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中落时,我寄居在徐府,给徐二少爷当了九年伴读。
夫人十分喜爱我,有意促成这门亲事。
二少爷当着我的面冷嗤:「就因她爹曾对咱家有恩,我就得娶她?她算什么东西?还比不过贱婢丫鬟。」
说完,也不看我呆愣住的神色,径直拂袖而去。
我细细琢磨着,府中丫鬟会做的事,我也会。丫鬟们不识的字,我也识得,怎么就哪哪都比不上了呢?
哥哥提着谢礼来接我出府这天,二少爷赏花踏青去了。
夫人有意留我,让平日与我要好的丫鬟紫月来劝我:
「我瞧着二少爷并非对你无意,只是他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明言罢了。
「阿影,你要不等等二少爷回来,见上一面……」
我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了。」
他对我是喜欢是厌恶,都不重要了。
1
二哥来接我离开这天早上,徐年正准备赏花踏青去。
夫人特地叫了他过来:「你既要去赏玩,带上影儿,让她也随你去。」
徐年斜斜地睨着我。
他每每都是这样看着我,就好像瞥着后院养的那只大黄狗。
「她懂什么风雅?就一俗人。」徐年让小厮牵来了马,轻嗤,「就算要去,也得是像周姑娘那样的,她有哪一点比得了的?
「带她去,不如把大黄牵来,我带着它去,兴许还高兴些。」
我知道周姑娘,就住这对面,生得水灵灵的俊秀。
夫人险些被他气着,指着他老半天,又想来安慰我。
我却心平气和地:「二少爷说的是。」
这话不知又哪里惹恼了他,马车来了,他却好半天没动静,直到我瞅了他好几眼,问他:
「二少爷怎的不走?」
他又冷哼:「我什么时候走,你管得着?」
我的确是管不着的,也实在没打算管。
当天中午,我二哥就带着谢礼来接我了。
二哥来得出乎府中人意料,夫人忙让人招待。
二哥定定看着我半天,才叹一口气:「没想到你们如此没缘分,罢了,二哥接你走了啊。」
二哥来接我,其实也有我写信给二哥的原因。
早些年我苏家本也算得上衣食无忧,父亲在地方也当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只是后来遭人忌恨,犯了事,蹲了牢。
家中为救父亲出来,四处奔波,耗尽家财,衣食都成了问题。
我是家中年纪最小的,娘亲愁着没闲时顾及我,我又体弱,经不起跟着奔波,就想着先将我托付给谁人照顾。
是徐府得知了,主动把我接了过去。
二哥告诉我,早年父亲对徐老爷有恩,徐府这才主动帮忙。
二哥让我在徐府待着,好生听话,尤其是对徐二少爷,也要听话。
我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徐二少爷。
后来多少知道了一些事。
在我爹还未落难时,两家是打算结下亲事的。
可徐年显然不喜欢我。
第一天见我时,他就堵在门口,挡着不让我进去:
「谁要她来陪我了?这么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乞丐,这也能进得来咱府中?」
我虽穿得朴素了些,可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就臭烘烘了呢?
