客弃我而去,您未必不清楚柳姨娘不过是借势装腔,只是您对我充满戒心,之后更是屡次用柳姨娘试探我。」
「我当时并不了解你,这场婚事又来得太过于诡异,而你父亲的身份又过于特殊,先前他也曾背地里拉拢过我,北疆那时正值多事之秋,我不能不多想。」他解释得很急。
我却是笑了:「王爷,我说这话并不是责怪于您,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我换到您的位置,怕也是会同您一般,您这么做,说起来对我也未必没有好处,您对我的冷淡,至少给我换得了好几年安静的生活。」
「然而事实上,从现在看来,王爷其实也没有想错,我的出现本就是带着目的性的,就是为了利用你。」
「虽是如此,但你与他们不同。」
「是吗?我不觉得我们有哪里不同。」我顿了顿,「我与你。」
他瞳孔微缩。
我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很感激王爷这段时间里待我的好,这是我嫁给您这么长的寂寞时光里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只是王爷待我的好里,也多有私心。王爷从一开始就不愿让太子或者十三皇子登基,您看似冷眼旁观,但也是您一步步地借势诱导,否则十三皇子怕也不会兵行险着,像我父亲这般谨慎的人,也不会如此冒进,选择这么激进的方式,而您的最终目的是皇位上的那个人。」
「他该死。」聂寒山说得平静。
我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是的,他该死。」
「但这件事里,我很清楚我父亲最后会面临什么,但我还是配合了你,我是帮凶。」
说到最后两字时,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又像是带着嘲讽。
「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聂寒山安静下来,抿紧了唇。
「我知道,我也劝过,只能说人到底是会因为执念困顿一生。」我松了握住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他往前跟了几步,但到底没彻底走近。
「微微,我是真欢喜你,我与你说的那些并不作假。」
「我知道,否则王爷也不必大费周折,想尽名目保下我绪家全族,王爷,对于此,我是感激你的,只是我到底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王爷,我虽是别有目的接近您,但平心而论,我可以说一句无心无愧,我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您的事情,也并未做过任何危害大夏子民之事,至于我的父亲,他罪有应得,作为子女我不再多言,可到底我与王爷不是寻常夫妻,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消失,与其带着隔阂生活,倒不如分开,对彼此都好。王爷将来也会遇到更好的女子,你们会幸福美满度过一生。」
他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艰难:「微微,你可有心悦于我?」
我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在他的眼睛看到如此不安的神色。
父亲某种程度上看他看得太准。
若说不爱,那未免太违心了点。
「王爷,妾身又如何不心悦于你?」
说这话时,我突然忆起了那段青涩的时光,笑了起来,抬着头望向天边自由自在的飞鸟。
「彼时在家时,在父亲的书房里,我第一次读到《岁末冰海平疆策》,这是王爷当年初任镇北军主帅时所写的那篇,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时至今日依旧铭记于心――吾以吾力,吾以吾心,愿为天下太平,尽心竭力,虽死无悔,无愧于心。」
「那个时候的王爷于我而言是个很陌生的符号,我知道你是英雄聂家的后代,是聂家最后的遗孤,也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战神,但我很意外的是你的文采也这般好,丝毫不输从小跟着父亲学习长大的哥哥。」
「我那时候很好奇,王爷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虽是女子,却是被父亲当作男儿养大,父亲与哥哥谈话几乎都不会刻意避着我,所以我家比其他闺中女儿有了更多的机会去了解外面的事情,也从他们的嘴里得知了更多关于你的消息。」
「哥哥他啊!真的很敬佩你,每每提起总是多有赞叹之言,我也越发好奇。」
说到这里,我唇角的笑扬得更高,出嫁前在家的日子是我记忆难得的愉悦时光。
「可我第一次见你,却已经是五年后了,那时候王爷对匈奴大胜,逼得完颜不得不派使者求和,你穿着银白盔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街上,不好意思地说,比我想象中的你更好。」
「而后面……太后娘娘的懿旨下来时,我是懵的,那些曾有过的心动在得知王爷带了一女子回来后,便悉数消弭了下去,只是到底……还是不得不嫁给了您。」
我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浅了下来。