徐年第一天就给了我个下马威,直言不讳,看我时满眼厌恶:
「臭乞丐,我同你讲,不管我爹娘是怎么想的,我讨厌你,你可别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因他这句话,还被老爷让人打了几板子屁股。
徐年捂着屁股,还偷偷在我要坐的椅子上放了毛毛虫,等着看我出丑。
我并不明了,只是随手抓起来,递到他面前:
「二少爷,你的虫子。」
徐二少爷直着脖子道:「什么我的虫子,我不知道谁的。」
我眨了下眼睛,实诚道:「我刚见你放的。」
于是,徐年又挨了一顿打。
之后徐年对我越发厌恶了。
夫人让人陪着徐年,他读书,我也跟着读书,算是给徐年当伴读。
徐年就冷笑:「她这蠢脑子,要是能识得字,小爷我给她磕头!」
后来学堂里边,夫子谁都没夸,单单夸了我聪明:
「想不到苏小姐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慧的,一点就通。」
徐年喊道:「什么苏小姐?就她?给小爷洗脚都不配!」
学堂里哄堂大笑,只有夫子拍着板子让安静。
回了府中,徐年看也不看我。
我跟在他身后说:「二少爷,我也没要你给我磕头,听说巷尾那家卖包子的店铺做得好吃,二少爷给我买一个成不?」
徐年又是冷笑:「果然猪脑子想的只有吃的东西。」
当天晚上,他说他的袍子被勾破了一角,要我帮他补。
我给他补了一整晚没睡,第二天打着瞌睡时,夫子又来考察我昨日所学。
我完完整整背出来时,夫子高兴得直夸我聪明。
徐年死死瞪着书本,又不可思议地瞪着我:「你什么时候背的?」
我如实道:「二少爷昨晚熬夜背了一晚上,我都听见了。」
徐年从此看我更不顺眼了。
这些年来,我听得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说我又蠢又难看。
「就你这模样儿,门口的叫花子都比你好看。」
「离我远点儿,别拿你那一身脏臭碰我屋里东西!」
「这么看我干什么?就你那蠢样儿,以为小爷我会喜欢你?」
我的确是没敢想过徐年会喜欢我的。
但也没想过,夫人和老爷有意撮合我俩时,徐年当着我的面就嗤笑:
「就因她爹曾对咱家有恩,我就得娶她?她算什么东西?还比不过贱婢丫鬟。」
其实他私底下这样类似的话并没少说,却是头一回当着夫人老爷的面,这么直接说我。
说完时,我愣了愣,旁边的丫鬟们也愣住,夫人和老爷更是没能反应过来。
就连徐年自己,见我愣住的神色,似乎也微微僵了下。
下一刻,他又冷哼一声,饭也没吃了,扬长而去。
2
紫月说:「阿影,你要不再等等二少爷回来,你若是这么回去了,二少爷见不着你,会难过的。」
「二少爷难过?」我收拾着房中东西,只觉得这话稀罕,「紫月,你我也玩耍多年了,你当知道,二少爷就觉得我是给他洗脚都不配的丫鬟,难过什么呢?」
紫月有些急了:「其实我瞧着二少爷并非对你全然无意的,二少爷只是……只是一向心高气傲惯了,不肯明言罢了。
「再说了,阿影,你难道就对二少爷没有半分情意么?」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说话。
我看向紫月,想了想,又从我的包裹里摸出一条桃核红绳来,递给她:
「紫月,这是我上回去寺庙里顺带求来的,你身子骨弱,给你戴着,护你平安。」
紫月低眸看着红绳,终是接过了手:「阿影……」
其实这些年来,府中上下,都和我相处得十分融洽。
当然,除了徐年。
我细想了会,说:「其实一开始,我也并非没想过讨好徐年的。」
那会儿刚来徐府,毕竟始终不是我自个儿家中,加之二哥和爹娘尤其嘱咐了我要听话,对二少爷要好些,莫要惹恼了他。
所以刚来的那会儿,我的确是处处想着为徐年好的。
徐家家大业大的,徐二少爷自然丰衣足食,锦衣玉袍惯了。
我知家中有难,不敢给家里再添麻烦,只求能在府中安度就够了。
虽然夫人和老爷满意我,我也不敢当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徐年拿我当丫鬟,我其实也并不大在乎的。
反正能有口饭吃就成了。
徐年那会儿生日,我花了整整一个月雕琢了一只玉兔木雕送他。
徐年接过手,撇了撇嘴,转手就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
「什么破烂玩意儿,花几个铜钱买来的?就凭这想讨好我?」
我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二少爷,这是我亲手雕的。」
徐年笑得更放肆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能这么丑,又蠢又难看,你也只能雕出像你自己的东西了。」
他又摸出一块绣竹手帕来,在我面前晃:「看见没有?周姑娘送我的,可比你的好看得多了!」
后来他就时常把那手帕带在身边,保护得干净如初。
我想他既不喜欢木雕,那做点儿吃的也好。
听闻二少爷喜欢吃饺子,我又专程去学习了包饺子,教我包饺子的厨娘不住点头,夸我做得好。
我想这回二少爷总该喜欢了。
我把煮好的白菜肉馅饺子端上桌时,夫人老爷吃得赞不绝口,就连平时挑剔的大少爷也抢着吃。
于是我满怀希冀地看着徐年。