「成婚后,我虽嘴上不说,但心底到底还是有怨的,我不明白为何是我要经受这样的命运,于是我读书,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埋进书本里,可偏偏我们在这方面又有着异常合拍,每每交谈下来,总觉得相见恨晚。我还是忍不住心动,王爷,人生难得一知己,只是……我们在不正确的时候相遇了,您疑我,试探我!而我,说是自尊也好,也是不愿委屈。」
「浑阳城一行,我几乎是读了你留在卧室和书房里的所有书籍,你的内心比我所认知的还要有趣。我也是第一次踏出了安稳的京城,亲历了战争,有些事情或许是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有所体会,那些写在战报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也曾笑过、哭过,用力地活着,或许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并理解你。」
「后来,王爷您与我开始交心,我心里是很高兴的,只可惜……我再不能了。」
我勾了勾唇角,努力笑了一下,但我知道我此刻的笑一定很难看。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也不晚,这些年……我待你也是残忍,我清楚,但到底还是这般做了。」
他说着,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很是焦急。
「现在诸事已了,再不是从前,微微你答应过我,会同我一道去北疆,我会对你好,你不喜欢待在宅院里,我们就去跑马,我带你去看碧波湖水荡漾,去雪山看佛光,你不想在北疆,我们就去江南逛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王爷,我当然会去北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是我一人,我没说出口。
谈话到底也没个最终的结果,便草草结束。
后面的日子里,聂寒山几乎是日日都陪在我身旁,用行动劝我。
我没再提走的事情,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
秋末,一个凉爽的雨天。
我同兄长一道带回了父亲的尸体,按照父亲临终的遗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捧着骨灰,兄长带着母亲踏上了回乡的路。
临走前,聂寒山陪我送别。
看得出来母亲和兄长情绪复杂,但最后还是在私下劝我,与王爷好好过日子。
我牵着聂寒山的手,笑得温婉。
待到将人送走,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往别院里放了把火,提前安排好人在京城散布镇北王王妃于火海内葬身的消息,带着琥珀独自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
我喜欢北疆的风光,喜欢那边自由自在的空气,喜欢那边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在大街上,成为我自己。
我知道此事瞒不住聂寒山,也不需要瞒住,这场大火只是要给流言蜚语一个交代而已。
在等候父亲处决的日子里,我与他又谈过很多次,那些细细密密的裂痕完完整整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的开始并不单纯,经过更不美好,又如何能乞求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带着琥珀,我在北疆的一处小镇住了下来。
没了匈奴的威胁,北疆百姓的脸上也更多了几分活气,生活得积极又乐观,北疆人民的生活也在聂寒山的积极治理下,逐渐好转。
我开了一间女子书院,学着父亲的样子,专门教授家境贫苦的女孩读书认字,也读农书,同老农试探着播种我专门收集带过来的种子。
北疆到底苦寒,多少都种不出来。
我也不急,我有一生可以去做这件事。
聂寒山一直没出现,我原本以为此生或许也不会再见。
一直到某天,我与琥珀买菜回来,与街边转角望见了一道迅速逃走的背影。
只是一眼,我便认定。
琥珀见我发愣,问道:「小姐,你在看什么啊?」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21 男主视角
许久后,我才从转角处重新站了出来,举目四望,人群里再没了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我知她的敏锐,尽管只是一眼,想必她也已经认出了我。
但她到底是不愿见我,所以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何二站在我的旁边,眼神复杂,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将军,夫人走了。」
「嗯。」我有些失落,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说道,「走吧。」
「将军!你打算像这样到什么时候?!」何二的声音里透出了些恼怒,「什么时候,我们杀伐果断的镇北王优柔寡断得成了这副样子?」
「从浑阳城到六合镇,即便是最快的马也要跑上三个时辰,您但凡有空,不顾日夜颠倒地就往这边跑,就为了看一眼,您不就是想见夫人吗?夫人不就在这里吗?来了以后又老是躲着她。」
「夫妻之间有什么说不开的?是,我知道,夫人的父亲是被您抓进的大狱,可那是他触犯了王法,伪造圣旨、勾结匈奴这一桩桩,哪一件不是死罪?况且您为了保全绪家也是劳心劳力,夫人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跪搓衣板呗。」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膝盖的同时,眼神也开始有些游移地往我的膝盖上飘。
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将军啊!我的亲娘咧!媳妇都跑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啥面子?在咱们北疆可没他们京城人那么讲究,向媳妇低头,可不算低头。」
「不是面子,若是跪跪搓衣板就能解决,我又怎么不乐意?」我苦笑。
「那为啥?我觉着夫人对将军你还是有感情的。」何二挠了挠头,一脸不解。
「因为她明理。」我低头长叹一声,当初我利用她的武器,现在成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宛如天堑般的距离。
就是因为明理,所以她才会在即便明知被我利用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配合我,而我不知道她做这个决定到底又有多挣扎。
姑母给我和她赐婚前,我就知道她。
准确来说,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绪太傅家珍藏着颗宝贝明珠,德行言表于京中贵女间当数翘首,满腹经纶才华更不输任何男儿,七步成诗不过是常事。
我也好奇过,甚至还有人在宴会上偷偷在一群高门贵女间指给我看。
一群少女挤挤攘攘地靠在凉亭边上喂鱼,她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衣着在里面算不得最好的,但浑身通透的气质却让人一眼看过去,挪不开眼睛。
她爱笑,眼睛弯弯的,像是北疆夏季满山遍野开满的月亮花,看着就觉得让人愉悦。
有人戏谑着问我:「若是绪如微,当又如何?」
我没想过会和她有什么,毕竟这么好的姑娘,跟着自己倒也可惜了,只笑着答:「明珠若好,非我所求的那颗。」
彼时的我刚将张家遗孤更名改姓为柳柔儿,放置在府中照料,为了不被姑母催着成亲,也为了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对外宣布此生不再娶妻。
准备等过几年,等风头过去后,再悄悄报病逝,将人送出。
匈奴未灭,北疆未平,娶妻也不过耽误别人年华。
只是后来到底情势不由人。
柳柔儿的身份特殊,尽管我将她护在府中,但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姑母。
张家贪墨军饷是重罪,且因为张家贪墨一事,彼此的北疆正陷入混乱中,北边的匈奴蠢蠢欲动。能让她活下来已经是法外开恩,她又怎么能容许柳柔儿待在我身边?且我不娶妻留子,也是姑母的心病。
于是后来有了赐婚一事。
我没想过是她,也没想过姑母会为我挑她。
贪墨军饷一案表面看是张家所为,可我越查,便越觉得心惊,他们自认做得隐蔽,将所有事情都推向了张家,但我到底还是察觉到其中的蹊跷,线索指向了京城,指向了身居高位的太子。
绪太傅也是隐晦地拉拢于我。
至于姑母似乎也与从前有些不同了,这个时候让她嫁我。
我看她,脸色苍白地跪地,求姑母收回成命。
我本应一同拒绝,但当看向姑母的眼睛时,却明白这次由不得我说不,我需要她的支持,支持对匈奴反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动地防守。
于是我沉默了。
拜堂时,柳柔儿闹了起来,我心知肚明自己的离开对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到底还是做了。
一方面是对这场婚事不满,另一面也有着试探的意味,毕竟她是绪太傅的女儿,在京中有颇有才名,未必就没有别的心思。
她的表现却是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以为她会闹起来,甚至直接退婚离去都有可能。
某种程度上,我或许是期待的,毕竟大婚当日被丈夫如此对待,连借口我都直接送到了她手上,然而她没有。
她的表现比我想象中更好,知事得体,落落大方,硬生生在这样的局面下撑了下来,真不愧是京中有名的闺秀,也因此我对她更为忌惮。
洞房花烛夜,我故意提起拜堂以及柳柔儿之事,她的清醒和行事作风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平心而论,我是欣赏的。
若不是这样的关系,我想我们或许会成为聊得来的朋友。
但到底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所说的那般,只求在正院中安稳度日的说法,绪太傅所求甚大,他想将我拉向太子的阵营。
而作为他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真的这么简单?