徐年倒是真的拿起筷子,夹了一个。
只是刚入口,又即刻吐了出来,嫌弃道:「给猪吃的吧?难吃得要命,就你这手艺,拿去给乞丐吃都不要!」
听他这么说,我便也勺起一个尝尝。
入口鲜嫩得很,蛮好吃的。
我煮的那锅饺子,也很快被一扫而空。
大少爷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仍旧盯着徐年的碗:「诶?你碗里还剩下这么多?你不吃?不吃给我啊!我是猪,给我吃。」
我回去后左思右想,总算是悟出来了。
徐二少爷必定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连带着我做的什么东西,他都觉得不好了。
他喜欢周姑娘,所以哪怕周姑娘绣的那翠竹歪歪斜斜的,远不如我绣的好看,他都爱屋及乌了。
3
「二哥,我们走吧。」
我一向不爱在着装打扮上多花功夫时间,所以哪怕夫人时常想给我添置些衣裳,也总被我谢绝了。
这样一来,如今收拾可不就快多了,倒也省时省事。
我满意地收拾完后,又想去后院看看我养了七八年的老黄狗,作个告别。
结果一去,小厮说二少爷把大黄牵走踏青去了。
他果真是宁可带着大黄,也懒得带我的。
没法告别大黄,我只得折返,一一和府中人告了别。
夫人总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影儿,往后得闲时,记得常来坐坐啊。」
我笑着点点头,和二哥上了马车。
转身时,还听见紫月发颤地喊我:「阿影!好生保重!」
其实大家心底都清楚,这一别,大概难有重逢时了。
我住徐府的这些年,我大哥二哥,以及我娘亲为了营救我爹,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
二哥说,这几年从了商,好不容易日子有了些起色了,爹娘也都舒心多了。
这一趟回了家,山高路远的,两家已是很远了。
「小妹,二少爷既和你没缘分,也就罢了。
「你回家,也不用担心忍饥挨饿了,咱家如今也不愁吃喝了。」
二哥小心翼翼地瞅了我几眼:「小妹,莫要难过了。」
我寄住在徐府这些年,我家人也来看过我两回。
大概两家原本都以为我给徐年当媳妇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爹娘也一直没有急着带我走的意思。
我眨了下眼睛,看着马车外的风景:「没有难过这回事。
「二哥,你没发觉,今儿这天特别好看么?」
前段时间接连下了多日春雨,今天二哥来接我走,恰逢了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春雨过后,百花盛放。
真是好看。
4
那边在赶车走,这边的徐二少爷还在悠然踱步。
步伐是慢悠悠的,却有些心不在焉。
徐年牵着大黄,不知不觉让小厮赶着马车又到了上回来的寺庙。
这座小庙在半山腰处,此时春暖花开,一路的风景倒也不错。
一年前,他和苏影也来过一次。
她去哪儿都要带着本书,逛完了寺庙,她就找了棵灼灼盛放的桃树,坐在树底下安静地看着书。
清风徐过时,纷纷花叶在她周遭翩翩起舞。
今年那棵桃树还在,徐年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桃花树底下。
身边牵着的大黄有些懒洋洋地趴着。
这狗虽是他买来的,但似乎对苏影比对他还亲近。
徐年又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有点儿后悔今早没有把苏影带上。
虽然她这人一无是处,但鬼点子多,必定不会让他这么无聊。
跟着他的小厮阿越说:「二少爷,手帕掉了。」
徐年低头一看,是当年周姑娘送的那块手帕。
小厮将它捡起来想递给他,徐年却推开了:「算了,扔了吧。」
早个几年,他觉得他会喜欢周姑娘的。
隔壁的周姑娘端庄温柔,知书达理的,虽然绣工是她的弱项了,但总比苏影好。
这几年,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周姑娘,只是每次总会在苏影面前有意提起对比。
他又想起前段时间提到婚娶的事。
他第一个反应是觉得荒唐。
苏影这样身份卑微,从小到大都只能跟在他屁股后边跑的,又哪里配当他妻子了。
可话说出了口,见到她愣住的神色,徐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言重了。
但他在苏影面前就没低过头,要他说出抱歉的话来,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于是他又甩袖而去。
后来他又想想。
其实好像,如果那人是苏影,也实在没有什么不好的。
正想着时,府中的大丫鬟凌儿竟赶来了,喘着气道:
「二、二少爷,夫人特地让我来告诉你,苏姑娘要回家去了,让你赶快回去!」
徐年牵着狗的绳松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说谁要走?」
凌儿急着推他:「是阿影,苏姑娘啊!她二哥来接她了,紫月试着留住姑娘呢,不知姑娘现在走了没有。
「哎哟,二少爷,你还发什么呆啊!还不走啊!