我赌不起,北疆赌不起,也不能赌。
婚后,我屡次试探,然而事实上,她却真的没有任何的行动,甚至恪守本分到了严苛的地步。
至于外界对她的流言蜚语从来都不曾停止过,或许人的卑劣就是喜欢看身处高位的人跌落泥潭,曾经对外界对她的评价有多高,此刻便有多少奚落以及诋毁。
她就像是一阵风,又像是一汪水,悄然无声地承受了这一切,与我没有任何的埋怨,甚至还尽忠尽职地行着一个妻子的本分,每每与她交谈,观点上的碰撞与契合,总是让我心悦。
她似乎真的和她的父亲不一样,理智聪慧,公正善良,虽是女子,胸腔内却含有一股热血,她相信公理并坚持。
而我对她似乎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这才恍然大悟。
可此刻却似乎有些积重难返。
对此,我不得不常驻北疆,用距离和时间来抹平我对她产生的感情,而从京城中我留下的探子的回报来看,似乎没有了我,她过得还更加自在了些。
六年!
我花了六年的时间观察她。
人的感情总是难以控制,我很难说这到底是我理智做的判断,又或是感性上的渴求,我想要尝试着靠近她。
浑阳城,她受姑母的命来了。
这是我从小长大并为之奋斗的地方,我知她喜欢读书,于是把书房和卧室尽数对她开放,我将我的平生以及思想悉数展开交于她看,也尝试着与她更亲近些。
只是她显然很有些不适应,我明白隔阂了这么些年,是需要时间慢慢化解,我不着急。
遇袭之事来得蹊跷,我心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但也正好给了我机会,北疆与匈奴纠葛了太多年,也是时候该有个结束了。
完颜生性刚愎自用,我遇袭身亡的消息传出去,外加今年遇上了大风雪,草原内部闹饥荒,完颜的几个儿子也各有心思,内忧外患下,按照他的性子必定会倾尽全力南下,而这正好也是我的机会。
只是我没预料到两件事:一、姑母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派人来接她;二、她会留下来。
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善良、勇敢、坚强。
做医女、逼药、豁出性命提剑杀敌。
如她这般在京城中被娇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
我想她和她父亲不一样。
陛下病重了,到底是风大了,绪太傅想要我手上的兵权,等不及了。
只是他或许不明白,镇北军是我的,不是我死了后,随意派遣个人过来,就可以拿走的。
他不能!坐在皇座上的陛下也不能!
我想我会让他知道的。
显然他明白得很快,于是换了策略,重新将目光放到了微微身上。
我对微微不再压抑和掩饰的喜欢成了他利用的资本。
十三皇子的紧逼显然让他倍感压力,尤其是勾结匈奴一遭,这项罪名是我放出去的,也是我澄清的。
既然他可以借我的势,我又为何不能顺势而为?
而在里面最重要的一环则是微微。要让这只老狐狸相信,我的喜欢是真的,而这个需要微微的配合。
越了解,就越喜欢,也越心疼,什么时候泥足深陷的,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我对她很残忍。
可如果时间重来,我依旧会这么做。
普陀山的山谷埋不下战士的孤魂,普陀寺的佛陀听不完亲人的哭音,山间的灵泉洗不净凶手的罪孽。
我没做其他的,只是铸了一把名为真相和正义的刀,放在了书桌上,看着她捅进了心脏,叩问自己的良心。
我看着她痛苦,但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对她的喜欢是真的,但在这一刻也开始变了味道。
她一切都明白。
人太过于聪明和理智或许也不算什么好事,连欺瞒自己都成了一种奢望。
然后我赢了,赢得彻彻底底,而代价是她。
何二问我,为什么不敢见她。
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这让我如何敢见?
「将军,来都来了,还是去见夫人一面吧。」何二显然还有些不甘心,跟在后面努力劝道。
「不了,看她过得好,我……」我的声音断在了喉咙里,眼睛一瞬不眨地凝在了对面那道熟悉的身影前。
「什么时候来的?」
她站在光里,唇边带着些笑,温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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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喉咙哽了哽,相比较于她的自然,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看她,扭过了头去,许久后,才答非所问地从喉咙里冒出了个「嗯」。
何二在一旁看得着急,干脆直接从身后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她没躲,目光清澈,只仰着头看我。
何二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着从后面传了过来:「夫人,我们其实也刚到,将军昨儿个忙完都半夜了,连口水都没喝,就启程往这边来了。」
「哦,是这样的吗?」
「马上有干粮,还是吃了些东西。」我哑着嗓子解释了下,心跳如鼓,小心地将视线挪移回来,贪婪地放在了她的脸上。
「那干粮又硬又涩,算什么吃食?」何二跟着就抱怨了句。
「六合镇有个面摊不错,那既然来了,先吃点东西吧。」她转过了视线,看向了何二。
何二对着她露出了讨好的笑,一边又冲着我挤了挤眼睛:「夫人,我不饿,你和将军去吧。」
她像是没看见何二的暗示一样,低头笑了一下,温柔地应道:「好,既然你不饿,那就算了。另外,别叫我夫人了,绪如微已经死了,我现在叫徐如微。」
徐是她母亲的姓。
说完,她再度看向我:「王爷,有时间吗?」
我哑然。
我又怎么能说得出一个不字,扬手便将马鞭扔到了何二手里:「有。」
她冲着何二点头示意了下,先一步转过了身,往前走去。
我紧紧地跟了上去,她的速度不快,走在喧哗、来来去去的人潮里,却有一种宁静安闲的味道。
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离开我的这段日子,显然她内心的锦绣修炼得更加圆满。
或许是因为她背对着我,此刻的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即便只是背影也让我觉得眷恋。
她的手就在前方,一探手就可以牵住。
我想牵,但到底不敢,只能紧紧地攥住。
她是这般好,我又如何能轻薄慢待于她?
「王爷,请走上前来。」
或许是被我灼热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她突然间顿住了脚步,停了一瞬,一直等到我走到身旁后,才又起了步。
「好。」
或许是私心作祟,我想要和她靠得更近些。
她却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距离不远不近。
半臂之遥,却恍若越不过去的天堑。
我苦涩,到底再没其他的动作。
一路上,她没说话,只带着我来到了一处面摊。
面摊摆在路边,铁桶似的炉子上架着一锅水,咕噜噜地开着,边上的小木桌上放着盐、葱花等佐料,几张发黄、年头已久的小木桌摆在周边。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显然和她很相熟,一见面便热情地招呼起来,只是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有些犹疑和打量。
「要两碗牛肉面,一碗不放葱。」她笑着喊道。
「好嘞,徐先生。」摊贩扬声答应了一声。
我不爱吃葱,她现在依旧记得。
面很快就上来了,中年男人显然对她更加优待,放在她碗里的牛肉比其他人的多得多,连带着我也跟着受到优待。
「谢谢。」
「徐先生客气了,您慢慢吃。」中年摊贩笑道,扭身忙去了。
或许是见我眼神里带着些询问,她低头解释了一句:「他女儿在我书院里读书。」
我知道她开办了一间书院,专门教授孩童和女儿家读书认字,当初在才女遍地的京城都能扬名于外的她,教书自然是不在话下。
读书本就是一件珍贵的事情,连年战乱的北疆,先生更是少,则是更加显得奢侈。
「辛苦吗?」我问道。
「不辛苦。」她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眼睛闪动着里面有光,「这是我喜欢的事,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做成这样的事情,以一女子之身开办书院,京都虽然繁盛,但风气却不若北疆开放。」
「读书认字向来是男儿的专属,即便是高门大户的女儿读书识字,博得才名,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婚嫁能够被男方家庭多高看一眼,诸如我父亲那般对我与哥哥一般纵容,时到如今,我依旧觉得温柔和感激,读书识字方能明理,女子也能如男儿一般。」
说着她看向了四周:「我很幸运,在这里的人对女孩读书并没有如同京都那般排斥,就比如这个面摊的老板,他是第一个把家中女儿送到我手上的人,我很感激他对我的信任。」