「这要是回去了,山高路远的,以后再见就难了呀!」
可等徐年回到府里时,苏影早就走了。
她一走,也不知怎的,整个府中像是覆了层乌云,了无生机的。
连Ṱù⁵百花也黯淡了不少。
徐年一进府,环顾四周一圈,开口问:「……阿影呢?」
等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他头一回主动找苏影。
往常她总会自己找到他,帮他打水、收拾衣裳。
时间久了,徐年都忘了,她原本就不是他们徐府的丫鬟来着,她有二哥大哥,爹娘也都还在的。
听他问出这话,府里也没人搭理他。
他又问了一次,夫人才冷哼:「这回想找人家了?早先干什么去了?人早走了!」
见他愣住,夫人也没好气,继续道:
「多好的姑娘,我看着都疼爱,都待府里这么多年了,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又会处事做人,要不是你处处苛待她,她又怎么会让二哥接她走?」
总归苏影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时间长久了,她也早当了女儿看了,如今苏影这一走,夫人心底也难受,总觉得空空落落的。
徐年张了张口,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左右下人都跟没见到他似的,尤其是紫月,假装在旁忙乎着打扫院落,跟没听见他回来似的。
徐年这才知道,原来苏影人缘这样好。
仔细想想,这些年了,她的确和府中上下人都相处得极好。
她现在这一走了,似乎连下人都对他带着些怨气。
原本丫鬟小厮们,都是以为将来苏影会是少夫人的。
如果少夫人是像苏影这样好相处的,谁不喜欢呢?
如今她这一走,以后不知进门来的少夫人又是什么样的,总归不大可能Ṫũ⁺还能比苏影更好了。
毕竟不是和她们玩着长大的了。
徐年在门口僵站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
「谁稀罕她了?她要走就走,于我何干?」
说完,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
进了房门,关上了,愣是发呆了好久。
直到凌儿轻轻敲了敲门,问:「二少爷,吃点儿东西不?」
徐年问:「昨晚的饺子可还有?」
凌儿默了片刻,才说:「二少爷说的可是昨晚苏姑娘做的饺子?昨晚的已经吃完了。
「不过今天苏姑娘醒得早,又重新包了许多饺子,夫人胃口不好,没怎么吃得下,大少爷倒是捞了两大碗,但还有剩下一些,只是不知坏了没有。」
徐年就说:「煮热了,给我拿来。」
凌儿应声去了,临走前,还又多看了少爷紧闭的房门一眼,摇摇头。
若是先前就喜欢苏姑娘,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偏等人家走了,才说这话。
房门里头,徐年手里无意识地摸着一个木雕兔子。
当年将它丢出窗口,后面想想,又给找回来了。
当初他也没觉得雕得难看,只是就不肯给苏影说好话。
毕竟从一开始见着她,他就说了难听话。
如果对她说了什么好话,她指不定要笑话他,说他当初不是说好会一直讨厌她的么?