见她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北疆多战事,男子大多都有战场的经历,严重的时候甚至还有一门三绝户,只剩孤寡,女子很多时候也在承担着和男子相同的责任,在看待女子时,眼光自然不同些。」
「女子确实比京都显得更加开朗和果敢些。」
她话音未落,街对面便出现了一穿着粗布短襟的男人惊叫着抱头鼠窜,而他身后一女子正拿着擀面杖气鼓鼓地追着人打。
「媳妇!媳妇!我错了!我错了!」
街面上的人见怪不怪了,还有人发出了奚落的笑声。
我看向她,她嘴角含笑,笑着摇了摇头。
等到她侧转过来时,与我视线撞上时,笑容敛了敛:「王爷,快吃吧,不然等会面就坨了,吃完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
片刻后吃完面。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铜钱,细细地数了八枚出来放在了桌上:「走吧。」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那里。
但我想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她今天会来见我的原因。
跟着她,我来到了镇外一片开垦出来的农田里,农田内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好几大部分,从叶株上看,里面生长着不下八种不同的作物。
她指了指眼前的农田:「王爷,这是目前存活下来的成果。来北疆前,我特意托哥哥帮我收集了许多耐干和耐寒的作物种子,事实上我确实在农事不了解,纸上读来也终觉浅,这两年里走了许多的弯路,我也越来越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局限,还有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而我的精力也实在不足以供给。」
「我知道王爷也在为这件事劳心劳力,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但希望能尽上一份心吧。」
「微微,多谢。」我的声音有些哑。
她越好便越显得我卑劣,她越好便越让我自惭形秽。
我其实是知道她在做这件事的,她从来没有忘过我们曾经说过的话。
这两年里,我也多次偷偷摸摸地站在远方观望着她。
见过她在书院里,一句一停顿教导孩童和女儿家读书,六岁的蒙童和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同坐一堂,朗朗的读书声顺着窗扉飘出院墙。
见过孩子顽皮,一贯性情平和、温和有礼的她,抄着棍棒满院子地追打。
见过她在田间挽袖,和老农一并下地干活,挑水浇田,跌倒在田间,磨破了手脚,我心疼,但迈出步子,才想她不愿见我。
见过作物枯萎时,她站在田间黯然神伤。
……
「王爷客气。」
你才是真客气,我心底苦笑。
「王爷近日可好?」
她在田埂上坐了下来,随手摘下了田边的一朵小花戴在了头上,金黄色的花瓣夹在她乌黑的发丝间,目光望着前方辽阔的原野,唇边带着洒脱的笑。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理智让我与她相隔了半臂之遥:「不算太好,战事虽已平息,但北疆遭受战乱多年,沉珂旧弊良多,北疆世族盘根错节,草原匈奴归化尚且不够融合,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整治完毕。」
「治理一地并不比上阵杀敌来得轻松,各种烦琐的细节和局势的均衡,我也尚且还在摸索之中。」
她翘了翘唇,语气平和,缓缓地说道:「治大国犹如烹小鲜,须得徐徐图之,换成治理一地也是如此,王爷这两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初来六合镇时,这里街道凋敝,处处透露着萧索和风霜,街边上只有七八间贩卖羊肉、酒水的铺子,而现如今酒肆、茶铺林立,甚至连南边来的绸缎庄都开了过来。」
「镇上和附近居民的生活也是肉眼可见地在变好,他们虽不识你,但也知是你在让他们的生活一天天地变好。你知道吗?我去学生家里拜访时,甚至还看到了他们为你做的长生牌位。」
说到最后似乎也是觉得有趣,语气里还带上些俏皮。
「长生牌位吗?」我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民心所向,北疆的百姓很爱戴你,有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微小如尘埃,但实际上却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她攥了攥拳头,「父亲以前常说一个国家不仅仅只是君主,还是由千千万万的百姓组成的,要重民心,民心所向之处能开疆拓土,能保国家安稳无虞。」
「我到现在也觉得他说得没错,只是后来……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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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语气带着些慨然,我摇了摇头,嗤笑着叹了一句。
「岁月无痕,人心易变。」
当初的绪太傅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他曾顶着权贵的压力,为南边水患的百姓冒死递过万言书,也曾为蒙冤受屈的百姓据理力争过,当线索查出来指向他时,我也是难以置信,非是万般调查,否则实不敢信。
「那……王爷你以后会变吗?」她突然问道。
「我……」我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敢给出确切的回答,摇了摇头,「不知道,以后太久,一个人到咽气之前,谁能敢说这么绝对的话?」
顿了顿,我又笑了,试探性地问道:「微微,你这是在担忧吗?或许你可以选择监督我,如果我有一天为权势所迷,弃民生之不顾,贪婪残暴,你就亲手了结了我。」
「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你动手,我绝不反抗。」我定定地看着她,眼见着她垂下了眼帘,避开了我的眼睛。
「王爷,若真有那一天,只怕也轮不到我动手,自然会有如你一般的人争先恐后,我到底还是信,这世间是有公理和正义的。」
许是看出了我的用心,不愿再聊,她站起了身:「时间不早了,等会下午还要上课,王爷我先走了。」
蹲身行礼,姿势仪态端庄,与从前一般无二。
我看着她背影,北疆的风拂在她身上,裙摆飞扬。
我本应该追上去,但我没有。
何二或许说得对,我是个懦夫。
我既然真的放不下,那么或许是该勇敢点。
万事开头难,我已经和她见过一面了。
那天后,我费了些时间处理完浑阳城的事情后,干脆便在六合镇住了下来,只是辛苦何二等人在浑阳城和六合镇来回奔波,将批复后的公文送来带回。
一旦有所空闲,我都扎在了她身边。
时间久了,满镇的人都知道书院的徐先生身边多了个时时跟在身边的男人。
在被别人问起时,她顿了顿,说是朋友。
怕吓走她,我不敢直接表明我求合的意思。
但她明白,态度很明确,明里暗里地拒绝过我多次。
我只当作没听见。
北疆的男儿追媳妇,首要之事便是要够不要脸。
只是琥珀看我的眼神越发不善了,甚至好几次抄着扫把,把我打了出去。
我知道她就在书房里看着,大概也是心里有气。
某一日,琥珀又抄起了扫把,但还没挥过来,便听屋内传来了喊声,瞪了我一眼后,小跑了过去。
片刻后,琥珀神情复杂地递了张纸条给我,一边将我往外推攘。
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两行字。
八月十五水月节。
水月节是北疆的传统节日,在当天男男女女都会好好打扮,晚上出门看灯,那天也被称为情人节。
被邀请,我忐忑也期待。
前一天几乎一夜未睡。
细细想想,我与她这么些年,除了京都那短短的日子,几乎没有诸如这般小儿女的时候。
月光如水,满地银霜,我提着牡丹花灯,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就站在她的小院前等她。
没敢敲门,一直到门开。
穿着一袭碧蓝色衣裙的她从里面走了出来,乌黑的秀发被一只玉兰青玉簪挽起,手上提着一只兔子灯,看得出来精心打扮过,眉目精致如画,漂亮极了。
「等多久了?」她冲着我笑。
「没多久。」我有些受不住她的笑,想要转开视线,但到底又舍不得,藏在怀里的用了快半个月雕刻出的簪子隐隐有些发烫。
我想待会送给她。
「走吧,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扬了扬手上的兔子灯示意了下。
水月节的传统,男方若是对女方有意,便会亲手做上一盏花灯给女方,女方若是同样有意,便会收下花灯。
可她已经有了,我提着手上的花灯,但到底还是忐忑地递了过去。
她低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和那柄兔子灯一并握在了手心里。
「走吧。」
「好。」我弯了唇,很高兴。
我想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愿意了。
六合镇是座小镇,比不得浑阳城举办花灯节的盛大,但只要和她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别的意义。
小镇上今日处处都悬挂起了花灯,人流如织,放眼望去,尽是暧昧的男男女女。
我朝着她靠近了些,她难得没有拒绝。
我和她就像是从前在京城游玩一般,猜灯谜、套圈、吃了北疆有名的羊肉酥饼,甚至还由着热心的老婆婆在我们的手腕上绑上了红线。
红线千千结,有情人才结。
我低头看着,笑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我们来到情人桥,桥上被巧手的姑娘们扎满了红花。
桥下的水面上开满了花色各异的河灯,汇聚成了川流,又像是流动的星海萤火,徐徐地往前漂荡,在月光下美得惊人。
「放河灯吗?」我笑着问她。
她盯着桥下的画面,模样乖巧,一眨不眨地答道:「好。」
我手腕一动,绑住的红线带动着她的手腕,就像是牵起了她。
突然间,三四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笑闹着扑了过来,锋锐的刀片顺势切断了我与她之间的联系。
绑在一起的红线从中间断开,滑落下来。
我脸色大变,心头一沉。
抬头间附近的男女已经骂了起来,遭殃的不止我和她。
红线代表着姻缘,姻缘线断代表不祥。
孩子的父母来得很快,见状也是脸上大变,一阵青白,一边道歉一边教训孩子。