可现在她这一走了,他又觉得之前那些犟都毫无意义了。
徐二少爷在房中一待,就待了好几天。
直到下次出门,忽然就说要找个木匠,学着雕兔子。
结果木匠是找来了,徐年从早雕到晚,把十个手指都戳得鲜血淋漓,也没雕出朵花来。
他才知道原来要雕成苏影那样的,这么不容易。
木匠都看不下去了:「呃,那个,二少爷,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徐年雕到最后,恼火了,一斧子下去,木头成了两半。
见他接连几日都没睡好,夫人心里虽气着,倒也还是给请了个郎中来瞧瞧。
郎中给二少爷把了脉,又瞅着二少爷脸色,一会儿才说:
「少爷心火过旺了。」
5
我也记不得马车赶了多少天路,只觉得颠簸了又颠簸,最后总算是给颠簸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伸展了一下手脚,心情愉悦地按二哥说的路往前大步走。
不料脚步急了些,一个拐弯处,和人撞了个满怀。
头上的玉簪子掉地上了,「啪叽」碎成两半。
对面手里抱着的两大包糖炒栗子也掉了一地。
我赶忙蹲下来,帮他收拾:「抱歉抱歉。」
对面也忙着帮我把玉簪子拿起:「哎呀,摔坏了,对不住姑娘。」
说话间,我抬起头来,对面也恰好抬起头来。
面前的一张脸白净清秀,身上还有淡淡的药材味儿。
我一下想起谁来:「程玉?」
程玉欣喜地看着我:「阿影,果真是你,不都说女大十八变的,你怎么还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
程玉是我儿时邻居,他父亲在乡间行医,后来开了医馆,程玉子承父业,打小也跟着父亲学医。
他比我长三岁,按理说我应当叫他哥哥,只是程玉比我黏人得多了,反倒是他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时间多。
那会儿他时常捞鱼打鱼,烤着递给我吃。
后来我离家要去徐府那天,我都还没哭,他反倒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要离开的人是他一样。
如今一晃多年了,再次重逢,这感觉竟还是这么熟悉。
我问他:「你买这么多糖炒栗子啊?」
「听说你要回来了,给你买的。」程玉说。
我纳闷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今天到的?」
程玉笑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昨晚梦见你今天到的。」
我也笑了下,又说:「多谢了,改日我去拜访你,顺带问候一下嫂夫人。」
二哥在身后「噗嗤」笑出来:「阿玉还没成亲呢。」
我有些诧异:「你还没成亲啊?」
程玉瞪我:「我如今很老么?」
「……」
匆匆赶了许久路,我也的确是累了。
回家后,见过了爹娘,晚饭也没吃几口,一倒下就睡了。
这一睡,也不记得自己身在哪里了。
只觉得梦里都是这一路赶车来时,车窗外姹紫嫣红的鲜艳。
在徐府的时候,哪怕老爷夫人再怎么喜欢我,但始终是寄人篱下,我是断不敢睡懒觉的。
去了哪里,总觉得还是不如家中睡得舒坦。
我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敲门。
「小妹!小妹!程玉来了,你还没醒啊?」
听见喊声,我也分不清是谁在叫我,睡糊涂了,以为自己还在徐府,眼睛还半眯着,人已经自动爬了起来:
「来了、来了……」
今日怕不是睡过头了,等会二少爷不知又要怎么说我。
我脚踩着鞋,飘飘忽忽地就去开门。
门开了,外头日光浓烈,照着面前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
见到程玉的脸,我呆了好一会儿,又揉了揉眼,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清醒过来:
「是你啊。」
「醒了?」程玉笑眯眯地晃动着手中油纸包,「瞧瞧,我给你带了糖炒栗子来,还有一笼肉包子,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见我沉默下来,程玉微微一怔:「怎么着?你现在不喜欢了?」
「不是。」我说,「我去洗把脸。」
我又想起在徐府时,夫人本意是想让徐年和我多相处些,所以每回吃饭总让我和徐年一块吃。
只是徐年总是不喜欢我上桌吃饭的,见我上桌,就嗤笑:
「什么时候下人也跟着主子同桌吃了?」
有一回被夫人听见了这话,狠狠训斥了他一顿,但徐年是不会改的。
我拿个包子,他得冷嘲热讽一顿,我又夹块肉,他还得冷嘲热讽一顿。
只是我也不大在乎他怎么说我的。
我想,他说就说,骂就骂,总归我也没在府中挨打,没少块肉,比起下人还是好些了的。
见他不喜欢我上桌,我干脆就拿着碗到门口吃去了。
只是我走了,他又莫名其妙更恼火了,实在难伺候。
「喏,给你。」
我回到八仙桌前时,程玉已经帮我拿好了碗筷,倒了板栗出来,又拿了几个肉包子放我碗里,推到我面前:
「包子里的肉我帮你拿掉了,没有浪费啊,我帮你吃了。」
我喜欢肉包子,又不爱里面那肉馅的怪癖,程玉竟然还记得。
等到我坐下来吃时,程玉笑吟吟地问我:「阿影,你在徐府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我吃着包子皮,略想了下,说:「很久没吃得这么安心过了。」
印象里,好久没有随心所欲地吃一顿饭了。
「你这买的哪家包子,真好吃。」
大概是昨晚没怎么吃,现在后知后觉地饿了,我又连着吃了好几个。
结果吃得猛了,呛住了,不断拿爪子挠着脖子,瞪着眼睛指了指程玉示意他帮忙。
程玉见状,忙起身来:「慢点儿吃,你吃这么快干什么?喜欢吃我明儿再给你买不就成了。」
他拿手给我拍拍背,掌心温热宽厚,无端让人心安。
他帮我拍了几下,我只觉得胸口憋着的气一散,卡住的面包又吐了出来。
……飞蹦到了程玉鞋上。
「这是怎么着?吃个饭吃成这样?」
二哥恰巧打着哈欠走进屋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玉。
最后目光落在程玉原本干干净净的鞋子上。
「……」
好在程玉也没气恼,见我没被噎死,他还是挺高兴的。
我提着他的鞋子去河边洗,他就买了几条鱼在河边烤。
鱼香味随着热烟冒出,飘了过来,香得我直咽口水。
「阿影,你在徐府时,也吃烤鱼么?」
我摇头:「很少了。」
我平常上桌吃个饭,徐年都要说三道四,见我还得闲空去烤什么鱼,他不得更抓着机会大肆说我一番好吃懒做?
一条烤得滋油的鲫鱼递到ṭũ̂⁽我面前,程玉随口说: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徐二少爷想来是没什么品味的。
「阿影要是喜欢,我以后时常烤给你吃呗。」
我接过烤鱼,咬了一大口,又深吸一口气,叹道:
「喜欢,真好吃。」
6
回家的数月里,是我这些年最安逸的日子。
平日里除了帮忙照顾家中的茶酒生意,我偶尔也会去程玉的医馆里待着。
程玉年纪虽轻,但他自小随父亲学医,加之天资聪慧,悟性好,这些年下来,在这地方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我去的时候,盯着那些药材感兴趣,程玉见状,也拿出医书给我看,得空时还会手把手教我。
见我学得快,程玉表情很是复杂:「阿影,你该不会哪天就学得比我还精通了吧?到时会不会嫌我笨了?」
我笑着合上书:「哪里话。」
程玉本就聪明得很,他花那么多年学来的医术,我哪里就能那么快赶上了。
有一天兴趣起来,我又想起在徐府学会的包饺子。
那厨娘教我的饺ṭű̂ₙ子做法,我在家乡这边不曾见过。
于是一得闲,我又自个儿包了饺子,推着摊子去街头巷尾卖。
客人买了,往往不过几日又来买,回头客甚多。
一来二去,小小摊子,生意也还怪红红火火的。
程玉偷空来,也非要跟着我学做饺子。
「阿影,我也学,你教教我吧。」
路过的街坊邻里看见程玉一个大夫,如今在忙着包饺子,忍不住笑:
「程大夫,你这是要学了做饺子,以后做给媳妇吃呢?」
程玉就应道:「那又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程玉这手用来把脉可以,拿来包饺子实在有点笨,他跟着我捏了半个月饺子,才勉强能捏个最简单形状的。
煮了饺子出锅,我给爹娘尝过了,二哥也忙着吃,大哥外出做生意去了,没能赶上吃饺子。
爹娘赞不绝口,Ṱū́⁶程玉也跟着吃上了饺子。
末了,往后他天天眼巴巴地盯着我的饺子看:「阿影,再多给我一个,多一个好不好?我拿草药跟你换。」
他又酸溜溜说:「二少爷占了大便宜了,天天能吃你做的饺子。」
我摇摇头:「他可不喜欢。」