在一片哭声和道歉声中,她愣了愣,而后若无其事地抓过了我的手腕,说道:「走吧,我们放河灯去。」
河灯入水,周围的人都在闭目许愿。
到底是心头有些异样,我勉强笑笑问道:「不许愿吗?」
她回头朝我笑了笑,眼睛里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深邃:「不了,我没什么可求的。」
「是吗?」
「是啊。」她抬起了手腕,断了的红线像是在提醒着某些事情,「就像红线易断,月亮注定西沉。」
「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向前看的。」
河岸上依旧喧闹,四处都弥漫着欢天喜地的笑声,而我耳边的空气静了,我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僵住了,声音哑了:「微微……我……」
她不再看我,转而看向了天上的月亮,截断了我的话头,侧脸上的表情很温柔,说话的声音很和缓:「王爷我知您心意,但离开京都时,我便再没有同您想过以后。我自幼同我兄长一同读书,说句自傲的话,若我是一男子,我绝不会比他差上半分。」
「只因我是女儿身,所以我的世界从一出生便被世俗礼法拘束在宅院中,男子的天地广阔,可挥斥方遒,我只能读游记,从书中观河山,即便胸中有沟壑,也不能肆意,原本我以为今生或许也就如此了。」
「一直到我来了北疆。」她看向我,眼神里都是温柔和坚定,「王爷,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在这里,我觉得是自由的,我不愿意再回到那窄窄的四方天去。」
「微微,没有人会要你回去。我爱你,我们重新开始,我不会去限制你,你想办书院就办书院,你想去看大好河山就去看大好河山,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这些日子我能感觉到,你还是对我有感情的,不是吗?」
「是,但王爷心底其实也清楚,我们不可能,不是吗?否则您又为何整整两年都不敢来见我?」
她到底敏锐,驳斥得我哑口无言。
是的,就是因为知晓得太过于清醒明白,才会只敢像只见不得光的鼹鼠,偷偷地躲在一边,安静地观望,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奢望。
我垂下眼帘,落在腿边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或许到底是不甘心,我咬着牙最后问了一句:「微微真的……不可能了吗?」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视线。
有时候不答也是答。
她递上了那盏牡丹花灯:「多谢王爷相伴,今日如微很开心,万望您珍重自身,如微拜别。」
蹲身行礼, 一如曾经。
兔子灯落进了人群中,悄然划走。
我捏着手心的牡丹花灯,站在周遭满溢着幸福味道的男女之中,抬头望月,心脏像是空了一块,一抽一抽地疼。
种因得果。
藏在怀里的簪子,到底戴不上她的发间。
明月高悬,照古离今。
那年中秋,她跪求不嫁。
而今唯望珍重。
只剩我一人抬头望月,如受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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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何二, 自从水月节回来后,将军便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开始频繁地将自己埋头于北疆的事务中, 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以往时不时便会往夫人那边跑,现在也基本不去了, 似乎是想逃避什么。
只是偶尔也会被我抓住,他偷偷摸摸地藏在一边偷看。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去之前, 将军还极为高兴,甚至抓着我, 挑了半天的衣服,问我穿哪件比较好。
但我一个大老粗, 哪里知道那些姑娘的眼光?反正只觉得将军人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
他这样的反常举动, 到底还是让我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只隐晦地觉得将军和夫人之间或许又出什么问题了,我问过他, 他只沉默不语。
聂家满门忠烈,悉数长眠北疆,而今只剩将军一个,将军为了北疆更是付出良多,而将军对夫人的喜欢, 我更是看在眼里,很是着急。
明明两个彼此都喜欢的人,就是不在一起。
没办法, 我只能去找了王夫人,同为女人, 想必也是要好说一些。
听完我的话后, 她神情复杂地沉默了很久,临走时,意味不明地冒出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伤害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尚,就值得被谅解。
我似懂非懂。
后来这句话被将军知晓, 他愣了许久,当夜抬头望月,灌了自己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