我出摊时,程玉但凡有空,也跟着我在街头叫卖。
他这人也新奇,小时候爱黏着我,如今也老爱跟着我。
他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人ţú₈,当年举人也考上了,本来打算继续往上考,只是最终仍是回来承了家业。
程玉说,虽然仕途为官听着威风不少,但他还是更喜欢行医。
我问他:「怎么说,你也算个读书人,程玉啊,你跟着我在这路边叫卖,你不觉得面子挂不住么?」
若是换了徐年,见我在路边叫卖,他恐怕连说我是他府中丫鬟的事都不肯认了。
程玉反倒纳闷了:「日子是自己过的,还是过给别人看的呢?」
我哈哈笑起来,又见天下雨了,忙收拾摊子:「下雨了,走了吧。」
雨滴越来越大,收拾了一半,忽然有人站在摊前。
我抬头,第一眼险些没认出谁来。
徐年一身风尘仆仆,淋了一身雨,眼下乌青也重。
以前光鲜亮丽的富家少爷,今显得憔悴又落魄。
程玉以为哪里来的乞丐,起了同情心,包了一包饺子塞给他:
「阿影,这包当我买了,给他一包吧。」
我收拾摊子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说:「二少爷?」
程玉听见了,也愣住。
接着,又毫不犹豫地把刚塞到徐年手中的油纸包抠了出来。
7
听说徐二少爷来了,爹娘震惊之余,还是给备下了一桌饭菜。
肉菜都上桌了,大伙儿都围着桌子坐下了,气氛却有些许尴尬。
我娘笑着说:「大家愣着干什么?快吃,吃吧。」
二哥终于是忍不住了,先动了筷子。
程玉也坐在桌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徐年。
徐年脸色不怎么好,笑得有些勉强,总算是动了筷子。
似乎只有我是心平气和地吃着饭。
这回在我自家,徐年总没道理再说我不该上桌了。
吃得一片寂静。
片刻后,徐年忽然开口:「阿影,与我成亲可好?」
二哥一口饭喷了出来。
我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得,这回连饭菜都没得吃了。
爹娘也呛了下,谁都没想到徐二少爷这么语出惊人。
我回家后,和徐年的过往,我爹娘都是听我说过的。
我娘说:「哎呀,我忽然想起今早有客人订了货,还没给人家送过去呢,我去店里瞧瞧。」
我爹也起身:「我跟你去。」
二哥望了望天:「你们吃,我去洗把脸。」
那三个呼啦啦散了,程玉饭都没吃一口,也起身:
「突然想起有个病人快病死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救回来。」
「……」
一桌子就剩下我和徐年面对面坐着。
徐年总算看向我,神色有些别扭:「跟我回去,阿影。」
我放下筷子:「我不是二少爷买的丫鬟,不必再跟着你回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二少爷大概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我想清楚了,阿影,我想娶你,和你成亲。」
我看着他,说:「二少爷,我也想清楚了,我不想和你成亲。」
徐年愣了良久,脸色微微泛白:「其实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去的那个山寺么?」
我点点头:「二少爷诅咒我早点死的事,我还是记得的。」
那时我逛得无聊了,便在树下看书。
看得入迷了,徐年唤我,我不曾听到。
他恼火了,就自个儿下山,坐着马车走了。
那寺庙离徐府还很远,附近又没什么马车可借,等我回过神来,见他走了,我也只好自己走回去。
本来走就走,当散步了,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半路下了好大雨,雨冰冷冷的,路又不便行走,最后还是夫人派人赶马车,半路瞧见了我,把我接回去的。
回去后我就发了高烧,烧得迷糊时,听见夫人在责骂徐年。
又听见徐年说:「她一个卑贱下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最后我转醒时,还是紫月给我送来一碗鸡汤。
听我这么说,徐年有些急了:「不,阿影,那时……那碗鸡汤,是我让紫月给你送的。」
这倒是着实让我愣了下。
见我发愣,徐年微微松了一口气:
「阿影,我过去说你的那些话,我只是……有口无心的,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我其实……其实早就喜欢你了。」
我说:「既然喜欢我,二少爷怎么就偏这么别扭呢?」
徐年沉默下来。
「因为你原本是瞧不起我的。」我徐徐说,「你又不肯承认你喜欢我,就非要四处给我难堪,好维持你二少爷高高在上的身份。
「还有,二少爷,我不信有什么话是有口无心的,哪怕后来是后悔的,但起码说出恶语的那一刻,必定是起了恶念的。」
徐年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知二少爷是真喜欢还是觉得后悔愧疚,如果是愧疚什么,那也不必了,你说过我的那些话,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我看待你,实话说,也只不过当你是个脾气差、性子劣的富家少爷罢了,你拿我看得卑贱,我自然也不会高看你,也自然不在乎二少爷说我什么。
「再者,二少爷,我觉得,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说和我成亲的事,既然之前二少爷都拒绝过了,如今倒也不必了。」
徐年听到最后一句时,脸色「唰」地变白:「喜欢……谁?」
「程玉。」我说着,又扭头转向门口处,「你们,戏该听够了吧?」
话音落下,躲门后的几人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
其中数程玉表情最不适宜。
笑得牙齿明晃晃的,眼睛也弯弯的,和徐年死灰般的脸色成了鲜明对比。
二哥在旁拼命掣肘他,小声道:「别笑,别笑,给二少爷点面子。」
8
终归爹娘觉得徐家是有恩于我家的,好吃好喝款待了徐二少爷好几天。
徐年离开那天,我没有去送他。
听说他没带走什么东西,就问了今日是否做了饺子,他想带走些。
程玉倒是去送他了,只是一口回绝了:「二少爷纵然带走, 等回到府中, 也是坏了。
「今早阿影倒是做了不少,不过我吃得多, 都被我吃完了,实在不好意思了啊,徐二少爷。」
说是不好意思,眼睛却是欠揍的笑眯眯的。
徐年一走后,我也没再多想过徐府的事了。
至于他回到徐府后, 又遇见țŭₕ了什么事, 心情如何,更不是我会去关心的事。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每日我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爹娘见我的饺子卖得好,给我租了个铺子, 索性让我开了家饺子店。
我这边生意倒是挺好的, 程玉那边却不怎么好。
病人时常问:「程大夫,不是,你这笑得是什么意思?我这是病快好了啊,还是快没救了啊?」
程玉这才回过神来:「啊?啊?你刚刚说什么?」
「……」
尤其是半年后Ṱŭ̀⁵,我俩定下亲事时,程玉那神游得更为厉害了。
开着方子, 还不住瞅我,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合上书:「你再看, 再看我出门去了, 等会开错方子了可怎么办?」
程玉笑吟吟的:「那你过来,你离我近一点儿,我就不走神了。」
「……」
再次得到徐年的消息,还是徐家寄来的信件和贺礼。
徐夫人在信里道了喜,顺带提到了徐年几句。
说是当时徐年跑那么远的路来我家这边,实在是烦扰了我爹娘。
又说, 徐年回府后,大病了一场,吃了许多药才好些,也是他自己没那福气。
后面又讲到, 两个多月前, 这小子还失踪了一段时间,急得都报了官司。
...
程玉给我念信时, 我正准备关店门, 琢磨着店里生意实在不错,改日可以请人来帮帮忙。
「啧,失踪?你说这二少爷能跑去哪?」
我忽然想起来, 一个多月前, 店里来了个蒙面的客人, 买饺子时也不说话,一声不吭的。
如今想想,那客人的身高步伐, 倒和徐年挺相似。
「阿影, 阿影?你在想什么?」程玉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反手关门,摇摇头:「没什么。」
是不是他,都不重要了。
我说:「程玉, 我们走吧。」
门彻底关上,我抱着程玉给我买的一袋子热乎乎的板栗,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完)